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刀(十二)


    逮到了机会的修士立刻反扑, 在空中张牙舞爪了许久的大网终于罩住了两人,刹那间,层层叠叠的光影汇聚成了几道霞光似的长箭, 由上往下俯视向试图搏出生路的蝼蚁。


    领头的修士手一抬, 数不清的金光映亮了半边天,整个?永安“轰隆隆”地颤动起来, 街边卖馄饨的商贩手一抖,滚烫的馄饨汤洒了一地。


    掉下来的瓷碗被一只手接住,方才免遭粉身碎骨的命运,齐瑜将?瓷碗递回给那惊魂未定的商贩, 被金光晃得眯了眯眼。


    虽然易渡桥手握傀儡术, 徐青翰也?以极快的速度捡起来了苍枢剑法?, 自保应该不是问题……


    掌心轻轻压在了乱跳的心脏之上,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仙人显灵,是好事啊。”


    不明真相的商贩把瓷碗用水冲干净, 转头同她?搭话, “姑娘你怎么看上去不大高兴?”


    齐瑜摸了摸她?的脸,这才发现一双眉毛蹙得死紧, 简直掩不住焦心的痕迹。


    几道格外?锐利的霞光竖在空中, 以如今她?这对凡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堪称刺眼的热闹, 倒辨不出其中藏着几分杀机。


    于是齐瑜揉了揉眼睛,试图将?神情放得和缓一些:“那不是仙人, 是修士。”


    商贩在心里?嘀咕“仙人和修士不是一样吗”, 脸上却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这姑娘刚救下来了他的碗, 只能委婉地说道:“对于我们这种?老百姓来说,仙人能做的事修士也?能做嘛。”


    镇国公府, 易渡桥与那长箭两相对峙,仿佛被九天之上的仙道坐在了不肯弯曲半分的肩膀上,胸口闷痛,几欲呛出一口血来。


    她?手上的细线不知何时消失无踪,曲了曲手指,那些鬼影却像泥牛入海,再无回音。


    看来是芥子强行出手了。


    易渡桥想不出来,如果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李轻舟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两人都活了下去?


    问天阁明明是奔着灭口来的!


    徐青翰把被光晃得扭曲的五官掰回原位,故作轻松道:“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吗?”


    易渡桥:“你可以试试。”


    谁都没动。易渡桥他们清楚得很,李氏姐弟绝对不是俯首求饶之流。


    要?是会低头,李轻舟也?不至于在断月崖里?困了上百年。


    领头的修士道:“修邪道者,当斩。”


    就在这时,熟悉的失控感传来——


    芥子再次接管了他们的身体。


    血色与坠落下来的霞光交织在一起,成了盏凄艳的走马灯。


    李氏姐弟的故事远远没有?易渡桥想的那样惊心动魄,变数发生得飞快,仿若惊雷落下,又缓慢得很,直到徐青翰扑到了她?的身前被一箭洞穿心口,易渡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眨了眨眼,一滴溅出来的血沿着长睫落了下来。


    易渡桥忽然想起了李阅川的身世。


    他被镇国公一家养大,是为了给李轻舟挡灾的。


    那柄“灾”正正当当地嵌进了徐青翰的胸膛,只听一声脆响,他的肋骨生生折了三四根,炼气?期的身子骨脆得像纸糊的,口中抑制不住地涌出血来。


    他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差点没被呛死,胸膛随之微弱地震颤起来,引发了阵剧烈的疼痛。


    “咳咳、我……”


    他想说点什么,最后只发出了点模糊的颤音。


    说不出话就不说,他迷迷糊糊地在地上翻了个?身,好像摸着了什么柔软又温热的东西,另一只手又被煞风景的心魔抓住了。


    徐青翰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在心里?道:我都要?死了,你还烦什么?


    我就是好奇。


    心魔诚恳地说道,救“李轻舟”是李阅川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徐青翰未曾回答,可能是实在没力气?了。


    他浑身没一处好地,那锃光瓦亮的箭伤吮血而?生似的向外?蔓延开来,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寸寸崩解,奄奄一息地仰面叹了口气?。


    叹气?也?疼,唉,真是辛苦我了。


    徐青翰目光涣散地想起方才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他说不清扑上去的动作是芥子推的还是他自己?做的,只知道当时他就一个?想法?——要?是这次也?赶不上救她?,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追上易渡桥了。


    虽然赶上了也?不一定能追得上。


    这丧志气?的念头刚起来,他依稀听得心魔狞笑一声。瞳孔微颤,徐青翰凛然心想大意?了,这一道心魔装欠嘴窝囊废装得太好,他轻敌了。


    芥子内本身就是心魔最好的养料,他还日日惦记易渡桥,可不比酒楼里?最会来事的小二侍候得还妥帖?


    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了他的意?识,心魔的笑容在他眼前一晃,他从李阅川的身体里?被撞出去了。


    他变成了一道谁也?看不见的影子:“……”


    无他。


    与徐青翰同生的心魔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内府。


    心魔笑了笑,脸上的五官乱动起来,眼睛挑了几分,唇瓣也?圆润了几分,额间晕出了一点叩心印。


    他顶着易渡桥的脸,盈盈道:“天下第一剑修只剩下了元婴中期的修为……啧啧,天可怜见,这可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徐青翰脸上神色几经变换,他还没太意?识到元婴中期代表了什么,只是露出了一个?只有?市井间的平民才会做的粗鄙不堪的表情:“你能换张脸吗?”


    心魔正忙着围观李阅川的尸身,随口问道:“为何?”


    徐青翰斩钉截铁:“她?才不会笑得那么丑。”


    嘴巴都要?咧破了!


    易渡桥自是不知正有?人用她?的面容胡作非为,她?被芥子牵引着抱起断了气?的尸身,凝滞的经脉豁然畅开,她?来不及思考便将?身形瞬间化入了蜂拥而?来的鬼影中,一路向城外?逃去。


    根本不敢回头,长箭叮叮当当地在影子的末尾挂了一排,仅差几寸就要?将?她?钉在永安城里?。


    三寸。


    两寸。


    一寸。


    最后一根长箭轰然压下。


    足以掀开整个?镇国公府的箭气?一路掀了十几个?摊子,面对突遭横祸的小商小贩,那几个?修士并无愧疚之意?,扔下几块碎银便宣告事了:“问天阁追捕邪修,谁人敢拦!”


    小商贩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认命地收拾好破破烂烂的摊子。


    犹如神罚的绚丽光彩映进了一双属于凡人的眼里?,齐瑜不由自主地从斜刺里?跑了出来,孔大小姐娇贵的胸口被混杂了灵力的冷风呛得生疼,她?满脸尽是恐惧的泪,却义无反顾地横插在长箭与鬼影之间。


    有?修士觉得眼熟,疑惑地挠了挠头:“这是谁家的贵眷来着。”


    “管她?是谁。”


    另一个?修士的袖口里?拂出阵清风,将?被一箭戳烂了的血泥吹成了飞灰,无声无息地与风一齐散开了,他对于此等?是非不分的凡人毫无怜悯之心,“敢挡问天阁的道,这就是下场。”


    他烦心的是另一件事,逃窜的鬼影借着喘息之机一路狂奔,如今估计已经出了永安城。


    易渡桥感觉她?正在被一堆熙熙攘攘的鬼影托着走,不知道谁的手糊在了她?的脸上,又惊慌地撤了下去,不小心勾掉了她?的一撮头发。


    阿四愣头愣脑地请罪:“尊上恕罪!”


    易渡桥不至于因为头发和他翻脸,她?把尸身牢牢地扣在怀里?,这大抵是李轻舟的意?志——反正她?想不出来留着一具尸体能做什么。


    埋个?全尸?


    鬼影移动得越来越快,易渡桥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镇国公府和死在了箭下的孔淑,永安城中众多光景掠过?眼前,她?甚至看到了泛了金光的金玉记。


    直到荒郊野岭,鬼影才停了下来,易渡桥从河水里?爬了出来,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捏了个?净身符烘干净了。


    “你看什么?”


    在她?听不到的地方,齐瑜一巴掌把徐青翰的头掰到了另一个?方向,“尊上的身子也?是你配看的?”


    徐青翰火冒三丈:“我和她?什么没……”


    话音一顿,他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处。他一耷眼,伸手把心魔的眼睛也?捂了,“非礼勿视。”


    心魔意?外?:“转性子了?”


    徐青翰哼笑一声:“要?你管。”


    就是忽然不想用这种?堪称越界的方式来证明他和易渡桥曾经有?多亲近了。


    他席地而?坐,手从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上穿了过?去,心口处破了个?大洞,血肉翻卷着,显露出一种?与碎骨交融出的黑红色。


    “你那便宜师父要?做什么?”


    徐青翰嘴里?能跑八辆千里?车,“人死不能复生,她?不会想逆天而?行……哦,对,你们鬼道违逆得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桩。但?所?求过?多必遭反噬,她?不会真想用傀儡术复活老头子吧?那这么算来,她?还是我师尊的救命恩人,按理来说我得叫什么来着?”


    幸好易渡桥听不见,否则开悟道心都得被这人的碎嘴子磨平了。


    细线逐渐在空中显现,易渡桥的十指扭成了个?极其复杂的手印,看她?的神色,想来是芥子硬掰出来的。


    一根细线碰了碰她?的手,好像在说“瞧好了,认真学”。


    那根线转瞬便缠回了手印之中,森森鬼影于易渡桥的身后浮现,地上的野草簌簌抖动,却并未被鬼影吞噬半分活气?——可能也?不大相信这邪修放过?了自己?,草尖懵然地卷起来,像挠了挠头。


    易渡桥体内的灵力霎时抽空,疲惫之感压得她?睁不开眼睛。


    每当这时,便有?细线轻刺一下她?的指尖。


    不许睡。


    她?艰难地睁眼看“自己?”的手变换了个?样式,周身灵骨一抽一抽地疼,可能转瞬就要?坏了。


    脆弱的身子骨像挂在了悬崖边缘,步步惊险,却偏硬撑着没碎。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她?的手向回一捞。


    抓住了那副摇摇欲碎的灵骨。


    有情刀(十三)


    易渡桥亲手把自己捅了个对穿, 额头冷汗涔涔,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


    “师父,出手也没个提醒……疼。”


    易渡桥以为此处只有她与李轻舟两人, 兀自抽着气, 并?指为刀,等芥子引她?从中央将灵骨劈成?了两半。


    她勉强从浆糊似的思绪里倒腾出来了几分后怕, 心说幸好炼气修士没有神识,让李轻舟误打误撞地碰上了,不然这一下还不得将她的内府震散了?


    好似听?到了她?的心声,那细线沉寂片刻, 方才继续引她?割下去, 无声地表达“师父教的你就学着”。


    易渡桥的确在好好学, 她?强打精神地下视灵骨,感受灵力割过的每寸痕迹。


    蹲在她?身侧的齐瑜抬手搭上了她?的肩……搭了个?空。


    那锋利的灵力像是落在了她?的身上,齐瑜把手收回来惆怅地支在下颌上, 心说真是苦了辜月。这人?骨柴既然是李轻舟的, 那么如今的情境不像找她?寻仇,倒像是教习。


    想到这, 她?脸上的忧色又微微缓了下来。要是这么说, 李轻舟是认这个?徒弟的——修行之路最忌心结, 轻则进境凝滞重?则生出心魔,易渡桥的心结明面上唯此一桩, 若是能解, 或许当?真有望突破元婴,位列化?神。


    她?所思所想的种种易渡桥此时无暇顾及, 灵骨碎裂之感不比当?年她?炼化?两套周天时好受,只觉魂魄被人?活生生剜下来一块, 牙关咬得?死紧。


    当?年的李轻舟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碧空渐次染上晚霞之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晶莹剔透的灵骨被微弱的灵力包裹着托起来,此方的天地灵力被易渡桥急促地吞入内府,活生生剖开的胸口?缓缓愈合,终于从鬼门关捞回了她?的一条命。


    手抖得?不成?样子,易渡桥虚弱地瞥了眼那灵骨,上面依稀缠绕着层层鬼影。


    那是李轻舟的道。


    易渡桥坐直了身子,她?的手忽然稳了下来,那股灵力被牢牢地托在灵骨之下。


    细白?的手指上染了泥土与污垢,此刻她?却连捏个?避尘符的时候也等不及,只见?她?食指相交,其他几指相互勾连成?莲花状,结印刹那周身绸缎无风自动,她?断喝了声,手印向下一压。


    半副灵骨于瞬息间对上了李阅川体内原本存在的那副灵骨的痕迹,没入其中。


    原本从李阅川体内逸散出去的灵力被什么抓住了似的陡然回笼,徐青翰晃了晃身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后背突然被只无形的手一推,嗷一嗓子掉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芥子又不吱声了,易渡桥强提起来的一口?气松了回去,整个?人?脱力地倒在了地上,眼神涣散地仰望黑下来的天色。


    藏经塔里写过,复活之术违逆天道,所行之人?必遭天谴。


    李轻舟不得?好死了这么多年,最终落得?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还真是应了那句话。


    但易渡桥向来不信命,转念又想起来书上写的另一段话。


    此术其实名为“移花接木”,花者与木者共享生机,却因两人?灵骨均缺失一半,修为只能停留在化?神巅峰,永无大乘之日。


    可李阅川已然大乘了。


    易渡桥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有一套完整的灵骨。


    从哪来的?


    徐青翰的意识仿佛沉沦在一场无始无终的大梦里,他借着李阅川的脸在尘世中摸爬滚打,抢过乞丐的硬馒头,也和?野狗抢过一口?浑浊的水喝。


    他那光风霁月的师父竟然还有这样一段,直到他不小心冲撞了个?衣冠锦绣的贵人?,本以为命不久矣,结果被人?家捡了回去,一路养到了十来岁。


    李阅川怎么能不感激呢?


    就算他只是条给李轻舟挡灾的贱命,这辈子也活够了。


    徐青翰万万理解不了此等报恩的想法?,他心想:怎么就不能两个?人?一起活着,要是李阅川好好修行,十个?问天阁都?能给他扬了。


    等等。


    他灵光一现,忽然想通了一点?。


    李阅川不是众星捧月的世子。他从小到大没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就算是常人?看起来颇为遥远的修仙一道也没对徐青翰造成?什么困扰。


    仿佛老天爷都?站到了他一边,自出生起就身负天等灵骨,问天阁不惜破例也要抢着要他,不退剑也轻而易举地认他为主,旁人?抢破了头的东西对他来说不过触手可得?,的确没什么好珍惜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个?剑修当?得?实在是很不食人?间烟火。


    徐青翰才碰到了几分人?间的烟火,双耳里便?陡地嗡鸣一声,脑袋碰上了黄钟大吕,一下子从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撞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头像个?铁棒槌,轰隆撞坏了整个?梦境——好像不只是梦!


    睁开眼睛,徐青翰身底下的地面片片崩裂,露出黑洞洞的芥子本相。


    他刚刚从鬼门关里被搂回来一条命,浑身的血还没流顺畅,四肢针扎似的疼。坐在对面的易渡桥清楚地看见?了他悄生做了个?口?型,好像是句不甚干净的骂声。


    易渡桥权当?没看见?,两手撑在地面的碎块上,任由自己坠入深渊。


    一回生二回熟,随着下坠得?越来越快,易渡桥周围的黑暗里逐渐浮现出另一番景致,有点?眼熟。


    金陵城。


    徐青翰不知所踪,齐瑜自从孔淑死后便?也不明去向,她?一分神,栽在了个?柔软的草堆里:“……”


    此时齐瑜正蹲在草堆上方,将易渡桥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叹了口?气,心想要不出去后别说实话了,给尊上和?李/大/师都?留点?面子。


    草屑糊了易渡桥满头,她?下意识扑了扑,手底下的触感却有些不对。


    那些属于镇国公府家大小姐的珠翠不见?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时,易渡桥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跑了过去才发现她?身上繁琐的裙裾已经换成?了粗布衣裤,“啊,我的意思是……你知道镇国公怎么样了吗?”


    来人?是个?生得?颇为朴实的汉子,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在阳光底下泛着光亮的汗光。他被问得?一愣,不掩疑惑地上下打量易渡桥一番:“轻舟,你怎么了?”


    易渡桥也愣了。


    他们认识?


    不过那汉子没太?纠结此等异样,熟络地从肩上挑的筐里摸出指甲盖大的亮晶晶的石头递给她?:“刚从山里挖的,你不是要结丹吗?拿去。”


    那是颗成?色不大好的下凡星。等易渡桥拿去,他继续笑道,“镇国公府不是早就倒台了,你怎么突然开始关注这些……”


    他神色一紧,“你不会进金陵城听?人?家说闲话了吧,最近正道那边查得?可紧,我们这种‘歪门邪道’得?避着点?。”


    说“歪门邪道”的时候,他的神色不经意间染上了几分自嘲。


    易渡桥把下凡星握在手里,不知为何对他十分亲近,遂和?颜悦色地道:“我知道了。”


    看样子,此人?是和?李轻舟一起修炼的邪修,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想来是有的,不都?说当?年邪修势大么?


    冰凉的下凡星硌得?她?手疼,易渡桥下意识放出神识穿透城墙,刹那间半个?金陵都?收归她?的眼底。


    筑基巅峰。


    她?刹那间判断出了李轻舟如今的实力,继而远眺金陵,试图一窥当?年城里的热闹。


    画舫悠悠地穿过小河,一路飘过了人?潮涌动的街道与充斥着脂粉香的青楼,最终停在了酒楼之前。那酒楼招牌是虫草鸭方,大抵是循了永安城的喜好——京城里的皇亲贵胄就算打个?喷嚏都?有无数人?效仿,力求连擦鼻子的帕子都?要一致才好。


    再向楼里探,易渡桥的神识像是被片羽柔柔拂过,一眼定在了二楼的男子身上。


    那是个?修士。


    神识急速撤出金陵,易渡桥心里有种感觉,她?冒失了。


    等了一会,她?没感受到追来的神识,又暗暗松了口?气,想来那人?未到筑基巅峰,感受不到她?的神识。


    “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那汉子突然开口?,易渡桥一惊,连怎么脱身都?想好了,结果听?他感叹道,“轻舟都?会笑了!”


    语气慈祥得?彷如一个?心疼孩子的老母亲。


    易渡桥:“……哈哈。”


    她?干笑了声,原来李轻舟的怪脾气在入鬼道前就有所体现了。


    那汉子把筐又挑了起来,易渡桥略略好奇地探头看了眼,里面放了几只被戳穿了喉咙的野鸡,而鸡毛底下零星地散落着两三?颗下凡星——品相都?不太?好,卖不上价钱,但也正因为此,颇受民间邪修的青睐。


    她?怕露出破绽不好再问,那汉子却是个?兜不住话的,随手把她?头上的草屑拂掉,一边走路一边道:“十几口?人?就等咱俩回去吃口?热乎饭,怎么样,今天我猎的还够多吧?”


    易渡桥配合地点?头。


    得?到认同,他笑得?愈发开怀:“可惜你最近要辟谷,没口?福了!”


    易渡桥叹了口?气。


    齐瑜难得?看易渡桥吃瘪,笑着调动灵力引来一阵微风,把头上另一侧的草屑也吹干净了。


    金陵城的酒楼里,那修士向刚刚进门的一人?拱了拱手:“问天阁的前辈们亲至,曲安有失远迎。”


    来人?倒不在意这些:“无妨。仙门与凡间规矩不同,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曲安应了几声好,到底是没敢太?过放肆,躬身将他迎至座上:“多谢前辈,受教了。”


    他神色略略有些不自在,那问天阁的修士看出来了异样,遂宽慰道:“此次还有几个?小辈随我出来历练,均是练气巅峰的好手,你不必担忧。如有什么事,尽管同我说就好。”


    曲安犹豫了会才道:“方才有神识进了金陵,只是我境界不够,不敢轻易打草惊蛇。……前辈,我怀疑是邪修。”


    有情刀(十四)


    同那汉子套了?半天的话, 易渡桥口干舌燥地坐下来喝了?口水,大致在心里整理出来了?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


    从?第一缕灵力流入凡人的内府开始,修道之路便以永无止息的趋势席卷整个?大楚。甚至不止是大楚, 北蒙南蛮, 苗疆西域,个?个?都想?贪一杯名为得道飞升的烈酒。


    其中, 唯有大楚对民间修士管的最?严,没经问天阁准许的统一打成邪修。所以李轻舟一路往南逃到了?金陵城,在这遇到了?同样被问天阁追得屁滚尿流的张婉等一众邪修,就此?相依为?命。


    张婉不是别人, 正是那挑鱼的大汉。


    易渡桥听了?后?无甚反应, 倒是齐瑜被雷得外焦里嫩, 再看他肩上的扁担时总觉得那是根棒槌粗的绣花针。


    满脸胡茬的张婉壮士同时兼顾了?给人做饭与?教人修炼的两大职责,一路把李轻舟拉扯到了?筑基巅峰,让她糊里糊涂地找到了?道心。


    其实也不算找到——李轻舟自修道以来就和不朽花脱不了?干系, 易渡桥清楚地在她的内府里看见过无数次幢幢的鬼影, 比起“找到”不如?说是“继承”,她用的是不朽花的道心。


    由死寻生。想?到这, 易渡桥动了?动指尖, 明显凝练出了?人形的阿四出现在她身后?。


    阿四道:“尊上。”


    炖煮鱼汤的香气远远地飘了?进来, 这会?屋里没人,易渡桥没什么顾忌:“我如?今有多少万重山可以用?”


    李轻舟给这些鬼影取了?个?颇雅致的名, 叫万重山。


    阿四问过这名字有何深意, 结果李轻舟只是弯着眼睛笑了?笑,道:“轻舟已过万重山嘛。”


    阿四总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 已过……像尊上要把他们都抛下了?似的。


    不过他没敢说,面对易渡桥明显不正常地询问也没多想?, 低眉顺眼地答道:“一百余人。”


    易渡桥当场惊了?:“一百余人?”


    阿四这才抬头,挠了?挠后?脑勺:“尊上自己去乱葬岗收的,还说这些魂魄不一定乐意和你?走,结果一挥手带走了?一群……尊上不记得了??”


    易渡桥:“……”


    古往今来,傀儡术向来是顺应天地生死之道,傀儡师终其一生能有十来个?万重山就已然能称作一代宗师了?,哪有她这样能数以百计的?


    谁能想?到李轻舟还真下得去手刨人家的坟!


    “李/大/师”的伟岸形象在易渡桥与?齐瑜心里碎得彻彻底底,连个?渣都没留下。


    专注当透明人的齐瑜脆弱地捂住了?心口,感觉她的身子骨要和那颗对李轻舟敬仰万分的心一起碎了?。


    阿四好像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尊上为?了?将魂线系在那些鬼影上手烂了?好几回,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他的语气里似有怨念,易渡桥张开十指看了?看,指根上果然圈


    殪崋


    上了?几道魂线勒出来的疤。


    她捏了?个?治伤祛疤的符咒,结果手上毫无反应,当下心里就明白了?——这伤和叩心印一样,嵌在了?灵骨上治不好的。


    易渡桥摸了?摸鼻尖,不大好意思?替她师父应下来“爱惜身体”的要求,毕竟要换作她估计也得这么拼命。仙门步步紧逼,要是手里不把着点保命之术,下一个?进乱葬岗等着招魂的就是她了?。


    她与?阿四陷入了?沉默,阿四叹了?口气,只觉得可能是他又唠叨多了?,尊上不爱听。


    正当他反省自己是不是该少说点话时,只听“当”一声脆响,灶台上的鱼汤晃了?晃,连汤带锅撒了?一地。


    易渡桥蓦地站了?起来:“婉叔?”


    张婉提溜起来了?那柄扁担,鱼汤溅到了?他的衣裳上也无暇顾及:“有人闯阵。”


    邪修藏身在山野之间,为?了?掩人耳目,张婉在整个?山上画了?片用来隐匿气息的大阵。他是个?阵修,总吹牛说他当年在苍枢山学过艺。没人信他,能有拜进苍枢山的福气还来当什么邪修?


    不过张婉将阵法之道对李轻舟倾囊相授,反正她用起来挺顺手,足以看出此?人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易渡桥摸上腰间的佩剑,随口问道:“这剑怎么来的?”


    阿四:“……尊上问我,剑怎么来的?”


    他终于回过味来尊上有些不对劲,但她手上缠绕的魂线不似作假,阿四满怀疑虑地跟在易渡桥身后?,往大阵边缘去:“是几年前李修士送来的。”


    阿四的话匣子又没关上,低声道,“当年尊上孤身离开,散布消息说李修士大义灭亲,将他送去了?问天阁。这些年来你?与?他不仅不见,连一封信也没有,就只有这一把剑了?。”


    说到这,他忽然替李轻舟不平,“他明明只是玄等灵骨,是尊上分了?一半天等灵骨给他才让他被问天阁破格收入门下的,明明……”


    易渡桥打?断了?他:“我辈不以灵骨论高低。”


    灵力在经脉里运转过一个?小周天,在有意探索的神识下,她体内残缺的半副灵骨格外明晰,想?来李阅川也是一样。


    李阅川当初将徐青翰收归门下,面对着天等灵骨引出的漫天霞光,他心里在想?什么?


    易渡桥走到了?阵法的边缘,隔着一层薄薄的膜,她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最?前面一个?修士年纪稍长,易渡桥看不清他的深浅,估计是金丹往上了?。他身后?跟着的是当日酒楼里的曲安,正和几个?练气修士互相对视了?眼,虚心学习前辈的破阵之法。


    而在这来势汹汹的队伍末尾,易渡桥看到了?李阅川。


    “不就是几个?邪修吗,至于这么大费周章?”


    从?结界外向里看,是看不见那些惶惶不安的邪修的,一个?修士低声道,“这阵法倒还挺厉害的,有点眼熟……记不起来了?。”


    “一看你?就没好好听师叔讲课。”


    徐青翰抱着剑,借剑光欣赏了?一会?李阅川年轻时的脸,感觉没他好看,遂兴致勃勃地偏头和他咬耳朵,“这是我们问天阁的阵法。”


    那修士斩钉截铁:“不可能!我们仙门的东西怎么可能被那些邪修学了?去?”


    徐青翰一乐,心想?那可太可能了?,再过几百年连鬼尊都能混进来把苍枢剑法偷回老家。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把那修士嗯得七上八下,活像看见了?钩的鱼,吃不到就抓耳挠腮的:“阅川,有什么内情你?倒是说啊!”


    徐青翰无辜地耸耸肩:“没有啊,毕竟是我们仙门的东西——”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把那修士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的像,在笑骂里把这事揭过去了?。


    几个?人谁也没把此?次清剿当回事,至少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徐青翰对于清剿邪修此?事熟门熟路的很?,近百年里他没少给问天阁当刀。反正徐青翰也乐意,他当年以为?自己孑然一身,也就只有把不退剑捅进邪修的身体里时才能由此?感受到几分属于凡尘的热度。


    现在不一样了?。


    心魔刚想?张嘴,徐青翰在心里抢话道:芥子把我扔到这个?时候肯定有事,你?想?说结界里面待着的是易辜月吧?我记得你?问过,芥子如?果要我杀她我怎么办,是不是?


    心魔头一回见他这么配合,兴味地一挑眉毛:是啊,你?想?出来答案了??


    想?个?屁。


    徐青翰冷笑了?声,别想?骗我,这地方是李轻舟和我家那老头子的故事,同我和易辜月有什么干系。李轻舟想?把傀儡术教给她,我就是个?闯进来看热闹的,要你?多嘴。


    刚刚化成易渡桥模样的心魔状似无可奈何地变了?回去,专注地盯向脚底踩塌的野草,忽然笑了?。


    徐青翰睨向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在笑什么。


    心魔没搭理他,他那双不属于凡间的眼睛透过翠色茵茵的草面,看到了?地底沸腾的岩浆。


    那是芥子的最?后?一层。


    随后?,他面不改色地越过徐青翰的目光望向结界,就在那年长修士要再捏道天雷砸下去时,一条缝隙忽然凭空开了?。


    只见一个?不修边幅的农家汉子甩了?甩手里的扁担,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刚才熬鱼汤耽误了?时辰,有失远迎!”


    看清楚年长修士的脸后?,张婉噤声了?。


    那人定定地与?张婉对视半晌,一双手忽然颤抖起来,差点没把雷劈到弟子堆里:“小婉?”


    众修士:“……”


    包括易渡桥和徐青翰在内,众人俱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张婉,再看了?看那年长修士。


    这仿若话本里老情人相见的场景是怎么回事?


    况且这俩人一个?胡子拉碴一个?眼角有纹的,缱绻起来也太伤眼睛了?!


    “孙长老。”


    曲安勉强把他的声音拾掇回来,“您这是?”


    孙长老又一次深深地看了?眼张婉,把他瞅出来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不会?心悦我吧!”


    孙长老:“……”


    他想?把张婉提溜起来,看看脑袋里能控出来多少水。压下满肚子火气,维持着长老的体面平声道,“此?去一别,小婉,可还记得山上是个?什么样子了??”


    他指的自然是苍枢山,张婉背后?的邪修们不约而同地倒抽了?口凉气。


    张婉还真是苍枢山上下来的!


    随即,更?多疑惑涌上他们的心头。


    他下山干嘛来了?,吃苦?


    “师兄啊,我就知道这座山头还挺好的。”


    张婉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向后?指了?指那座供邪修栖身的小山,“也没个?名,要我说就叫‘断月’,听起来是个?能劈山填海的好名字,是不是?”


    孙长老把手上的雷符撤了?,空中乌云尽散,显现出一种雨前的宁静:“错了?。”


    张婉虚心听教。


    孙长老:“邪修沾过的地方,哪有不污秽的?”


    他给这群山里苟活了?多年的邪修判了?死刑。


    张婉心领神会?,脸上的笑却没变,扁担铮然杵在了?地上:“这可不行。”


    有情刀(十五)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 陡然震裂了数丈的地面。野草颤巍巍地拦腰折断,上面半截被灵力刹那间?割成无?数细小的尖刃,朝孙长老等修士飞掠而去。


    风声铮鸣如刀。


    “小婉, 你所行歧路不远, 如今还能回头。”


    孙长老的袍袖猎猎鼓动,与张婉不相上下的猛烈灵力在阳光下泛起琉璃般的光彩, 扫过那些卷来的草叶,锐利的尖端瞬时被磨平,“若是执意如此——”


    张婉一挥手,新的屏障便?再次升了起来, 将?他与众邪修隔离开来:“若我执意如此, 你能如何!”


    孙长老身后升起无?数长剑, 支支剑指屏障,道:“那我只能清理门户了。”


    在屏障与邪修之间?,张婉近乎闲庭信步地站在那里, 大笑几声:“我早就被问天阁除名了, 何谈清理?”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透过孙长老有些苍老的面容, 依稀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大师兄。


    苍枢山一十八座峰里, 玄晖峰最受人敬仰, 宿火峰最孤绝冷厉,彩云峰最热闹非凡, 而北辰峰也占了一最。


    最偏僻荒凉。


    俗称鸟不拉屎。


    当?年张婉还没长出来满脸的络腮胡子, 才十来岁,把木剑往肩上一扛就敢往苍枢山上闯。那剑有他半个人高, 边缘磨得凹凸不平,显然是出自一个不甚娴熟的木匠之手。


    木匠姓张名婉, 毕生所愿就是去仙山上求剑问道,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他什?么都不懂,连听?骨玉也没见过,莽莽撞撞地从?众多世家子弟里撞了进去,忽略掉那些问天阁弟子的惊呼,把手往听?骨玉上一放。


    最好的地等灵骨。


    问天阁当?年主持凡间?大选的是北辰峰的大师兄,姓孙,长得很?是平易近人,是最能让人心生亲近的长相。


    孙师兄问他为何擅闯大选,而他懵懂地抬手挠了挠脑袋,把那把粗糙的木剑举起来,说,我要做剑修。


    孙师兄笑了笑,水绿色的光芒透过听?骨玉映在了他的手上,他翻掌过来虚虚接住,看了一会?,与身后的弟子交代道:“我去回禀掌门。”


    没人知道当?日北辰峰的首徒与掌门说了什?么,只知道当?年的弟子名单里多了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凡人,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皇亲国戚,就凭着?一把木剑和一身地等灵骨上了苍枢山。


    根据问天阁的规矩,新弟子们都得先进见道堂磨炼一年,资质好的进内门,资质不好的就只能在外门蹉跎一辈子——一辈子还不短,几百年之久,终其一生都与内门无?缘了。


    要是想当?天下第一的剑修,就得想办法进内门。


    张婉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


    不过,那个把他破格收进了见道堂的孙师兄总爱来找他玩。有时候会?指点几句他的剑法,更多的时候更喜欢拉着?他去下棋。


    张婉认为,孙师兄入门之前一定是个很?醉心于风雅之事的公子哥。


    张婉的手上全?是磨木头的茧印子,骨节粗得要命,一看就不是只适合执棋的手。他将?臭棋篓子之名贯彻到底,此后每逢棋局,必输得十分惨烈,看得孙师兄连连摇头。


    见道堂虽然没亏过弟子们修炼所用的地章,但隔两日就输一把灵石出去这事还是掏空了张婉的荷包,终于有一日,他摸着?干瘪的荷包,愁容满面地问:“师兄,你怎么就喜欢和我下棋?”


    北辰峰那么大一个山头,难道没人了吗?


    还真没有。孙师兄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扔,坐在木椅上仰望天空。北辰峰上人丁稀少,他之所以占了个首徒的名头,根本就是师尊只收了一个徒弟。


    所以逮到了张婉这样能陪他玩的小师弟,当?然要亲近亲近。


    张婉听?完,好一会?都没说话。原来在仙山里也会?有人踽踽独行这么多年,于是他拿起了棋子,而后严肃地与孙师兄约法三章。


    第一章,不许再赌灵石。


    第二章,不许再赌灵石。


    第三章,不许再赌灵石。


    在保全?了口袋里的灵石后,他平日里努力引气?入体,闲暇时就和孙师兄对?弈几局,终于在入门考试之前到了练气?后期,一切都很?顺利。


    拜师大典时,常出剑修的玄晖峰向张婉抛出了橄榄枝——整个见道堂震惊了,这个出身低微的弟子究竟有什?么好的,竟然连掌门都对?他青眼有加!


    只要张婉点头,他今后不出意外就会?修剑道,凭一把手中剑纵横修真界,竭尽后半生去摘一颗名叫“天下第一”的星辰。


    不出意外就要出意外了。


    张婉在众人的簇拥中走?到了最前方,他还没来得及看掌门,先看见了被埋在了人堆里的孙师兄。


    他站在北辰峰主的身后,一个人。


    张婉忽然想起,阵修一道是不太吃香的。一是布阵需要的时间?太长,挺多时候修士面对?危险时来不及布阵,刚开始就落了下风。二是布阵所用的材料大多贵重得很?,和隔壁峰的丹修一样烧钱。


    这样费钱不讨好的事,没修士爱做。


    “掌门,我有话想说。”


    他抬起头,向掌门拱了拱手,“弟子张婉,想入北辰峰。”


    孙师兄愣了,北辰峰主愣了,掌门也愣了。


    “你疯了吗张婉!”


    向来笑脸迎人的孙师兄头一次破了音,他连北辰峰的脸面也不顾了,快步上前,几乎想揪住他的脖领子,看看这人的脑子里都装了什?么,“掌门要收你为亲传弟子,你一个剑修往北辰峰凑什?么热闹!”


    张婉咧嘴乐了。


    “我想当?阵修了,不行吗?”


    北辰峰有了第二个阵修。


    他安安稳稳地和孙师兄往阵修的土坑里一蹲,成了两颗花钱如流水的蘑菇。张婉不后悔,他就是有点发愁,得想办法上哪搞点钱用用。


    张婉修了几年道,在大楚的地图上琢磨了很?久,终于逮到了机会?——问天阁会?派弟子下山历练,他带点仙山上的丹药下去,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这一带,就带出了事。


    北辰峰主曾经和他们三令五申过不要插手凡间?事宜,张婉全?然当?了耳旁风。他没入道之前就是个雕木头的,入道后是个用灵木雕阵眼的,没差。


    他随同门南下,卖了几颗丹药,荷包心满意足地鼓了起来。


    直到带下来的丹药还剩下最后一颗,他正琢磨去哪卖,他们前行的路堵住了。突如其来的山洪冲塌了官道,周边城镇十室九空,张婉他们本想御剑而行。却忽然听?到了泥泞的木头底下一声哀哀的号哭。


    张婉走?不动了。


    他做出了一个后悔终生的决定。他冲进了支零破碎的官道上,布了个足以撬开压下来的树干的大阵,把那奄奄一息的男孩救了出来。那男孩满脸都是血和泪,与烂泥混在了一起,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但张婉看出来了他翕动的唇瓣在做什?么,他求张婉救他。


    北辰峰主说过,不要乱给凡人喂药,会?吃出事。


    张婉心想再不吃药人都死了,结局还能变得更坏吗?


    一颗价值千金的丹药救下来了男孩的命,张婉松了口气?,忽然,他觉出几分不对?。


    周围的灵气?向刚刚复苏的男孩涌去,他惨叫一声,在地上痛得打起了滚。张婉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同门师兄见状不对?也御剑落了地,他茫然地问:“师兄……”


    “他引气?入体了。”


    师兄的脸色分外难看,“你给他吃内门的丹药了?”


    不用多说,张婉就知道,他做错事了。


    但他仍旧信心满满地想,不会?有事的,炼气?而已,收入问天阁就行了嘛。


    他忘了,除了他,问天阁没收过平民。


    于是张婉看见师兄手起剑落,斩落了那男孩的脑袋。


    师兄平静得像杀死了平常猪狗,转头道:“别怕,处理干净了。”


    不过一瞬,张婉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他迎面对?上孙长老的剑风,思绪陡然回笼,头也不回地向结界里的众人道:“走?!”


    有个邪修不知所措地后退一步:“去哪?”


    易渡桥斩钉截铁地喝道:“去阵眼!”


    有情刀(十六)


    一路旁观的齐瑜知道, 阵眼处除了一块灵石,什么都没有?。


    这种保护性的阵法没别的好处,就是阵眼特别安全。李轻舟留下的书里写过, 只要修士将灵骨与阵眼相连, 死后他的躯体不会魂归天?地,而?会化为下一块守护阵眼的灵石。


    张婉这种等?级的修士, 足以护下这些人的平安了。


    齐瑜悚然,他竟然早就有了死志吗?


    她跟在队伍的末尾,似有?所觉地回头望去。


    一张足以抹杀元婴修士的大阵从孙长老的背后升起,繁复的符文飞快地旋转起来, 孙长老又问他:“你让不让开?”


    “拜师大典上你没劝住我, 这次也劝不住。”


    张婉像许多年前抽出?木剑那?样拿起扁担, 在地上画了个圈。那?土圈瞬时爆发出?锃亮的光彩,与大阵分庭抗礼。


    天?底下将阵道修习到极致的二人再次交手,易渡桥只闻背后堪能碎天?裂地的一声巨响, 此时不能回头, 她伸手拉住一个想回去帮忙的邪修,一种突如其?来的悲意没过了她的胸口。


    她知道, 那?是属于李轻舟的情绪。


    “走。”


    易渡桥从未跑得如此快过, “别回头!”


    阵眼被别出?心裁地设在了灶台上, 鱼汤还在咕噜噜地冒泡,溢出?来的汤差点没把火扑了。


    易渡桥先进了厨房, 蹲下身把火灭了。在草木灰与没烧干净的柴火底下, 有?一颗足有?婴儿手臂粗的月息莹莹闪烁。


    “我们这竟然有?月息?”


    有?人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没人理他, 易渡桥盯着那?月息看了一会,道:“大家先别动阵眼……”


    齐瑜蹲在她身边, 想:尊上,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易渡桥的声音顿住了。


    那?颗硕大的月息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水绿色光亮,照得易渡桥脸色都是青的,这颜色她再熟悉不过了,分明?是听骨玉测出?地等?灵骨时的颜色!


    听骨玉和月息……不,听骨玉和灵石有?什么关系?


    易渡桥刚抓住一条若有?似无的线头,那?月息石却忽然发出?了不详的断裂声。


    她瞳孔微颤,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不好。”


    裂缝越来越大,就在即将崩裂的前一瞬,它停住了。水绿色的灵力涌了出?来,缝衣裳似的将缝隙填住了,针脚算不上好看,一看就是张婉的手艺。


    易渡桥越看那?形状越觉得熟悉,灵骨二字几乎脱口而?出?,又被她生?生?咽回去了。


    她总算明?白张婉要做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不敌孙长老,所以甘愿赴死,要用他的灵骨来重?塑阵眼,这样今日孙长老定?然攻不进来。


    张婉要给这些?跟随他的邪修一个逃走的机会。


    山外?的轰鸣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有?人没忍住走出?了厨房,这些?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惊奇地望向再次升起的水绿色大阵:“这是什么?”


    “张哥就是厉害!有?他在,什么仙人什么仙山,都得绕着我们走。”


    “没想到他还真?是问天?阁的人,等?他回来得好好请他喝顿酒,我想学苍枢剑法好久了。”


    “你这呆子,张哥是阵修!”


    众人哄堂大笑,过了许久,他们惦记的张哥却没有?像他们所想一样得胜归来。


    “可是……可是张哥呢?”


    是啊,张婉呢?


    此时,一本阵法图不知何时藏在了易渡桥的心口前,她下意识地按了按,那?本图册崭新得像新写出?来的,正是多年后她送给齐瑜的那?一本。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临别时张婉偷偷放在她身上的。


    张婉早就看透了他的命数,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的功法,他的朋友,还有?他捡回来的小姑娘。


    易渡桥沉默良久后走了出?来。许多目光求助似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希望这个被张婉捡回来的姑娘可以说?一句张哥没事。


    过了一会,她道:“节哀。”


    顿了顿,“谁都不许贸然出?阵。”


    没时间留给她伤春悲秋,她一如当年一滴眼泪也没掉的李轻舟,转身去检查大阵的每处符文。


    大阵之外?,折成了两半的扁担躺在地上,焦黑得和土地分不出?两样。


    徐青翰站在后边看了半天?的热闹,他走的是剑修一脉,和那?人丁半点也不兴旺的北辰峰没什么交情,最多就在大典上见过几面。


    孙长老他是认识的,论?资排辈李阅川得叫他师叔,不过他境界臻至化神后再无寸进,都说?是他断了一臂的缘故。


    徐青翰本来以为那?条胳膊是张婉砍下来的,他上前几步,假惺惺地拿出?丹药要给孙长老止血:“师叔,你受伤了。”


    “不必。”


    孙长老的肩头汩汩流出?鲜血,他拒绝了徐青翰的帮助,也没用灵力止血。那?伤是被张婉砍的,但就在要砍断骨头时张婉却莫名其?妙地收了手,放了孙长老一马。


    也正是因为张婉的这一瞬颓势,被孙长老抓到了空当,一击毙命。


    孙长老偏过头,在某个时刻,他的眼神几乎是仓皇的。


    手起剑落,灵力化成的剑刃砍断了那?条摇摇欲坠的胳膊,血液喷涌而?出?,徐青翰敏捷地向后一躲,断臂掉在了他原先站的位置上。


    徐青翰恍然大悟,原来他的胳膊是这么没的。


    做完这一切,灵力覆盖在伤口上,孙长老面色苍白地转身向金陵城里走了回去,示意他们跟好。


    “我自断一臂,如今功力大不如前,想来破不了小……那?邪修的护山阵。”


    孙长老看了看徐青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眼去,看向曲安,“你传书问天?阁,请掌门再派人来,务必于一日之内上山清剿,否则等?以李轻舟为首的那?些?邪修逃了出?去,再抓就难了。”


    徐青翰有?种直觉,这是最后一次攻山了。


    李阅川与李轻舟沾亲带故,就算当年李轻舟替他瞒了过去,孙长老也不可能让他有?半分通风报信的可能。


    属于李阅川的心脏紧张得怦怦乱跳,他坐在窗边,曲安正不错眼地在暗地里监视他。


    心魔自从那?天?吞掉了他的一部分修为后便恹恹的,此刻找了个舒服地方窝着,徐青翰怀疑他是吃撑了,遂一怒之下只能怒了一下,隔三差五地瞪着心魔以示记仇。


    李阅川不可能无动于衷,徐青翰在心里试图问芥子:“他当时做了什么?”


    芥子沉默非常,不知道是不愿意告诉他还是李阅川当时什么都没做。


    徐青翰这辈子最爱听别人的故事,这会没得到答案抓耳挠腮的。


    不过幸好芥子没让他等?太?久,负责监视的曲安噗通一声栽了下去,徐青翰一愣,只见一封雪白的信笺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显然,曲安脖子后边的伤是它打的。


    这是易渡桥传来的信?


    徐青翰兴致勃勃地伸出?手,那?信笺乖顺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缓缓展开。


    小川,莫要插手。


    这绝对不是易渡桥的语气——徐青翰刚回过味来,一道精妙无比的符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纸中?冲了出?来,遇风展开,铺满了整个房间。


    徐青翰目瞪口呆地被一堆符文困在其?中?,倒没伤他,只是在他试图接近门口时发出?低低的吼声,昭示着不可出?门的事实。


    他一点也不想试强行出?门有?什么后果?。


    “李师弟?”


    徐青翰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拿墨水去在心魔的衣裳上画王八,突然听见了这么一声呼唤,简直如听仙乐,当即就想张嘴回话。


    一张封口符从阵法里钻了出?来,当当正正地贴在了他的嘴上。


    他听见属于李阅川的声音说?道:“不必了。这些?日子我在此闭关,还请各位不要打扰。”


    徐青翰:“……”


    救命,阵法会说?话!


    李阅川的出?身在问天?阁里算不上秘密,那?师兄浑然不知紧闭的房门里发生?了什么,欣慰道:“你舍不得手刃李轻舟是人之常情,师兄明?白。但小川,你能选择大义,的确不枉掌门对你的一番教导。你便好生?休息吧,待到功成之后,我亲自来接你回山。”


    李阅川显然不是自愿的,徐青翰摩挲着那?张纸条,心下盘算:当年师尊可能是想救李轻舟走,结果?收到的信里被李轻舟藏了阵法,所以他才被困在此处不得离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轻舟他们被围困在山中?断了生?路。


    徐青翰终于想起来了断月崖落成的年头,好像就是今年。


    最后他无端地想,被困的日子里,李阅川在想些?什么?


    他为什么会听从前任掌门的安排,继任掌门,却不肯把李轻舟从断月崖里放出?来?


    李轻舟的意志逐渐从易渡桥的身体里退了出?去,她面色复杂地目送信笺飞出?了窗口,直奔金陵而?去,默默把符咒记在了心里,皱了皱眉。


    她大致能看出?来那?符咒是做什么的,李轻舟想把李阅川困在那?,不让他插手。


    李阅川怎么也算个问天?阁的人,若是他愿意,其?实这个死局还是有?破解之法的。


    只要他拖住那?些?修士,哪怕一时片刻也行。


    但李轻舟没同意。


    李轻舟此时或许还没想到这些?邪修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只觉得她要带这些?邪修走,也要保护好弟弟。


    一个邪修背着包袱,气喘吁吁地推开了门。


    易渡桥一抬眼睛:“都收拾好了?走。”


    邪修点了点头,正当他们准备动身的时候,水绿色的大阵震颤了起来。


    有情刀(十七)


    护山阵连接了整个山体?, 易渡桥脚旁的小石子嗡嗡地滚动起来,她蓦地冲了出?去,把那?邪修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带他们走。”


    邪修:“等等, 那?你呢?”


    “我去拖住他们。”


    隔得太远, 易渡桥的?声音有些模糊,“来得比我想的要快……去吧。”


    危急关头, 她忽然?体?悟了李轻舟当时的?心境,做出?了与她无二?的?抉择。


    数以百计的?万重山拔地而起,它们本就是一团虚影,影影绰绰地融在一起, 叠得像新长出?来了一座山头。


    易渡桥顾不得暴露位置, 神识刹那?铺至阵外, 隔着一层水绿色与问天阁的?修士们对上了眼。


    大部分都在炼气与筑基之间,有两人的?身影她看不清,应该已经结丹了。


    真看得起她。


    其中一个发现了她的?神识, 比其澎湃数倍的?神识朝她撞了过来, 看起来脾气不大好。易渡桥也不同他硬碰硬,神识一触即走, 仿佛一弯缀上了鱼食的?钩。


    真要到了阵前, 她的?步伐反倒慢了下来, 从芥子里摸出?来了把不知道放久的?扇子扇风,上面的?图画还是永安时兴的?式样。


    那?两个修士见?她如此气定神闲, 反倒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这女人是当真有后招, 还是在唱空城计?


    毕竟是张婉手底下的?人,不可小觑。


    护山阵还在这摆着呢。


    易渡桥孤身一人站在阵内, 大概估算着那?些邪修逃走所?需的?时间,笑?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各位又何?必赶尽杀绝。”


    那?两位长老一金丹一元婴,看起来这等?邪祟还犯不着打扰内门峰主?,易渡桥身后的?鬼影尖啸起来,修为较低的?弟子们的?护体?真元顷刻粉碎,痛苦地捂住耳朵,试图隔绝刺耳的?啸声。


    金丹修士眼里不大容得了沙子,双眉怒竖,一拂袖将那?些尖啸挡住:“竖子敢尔!”


    易渡桥没理他,向元婴修士拱了拱手,端的?是一副邪修派头:“竖子也好邪修也罢,我在山上鬼混了这么?多年,也有些保命的?本事,打起来可不知道谁赢谁输,各位,还要打吗?”


    齐瑜越看越觉得眼熟,这不是徐青翰的?做派吗?


    她警惕万分地在心底记了一笔,等?脱离幻境后绝对要提醒尊上,不能?让她被先夫哥带坏了。


    先夫哥寂寥地蹲在房里,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喷嚏。


    李轻舟现在是筑基巅峰的?修为,普通修士奈何?不了她,就算是拖时间也够那?些邪修跑了。


    但徐青翰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如果她现在就死了,那?断月崖是怎么?来的??


    那?些填进去的?邪修尸骨究竟来自何?方?


    徐青翰想得头疼,遂哀叹了声向后倒进了软榻。他在问天阁修炼多年,捏个符咒把这阵撬开个缝并非不可能?。


    他本想借机递点消息出?去,无论是让邪修有准备也好,让正道修士赶尽杀绝得更彻底些也罢,这不就有好玩的?看了?


    不过徐青翰更倾向于让他们把李轻舟的?神识抹了,没了神识,看她还怎么?修鬼道。反正易渡桥要是问,说是芥子让他干的?不就行了。


    但他的?灵力在符纸上怎么?都画不下去。


    这不是芥子的?意志。


    徐青翰偏过头,看了眼因为用?力过猛而在纸上划出?来的?笔锋。


    这是李阅川的?字,是他的?意志。


    他唯一一次出?现,是不让他伤害李轻舟。


    修士们听了易渡桥的?话均沉默下来,连那?金丹修士都噤了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易渡桥一摇折扇,心底下却传音给?阿四:“不太对劲。”


    阿四:“哪里?”


    “他们没破阵也没揍我,就在这干瞪眼。”


    她面目平静地道,“我不信他们眼里揉得下我这个邪修。”


    说到这,阿四也品出?来了不对,他一愣:“为什么??”


    易渡桥:“可能?有人发现他们要走了,去看看。”


    众多万重山里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一缕黑雾,阿四抽身离去,没走两步,陡闻一声铮鸣。


    一道剑气向阿四的?身上钉了过去,折扇飞上前替他挡了一击,凡木的?扇骨转瞬分崩离析,木屑四溅。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易渡桥甚至感受不到剑气的?来源,下意识令万重山萦绕周身,顺带把阿四从再死一次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剑气的?主?人从虚空中施施然?迈出?一步,白衣玄靴携玉符,雪白的?鞋底不染尘埃,每一步都踏在了灵力所?化的?莲叶之上。


    易渡桥不认得他,偏偏觉得有些熟悉。


    不是脸,不是身影,也不是问天阁那?套似乎从来没变过的?白衣。


    她感受到了和成为掌门的?李阅川同样的?威压。


    大乘修士。


    半只脚踏入了仙门的?问天阁掌门根本不用?动?,整座山上的?灵力乖顺地依附在了他的?身边,草木灰里埋藏的?月息瞬时没了光亮,自行抽干了。


    万重山瑟瑟地向易渡桥靠拢了几分,她透过透明的?莲叶与掌门相视,笑?了笑?。


    “张婉为祸人间,是本座的?疏忽。”


    掌门并未追究她的?不敬,又或许他觉得对一个死人不必太过严苛,温和道,“他的?罪孽却波及到了你们身上,实?在不好。”


    语气也像。


    易渡桥心说,奇怪,他怎么?和做了掌门的?李阅川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易渡桥:“所?以你是亲自来斩草除根的??”


    掌门亲自入世,她实?在没想到。


    谁能?知道大乘修士竟然?能?放下脸,逮着一堆蝼蚁似的?邪修屁股啃?


    那?几个问天阁的?修士压根不敢吱声,差点给?掌门跪了。


    掌门噙着笑?,将她的?疑问默认了。


    一道万重山雾气似的?钻进了易渡桥的?掌心,她的?神识上显现出?了行潦草的?字:没有人迹。


    此等?小动?作逃不过掌门的?法眼,他微微一垂眼皮:“惭愧,本座实?在不会丧葬之礼,便天为被地为床,让那?几位朋友坐化了。”


    “问天阁上不教人话吗?”


    易渡桥冷冷地说道,“莫非我还要谢谢你把他们埋进了山。”


    掌门:“不必多谢。”


    易渡桥:“……”


    嘴欠可能?也会隔辈亲,徐青翰和他应该挺有共鸣的?。


    她随手将李阅川送来的?那?把剑踩在脚底,往上飞去,浑身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脖颈上的?青筋凸出?明显的?痕迹,勉强和掌门站了个平。


    在大乘修士的?手底下,邪修们死得连片叶子都没惊动?。


    易渡桥是从死亡里蹚出?来一条生路的?人,她没被邪修的?死吓到,却想再看清楚掌门的?面容一点。


    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和她也没分别。


    筑基修士在他面前连捏手印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她随手把那?些万重山收回了体?内,淡淡地说道:“你欠李轻舟的?命,我记住了。我不知你为何?会消失于天地之间,是坐化了还是飞升,但这些都不重要。”


    掌门没太听懂,眉头微微地一动?,以示疑惑。


    不过易渡桥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道:“只要我神魂不灭,终有一日邪修会与你们这些正道修士齐名,能?坦坦荡荡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芥子封住了她的?经脉,只留下停在半空中的?长剑供其站稳。易渡桥明白此地便是李轻舟的?葬身之处,她听见?掌门道:“邪修祸乱人间,何?谈坦荡。”


    “放屁。”


    易渡桥冷笑?,“你们仙人自诩正道,却有谁曾真正瞧过这世间苦楚?虚情假意,枉为修士。”


    虚情假意,枉为修士。


    接连挨了好几声骂,掌门终于没了好脾气,他嘴角的?弧度淡了下来:“还有何?事?”


    易渡桥摇摇头:“没有了。”


    其实?在大乘修士的?手下死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痛苦,不过拂袖之间,她的?骨头就尘埃一样地散了,万重山竭力地护住了神识,于是她在半空里成了团人形的?黑雾,邪气得很。


    掌门听说过她手握傀儡术的?传闻,仔细想来也是他们问天阁种下的?因,于是他又一拂袖,准备把这结出?来的?果一了百了地碾碎了。


    他泼出?去的?剑光顿了下。


    剑光映进了神识,易渡桥又想起个事来——掌门修的?是剑道,按理说李阅川应该也一条剑道走到黑才对。


    但拜师大典上,岑砚曾经说过,他和李阅川的?道同出?一脉,都是苍生道。


    紧接着,剑光劈散了脆弱的?万重山,却又一顿。


    她的?神识上的?黑雾越来越浓——


    易渡桥在扭曲的?鬼脸里,看到了不久前受她嘱托,要把其他人带走的?那?个邪修。


    黑雾冲天而起,不经召唤便自行化作了无数万重山,牢牢地把神识裹在了里面。


    易渡桥在黑雾翻卷的?纹路中,似有所?感。


    是了,李轻舟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叩开了鬼道的?大门。


    后来的?事与当年她在壁画上看过的?别无二?致,大乘修士面对这般的?奇景竟然?放了李轻舟一马,允许她的?神魂进入轮回。他将此处容留为墓,挪到北边的?穷乡僻壤之地施加封印,可不知为何?断了一臂的?孙长老横插了脚,非要把坟头取名为“断月崖”。


    念在他杀敌有功的?份上,掌门点了头。


    但他没想到的?是,李轻舟摸到了鬼道的?一角,竭力求生的?意志落成了她的?道心,与断月崖合成了一体?,在万重山的?遮掩下修成了山鬼。


    此时全然?瞒过了问天阁——杀的?邪修越多,万重山的?力量也越强大。直到数百年后,世子妃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山里,本应镇守崖底的?万重山被一个想要叩问天道的?修士引入了蜃楼大阵,逐个炼化成了灵力乱流。


    而那?个倒霉催的?世子妃,就是被挑中给?蜃楼大阵的?祭品。


    断月崖从中央裂开,她被山崩的?震颤从李轻舟的?体?内“晃”了出?去,易渡桥猝不及防地与李轻舟的?神识面对了面,她的?神识包裹住了那?半副灵骨,深埋在断月崖里,被山石掩去了。


    “尊上。”


    齐瑜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你可曾受伤……小心!”


    裂开的?山身底下,是新的?一层芥子,里面蓄满了滚烫的?黑水,咕嘟冒泡。


    李轻舟站在被黑水围住的?一方小岛之上,她那?双挑得过分的?浓黑长眉几乎和黑水没什么?分别,对易渡桥招了招手:“过来。”


    易渡桥没动?:“师父,你要把我煮成片儿汤喝?”


    “没大没小。”


    李轻舟失笑?,她不知是何?滋味地把目光偏开了,“下来,烫不着你。”


    有情刀(十八)


    山鬼之所以?是山鬼, 正是因为无论是李轻舟也好易渡桥也罢,死后的?灵骨都埋在了断月崖里,与其说修出的?这副随时可以断臂求生的人身是“根”, 不如说断月崖才是她?们的?“根”。


    正常的山鬼修出的人身应该和易渡桥似的?, 除非她?自己主动暴露,否则别人是看不出其中关窍的?——例如李阅川, 已至大乘又如何,还不是被易渡桥以一招封脉瞒过去了么?


    时至今日易渡桥才明白李轻舟为何大多数时间只用虚影示人,她?少了半副灵骨,修不出完整的?人身。


    但此?时站在孤岛之上的李轻舟不一样。


    她?的?身形凝实?, 举手投足之间与常人无异, 分明是生?前的?模样。


    易渡桥莫名?地觉出了股近乡情怯的?意味, 她?在空中踌躇半晌,脚底下像被什?么绊住了,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


    最后还是齐瑜轻轻地碰了下她?的?指尖, 给了个?台阶:“我帮你看着徐仙长不捣乱, 去吧。”


    齐瑜从来没有过正经的?师承,体会不太到易渡桥此?时的?心境。可她?的?那?颗玲珑心却在易渡桥的?脸上看出来了几分不知所措的?茫然, 不由有些好笑。


    笑到一半, 她?忽然想到易渡桥是以?开悟二字入的?道, 这样多?的?七情六欲填进?去了,她?这辈子还能突破元婴吗?


    裙摆翻飞, 易渡桥落在了李轻舟的?身前。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问?, 李阅川那?多?出来的?半副灵骨是不是来自于李轻舟,为何要?留下人骨柴将她?引入秘境传道, 又为何直到现在才愿意与她?相见。


    还有,李轻舟到底还认不认她?这个?不孝徒弟?


    易渡桥没说话, 李轻舟先打破了沉默。


    她?背手到了身后,盯着易渡桥的?眼睛说道:“你有想问?本座的?吗?”


    易渡桥遂一条条地问?了。


    想来纵使是李轻舟也没想到她?这样直白,愣了愣才依次答道:“当年本座被吴伯敬引入蜃楼大阵后身陨,此?事你应当已经猜到了。本座的?灵骨从阵中逃脱后去了趟问?天阁,把小川的?灵骨补全了,最后还留下一根……”


    她?点了点易渡桥胸前挂着的?那?根人骨柴,“在这。”


    易渡桥的?神色微微一动。


    李轻舟:“本座死得太快了,傀儡术还没来得及教,就请你来此?处一观,能体悟多?少全靠你自己。”


    她?释然一笑,“反正以?后也没有再教你的?机会了。”


    人骨柴中储存的?灵力有限,能维持到今日已是不易。待易渡桥脱身之时,就是李轻舟的?神识彻底消失殆尽之际。


    最后,她?叹了口气:“其实?前人种种本与你无关,但本座在灵骨里见你建了断月山庄,大致也能猜出来你想做什?么。辜月,你和当初的?本座倒是一样,走上了一条……不为仙门所容的?路。”


    这条苦旅里,并?非只有易渡桥一人独行。


    易渡桥的?眼睫又是一颤,这会时间,她?要?把这辈子的?表情都做完了。


    易大葫芦终于不闷着了,像学堂里渴求师长指点的?学生?:“那?这条路,我走的?对吗?”


    她?怕李轻舟说不对,又怕李轻舟说对。


    如果不对,那?她?就要?被迫走上与师长背道而驰的?路,如果对,那?么李轻舟费尽心思把她?引到芥子里,莫非也是像吴伯敬一样,想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易渡桥一生?里的?真心不多?。


    给过徐青翰,给过吴伯敬,也给过李轻舟。


    徐青翰与她?自永安一别便阴阳两隔,吴伯敬从始至终都觉得她?只是祭坛上的?猪头肉,那?么李轻舟呢?


    她?自觉拿得起?放得下,此?时依然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李轻舟只是笑了笑,她?把那?身面片一样的?白袍换了,穿了件粗布的?麻衣,还是和张婉学阵法时天天滚草屑抓河鱼的?那?身。


    她?把在红尘里的?牵挂穿了一身,对易渡桥道:“本座上下求索许多?年,也没求出什?么名?堂,还被吴伯敬一个?后辈算计了个?正着。你的?道对与不对是自己的?事,犯不着要?本座来评判,走就是了。”


    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易渡桥刚想说话便被李轻舟轻飘飘地挥手打断:“师长说话,小辈不许插嘴。没个?规矩。本座能教的?都教给你的?,其他的?你爱和谁学就和谁学,本座管不着。”


    她?顿了顿,“我教你的?那?套剑法出自北辰峰,和苍枢剑法同源——学了没坏处。”


    潜入问?天阁卧底的?事被发现了,易渡桥没顾得上解释,她?满脑子都是那?句“师长说话,小辈不许插嘴”。


    李轻舟说,她?是师长。


    易渡桥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同镶了两颗锃光瓦亮的?下凡星。


    滚烫的?岩浆流过两人的?脚边,李轻舟想了一会,伸出手,摸了把她?的?头顶。


    和当年张婉哄她?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李轻舟:“前人们的?恩怨,想必你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其中是非你自有判断,不必我多?说。”


    李轻舟不知道她?是对是错,她?在芥子里把属于前人的?真相一寸寸地摊开给易渡桥看,想告诉她?问?天阁背后有皇室插手,想为其解惑却又怕她?活得太累太苦,今后她?不在了,又有谁能陪易渡桥走下去呢?


    她?明明……


    只是一个?误入断月崖的?小小山鬼。


    在此?等复杂的?心绪下,一双臂弯兀地环上了李轻舟的?肩,易渡桥偏过头去,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李轻舟呆住了。


    她?听见易渡桥心满意足地唤道:“师父。”


    李轻舟想把她?推开,刚抬起?来却又下不了手,僵在空中半晌才缓缓回抱了过去,无奈地责道:“你有没有在听本座说话?”


    “听了。”


    易渡桥腆着脸又蹭了一下,浑身上下半点郁结之感都没了,笑嘻嘻地说道,“皇室和问?天阁有一腿,我要?翻天只能双管齐下,把修士与凡间彻底隔开才行。师父别动,再让我抱会。”


    李轻舟:“……”


    她?感觉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易渡桥肚子里的?那?堆鬼主意能顶十个?她?!


    易渡桥亲近够了,才终于肯把头抬起?来:“但徒儿还有一事不解。”


    李轻舟:“说。”


    “如果有一天我对上了李阅川怎么办?”


    “不得直呼前辈名?讳。”


    自从在明面上确认了师徒关系,李轻舟突然变得循规蹈矩起?来,很?怕带歪了她?的?便宜徒弟,“你会如何?”


    易渡桥把菟丝子似的?缠上去的?手撤了下来,站直了正色道:“我会照杀不误。”


    “就是白瞎我的?灵骨了。”


    李轻舟一掀眼皮,“说说吧,为何如此??”


    “师父,你去送灵骨的?时候定然也觉出来不对了。”


    易渡桥笃定道,“李阅川明明修的?是剑道,但如今却改成了苍生?道。修士最忌改换道心,他却偏向虎山行,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轻舟道:“还会反问?我了。”


    嘴上这么说着,她?的?眼睛却弯了起?来,是个?笑弧。


    于是易渡桥便自顾自地继续推断:“那?是因?为每代掌门的?道心都必须是苍生?道。”


    半空中,齐瑜和徐青翰对视了眼。


    齐瑜:“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徐青翰环抱双臂,道:“我以?前就觉得掌门都修苍生?道这事挺巧的?,代代侍弄花草,也不怕棚顶被树杈子顶个?窟窿。结果进?了芥子里发现老?头子……不是,我师尊的?房里一盆花花草草都没有,满墙全是剑,若是发现不了异常才是奇怪了。”


    “苍生?道多?以?生?灵万物为道心,先不论花草,单是灵兽就有千万种,道心庞杂是必然的?。”


    一阵风卷来,易渡桥比划了个?米袋子的?形状,“就像一袋米,里面要?是不经意混进?去了个?虫卵,谁也发现不了。我猜,掌门之位就是那?颗虫卵。”


    她?期期艾艾地看向李轻舟,“我说的?对吗?”


    李轻舟的?嘴角尚未落下,在心底暗叹:好机灵的?小徒弟,是我赚了。


    她?道:“你猜的?没错。当日见到李阅川时他已经不认得本座了,唯独身体里的?灵骨还有些本能,见到我就要?把另一半也夺回去,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易渡桥追问?:“那?师父你为何给他?”


    李轻舟:“正如你所说,他变成了被‘虫卵’架空的?傀儡,但道心仍旧需要?灵骨支持才能维续下去。如果没有完整的?灵骨,小川永远到不了大乘,也就无法承受那?颗虫卵,何谈维持道心?”


    她?最终还是心软,看不得李阅川道心崩解,魂归天地。


    山鬼也有她?的?私心。


    ……虽然私心没有徒弟重要?。


    “但那?颗虫卵到底是什?么?”


    易渡桥心思急转,“皇室用它来控制问?天阁,防止哪代掌门人叛变?可它又是从何而来的??”


    李轻舟被问?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坦诚道:“我不知道。”


    没人知道苍生?道是从哪来的?,好像自从修道之路伊始,它就存在于世间了。


    易渡桥想起?来了入了苍生?道的?岑砚,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年纪大了,你们后人的?事本座管不着。”


    李轻舟抬头,睨了徐青翰一眼,“小川的?徒弟,看够了?”


    徐青翰规规矩矩地从天上飘了下来:“见过前辈。”


    他很?少有正经说人话的?时候,奈何李轻舟不吃这套,脸上的?笑意消弭了下去,冷声骂道:“不成器。”


    徐青翰:“……”


    干嘛骂我?


    有情刀(终)


    李轻舟不动声色地站在易渡桥身前, 把?徐青翰与她的小徒弟隔开了。


    她比徐青翰矮了一头半,需要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颇不满意地一皱眉, 芥子?随她的心意而动, 只听轰隆一声裂响,徐青翰脚底下的土地登时凹下去了一块。


    徐青翰没想到前辈也能同小辈置气, 没站稳,猝不及防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啊!”


    自从?掉完牙徐青翰就再也没摔过屁股墩,以至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给摔傻眼了。


    李轻舟若无其事道:“剑修一道最忌道心不定, 你?心性浮躁, 以致现如今生了心魔, 实在是朽木一棵。”


    徐青翰六十年就能化神?,这辈子?耳朵里最不缺的就是天资卓绝等捧臭脚的夸奖,第一次被人骂成朽木, 几乎疑心他听错了。


    他指了指自己:“我??”


    “不然还有谁?”


    李轻舟平静道, “辜月心性坚定,自然与你?不同。”


    言下之意, 少来招惹易渡桥。


    此时徐青翰确定了, 李轻舟肯定知道他和易渡桥的那点事, 这会报仇来了。


    入门之前他在人间潇洒了二十年,在侯爷的戒尺底下什么礼义诗书都没学会, 就学会了一件事——能屈能伸。


    特别是在对方?还是易渡桥师父的情况下。


    徐青翰:“嘿, 我?就不如易辜月。”


    纵使易渡桥在李轻舟面前涵养绝佳,也差点没绷住, 咬着嘴唇偏过头去闷闷笑了。


    李轻舟对这种不要脸的哑口无言,心想天等灵骨怎么就看上了他。她不得不对李阅川的满头黑发感到了几分?担忧, 经年不见,不会被徐青翰气秃瓢了吧?


    问天阁的掌门要是入了佛门,那可太?有乐子?了。


    易渡桥打破了沉默:“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解。”


    李轻舟横眉冷对的面色当即散了,和颜悦色地问:“何?事?”


    “你?自称本座,是同当年的问天阁掌门学的吗?”


    易渡桥奇怪很久了,李轻舟死?前不过是个靠着张婉庇护的小喽啰,又没有像传言里那样统领万千邪修,从?哪来的“本座”二字?


    想来想去,易渡桥只在前任掌门的口中听到过本座二字,估计是在那时候学的。


    李轻舟:“……”


    她的脸色几变,最终定格在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上,仿若吃了口烂泥巴,五官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在后辈面前,李轻舟断断拉不下脸承认她是为了撑场面才改口为“本座”,天知道易渡桥当年闯进?断月崖是为了什么,还不让她故作?高?深一下吗?


    况且以她当时在鬼修里的地位,自称本座也理所应当。


    不过这些易渡桥是听不着了,李轻舟把?手拢在唇前轻咳了声,瞥了她一眼:“自然不是。”


    易渡桥像抓住了她的尾巴,不依不饶地追问:“那是什么?”


    “前辈的事少打听。”


    李轻舟捏了捏鼻梁,话?锋一转,“易辜月。”


    易渡桥突然被点了名:“师父?”


    “张婉当年留下的护山阵还有些残迹,我?见你?那个姓齐的属下是个阵修,不如让她将其补全了,也是个保障。”


    她想说“照顾好自己”,又觉得易渡桥不是个小孩了,实在没必要,“灵骨也快烧干净了,你?准备准备,回去吧。”


    孤岛颤颤地摇晃起来,在翻腾的岩浆里仿若一叶扁舟,徐青翰刚爬起来,又噗通一下坐回去了:“……”


    孤岛裂开成了两半,李轻舟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推,齐瑜的身影一闪,转瞬出现在了易渡桥的身旁。


    灵骨里残余的灵力逐渐见了底,两半孤岛朝相反的方?向飘去,每挪一尺,李轻舟的身影就模糊一分?。


    在李轻舟看不见的角度里,易渡桥低头盯了会她的鞋尖,忽地抬手抹了一把?脸,变戏法似的将那些伤离别抹去了。紧接着她转过头,洒脱地一挥手。


    “走?了。”


    李轻舟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细微的灵力没入岩浆,径直刺入潜伏在岩浆深处的心魔后颈。


    易渡桥迟迟没等到回应,迟疑地眨了眨眼,却发现那道本应在孤岛上的身影消失了。


    但芥子?尚未消失,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皱眉扫视周围流淌的岩浆,浓郁的白雾蒸腾而上,悄无声息地吞噬了目之所及的视野。


    就在这时,本来平静下来的孤岛上陡地迸出了裂痕,宛如指甲划过琉璃板的尖锐声响从?易渡桥一行人的脚底下发了出来,徐青翰脸色陡变,终于意识到他忘记了什么。


    “这次是我?疏忽了。”


    不退剑悬在半空,徐青翰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裂缝的尾端,“忘了我?那个心魔总想作?妖了——去!”


    不退剑应声而刺,罡风将岩浆分?成了两半,被剑气高?高?扬在了两侧的岩石上,将石头腐蚀出了黑黢黢的痕迹。


    而在剑气的中央,生得与徐青翰无二的心魔被钉在了另一块岩石上。


    他的脚踝以下浸没在岩浆里,烫掉了一层血肉,森森白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黑下去。


    琵琶骨被一剑钉穿,心魔的牙上全是吐出来的血,他的喉骨不知道挨了哪道剑气的打,咳了半天也没说出句人话?。


    他遂放弃了出声,喀拉喀拉地把?喉骨拧回原位,朝易渡桥他们笑了。


    笑得人后背发凉。


    在李轻舟临消失之前,通过那道足以支持他们做出简要交流的灵力,心魔与她无声地达成了一桩交易。


    李轻舟把?芥子?的管辖权交给心魔,他来替李轻舟教训徐青翰。


    双赢。


    他当然知道徐青翰怕什么,被岩浆腐蚀了七七八八的手里伸出无数条细线,看上去与操控万重山的灵线如出一辙,栓船似的勒上了孤岛的四角,狠命往前一拉。


    孤岛不受控地往前直冲,在四分?五裂之前,易渡桥看了眼徐青翰。


    那道剑气本应直接把?心魔的实体?打碎……是徐青翰留了情面,还是说他如今已经使不出化神?级别的剑气了?


    徐青翰未曾注意到她的目光,强行伤害心魔的后果便是双倍反噬,他周身骨头无一不痛,喉口腥甜,只觉像被不退剑从?头劈到了脚,骨头都要裂了。


    在孤岛撞到了岩浆汇聚成的瀑布边缘,并且即将碎成一摊烂土之前,徐青翰意识到了心魔要做什么。


    易渡桥脚底的土壤被刻意保留了下来,他与齐瑜被疾风分?别吹开,眼见就要后仰着坠进?滚烫的瀑布,而易渡桥此时的位置被控制得恰到好处,只来得及救其中一个。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心魔胸前的血洞慢慢愈合,他徒手把?不退剑拔了出来,“徐天贶,你?会舍得召回它吗?”


    扪心自问,徐青翰舍不得。


    他与无法自保的齐瑜不同,再怎么退步也是个正经的元婴,只要他一声令下,不退剑即刻就能把?他从?空中捞出来全身而退。


    但他想到了在第二层芥子?里时,李轻舟救李阅川的场景。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出手相救的意识是属于易渡桥的,是她想要救他?


    那是不是就说明只要他努力追随易渡桥的脚步,她偶尔也会回头看一看他?


    徐青翰不得不承认他的卑劣——就在这生死?关头,他想知道他与齐瑜之间,易渡桥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不退剑划破了心魔的掌心,它听从?主人的心意,悄然藏在了齐瑜的身边。


    只要易渡桥抓住了徐青翰的手,不退剑立刻就会托起齐瑜,使她免于葬身岩浆的下场。


    易渡桥没看见那道掩藏起来的剑光。


    蓄势待发的不退剑终究还是没派上用场,易渡桥不假思?索地飞身而上,一把?将齐瑜揽进?了怀里,飘然降落在唯一安全的半块孤岛之上。


    齐瑜被蒸汽呛着了,捂嘴咳了几声:“尊上怎么、没救他?”


    “我?救他做什么。”


    易渡桥不假思?索道,“你?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回,莫非还真以为你?只是个下属。就算是个下属——谈妙,我?为何?要为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正道修士而放弃你??”


    她向来分?得很清。


    从?前易渡桥的心里有道很长的缝隙,那是在许多年前的断月崖上裂开的。当年易渡桥盼望着一个不成器的世?子?能来救她,他没来,于是那道缝隙一直漏着断月崖上的风,空得发冷。


    但后来那道缝隙逐渐被填满了,齐瑜,李轻舟,岑小眉……


    哪一个不比徐青翰重要呢?


    易渡桥宽慰地笑了笑,一只手搭上了齐瑜的肩,安定下来后才想起来一件事。


    徐青翰怎么没上来?


    不退剑尖锐地一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沓里跑了出来,一路往瀑布下冲,险之又险地托住了差点倒栽葱进?了岩浆里的徐青翰。


    他也不知在愣哪门子?的神?,和蹲在瀑布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的心魔大眼瞪小眼。


    心魔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蹲下来,尖笑道:“真好骗,你?还真以为能比过齐谈妙在她心里的分?量?”


    “我?不知道。”


    徐青翰躺在不退剑上,他想笑,颊侧却火烧火燎地痛,嘴角扭曲地努力压平了,“嘶……她怎么没来抓住我??”


    他像面临着世?上最令人百思?不解的谜题,心魔却不肯轻易放过他,挥手召出了一片岩浆,表面光滑无比,正好能当作?铜镜用。


    “铜镜”被怼到了徐青翰的面前,心魔道:“不如看看你?如今的样子?。”


    从?太?阳穴划到了嘴角的长长伤痕覆盖在了徐青翰的右脸上,那是他放任自己坠落下去时被溅起的岩浆烫破的,把?那张俊脸生生割成了狰狞的两半,看起来分?外骇人。


    连出门都要挑上七八九十个发冠的臭美剑修愣了会神?,忽地用衣襟遮住脸,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下一瞬,芥子?轰然崩塌。


    岑小眉刚刚目睹灵涡消失,正想传消息回问天阁喊救兵来,就见本应只有易渡桥一人的马车里突然掉出来了三个人来,与她面面相觑。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


    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低着头的徐青翰忽然把?发冠扯下来,发丝胡乱糊在了脸上,压在身下的不退剑飞也似的托着他跑了。


    没人看见他遮住的脸。


    冷烹油(一)


    大楚的年关, 是被北地宝马的蹄声踏响的。


    高头大马后边拉了两辆车,谁骑马累了就往里坐,里边不太精细的垫子都被磨平了花样。


    祁家军铁律其一, 屁股能坐麻, 垫子不能换,只?因为这垫子乃是祁英之妻亲手所做, 据其所说上边绣的是双蝠呈祥,经祁英父子及岑小眉等随行人士的品鉴之?后,均认定?那是两只?扑棱蛾子。


    此评价被一封家书?带回了襄平城,被瞒住了所有真相仍以为祁英只?是回京述职的祁夫人怒极反笑, 把准备让富贵仙器一并传送过去的橘子全扒了, 只?留祁英对?着一堆马车里的橘子皮笑。


    祁飞白十分担忧地看了会他的老?爹, 感觉男子一旦动心就都是这个下场了,遂捧场道?:“娘对?我?们真好,还给寄了陈皮来?。”


    祁英不错眼地拿了块橘子皮泡茶, 哼笑道?:“那是给我?的。”


    祁飞白无?言, 把车帘放回去,求助似的转过头:“雪来?, 我?爹没救了。”


    细腻的绢帕擦过剑刃, 岑小眉随即收剑入鞘:“苍枢山的丹药还算不错, 令尊可有需要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飞白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他被边关的风雪吹久了, 皮肤比常人会深一些, 不穿轻甲的时候看上去像个跑江湖的俊俏少年,“哎, 你说我?爹算不算修‘有情道?’的?”


    岑小眉反应过来?后微微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编排长辈的。”


    见把她逗笑了,祁飞白也“嘿嘿”乐了两声, 却见岑小眉的笑转瞬即逝,把话?题引回了正?轨,“永安城里守卫虽然森严,但辜月说要保你们不死,我?便信她。偷梁换柱此事祁将军断然不会同意,要想成事还得靠你。”


    祁飞白:“我?知道?。”


    当天夜里,那传圣旨的使者先行一步,去了皇宫复命,祁家军一行人便停在永安城外暂作休整,北蒙使者的车队位列另一旁,互不打扰。


    借着夜色的遮掩,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潜入了祁将军休息的马车里。


    临近永安,又?有易渡桥这等修为的修士在,祁英并不算太过担忧安全问题。他珍重地把几块橘子皮和家书?一起?压在垫子下,决定?暂且在这睡一晚上——如今没必要扎帐惊动永安了。


    就在祁英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只?手劈上了他的后颈。


    祁英反应过来?为时已晚,他眼前一黑直愣愣地从?座位上滑了下去,被刚干完坏事的祁飞白一把接住。


    隔着车帘,岑小眉向?他打了个手势:成了?


    祁飞白同样举起?手:成了。


    岑小眉翻身进了马车,从?怀里掏出来?两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公事公办地低声解释道?:“宿火峰做出来?的东西,叫‘暗蝉皮’,比人/皮/面具粘得更牢一点,化神以下的修士看不出端倪。别动。”


    修士的道?心千万,灵力的温度也有千万种。


    无?情道?恰好属于最?冷的那一类。


    冰凉的灵力注入暗蝉皮中,边缘霎时软了下来?,黏答答地粘在了岑小眉的手上。她的眼里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嫌弃情绪,皱着眉把暗蝉皮抖开就要往祁飞白的脸上糊。


    祁飞白差点没被灵力冻死,还哪敢乱动,愁眉苦脸地任由岑小眉在他脸上胡作非为。对?方显然不太熟练,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贴合,脸越贴越近,祁飞白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等等,是不是有点太近了?


    祁飞白这辈子没怎么和女子接触过,上一个是年纪能当他姑奶奶的易渡桥,这会猝不及防和岑小眉面对?了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当然知道?岑小眉是个修士,以后要叩问天道?飞升成仙的,但祁飞白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暗蝉皮脱了手,在他脸上攒出来?了道?皱纹。


    岑小眉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


    “没,没什么。”


    祁飞白忙把那道?皱褶按平了,又?将昏过去的祁英掰过脸,“时间不多了,快快快。”


    不多时,祁飞白和祁英就换了一张脸。


    祁飞白动了动脸皮,惊奇地发现暗蝉皮贴在脸上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趁新鲜劲还没过去都摸了两把,瞥见岑小眉欲言又?止的表情后才咳了声:“这里有我?,你放心。”


    岑小眉没多想,点了点头,扛起?祁英飞身而去。


    纤弱的肩膀扛了八尺大汉而毫不吃力,祁飞白目送两人远去,震撼地放下了车帘。


    自愧不如!


    易渡桥勾画地图的手一抖,一滴墨汁滴落在了图纸之?上,刚巧把皇宫的位置染脏了。


    她一言难尽地观赏了会这“弱女子倒拔老?将军”的戏码,虽然心里明白无?情道?传人定?然不会在乎外在形象这等虚名,但还是一时间没想出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此等盛景。


    祁英的头发垂在地上,不知道?扫了多少块砖,脏得像开了线的破抹布。


    “先把他放在榻上吧。”


    易渡桥放下兔毫,“祁飞白那边安顿好了?”


    岑小眉依言照做,头也没抬地答道?:“使者进城了,估计明日就要召见祁将军。”


    顿了顿,“祁飞白说他可以。”


    他说可以你就信?


    没再多置喙,易渡桥转了个话?头道?:“谈妙回山庄理事了,如今能帮祁家父子的只?有你我?。想必你也知道?铄金堂是我?手底下的产业,虽然如今灵石生意不好做,但人手还是在的。小眉,你是问天阁的修士……”


    她的话?没说完,岑小眉便已经懂了。


    她抬手一抹砚台里的墨汁便浮了起?来?,在空中写下几行字:“我?与你签誓,只?要此事不违背我?的道?心,也不波及岑砚,我?就帮你做。”


    易渡桥的叩心印闪了闪,一道?灵力注入进了誓约之?中。而后,丝丝缕缕的金线从?墨汁中渗了出来?,接连没入两人的眉心,誓约生效。


    岑小眉:“我?是在帮朋友,不是在帮鬼修。”


    以她的立场能做到这些已是极致,易渡桥并不强求更多,只?点了点头:“多谢。”


    “无?妨。”


    岑小眉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背,“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在易渡桥暂住的客栈几里外,方絮闪身进了庭院,腰间青霜剑似喜似惊地想要离鞘,她眉目不惊地敲了敲剑柄:“安静。”


    青霜剑如她所说地安定?了下来?,唯有剑铭的纹路莹莹地泛了青光,她攥住剑柄推开门,单刀直入道?,“祁英回来?了。”


    那文弱书?生正?在让侍女为他磨指甲,闻言毫不意外:“是快了。”


    侍女低下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继续,书?生温和地把手递了递,那侍女心领神会,继续仔仔细细地将指甲磨短,心下难免觉得感激,上哪再找一个这样好的主子呢?


    “你不像她。”


    青霜剑铭上的光越来?越亮,大有要不听?话?的意思,方絮索性把它连剑带鞘一起?抱在了怀里,没什么表情地说道?,“易辜月不会让人为她做这种小事。”


    提到易渡桥,那书?生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波动的脸终于肯动了动,抬起?眼睛:“你很了解她?”


    要是别人,逮到他的软肋后便可能会开始琢磨如何套点好处出来?,但方絮懒得动这份心思。


    可能是前半辈子和吴伯敬虚以委蛇太久,面对?书?生时方絮总不爱多费口舌:“我?为了让徐天贶信我?,连易辜月的字迹都仿得一模一样,若是有何处不了解的,你以为当初徐天贶会上当?”


    书?生又?问:“那她上苍枢山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父母家人?”


    方絮半天没吭声,就在书?生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开口道?:“没有。易辜月的道?心你我?都清楚得很,若是还记得这些,她到不了元婴。”


    “我?就知道?。”


    一只?手磨完了,书?生恹恹地把另一只?递给了侍女,“她谁都不记得了。”


    前尘往事皆为云烟,不是不记得,是过去了。


    方絮没纠正?他,这人爱纠结就纠结去,别耽误正?事就行。


    刚要开口,那眼观鼻鼻观心了半天的侍女突然自作聪明地搭了话?:“那姓易的姑娘是主子的心上人吗?”


    书?生:“此话?怎讲。”


    侍女想了想,道?:“主子听?起?来?像常常惦记易姑娘,若不是心上人,那也应当是很重要的人了。”


    书?生深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我?不喜欢揣测主子心意的下人。”


    此言一出,侍女的脸色登时惨白,不小心把书?生的指尖磨破了一块。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只?能徒劳地跪在地上:“主子,我?……”


    不等她说完,外边冲进来?几个家丁,把那哭喊不止的侍女带走了。


    方絮抱着剑冷眼旁观,等到侍女的哭声彻底消失之?后才道?:“国师府里擅自豢养炼气修士。姓易的,此事皇帝可曾知晓?”


    “除了长生,别的哪有能入陛下那双眼睛的?”


    吹了吹指甲上的白灰,衣袍上镌刻的避尘符自动亮起?,把这显然只?是一具凡人身躯的国师清理得干干净净,“不说这个,你那个徒弟打算怎么办?”


    方絮:“随她。”


    姓易的国师一挑眉:“就算她要和易辜月一起?坏我?们好事?”


    “青霜的残片还在琢玉剑里,不怕岑小眉多生事端。”


    方絮露出青色的剑铭示意,“倒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易国师喝了口茶,润过喉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帮你扳倒吴伯敬,如今又?帮你重建大阵,方姑娘,你该谢谢我?才是。”


    方絮诧异于这人颠倒黑白的能力,拆台道?:“你筹谋多年,不就是想要皇帝手里的问天阁吗。你我?各取所需,谈不上帮。”


    “那可不是。”


    他晃了晃手指,笑意深深,“我?要整个修界。”


    方絮对?此没多大兴趣:“能吃的下就随你。明日祁英面见皇帝,你想好要如何处置他了?”


    易国师:“我?要的是易辜月又?不是祁英,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帮陛下把心腹大患除掉而已。”


    他笑眯眯的,眼睛弯起?来?时和易渡桥竟有几分相像,“等到北部兵权旁落,陛下失了军心,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


    只?有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国师了。


    当即陛下姓李名琅,可能是姓李的都喜欢寻觅求长生的那一套,自安元帝开始长生不老?之?说愈发盛行。李琅甚至专门给问天阁下了令,让他们那群烧炉子的别天天研究丹药了,赶快让他长生不老?才是正?事。


    这可难倒了一众丹修,就算是大乘修士也有寿元将尽的那一日,何况是五谷不分的凡人皇帝?


    就在丹修们迟迟交不了差的关头,一位凡人求见楚帝,声称有长生不老?之?法。


    “他们李氏天生灵骨断绝,入不了仙道?。”


    易国师仿佛嘲笑似的勾起?唇角,“可怜陛下到如今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你对?此已经有猜测了吧?”


    方絮道?:“是有一些。苍生道?心何时出现从?未有过记录,我?猜,就是从?李氏血脉灵骨断绝的时候开始的。”


    茶壶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新的侍女乖顺地进屋将茶壶端走,易国师便随之?收了声。


    方絮说的没错,当年问天阁落成之?时的第?一任掌门就是李家人。但皇亲国戚做这个修士头头不能服众,皇帝又?不愿意就此放弃问天阁这块肥肉,所以想出来?了个再阴损不能的黑招。


    他以李家血脉为基,以命入道?,用那个倒霉掌门的灵骨筑下了第?一个苍生道?心。


    从?此,李氏的手里多了一把叫做问天阁的刀。


    “你从?哪得知的这些?”


    听?完,方絮敲了敲剑柄,“皇室秘辛……李琅还真够信你。”


    易国师坦然道?:“我?说皇陵耽误他长生,陛下就把皇陵挖了。结果我?发现历代?墓里都没有灵骨,自然能大致猜到真相。”


    方絮:“……”


    方絮无?比真诚地问:“你给皇帝下蛊了?”


    冷烹油(二)


    在青霜剑柄被敲击的刹那, 岑小眉正欲离开的步伐一顿,愕然地低下头去。


    只见那色如白玉的琢玉剑破天荒地嗡鸣一声?,震得她?虎口发疼。


    都说十?指连心, 那么剑连的便是岑小眉那颗无情道心, 她?的神识中有道凌厉的剑锋突兀一闪,隐约能看出来是个残片, 边缘锋利,触之便能见血霜。


    “她?在这。”


    岑小眉蓦然握紧了剑柄,“辜月,师尊她?在永安。”


    听?闻这等消息, 易渡桥丝毫不意外?。


    若她?的推断没?错, 襄平城主口中姓方的背后黑手?就是方絮, 只是不知她?哪来的精巧心思?,竟然连瘟疫之法也了然于心——易渡桥不由得想起那只将方絮救走的手?,莫非她?背后还有人?


    没?得到回应, 岑小眉兀自说道:“我要找到她?。”


    “你如?何发现的?”


    问完, 易渡桥又觉得不妥,遂继续道, “无情?道以心得道, 最忌心思?浮动。若是方絮能解你内心不安, 想来也算好事。”


    内心不安之事被易渡桥挑明以后,岑小眉的眼?睫明显向下垂了垂:“我明白。”


    她?与天等灵骨不过一步之遥, 如?今却还未结丹, 着实被岑砚落了一个大境界。个中自然有方絮叛离问天阁的缘故,如?果见?到方絮后心结得解, 她?在修行上也能再进一步。


    易渡桥起身,将她?的一缕鬓发挽到了耳后。


    岑小眉今日的衣裳比往日多了不少银线织的花纹, 勾的是芍药式样,正巧是永安城里?新流行起来的风尚。


    易渡桥了然:“岑止戈叫人送过来的?”


    “他听?说我要回来,让家里?人置办的。”


    岑小眉不自觉地摩挲着琢玉剑,话锋一转,“师祖传书说徐师叔还没?回玄晖峰,你可知道他去了哪?”


    易渡桥疑惑:“我为何会知道?”


    岑小眉:“……也是。所以我没?猜错,那日和你一起进了芥子里?的就是他吧?”


    那日徐青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以她?筑基的眼?力还真没?看清。


    易渡桥下意识摸上了颈间?悬挂的人骨柴,那截灵骨已然不复从前的光洁明亮,其中的灵力消散殆尽,只剩下截裂了个口子的旧骨头,看起来分外?不值钱。


    她?颔首道:“是徐天贶。”


    在众人口中不知所踪的徐青翰,此时正在国?师府的墙头上颇没?形象地蹲着。


    心魔随之蹲在他身边,饶有兴趣地看了会他嶙峋不堪的面容,一道狰狞的伤疤横贯了半张脸,把一张俊秀的少爷脸硬生?生?割得让人不忍直视,边缘扭曲而不甚规整,显然是被烫的。


    冰冷的指尖抚过那道疤,心魔吃吃地笑了起来:“李轻舟铁了心要让你挨罚,最后一点灵力可都用在这上了……啧啧,被岩浆烫脸的滋味好不好受?”


    心魔的手?没?有易渡桥的凉。晚风拂过徐青翰的衣袖,他的神思?有一瞬的飘忽,在听?见?心魔颇为欠揍的话后恢复了冷淡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你借着机会报私仇。”


    对方一哂,权当默认了:“我不过是暂时继承了她?的意志而已,唉,还是你自作孽。脸还疼不疼?”


    他的语气放得十?足关?切,换作往常徐青翰定然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迭声?地嚷嚷恶心,此时他却只是绷着脸,连个多余的情?绪都欠奉:“少烦我。”


    心魔自然不听?他的,撑着下巴道:“人骨柴里?的伤带着死气,去不掉的。”


    带了死气的伤疤治不好乃是仙门常识,徐青翰何尝不知,心魔说出来分明是特意惹他不快,他撇过头去,全当他是街边野狗乱吠。


    徐青翰周身的气息仿佛江流归海一般隐匿下来,在心里?嘀咕道:都说方絮来了这,这人通天之心不死,也不知道她?和国?师又扯上了什么关?系。不过听?说国?师这些年敛了不少好东西……嘿嘿,我瞧瞧去,断月山庄正缺灵石。


    作为问天阁的长老,他浑然不觉此等行径算是吃里?扒外?。


    一路家丁提灯走了过去,他往下一低身子,等到家丁走后才跃下了屋檐。


    步子似乎比往日重了,落地时微微溅起了几分尘灰。


    除了断月山庄以外?,他也缺灵石花。


    徐青翰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那张曾经在京城里?无往不利的脸,能哄骗花街柳巷最炙手?可热的姐姐替他做假证,让定远侯当真觉得他这儿子不是个可造之材——反正定远侯信了,其他虎视眈眈的世家大族也信了,给他免了不少麻烦。


    他还用这张脸勾引过易渡桥,只要他一装委屈,那最会算账的世子妃定然要心软,便状似勉强地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上去,也不知道是谁先红的耳朵。


    但现如?今他修为一路掉至元婴初期,与易渡桥几乎要差了个大境界,甚至连这张脸也毁了。


    连徐青翰都想不出来,他还能有什么筹码值得一搏。


    易渡桥能图他什么呢?


    图他又丑又弱还是前夫哥吗?


    这些日子里?,徐青翰倾尽全力地扫荡凡间?仅存的灵石,无论是天元还是下凡星照单全收,浓郁的灵力全填进了他的内府,只为了让心魔蚕食修为的速度慢一点,再慢一点。


    得想办法重回化神……不,大乘差不多,徐青翰才能有底气让易渡桥再看一眼?他。


    他跟随家丁的脚步向国?师府的内院闯了进去,此处地上法阵符文众多,徐青翰的失了些许修为难免辨认不便,索性从怀里?掏出来颗匿影珠,含在嘴里?依次辨认符文的走向。


    早知道好好和老头子学?阵法了。


    徐青翰想起来了张婉,要是能得了他的传承,想必经过此处不过是如?履平地,方便得很。


    说到传承,还是得看易渡桥身旁的那个姓齐的下属。听?说李轻舟留下的阵法图落到了她?手?里?,想必也算是种得了真传。


    他嘶了声?,又觉得不对。当初的李轻舟分明走的是剑修的路子,如?何记下的那么多阵法?


    那本阵法图只能是张婉的。


    “齐瑜算是得了张婉的传承,按照流派来说,属于北辰峰一脉。”


    易渡桥对岑小眉说道,“所以破开皇宫结界之事我并不担忧,只是你要保全自身,届时我会派万重山与你随行,切莫让旁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


    说着,她?一勾手?指。


    一道鬼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向岑小眉拱了拱手?。


    正是阿四。


【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