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泥人(六)
大理寺, 少卿值房。
李靥回城后就迫不及待扎进来,围着尚辰絮絮叨叨讲自己今日查到的线索。
“剪子巷的大姐说她起夜时候葛家亮着灯,酒气大的隔着门都能闻见, 所以那日火势大, 八成是被人泼了酒。”
“还有还有,石头村私酒坊的老板说,武海平日里不喝酒,那日却买了两大坛,您说是不是有问题?”
“可这也不能说明武海就是凶手对不对?因为火是四更起的, 武海当时在石头村自己家。”
“听说葛东顺在燕喜楼上工, 咱们去那里问问吧?”
“义兄, 义兄?”李靥絮叨半天, 见尚辰一直低头看卷宗不理自己,将买回来的荷包饭从身后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往前推了推, 讨好道:“坝桥下朱家广食的荷包饭鲜咸绵软, 清香扑鼻, 义兄尝尝?”
尚辰听到荷包饭, 将目光从卷宗移开片刻,很快又移回去,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尝尝嘛。”她不敢像对哥哥那样撒娇,只双手撑在桌上软着声音道歉, “中午忘记与义兄的约定,是我不对, 我错了。”
她说着几下将荷包饭包裹的荷叶解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米饭, “呀,您看,荷叶饭里还有鸡肉和鱼呢!快来吃一口。”
尚辰被她吵得看不进去,干脆将桌上一应公文都收起来——那饭包油乎乎的,滴到案卷上就不好了。
“嘻嘻,您尝一口。”李靥见他收了东西,厚着脸皮将荷包饭又往前送。
尚少卿抬手挡住了快要怼到自己脸上的荷包饭,抬眸:“你讨好我,不过是为了让我向你哥请假。”
李靥愣了下,眨巴眨巴眼,接着又嬉皮笑脸,“不是的,我是真心实意道歉。”
“不必。”失约了又来讨好,当真以为他没脾气?
“唔……好吧。”她被拒绝,垂头丧气,“对、对不起。”
尚辰双手抱臂,靠在椅子上表情淡淡,他的书案宽大,小姑娘端着荷包饭,大半个身子都爬了上来,被拒绝后怏怏地滑下去,整个人蔫头耷脑的,像只没精神的小猫。
他瞬间什么脾气都没了,哼了一声别扭开口:“真的好吃?”
“真的真的!”李靥惯会顺杆爬,眼眉一抬又爬回来,献宝似的双手捧着递到他嘴边,梨涡深深,大眼睛里满是讨好,“您尝尝!”
重阳节买的小香包还戴在腕上,随着爬上爬下的动作叮叮当当,让尚辰有种她在摇尾巴的错觉,侧过头去轻咳一声,接过荷包饭:“下去,成何体统。”
李靥伏在书案上仰头,两人距离很近,可以呼吸相闻,他板着脸,眼神却是暖的,黄昏的光被自己遮住大半,明明暗暗地勾勒出他干净清冷的轮廓,比她画过的任何一幅画都好看。
尚少卿被盯得心慌,随手抓过本书盖在她脸上:“下去。”
又拿过手边糖罐塞给她,“给你。”
“这是什么呀?”她听话地滑下去,看自己手里的小罐子,罐身是琉璃制成,里面是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小球,晶莹剔透宝石一样,“是糖吗?”
“上玄宫的琉璃糖,司空带来的。”少卿大人咬一口荷包饭,随口答道。
上玄宫的琉璃糖工序繁杂,一年也只出几罐,他舍了脸皮找司空求来,送给爱吃糖的小姑娘。
李靥好奇打开,挑一颗粉色糖果放进嘴里,清甜的桃子味自舌尖蔓延开来,充满整个口腔,她高兴得弯起眼睛:“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
***
沈羽将捉回来的几个开私酒坊的送去尚酿局,换了衣服去找自己大哥沈飞,沈飞承了父亲荫庇,在金吾卫当差,也是刚刚放衙,兄弟俩在街上碰个正着。
“看你喜上眉梢桃花满面的,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沈飞瞅了自己弟弟几眼,见他眼角带春的样,笑道,“还是说,遇到了喜欢的女子?”
沈羽一惊,摸摸自己脸:“大哥莫开玩笑。”
“跟亲哥还瞒着?”沈飞见他如此更加笃定,“是哪家娘子,说与大哥听听?”
“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况大哥还没成亲,弟弟怎能抢先。”
“先莫管我,你若是能成亲,娘亲心事便放下一半。”沈飞掉转马头与弟弟并肩,“总不能被老三抢了先。”
沈羽不言,他们兄弟俩的亲事是娘亲一大心病,自己今日说了喜欢谁,爹娘明日一准就派人上门提亲。
他抿嘴笑,若真的明日去提亲,李娘子会不会吓一跳?
沈飞见他这样,忍不住大笑,直到自己弟弟几次三番瞪过来,才堪堪止住:“打你降生至今,几时有过这种模样?看来这女子真真是拿捏住了我们二郎的心。”
“大哥!”
“行行,我不问,等今晚回府你自己去与爹娘说。”
兄弟俩骑马并肩而行,渐渐行至燕喜楼下,二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口伙计,沈飞带头迈步往楼上去:“你初回京城,又刚谋了官职,少不得要交际,今日大哥为你约了些官场上的朋友,大家一起喝喝酒,认识认识。”
沈羽性格随和,虽不喜官场的人,但自己往后总要与他们打交道,谋生活,何况这酒局是大哥安排的,面子自然要给够:“多谢大哥!”
幸亏阿娘连发十几封家书催他回来,也幸亏自己就听话回来了,不然若是错过了心爱的姑娘,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李靥拉着尚辰去给哥哥请好假,就跑到燕喜楼来。
葛东顺生前是个闲汉,专管着给别人置办宴席送饭什么的,算是半个燕喜楼的伙计。
“老葛啊,他出事那天晌午便走了。”燕喜楼门口一个刚送完饭食回来的闲汉道,“我当时问他傍黑还来不,他说不来了。”
“那他有没有说自己要去干嘛?”李靥问。
“说了,说是老东西来赔罪,他要好好敲他一笔什么的。”
“老东西?”
闲汉挠挠头有点尴尬:“嗐,就是他老丈人,咱不知为啥要这么称呼,可能是关系不好还是咋?”
尚辰问道:“那他有没有说自己岳父几时来?”
“晌午呗,说是好酒好肉在家等着他,还说老东西——老丈人村里的酒跟咱这儿不同,劲头大还好喝。”
李靥闻言与尚辰对视一眼,看来那天武海买了两坛酒,是拿去了葛家。
“义兄,会不会是武海先将葛东顺灌醉,然后打断手脚封进泥里,之后泼酒放火?”李靥问完之后跟尚辰来到街对面,找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揪着眉头使劲想,“可火是半夜起的,武海并不在场。”
尚辰望着桌边灯盏出神,许是为了怕翻倒洒了灯油,又或者怕被人顺走,摊主将灯盏用麻绳绕了几圈,又将麻绳绑在桌子上,左边一根,右边一根,刚好维持平衡,灯盏稳稳当当。
“火是半夜起的没错,却纵火之人却不一定非要亲临现场。”
刚煮好的馄饨端上来,热气腾腾冒着白烟,小姑娘藏在白烟后面,好奇不已:“不在现场要如何纵火?”
“先吃饭,吃好了我带你去做个实验便知。”.
燕喜楼包厢,沈羽喝着酒,时不时往窗外张望,沈飞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也朝外看了一眼,诧异道:“那可是大理寺新上任的尚少卿?”
“我看看。”一同喝酒的柱国公之子狄嘉平凑过来,点点头,“是他没错,对面一起吃馄饨那女子是谁?”
“看着眼熟,好像是——”沈飞说着望向对面正在喝酒的赵南叙,“李学士的妹妹。”
同桌有好事的,趁着几分醉意趴到窗前:“还真是呢,哎臣北兄,那是你未婚妻吧?怎么跟尚少卿在一起?”
沈羽差点把酒杯吞了:“未婚妻?”
“是啊,定亲好几年了吧,我记得明年春天成亲来着。”几个人嘻嘻哈哈,“臣北兄,不下去管管?”
赵南叙摇摇晃晃来到窗边,对面街角的小馄饨摊上,他的未婚妻跟旁的男子相对而坐,言笑晏晏。
她有好久没对自己这样笑了。
“尚少卿是小靥义兄,一起吃饭也属正常,无妨的。”他扶着桌子又坐回去,“来,接着喝酒。”
“虽说是义兄,但也太亲密了些,还是要管的。”有人过来拍他肩膀,“小女子不听话,咱不有的是办法让她听话?今晚回去就让她哭——”
“李娘子还未与臣北成亲,慎言。”沈飞开口制止几人接下去的污言秽语,看了已经呆掉的弟弟一眼,头疼。
刚说弟弟有了喜欢的女子,难不成是楼下那一位?
夜深宴散,宾客尽欢,软呢小轿稳稳停在赵府门口,书童阿凉将自家主人搀扶出来,一迭声喊着快去煮醒酒汤。
赵南叙脚步虚浮,几欲摔倒,却仍固执地跌跌撞撞向前:“我要找小靥,我要去见小靥!”
赵母被他吵起来,气得直嚷:“大晚上又发酒疯!阿凉!你怎么照顾的你主人!”
“娘——娘!”赵南叙见了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你不要逼我娶表妹,我不想娶她!儿子答应过小靥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可食言的!”
“什么一双人?胡说八道!”赵母气得踹他一脚,“没出息!”
“姨母莫要生气!”闻讯赶来的温若蕊连忙阻拦,心疼地扶起趴在地上的赵南叙,“表哥,我扶你去休息。”
赵南叙茫然地看着眼前女子,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小靥?”
“是,我是小靥。”温若蕊柔声应着,“我扶你回房。”
“小靥你听我说,我只喜欢你的,只喜欢你,表妹她只是表妹,我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赵南叙听话地跟她走,一路上絮絮叨叨,“我从很早前就喜欢你了,一直只喜欢你一个人,我也不会娶表妹,所以小靥不要生气,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好,我不生气。”温若蕊掩下眉间冷意,将他扶到床边,给他脱掉外衣跟鞋袜,“你躺好,我去端醒酒汤。”
“小靥别走!”赵南叙扣住她手腕,大力将她拉进怀里抱住,“你不许走,我不放你走!姓尚的没安好心,他要抢走你!”
温若蕊冷不丁被他抱住,愣了一瞬之后也抱住他:“我不走。”
“今日席间他们都笑话我,怪你,让我被人嘲笑。”赵南叙抱着她,心满意足长叹一声,忽而又皱起眉,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小靥不乖,臣北哥哥要罚你。”
温若蕊衣衫半褪,媚眼如丝抚上他的脸:“臣北哥哥,要如何罚我?”
秋月如霜,春宵暖帐,卧房蜡烛燃尽,冒几缕青烟,赵南叙面色潮红,因为过于兴奋的缘故,清秀的脸有些扭曲,他重重地咬,用力地吮,时不时故意大力几下,听她哭泣求饶。
“坏小靥,下次还敢吗?”
“不敢了,不敢了,好痛!”
“痛是要你记住。”他亢奋起来,一手将女子两只柔荑反剪到身后向后拉起,迫使她折成方便自己予取予求的样子,另一手朝浑圆大力拍下去,“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第42章 泥人(七)
东京城北角的圣母观一直是个热闹地儿, 围绕着圣母观大门展开的几条街上商铺林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形成了繁华的市集。
李靥跟吴思悠约在这里, 是想查关于泥娃娃的事。
观里供的是“庇佑众生, 灵应九州”的碧霞元君,向来香火鼎盛,每日香客络绎不绝,各地的善男信女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虔诚地祈求神明, 保佑自己家族香火得以延续。
进了观门, 一条笔直的参拜大道直通正殿, 正殿旁有个摊子, 皆是卖的泥塑小人,表情动作各异,憨态可掬。
卖泥人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道士, 三绺髭髯, 道骨仙风。只见他拿一截红线绑了个泥人递给一位妇人, 低声念了段经文, 最后拂尘一甩说了句早生贵子,妇人便喜滋滋地给了他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送走妇人,道士转头看过来,字正腔圆念声道号,问道:“二位娘子可是想拴个娃娃回家?”
吴思悠看看李靥, 李靥去看道士:“拴娃娃?”
“便是求子。”
李靥拿起一个来看,见这里的娃娃跟葛家供台上那个一模一样, 于是问道:“道长,这附近只您一家卖泥人的吗?”
道士垂眉, 不悦道:“怎能说是卖呢?这叫请。”
“那附近只有您一家请娃娃的吗?”
“那是自然。”道士拂尘甩来甩去,扫着摊子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娃娃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请的,你从外面请了也不灵啊。”
“那最近这人来请过吗?”李靥把葛东顺的画像给他看。
“没有。”
“那这人呢?”她又把自己画的武海画像给他看。
道士念声道号闭了眼:“贫道这里是求子的,两位娘子若不求,还请不要挡着贫道的摊子。”
李靥想想,低头掏钱袋:“对对对,不能挡道长生意,我这里有些银钱……”
啪的一声,吴思悠自怀中摸出几粒金豆拍在桌子上,财大气粗:“想要钱就直说,磨磨叽叽的!”
“娘子说笑了,贫道岂是贪财之人。”道士动作麻利将几颗金豆扫进手里,掂掂之后揣进怀里,笑容和善,“刚才一阵风沙迷了眼睛,这会子清爽了,画像拿来,贫道再细细看过。”
李靥答应一声,赶忙将包里一沓画像掏出来,这都是她连夜画的,有伍氏,有伍氏母亲,甚至还有昨日燕喜楼门口那个闲汉:“麻烦道长了!”
道士接过画像,一张一张细细端详,半晌后挑出武海的:“此人来过。”
“何时?”
“大约七八天前了吧,我记得那天刚下完雨,大约——九月二十。”
九月二十,正是剪子巷起火那日。
“可还记得九月二十什么时辰?”
“下午吧……申时左右,这人来时慌慌张张的,拿起娃娃付了钱就跑,我连经文都没念完。”
“多谢道长。”李靥谢过,拉着吴思悠出了圣母观,马车早就在观外等候,一见两人上来,唐君莫迫不及待问道:“如何,是不是他?”
“跟咱们想得一样,是武海买走了娃娃,且他买的时候神色慌张,应是临时起意。”李靥答道。
白泽琰宝刀在手,吩咐一声马夫赶快些:“咱们现在就去石头村。”
马车一路飞驰,很快就到了石头村,武海正带着三个外孙女摘柿子,见到他们,和颜悦色哄着三个孩子回屋,转头不悦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有这来回奔波的功夫不如早日把我女儿放了,她无罪。”
唐君莫笑笑:“爱女心切人之常情,只是武氏有罪无罪,要审过才知。”
“审?你们要如何审?”武海激动起来,又怕屋里的孩子听见,向外走几步关了院门,压低声音吼道,“我儿英娘无罪,难道你们官府还要屈打成招不成?”
“起火那日武氏与你并未碰面,你又如何笃定她无罪?”唐君莫盯着他,“莫非,你知道凶手是谁?”
武海一愣,随即怒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凶手,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我问你,九月二十那日你一早在隔壁酒坊买了两大坛酒,可有此事?”
“那又如何,买酒犯法吗?”
“买酒作甚?”
“自然是用来喝。”
“你撒谎!村里人皆说你平日里滴酒不沾,那日买来烈酒分明就是起了杀人放火的心思!”唐君莫步步紧逼,“你杀了葛东顺,又泼上烈酒烧了房子!”
“我没有!”
“好,你说没有,剩的酒何在?酒坛何在?”
“我喝光了,酒坛扔了!”
“我们在葛家发现烧坏的酒坛,已经找酒坊老板辨认过了,确认是他家坛子!”
武海气急败坏,“是,那日我是去找他喝酒了,因为我想求他对我女儿好些!他自作孽被回来报仇的泥娃娃活活烧死了,与我何干!”
唐君莫抓住他言语间的漏洞,进一步逼问道:“活活烧死?你怎知是活活烧死?你看到了?还是说根本就是你烧的!”
“我没有!是圣母观的娃娃烧的!”
“你说的可是这个娃娃?”李靥自身后拿出一个憨态可掬的泥人,把武海吓得后退好几步,“你害怕?”
“少拿泥胎来唬人!”
“你也知是泥胎,泥胎怎会杀人呢?只不过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掩盖自己罪行罢了。”
“听不懂你在说啥!”武海脸色发白,“火是半夜起的,我下午就回来了!”
“本来我们也想不通为何半夜突然起火,直到昨晚看到馄饨摊上的油灯。”李靥将娃娃放在地上,双手比划着,“两根棉线,皆拴在油灯底部,向两边拉牢固定,拴在桌腿上。”
她一手向左,一手向右,抬眸看向武海:“若拴的是蜡烛呢?若棉线浸满酒呢?若棉线一头连着的是泼了酒的泥胚,又会如何?”
武海不敢看她,只别开眼神一味重复:“根本听不懂你说啥!”
“很简单的机关,只需将浸满酒的棉线拴于蜡烛底部,待蜡烛燃到一定位置,棉线受到拉力影响回缩,就会被瞬间点燃,成为引线。”她轻声叹息,“你是因为葛东顺虐待妻女所以杀了他吗?可如此一来你也沾了人命,是犯法的。”
“因为那个畜生该死!”武海突然咬牙切齿痛呼一声,“他欺负我的女儿,他该死!”
“我的英娘,聪颖又乖顺,笑起来多好看,就跟她出生那天村头的石榴花一样,是我贪心,我想多留她在身边呆几年,若早早把她嫁出去就好了,嫁给一直喜欢她的二牛,或者隔壁村张员外的儿子,那样她十六岁生辰那天就不会一个人去采花,就不会被人……”
英娘出事后,武海夫妇怕村里人嚼舌根,匆匆把英娘嫁给了村尾的老光棍葛东顺,拿家里所有家产做陪嫁,让葛东顺带着英娘去东京城定居。
最开始葛东顺对英娘还算说得过去,可在英娘连生两胎女儿之后就完全变了,每日非打即骂,英娘从小哪受过这种罪,时常就要跑回家里来哭诉,武海心疼女儿,也生气葛东顺的态度,可毕竟女儿嫁过去时已非完璧,他总觉理亏,所以每次等女儿哭够了还是要陪着笑脸把人送回去,后来更是包揽了三个外孙女的全部吃穿用度,老两口每日起早贪黑,挣来的钱全交给葛东顺,只求他能对自己女儿和三个孩子好一点。
“那日英娘又被那畜生打,带着三个孩子跑回来,哭着说再也不想回去了,她娘也哭,正巧有个亲戚那边干活缺人手,我就让英娘去帮几天忙,然后自己买了酒,进了城。”
武海买好酒菜去了葛家,对葛东顺好言相劝,表示若是他嫌吵嫌烦,自己可以养着三个孩子,葛东顺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喝到兴起时忘乎所以,拍着桌子问他究竟知不知道当年在村外糟蹋英娘是谁。
“那畜生说是他干的!是他干的!他说他早就盯上了英娘,那日一路跟踪她到了野外,四下无人就……”
武海说到这里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糊涂!我该死!我把自己女儿嫁给了糟蹋她的畜生!我亲手把她送去给畜生欺负,还让她给畜生生儿育女!”
他顺着墙无力滑下,瘫倒在地上:“我该死啊,我对不起英娘的信任,我配不上那一声爹,我不配啊!我不配当爹!”
旁边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武海妻子从门里出来,定定望着武海,不可置信:“当家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咱们孩子这么好,我却害了她!”武海抱着妻子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哭,三个孩子也从门里跑出来,围着他边劝边抹眼泪:“姥爷不哭,姥爷不哭,我们都乖乖听话,也帮你干活,你为什么要哭呀?”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武海止住哭声,跟妻子一起将三个孩子揽进怀里,“姥爷哭是因为要出趟远门,可能很久很久才回来。”
“姥爷也要走了吗?跟娘一样不要我们了吗?”
“怎么会呢,姥爷最疼你们三个。”武海轻刮一下最小孩子的鼻梁,强笑道,“你们娘很快就会回来的,等她回来了你们要好好疼她,孝顺她,不许惹她生气,更不许让别人欺负她,记住没?”
“记住啦!”
“真好,都是姥姥姥爷的乖孙女。”武海挨个摸摸孩子的头,又抱了抱妻子,站起来冲几个人点点头:“走吧,我跟你们回去。”
第43章 泥人(尾声【已修】
热热闹闹的秋闱已结束三日,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
虽只是乡试,可中了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格,且可以参加会试, 是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榜棚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背着书袋的学子跟从城外赶来捉婿的人皆是伸长脖子翘首以盼,等待张榜的那一刻。
李栀是今日放榜的官员,身着朱红色官袍,与两位手持榜单的官差站在一处,既不似贵家子弟那般雍容华贵, 也没有寒门弟子的清高孤傲, 一身安静淡泊气度, 温润如晨曦, 清雅如朝露,不言不语,却吸引了大半目光。
“我猜, 若不是李学士那身官服跟旁边的官差, 只怕早就被捉婿的抢走了。”吴思悠趴在对面酒楼二楼窗口, 啧啧不已, “叶子,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母亲很美,哥哥随她。”李靥递给她一块米糕,“我跟父亲就长得很普通。”
吴思悠白她一眼:“你还普通?若我能如你这般样貌普通,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思悠也很美啊, 脸儿圆圆眼睛大大,多可爱。”李靥一手托着腮, 拿小调羹把自己碗里的的米糕捣得碎碎的,心不在焉。
尚辰刚刚到, 自然而然挨着她坐下,见小姑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重新夹了一块放进空碗里,把她面前的碗换掉:“好好吃饭,不要浪费粮食。”
“义兄。”李靥见他吃掉了自己捣碎的米糕,脸红起来,“都、都弄碎了。”
“没关系,味道还是一样。”他两三口吃完,“有心事?”
“算是吧,总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尚辰有点听不懂:“什么闲事?”
“就是剪子巷的命案,其实葛东顺不是什么好人,死了便死了,当个悬案又如何呢,如今查出真相,倒害了伍氏一家。”
那日武海被抓,武英娘被放回了家,得知父亲因为她而杀人后天天以泪洗面,整个家中一片愁云惨雾,武家没了顶梁柱,娘五个以后生活必定艰难,自己只一心想着伸张正义严惩凶手,却不知事情真相竟是如此复杂沉重。
“葛东顺犯了罪,自有官府来管,武海纵火杀人,不管起因为何,终归是犯了罪,犯罪之人应当受到律法惩治,靥儿不必自责。”
“可他也是情有可原……”
“靥儿可知若要平法,依何而论?”他望向身边愁眉不展的小姑娘,见她摇头,温声道,“(1)平法当先论生,天地之性,唯人为贵,杀人者死,三代通制,对杀人者心生怜悯,人断高于法断,反开杀路。”
“执法者,若因行凶者仇杀而悯其情,令真相蒙尘,令量刑有差,那往后杀人者便能找到借口,执法官员也会找到漏洞,所以情有可原四字,于理可通,于法不容。”
酒楼喧嚣,他声音却清冽,如山间泉水,又如风穿竹林,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安抚了她焦躁自责的心。
“义兄说的对,若要平法,当先论生,杀人者死,三代通制,我只觉武海冤屈,却忽略了他私自处刑之错。”她抬眸,“可伍氏一家五口日子只怕是不好过,听哥哥说宫里最近要新招一批绣娘,报酬丰厚,可不可以介绍伍氏去?”
“好,我做保人,明日你带她去尚服局的司衣那里报名。”
“谢谢义兄!”小姑娘经过一番开解,心事放下大半,笑意盈盈,“刚才忘了问,义兄来此有事?”
“找昭延兄有些事情。”尚辰往窗外张望,“张榜吉时马上到了,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李靥对于谁中举兴趣不大,她顶喜欢看捉婿的:“记得景元四年,张榜时候您拉着我跑得飞快,把哥哥都弄丢了。”
“后来不是找到了?当时人潮汹涌,我若不拉着你快跑,怕是要被人群淹没。”尚少卿回忆起往事,嘴角噙笑,眉眼弯弯望向她,“就跟昭延兄一样狼狈。”
李靥想起那一天,哥哥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外袍帽子都没了,连内衫都扯得破破烂烂,三个人在城外一座小破庙里躲了一天,天黑透了才偷摸回去。
“那个时候真好。”她由衷道。
那时她只有十三岁,还没有定亲,可以没心没肺地靠着义兄呼呼大睡,在睡梦中被他和哥哥轮流背回城里。
“张榜了张榜了,捉婿开始啦!”一直趴在窗口的吴思悠兴奋地大呼小叫,“喔喔,捉住一个!”
李靥跟尚辰闻言也向外看,只见本就围满人的榜棚前人头攒动,人群乌央乌央地一会儿齐齐向东一会儿又齐齐向西,不时有衣衫不整的书生被几个家丁喜气洋洋扛出来,还有的甚至当场就套上新郎服拉去一旁拜堂。
尚辰看得心里直后怕:“这榜下捉婿当真愈发狂野了。”
楼上看的热闹,楼下更热闹,李栀张榜之后迅速离开,此刻站在人群之外,心中感慨:捉婿一事愈发狂热,虽顺了民意,却有失体统。
他正想着是不是该写道奏折,提议明年张榜时加派人手和护栏,拥挤的人群突然一阵骚乱,有一书生跌跌撞撞冲出人群,发髻散乱形容狼狈,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他几步跑到李栀面前,又被后来的家丁追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后面追过来的人见他摔了,连忙搀扶,书生却见鬼一样挥手驱赶:“滚开!我已有发妻,莫要碰我!”
扶他的人悻悻,说了声不识抬举就重新冲回人群,李栀见状伸手将书生扶起来:“诚济无事吧?”
这人是云霞书院的学生,叫做邱诚济,因李栀去书院讲过几次课,所以认得。
“恭喜诚济高中,你的试卷我看过了,字迹有力,文辞不凡,想来会试之时必定功名有望。”
邱诚济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李栀这样名满京城的大才子竟然能记得他,受宠若惊地作揖道:“学生拙作怎能入李学士的眼,谬赞,谬赞了!”
李栀笑笑:“诚济谦虚,既已通过乡试,回家后还需加倍用功,期待三年后咱们朝中相会。”
“学生定不负李学士期望。”邱诚济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的一个纸包,只见里面各色花花绿绿的糕点碎了个一塌糊涂,顿时整个人垮了下来。
“完了,全碎了……”
李栀见状往纸包里瞧了一眼,了然道:“这是祥禾斋的果子?是买给尊夫人的吧?”
“是啊,我离家近一年,此番回去也买不起什么贵重礼物,只能买些点心果子的哄娘子开心。”邱诚济托着纸包叹气,“没想到居然碎成这般模样,可叫我如何是好。”
祥禾斋的点心好吃,价格自然也高,李栀看他表情沮丧,想来是囊中羞涩买不起第二份,略沉吟之后自衣襟里掏出钱袋:“既是给尊夫人的礼物,碎了总是不好,家妹也爱吃祥禾斋的点心,不如诚济将这包卖给我,另买一份完整的。”
“这——”邱诚济迟疑道,“总归是碎了。”
“碎了又不是脏了,味道还是一样的,正巧我也要去买,如此倒是省了一趟。”李栀说着将纸包拿过来,又将钱袋塞进他怀里,“快去吧,去晚了好吃的点心就卖光了。”
其实李栀大可以直接将银子给他,但读书人多清高,沾了铜臭怕有损邱诚济颜面。
邱诚济看出来李栀的用意,当下也不再推辞,只拿了钱袋道声谢,辞别而去。
“瞧瞧,给自己妹妹买碎点心吃,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哥哥。”见邱诚济走了,李靥自墙后探出个脑袋,对自己哥哥指指点点,“义兄可要作证,这次是哥哥欺负我。”
尚辰站在她身后,点头附和:“是过分了。”
“靥儿?”李栀回头见是妹妹,招手,“来来来,吃点心。”
“你下次再发善心的时候,不许拿我当幌子!”
李栀笑眯眯的:“那靥儿吃不吃呢?”
“吃啊,花钱买了为啥不吃?”她接过纸包捏一捏,更气了,“都碎成渣啦,你还把整个钱袋给人家。”
“因为不知这一包点心要多少钱,且人多眼杂,总不好当场数铜板。”李栀好脾气地解释,“邱诚济家有贤妻,省吃俭用才将他送进云霞书院读书,他一向用功,平日里三句话不离爱妻,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好吧,看在他对自己娘子情深义重的份上,这包点心我收了,但是哥哥这个月的零用钱没有啦!”
“靥儿才舍不得。”李栀迎着妹妹假装发怒的眼神,笑得春风和煦,“再绣个新的钱袋吧,这次想要腊梅傲雪。”
“李学士要求还真多。”李靥冲他做个鬼脸,让到一边,露出身后的尚辰,“义兄找你。”
“丹景找我何事?”
“是有些私事。”尚辰示意他又向外走了几步,远离喧闹,“昭延兄可还记得小俊?”
“记得,瑞王府的子书小王爷。”
“是,他马上十八岁了,开春要来京城读书,国子监那边已经安排好,但舅父的意思是除了国子监,还想让他拜昭延兄为师。”
他说的舅父是自己的亲舅舅,本朝五大异姓王之首的瑞王,子书鸿永。
“这——”李栀有些意外,“能得王爷青眼相待,李栀感激不尽,只恐才疏学浅误了小王爷。”
“你可是才冠天下的状元郎,如何误得。”尚辰见他没有反对,松了口气,为自己终于能交差暗自庆幸,“小俊还是个孩子,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慢慢来。”
李栀点点头,一板一眼,倒是颇像个老夫子:“那便先从《大学》讲起,立其规模,之后才能悟中正,激发越,尽精微。”
“一切拜托昭延兄了。”
“丹景客气。”
因为李栀还要回宫复命,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临走前不忘嘱咐妹妹几句早点回家。
李靥嘴上嫌弃着,末了还是怕哥哥没钱不方便,拿了自己的钱袋给他,她的钱袋粉粉嫩嫩,是个可爱的小兔子样式,就这样被李栀堂而皇之挂在革带上,摇来晃去,格外显眼。
尚辰盯着小兔子钱袋很是羡慕了一阵,见他走远了,低头看看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姑娘:“去哪?送你。”
“唔,回家给哥哥绣钱袋去。”李靥轻声回答,跟着走了几步,有点不高兴,“义兄。”
“嗯?”
“您、您知道我今年多大吗?”
“十八。”尚辰放缓脚步,有些不解。
“十八很大了,不是孩子!”她紧走几步跟他并肩,仰起小脸声音清脆,“是跟您一样的大人!”
她早就不是小娃娃,是可以跟义兄并肩站立的成年女子。
小姑娘幼时稚气的模样早已褪去,出落的明眸皓齿,玉立亭亭,明澈如水的灵动双眸就那么直直望过来,让少卿大人慌了神。
他不知所措地抬起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好,义兄记下了,靥儿是跟我一样的大人。
第44章 算计(一)【已修】
大理寺出门向东的兴隆大街, 是处繁华所在,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大街最南头的梨花巷, 因巷口一树梨花得名, 闹中取静,古朴雅致。
小巷向里有处宅子,黑色大门与旁边人家无异,细看却是上好的木材,极细的做工, 与汉白玉台阶一起在冬日暖阳下晕出淡淡的光。
宅子不大, 处处精致, 粉墙黛瓦青石板, 与院中的小池塘辉映出一派江南景象,屋顶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檐下雕梁画栋的小回廊又是庄重的北派风格, 除了东边卧房, 所有的屋子都有一扇落地格子窗, 原本应该糊窗纸的位置嵌了透明的琉璃, 晴天暖阳,一室明亮。
西北角是厨房,此刻炊烟袅袅,一阵阵饭香飘出,李靥系着围裙, 正在忙活午饭。
这是她跟吴思悠合伙买下的宅子,修缮了月余终于完工, 搬进来的第一顿饭,只邀请了唐君莫一个人。
“因我是你们的挚友, 挚友懂不懂,就是有了好东西要第一个分享的人。”唐君莫倚着门框站没站相,怀里抱了一盆小蜜橘边剥边吃,“而且叶子之前答应我来着,说请我吃好吃的,不给姓白的吃。”
吴思悠过来抢他的盆,拽了几下没拽动,只好从盆里摸了两个,剥开喂给李靥:“你俩啥时候商量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前段时间去开封府提审武英娘的时候,你当时眼里只看见你的白公子了,哪有闲心听我们说话?”
“胡、胡扯!”吴思悠红了脸,将手里的橘子皮朝唐君莫砸过去,“你们就没当我面说!”
李靥翘着嘴角听两位好友拌嘴,低头忙手里的活,冬笋剥好,滚刀切块,三四个冬菇洗净,顶部划出十字,浸泡过的金华火腿切成薄片。
一大早从集市上买来的现杀活鸡,拆骨切块,鸡肉裹了面糊炸的酥脆金黄,鸡骨焯水之后丢进砂锅,加两勺黄酒、一个葱结、几片生姜,与冬笋、香菇还有火腿一起炖。
“嗯,是进了开封府之后说的,思悠没听到。”她笑着回了句,重新拿过一口锅烧热,往里滴了几滴油,剥出咸鸭蛋的蛋黄碾碎,扔进去小火慢炒。
炒到没有明显颗粒的时候,把炖好的汤捞出鸡骨,整锅倒进炒咸蛋黄的锅里,煮开之后再重新倒回砂锅,加入几颗青菜煮熟,又依次将炸好的鸡块摆进去。
“三鲜笋炸酥鸡好了!开饭!”
饭菜摆上桌,唐君莫抱来一坛果酒,这是他专门跑了好几家店才买到的桃子酒,清香甘冽,桃香四溢,而且酒劲很小,正适合李靥这种酒量不好的小娘子。
“喜到门前,福临宅地。”他举起杯,“思悠,叶子,迁居大喜。”
“嘻嘻,多谢唐小郎君。”李靥浅浅抿了一口,只觉入口酸酸甜甜,不由得眉开眼笑,“真高兴能认识你,认识思悠,你们教会了我很多。”
她是发自肺腑地感激,这一世遇到的两个朋友,皆是顶好顶好的人,志同道合,情意相投,又各自独立,彼此尊重,尤其是思悠,让她看到了身为女子的另一种活法,离开父家与夫家的庇护,凭自己的本事立身天地间,从容惬意,潇洒自在。
“说这肉麻兮兮的做什么?”吴思悠一口将酒喝光,指着院子里兴奋道,“唐唐你看,全是叶子设计的,不愧是当年丹青大赛魁首,京城第一才女,这绝对是整个东京城最漂亮的宅子!”
“也是思悠找的工匠好,手艺高收费低,再加上这宅子本来设计就很合理,才能修缮的这么好。”
“工匠是百城书局的老工匠嘛,自然要给个友情价,还是叶子的设计好。”
“可以了可以了啊,两个小娘子还互相吹捧起来了。”唐君莫羡慕地看着琉璃窗外漂亮的院子,咂咂嘴跟两人打商量,“反正你俩晚上也不在这儿住,我搬进来怎么样?付三倍租金,还能帮忙看家。”
李靥跟吴思悠对视一眼,放下筷子一起摇头:“想都别想!”.
冬笋鲜甜,鸡块酥软,汤底浓郁可口,加上几个可口小菜,三人把一锅米饭吃了个干净,李靥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打算出门遛食。
巷子向左转,走上百十步再右转,唐君莫侧眼瞧瞧提食盒的小娘子,笑道:“你到底是遛食还是要找你义兄?”
“遛食!”她理直气壮,紧走几步超过去,回头晃晃手里食盒,“顺道给义兄尝尝我的手艺!”
“说起来你这食盒里装的是什么好吃的,跟我中午吃的一样吗?”
“不告诉你。”
“嘁,神神秘秘。”唐君莫假装不稀罕,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尝尝。”
“不给!再说你都吃饱了。”李靥把食盒护得紧紧的,“一大锅米饭哪,一点儿没剩。”
“你这小娘子有没有礼貌,哪有嫌客人吃得多的?快,打开给我看看究竟什么好吃的。”
“不要,这是给义兄的。”
尚辰与太史局的司马局正因为元宵灯会的事议了一上午,终于定下了初步方案,正要一同进宫复命,刚出大门就看到门口两人拉拉扯扯,他顿住脚步看了几眼,忍不住出声:“靥儿。”
“义兄!”李靥见到他,当下清脆地答应一声跑过来,一张小脸喜笑颜开,“义兄万安!”
尚少卿点点头:“去哪里?”
“瞎溜达!”
“她专程来找你!”
她跟唐君莫抢着回答,嗓门不如人家大,红着脸急急分辨道:“就是、就是做了些吃的,趁热送来给您尝尝。”
说着探头看看他身后一大群人,泄了气,“不然还是等下次……义兄先忙。”
小姑娘失望全都写在脸上,偏还要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尚辰回头对司马局正说了句稍等,接过食盒往一旁去:“什么好吃的?”
“可您不是有公务要忙——?”
“你不是说要趁热?”他走到离人群十几步的距离,微垂着头望向跟过来的小姑娘,漂亮的丹凤眼蕴了盈盈笑意,“是什么?”
“是百花糕,不是点心铺的那种百花糕,是虾糕来的。”李靥被他一笑勾走了魂,连声音都嗲起来,打开食盒盖子给他看,“就是将新鲜虾肉跟猪肉一起剁成泥,调好味之后再加青豆、玉米、胡萝卜,放进花型模子里蒸熟,取百花盛开多姿多彩之意。”
“嗯,名字好听,糕也好看。”他单手将食盒抱在怀里,另一手拿筷子夹起一个吃掉,“也很好吃。”
他夸几句,她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唇角的小梨涡明媚甜美:“今日新居落成,应当请义兄吃饭,您日理万机,我便做了送来!”
“还有您送的乔迁礼,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少卿大人出手豪气,送她一整套顶级画材不说,连画室的家具都包办了。
“喜欢就好,靥儿下午若是无事,可去值房喝茶画画。”
喝茶,画画,等他回来。
“今日不成,下午有旁的安排……”李靥低下头,有点心虚,“约、约了别人。”
“唔,那就将剩下的百花糕交给门卫,放到我书房。”
“好。”李靥重新抱过食盒,乖巧地点点头,大眼睛满是不舍,“义兄慢走!”
然后又忍不住问一句:“明日我能来找您画画喝茶吗?”
已经转身离开的少卿大人头也不回,云淡风轻丢了一句:“靥儿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大理寺门口以司马局正为首的一群人抄着手,正经严肃,十几双眼睛俱都看稀罕一样瞧着素日不苟言笑的冷面少卿,看他眉眼弯弯,一展笑颜。
别说,还真挺俊的。
第45章 算计(二)【已修】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夕阳的余晖从花格窗铺洒进来,给地板镀了一层淡淡的金。
李靥坐在妆台前, 一手持笔, 一手持黛粉,认真仔细地给自己画眉。
精致浓密的眉毛加黑加粗,画成哥哥那般英挺修长,鼻翼与两腮也要扫些阴影,让脸型看起来方正锐利。
长发盘起, 一丝不苟全塞进幞头里, 再缠紧束胸, 套上白色襕衫, 将折扇拿在手里敲一敲,迈着方步踱到铜镜前。
铜镜里的白衣小书生傻乎乎的,一笑两个小梨涡, 看着还挺清秀。
拉拉衣服再左右照照, 李靥满意地点点头:虽说没啥男子气概, 但应当看不出是个女子。
一切收拾停当, 她哼着小曲等太阳下山,瞅着外面挂起了灯,这才蹑手蹑脚开了房门,准备从后墙翻出去。
“谁?”小雨从前院端了水果来,见自家娘子屋里溜出个小书生, 吓得就要喊,李靥赶紧上去捂住她嘴, “别喊别喊,是我。”
“娘子?”小雨眨眨眼, “您怎么打扮成这样啊?”
“出去办点事,你别告诉别人。”李靥接过果盘,“给我搬个绣墩来。”
小雨将屋里绣墩搬了来,主仆俩一前一后走到后墙边,李靥重又将果盘给她,顺手摸了两个橘子,踩着绣墩上了墙。
“娘子小心些别摔了!您为啥不走正门啊?”
“嘘——!莫要声张,你先回屋吃水果去,记得给我留门。”
“那您几时回来?”
“差不多亥时。”
“要是孙嫲嫲来了怎么办?”
“你便说我已经睡了。”
“若、若是主人来了呢?”
“放心放心,翰林院最近很忙,哥哥还要额外准备开春小王爷的功课,不到子时不会回来的。”李靥安抚了她几句,双手一撑翻出了院子,“拜托啦小雨,我给你带好吃的!”
***
入夜的倚栏巷热闹非凡,上次来还是跟义兄一起,在南风馆看沈羽跳舞。
李靥蹲在卖签子肉的摊子边吃橘子,签子肉的香气飘来飘去,她最终还是没忍住,买了一小份趁热吃起来。
摊主大哥正热情地跟几个食客聊天,聊的是最近开封府最近一桩命案,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便拼凑出个大概。
说城外七里村有个三十来岁的光棍,昨夜醉酒闯进一女子家中施暴,把人给掐死了。
人命,奸杀,沾了桃色的命案历来被人津津乐道,几个人聊的吐沫横飞,李靥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眼睛紧紧盯着对面凝香阁。
根据思悠提供的可靠消息,今日凝香阁有个宴请,做东的是墨香书坊老板周员外,请了几位秘书省的重要官员,包括秘书少监。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哥哥洁身自好,最看不得这些,自己若能在凝香阁找到赵南叙,拿了他喝花酒的证据,再加上之前赵母掳走自己的事,说不定这亲就退了。
她越想越高兴,眯着眼睛又往角落里蹲了蹲,就见凝香阁前有辆马车停下,车上下来四五个衣着光鲜的男子,其中有个眉清目秀穿宝蓝色圆领袍的,正是她的未婚夫赵南叙。
几人在凝香阁前站定,寒暄几句便走了进去,李靥将最后一块签子肉吃完,拍拍手起身跟上。
她进去的刚刚好,一行人刚上了楼,她抬头往楼上瞧瞧,对着热情招呼自己的龟公道:“要间房,就要刚才上楼那群人隔壁的——”
话音未落,身后又来一人,将一大锭银子啪的拍在桌上:“我要刚才那伙人隔壁的房间!”
“这位兄台,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明明是我先要的!”李靥生气回头,与身后之人四目相对,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啊了一声猛然转回去,朝龟公笑笑,“让、让给他吧。”
身后的那位不依不饶,挤过来使劲往她脸前凑,声音有些诧异,却也是带着笑:“小兄弟好生面熟,可是李家二郎啊?”
“哈哈,沈——大哥!”见自己被认出来,她认命地转过身,对着笑眯眯的沈羽深施一礼,“这么巧?”
“在下也没想到会这么巧,来玩?”
“呵呵,见见世面。”
“见世面?”
沈羽上下打量她几眼,小娘子一身男装,特意画了很粗的眉毛,脸上不知道涂了什么,有些黑乎乎的印子,可纵使这样也还是漂亮得不像话,那水灵模样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是个女子,这副样子就敢往凝香阁跑,万一要是碰上哪个喝醉酒不长眼的……
他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后怕地倒吸一口气,拉住了李靥的袖子:“李娘——贤弟留步,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吧!”.
最终两人要了一间房,守着隔壁的歌声乐声调笑声,尴尬地相对而坐,沉默良久,还是沈羽先开了口:“要不要喝茶?”
李靥正全神贯注听着隔壁的动静,被他突然说话吓了一跳,抬头:“啊,都行!”
“沈某许久不回京城,现在的小娘子都时兴来青楼见世面了吗?”
“呃,就是好奇,随便逛逛。”李靥挠挠头,为自己的出师不利懊恼,恳切道,“沈虞候,您可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我哥!”
沈羽被她诚恳的目光看得心头狂跳,侧了头轻咳一声保证道:“好,我替你保密。”
“也别告诉我义兄,他会骂死我的!”
“尚少卿那么凶吗?”他有些不可思议,接着又笑起来,“那就不告诉他。”
“说好了,您可不能出卖我。”见他答应,李靥松了口气,扬声喊了门外伺候的伙计进来,“要一壶碧螺春,两盘点心,再——”
她看了沈羽一眼,轻声问,“大哥,您要几个姑娘?”
沈羽被她的话呛到咳嗽不止,边咳边摆手:“不不不,一个也不要!”
“不是,您不必因为我扫了兴致。”
“一壶碧螺春,几盘上好的点心,要甜一些的。”沈羽将看热闹的伙计赶出去,关了门,“我来是有事情,不是来——咳,寻欢作乐的。”
“那您是来干嘛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你呢?”他试着回望她,努力装出淡定的样子,“是为了隔壁的人而来?”
刚刚他看得很清楚,赵南叙就在隔壁那群人里面,小娘子非要这间房,想必是为了他,还未成亲便声色犬马花天酒地,这姓赵的不是良人。
李靥知道自己与赵南叙的婚事早就满城皆知,当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反问道:“您呢?刚刚为何非要这个房间?”
“自然也是为了隔壁。”沈羽倒是坦然,“我来这里,是为了追查一桩案子。”
“什么案子?”
“有个朋友惹了人命官司。”
“人命?是城外七里村那桩案子吗?”李靥想起自己刚刚在签子肉摊主那里听到的,“奸杀?”
“李娘子如何知晓?”
“刚刚在路上听说的,据说闹得很大,您的朋友是——?”
“他叫丁勇,就住在七里村,死的是他未婚妻。”伙计送来了茶点,沈羽给了些银钱让他守好门口,自己倒了两杯茶,递给李靥一杯,又把两碟点心摆到她面前。
“未婚妻是从墨香书坊老板周光家里放出去的,之前是周家的丫鬟。”
李靥恍然大悟:“所以您怀疑周员外?”
“也只是怀疑,没什么确凿证据,可那女子刚从周家放出来不久便被人杀了,怀疑也是合理的吧?开封府至今也不查周家,问就是没有证据。”沈羽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丁勇是我朋友,在这里举目无亲,我得帮他。”
第46章 算计(三)【已修】
皓月当空, 美人如玉,沈羽端一盏茶靠在窗前,看小娘子抿着嘴, 神情专注地趴在墙上偷听, 忍不住嘴角上扬。
“将碗扣在墙上,能听的更清楚。”他指点道。
李靥想了想,从善如流地拿起一个碗扣到墙上,重新把耳朵贴上去,片刻后投过来崇拜的眼神:“真的管用!”
“他们在聊什么?”
“唱曲儿, 喝酒, 聊藏书跟印刷, 如何将墨香书坊的人带进秘书省的藏书阁……”她揪着眉头仔细听着, 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在脸上投出一小片浅浅阴影,形状美好, 惹人怜爱。
“原来这些都是可以交易的吗?”
“秘书省掌天下图书经籍, 这样的交易早就心照不宣, 毕竟藏书浩瀚如海, 重要的又全在宫里,所以他们只要不是太明目张胆,官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沈羽解释了几句,忍不住自己也拿个碗贴到墙上,跟李靥面对面。
隔壁很吵, 有男子的谈话声,夹杂着女子劝酒声, 还有时不时的调笑,李靥本来一个人听觉得没什么, 沈羽一加入就不自在起来,毕竟男女有别,何况两人也就认识不久,一起听喝花酒的墙根还是过于刺激了。
她红着脸刚想把碗拿开,就听到隔壁清楚传来一句:“赵少监,听闻您未婚妻是咱们东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真的吗?”
于是她又把碗放了回去,耳朵贴的更紧些。
“是啊,大才女,状元郎的妹妹,聪明!也好看!”这是赵南叙的声音,听起来带了几分醉意。
“又聪明又好看,那就是才貌双全呗!”娇滴滴的女声,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点熟悉,“她好看还是奴家好看?”
“自然是她好看,她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好看。”
“哼,既然有了天下第一好看的娇妻,还来找奴家作甚?”
一众人大笑起哄:“哈哈,家花可没有野花香哪,是不是啊赵少监?”
“对,美则美矣,却是少了媚儿的媚。”赵南叙轻笑一声,“是我说错话,自罚一杯,大家随意。”
沈羽听不下去了,收了碗,抿着唇忐忑看着对面小娘子,心里打好几遍安慰的腹稿,生怕她下一瞬就哭出来。
“怪不得声音耳熟,原来是媚儿。”李靥又听了一阵,确定这个媚儿就是之前春意楼的媚儿,怎么又跑到凝香阁来了?
“李娘子。”沈羽见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不由得有些担心,安慰的话在嘴边几经辗转,因为既没立场也无身份,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喝茶。”
“您刚才说七里村凶案的事主是您朋友,是很好的朋友吗?”李靥想不通媚儿为什么从春意楼到了凝香阁,干脆就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继续跟沈羽聊命案的事,“他找您了?”
“江湖上的朋友,他也没找我,是我昨日去找他,才从邻居那里听到的。”沈羽收回心思,拿了块点心给她,“丁勇父母早亡,跟着叔叔婶子过,十几岁就离家讨生活,先是在哪个王爷府上当了几年府兵,后来伤了腿就被遣散了,在关南开了个小饭馆,味道好,价格也公道,我每次路过关南都会去吃,一来二去就熟了。”
“因我是东京人,跟丁勇是老乡,所以他跟我念叨的就多些,常说的就是想念家乡,想念叔叔婶子,想回家,婶子说家中不富裕,让他挣够钱再回去,我也不知所谓的挣够钱是多少钱,但去年再去饭馆的时候,发现已经易主,人家告诉我说,丁勇回家了。”
“我很为他高兴,所以前些天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去找了他,他叔叔家的确如他所说不甚富裕,有几个堂弟还有侄子侄女,一大家子人张嘴等着吃饭,大约是他赚的钱还不够,于是去了河边码头做工。”
“然后就是两天前,丁勇托人捎信来说他马上要成亲了,时间定在下月初六,邀请我去喝喜酒,我就想着提前过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没有,谁知他竟然摊上这样的事。”
“据说那姑娘之前在周家当丫鬟,耽误了年岁,如今被放出来,就想成个家,说是看中丁勇老实本分,只图这个人,聘礼也不要。”
“两人又不认识,就匆匆忙忙要嫁吗?”李靥捏着点心,想了又想,“感觉怪怪的。”
沈羽点点头:“我与丁勇相识多年,他不是急色之人,奸杀女子更是绝无可能。”
“所以您觉得问题出在周家?”
“急匆匆要嫁一个素未谋面之人,不要聘礼,只求对方老实。”他话说的婉转,“逝者已逝,我们不便过多讨论,但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仵作验尸的结果呢,尸格有没有看过?”
“当日没有坐婆,只叫了一个男仵作去验,得出女子确是被掐死的,至于其他,并未查验。”
“哦,那尸体怕是要重新验,沈虞候可有什么头绪?”
“实不相瞒,打架我在行,查案就不太行,今日没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天,毫无头绪,何况我还有步军司的差事,总不能一直告假。”沈羽放下茶杯叹口气,望向对面小娘子,“李娘子可有好办法?”
“义兄说,查案不是灵光一现,凶手也不是靠空想就能抓到的,要根据线索逐一摸排,要缜密,不可遗漏分毫。”她慢慢重复着尚辰之前说过的话,不自觉流露出温柔神态。
若是义兄去查的话,应当会先见当事人,了解案情大概之后再去走访现场,尸体也要重新验过,他那么严谨一个人,估计不仅要查周家,丁勇的叔叔婶婶也会一并调查。
“应该先去见一见丁勇,问问他案发那日究竟发生过什么,之后再回七里村看看,还有尸体,可以叫思悠来验。”
“听起来甚是有理。”沈羽点头道,“你说的思悠可是京城唯一的女仵作吴思悠?”
“是啊,沈虞候若是不嫌弃,可以将这个案子交给我们探案小分队。”李靥笑笑,“不过思悠验尸是要收费的。”
“请人验尸自是要付钱,探案小分队又是什么?”
“就是我跟思悠还有任书生,还有唐小郎君跟白公子五个人。”
“哦,那也应当收费才对。”沈羽没有丝毫犹豫,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这是定钱,一切拜托了。”.
夜深人静,只零星几盏灯火透窗而出,月色不够明亮,映出巷口桂花树影影绰绰的轮廓。
“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开封府见丁勇,有什么进展都会及时告知沈虞候。”李靥对身边的沈羽说道。
“好,辛苦李娘子。”
“不不不,拿钱办事,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但还是要谢的,不然我一个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沈羽背着手,迈着小步配合身边的她,觉得如果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之前听闻李学士的胞妹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知书达理,温婉端庄。”
“实际呢?”
“实际也是如此,只是这个李娘子要比传闻中更鲜活,也更可爱。”他趁着夜色,笑得柔情四溢,鲜活的,可爱的,顶好顶好的姑娘。
“嘻嘻,多谢沈虞候夸奖。”李靥停住脚步,“我到家了,谢谢您送我回来。”
“嗯,很晚了,快回去吧。”沈羽在桂花树下站定,声音温柔,“李娘子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万不可妄自菲薄,更不要委曲求全,有些事情是一辈子的,需得思量再思量。”
他顿了一下,轻轻吐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沈某都站在你这一边。”
“好,我记下了,谢谢沈虞候安慰我。”
“在江湖久了,总觉得不能适应官职称呼。”他握了握拳,手心因为紧张出了些汗,“不然还是如刚才在凝香阁那样,你叫我一声沈大哥。”
李靥闻言笑起来,嘴角漾出两个小梨涡;“好啊,沈大哥。”
第47章 算计(四)【已修】
对于尚辰而言, 能被喜欢的人打扰,是件愉悦的事。
所以当一迭声甜甜的义兄从大理寺门口喊到少卿值房,大清早就开始处理公文的少卿大人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嘴角也翘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小姑娘总是充满活力, 每天有很多新鲜有趣的见闻要跟他分享,只是听听心情就会很好,更不要说她在讲述时一惊一乍的小样子,时不时扬起的笑,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礼物, 每一次都能准确戳中他的心。
而他也在不经意间发生着改变, 伏案一天偶尔抬头看到的夕阳, 上朝之前待漏院门口热气腾腾的小笼包, 又或者是回家路上铺了满地的金黄落叶,曾经习以为常或者一直被忽略的寻常景致,他通通都想讲给小姑娘听。
他二十岁的时候离开, 与小姑娘五年未见, 回京之前也曾心生忐忑, 不知她如今会变成什么样, 是名满京城的扫眉才子,还是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
可没想到的是,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如小时一样,勇敢、善良、带点傻气, 似一团明亮的阳光,热烈却不刺眼, 温温暖暖,蓬勃又美好。
而且, 她好像很依赖他。
这样想着,尚少卿眼眸愈发温柔起来,语调都染上几分轻快:“今日来的比往常要早,不睡懒觉了?”
“义兄,您在忙吗?”李靥迈步进来,颦着眉头,可怜巴巴的语气,“我需要您的帮助……”
她看起来很委屈的样子,尚辰愣了一下,站起身从书桌后面大步走过来,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见他这么严肃,李靥吓得连连摆手,“就是想借您腰牌用用。”
“腰牌?”
“呃,是这样,我在帮沈虞候调查他朋友的案子,需要去一趟开封府大牢,但唐小郎君的腰牌不管用,说是权限不够,所以——嘿嘿!”
尚辰:……
“帮帮忙吧义兄。”她厚着脸皮求道。
探案小分队都是些不仁义的,一说找尚少卿借腰牌,全都等在外面,只推了她进来献祭。
“腰牌岂是随便借的?”尚辰不同意,“让沈二郎自己去查。”
“可是我定金都收了,总不能第一件案子就砸招牌。”李靥被他兜头一盆凉水浇个透心凉,眼泪汪汪扯他袖子,“求您了呜呜呜。”
尚少卿一脸无奈,什么定金,什么招牌?这家伙又搞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好好说话,究竟怎么回事?”
于是她就把沈羽拜托自己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省去了凝香阁喝花酒的部分。
“你答应了?”尚辰突然生出一种自己天生就该给她收拾烂摊子的觉悟。
“嗯。”
“还收了钱?”
“嗯……”
“……”
“……”
“下不为例。”他松了口。
李靥感恩戴德,差点跪下磕头:“太好了!谢谢义兄!”
“不过腰牌不能给你。”少卿大人捏捏眉心,拿了自己的斗篷给她,“我跟你一起去。”.
开封府尹朱政虽说一介书生,胆小晕血,害怕尸体,却也是个秉公断案的好官,听尚辰说明来意,又遣人拿了案子的据报来看,思索良久,皱眉道:
“如此看来此案确有疑点,是我大意了。”
尚辰略一拱手:“开封府事务本就繁杂,朱府尹又事必躬亲,有些瑕疵也是在所难免。”
“唉,实不相瞒,最近我这里是一个命案接一个命案,此案当时有人证,有物证,我便没有多考虑。”朱政想想这几天连着看了两具尸体,面色愁苦不已,“既然尚少卿亲自前来,这个面子朱某不能不给,我给您义妹写一张文牒,以七天为限,七天内她可自由出入开封府,权限同开封府官差,如何?”
“多谢朱府尹!”
“尚少卿不必客气。”
开封府大门外,探案小分队五个人一字排开,翘首以待。
唐君莫:“尚少卿这次居然这么好说话,不但没骂人,还来帮咱们求情?”
白泽琰:“少见。”
任海遥:“不可思议。”
吴思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唐君莫:“主要是叶子的面子大。”
白泽琰:“没错。”
任海遥:“言之有理。”
吴思悠:“叶子出马一个顶俩。”
唐君莫:“所以说下次在遇到这种事,还得叶子去。”
白泽琰:“同意。”
任海遥:“不谋而合。”
吴思悠:“以后跟尚少卿打交道的事都让叶子去吧。”
李靥:……
正聊着,就见朱政跟尚辰一起出来,几个人连忙迎上去,朱政将文牒给了李靥,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回去接着忙了,李靥又被四个人推出来,让好好谢谢少卿大人。
“文牒期限只有七天,但也不可滥用,记下了?”尚辰走到小黑前,又不放心地嘱咐道。
小姑娘这会儿高兴坏了,蹦蹦跳跳跟着他,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记住了记住了,谢谢义兄!”
“那便去吧,注意安全。”
“义兄慢走!”她心思早就飞了,满脑子都是查案,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跑,让习惯性等待她再磨蹭几句的尚辰有点失落。
不过这样也好,他上了马,拨转马头。
说到底只是义兄而已,不该有的期待生太多,难免要起贪念。
***
有了文牒,自然顺利进了开封府的大牢,牢房昏暗,味道也不好。
领他们进来的狱卒清清嗓子,冲着其中一间嚷道:“丁勇,有人来看你!”
牢房里的人下意识站起来,见有男有女好几个人,表情迷茫:“几位是……”
李靥冲他笑笑:“是沈羽沈大侠让我们来的。”
丁勇愣楞地哦了一声:“他知道了?”
“是,他知道了。”李靥向前走了一步,见狱卒走远了,急急低声道,“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所以长话短说,我们是来帮你的,你告诉我,案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前前后后都仔细说清楚。”
见丁勇还是愣愣的,她又向前,盯着他的眼睛:“沈大侠说,他信你没有杀人。”
丁勇双眼骤然放大,喉头上下滚动,他与沈羽只有数面之缘,算不得什么深交,或者说他不敢奢望有什么深交,毕竟一个是闻名天下的云中剑客,现在的步军司虞候,一个是毫不起眼的饭馆老板,现在的码头苦力,一云一泥,天壤之别。
他从来没有想过,沈羽会帮他。
“你仔细回忆下案发那日,从起床开始,一天都发生过什么?可有异样?”
“那日我如往常一样早起上工,下工后回家。”丁勇踟躇着开了口,声音嘶哑,“那日活计多,下工晚,到家时家里人已经睡了,我随便洗漱了下,就也回房歇了,没遇到任何人,之后一觉醒来不知为何就到了春妮床上。
春妮是他定亲不久的未婚妻,就只相亲那日远远见过一面,再见到的时候,就是案发那日早晨,她全身□□的躺在自己身边,双眼瞪着,眼珠子突出来,直直看向屋顶。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衙门的人就来了。
李靥觉得很蹊跷:“谁报的官?”
“不知道。”
“你半夜从自己房里到春妮房里,什么都不记得吗?”
“我就是睡着了,什么也不记得。”
“睡前可吃过什么东西?”
“码头管饭,我都是吃饱了才回家,家里也从来不留饭。”丁勇说到这里,突然心头有些颤,缓缓道,“那晚,桌上留了一罐甜汤。”
第48章 算计(五)【已修】
“死者面色赤黑, 粪门突出,便溺,为压塞口鼻窒息而死, □□没有交合痕迹, 不是奸杀。”吴思悠在殓房呆了小半个时辰,拿了张尸格交给李靥,“她的指甲缝里有皮肉屑跟血渍,应该是凶手的。”
“还有,死者怀孕了。”
“怀孕了?”
“嗯, 大概两三个月, 还没显怀。”
“怪不得急急忙忙要成亲……”李靥抿着嘴思索一阵, 把尸格叠起来放进包里, “走,去七里村!”
七里村离城门七里,马车跑起来很快就到, 丁勇说他们家是村头第一个, 破败篱笆茅草房, 还未走近就闻到一阵阵炖肉的香气。
“嘿, 这丁家看起来穷嗖嗖的,吃的倒是挺好。”唐君莫提鼻子闻闻,“冬笋炖鸡。”
任海遥不同意:“小生闻着像是山菌炖鸡。”
“鲍鱼炖鸡。”不怎么爱说话的白泽琰也加入讨论。
“其实我刚刚也想说是鲍鱼。”吴思悠脸颊微红,飞快瞥了白泽琰一眼又移开,“不过这家不像吃得起鲍鱼的样子啊。”
任海遥笑着摇摇头:“应该是连鸡也吃不起才对。”
“真的假的?还会有人连鸡也吃不起?”吴思悠惊讶地脱口而出, 见大家都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捂住嘴, “抱歉啊,我真没见过……”
“按丁勇所说, 他叔婶有四个孩子,两个小的在家,两个大的成婚之后又把孩子送回来,一家老小七八口子等吃饭,能吃饱已经很好了。”白泽琰轻声解释道,“你家境与他们不同,不知道也正常,不必在意,更不必抱歉。”
他突然说了这么长的句子,声线醇厚低沉,与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并不相符,却又异常和谐,吴娘子彻底红了脸,愣愣地点点头:“嗯,好。”
“就是,没见过就没见过呗,这说明你爹将你保护得很好,该高兴才对,有啥好抱歉的。”唐君莫大大咧咧说了几句,又搂过白泽琰的肩,“走,去丁家瞧瞧?”
“把手拿开。”
“啧,又不是大姑娘,搂一下怕什么?”
“二位等一下小生。”见两人进了丁家大门,任海遥跟过去,吴思悠扯扯好友衣服:“叶子,刚刚白公子什么意思?”
“唔,是很温柔的安慰吧。”李靥也不知道,她上一世只活到二十二岁,对男女感情还没来得及开窍就死了,而且上辈子她不认得吴思悠,也不认得白泽琰、唐君莫、任海遥,这些人的将来如何一概不知,不过这样也很好,充满憧憬,并肩而行。
“那我就当做很温柔的安慰。”吴思悠轻轻拍打几下脸颊,眼角眉梢带着少女的娇俏,“走啦,做正事。”
丁勇的叔叔婶子跟几个孩子都在家,见官府的人突然造访,一时有些慌乱。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据报上有几个不太清楚的问题需要补充一下。”李靥给他们看过自己的文牒,“我需要一张桌子。”
“哎哎,您里面坐!”夫妻俩打发了孩子出去玩,把几个人让进屋。
李靥在桌前坐好,拿出纸笔:“二位说亲眼看到丁勇半夜出了门,是谁看到的?”
“我。”
“我。”
丁家叔婶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后又急急指向对方。
“他!”
“她!”
“到底是谁?”
“是他!是我们当家的看到的!”丁家婶子抢道。
李靥点点头,又看向丁家叔叔:“你看到的?”
丁家叔叔狠狠瞪了自己婆娘几眼,点头。
“把当时看到的情形讲一讲,要详细,不可疏漏。”
“就是那天晚上我起夜,看到小勇披了衣服出门。”他看着对面低头唰唰写字的小娘子,咽咽口水,“你这个,在写啥?”
“哦,我得把你说的话一字不落记下来。”李靥抬眸,表情异常严肃,“起夜是什么时辰?”
“丑时吧。”
“确定?”
“也、也可能是子时。”丁家叔叔见她又开始写字,额头渗出汗来,“反正、反正月亮挺亮的,我一眼就看见他了!”
“好,这个我记下了。”她仔细写好,又问道,“那晚你们吃的什么?”
“吃的……不记得了。”
“丁勇说,他回来时桌上有一罐甜汤,那甜汤——”
李靥还没说完,门外一个小男孩突然跑进来,轻车熟路地从屋角五斗橱里抱了个点心盒出来。
点心盒子红木漆成,精美大气,在简陋寒酸的屋子里里,仿佛破衣服上镶明珠一样别扭又显眼,李靥抬头跟吴思悠交换一下眼神,认出点心盒是城里瑞南斋的。
丁家婶子慌忙起身,冲过去将盒子夺过来放回柜子,迅速将柜门关上:“你这孩子乱翻什么!”
“奶奶奶奶我饿了!”男孩冲着丁家婶子嚷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鸡腿啊?”
“什么鸡腿?哪有鸡腿?没看大人在说话吗,快出去!”她慌慌张张把男孩往外推,男孩见她不承认,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喊道:“有鸡腿!就是有鸡腿!你说的!”
他哭着挣开自己奶奶,跑过来冲着唐君莫拳打脚踢:“我奶奶给我做的鲍鱼炖鸡,你们不许抢!”
白泽琰眼眉一挑,颇为得意:看吧,就说是鲍鱼炖鸡了。
唐君莫莫名其妙被打,干净挺括的官服上瞬间多出好几个脏乎乎的鞋印,气得他单手把小男孩拎起来,吓唬道:“哪里来的小娃娃,再撒泼小爷可不让着你!”
“官爷息怒,官爷息怒!”丁家叔婶吓得跪下磕头,“小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怪他!”
“看好你家孩子!”唐君莫本来也没真打算跟个小孩计较,这会儿见他吓得哭都忘了,也就松了手,“叶子,你继续问。”
李靥看了会儿热闹,低头将纸笔收好:“没什么要问的了,咱们走吧,莫耽误了人家吃饭。”
她说着朝躲到丁家婶子身后大气不敢出的小男孩笑笑,“小郎君别害怕,我们不会抢你的鲍鱼炖鸡吃的。”
出了丁家,几个人分成两路,一路去找当天的报案人,另一路去春妮家,春妮是一个人住,院子还是保持着出事时的样子,没人来,也没人敢来。
李靥跟吴思悠屋里屋外搜索一阵,在后窗户那里发现了半个脚印。
“说不定是凶手的。”李靥小心翼翼将脚印拓下来,抬头发现窗框上有根木刺,木刺上挂了一小片墨绿色的布料,“这是什么?”
“这颜色倒是少见。”吴思悠接过来,对着阳光仔细看了一阵,“不过料子就很普通。”
“说不定也是凶手的,还是先收起来。”
“叶子,你今日又是早起又是收集证据的,很积极嘛。”吴思悠碰碰她,“是因为案子,还是因为委托案子的人?沈虞候侠义心肠,对个普通朋友都这么好,长得也好,高高大大又有安全感,比赵少监强。”
“想什么呢?”李靥将拓片跟布料收进包里,见好友一脸八卦的样,忍不住捏她脸,“沈虞候可是付了钱的,谁会跟钱过不去?”
“可我觉得沈虞候明显对你跟别人不同啊,他看你的时候,眼神亮的跟什么似的。”
“跟什么似的?跟你看白公子似的?”她不以为意,乐呵呵往外走,“我可是有婚约的人,你必然想多了。”
一行人在村口集合,唐君莫他们把村里都打听了一个遍,也没问出谁是报案人。
“据报上写着报案人叫金保,可村里根本就没有叫金保的。”任海遥道,“村民说那天领官差进村的是个生面孔,没人认得。”
“据说春妮回来快两个月了,半月前突然张罗着找婆家,找的很急。”白泽琰道。
唐君莫轻笑一声:“那可不,肚里的孩子总要找个爹不是?”
“所以问题还是在周家。”李靥右手握拳敲了下左手手心,“咱们就从这个叫金保的开始查!”
第49章 算计(六)【已修】
接下来的几天, 探案小分队的人都忙碌起来,查卷宗,理线索, 走访调查, 收集证据,随着时间推移,真相也越来越近。
这一日天色将晚,开封府门口点起了灯,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摇曳出昏黄色的光圈。
深秋傍晚沁凉如水, 李靥搓搓肩膀迈出府门, 想着快点回家。
门口立了两匹马, 一匹黑色,一匹枣红色,中间一头小毛驴, 溜光水滑, 精神抖擞。
“呀, 满月!”她高兴地扑过去, 刚跑到跟前脑门就挨了一下,捂着头乐道,“义兄!沈大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刚巧碰到。”尚辰拿了件厚衣服给她,这个笨蛋,居然第一眼看到的是毛驴。
还有, 她什么时候给沈羽换了称呼?沈大哥听起来未免过于亲密了些。
沈羽抱着肩膀乐呵呵的:“听闻李娘子近日为了案子颇为辛苦,沈某想请你吃个饭。”
“请吃饭就不必了。”尚少卿又摆出义兄的架子, 一口替她回绝,老气横秋的, “早点回家。”
李靥一喜:“我哥回家了?”
“没有,还在忙,所以托了我来照顾你。”
年前年后是节日庆典最多的时候,也是翰林院最忙的时候,各种庆典的筹备,祭祀的考据,祭文的撰写,都要同礼部共同商议,尤其礼部的苏尚书是苏汀兰的父亲,对李栀极为看重,很多事情都指名让他做,而李栀又是个认真细致之人,忙到半夜是常事。
“我知苏尚书器重哥哥,可也不能太劳累了。”李靥鼓着脸,心疼自己哥哥,“累坏了怎么办?”
“你早回家,我就去帮他。”
有文采斐然的探花郎帮忙,哥哥一定可以轻松许多,她二话不说爬上满月:“我现在就回去!”
又转头看沈羽,“沈大哥,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不过案子有了一些进展,我们边走边说?”
沈羽点点头上了马,两匹马一左一右,将小毛驴护在中间,马背上的两个人一个清冷端方,一个眉目温润,皆是微侧着头,认真听毛驴上的小姑娘讲话。
“思悠重新验了尸,不是奸杀,但死者已有两三个月的身孕。”李靥讲着这几天查到的线索,“村里人说,她是两个月前从周家放回来的。”
“两个月前?也就是说死者在周家时候便有了身孕?”沈羽道。
“是,只是月份小看不出来,我们还在她房里找到了几包药,问了几家药铺,确定是安胎药。”
“而且死者指甲缝里有血肉,这说明她死前与凶手发生过搏斗,凶手身上应该有伤才对,但丁勇没有。”
“任书生也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周家的事,据说春妮不是被放出来,而是被周家夫人赶出来的,具体事由周家的人讳莫如深,想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除了药,我们还在春妮家里的后窗处找到半枚脚印跟一块碎布,猜测是凶手留下的,另外我们去的时候丁家正准备吃饭,午饭是鲍鱼炖鸡,他家还有瑞南斋的点心,可是丁家很穷,不像是负担得起的样子。”
“还有就是丁勇的叔叔在证词上撒了谎,他说半夜看到丁勇披衣出门,月光很亮,可那日明明是十月初三,是上峨眉月,傍晚便落下了,半夜哪来的月光?”
“最可疑的就是报案人,我们根据据报上留的线索去查,一查才发现报案人的名字地址都是假的,好在那人来报案的时候很多人看到了,我这几日根据差役跟村民的描述给报案人画了像,可以按照画像找人。”
李靥一条一条说着,看尚辰:“义兄,这些可以作为证据,让开封府重新查案吗?”
“单只丁勇叔父作伪证一事,便可翻案重审。”尚辰投过来的目光带了些赞许,“不错,查的很仔细。”
“您教过的话,我全都清楚记得呢!”小姑娘指指自己脑袋,笑得很开心,“那我明日便把证据呈递开封府,沈大哥,咱们一起去?”
“好啊,明早我去接你。”
见小娘子点头,沈羽笑得春风得意,咧开的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对面少卿大人悠悠开口。
“你哥知道你查案?”
“啊,他不知道!”李靥被一语惊醒,马上转头就拒绝了沈羽,“您别来我家,被我哥发现就糟了!”
“我明早倒是不忙。”尚辰抖抖缰绳,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笑意,“我去接你。”.
案子是三天后破的,先是根据画像蹲到了化名金保的报案人,是周家院里一个家丁的堂哥,接着顺藤摸瓜查到周家,扯出一桩深宅后院的腌臜事。
其实这事说起来跟周员外关系不大,春妮是书房伺候的丫鬟,因着心思不正,被周夫人处处提防,而周员外本身也不是好色的主,一直相安无事。
可春妮一腔算计落了空,难免心有不甘,正巧周员外的三儿子到了找通房的年纪,她便瞅了时机,制造了一场失足落水,美人湿身的偶遇。
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哪里受得住这种诱惑,一来二去,通房还未找,他俩倒是先好上了。
周家老三是姨娘的儿子,姨娘伏小做低半辈子,却是最看不上春妮这样的人,得知后二话不说,直接将人赶了出去。
原本是要发卖,可自己儿子死活不依,非说春妮怎么说也是跟过他,给些银钱放出去也就是了。
周员外家大业大,除了嫡出的大儿子指定要接手祖业外,其余几个庶子皆是每日盯着祖业之外的几间门头虎视眈眈,老三若是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被人笑话不说,搞不好连继承都会受影响。
祸害留不得,所以姨娘表面答应,背地里吩咐自己亲信找机会将春妮除掉。
亲信心思细,做事也周到,找到春妮后先是在装成货郎在村里打听了几日,又买通丁勇的叔叔婶子,夜里先是潜入春妮房里将人捂死,又与自家堂哥一起将中了迷药的丁勇抬过来。
接着他便回去周家,而堂哥则一早顶着个金保的化名去报了案。
窗台上的脚印,窗框上的碎布,还有手臂上的抓痕,全都对得上,铁证如山,抓到便直接将人下了大狱。
至于指使杀人的周家姨娘,财迷心窍的丁家叔婶,需得一一审过,再行定罪。
春妮家里的安胎药是她自己去买的,想来是已经知道自己有孕,担心显怀之后风言风语不好说,才急着要找个人嫁了,至于是真心要过日子还是等周家三郎继承家业后再做计较,便不得而知了。
而整件事里面最无辜的便是丁勇,先是被春妮算计着当了冤大头,又被自己叔婶算计着险些成了替死鬼。
他去找沈羽道谢,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沈大侠大恩大德,丁勇没齿难忘!”
沈羽赶忙去扶:“丁兄不必如此。”
“府尹大人还把我这些年挣的钱判给了我。”丁勇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大袋钱,双手举过头顶,“请沈大侠务必收下!”
“我收下了,你靠什么吃饭?”
“丁勇以后就留在您身边做牛做马!”
“我可不需要,既不需要你的钱,更不需要你的人。”沈羽摆摆手,双手一用力将他搀起来,“兴隆大街南头梨花巷口原本有处小饭馆,掌柜的年岁大了要回家乡养老,正到处寻着合适的人把店盘出去,依着他的意思,若盘下来的人还是干饭馆的话,里面的陈设都一并送了。”
丁勇愣了下,接着眼里便起了泪花:“沈大侠……”
“哎哎,男子汉大丈夫,哭可不好看。”
沈羽笑笑:“回来这些时日,还真是怪想念关南小馆那口驴肉火烧的,若你能将饭馆重新开起来,便每日都能吃到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到时算我便宜些,让个三分利如何?”
“不不不,这钱您还是……”
“你觉得沈某帮你是图你的钱?再啰嗦我可连驴肉火烧都不吃了。”
于是丁勇重又跪下磕了个头:“都听您的!”
“这就对了。”沈羽扶起他,“其实这案子我没怎么出力,你如今冤屈得雪,当真该感谢一人。”
“沈大侠说的可是常来狱中看我的李娘子?”
“正是,案子能这么快查清,全是她的功劳。”
“没想到李娘子年岁不大,却是聪慧过人。”丁勇说了一句,见沈羽瞬间高兴起来,心中一动,“还有倾国倾城之姿,当真是才貌双全,跟沈大侠——绝配。”
沈羽乐得跟什么似的,大力拍几下他的肩膀:“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她!”
***
夕阳斜照,李府大门开了又关,丁勇瞧瞧坐在台阶上垂头丧气的沈大侠,努力消化着刚才那个小胖丫头说的话。
那是李娘子的贴身丫鬟,她说:娘子看今日天气不错又恰巧得闲,便约着我们家未来姑爷赵少监喝酒去了。
第50章 算计(七)【已修】
城东的小春鹤酒馆, 是家东瀛人开的馆子,除了清酒之外,鱼脍也是一绝。
似这种深秋天气, 秋风卷着所剩无几的落叶来敲打窗户, 大堂生起火炉,持筷挟薄如蝉翼的鱼片在酱油碟子里掠过,趁酱汁将滴未滴之时快速塞进嘴里,再喝一口温好的清酒,鱼肉的甘甜与酱油的鲜便被这酒香尽数勾出, 再妥帖放在舌尖。
咬起来嫩滑轻柔, 像吃下一朵温热鲜甜的云。
李靥坐在靠窗的小桌前, 一手托腮一手持筷, 鱼片在酱油里滚了好几滚,直到面前伸过一只手晃晃才回过神来。
“小靥是不是累了?”赵南叙收回手,将她碟子里那片已经完全变成酱油色的鱼片丢掉, 重又夹了一片新的, 蘸好喂给她, “心不在焉的, 想什么呢?”
“可能最近睡得不太好。”她硬着头皮吃掉喂到嘴边的鱼,顺着他的话说道。
“现在送你回去休息?”
“不不不,不着急走。”她看看窗外天色,扯出一个笑,“这会子又不困了。”
“那就好, 小靥还想吃点什么?”见她笑了,赵南叙也笑, 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高兴得像个吃到糖的孩子, “记得你最喜欢这家的饭团,加了鸡蛋跟火腿,放到炉上烤出焦黄的锅巴来。”
李靥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赵南叙居然还会记得自己的喜好,溏心蛋一剖两半,覆上薄薄一片咸香的火腿,然后裹上米饭烤到外皮焦香,是她最爱吃的食物之一。
可赵南叙不喜欢,每次她想点来吃,他总要阻止,说此种吃法过于粗放简单,难登大雅之堂。
上一世的她虽不认同食物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未来的夫君不喜,她便小心谨慎,顺他的意,如托于乔木的丝萝,乔木向哪里,她便向哪里,最终迷失了自己,落个枯败凋零的下场。
却原来不是不可以,只是看谁爱的更多而已,自己过于乖顺依附的爱让对方理所当然,一旦察觉到这份爱不再牢固,便是骄傲固执如他,也会低头挽回。
何苦呢?
她浅笑着低头,温柔眸光化出几分冷意来,抬头时却又尽数散去,淡薄得毫无痕迹。
“那个饭团啊,我早就不爱吃了。”.
大堂有几个人边喝酒边聊天,嗓门不小。
“今日开封府那案子听说没?本以为是光棍见色起意,没想到背地里一出两出的还挺热闹。”
“那人也是惨,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戴了绿帽子,又被诬陷杀人,白白在大牢里蹲了这么多天,这不倒霉吗。”
“可不,我邻居的外甥就在周家做事,听说这春妮生前可媚着呢,一双眼睛到处勾人,老的没勾到就去勾小的,肚里怀了种,憋着以后当大夫人呢。”
“她也不想想自己那身份,周家什么人?做生意的个顶个是人精,还能被她算计了?这可倒好,算来算去,把自己命算计没了。”
“嘿,奸夫□□,合该没有好下场。”
“你猜周员外知不知道这事儿?”
“说是不知道,但他家后院儿的事他能不知道?左右这案子从头到尾都没他,如今东窗事发,倒也能撇个干净。”
他们明显说的是丁勇的案子,李靥今日没去开封府旁听,只听任海遥告诉了一句,说朱府尹判的不错。
那几人讨论完了案子,又兴致勃勃小声议论起春妮如何媚,跟周家三郎如何苟合,又如何被姨娘发现,赵南叙看着对面明显在听的未婚妻,皱皱眉将责备的话咽回去,又喂了一片鱼肉给她:“凶手是周家家丁,今早抓起来的。”
“赵少监如何知道?”她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角沾了点酱油。
“今日跟同僚闲聊时候听来的,据说死者生前是周家的丫鬟。”他笑着用指腹将她嘴角那一点酱渍抹去,“你若好奇,我再去问问。”
“随便听听,不必这么麻烦。”李靥摇摇手,话音未落,门口有道号传来,接着蓝布棉帘掀起,进来个道骨仙风的道士,她眼神一亮,又不动声色垂了眸,“赵少监,我给您盛碗汤。”
道士三十上下,三绺髭髯,一身道袍仙姿飘逸,他进来环顾一圈,找了张桌子迤迤然落座,点了几个饭团细嚼慢咽。
旁边有人好奇打量,他也笑着打量回去,随口道:“小兄弟喜事将近,恭喜啊。”
他说的是隔壁桌一位青年,青年听到后惊讶地放下筷子,奇道:“你咋知道我要成亲?”
“贫道还知你正为良辰吉日发愁。”道士还是笑眯眯的,“初八比初十好。”
“哎,真神了,我跟爹娘正为挑日子发愁呢!”青年惊得站起来,“您是神仙!”
“哈哈,什么神仙,能掐会算罢了。”
“那您也给我算算呗。”跟青年一桌的矮个汉子也起了身,“算算我啥时候抱个大胖小子!”
“命中无子,求也无益。”道士一句话让汉子白了脸,他将手里半个饭团慢悠悠吃完,又道,“但善信素来与人为善,将来四个女儿皆能嫁得好姻缘,你与尊夫人也能安享晚年。”
“嘿,真准哪,我真有四个女儿!”
“道长,您看我呢?”
“道长,给我也算算!”
大堂一时喧哗起来,李靥伸长脖子跃跃欲试:“赵少监,算算吗?”
赵南叙摇头:“靥儿也信?”
“左右也无聊,算算呗。”
“我是朝廷官员,不可随意参与占卜之事。”
两人一个要算一个不让,争执不下,道士听到声音,转过脸来冲这边念了声道号:“两位皆是富贵之人,一个旺妻,一个旺夫,早已定下终身,是前世注定的缘分。”
大堂众人的目光全都聚过来,李靥一下羞红了脸,倒是赵南叙看起来很高兴,矜持地点了下头,表示他说得对。
“只是——”道士长叹一声,手拈长须,“可惜啊,可惜!”
有四个女儿的矮个汉子纳闷道:“小两口一看就般配,道长可惜啥?”
“缘分虽是前世注定,但注定是段孽缘。”道士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端的是一个冰天雪地,大雪封山。”
“听起来就惨。”要成亲的青年搓搓胳膊,“咋个孽缘啊?”
“这——”道士拉着长音还是看向赵南叙跟李靥,“二位要听吗?”
“呵,成语都不会用的江湖骗子,谁会信你的鬼话?”赵南叙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拉着自己的未婚妻起身就走。
李靥被他拽的一路踉踉跄跄,边回头喊,“我虽不信,还是要听听的!你这道士别墨迹!”
“前世恩怨今生还,家财败尽人离散!”道士看两人就要出门,扯着嗓子道,“那郎君别不信,你与这小娘子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孽缘,勉强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李靥扒着酒馆大门:“什么下场?能有什么下场你倒是快说啊!”
“呵呵,若一味强求,少不得落个家财散尽,亲人横死。”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赵南叙铁青着脸,直接将李靥拦腰抱了出去。【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