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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双师(22)


    凌猎老神在在地说, “因为人类的悲喜无法共通,兴趣大概也不能吧。”


    季沉蛟看他一眼, 轻嗤:“你是在内涵我不理解你为了酱肉包子去幼儿园当志愿者?”


    凌猎右手在嘴边一拉, 就像合上拉链。这虽然是个有点欠的动作,但他做出来竟然有些乖巧。


    [H和L经常在一起看书,H今天还问我, 能不能像我一样进厂里工作。真傻,他这种性格, 进厂不也是会被欺负吗?Z、T、K、C、G这几个不是东西。但有一点值得思考, 我们的世界里, 不是东西的人不是最多吗?]


    季沉蛟:“字母和朱明、唐小飞、况峰、曹可雄、甘鹏飞、历宾宾对得上。”


    往后翻, 记克甚至给所有字母代表的人做了个特点概括。其中对甘鹏飞备注得最多, 说他是建筑队的头儿,脾气异常暴躁, 欺负黄勋同的“活动”一般都是由他发起,其他人见他喜欢拿黄勋同出气, 要么有学有样, 要么故意这么做, 以此来和他套近乎。


    在记克眼里,有个富有家庭的刘意祥却比黄勋同更加不幸,因为[H至少有想法, 他的逆来顺受是迫不得已,换言之,他知道自己的软弱能给工友带来欺辱的快意, 他装给他们看, 以换取在建筑队的安稳工作。一旦有机会, 他必定会脱离他们, 甚至报复他们。H似乎正在向L传递报复、挣扎的思想,L会怎么做?]


    季沉蛟:“记不记得龚翔说,刘意祥在认识黄勋同后变得不一样了?”


    凌猎催促他往下翻,“我猜记克的结论一定是,刘意祥是在黄勋同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杀了王顺一家。”


    [刺激的一天!]


    凌猎:“就这?”


    这一页只有短短一句话,再往下翻,又是工作记录了。两人不得不继续在笔记本中翻找,十分钟后,季沉蛟说:“在这里。”


    [此事值得记录梳理,没想到路长县之行收获如此之大!我是他们的救星,他们这一生都必对我感恩戴德!H死了,L活下去,W一家死了,G等人都能活!是我的计谋!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H,他竟然没有死!但是感谢我吧,被打成那样,没钱治很惨的!]


    季沉蛟:“这记的是火灾当天的事吧?记克参与了?是他让刘意祥、甘鹏飞把黄勋同丢进王家?”


    老旧的纸张写满不清不楚的罪恶,被布着薄茧的手指翻动,发出簌簌声响。


    [我教他们重新为人,过去的不必再追,这也许将是我最重要的生产经验,将杀人犯改造成良民。我好像做到了。]


    此后的内容,记录着刘意祥等人陆续来到斜阳路——显然是在记克的帮助下。他们带着罪恶,却因为一个人的死亡,逃避了惩罚,廉价的房租让他们有了暂时的落脚地,他们开始务工,在大城市打工可比以前辗转小县城的工地好赚钱多了,但是也更加辛苦。


    记克就像观察鸡群的记录员,以欣喜的心情记录他们的“上进”“脱胎换骨”。


    [L买下了他住的房子,他成长得最好,是因为H在天之灵的护佑吗?]


    [按照法律,他们都应该坐牢。我遍读法律书籍,只有L会被判死刑,G这五人达不到死刑条件。但要论卑劣程度,显然G更胜一筹,L是被迫的,无奈的。这不公平,而且死亡和坐牢能给他们带来任何改变吗?我认为不能。等G出狱,说不定再犯。那么我就来改造他们。]


    在最后一页记录上,记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满意,这些人都靠工作买了房子,成了为这座城市添砖加瓦的人。


    “荒谬,诡辩。”季沉蛟道:“协助、包庇嫌疑人还有理?”


    凌猎蹲在一堆灰尘斑驳的箱子中,“记克比刘意祥等人更有文化,如果是他出主意烧掉黄勋同,那在这些人眼里,他就是大恩人。所以在来到夏榕市之后,他们对他言听计从,踏实工作。三年前,记克去世,没了这个枷锁,刘意祥才开始放飞自我。到现在,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要杀了当年的知情者,获得彻底的自由。”


    季沉蛟的手机响了,他摘下手机接电话,“梁哥,有什么进展?”


    梁问弦的声音和呼呼风声一起传来,“发现曹可雄了,他果然在老家铜河市。已经请铜河市局帮忙将他送回来。季队,我们的想法可能错了,如果确认曹可雄这段时间一直藏在铜河事,那他就不可能是凶手。”


    季沉蛟沉稳道:“不打紧,记克家中有重要线索。”


    凌猎听季沉蛟讲完电话,捶捶酸麻的脚,“我休息一下。”


    季沉蛟点点头,再次翻起笔记本。他现在十分怀疑,记克是个隐藏的犯罪者,并不是所有犯罪人格都会体现在作案上,也有像记克这样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给犯罪者提供庇护。


    就像犯罪会上瘾,记克所谓的“观察”“改造”也一定会。记展说父亲热衷工作,一把年纪了还到处出差,然而实际情况很可能是,记克借出差之名,四处物色“观察对象”。


    刘意祥这群人,大概率不是他唯一的“作品”。


    按照页面工整与否的规律继续翻阅,笔记本中果然出现了记克的另一位“观察对象”。


    [平兰县,X,她比其他人都更值得被帮助。]


    [X太聪明了,我请她来斜阳路居住,今天她问我,黄勋同是不是她的同类。]


    [X搬走了,也好,我控制不住她,但她应该能成为一个好母亲。]


    记克对X的记载寥寥无几,但至少能够说明,X比刘意祥等人后到斜阳路,她知道刘意祥等人的底细,也许是出于摆脱记克的目的,她主动离开斜阳路。


    她犯事时有孩子,孩子可能不大。她与记克没相处多久就离开,可见她比刘意祥等人更加在意秘密。


    季沉蛟将记克的所有遗物打包,记展站在门边战战兢兢地说:“我爸他,他不会犯过什么事吗?但是他一辈子都很老实宽厚,对小辈也很有耐心。”


    季沉蛟想说很多犯罪人格拥有者隐藏在寻常生活中,比普通人还要阳光开朗,谁规定老实宽厚的长辈就一定是好人?但看着记展满脸忧愁,季沉蛟把话咽了下去,问:“他出差时带回来一个女人,你有没印象?”


    记展大惊,“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这一看就是想歪了,季沉蛟说:“不涉及个人作风,你父亲只是帮助过她,让她在夏榕市有个落脚地。”


    记展擦掉冷汗,“没印象,他和邻居来往都不多,不可能带回什么女人吧?我绝对没有撒谎,不信你们可以问住在斜阳路的人。”


    记展确实没有撒谎,记克似乎很刻意掩饰自己与“观察对象”的关系,在邻居们眼中,他们几乎是零交流。当初第一起命案发生,重案队在斜阳路反复摸排,命案现场正是记克住过多年的4-2,如果他与死者过从甚密,早就被重点调查。


    所以斜阳路的居民恐怕更看不到他带回某个女人。


    记克的笔记本已成为重要线索,曹可雄正在被送来夏榕市的路上,况峰在国外,重案队的手暂时伸不过去,目前处在警方监视下的只剩下历宾宾。


    梁问弦给他做问询时,他的心理防线差点垮了,回家魂不守舍地待了一天后,对往事和有人要杀自己的恐惧让他焦虑万分,季沉蛟把从笔记本上复印下来的内容放在他面前,他看过几行后,脸色大变,再也装不下去,“黄勋同不是我打死的!要怪就怪甘鹏飞!他是老大!我们都得听他的!”


    十七年前,历宾宾这样初中都没念完,没什么本事的乡镇青年,最好的出路就是出去当建筑工。历宾宾跟着同乡的几位大哥离乡背井,起初只和老乡交往,后来遇到况峰,又接连认识甘鹏飞等人,年纪相仿加上臭味相投,很快成为异乡小团体。


    中途有个叫黄勋同的人加入,历宾宾不喜欢他,觉得他身上担子太重,苦大仇深的,看着不舒服。但甘鹏飞把人留下来,以欺负黄勋同为乐。


    也许任何团队中都需要这样一个“冤种”,历宾宾也渐渐找到在黄勋同身上撒气的乐趣。


    来到路长县之前,他们的团队有十来人,很松散,有的一起干一个项目,拿到钱就找别的活。甘鹏飞接到王老板的活,不需要那么多人,于是只点了六个人,没挑力气最大的,反倒挑了白斩鸡一样的黄勋同。


    在路长县,欺辱变本加厉,黄勋同逆来顺受,居然还交了个朋友。那人是王老板的外甥,但历宾宾打听到,刘意祥不过是王家的一条狗。


    小半年后,项目即将收尾,甘鹏飞提议去喝酒。他们以前从来不带黄勋同,这天却叫了他,甘鹏飞的意思是让他出钱。


    黄勋同说钱都要寄回家给婆婆治病,在大排档上甘鹏飞没说什么,一行人回到临时搭建的住处,甘鹏飞抬手就是一巴掌。


    黄勋同倒在地上,甘鹏飞在酒精作用下破口大骂,说黄勋同这是给死人攒钱,骂黄婆婆的话脏得不堪入耳。


    黄勋同以前挨打挨骂都不吭声,这次不知因为喝醉了还是听不得别人骂黄婆婆,跳起来就用头撞甘鹏飞,跟甘鹏飞拼命。


    历宾宾等人当然是拉偏架,迅速演变成一群人围殴黄勋同一人。


    “等等!别打了!”历宾宾察觉到不对劲,喊道:“怎么不动了?”


    黄勋同趴在地上,没气了。


    众人一下慌神,就连向来说话顶事的甘鹏飞也不知如何是好。仓促间,他们决定把人抬到工地上。只要把黄勋同埋进去,再浇上水泥,除非把房子拆了,否则不可能找到尸体。


    找不到尸体,他们就是安全的。


    但刚到工地,历宾宾就看到一个人匆忙跑来。


    灯光昏暗的工地边,刚“害死”黄勋同的工人们,与害死王顺一家的刘意祥相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感谢阅读留评。


    第23章 双师(23)


    刘意祥脸上还沾着没冲干净的血, 猝不及防看见工地边的人,还有他们正在拖拽的编织袋, 眼神从躲闪、恐惧, 渐渐变成惊讶、难以置信。


    两拨刚铸成无可挽回大错的人,仅仅靠几个对视,就已经明白对方是同类。


    历宾语$嬉%!挣''里宾吓得哭起来, 指着刘意祥的手不停哆嗦,“你……你……”


    刘意祥盯着编织袋, “这里面是……”


    甘鹏飞先发制人, “你脸上是什么?血?”


    刘意祥不仅脸上有血, 他还背着包, 一看就是仓皇出逃。甘鹏飞等人围上来, 他警惕地退后。甘鹏飞竟是掏出折叠匕首,“你害人了?”


    气氛紧致得风几乎都不再流动, 刘意祥阴狠地看着步步紧逼的工人,“编织袋里是?”


    甘鹏飞喝下的那几瓶酒让他恶向胆边生, 反正已经打死一个黄勋同, 现在埋尸让刘意祥看见, 他不在意让刘意祥下去和黄勋同继续当好兄弟!


    然而刘意祥那血红的眼让他生出一丝害怕。那是不顾一切,杀疯了的眼,和他以前见过的刘意祥有天壤之别。


    都是混子, 甘鹏飞最清楚这种人惹不得。


    历宾宾更是害怕得脚都打不直,“鹏飞哥,怎么办?一会儿来人了!”


    甘鹏飞在编织袋上一踢, “想知道是谁?自己来看。”


    编织袋撕开的声音在沉闷的夜中格外令人牙酸, 刘意祥在看到里面躺着的是黄勋同之前, 就已经有了预感。这群人里唯一缺的就是黄勋同, 他的好兄弟。


    刘意祥直起身,神色有些麻木。他的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声音平静且陌生,“为什么?”


    甘鹏飞决不能让刘意祥看出自己怯场,咬牙道:“老子能打死他,也能打死你!怪就怪你不该来这里!”


    历宾宾哭着说:“鹏飞哥,报警吧,真的出大事了!”


    甘鹏飞和刘意祥异口同声:“报警?”


    只一瞬间,他们就明白了彼此的想法,报警?不可能,谁敢在这时候招来警察,谁就和黄勋同一个下场。


    “你们加起来,杀了黄勋同一个?”刘意祥语气中的恨意森冷,十五年后还让历宾宾不寒而栗,“我,一个人,杀了整个王家。我没命活了,多杀一个不多。”


    甘鹏飞难掩惊恐,“你……”


    刘意祥竟是伸手夺刀,但甘鹏飞反应迅速,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唐小飞、况峰一拥而上将他按住。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里随时可能有其他人经过,杀掉刘意祥,也埋到工地里吗?太冒险了。


    刘意祥拼命挣扎,却根本站不起来,他确实杀了王顺一家,但那是在他们睡梦中锤击,现在面对一群大活人,他们摁死他就像摁死蚂蚁。


    历宾宾拉扯甘鹏飞的衣袖,“鹏飞哥,我们快走吧!”


    甘鹏飞低喝:“走?这怎么走?”


    “我可以帮你们,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去做,就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忽然,阴影中传来一个略显沙哑苍老的声音。所有人都戒备地看向阴影,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走出来,面带慈祥的微笑。


    刘意祥最先认出他,“是你?”


    甘鹏飞也认出来了,记克,做瓷砖生意的。


    “老头子,不想活了。”甘鹏飞转着匕首走过去,一把抓住记克的衣领,“老子错杀一个人,你们接二连三扑过来,好得很!”


    记克却不慌不忙,“你不是故意杀死黄勋同,对吗?那因此坐牢,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甘鹏飞很意外,“你什么意思?”


    记克又看向刘意祥,“小刘,你家的情况我很清楚,你舅舅吞了你父母的遗产,不让你读书,你给他们当牛做马,辛苦了。他们扼杀了你的人生,却可以舒坦地活着,你不过是对他们做了相同的事,就要偿命,公平吗?”


    刘意祥坐起来,沉默不语。


    甘鹏飞暴躁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让你们继续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记克走到黄勋同的“尸体”边,低头祷告几句,“现在,把他抬到王家,小刘,你放一把火,将小黄和你舅舅一家火化了。”


    刘意祥讶然,“什么?”


    “火会清除掉一切,他将在那里成为你,明天警察来了,只会查到是你杀死了王顺等人,畏罪自杀,自产自销。”记克转向甘鹏飞,“让小刘加入你们,从今以后,他就是黄勋同。你们没有杀死他,没有尸体,你们就不是罪人。”


    众人沉默,困难地消化着记克的提议。


    记克提醒:“你们没有太多时间。难道说,你们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甘鹏飞一不做二不休,“还愣着干什么?走!”


    刘意祥拦住编织袋,“我再看看他。”


    “感谢你的好兄弟吧!”甘鹏飞讥讽,“他不死,你就不能活!”


    刘意祥阴沉地看他一眼,最终将编织袋扛起,“我来。”


    众人分工明确,前后都有人盯梢,刘意祥和甘鹏飞扛着编织袋进入王家,一刻钟之后,屋中火星摇曳,亡命之徒在火光中逃入至深的夜色。


    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开路长县,在记克的安排下,他们和当地人一起去火灾现场看发生了什么,和其他建筑工人合伙讨薪,警方问询时,也对答如流。


    直到这场悲剧被定性为刘意祥畏罪放火,他们才先后离开路长县。


    背着人命,却逃避了刑罚,他们对记克五体投地,将他奉为再世恩人。甘鹏飞主动问记克对他们有什么要求,记克的答复出人意料——“我要你们跟随我回夏榕市,我将为你们找到栖身之所,从此,你们要忘记曾经做过的恶,改过自新,认真生活。我还有一个要求,到夏榕市之后,你们不可表现得与我亲近,这是为我们彼此着想。”


    就这样,他们陆续住进斜阳路,起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后来发现靠自己的双手真的能够在这座城市丰衣足食,于是愈加尊重记克。


    季沉蛟问:“黄勋同当时根本没有死,你不知情?”


    历宾宾:“我不敢靠近看,再说我也没有打他,都是甘鹏飞动的手!后来听警察说刘意祥是烧死的,我,我才知道他那时还活着。”


    “记克有什么魅力,让你们对他言听计从?”季沉蛟说:“你们当真听他的,再没做过违法乱纪的事?你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人命,但他没有,你就不怕他告发你们?”


    历宾宾像是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真的相信他。没有他的话,我早就蹲监狱了,其他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为什么搬走?况峰和曹可雄甚至已经没有待在夏榕市。”


    “因为那件事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现在的生活过得再顺利,我还是会想到黄勋同!时间越久,我就越觉得斜阳路压抑!而且不知为什么,记克让我们装作不认识他,但他总在观察我们!”


    历宾宾的供述和记克日记上的内容对上了。在路长县时,季沉蛟设想过这两拨人是怎么制定出用黄勋同换刘意祥的计划,设想和真实唯一的差别就是记克。他包庇了这群恶魔,自我满足地“改造”他们。他并不是旁观者,而是帮凶!


    “你得知唐小飞遇害,甘鹏飞失踪时,欲言又止,那时你在想什么?”


    “我,我觉得甘鹏飞想连我一起杀掉!杀黄勋同的就是他,我和唐小飞、曹可雄联合起来指认他,他肯定坐牢!所以他想除掉我们!”


    季沉蛟:“但甘鹏飞已经死了。先是刘意祥,再是唐小飞、甘鹏飞,当年参与计划的人不算早就病逝的朱明和记克,已经死了三人,是谁杀了他们?”


    历宾宾发抖,“我想不到是谁,就我们几个人,也不可能有人给黄勋同报仇!”


    季沉蛟翻动复印纸,在“X”上点了点,“记克曾经带回一个女人,这女人还带着孩子,你有没印象?”


    “没印象,自从我发现他盯着我之后,我尽量不在他面前出现。他,他还帮过别的人?”


    季沉蛟离开审讯室,将剩下的审问工作交给同事。十五年前的旧案已经基本清楚,等曹可雄到达之后,再录一份口供就能做比对。


    而记克笔记本中的“X”,已经逐渐在季沉蛟脑中显形。


    “席晚,你现在带人再去一趟斜阳路,问十多年前是否有一个带着年幼孩子的女人来租房。”季沉蛟说:“她来自平兰县,大概率有平兰那边的口音。她比较抗拒和男人接触,独自起早贪黑撑起一个家。有热心邻居见她太辛苦,想给她介绍男人,都被她拒绝了。她没有在斜阳路住太久,很可能搬到光简路。”


    席晚:“光简路?所以她才对那一带熟悉?”


    “嗯。我猜她搬过去的原因是让孩子方便上学。光简路周边工作也比较好找,餐饮、校工。对,她是校工的可能性不小。”


    席晚领命而去。


    季沉蛟斜倚在桌边沉思,甘鹏飞杀死唐小飞,假如X杀死甘鹏飞,那么刘意祥遇害就像是一把打开罪恶之匣的钥匙,甘鹏飞和X在刺激之下接连作案。


    曹可雄被送到市局,他先是惊慌失措,接着拒不承认十五年前伤害黄勋同。但在梁问弦出示记克的日记,并告知历宾宾已经供出实情后,他放空许久,承认罪行,并按照记克的计划蒙骗警方。


    他所述和历宾宾相差无几,差别之处在于都强调动手的是别人,打死黄勋同的不是自己。


    被问及刘、唐、甘三人之死时,曹可雄激动地辩驳:“绝对不是我,我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夏榕了!”


    沈栖经过监控确认,曹可雄不可能在三人遇害时赶回夏榕市,他不是凶手。


    针对三轮板车的搜索正在进行,警犬在北城区边缘的望北公交站找到一辆疑似有甘鹏飞血迹的板车,这辆板车和被监控拍到的那辆很像。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感谢阅读留评。


    第24章 双师(24)


    望北公交站在夏榕市很多人眼中已经属于郊区, 但它确实是市区不少公交线路的最后一站。如果不是凌猎第一时间提出这种城乡结合处缺少监管,三轮遍地拉客拉货, 重案队不会将它和二手市场、批发团购市场放在一起重点排查。


    此处三轮板车众多, 重案队很快发现这一辆还是因为车主老田行为奇怪。他本来正在路边拉客,板车上摆着八个板凳,能同时搭八个人。这种按理说是不允许的, 但其他师傅顶多暂时把客人赶走,警察问什么, 他们就说什么, 倒也不躲。


    老田却像耗子见了猫, 飞快窜进巷子里。队员眼尖, 立马指挥警犬冲上去。警犬嗅到味儿, 兴奋地吼叫。


    “你们这是干嘛?扣我营生工具干什么?”老田苦着脸,拦着不让警察查他车。


    席晚正在斜阳路摸排, 安巡一个法医接了她痕检外勤的活,好声好气对老田道:“你这车上疑似有一名凶杀案死者的血迹, 你看, 我们警犬鼻子很灵的。所以这车我要带回去详细检验, 也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


    老田一听“凶杀案”“死者”,抖得筛糠似的,要不是他身后也围着警察, 他简直要撒腿就跑。


    “不关我事啊!我本本分分,跟我没关系!”


    安巡:“那你的车上为什么有血迹?”


    “我……我……”老田没办法,“嗐!这车是我偷的!”


    安巡:“……”


    市局, 问询室。


    老田交待, 上个月他的营生工具三轮板车被人偷了, 找不回来, 他又舍不得再买一辆,就总盯着别人的车,想偷一辆回来。大前天,他清早出门,车站旁的空坝上停着上百辆三轮板车。


    他很羡慕,如果不是被偷了,他的车此刻也该停在这。


    老田看了半天,正要走,忽然发现一辆车没挂锁。他连忙走近,试试车把和轮胎,都是好的!


    天色还有些暗,四周无人,老田一咬牙,将三轮板车骑回自己楼下。第一天骑得心惊胆战,生怕被真正的主人看见。第二天胆子大了些,这车又没写名字,他现在给它上了新锁,车就是他的,谁能抢回去?


    三轮板车被清洗过,没有牌照,也没有能够明显识别来处的标志。经过细致检查,安巡在车轮的褶子里提取到和望北车站附近不同的泥土,这些泥土嵌得非常深,被望北车站周围的灰尘覆盖,几乎长在褶子里,如果有一份对比物,大概率就能确定它本来长期在哪些地方活动。


    此外,提取血迹时,安巡发现板车上有两种血迹,从板车地板上提取到的经DNA比对,确认属于甘鹏飞,而另一种比较奇怪,它在板车右侧挡板的尖角处,不像是滴上去或者渗上去,更像是有人被划伤。


    第二种血迹比对无果。


    “沈栖,调取沿途监控,看有没有摄像头拍到这辆车。”季沉蛟布置完一道任务,又看向安巡送来的报告,思索片刻,“小安再去一趟光简路,提取抛尸巷子沿途绿化带,和左右两所中学里面的土壤,回来做比对。”


    沈栖、安巡:“是!”


    季沉蛟没看见凌猎,给他拨去电话,“没在市局?”


    凌猎:“回老家了。”


    季沉蛟:“……”


    凌猎那边有些嘈杂,人们七嘴八舌,季沉蛟似乎还听见席晚的声音。


    “季队长,你不会被我吓到了吧?”凌猎语气十分欠,“我身为重案队重要的侦查关系者,居然趁重案队忙不过来,一拍屁股跑回老家!”


    季沉蛟不上他的当:“斜阳路不也是你老家?”


    凌猎:“哎呀季队长真聪明,我没事干,给席女士打个下手。”


    季沉蛟懒得废话,“有没发现?”


    “席女士,你们老大查岗,我跟他说会儿。”凌猎跟席晚打完招呼,走到个远离人群的清静地方,“有眉目了,确实有个你画像的女人住在这,而且就在我住的那栋楼,八年前搬走了,她原来的房东还有她当时租房时交的身份证复印件,她叫辛易平,今年四十岁。但没人知道她带着女儿搬走后去了哪里。”


    “辛苦,今天加餐。”季沉蛟挂断电话,立即将信息转交给技侦。有确切的身份,再找人就容易得多。


    为了节省时间,他还叮嘱,把搜索范围缩小在光简路的几所学校。


    不久,技侦根据实名通讯、代扣五险,确定辛易平目前在夏榕七中工作。而这所学校正是抛尸小路右侧的学校。


    安巡正在七中收集泥土,随手拍了几张照。学校的食堂、垃圾站、操场附近,停着不少三轮板车,它们和重案队在北望车站找到的那辆相似。


    看见警车驶入,季沉蛟从车上下来,安巡有些诧异,“队长,你怎么来了?”


    季沉蛟说:“嫌疑人可能就在这里工作。”


    安巡振奋,“我这就回去比对泥土!”


    “辛易平,她是我们学校的清洁工,她孩子也在我们这里读书。”校方的一位负责人神情担忧,“她一向勤劳,肯吃苦,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实在很不容易。她怎么了吗?”


    季沉蛟问:“她现在在哪里?”


    负责人要给辛易平打电话,季沉蛟没让,“方便直接带我过去吗?”


    负责人联系清洁组的组长,得知辛易平正在小树林清除杂草,于是带着季沉蛟一同前去。


    小树林此时十分热闹,除草机轰隆工作,负责人指着其中一人说:“那就是辛易平。”


    女人弯腰劳作,穿筒靴、学校统一发的灰色制服,头发盘在脑后,但仍有几缕落下来。她的手很粗糙,弓着身子干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直起腰,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汗水。


    负责人喊:“辛易平,你过来下!”


    辛易平先是看到负责人,旋即看见负责人身边的警察,疲惫的眼神忽然显出警惕与紧张。


    但她不可能跑,她身后的小树林没有出入口。


    季沉蛟亮出证件,“重案队季沉蛟,有些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


    负责人拍拍辛易平的肩,安慰道:“没事的,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相信你!”


    辛易平木然地张张嘴,她的头发已经在几次擦汗中变得支棱凌乱,手也很脏。这个年纪,还总是弯着腰干活,她站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撑腰。


    “我,我先去洗个手吧。”


    小树林边就有露天水池,不必去厕所。她洗手洗脸时,季沉蛟就在一旁看着,她洗完还把头发重新扎了扎,对负责人说:“老师,我家孩子如果问我怎么没回家,您帮我瞒一下,就说,就说学校安排我临时去新校区干活,行吗?”


    负责人点点头,“放心,有我呢。”


    就在季沉蛟将辛易平带回市局的路上,梁问弦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已经向平兰县警方核实过了,辛易平老家确实在平兰县,十四年前平兰县的死亡事件中,有一件可能和辛易平有关。死者叫王叔新,天生智力低下,但身强力壮,专横跋扈,其家人也因为他的智力问题,纵容他作恶,一旦有人找上门,他们就说王叔新是个傻子,傻子杀人都不坐牢。”


    季沉蛟皱起眉,看了看辛易平。辛易平面容平静,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他将耳机的声音调低了些,继续听。


    “平兰县有王叔新侵犯女性的传言,警方去调查过,但始终没有受害人愿意站出来,这事只能不了了之。后来王叔新喝醉坠楼,调查结果是意外死亡。比较巧合的是,有不少人看到王叔新调戏辛易平,辛易平离开平兰县时已有身孕,但她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认识辛易平的人大多认为,她被王叔新侵犯过。”


    梁问弦叹了口气,“王叔新坠楼,辛易平离开平兰县,这两件事本来扯不上关系,但联系到黄勋同的案子、记克的笔记,王叔新的死很可能和辛易平有关。”


    回到市局,季沉蛟将嫌疑人蹬着三轮板车进出小路的视频拿給辛易平看。辛易平不安地揉搓着手指,“我不认识这个人。”


    季沉蛟问:“你认识甘鹏飞吗?”


    辛易平摇头。


    “他和你一样,也住在斜阳路。”


    “我早就不住在那里了,斜阳路人那么多,我每个都要认识?”


    季沉蛟凝视辛易平的眼睛,“但他可能认识你。你们的名字出现在同一本日记上。”


    辛易平眼角的皱纹一僵,声音稍稍变紧,“什么日记?”


    “记克你一定认识吧?”


    一听这个名字,辛易平下意识低头,颈部粗筋绷起,久久不语。


    季沉蛟:“记克在日记中提到你与他一起来到夏榕市,他给你找好暂时的落脚处,但他控制不了你。我猜,是因为你有孩子,比起自己活成什么样,你更在意孩子会不会受到伤害。”


    辛易平呼吸渐渐急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事?”


    季沉蛟直言,“记克日记本上的其他人已经承认,多年前记克帮助他们隐瞒杀人罪行,来到夏榕市在记克眼皮底下‘改过自新’,我有理由怀疑,同在日记本上的你,与你离开平兰同年发生的一起坠楼案有关。”


    辛易平深吸气,惊恐爬上她的每一道皱纹。


    “四月十三号凌晨,你在哪里?”


    “半夜当然是睡觉。”


    “你和记克是什么关系?”


    “我记得他是个老爷子,对,我和他说过话,但什么日记本,我不知道。”


    “板车上有血,抛尸的人清洗过板车,但没有清洗干净。”


    季沉蛟故意将问题打散,辛易平正越来越急躁。


    “什么板车?我没有板车啊。”


    “嫌疑人无法处理掉板车,只能藏水滴于海,丢在城市边缘的公交车站,那里离光简路远,又有数不清的无牌照三轮板车。”


    问询室充斥着辛易平的呼吸声。


    这时,安巡在耳机中呼叫季沉蛟,“队长,泥土成分我和晚姐分析出来了,和七中小树林边缘的相同。”


    “辛女士,我也不跟你过分绕圈子,我们怀疑你与一起杀人抛尸案有关。”季沉蛟说:“现在我们已经依法申请搜查令,将对你的住所进行搜查。”


    辛易平眸光闪动,就在季沉蛟即将关门离开时,她说:“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是最无辜的。”


    第25章 双师(25)


    辛易平住在七中在校外自建的房子里, 这些房子是最早一批建的教师房,没电梯, 现在几乎都租给了学生和校职工。席晚带着搜查令敲开门, 一个瘦高的女孩战战兢兢地后退。


    她就是辛易平刚念初一的女儿辛怜,十三岁。


    虽然是到疑凶家中搜查,席晚面对辛怜, 心中却不由得升起怜惜。她给女孩看证件,看警徽, 温和地说:“你妈妈牵扯入一起案件, 我们过来查一些东西。”


    辛怜点点头, 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坐在开着灯的写字台边。冷白色的灯光照在她清瘦的脸上, 她握着笔,背对客厅的刑警们, 却迟迟没有写下第一个字。


    席晚看了会儿她的背影,叹息, “开始吧。”


    这次搜查有两个重要的目的, 一是取得辛易平的DNA检材, 二是核实这里是否是凶案现场。


    发现尸体后,重案队就在光简路一带进行过搜索,未找到第一现场。甘鹏飞身中四刀, 上腹被碎玻璃瓶刺伤,现场必定存在大量血迹,公共区域搜索无果, 很可能存在于住房中。而私人住处, 没有搜查令不能进入, 搜查令又需要明确的线索才能申请。


    DNA检材很好取到, 席晚将带毛囊的头发装入物证袋,扫视整套房子,准备做鲁米诺测试。


    一室一厅,客厅用布帘隔成两个空间,一边放着床,是辛易平的“卧室”,一边放着餐桌、桌椅板凳,相当于客厅。


    屋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家具也是旧的,但辛怜的房间有个崭新的书架,上面放满了教辅。可见辛易平一切以女儿的学业为先,几乎将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了女儿。


    这时,辛怜从卧室走出来,轻声说:“我妈妈真的杀人了吗?”


    席晚停下手上的动作,“你知道些什么?”


    辛怜抹着眼角,“姐姐,你现在还不能确认我妈妈杀人了,对吗?那我现在承认,是不是可以算自首?我看网上说,家人代替自首,也是算自首的。”


    席晚立即摘下手套,“别急,你先告诉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辛怜不住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这扇门从来不关的,我在里面写作业,妈妈都会在外面看着我。但是十二号晚上,我写完作业准备睡觉,那时都快十二点了,她突然将我推到屋里,叫我从里面反锁门,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开门。”


    “我很怕,问她怎么了,她叫我别管,又找到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后来我听见她出门,我根本不敢睡,一点多时大门又开了,但回来的不止她一个人。有东西撞在桌子还是哪里,还有个男的的声音,妈妈好像在和他打架,后来又没动静了。”


    “我敲门,叫妈妈放我出去,但是她到我门口,叫我马上睡觉。我听见她拖着什么东西出门,我其实已经猜到了,我可以帮她的!”


    席晚说:“你要‘自首’的是,那天夜里,你母亲辛易平在这里杀死了一个男人?”


    辛怜哽咽道:“是那个男的找上门来,我妈妈是为了自保。”


    席晚问:“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妈妈是什么时候把你放出来?”


    “不知道,我们很少和男的来往。妈妈天亮了才回来,抱着我哭,跟我说别怕,她都解决了。”


    随后,经过鲁米诺测试,席晚在客厅发现大量喷溅状血迹,且入户处的地板上有一团凹陷,里面检测到了残存玻璃渣。


    经过比对,板车尖角处的血迹残留与辛易平DNA一致,辛家的血迹与甘鹏飞一致。


    证据确凿,辛易平双手放在腿上,“我承认,是我杀死了甘鹏飞。我女儿什么都不知道。”


    审讯室里,摄像头和录音设备都开着,季沉蛟问:“杀害甘鹏飞的原因是什么?”


    “是他想杀死我,那两天他一直在光简路转,还跟踪过我。如果我不动手,他不仅会杀死我,还会杀死我女儿。”


    季沉蛟:“你女儿说你十二点多钟离开,甘鹏飞是被你引到家中动手。你准备得很充分。”


    辛易平愣了下,苦笑,“确实,我也想杀了他。但如果他不找上门来,我不至于动手。”


    季沉蛟:“说下当时的经过。”


    四月六号,斜阳路凶案在夏榕市传开,辛易平休息时听其他清洁工唠嗑,得知被杀死的是黄勋同。她顿时警惕,悄悄跑回斜阳路打探消息,回家的路上就买了一把切菜刀。


    这天后,她时刻关注身边的人,密切关注案子的进展,有时甚至表现得神经质。


    几天后,她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她猜,有人想要将秘密永久封存下去,而她自己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被害人。早前几年,她虽然躲在暗处,大多数“同类”不知道她的存在,但有一个人却狡猾多疑,这个人就是甘鹏飞,当年她留心甘鹏飞时,甘鹏飞似乎也留心过她。


    果然,十一号上午,她发现甘鹏飞出现在七中附近。他是来找她的,要像杀掉黄勋同一样杀掉她!


    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正常工作,却在女儿放学前,将切菜刀藏在门口的壁柜上,偷走一辆三轮板车,停在居民楼下,用防水布罩好。


    十二号晚上,学校周围人多,她故意在街上走动,甘鹏飞远远跟着她,不敢靠近。


    她将自己带入甘鹏飞,猜测甘鹏飞今晚就要动手。那么她便先下手为强。


    快到凌晨,她将女儿锁在卧室,只身潜入夜色,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寻找甘鹏飞。不久,一道影子跟了上来。


    她不担心甘鹏飞会在路上动手,如果她是甘鹏飞,她会尾随入室,关起门来作案。


    果然,甘鹏飞只是跟着。她绕了几段路,回到居民楼,开门时故意将动作放慢,给了甘鹏飞闯入的机会。


    甘鹏飞自以为得逞,脚却在昏暗的门口被她事先布置的三重麻绳绊倒,固定在地上的碎啤酒瓶笔直扎入他腹部。他来不及挣扎,她已迅速关门,取出切菜刀,直刺他的腰部。


    甘鹏飞忍痛翻身,她速度更快,毫不犹豫将刀刺入他胸口。


    甘鹏飞震惊至极地看着她,最终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便咽了气。


    女儿在卧室哭着敲门,她当然不会开。计划到此时都很顺利,她把甘鹏飞装入准备好的塑料袋,想拖到三轮板车上。但是男人太重,她别说扛上车,就是拖下楼都十分费力。


    女儿说:“妈妈,我可以帮你!”


    但她怎么能让女儿踏入这片肮脏的泥沼?


    居民楼已经沉睡,她用最快的速度把甘鹏飞拖到楼下,没有漏出一滴血。但在扛甘鹏飞上车时却遇到困难。她扛不上去!


    一瞬间,她想到了女儿。但下一瞬间,她飞快打消这个念头。这么多年来,她什么困难没有克服过,什么苦没有吃过,搬一个死人算什么?


    她给自己鼓劲,用尽浑身力气把甘鹏飞推了上去。此时,她根本没发现手臂已经被板车的尖角划破了,疼痛在绷满神经的紧张中变得不值一提。


    她飞快蹬车,来到两所学校中间的小路。


    这条路她太熟悉了,白天车辆很多,半夜几乎没车没人,天亮之前环卫工会来用高压水柱冲刷地面,什么足迹血迹车轮印统统消失。躲不过的是路两头的摄像头,但是这样的三轮板车太多,只要不被找到就没事,只要她把车扔得够远,警察就找不到。她将自己也遮得很严实,连性别都辨认不出来。


    抛尸后,她在各个小路中穿梭,来到北城区边缘,发现少量血从塑料袋中流到了车上,她将一条软管接在公共厕所,把血冲干净。


    这时,她才看见自己手臂开了一条口子,痛意浮现。她忍着痛,又对着尖角处冲了许久。赶在天亮前把车丢到望北车站旁成群的三轮板车中。


    她没有坐公交,用现金打了辆车,让师傅在离光简路一站远的小区停下,然后走回去,这是她至今的人生里头一回打车。


    回到家,她忧心忡忡,看着受伤的手臂,更是觉得没有做到完美。但是事发仓促,她反复思考,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做得更好。


    辛易平沉默片刻,苦笑,“我没想到记克把我们都写了下来。我不该听他的,他把我们这些人从普通的凶手,变成了被他饲养的怪物。”


    “王叔新的死……”


    “不是意外,是我害的。”


    十四年前,辛易平在平兰县一家餐馆当服务员,这家餐馆开在王家的小厂附近,王家的傻儿子王叔新经常来吃饭,看上辛易平。


    辛易平家中贫苦,没有年轻强壮的男人撑腰。王叔新在家人的纵容下侵犯了辛易平,王家知道他们家穷,给钱了事。她想过报警,但是年迈的家人确实需要钱治病。她便像不少被王叔新侵犯过的人一样忍气吞声。


    没想到的是,她怀孕了。得知自己怀了傻子的孩子,她无法接受,差一点就打掉孩子。但最终没有舍得,孩子是无辜的。


    但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对王叔新的恨越来越深,恨不得他去死。


    王叔新智商虽然有问题,但大多数时候能与人完成基本交流。她以给他看看孩子为由,将他骗到废楼之上,告诉他,只要他敢跳下去,就立即把孩子生出来。


    王叔新嘿嘿大笑,纵身一跃,摔了个稀巴烂。


    她目睹他落下,除了肩膀轻轻一缩,没有别的反应。


    警方调查过她,但正在平兰县售卖瓷砖的记克为她作证,说当时她正帮自己清点瓷砖。


    这起案子因为缺乏证据,加上王叔新是个傻子,行为本无逻辑可言,最终被定性为自杀。


    “为什么要帮我?”辛易平问。


    “犯罪的不是你,是王叔新,还有维护王叔新的那些人。”记克说:“你觉得你的孩子无辜,在我看来,你也是无辜的。”


    辛易平讶然许久,“那我能为您做什么?”


    记克笑道:“做个好人。我喜欢看到人们在我的帮助下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辛易平似懂非懂,产下女儿后,按照记克所说的来到夏榕市斜阳路,租下一套房子。


    城里很容易找工作,只要踏实肯干,就能养活自己和女儿。但当生活安稳下来,辛易平越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玻璃箱中的蚂蚱,记克在玻璃箱外,拿着放大镜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对记克,她从最初的感激变成畏惧。她开始思考记克的目的,真有那么善良的人吗?她身上背着人命,保护一个杀人者,是否算善良?


    记克似乎很享受观察她从一个落魄罪人变成普通人的过程。她却越发难以忍受。后来她甚至想,自己是唯一一个吗?这里是不是还藏着其他凶手?


    几年前,就在她萌生搬家的想法时,她与甘鹏飞打了个照面,那一眼,她没来由地想到,甘鹏飞可能是自己的“同类”。之后,她下意识关注甘鹏飞,从别人口中得知,甘鹏飞打听过她。


    她更加确定,甘鹏飞也是记克带来的人。她以自己和甘鹏飞为蓝本,偷偷观察所有住在斜阳路的人,发现黄勋同最不正常。


    但她没有观察太久,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变成怪物,于是收拾行囊,不告而别。这些年她一直留在夏榕市,这个城市有人知道她的秘密,秘密便成为牢笼,将她束缚其中。她想离开,却不敢离开,因为如果发生了什么,她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黄勋同遇害的事传到她耳中,她第一反应就是“同类”想要让别人闭嘴,因为她也无数次想让“同类”闭嘴,只是没有付诸行动。


    这一次,她知道自己必须行动了。


    供述完,辛易平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放下了独自扛了十多年的重担,她的神色变得萎靡疲惫,眼中没有光亮。


    季沉蛟再问:“黄勋同的死与你无关?”


    辛易平苦笑,“他不是甘鹏飞杀的吗?”


    审讯暂停,一个难题摆在重案队面前,黄勋同到底死于谁人之手?


    第26章 双师(26)


    辛易平的招供让案情坠入另一团迷雾。刘意祥死亡的四月六日凌晨, 辛易平虽无明确不在场证据,但她作为一名力量弱于刘意祥的女性, 几乎不可能在瞬间以拧断颈椎的方法杀死刘意祥, 她不符合季沉蛟此前对此案凶手的侧写,且凌猎留在门口的鞋被凶手撑大,从压痕判断, 凶手是男性。


    三起命案,三个凶手, 其中辛易平认罪, 甘鹏飞已死, 另外一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动机?


    重案队再次集中, 梳理案情。


    “根据历宾宾、曹可雄、辛易平的口供, 路长县和平兰县的三起案子有重启调查的必要,但这两地不在我们夏榕市辖区内, 已经联系相关单位接手。”梁问弦说:“明天铜河警方就会来接人,不过辛易平还是得拘在我们这边。”


    “况峰比较麻烦, 那通电话之后, 我们已经联系不上他了。他所在的公司也找不到他。这种情况在那边比较普遍的解释是, 他跑了,加入当地帮派什么的。那边很乱,他铁了心要逃避刑罚, 抓回他估计很困难。不过就我们手上的案子来说,况峰没有任何嫌疑。”


    沈栖抱着靠枕,听完梁问弦的话, 在转椅上直转, “嫌疑最大的不还是凌某?”


    听着这个“凌某”, 季沉蛟看了沈栖一眼。


    “我坚持我的看法, 凌猎不是嫌疑人。”席晚说:“第一,确实有另一双脚穿过他的鞋,并在现场留下足迹,这怎么看都是故意的。第二,月亮花失踪案、斜阳路这一系列案子,他给我们提供过重要思路。”


    沈栖正要开口,席晚抢在他前面,“我知道你想说,有的嫌疑人会故意引导警方。但你觉得他是把我们往沟里带吗?”


    沈栖瘪瘪嘴,小声说:“晚姐喜欢小白脸。”


    席晚气笑了,“你晚姐已婚人士,要不要去检察院告状啊?”


    她丈夫是检察官,文质彬彬,和重案队诸位都是熟人,沈栖刚才那句只是玩笑,席晚自然也没当真。


    季沉蛟问:“记克的笔记本查完了没?我当时只是粗略过了一遍屿''汐]|独''^家。”


    席晚正色,“已经对每一页做过分析,他所记载的‘观察目标’只有我们掌握的这八人,时间跨度也不大。这里有一个客观因素,当年从平兰县回来之后,瓷砖厂就陷入经营危机,难以为继。十年前瓷砖厂不复存在,他不再出差。”


    梁问弦说:“记克的遗物全都在这了,不排除他曾经记载过别的‘观察对象’,但日记已经处理掉。如果没有的话,凶手动机就得排除灭口。那这样,复仇、灭口,两个最有可能的动机都被排除了。”


    季沉蛟走到画着线索导图的白板边,“潘多拉的匣子。”


    众人转身,“什么?”


    “斜阳路就像潘多拉的匣子,记克借着出差的便利,四处‘收集’他感兴趣的‘观察对象’,将他们放入匣子中。他没有亲手杀过人,但如果不是他从中干涉,路长县的两个案子,警方迟早会发现有个叫黄勋同的年轻人失踪了,杀死王顺一家的是刘意祥,以当年的条件,追凶可能很困难,但至少警方能明确,刘意祥畏罪潜逃。”


    “同样,平兰县的王叔新坠楼,警方不是没有怀疑过辛易平,但记克一个毫无利益关系的人主动为她提供不在场证明,警方采信了。可以说,记克是在‘收集’罪恶。”


    季沉蛟盯着关系网中心的记克,这是一个在旁人眼中普通、善良、喜欢安静的老人,但他心中住着一个怎样的恶魔?


    “被记克救下的犯罪分子在斜阳路开始新生活,至少在最初,他们对记克感恩戴德、言听计从。随着时间推移,不同的人才产生不同的想法。比如心思最敏感的辛易平,来得最晚,却最早搬离,她自己的说法和记克的日记都能说明,她忌惮记克,想要从记克的掌控中脱离。”


    “除开病死的朱明,历宾宾这三个搬走的也是类似情况,只是他们的思维可能没辛易平这么清晰,只是懵懂地对记克感到害怕。”


    “与之相对,也有人对于生活在记克身边感到踏实。”季沉蛟问:“记得刘意祥在记克死后多次阻拦记展将4-2租出去吗?在他眼里,4-2恐怕是一个朝圣之地,任何人住进去都是玷污。他厌恶凌猎也是这个原因。在所有‘观察目标’里,他可能是最感激记克的人。”


    梁问弦赞同,“其他人就算故意杀人罪名成立,在量刑上也不会判死刑,但他一定会。”


    “是,所以是记克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完全听从记克,去‘改过自新’,但这种生活对他本性来说,似乎很压抑。”季沉蛟视线转移到刘意祥的照片上,“所以在记克去世后,也就是三年前,他开始放飞自我。他和辛易平算是‘观察目标’中的两个极端,一个绝对服从记克,一个早早逃离记克。但是……”


    季沉蛟话锋一转,“在这十几年里,不管是选择什么路,‘观察目标’们也相安无事,甚至在记克去世,约束不再存在后,也没有出现互相残杀、灭口。即便是甘鹏飞,也没有犯过事。刘意祥的死是个转折,匣子打开,‘观察目标’潜在的恶意被激发,就像潘多拉的匣子,打开就再也合不上。”


    席晚沉思,“有人故意这么做?他杀死刘意祥的目的不是常规中的任何一种,是刺激匣子里的人?”


    季沉蛟在白板前转身,“我目前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解释,你们有什么看法?”


    会议室安静片刻,梁问弦说:“从结果看,甘鹏飞和辛易平的行为确实符合这个逻辑。尤其是辛易平,我们有她的口供,就更好分析。她不止一次设想过让知情者消失,但从没付诸行动,直到得知黄勋同(刘)被杀,第一反应就是有人灭口,于是开始为保护自己和女儿做准备。但问题又倒回去了,是谁打开匣子?按理说,除了记克本人和‘观察目标’,谁还知道他们背着命案?刺激他们互相残杀只是表面动机,更深层的呢?”


    季沉蛟眸色愈沉,这也是他没想通的地方。而已知的线索已经发散不出更多。


    沈栖突然说:“会不会就是记克?”


    席晚:“弟弟,记克死三年了。灵魂作案?”


    “不是这个意思!”沈栖炸毛,“我是说,有没可能这一切在记克的计划中?他死之前就买好了凶,让对方在未来某个时间杀死刘意祥,也就是我哥说的启动匣子?你们不是分析过,第一个凶手很专业吗?那就符合买凶特征啊。”


    这一想法有些天马行空,大家一时都没说话。沈栖着急,“这个记克是个犯罪人格,他把这些嫌疑人聚集到一起的目的真的只是让他们改过自新吗?他就不想看看他们互相残杀?动物实验里还让小白鼠打架呢。”


    季沉蛟说:“有道理。”


    沈栖立即挺胸,洋洋得意。


    季沉蛟又道:“但记克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满足于死后让别人去观察他们互相残杀。”


    沈栖蔫了。


    “不过这是个方向。”季沉蛟拿着一叠资料在桌沿上对了对,“讨论下接下去怎么查吧。”


    梁问弦说:“能接触到记克笔记本的其实还有记展一家,这家人我们的调查还不够深入。”


    季沉蛟:“不仅是这一家,记克也要继续深挖。记展有一儿一女,沈栖刚才的想法延伸一下,假如记家有人继承了记克的性格特征,他也许是那个想替记克观察互相残杀的人。”


    会开得差不多了,梁问弦说:“那凌猎……”


    季沉蛟顿了下,“他回国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我想办法继续查。”


    “不是。”梁问弦道:“他今后住哪里?”


    季沉蛟:“嗯?”


    “4-2不可能再住吧,局里也不能住。有点麻烦。”


    “他现在住宿舍,正好在我眼皮底下。”


    梁问弦笑了,“他以什么身份住宿舍?群众可不管那是宿舍还是看守室,统统都是被咱们限制自由。这事传出去,你得被扣帽子。”


    季沉蛟想了想,“梁哥,谢了,我等下问问谢队的意思。”


    梁问弦:“不客气。”


    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


    “啧,这种小事也来请示我,不是你的风格啊。”谢倾打趣道。


    季沉蛟是来汇报案情的,这一系列案子绕不开凌猎,当初两个最大的疑问,一是记克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二是凌猎在其中的作用,前者已经有答案,后者还悬而未决。


    大致情况季沉蛟都说完了,提及凌猎只是顺道。


    谢倾说:“放他回去不是常规操作?”


    季沉蛟淡淡的,“他疑点很多。”


    “师弟,你对凌猎是不是过于上心了?”谢倾当初也是宁协琛带出来的队员,偶尔会用“师弟”来称呼季沉蛟。


    季沉蛟蹙了下眉,这种上心是过余的吗?是因为凌猎与案子的关系,还是他被凌猎自身的谜所吸引?他竟是难得陷入迷茫。


    “宿舍确实不方便继续放他住,你把他当做一个被牵扯入案子里的普通群众,没证据证明他是凶手,那就该放回去,你要还怀疑他,那该监视监视。至于他住在哪里,得他自己决定。”


    季沉蛟喝掉最后一口茶,“知道了。”


    “什么?我不能住这里了?”得知必须搬出宿舍,凌猎如遭晴天霹雳,“那我住哪?我不回斜阳路!”


    季沉蛟站在宿舍门口催他收拾行李:“记展不是把剩下的租金退给你了?你再找个房子吧。”


    “我好不容易找到斜阳路这么便宜的地方,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新的?”


    这话倒也没错,城乡结合部倒是有便宜的房子,但那里太偏僻,凌猎肯定不乐意去住。季沉蛟正想着,凌猎又说:“而且我的嫌疑还没洗清呢,警察不给力,没能还我清白,斜阳路一传十十传百,还都以为我是凶手呢。”


    说着,还阴阳怪气地斜了季沉蛟一眼。


    季沉蛟:“……”


    凌猎继续卖惨:“谁肯把房子租给嫌疑人?我钱也给不到位,现在还要被赶出去,可能只有桥洞是我的容身之处吧。”


    季沉蛟太阳穴直跳,一方面觉得凌猎欠揍,一方面又神奇地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不能住在市局,随便放出去又怕万一凌猎和案子有牵扯,季沉蛟唯一想到的解决办法是,把这人暂时拴在自己家中。


    季沉蛟看了凌猎一会儿,“我有一套房子,可以暂时租给你。”


    凌猎眼睛亮晶晶的,“哦?多少钱?”


    季沉蛟说的是他自己平时住的房子,局里新修的家属院,三室一厅,真拿市场价租出去,整套起码得五千。


    但让凌猎住只是权宜之计,他也不靠房租过活。


    他还有一套小房子,一室一厅,是刚工作时,养父母给他买的过渡房,让他在夏榕市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但那小房子是商品房,现在让凌猎住过去,如果有一人知道凌猎就是斜阳路命案现场的住户,难免引起议论。家属院则不同,大家都是警察,不至于聊这种闲话,凌猎真有问题,住在这里也算是一种隐形约束。


    “4-2租成多少?”季沉蛟问。


    凌猎:“五百。”


    季沉蛟一噎,“我也收你五百。”


    凌猎说走就走,“男菩萨,不会反悔吧?”


    季沉蛟被这声男菩萨叫得悚然,反悔的心思立马涌上心头。但凌猎风似的打包行李,反过来催起他,“季队长,走啊。”


    季沉蛟将凌猎载到家属院,停车,上楼。凌猎自己提着箱子,一进屋就感叹:“五百能租到这种房子,警察确实都是男菩萨!”


    季沉蛟忍无可忍,“书房和主卧你不能进,次卧自己去收拾。”说罢便去主卧翻出换洗衣服。


    凌猎走到门边,“你要出差?”


    季沉蛟忍着怒气,“换个地方住。”


    “噫!当警察真有钱。房子都有两套。”


    “……”


    季沉蛟以为凌猎会在屋里待着,至少把床收拾好,不料他正要出门,凌猎也挤过来。


    “?”


    “捎我一程?我要去庙山公园。”


    季沉蛟疑惑,“你去那干什么?”


    “排练啊,这阵子你们限制我自由,春柳姐找我几次我都没去,今天总能去了吧?腰鼓队少不了我!”


    第27章 双师(27)


    庙山公园近来成了腰鼓队的排练场所, 退休大姐们在花树下舞起彩带,乍看滑稽, 看得久了不免被她们的喜气乐观感染, 不跟着乐都难。


    公交站在山下,私家车可以开到山上的停车坝,季沉蛟将凌猎送上去, 凌猎推开车门时,季沉蛟也解开安全带。


    凌猎:“咦?”


    季沉蛟:“怎么, 只兴你来?”


    凌猎:“主要是不适合你。”


    季沉蛟:“?”


    公园里几乎都是退休大姐大爷, 难得有几个年轻人, 也是被大姐们邀请来拍照的, 他们轻而易举和隔了辈儿的姐姐们混在一起, 气质跟凌猎差不多。


    凌猎以老学究的姿态打量季沉蛟,点评道:“季队长这气质还是去查案比较好。”


    季沉蛟冷哼, “你管得着?”


    凌猎也不跟他计较,瞧见腰鼓队众人, 热情地挥手。


    遮阳花廊下, 大姐们齐齐看过来, 强春柳笑开花,“小凌,你终于来了!”


    凌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警察大爷不做人,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警察大爷本爷:“……”


    腰鼓队前阵子是看着凌猎被带走的,后来斜阳路命案在全市传得沸沸扬扬, 队中当然有人议论凌猎, 但强春柳第一个站出来挺凌猎, 大家一想, 别人怎么说凌猎她们管不着,但和她们相处的凌猎就是耐心刻苦,善良俭朴,比自家儿子贴心多了。所以都在等凌猎回来。


    “喏,给你做的新袍子。”强春柳将一套湖绿色的功夫袍塞给凌猎,“以前那套是春节做的,应景,这都快夏天了,这个色清爽些。”


    季沉蛟觉得那色绿得心发慌,凌猎却开开心心接过,“谢谢姐,今天拍照吗?还是排练?”


    “小凌,先给大姐们拍个……拍个那叫什么?”


    “群像!”


    “对对,群像,现在流行这个,我想发木音上。”


    “好叻!”


    凌猎忙活起来,季沉蛟看了会儿,体会不到任何乐趣,这种事在他眼里纯属浪费时间和精力,凌猎暂时从案子中脱身,居然就沉浸入这种活动,他着实不理解。


    但是凌猎脸上的笑容又似乎很有感染力,让他时刻紧绷着的神经也有了出乎意料的放松。


    腰鼓队拍着拍着就转移到远一点的地方,季沉蛟没跟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送凌猎来已经是计划之外,下车又是计划之外,看这无聊的活动更是以前不会做的事。


    他转过身,正要向停车坝走去,平地忽然刮起一阵风,头上的花树在盛春的灿阳中摇曳,掉下一朵朵花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接住其中一朵。


    莫名地,他再次看向腰鼓队的方向,凌猎远得只剩一个小绿点了。


    他几不可查地笑了声,握住落花,上车离开。


    四月中旬的太阳已经有些晒人,拍了半个来小时,之后又排练半小时,强春柳吹哨休息,和凌猎聊天。


    “小凌你不知道,‘美帽皇后’她们队抢起我们的生意抢得越来越厉害了!”


    “我们业务不同,各自发展呗。”


    一说这个,强春柳就不开心。虽说业务不同,她们打腰鼓,红云模特队走猫步,但“美帽皇后”越来越火,开业的商家也很肤浅,一看有搞头,就一窝蜂去请红云模特队。


    强春柳成天手机不离手,跟年轻人学了不少网络新词,“这些商家也是不地道,就知道蹭流量!”


    凌猎笑道:“没事,都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她们总不能把全市的生意都包了。再说,走猫步没声儿,还是咱们响亮。”


    强春柳酸溜溜的:“她们拿个大音箱一放,比我们还阵仗呢!”


    凌猎:“这不还有我?我下回打得用力点,超过她们。”


    强春柳也就是嘴上抱怨抱怨,一点没泄气,被凌猎这么一哄,立即振奋起来,“姐妹们,继续排练了!”


    市局针对案情做了个面向公众的通报,但重案队的工作还在继续。网上有很多自媒体的分析,此前在舆论中拔得头筹的Jaco又做了个深度解读视频,用“潘多拉的魔匣”来形容斜阳路,获得大量流量。


    这标题被各路博主竞相转发,季沉蛟看到的一刻下意识蹙眉。在没有公开记克日记以及发生在路长县和平兰县旧案的情况下,Jaco从什么渠道得出“潘多拉的魔匣”这个结论?


    不过看完整个视频,季沉蛟微微松气。Jaco并未提及任何警方内部线索,而是从社区聚集的人群层面解读,认为斜阳路生活着一大批怀揣各种各样恶意的人,他们在潜移默化中互相影响,一旦有恶劣事件发生,隐藏着的恶就容易被激发,就像那个著名的匣子。


    在视频的末尾,Jaco得出结论,应该有更多人看到斜阳路,改变斜阳路,让它和日新月异的夏榕市一起发展。


    “现在的主播都喜欢搞升华,慷慨陈词一番,再搞个bgm,比格一下就上来了。”沈栖正在吃席晚拿来重案队分的蛋糕,“网友们还特别吃这一招,这个Jaco风头也出了,kpi也有了。”


    安巡也过来拿蛋糕,“我看过他好几个视频,这人最早是颜值主播,后来才专攻社会热点,挺强的,一个混血,对很多社会问题的看法比我们都深入。”


    梁问弦说:“也不能这么说,他深入是因为他就是吃这口饭的,背后还有团队,你每天专研的话,比他还深入。”


    安巡哈哈笑道:“也是。”


    分完蛋糕,又得干活了。一天找不到杀死刘意祥的真凶,斜阳路系列案就不算彻底侦破。重案队内部认为买凶的可能非常大,但买凶的是谁,就需要层层排除。


    记展一家在此前的调查中一直不是重点人员,现在却必须详细调查。


    记展,五十岁,高中文凭,和妻子、女儿一起经营奶茶店,在做生意之前在多家酒店当过厨师。和记克关系比较疏远,结婚后就再未和记克一同生活,但逢年过节都会将记克接到家中尽孝心,记克患病去世前,也是他与妻子亲自照顾。


    姚苹,五十岁,与记展相亲认识,夫妻关系和睦。


    记琳琳,二十六岁,记展第一个孩子,艺校毕业,在小公司工作一年后创业,起初是发甜品制作视频,粉丝多起来之后开了奶茶店,在夏榕美食圈中小有名气。


    记行,二十四岁,记展的小儿子,电器维修工,独自居住,性格内向,和父母不太合得来,但与姐姐关系很好。


    初步调查下来,记家的流水、通讯都无异常,略显古怪的是在刘意祥遇害后,记行的工作行程几乎每天都有斜阳路。


    记行不是个体维修工,是某知名电器的官方维修工。客服接到维修电话,分配给各个区域的维修工,约定时间上门。记行住在北城区,服务范围也基本在北城区,但常去的是离斜阳路有约三站距离的另外两个社区。这突然的路线改变无法不引起季沉蛟注意。


    记行刚从客户家里出来,骑上摩托车,在工作群里查看下一个任务,面前突然投下一道阴影,他抬起头,看清来人时,眼里的躲闪异常明显。


    季沉蛟:“你认识我?”


    他此前并没有亲自与记行见面,几次向记展了解情况时,记行都不在。


    记行低着头,“你是警察吧?看得出来。”


    季沉蛟观察他片刻,“等会儿去哪里上门?”


    记行把手机收进腰包,“还没接任务。”


    季沉蛟:“那正好,有点事情想问你。”


    记行皱着眉,不太乐意,“你们不是问很多次了吗?我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在我爷爷的房子里被杀。我爸说他已经把租金退了,那房子我们会低价卖掉,再也不租。”


    季沉蛟朝他腰包抬了抬下巴,“上门地点是你们自己抢?就跟外卖接单那样?”


    记行愣了下,显然不明白季沉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可以自己选,也可以等安排,不,不会抢。”


    季沉蛟点点头,“你今天在这边跑?”


    “嗯,离我住的地方近。”


    “不怎么接斜阳路的单?”


    记行马上紧张起来,肩膀绷得近乎僵硬,“你是怀疑我吗?”


    “发现个细节,所以来问问。”季沉蛟语气轻松,“第一起案子发生后,你连续接了七个斜阳路及其周围的维修订单。原因是?”


    记行喉结滚动几下,不看季沉蛟,双手揣在工作服的衣兜里,从布料的起伏来看,他正握着拳。


    “自家的房子出了那种事,我好奇总没错吧?斜阳路离我平时常跑的地方也不远,接单顺便听听斜阳路的人怎么说,我也想案子早点破。”


    季沉蛟沉默几秒,仍审视着记行。记行很不自在,“我可以走了吗?你影响我工作了。”


    “再多问一句。你看过你爷爷的工作笔记本吗?”


    记行刚从衣兜里拿出的手顿时浮现青筋,他赶紧扶住摩托,“没看过,不知道,我不住在家里,我爷爷的事你还是去问我爸吧。”


    说完,记行一踩油门,飞快离开。


    摩托启动时,季沉蛟往路边轻快一避,转瞬间,记行就消失在车流中。


    他看向那道尾烟消失的方向,默念道:“记行。”


    今天这一趟并不算正式问询,也不指望得到任何答案,本就是想探一探记行。


    记行的言行至少说明,他极力回避密集接斜阳路单的事。其实就像记行自己解释的,家里的房子出了事,借工作之便来打听消息是人之常情。怪就怪在记行掩饰得太明显了,且十分慌张,好像生怕警方发现他多次来这里。


    他是想隐藏在这里做的事?


    在查活人的同时,对死人的调查也在推进。记克笔记本上所记载的“观察目标”只有辛易平等人,来自两个县。而这两个县都是他出差的目的地,他因公所去的地方远不止这两个。


    既然记克有在工作中寻找“观察目标”的习惯,那么在其他地方他大概率也寻找过,只是没能找到,或者找到了,却没有记载在重案队掌握的笔记本中。


    去记克出差过的地方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这好歹算一个方向。记克去过的地方很多,以夏榕市辖内的乡镇区县和周围城市居多,但确定地点,后续按什么思路去查却成了问题。


    “刘意祥那种案子毕竟是少数,让记克遇见了更是难。”梁问弦很客观地说:“查不在记克记录中的地点,能有什么收获?”


    季沉蛟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把当地未侦破或者侦破了但存疑的案子找出来,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下班后,季沉蛟刚出市局,就发现一人探头探脑。


    季沉蛟:“……”


    他把市局旁边这套房子租给凌猎后,就忙于查案,没再过问这人死活。日子和以前似乎也差不多,就是住惯了大房子,换成以前的小户型,头一天居然没睡着。


    “季队长!”凌猎招手。


    季沉蛟走过去,“有事。”


    凌猎:“你是不是忘了咱俩有一个约定?”


    季沉蛟心想,我跟你能有什么约定?


    凌猎阴阳怪气,“贵人多忘事,贫贱没肉吃,月亮花,没钱花。”一边说还一边瞅季沉蛟。


    季沉蛟这才想起来,凌猎在周综艺失踪案里出了力,他答应请凌猎吃饭。


    这是讨食来了。


    正好自己还没吃晚饭,季沉蛟问:“你想吃什么?”


    凌猎认真想了半天,季沉蛟以为他会说出几大千的大餐,他却笑道:“想吃麦当劳。”


    第28章 双师(28)


    市局附近这家麦当劳规模很大, 是最早进入夏榕市的直营店之一。二十多年下来,店面几经整修, 增加了儿童乐园。


    住得近的家庭都喜欢带小孩来这家, 靠近市局,可以说是全市最安全的麦当劳了。


    点餐区挤满聒噪的儿童,大人都是陪着付钱的, 唯独凌猎一个“大小孩”,盯着点餐牌的眼睛比好多儿童还明亮。


    季沉蛟受不了这种吵法, 起初远远站在靠窗的座位边。凌猎选好后往后一看, 没瞧着人, 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茫然。


    他找不着季沉蛟, 季沉蛟却是始终看着他的, 朝他招了下手,示意自己没走。


    凌猎眉眼间的那点茫然消失了, 好像并未存在过,面带微笑走过来, “你躲这里, 我还以为你临时反悔走了。”


    季沉蛟说:“太吵。”


    “那也得一起点餐。”凌猎很务实地说:“说了是你请客, 你不在,难道我自己请自己吃。”


    季沉蛟:“……”


    回到点餐牌前,凌猎迅速点了一个麦辣鸡翅桶, 三个麦辣鸡腿堡,还要继续伸手时,季沉蛟真诚发问:“你吃得下三个汉堡?”


    凌猎说:“其中一个是给你点的。”


    季沉蛟对热量爆炸的洋快餐敬谢不敏, “点你的就行了, 我不吃。”


    凌猎也没把多的汉堡删掉, 转头和点餐牌沉默以对, 似乎在认真思考再点什么。


    周围实在是太吵了,季沉蛟忍不住催凌猎快点。凌猎回头看他,“可是这里最好吃的就是麦辣鸡腿堡,我想不出什么可以代替。”


    “说了我不吃。”


    “那你看我吃?别啊,多尴尬。”


    “……行,那你点。”


    凌猎满意地加上可乐、薯条、蛋挞,合并结算。


    付过钱之后季沉蛟麻溜开溜,坐在窗边刷手机。不一会儿面前重重放下山一般的食物,光是想想一下吃掉他们会需要运动多久,就让他皱眉。


    季沉蛟抬头,眼皮却轻轻跳了下。凌猎不知从拿搞来一顶尖尖的帽子,戴得有点歪,随着动作掉了下来。


    季沉蛟眼疾手快接住,不然那帽子尖就要戳倒可乐。


    “谢谢。”凌猎拿回帽子,重新戴上,在食物山里一阵扒拉,拿出一个玩具。


    季沉蛟懂了,“为了玩具?”


    凌猎将玩具丢一边,“顺便领了个玩具而已,我喜欢吃麦当劳。”


    季沉蛟从他的语气里居然读出一丝鄙夷,仿佛为了玩具来麦当劳是小孩子才有的举动,成年人都是为了吃。


    季沉蛟心下无语,不知道这鄙视链是怎么来的,尤其发出鄙视信号的这位成年人还戴着小朋友才戴的尖帽子。


    点的是两人份,但季沉蛟只是象征性地吃掉了汉堡里的蔬菜和一块鸡翅。


    凌猎对他这副秀气的模样颇感不满,“你们当警察的,吃这么点怎么够抓犯人?”


    季沉蛟:“我不爱吃这类热量高的食物。”


    凌猎惋惜道:“那真可惜。”


    季沉蛟见他将食物都往自己那边挪,像动物节目里囤食的松鼠,不由得呛声:“你的可惜有点假。”


    凌猎一点不尴尬,“我一会儿打包回去。”


    最后准备走人时,凌猎三个汉堡只吃了一个,另外两个里,一个动都没动,一个的生菜被季沉蛟吃了。


    看他打包,季沉蛟说:“所以其实你一次只吃得下一个?”


    “嗯呢。点三个,我们各一个,剩下一个我打包带回去。”


    这算盘打得。季沉蛟失笑。


    “现在更好,两个我都打包带回去。”


    季沉蛟看看那个被自己吃掉生菜的。他吃的时候嘴都没碰着汉堡,让凌猎把面包拿起来,他拿走中间的生菜,但到底被自己吃过,就这么拿给凌猎总觉得不太好。


    “那个我带走。”季沉蛟说。


    “你要啊?”凌猎不停装食物的手顿了顿,这回的遗憾倒像是真实的。


    季沉蛟更加无语,一个汉堡,至于馋成这样?


    凌猎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缺生菜的汉堡让给他了。


    夜色浓郁,季沉蛟下意识跟着凌猎往家属院走,经过门岗时,值班的王叔冲凌猎喊“小凌回来了”,看见季沉蛟又说“哟,小季也回来了”,季沉蛟才想起自己现在不住在这里。


    凌猎:“王叔,买到螺蛳没?”


    王叔:“买到了买到了!让我老伴儿烧了一锅,香!”


    凌猎走过来,和王叔交流起怎么焖烧螺蛳才又弹又鲜。季沉蛟听了会儿,顿感无语,凌猎这才住几天,就成了大爷大婶们的“买菜通”,尤其是螺蛳、土鱼鳅、菌子这种时令性强的食物,他总是能找到便宜又好吃的。


    这就是夜游扫街的成果?


    凌猎和王叔聊完,回头才看到季沉蛟还在,“季队长,上楼坐坐?”


    季沉蛟冷声冷气,“那是我家。”


    凌猎改口,“那你要去查房吗?”


    季沉蛟:“……”


    两人在门岗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季沉蛟快过马路时没忍住回头看了眼,只见凌猎在路灯的暖黄色光芒下晃着手里的口袋,走两步还跳了下,连背影都写着高兴。


    季沉蛟自言自语:“乐什么?”


    凌猎哼着歌打开门,把口袋放在餐桌上,只开了客厅和卫生间的灯,花十分钟冲完澡,关灯,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坐在阳台上,借着外面的灯光拆包装。


    他又有点饿了。


    哪知才把鸡翅拿出来,手机突然震动。他看了眼,显示屏上没有任何来电信息。


    他没接,慢悠悠地吃完一块鸡翅,才擦了擦手。这时,就像知道他手得空了似的,手机再次震动。


    他这才接起,“沈队。”


    那边是一道磁性的男音:“最近过得怎样。”


    凌猎:“没事我挂了。”


    “怎么连听人把话说完的耐信都没了呢?”男音:“你在夏榕市遇到麻烦了?”


    “不麻烦,我相信警察。”


    “啧,什么时候回来干活?”


    凌猎用嘴撕开辣粉包,无情道:“不干,‘债’还清了,我现在要享受生活。”


    “顿顿麦当劳就是享受生活?”


    “监视我?”


    这回不等对方再说,凌猎果断挂断,风卷残云吃完鸡翅,洗干净手,拿起玩具看了看,丢进角落的纸箱里。箱子里还有好些套餐赠送的玩具,搬家时没丢,但也不像被珍惜对待的样子。


    季沉蛟回到家中,想煎一份鸡胸肉,配番茄切片和全麦面包。但最近太忙,又刚搬过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冰箱都没插电,什么食材都没有。


    下不了厨,常点的那家轻食外卖不在派送范围内。季沉蛟看着茶几上冷掉的汉堡,拿起,放下,又拿起,又放下,索性先去洗澡。


    这阵子消耗很大,差了一顿胃就直抗议。季沉蛟赤着上身,头上搭着一条毛巾,又回到茶几前。汉堡的味道放肆地扩散。


    他眉脚抖了几下,忍无可忍地拿起来,迅速啃完,烦躁地将包装纸扔进垃圾桶。


    今天去的那家麦当劳其实在很多年前,季沉蛟就去过。


    靠在沙发上消食,季沉蛟陷入一顿饱足之后的回忆。


    从小,他就是特别自律的人,福利院物资有限,有的男孩力气大块头大,会趁老师不注意抢小个头、小女孩的食物,他从来只吃自己的那一份。


    因为比同龄男孩高一些,还总是冷着脸,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欺软怕硬的男孩把抢来的食物“上供”给他。


    他馋归馋,却把食物还给哭泣的小女孩。


    后来养父母来福利院,说想领养一个善良正直的孩子。院长立即将他领了出来。


    他并不认为自己正直,只是福利院规定了每个小孩每天吃多少东西,他习惯遵守而已。


    那时他只有七岁,但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如果跳出既定的规则,可能遇到残忍的、他无法想象的事。


    养父母经济条件不错,是生意人。因为养母周芸无法生育,于是从隔壁市来到夏榕市,想接一个孩子回家。


    当年洋快餐刚生根发芽,几乎被所有小孩追捧。一到周末,麦当劳肯德基德克士必定人满为患。


    领养小孩有一系列的手续要办,加上院长又说他来到福利院三年,从未去市里玩过。


    养父母便没有立即将他接走,在酒店订了一周的房,每天都带他在夏榕市四处游玩,晚上将他送回福利院。


    一方面是让他记住这座他生活了三年或者更久的城市,一方面让他和小伙伴们从容地告别。


    养父母很喜欢他,别家小孩有麦当劳吃,他自然也得有。


    他被拉进夏榕市最大的麦当劳——就在市公安局附近,养母生怕亏着他,几乎将菜品都点了一遍。


    他并没有被香气吸引,像个小大人一般道:“太多了,吃不完会浪费。”


    养母拍拍养父,笑道:“不会的,诚诚吃不完,留给叔叔解决。”


    那时他叫夏诚实,在福利院取的名字,夏取自夏榕市,诚实是院长对他的祝福。


    后来上户口时,养父季诺城征求他的意见,将名字改为沉蛟,不做翻云覆雨的龙,做沉落于平凡的蛟。


    养父母又考虑到他已经七岁,突然多了一对父母,心理难免不适应,所以没有让他立即叫爸妈。


    直到今日,他也很感激他们的善意和爱护。


    不过有一件事,他觉得是养父母搞错了。


    他们从院长处听说他正直,就觉得他是他们寻找的小孩。这么多年下来,他如他们所期望地成长,甚至成为代表公义的警察。


    但他并非天生正直。与之相反,小时候他时常有作恶的冲动,要不是院长管得严,那些总是吱哇乱叫的男孩说不定已经被他从楼梯上推下去。


    近朱者赤,他似乎是被正直的养父母感染了。


    自从来到新的家庭,那些粘稠阴沉的情绪才渐渐减少,如今已经数年没有出现。


    那天养父母给他买的麦当劳他到底没吃完,养父帮忙吃了两块鸡翅,连呼吃不惯。


    他忽然看见有个脏兮兮的小孩趴在玻璃墙外看着满桌的食物,饿极了的样子。


    在被送到福利院之前,他也有过饿到昏厥的时候。小孩看他,他也看小孩。


    养母立即将没有动过的鸡翅放在干净盒子里,温和地说:“诚诚愿意把这些送给那个弟弟吗?”


    他用力点头,“嗯!”


    春雨微寒,他拿着盒子出去,小孩掉头就跑。他赶紧追上去,将食物递给小孩。


    小孩本来还很警惕,但大约太饿,接过盒子就开始狼吞虎咽,酥皮和辣椒粉掉了一身。


    “你没有家吗?”他问。


    小孩咬着鸡翅,含糊地唔了声。


    他想,小孩应该和自己以前一样,被贩子拐跑了,记不得家在哪里父母是谁。


    小孩快吃完时,他说:“你知道铃兰香福利院吗?”


    小孩眨巴眼睛,茫然摇头。


    他站起来,指着北方,“往那个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院长会收留你的。”


    后来小孩有没有去福利院,他不知道。直到他随养父母离开夏榕市,也没有再见过那个小孩。


    公大毕业后,他回到夏榕市,有次在北城区查案,忽然想起已经拆迁的福利院,才意识到建于北郊的福利院和市局附近的麦当劳相隔二十公里,那个小孩怎么可能走得到?


    结束回忆,季沉蛟想到那天因为唐小飞的案子急忙从路长县赶回夏榕市,行李扔着没收拾,一打开没多少东西的包,一个盒子从里面掉出来。


    是墨镜盒。


    盒子里放着已经干枯的狗尾巴草。


    季沉蛟拿起狗尾巴草,轻轻转了转,小人儿脑后的小揪晃晃悠悠,就像凌猎。


    忽地,季沉蛟想起凌猎解释过为什么喜欢吃鸡翅,因为小时候差点饿死,一个有钱的“小少爷”分给他鸡翅。


    他和凌猎……


    不可能,他将鸡翅分给那个小孩时,自己也是福利院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有钱人?而且那是一个需要去福利院的小孩,凌猎当年好歹还有父母。


    季沉蛟又转了会儿狗尾巴草,拿了本厚书,将它夹在书页中。之后回了几条信息,忽然注意到手机上智能家电的图标,心里竟是浮起捉弄的心思。


    即便隔着几公里,他也能打开家属院那套房子的空调,以及其他智能家电。


    凌猎正躺在沙发上餍足地四仰八叉,客厅的灯突然亮起,紧接着,空调也“自动”打开,呼呼吹着热风。


    他猛地坐起,顶灯关闭,但射灯、阳台、书房的灯全开了,小音箱开始放广场舞的歌,空调的扇叶转动,对着他一通狂吹。


    凌猎一个人在家灯都不开的,这下被宛如迪厅的灯光闪瞎了眼,他茫然了会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淡定地走到路由器旁,扯掉插头。


    没了网络,季沉蛟忽然无法远程控制家电,意犹未尽地叹了个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更。凌猎:现在可以猜猜我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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