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场中秋宫宴, 算近几年来宫里规模最大的宴会。
要知道年初那会子,万岁爷以太后不曾大办千秋为由,万寿节都没办。
如今台湾府已定,海禁十月将开, 明眼人都知道, 这宫宴端的是庆贺皇上开启盛世的心思, 宫里宫外都不错眼地瞧着。
谁也不能说宫宴办得不好,毕竟内务府铆足了劲儿, 没出半点岔子,太太平平结束了。
甚至不能说虎头蛇尾。
早上乾清宫广场的山呼海啸令人热血沸腾,午宴的君臣同乐也叫王公大臣们频频点头。
晚宴虽太子和阿哥们喝醉, 到底是小孩子的闹剧,宫里贵妃和通嫔同时遇喜,将晚宴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王爷和宗亲纷纷恭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 酒一壶壶进上去, 出宫的时候都是止不住的酣畅笑声。
只是这笑声过了宫门口就弱下去, 爬上自家马车都先揉笑僵了的脸,很明显宾主尽欢是欢给皇上看的。
钮祜禄氏底蕴比赫舍里还强, 已出过一任皇后, 贵妃也生了阿哥,又怀上……对太子, 对朝堂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贵妃安然生子,朝堂上的格局必定会有变化。
贵妃这一胎生不下来,后宫必要起波澜。
好不容易算得天下太平, 京城里的风雨半点不给人空闲,劈头盖脸就要往下落,除了钮国公府, 哪家能真正高兴起来?
康熙也憋着一肚子的火。
回到昭仁殿时,他饮出潮红的俊容丝毫不见往常的温和,只冷沉如阎王。
他倒不是不喜贵妃怀孕。
满人崇尚多子多福,后宫妃嫔怀孕证明他这个皇帝种好,他有什么不乐意的。
左右储君已定,太子这年纪也算立住了,康熙亦毫无改立储君之意,自认压得住底下人的各种心思,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忌惮皇贵妃和贵妃生子。
他只是恼恨钮祜禄氏的算计和野心。
先前太子坠马,掌管马匹的庆丰司是钮祜禄图巴的人,而负责教导太子骑马的谙达,跟佟佳氏沾亲带故。
所以他敲打过皇贵妃和贵妃,除了偶尔去两人宫里用个膳,基本没留宿过。
皇贵妃才刚产下皇八女一载,又因皇八女夭折始终未曾病愈,他不愿意叫表妹再次怀孕伤身。
对钮祜禄氏,康熙也如此思量。
等小十立住,太子年纪更大些,再叫贵妃生个如小十那般健壮的也不是不行,就当是给太子增加助力了。
五月初三是赫舍里皇后的冥诞,康熙罚太子抄写《礼记·学记》,是为不给世人留下太子不知尊师重道的污名。
既是惩罚,只要没抄完,康熙不可能叫太子出来。
但康熙也不想叫人以为太子被冷落了,自个儿在五月初三那天去坤宁宫待了大半日,表示对皇后的追思。
过后钮祜禄氏竟也去坤宁宫吃斋念佛,执妾礼为赫舍里皇后和钮祜禄皇后祈福十日,宫里宫外都知道。
这算对太子摔断腿那件事的赔罪服软,也是以此提醒皇上念钮祜禄皇后的旧情。
五月十三是钮祜禄贵妃生辰,康熙连宜妃生辰都去留宿了,如果对贵妃没有表示,往后永寿宫只怕没脸见人。
康熙自不会叫她这么没脸,贵妃生辰那日歇在永寿宫,就叫了一次水,也没叫留。
要是贵妃这么容易怀孕,也不至于入宫三年才有孕,必定是服用了什么生子方。
遏必隆当年没少给康熙添腻烦,如今出了一后一贵妃,他对钮祜禄氏还不够优厚吗?
敢对太子下手,还趁佟佳氏病重将宫务抓在手里,又算计绵延子嗣之功,钮祜禄氏的心思就差拍他脸上了!
皇贵妃佟佳氏就没少吃生子方,且看皇八女如何?
再者母体还没过一年乳期就怀孕,孩子本就难康健,又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方子,钮祜禄氏将爱新觉罗的子嗣当成什么了?
宫人们都感觉出皇上心情不好,个个儿屏气凝神,连醒酒汤都不敢催皇上喝。
康熙在殿内运气许久,这口气却硬是吐不出去,憋得胸口疼,不耐烦喝滚烫的醒酒汤。
“都滚出去,换冷泡茶来!”
梁九功赶紧挥挥手,叫宫人们都退下去,
一出来大殿,梁九功就瞧见白敏俏生生立在殿外。
他脚步一顿,压低了声儿训斥:“怎么见天儿都是你这丫头往前头来,合着御茶房没旁人伺候了是吧?”
“你回去告诉那几个躲懒的,不会伺候就跟咱家说,咱家换人!”
白敏被训得一哆嗦,可很快听出梁九功话里的意思,只恭敬抿唇应了声是,半个字没多说。
反正今儿个瞧着风头不对,梁总管倒像要趁机做点什么……白敏知道梁九功不喜方荷,不打算拦。
茹月还指不定什么时候上钩,真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她躲开也好。
至于方荷的死活,白敏丝毫没放在心上。
在宫里自个儿门前雪扫起来都不易,容不下烂好心。
进御茶房之前,白敏使劲儿揉了揉眼,委屈着期期艾艾把话传了。
方荷微微挑眉,黄鼠狼想起鸡能有什么好处?
她只作为难姿态,看冉霞一眼,赧然冲白敏笑笑。
“定是梁谙达瞧你辛苦,那这几日就劳你烧水,我和冉霞勤快些,好歹保住差事,往后咱们可不敢再躲懒了。”
既不想担着危险,也没提醒的情分,那往后也别想只自个儿奔前程了。
白敏的委屈僵了下,不自在地笑笑,“啊……也好,也该是轮流往御前去,没得叫御前的姐姐们衬得咱们都懒。”
好话都叫白敏说了,冉霞真心实意地高兴应下,方荷没再说旁的。
叫冉霞看着茶柜,她扭身去端冷泡茶,往昭仁殿去。
梁九功跟方荷头回进殿时那般,在殿外火急火燎等着,瞧见方荷就念叨。
“祖宗欸,你是蜗牛转世不成?什么时候都这么沉得住气,赶紧进去,别叫万岁爷等!”
方荷:“……”这要不是叫她顶缸,她脑袋给这死太监踢!
她垂眸平静进了大殿,依着火光最明亮的地儿,扭身往康熙所在的西暖阁去。
一进去,就见康熙只着了明黄里衣,站在窗边儿掐腰吹风呢。
背着身子倒瞧不出喜怒。
掺了龙涎香暖意的酒味儿被风一吹,在殿内缠绵,无端叫空气添了股子说不出的躁意。
殿内又没人……方荷心跳稍稍加速,轻手轻脚将冷泡茶放下,立刻就打算出去。
皇上生不生气跟她有毛关系?
她不会自视甚高,凭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见识去做什么。
巨人要知道她把心思用在媚上,指不定一肩膀把她撅坟堆儿里去。
但康熙听到脚步声,沉着脸转过身来。
她蹲安都还没蹲下去,就叫蕴含着酒气的刻薄砸了一脸。
“怎么是你?御前没人了?”
方荷心道应该是,就剩你和梁九功这样的狗东西了。
“回万岁爷,奴婢夜里当值御茶房,理应伺候。”
康熙大跨步走到罗汉榻前坐下,端起茶碗一口饮尽里头的茶水,缓了下口中的干燥。
重重放下茶盏,康熙半垂着眸子讥讽睨方荷一眼。
“理当伺候?你先前窝在茶房,是不愿意伺候朕还是不会办差?”
方荷垂着头,心跳甚至渐渐和缓,没办法,皇帝不常见,找茬的酒鬼她见多了。
“奴婢不敢,是梁总管吩咐,奴婢先头犯了错……”
康熙不耐打断她的话,“梁九功不叫你来御前,你就敢不伺候,他是主子朕是主子?”
“不敢……呵,朕看你挺敢,先前在南苑算计朕的不是你?”
“旁人敢算计朕也就算了,谁给你的底气算计朕?”
方荷从这话里听出了细节,旁人?
思及先前翠微她们回耳房之前,拿着太皇太后因贵妃和通嫔有孕赐下的赏,小心又微妙的议论……
以方荷的细心不难猜出,这个旁人除了钮祜禄贵妃没别人。
艹了,她还真是来顶缸的!
方荷在心里平静问候了一声梁九功的祖宗,缓缓跪地,回话的声音被她放柔到哄孩子似的。
“回万岁爷的话,您乃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掌管宫人这等小事儿,自不该耽误您的工夫。”
“梁总管是为您分忧,奴婢等听他吩咐,全因他是您的总管,而非他有什么威严。”
康熙怒火微妙地顿了下子,这小地鼠又在说梁九功狗仗主人势吧?没完了还……
方荷又道:“先前在南苑,奴婢绝无算计万岁爷之意,奴婢很清楚,您是宫里……不,是大清所有人的天,就该被天下人仰望,依赖,信任。”
“奴婢仰望主子爷威严,敬畏之心一天多过一天,自知愚钝不堪,全然只想让更会伺候的留在主子身边尽忠,也明白那点子拙劣的自白瞒不过万岁爷……”
“可奴婢深知万岁爷英明神武,无论奴婢生死本就该由主子安排,这大概就是奴婢的底气。”
康熙摩挲着拇指翠绿的扳指,半晌不语。
也不知怎的,这小地鼠语气恶心扒拉的说了一通,竟叫他心头的火渐渐沉淀下去,好歹在昏沉中冷静几分。
他轻敲着矮几,若有所思地低笑出声,“牙尖嘴利,无论生死该朕来安排……朕要给你赐婚夜香郎,你也愿意?”
方荷依然跟哄孩子一样耐心哄醉鬼:“雷霆雨露,尽是君恩,奴婢无有不从!”
最多趁嫁给倒夜香的之前,先把你这狗东西溺死在夜香桶里。
康熙蓦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吩咐,“叫梁九功滚进来。”
方荷柔柔应下,轻缓出门,更温柔对着梁九功笑——
“梁谙达,万岁爷又叫您滚进去呢,您赶紧着,万岁爷好像困了,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梁九功瞪眼:“……”你给咱家等着!
方荷这回没露出傻样儿,反倒比进去前还自在,甚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有底气。
这底气是康熙亲自给的。
好歹没叫她白进去一趟,要给她赐婚吗?
看来她的用处在亲事上,而对皇上有用的亲事……只怕就落在始终摸不清楚的身世上了。
方荷愈发好奇,原身的阿玛到底留下什么孽债,莫不是叫什么了不得的人看上了,康师傅要搞什么父债女偿?
咦~太狗血了!
回头还是得想办法,叫小陈子去查一查才行。
她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刚才哄人那催眠动静,把她自己也催困了。
好在已经快夜子时(23点),再站一个时辰就能换值,应该没啥事儿了。
这一宿可真长啊!
梁九功进了殿,就知道方荷没说谎。
康熙歪在罗汉榻上,以手撑着矮几,阖着眸子像睡着了似的。
他放柔了声儿,小声问:“主子爷,奴才伺候您就寝?”
康熙蓦地睁开眼,眼神复杂睇他一眼。
没人家那把子嗓音就别学人矫情,那点子睡意全叫梁九功给温柔没了。
他懒洋洋吩咐:“明儿个你亲自去趟内务府,仔细给钟粹宫和永寿宫挑几个精奇嬷嬷。”
“跟海拉逊传朕口谕,不论发生什么,永寿宫和钟粹宫的胎必须给朕保住,若发生什么意外,就用他全家的脑袋来抵。”
至于贵妃腹中的胎儿是不是安康……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淡漠,不够安康就拿她自己的骨血来补好了。
如今朝堂还不算安稳,沙俄那边也不老实,海禁一开,南地也不会平静,前朝后宫都不能乱。
那小地鼠说得对,既然钮祜禄氏有算计他的底气,那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定夺。
她既想生,这一胎无论如何都得给他平安生下来。
梁九功听主子语气森然,心下一紧,赶忙应下来,声音更柔了些——
“万岁爷,时辰不早了,奴才伺候您安歇……”
康熙唇角抽了抽,美玉在前,他实在听不下去梁九功的柔声,挥挥手——
“叫人备水,朕要沐浴。”
今儿个常宁因为被他骂了一顿,后头借着妃嫔有孕的双喜临门,没少敬酒。
偏福全早就喝多了,不知道拦,还傻乎乎地跟着起哄。
到底不好不给兄弟面子,康熙没少喝,这浑身的酒气熏得他头疼。
梁九功没察觉出主子的嫌弃,赶紧出去吩咐叫人提热水,又吩咐陪寝宫女伺候皇上沐浴。
等陪寝宫女进来后,梁九功倒稍稍疑惑了下,拦住其中一个,压低嗓音欸了声。
“茹月你不是白日里当值,怎么这会子还在?”
新进御前伺候的宫人,梁九功就怕伺候得不精心,由着原本的陪寝宫女压住咯,磨人性子呢。
今儿个万岁爷心情本来就不算好,冷不丁再换个生手,惹恼万岁爷,大家都甭休息了。
茹月笑得讨巧,紧着解释,“值夜的问柳崴了脚,是问心姐姐叫我来替问柳当值的。”
“奴婢跟尚寝嬷嬷仔细学过了伺候的规矩,得了尚寝嬷嬷夸,问心姐姐才叫奴婢来的。”
御前原本没有近身伺候的宫女,只有陪寝宫女,说白了就是没名分还得当差的侍寝预备役。
问心是得了尚寝嬷嬷允准的女官,负责监管这些宫女,问柳则是管着沐浴的司仪。
只说陪寝宫女也分为三种。
一种是得了临幸的为官女子,如先前的赫舍里官女子一般,被人尊称一声姑娘,能从耳房搬到围房里住,领得都是给万岁爷做贴身衣物的闲差。
第二种则是没被临幸的,负责司寝、司帐、司仪和司门,掌管皇上寝宫的一应事务,准备着随时侍寝,算作最低等的奉御女官,问心和问柳她们都是此类。
第三种就是茹月这样的,只能负责皇上殿内的杂活儿,大多被安排在白日,基本碰不上皇上给眼神的机会。
先前茹月还能端得住,是想等得到尚寝嬷嬷的认可,慢慢往女官努力,觉得自己早晚有得恩宠的那日。
可自去了南苑起,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日子就没个顺当的时候。
先是叫赫舍里官女子抢了回膳,回头对方就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风凉话没个够,气得茹月哭了好几回。
身边的宫人都安慰她,说等她能升上去就好了,只要能成为奉御女官,就是围房里的小答应都不敢刻意为难。
茹月是想等,可司寝司帐那几个宫女,也不知是不是拿了赫舍里氏的好处,频频为难她,明摆着是不打算给她机会往上升。
康亲王府不可能一直等着她。
要见她迟迟不得恩宠,放弃她再送旁人进来,她扔出去的银子打水漂不说,御前都不一定能留下。
焦急了好些日子,茹月前几日听窗外有人说小话,准备给尚寝嬷嬷送银子,好叫嬷嬷多教教侍寝的本事,她听进了心里。
咬咬牙,她将先前在御茶房时得的赏赐换成了银子,大头塞给尚寝嬷嬷,小部分塞给了问心,好不容易得了这晚上伺候的差事。
茹月是个能下得了狠心的,知道伺候万岁爷沐浴的机会不常有,她不能错过。
将梁九功敷衍过去,她扭身绕过屏风,把自己最后一根银钗塞给跟问柳一起值夜的问念。
“姐姐救我一回,过会子我来伺候万岁爷歇着可好?”
“我只伺候这一回,回头传出去,好歹围房那位不敢再明目张胆为难我。”
问念眼神闪了闪,两头收银子的事儿,哪儿有不好的。
她将银簪藏进衣袖里,眼神往屏风外的香炉看了眼,无声点点头。
茹月松了口气,大喜过望,伺候阖目坐在浴桶里沐浴的皇上愈发尽心,也就没发现,问念递瓢和澡豆的时候,趁机往她身上撒了东西。
一炷香后,问念冲茹月眨眨眼,主动将伺候皇上穿衣的差事让出来,安静退到角落里。
茹月早就被自己服侍的精壮身躯熏红了脸,一靠近皇上,闻到里衣上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气,腿都有些发软。
热气止不住地自腹部往上蒸腾,直烫到她心尖上。
这叫茹月更激动不已,只强压着狂喜,每个步骤都分外小心。
能在巧雯那里发现她和康亲王府的微妙,甚至能借机将自己提到御前,茹月并不是个没脑子的。
她很清楚,要是主动做不规矩的事儿,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万岁爷喝了不少酒,男人喝多了总容易冲动不是?
不经意碰触几下,往皇上身边凑一凑,引得主子主动,才是她登天的机会。
所以,直到伺候康熙躺下,她都没有任何造次的行为。
可到底存了爬床的心思,眼瞧着皇上安然睡下,没有任何幸人的打算,她心口实在跳得湍急。
一个没忍住,茹月倾身,以身前柔软扫过皇上的胸口,状似恭敬体贴为皇上盖被子。
康熙猛地睁开眼,眸底是几乎要杀人的怒意,蓦地将她推翻在地,顾不得说话,扭头就冲龙床边上的痰盂吐了出来。
茹月吓傻了,面如金纸跌坐在地,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跪地求饶。
“奴婢该死,万岁爷恕罪……”
听到殿内的动静,在殿门口的梁九功立马冲了过来,不等皇上吐完,他就冷着脸朝外头吩咐——
“来人呐!把这个贱婢叉出……”
康熙勉强止住吐,嗓音沙哑,却压不住冷肃,“等等,叫李德全宣秦御医来!”
问念脸色一白,偷偷挪动脚步。
她本来就在窗户边儿上,想趁人不注意,偷偷打开一点窗户,叫殿内散散味儿。
岂料康熙却不是刚发现不对。
沐浴的时候,他就察觉出殿内的味道与往常不同。
以前鳌拜还在的时候,对宫里宫外各种刺杀皇帝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对康熙动用香料的宫女不止一个。
只不过鳌拜死了太久,所以没人知道,康熙对味道极为敏感,又怕有所不妥,御前除了秦御医亲自调配过的浅淡龙涎香,任何香料都不许用。
闻到龙涎香突然多了股子暖意,康熙在浴桶里就掐住了自己前臂上的内关穴警惕。
秦御医说过,虽吸入体内的香料需要服药才能解,可呕吐能最大限度止住眩晕,尽量保持清醒。
那暖意有些像催青香的味道,康熙知道应不会有大碍,就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他不动声色用了叫暗卫警惕的暗号,准备躺下看看,动手脚的人准备做什么。
却没料到靠近伺候的宫女身上,也有那种甜腻的香味儿。
醉酒再加上刚才穴位的刺激,稍稍迷糊的瞬间,他立刻就忍不住了,干脆吐出来。
康熙眼尖,茹月跪在地上跑不了,问念的动作他一直注意着,这会子眸底的杀意几乎要溢出眼眶。
他猛敲了下床头,“来人!将这两个宫女给朕拿下!”
梁九功未动,宫殿顶上突然跳下两个黑衣身影,利落将茹月和问念敲晕,提在了手里。
饶是梁九功知道皇上身边有暗卫,也忍不住被吓得心头狂跳。
如此神出鬼没的暗卫……想知道什么探听不出来啊!
康熙冷着脸似要噬人一般,“御前所有伺候的宫女都送去慎刑司,给朕查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查不出缘由,提头来见!”
暗卫跪地,利落应是,立刻提着人转身往外走。
李德全这会子也带着秦御医进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伺候在龙床旁边,紧张盯着秦御医给主子把脉,生怕出什么问题。
如果出了问题,被老祖宗知道,他们爷俩怕是也得走一遭慎刑司,就算能活着出来,也得掉一层皮。
好在秦御医一搭上康熙的脉,只几息时间就松了口气,“回万岁爷,倒不是什么于龙体有害的东西,只是助兴的和合香罢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也跟着猛地松了口气,还不敢放开了喘,一会子功夫就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等香炉被拿过来,秦御医脸色更放松,“用量也不多,您既饮多了酒……料是无碍,多饮些茶水,走几趟官房,既助醒酒也能清热。”
虽然和合香助兴,可喝多了酒的男人酒意上头也那啥不起来,没啥作用,最多有点燥热。
康熙这一顿折腾,酒意也确实蒸腾上头,晕晕乎乎起身,没再多说什么,换到东暖阁里歇下。
御医叫喝茶,梁九功却不敢叫主子爷就这么睡下。
御前宫人都叫提走了,更不敢叫没人在旁伺候着。
梁九功叫李德全听着,亲自出去吩咐人准备茶水。
方荷早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动静,又见御前宫人被提走,就知道这一夜还有的折腾。
酒鬼诶……想起自己穿越前遇到的那一遭,她瓜都不敢吃,死蹲在御茶房里。
但也不是她不挪窝,就能躲得过去的。
梁九功一站到御茶房门口,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茶柜前的方荷。
没办法,冉霞听见动静,吓得恨不能把自己缩到泥炉子里头去。
白敏面色不对劲儿,借口要去官房跑出去,可不就剩方荷一个显眼的。
梁九功若有所思片刻,盯住方荷:“赶紧的,泡一壶酽酽的六安瓜片到御前,不想被拉去慎刑司就别耽搁!”
方荷:“……”就都不睡了,喝完起来嗨呗?
没等她说话,梁九功就赶紧回去伺候。
当然,方荷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明摆着出事儿的情况下,多说多错,把自己当物件儿才更安全。
她叮嘱冉霞,“盯紧了火,想保住命,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离开泥炉子,无论发、生、什、么,听懂了吗?”
今儿个这一遭,跟茹月绝对脱不了干系,那就更跟白敏脱不了干系。
看这阵仗,白敏狠起来真敢要人命,会拉御茶房其他人给她垫背也说不准。
冉霞抖着嗓音应下,方荷这才快而不乱地泡好了茶,用滚水过了一遍茶盏,平静往昭仁殿去。
刚走到殿门口,她就被梁九功拽住了。
虽然梁九功很想送方荷去死,却不想陪方荷一起死。
今儿个这种情况,如果再把主子爷的火气闹起来,以皇上的脾气是没办法善了,他也跑不了。
他白着脸压低了声恶狠狠叮嘱:“还想要脑袋的话,把不该有的心思收回去,好好伺候!”
方荷:“……”她能有什么心思?!
想把这死太监拖出去喂狗,好赶紧回去洗洗睡算心思吗?
她尽量保持微笑,“奴婢记下了,到底不如梁谙达伺候的精心,不如您……”
“别废话,想办法叫万岁爷多喝点茶水。”梁九功利落打断方荷的话,脸儿也不白了,一副给你脸的表情。
“这会子御前没宫女可用,太监笨手笨脚怕惊了主子爷,不然也轮不上你得这个机会,别不知好歹!”
方荷:“……”但凡有人借她三分胆色,这壶茶她一定拍梁九功脑袋上。
但她没这个胆子,倒是足够细心,听出更叫人胆战心惊的细节。
御前没宫女可用……是所有宫女都被拖走了吗?
茹月到底做了什么?
方荷尽量保持冷静乖乖应下来,一踏进昭仁殿,就闻到了微弱又熟悉的味道。
那是只有醉酒呕吐后才会产生的气味,再瞧见西暖阁里间跪在地上干活的魏珠,她隐约拼出了真相。
茹月爬床……给康师傅恶心吐了?!
她不会涂脂抹粉……甚至下药了吧?
茹月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她满脑袋感叹号地进了东暖阁,梁九功一招手,李德全麻溜儿就滚出去了。
梁九功也只站在东暖阁垂花镂空的门口边上,一步都不往里头走。
方荷忍不住了,再次深吸口气,盼着微弱的酒气给她点胆子,拍死梁九功这混蛋。
可惜的是,许是怕熏着万岁爷再吐,殿内开着半拉窗户,也提前拿瓜果熏过了,只有龙床上酒气稍稍浓郁些,其他地方闻不到多少。
她无奈上前,小心将茶壶放在方凳上,看着已经睡着,甚至还在轻声打呼噜的康熙,幽幽抬头看梁九功。
梁九功立马瞪眼,转头,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要是叫醒主子爷这事儿太好办,他还能给方荷机会近前伺候?
方荷心里冷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梁九功落魄的时候,她一定照脸踩,踩死他!
她没叫醒康熙,那么多年酒店服务生涯白混的吗?
酒鬼她伺候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醒着伺候的难度和睡着伺候的难度她比谁都清楚。
不就是喝茶?
她慢条斯理跪坐在脚踏上,先倒了半杯茶。
六安瓜片的水温不算太高,稍稍晾片刻,就没那么烫了。
方荷以手背贴在茶盏上,感觉热而不烫,熟稔地伸手穿过康熙的脖颈儿……
梁九功被方荷的动作惊着了,顾不得避祸,紧着上前低声训斥——
“放肆!你要干……”什么?
后头俩字被他瞠目咽了下去。
梁九功眼睁睁看着方荷垫高了头枕,将茶盏放到皇上唇边,捋着皇上的喉结,主子爷他闭着眼就把茶水咽下去了!
梁九功:“……”他是不是在梦里还没醒?
喂睡着的人喝水这么容易吗?
他不知道,喝多了酒的人会口渴,除非是醉到不省人事,否则稍稍给个吞咽刺激,就会主动多饮水。
醉死到连吞咽都做不到,直接送医院洗胃去也就得了。
先前康熙还跟她嘚啵嘚呢,明显没醉到那份儿上,实在没必要唤醒。
谁知道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爷,他醒了会不会突然脑子一抽,发要命的酒疯?
为了保住吃饭的家伙事儿,方荷连藏拙都顾不上了。
好在她清楚,以先前她和魏珠跟梁九功的龃龉,他是绝不可能替自己表功的。
甚至她越能干,梁九功越不可能叫她近前伺候。
但她又对康熙有用,梁九功也不能弄死她,所以跟还在藏拙也没区别。
她非常镇定地给康熙灌了两个半杯的茶,才拿眼神去询问梁九功够了没。
都睡着了还非得喂水,也不知道梁九功这病病的脑子怎么想的。
岂料她一抬头,梁九功比她想得还有病,竟扑通对着她跪下了。
两人的姿势有点微妙……这是要结拜吗?呸!
她默默挪了挪姿势,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见康熙丹凤眸中酝酿着几乎要吓死人的杀气,安静盯着方荷。
方荷:“……”
哦豁!
原来不是跪她……不是,这酒鬼怎么醒了?!
面对酒鬼这杀气腾腾的模样,方荷比梁九功还怂,乖乖挪动膝盖往后退了退,躬身下去,把自己当柱子使。
康熙迟缓地捏了捏鼻梁,翻身坐起来,踢了踢梁九功的肩,声音沙哑。
“什么时辰了?”
梁九功小声答:“回万岁爷,早子时刚过半,您还能睡一个时辰。”
方荷算了下,也就是还差半个小时就能下值。
她有点恍惚,总觉得这一夜像过去了好几天那么长。
康熙没理梁九功的话,眼神若有所思落到方荷身上,好一会儿才出声。
“你先出去。”
方荷下意识撅起腚就想颠,反正没说是谁,谁先跑掉算谁的。
可惜她没快过梁九功,抬手撑地的功夫,梁九功迅速起身,抡腿儿颠了……
方荷:“……”恨自己没多长几条腿儿!
感觉到头顶灼热的目光,她一直还算平稳的心突然有点发颤。
这位爷现在到底清不清醒啊?
“过来,朕要更衣!”
方荷赶紧听吩咐起身,还没站直就僵住了。
更,更,更衣?
那不是上厕所??
艹啊,那不是要长针眼吗?!
“快点!”康熙一把拽过方荷,差点没把她压到地上去,还要含混不清地嫌弃。
“没吃饭吗?就知道浪费朝廷的银子和粮食!”
方荷:“……”这特娘是她的词儿啊!
她忍下了,针眼和命的选择题她还是会做的。
咬紧牙箍住康熙的腰,方荷一点欣赏动作大片男猪脚肉体的心情都没有,用上吃奶的劲儿,扶这男人去放水。
好在康师傅虽然走不直,身为皇帝的形象包袱还在,非常努力在走直线,没把全身的重量压过来,倒顺顺当当走到了官房。
方荷放开手,低下头,等水声,却等到脑门儿一疼。
康熙伸开手:“朕要更衣,会不会伺候?不会就滚去内务府学!”
方荷:“……”我是不是还给你扶着丁丁?
给你脸了是吧?
她偷偷吸口气,继续忍,被退回内务府,就只能去辛者库了,这辈子别再想出宫,还学个屁。
她心下一横,伸手去解这酒鬼的裤子,反正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结果刚伸手,手背就被打了一下。
康熙那双漂亮的丹凤眸瞪出震惊的弧度,“放肆!朕是要洗手!你活腻了?”
方荷:“……”她也没伺候过别人撒尿,她哪儿知道!
她努力把嗓子眼的老血咽下去,赶紧把一旁铜盆里的帕子投好,递给康熙。
康熙擦了手,竟像是怕女流氓一样,侧了侧身才开始放水。
方荷巴不得他啥都自己做,老实回去盖被被睡觉觉呢,呵……
等窸窸窣窣提衣裳的动静响起,她木着脸重新投过帕子,恭敬递过去。
康熙这回倒是没闹幺,还算沉稳地擦干净手,将帕子随手扔回铜盆,溅方荷一脸水。
她面无表情抹掉脸上成分不太明朗的水,也不吸气了,一声不吭扶着康熙往回走。
回到龙床前,她要扶康熙坐下,却被康熙搭在她肩上的手捏住,小鸡子一样,再挪不动脚。
方荷麻木问:“万岁爷?”
又咋!
你又要咋!!
康熙这会子正是醉意最重的时候,对格外蠢钝的‘梁九功’分外不满。
“朕都吐了,不知道给你家爷弄点吃的来?你这狗奴才是越来越不会伺候了!”
方荷:“……”吃完了接着吐?
她努力哄人先躺下,“您稍后,奴婢这就去叫御膳房送解酒的羹汤来。”
康熙不肯挪动,“朕要点心!那酸涩的羹汤,狗都不喝!”
可能‘梁九功’伺候得太不合心意,康熙失了耐心,干脆转身往外走。
“朕是指望不上你这狗奴才了,朕自个儿吩咐,回头朕就送你去辛者库……”
方荷的最后一点耐心,随着这醉鬼的念叨,在脑海中轰然崩塌。
辛者库是吧?
她笑着上前拉住康熙的胳膊,“万岁爷别急,奴婢还是很会伺候的,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可好?”
康熙冷着脸回头:“你还好意思说——”
方荷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拽着他胳膊架肩膀上,趁其不备,脚下用力,以倾斜过肩摔的姿势,将人摔进龙床。
康熙被摔蒙了:“你大——”
方荷将沾过茶水的热帕子飞快敷在他脸上,堵住他的话。
接着她动作快狠准,按压康熙太阳穴、合谷穴和安眠穴,规律地,不轻不重地摁下去。
十个动作为一组,而后用温热帕子替他擦拭被按过的穴位,再循环反复。
半盏茶后,方荷再抬头,毫不意外看着这折腾人的醉鬼睡了过去,闭上眼又成了那个矜贵的帝王,丁点没有刚才的烦人劲儿。
看来,合格的皇帝就该是闭眼的那种!
她带着接近于杀手的麻木表情,揉揉酸疼的膝盖,平静起身出门。
看到梁九功,方荷只请他去御膳房吩咐,送点心和蜂蜜枸橼水进来。
梁九功往里头探头,一脸心有余悸,万岁爷真喝蒙了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
他小声问:“万岁爷还没睡?”
方荷言简意赅:“睡了,万岁爷吐过,怕饿着脾胃,蜂蜜枸橼水可解酒,缓解头疼,效果不输醒酒汤。”
梁九功眼神复杂看方荷:“你倒是细心……”
方荷头一回没在梁九功跟前装傻,微微抬头,黑白分明的鹿眼儿满是讥讽。
“万岁爷以为里头伺候的是梁谙达您,还说您不会伺候,酒醒后要送您去辛者库。”
“若梁、谙、达不细心些,往后奴婢怕只能在御前想念谙达的抬举了。”
梁九功:“……”这死丫头是在威胁他?!
第18章
梁九功气坏了, 当他梁大总管是被吓大的吗?
他会受区区一个茶房普通宫女的威胁?
好吧,他是,他会。
所以往御膳房去要好克化的点心,还叮嘱要蜂蜜枸橼二比一比例的温水时, 梁九功就更气不打一处来, 倒把御膳房的师傅们吓得够呛。
那死丫头连怎么个细心法儿都替他想好了, 拿捏他梁九功的七寸是分毫不差。
为了不叫方荷和魏珠有在御前冒尖儿的机会,梁九功忍辱负重地暂时咽下了这口气。
到了时辰, 他亲自叫皇上起身。
昨晚折腾太久,康熙酒劲儿还没消,“去传旨, 今日罢朝一日,明日叫内阁准备好东巡颁诏的诏书和出行的章程,一并定下来。”
虽然打算南下, 可对外康熙却打算颁诏, 明旨示意往东去巡视黄河, 并不叫人知道自己最终目的地。
梁九功恭敬应了嗻,叫李德全去传旨, 自个儿伺候着主子喝了温水, 用了点心,只字未提方荷。
等康熙再度起身, 酒气全消,精神抖擞打了套拳,又面色如常批了半上午的折子, 梁九功基本上就把那口气给消化了。
瞧瞧,就是他把万岁爷伺候得一觉睡到大天亮,甚至连宿醉症状都没有!
是他细心, 他会伺候,跟方荷那死丫头有什么关系!
方荷巴不得跟自己丁点关系都没有。
躺在耳房里睡下之前,她和冉霞都没能再见到白敏。
得知御前的陪寝宫女全都被送去了慎刑司,白敏的下落御茶房都能猜得一二。
连交接的翠微她们都只字不敢提,方荷和冉霞心里也忐忑居多,回到耳房都没说话,躺下了也翻来覆去睡不着,生怕被连累。
方荷要担忧的,比冉霞更多。
即便她对康师傅有用,如果这位爷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谁知道这用处抵不抵得过被冒犯的怒火?
她绞着手指,恨不能剁了自己的爪子。
怎么就没忍住呢?!
她就着冉霞翻来覆去的动静,无声合掌祈祷菩萨佛祖耶稣玛利亚,千万别叫康师傅知道昨晚是她伺候睡下的。
只要能躲过这一劫,往后她一定再也不耍脾气,就算嫁个倒夜香的……她也认了。
反正只要能出宫,凭她的本事,怎么都能过上快活日子,她不挑的。
等她起身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
哪怕睡了大半天,方荷看起来比熬了大夜还疲惫,揣着七上八下的侥幸心理,她梦里都在给各路神仙上香,根本就没闲着。
等到了茶房,白敏不见人,冉霞不敢上前,方荷还得赶鸭子上架去站桩,心里就更五脊六兽,警惕非常,瞧着倒稍微精神了点儿。
岂料梁九功这回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李德全也只当不认识方荷,板着脸也不叫她进殿,仍将茶接过去,自己进殿伺候。
御茶房就这么被冷待了三天,方荷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去领月例的时候,方荷在乔诚的小库房那边碰上去请安的魏珠,还喜滋滋跟爷俩夸梁九功。
“梁总管不愧是御前大总管,为人厚道,做事大气,活……咳咳,就该他受万岁爷信重。”
乔诚:“……”你是要说活该吧?
魏珠:“……阿姐,我那里还有退烧的药,回头我给你送一包过去。”
阿姐定是病得不轻。
梁九功厚道?大气?他梦都不敢做这么美。
方荷只笑笑不说话,有些事儿只天知地知,她知梁善人知就够了。
反正只要她能顺利出宫,她和梁九功的仇可以一笔勾销。
“总归咱还是得多记人点好,往后有机会给梁总管上坟的时候,我一定多烧些纸钱给他!”
乔诚爷俩:“……”话就是说,梁总管可能不需要你这份惦记。
梁九功确实不需要。
他这几日在御前,日子实在过得不算好,比方荷的心提得还高。
虽然主子爷什么都没提,连被带走的御前宫女都没过问,却总意味深长盯着龙床瞧。
这就罢了,万岁爷偶尔还以打量的眼神盯着他的手,那眼神……跟要给他剁了去似的。
这叫梁九功实在拿不准,主子爷到底记不记得那晚的事儿。
其实伺候久了,他一直都怀疑,主子爷喝醉了酒会不会忘事儿。
以前裕亲王和恭亲王有犯浑的时候,主子爷喝了酒往往不记得,可要谁想借着醉酒糊弄万岁爷,基本都落不了好下场。
这事儿他能看在眼里,从来都不敢问。
眼下已经过了坦白的时候,万岁爷越不提,梁九功就越没有开口的机会,心肠愈发不安,渐渐有些后悔吃了方荷裹了糖衣的威胁。
要不说梁九功了解自家主子呢,他还真猜对了。
以康熙的掌控欲和自律,如果喝酒会断片,那他一定会反复喝酒锻炼酒量,将断片的点确认到分毫不差,绝不越雷池一步。
整个大清也就只有教导康熙长大的孝庄清楚,哪怕是喝到酩酊大醉,是否记得醉酒后的事儿,只端看哪个对康熙更有利罢了。
所以那夜的情形,康熙虽有片刻的恍惚,基本都记得,只是不敢置信,暂时不想提。
哪怕他叫常宁那厮使坏喝了掺酒,哪怕他沐浴时被热气蒸腾得酒劲上头,哪怕他闻了和合香犯晕……他也不该被个弱鸡子一样的瘦小宫女给放倒!
他才十四就能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将大清第一巴图鲁鳌拜拿下,靠得可不只是天时地利,还有他本身的实力。
近些年在布库场上,他已经很难逢敌手了。
即便底下人不敢用全力,以他可拉十四石弓的力气,也绝无可能被人放倒!!
他甚至没办法拿酩酊大醉来说事儿,被推倒和放倒是两码事!
他反复回忆,始终记得胸骨被瘦弱肩膀顶得生疼的感觉,有那么片刻工夫,他脚是离地了的。
这太特娘的不合理了啊!!!
他都张不开嘴问宫殿外值守的暗卫,甚至庆幸殿内的暗卫被支使出去了,只宁愿那夜是梁九功差点亵渎了龙根。
直到七日后,暗卫将那夜御前宫女所为的始末,摆在了御案上。
暗卫的手段远非慎刑司擅长刑罚的太监们可比。
特制的铁齿往嘴上一箍,参汤直接从嗓子眼往里灌,绝不会给任何人找死的机会,也不耽误勉强把话说清楚。
要割二两肉下来,就绝不会多一分,说敲断一寸骨头,一厘都不带多。
生死全不由自己的情况下,被反复煎熬拷问,基本没人能抵得住。
所以,茹月是怎么算计巧雯的,怎么收买尚寝嬷嬷和问心的,怎么陷害白敏的,又怎么跟康亲王府扯上关系,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她全都往外秃噜,只求速死。
而白敏身为正白旗包衣,家里绕着弯儿接了正蓝旗安亲王府官家的收买,进宫后又利用傻子办事儿,更说服姨母,将御前消息送出去……甚至她打算承宠后给康熙下成瘾的药,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康熙竟也不意外。
杰书在金华贻误战机致使海澄失守,念着他过往的战功,康熙打算叫他安分荣养,些许试探康熙不想理会。
安亲王那老东西估计也知道自个儿没几年好活了,死之前想要拿捏他,为子孙后代谋个活路,再正常不过。
他和岳乐都清楚,作为皇帝,康熙绝不会放任安亲王府继续势大下去。
只是茹月和白敏的证词里,都提到方荷,叫康熙颇为心惊。
若没有方荷利用二人的不对付挑拨,从中为自己谋生机,以白敏的聪慧和那拉嬷嬷在御前十几年的经营,说不定这白敏还真有得逞的机会。
他倒不觉得方荷心狠。
茹月和白敏的证词都提到对方荷的算计,从一开始方荷摔了脑子想把人挤出御前,到后头想用方荷做垫背的往上爬……如果方荷不先下手为强,早晚会死在两人的算计里。
这只小地鼠实在比他想象中更聪明,不止会藏拙,该出手的时候那份稳准狠,叫康熙止不住反复回忆自己被放倒的情形。
他无声呵了声,垂眸思忖了半晌,吩咐梁九功——
“你亲自去将人处置了,割了她们的舌头,别叫人轻易死了,先养在皇庄子上。”
等岳乐死了,这些人还能派得上用场。
梁九功面色不变应下,敢对万岁爷动手,死了也太便宜这起子混账了,就该物尽其用。
他带着李德全跑了趟慎刑司。
可即便做好了心狠手辣的准备,见到人的时候,梁九功还是被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
包括在御前最得脸的问心在内,她们跟肉泥的区别,大概就差一口气,大半的骨头都被敲碎了,想保住命都不容易。
他赶紧吩咐李德全去请太医,半上午从乾清宫出来,等到该灌药的灌药,该包扎的包扎,收拾妥当将人送出宫,都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
拖着腿走到月华门旁,梁九功扶着墙站住,突然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巴子。
吓得李德全一哆嗦。
“干爹您这是……”叫那起子混账吓糊涂了?
梁九功跟感觉不到疼一样,喃喃着摇头。
“没事,我就是恨自己蠢,想打醒自个儿。”
他实在蠢到无可救药,才会钻牛角尖,一错再错。
以他跟万岁爷的情分,只要他不行差踏错,忠心不改,谁也越不过他去。
等到老了,万岁爷定会叫他体面退下去,指不定还能给他立生祠叫他提前受香火呢。
顾问行再厉害,就冲他读得那些书和伺候过前朝的经历,万岁爷也绝无可能叫顾问行插手御前的事儿。
他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多贪那点银子,跟底下的宫女太监别苗头呢?
真惹恼了万岁爷,叫他没个好下场,甭管权势还是金银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能混张草席子都得感恩万岁爷念情分。
他钻营这许多,图啥啊?
思及此处,梁九功又狠狠给自己一巴掌,然后顶着红肿破皮的脸,平静跪在康熙面前,脑袋砰砰往地上砸。
“万岁爷,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大错特错……”
康熙:“……”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呢?
他淡淡道:“说重点!”
梁九功叩头不起,声音哽咽。
“奴才不该因为主子爷夸赞顾太监,就左了心思跟他别苗头,反倒没办好自己该办的差事。”
“奴才更不该明知方荷对主子爷有用,还为了把着御前的恩宠,抢方荷的功劳,试图蒙蔽圣听……”
他一五一十将那夜里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禀报了,连想叫方荷顶缸的心思都没落下。
“奴才往后定谨记教训,绝不敢再犯,若然奴才再行差踏错,不必万岁爷念过往的情分,奴才自个儿也没脸活下去了。”
康熙叫梁九功走一趟慎刑司,为的就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现在能被敲打清醒,倒也不算晚。
他没接梁九功的话,慢条斯理批完一本折子,蓦地开口问——
“你能趁着朕醉酒的时候,把朕放倒吗?”
梁九功猛地抬起头,肿胀的脸上硬是挤出了十二万分的迷茫。
“啊?奴才哪儿有那本事……不是,奴才就是白日做梦也不敢生这种犯死罪的心思啊!”
说完,他心里咯噔一下,红肿的脸却又渐渐苍白,以他伺候主子多年的经验,迅速听出了微妙。
有人趁着皇上喝醉,把皇上放倒了?!
好家伙,方荷那丫头……不,那祖宗这么能干,她上天呗,藏在犄角旮旯里干啥?
早说了,他就是吃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招惹!
康熙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倒没再说什么,继续批折子。
九月里出巡,他要提前安排处理的事儿还多着呢,不着急算账。
梁九功没得到主子叫去上药的吩咐,丝毫不敢有动作,坦然顶着张红肿的脸皮戳在御前伺候。
不是不丢脸,也不是不疼,但这是他该得的,正好叫他记住这教训,免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康熙批完了折子,用过晚膳,没急着就寝,反倒换上了方便活动的短打,带着梁九功去了安置在弘德殿最大一座梢间里的布库房。
进门后,康熙将辫子甩在脖子上缠了,二话不说,就将梁九功给摔到了垫子上。
梁九功哎哟一声喊,哪怕脸被摩擦得生疼,躺地上也懵得出奇。
饶是他想得开,也没想到自己打自己还不够,主子爷还要再加一顿啊!
康熙冲他勾勾手:“起来,照着朕刚才的动作,把朕摔出去试试。”
梁九功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迅速醒过神,屁滚尿流翻身跪好,没忍住哭出声来。
“要不主子爷您还是给奴才个痛快吧!”
康熙:“……朕恕你无罪,赶紧的。”
梁九功哭得更大声:“奴才就是千刀万剐,也不敢对主子爷您动手啊!”
饶了他吧,真不是谁都能当祖宗啊万岁爷!
康熙被他哭得脑仁儿疼,捏捏额角,不耐烦地吩咐,“去,叫赵昌过来一趟。”
梁九功算是康熙的哈哈珠子之一,但更受康熙在外重用的哈哈珠子不是太监,反倒是赵昌、曹寅和纳兰性德这些大臣之后。
曹寅已回了江宁,纳兰性德病重请了假,只有赵昌还在宫里,负责宫里的侍卫处,基本都在乾清宫值房,偶尔会陪康熙练习布库。
但随着康熙力道增加,气势也越来越强,渐渐没人能摔得过康熙,他才改成了自个儿打拳,好久不叫赵昌近前伺候了。
赵昌得着能近前的信儿大喜,连梁九功脸上的伤都顾不得嘲笑,全心全意陪着康熙摔跤。
然后赵昌就叫康熙结结实实当成了沙包摔,很快赵昌跟梁九功看起来也差不多了。
赵昌拍龙屁的时候还有点蒙,“万岁爷不愧是大清第一巴图鲁,您现在的摔跤功夫是愈发精进了,恳请万岁爷指点奴才一二?”
康熙拿到了证词,也通过没用多少力气的摔跤,亲自证实方荷那晚靠的是巧劲儿,终于拼凑出那小地鼠狡猾的全貌,再没办法自欺欺人。
他没什么心情指点赵昌。
“你等着,回头朕把人抓住,再叫她好好指点你!”
既然胆大包天,内里多狡,擅匿灵巧,不把这地鼠榨出二两油来,都对不起他给的月例和粮食!
赵昌:“……”谁啊,这么本事,还得叫万岁爷亲手抓?
梁九功只当没看见赵昌的眼神询问,低眉顺眼站角落里,再次庆幸。
得亏他胆儿不够肥,否则这回还能不能赶上伺候万岁爷出行都说不准。
谁爱当祖宗谁当吧,他觉得做孙子挺好。
九月初,朝廷颁布东巡天下恩欵十二条,叫天下皆知皇上要巡视黄河和淮河,亲自过问并治理两河频繁水灾的民生大患。
圣旨明示九月二十八出行,宫里从月初就开始热闹起来。
好不容易能出宫,谁不想跟着啊?
要是旁人去了,谁被留在宫里,岂不是代表圣眷比不过旁人?
皇子阿哥们天天往额娘宫里跑,他们的额娘和养母又频繁往慈宁宫跑。
孝庄不胜其扰,在康熙过来问安的时候,没好气地骂他。
“你要么安生离宫,要么提早就安排好随行的人,这黑不提白不提的,唯恐宫里太安宁是吧?”
康熙在孝庄面前,没有在外头时那番恩威渐重的模样,还像小时候一样,笑得淘气。
“您也不肯跟孙儿一起去瞧瞧咱们大清的河山,想到要留您在宫里吃斋念佛,孙儿心疼您,这不是想出行之前,先叫人陪着您热闹热闹嘛!”
孝庄差点一拐杖敲康熙背上,“当我不知道你那促狭性子呢?”
“你这又是打算戏弄谁,你直接跟玛嬷说,也好叫我这把老骨头把热闹瞧分明了。”
当然,孝庄没说,她是生怕孙儿跟哪个妃嫔闹别扭。
不怕热闹点,就怕孙儿耗费太多精力在男女情事上,这可不是帝王该为。
康熙清楚皇玛嬷的担忧,轻描淡写笑道:“跟后宫无关,就是前朝有不肯安分的,朕想着离宫之前,趁机把老鼠抓出来罢了。”
孝庄还以为康熙说的是宫外那些宗亲。
先前乾清宫宫人不老实,闹出了动静,孝庄也收到了风声。
她知道孙儿不喜欢旁人干涉,没细问,可也知道左不过就是那几个不省心的。
如此她只叮嘱:“出巡到底不是小事,老鼠什么时候抓都行,还是身边多带些人,你的安危最重要,记住了!”
康熙笑着应下,丝毫没提,老鼠已经入了瓠。
要是不抓在身边好好收拾,南下这几个月,他怕是都咽不下那口气。
到九月十五这日,康熙由着后宫折腾好些日子,终于定下了随行的名单。
后妃高位他只打算带惠妃和宜妃,剩下随行的,都是没名分的庶妃并几个小答应。
倒是阿哥们,从大阿哥到五阿哥他都带上。
六阿哥胤祚身子不好,底下的都还太小,就都留在宫里。
据说荣妃和德妃宫里都偷偷丢掉了一批瓷器。
翠微在耳房里跟方荷咬耳朵,“永寿宫那位倒是没动静,可承乾宫据说也有人往墙角底下埋呢。”
这说的是钮祜禄贵妃和皇贵妃。
方荷磕着南瓜子儿,吃瓜吃得特别起劲儿,“除了通嫔,其他嫔主儿就没个动静?”
翠微撇撇嘴:“老祖宗在宫里,皇贵妃也在宫里,她们哪儿敢啊。”
或者说,哪儿有资格闹动静出来。
方荷又兴致勃勃问:“那公主们呢?听说四公主最是要强,寻常万岁爷也喜爱,就不带着?”
阿哥们来御前,为了防止阿哥们和宫女们有勾连,轻易不叫宫人近前,都是小太监伺候。
但公主来请安,御茶房有时候也会进茶,见得最多的就是四公主,前头仨公主倒没什么存在感。
翠微摇头:“大公主是恭亲王府出来的,哪儿敢提啊。”
“二公主和三公主娴静,四公主……你忘了,郭贵人所出的小阿哥六月里刚夭折,郭贵人身子不大好呢。”
生母病歪歪的,四公主哪儿有心情闹腾。
出巡听着是好听,可路上的辛苦和危险,众人心里都清楚。
真要有个万一,郭贵人不定能不能活得下去呢。
提起出巡,翠微看方荷的眼神幽怨许多,“怎就你脚快,讨了秦姑姑的准话留下看家,有本事等我下值啊!”
东巡诏书一颁发,方荷抡起腿儿就颠到秦姑姑那里,以自己对御茶房最熟悉为由,主动要求留下看家。
岑影和玉莲还有冉霞,还念着御前的前程呢,自愿意跟着。
翠微却跟方荷一样,只想舒舒服服在宫里蹲上几个月,可惜没抢过方荷。
方荷嘿嘿笑,“秦姑姑也是从大局考虑,梁总管不喜欢我,你也是知道的,我留下省得叫御茶房惹梁总管心里不快嘛!”
她也是跟梁九功学的,腿脚快了想怎么躺怎么躺,腿脚一慢,掉脑袋的速度可就快了。
翠微颇为遗憾,“要不是还惦记着配房,我都想叫梁总管……梁总管?”
“想叫梁总管如何?”方荷吐出一口瓜子皮儿,小小声地好奇问。
“哟,劳两位姑娘惦记着咱家,咱家也想知道,姑娘想叫咱家如何啊?”梁九功笑眯眯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把方荷唬了一跳。
好在她不怵突发状况,立刻将瓜子往袖口揣,扭身蹲安,面不改色的胡扯说来就来。
“翠微是惦记着您要出行,打算给梁爷爷做双舒服点的靴子,肯定是想叫您把靴子尺码告诉她,是吧?”
翠微:“……对!”
她自个儿的针线活都扔给岑影她们,这混蛋真会给她找活儿干!
梁九功笑得眉不见眼:“哎哟哟,那可怎么使得,咱家心领咯,我哪儿配叫姑娘们给我一个没根的奴才做靴子。”
翠微和方荷虎躯一震,哎哟哟,梁总管是不是吃错药了?!
第19章
翠微还只是震惊, 往常梁总管的招子不说长天上,也只瞧得见御前那几个得脸的姑娘,从不会对底下的宫女如此和颜悦色。
这会子他都快笑成菊花了,叫人心里实在发毛。
方荷心底却响起尖锐的警报声, 飞快反应过来, 事发了!
她脑子急剧转动, 立刻露出讥讽模样,说话几近刻薄。
“梁爷爷贵人事忙, 即便不用去辛者库,按道理也该忙着伺候万岁爷东巡,怎会到咱们这腌臜地儿来, 没得脏了您的脚,倒是我们的过错了。”
膈应不?生气不?
赶紧使御前大总管的威风,哪怕训斥她一顿, 赏她一顿板子呢。
翠微眼眶子都快瞪脱了, 拼命给方荷使眼色, 这臭丫头也疯了?!
方荷在心里嗷嗷哭,怪那一夜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男人, 她怕再不疯就没机会了。
如果能继续苟下去, 挨顿打她也认了,她保证乖乖捂住嘴一声都不叫疼!
可梁九功活似方荷在夸他, 脸皮比城墙还厚,坦荡笑了出来,甚至还躬了躬身。
“嗐, 论起伺候人的功夫,咱家自比不过姑娘们,尤其以方荷姑娘为最, 姑娘万不可妄自菲薄。”
翠微:“……”是不是今天她睁眼的姿势不对,才会听到这越来越离谱的对话?
御茶房哪个不比方荷更能干啊?
方荷紧紧绞着手指,抿着唇,看起来像忐忑又似气急败坏。
“梁谙达就不怕魏……”
“哦对了,忘了跟姑娘说,魏珠那小子确是个周全的,先前李德全左了心思为难他,咱家倒叫李德全给蒙蔽了。”梁九功直接打断方荷的话,笑得愈发意味深长。
“咱家已经赏了李德全板子,御前不会再有人为难魏珠,这小子也跟着东巡伺候。”
自打想明白以后,梁九功只感觉自己先前几十年竟像白活了,整个人通透若新生。
不就是个会来事儿的小太监?
李德全争不过,他想要争气的干儿子还不容易?
更别提,只要方荷得万岁爷看重,哪怕是赐婚给宗亲成为人上人,她越体面,魏珠就越不可能得到重用。
万岁爷横不能放个跟臣子家女眷走得亲近的太监在身边伺候,宫里又不是没人了。
方荷:“……”往后没人为难魏珠,那她呢?
见方荷哑口无言,梁九功眸底浮现一丝幸灾乐祸,表情却正经了许多。
“万岁爷口谕,御茶房由翠微留守乾清宫,往后姑娘就进殿内,近身伺候。”
方荷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她真有那个命近身伺候吗?
翠微:“???”
哪怕翠微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可……宫里就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地儿啊!
翠微立刻蹲身,铿锵道:“奴婢谨遵万岁爷口谕,梁总管说得对,方荷向来是御茶房最细心的,保管能在御前伺候好万岁爷!”
好走,不送!
看来腿脚好,没有命好来得好哈哈哈!
方荷:“……”就,那些年的瓜都白吃了。
事到临头,她竟没有多少意外。
闻名后世的康师傅,毕竟是在血雨腥风中长出来的皇帝,比特工也不差什么了。
哪怕是醉到路都没办法自己走,这大爷还是你大爷呜呜呜~
被翠微连打探带殷勤送去配房的路上,方荷心里空落落的。
哪怕行走在偌大的紫禁城中,她仍有种上辈子拼了命的卷,竞争行政总裁,却败在空降皇族之手后的迷茫。
上辈子她还有个爹系男朋友提前给她敲边鼓,叫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这辈子……她只有一双恨不能剁掉的爪子呜呜~
穿越后,她想过各种可能,可能得罪了谁处在生死一线,也可能不得不一贫如洗地出宫……
或者逼不得已,不得不投靠妃嫔,断绝良心走一走那后宫的刀山火海……
她自认把猥琐乖怂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哪怕发现自己被康熙注意到,可能会被利用,也迅速调整心态,打算等出宫后再好好筹谋快活日子。
但她完全没想过去御前,平时只要能避开进殿,吃点亏她都不会往前凑。
可现在……御前宫女可不只有体面,那是什么?
是陪寝宫女!
是皇上的预备役宫妃!
沾了皇上女人的名分,往后出宫的希望比去辛者库还渺茫。
哪怕是被赐婚下去,往后在婆家也会被所有人当猴儿一样看待,出门也要被指指点点,还快活个屁!
前提还得在得罪皇帝的前提下,证明自己的价值,被赐婚出宫。
躺平的难度从山里人进城一下子变成西天取经,这路可怎么走?
她还有机会做咸鱼吗?
翠微见她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儿,心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到底没多问。
配房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
能进御前伺候的宫女住的地儿,就在昭仁殿边上,挨着围房。
闭门好几日的几个官女子也探出脑袋来看,发现方荷长得不起眼,还畏畏缩缩的,都在心里高兴,谁都没搭理她。
翠微叹口气,好歹替方荷去领了该领的东西,一边帮她收拾行囊,一边劝。
“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你伺候好万岁爷,别掺和那些抢阳斗胜的事儿,总能混个答应位分,再不济也能当个精奇嬷嬷,总比出了宫遇人不淑的强。”
方荷幽幽地看着翠微,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翠微轻咳几声,“你别看御茶房离御前近,可进殿伺候跟在茶房伺候的前程天差地别,多少人尖着脑袋都钻不进去呢。”
“你还是想开些,这好运来了,咱挡也挡不住不是?”
翠微一想起能在没主子的乾清宫当几个月山大王,差点没保持住语重心长的表情。
方荷瞧着她半笑不笑的模样眼疼。
等翠微替她收拾好行囊后,她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块好料子的帕子,塞翠微手里。
“你走,你再不走,咱俩都得忍不住。”
保管一个笑,一个哭。
翠微:“……噗!好好好,我先回去,你一路走好!”
方荷:“……”
九月二十八,方荷带着咸鱼长翅膀飞走的迷茫,失魂落魄跟在皇辇后头出了宫。
康熙一直没见她,梁九功也只叫她歇着不用着急伺候。
直到康熙在午门外祭天,浩浩荡荡奔赴杨柳青登上龙舟,她都没碰上御前的边儿。
内务府新分配过来的御前宫女,比御茶房还人精,早就闻出味儿来,知道方荷不招万岁爷待见,只当没这么个人。
上了龙舟后,这些宫女和几个小答应并官女子亲热在一块儿,撞开方荷,抢先占了住的地儿,一间屋都没给方荷留。
还是李德全笑眯眯过来,像先前从未产生过龃龉一样,将方荷带到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梢间外头。
“姑娘莫见怪,实在是御前人手不够用,姑娘又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安排你的住处,先委屈你在这里住几日。”
方荷捋了捋被撞散的头发没说话,她都住到配房十几天了,匆忙个屁啊!
李德全只管笑:“回头等我们安置好了主子爷那头,慢慢会安排姑娘近前伺候。”
“等万岁爷想起你来,说不定还能更快些,姑娘能理解吧?”
方荷木着脸点点头,一个字都没说,加之刚被人排挤过,看起来格外狼狈。
虽然李德全早被梁九功敲打过,可见方荷这落魄样子,想起魏珠一口一个哥哥,明摆着骂他是孙子,心里还是觉得跟大夏天喝冰碗子似的舒坦。
有本事叫万岁爷看在眼里又如何?
还不是落他手里了!
把场面话说完,李德全算是办完了干爹交代的事儿,也不管方荷的行李被人送到了哪儿去,扬长而去。
方荷傻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身。
站在门口,瞧着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连走路都艰难的狭窄梢间,她眼眶渐渐冒出了泪花儿。
她低头抹了抹眼眶,努力做出镇定模样深吸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进了梢间,关上门,将半声抽泣一并关在门外。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小太监冲一旁招招手,叫人继续盯着,自个儿麻溜抬脚往二层走。
他丝毫不知,沮丧落魄的方荷姑娘,她关上门后,唇角立刻扬起一抹庆幸的笑,特别灿烂。
就这啊?
真是吓死爹了呵呵……
上辈子皇族就任行政总裁后,好歹还扣下招待物资和应急资金,直接卡着前厅部油水最大的部分,弄得方荷焦头烂额好一阵子。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王朝,皇帝为难她,竟只用冷待吓唬人?
这更叫她确认,除非康师傅连水平半吊子的皇族都比不过,否则她对康熙的用处比自己想得还大。
应该不用死了,她抹抹额头上的冷汗,由着自己狼狈地坐在木板床上沉思。
遇到麻烦立刻解决已经刻在她骨子里,比起被打死,这点为难实在不叫事儿。
既然皇上还没见她,显然是打算叫她自个儿想明白,该怎么认错。
她主动创造机会让人欺负,是为了叫被放倒的大爷出气。
但一味装傻也不可取,这个度该怎么把握……正好老实待在屋里,好好琢磨琢磨。
龙船上这会子正热闹着,不只是龙舟,后头的船上也乱糟糟的,谁都顾不上这么个小梢间里住着的人。
大阿哥胤褆和太子胤礽本来就不对付,先前在中秋宫宴上醉酒,丢人丢到了宫外后,反倒有那么点子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将不对付放在了明面上,闹得人尽皆知。
当然,在康熙面前,两个人自然是兄友弟恭,一个知道尊卑,一个谦逊温和,别说打架了,吵架都再见不着。
毕竟都在渐渐长大,胤褆和胤礽身边也不乏带了脑子的有用之人提醒,两人之间的争夺都落在康熙看不见的地方。
大到康熙的看重和夸赞,小到一应起居上的不同,两人和身边的奴才都铆足了劲儿争。
今儿个康熙夸胤褆一句勇武,胤礽必然叫人以储君身份抢在胤褆前头挑马。
明儿个康熙和太子一起登龙舟,胤褆定会叫人将除湿气最好的熏香抢过来。
船动起来以后,两人又开始争哪条船先送膳。
内务府随行的奴才苦不堪言,两人身边的奴才也好不到哪儿去,每天一睁眼就恨不能是天黑,就怕主子一个想不开,叫他们这辈子都再睁不开眼。
他们以为康熙不知道,实则都被底下的宫人和暗卫禀报到了御前。
康熙倒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兄弟俩都还算有分寸,起码没做出什么违反祖宗礼法规矩的事儿。
太子一路走来都太过顺畅,比起他经历过的苦难少之又少,想做个明君,少不得磨刀石,方能打磨成如匪美玉。
只要不过分,康熙甚至令人推波助澜,平衡两边的势力,只盼着他们能成长为自己和福全这样的兄弟。
往常方荷在御茶房时,很少能接触到大阿哥和太子,关于两人的瓜,就是翠微得到的也少。
没想到蹲在几乎迈不开步子的小梢间里,倒半点不耽误她吃瓜,有时候瓜甚至还会嘀嘀咕咕路过她门前。
这叫她‘反省’的日子好过不少,越来越放松。
没人给她送行囊,没处吃饭?嗐,魏珠还在呢。
梁九功不为难他以后,李德全独木难支,即便魏珠一时进不了殿,在底下花银子行点小方便,倒都给他面子。
小陈子在外头那间铺子,每个月都能定时送进宫近十两银子。
再加上出来之前乔诚塞的,不犯规矩的情况下,勉强叫方荷吃好喝好睡好还是可以的。
送上门的外卖,方荷不挑,以前放年假,她靠方便面都能在家里宅十天半个月不出门呢。
吃了睡,睡了吃,耳朵贴在门上就有小道消息往耳边送,还不用干活儿,要不是怕叫人听见,方荷差点笑出来。
等龙舟出了杨柳青河口,各处勉强捋顺了安静下来,李德全才出现在方荷面前。
“叫姑娘等急——”李德全幸灾乐祸的话没说完,就尴尬顿住了。
这冷了好几天,怎么瞧着还胖了点呢?
方荷体贴地露出强压忐忑的模样:“李哥哥,万岁爷可记起我来了?”
“我,我不是嫌弃闷在屋里太难熬了,实在是领着月例却不干活儿的滋味……”太爽了哈哈哈!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哭出来了一样。
李德全勉强压下疑惑,“万岁爷召你觐见,你赶紧收拾下,随我走吧!”
方荷心脏猛地一跳,铡刀终于来了。
她局促地搓了搓手,嗫嚅道:“那个什么,李哥哥……我的行囊一直没送过来,实在是没法儿收拾……”
反正脸洗了,也漱过口,不怕熏着康师傅,能落魄点还是别张扬的好。
李德全:“……”失策了,早知道就叫人把东西给送过来。
可他也不敢叫万岁爷等,无奈,只能战战兢兢带着方荷上了龙舟的二层。
龙舟一共三层。
顶层中间是皇上暂时论政的御书房,两侧是侍卫监督河面各种意外情况的围房。
二层是康熙的寝殿,一层和甲板下层住着宫人和太监们。
方荷偷偷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看来皇上这会儿不忙,心情也还算放松,不然不会在就寝的地儿见她。
往前走了几步,眼角余光看到熟悉的明黄袍脚,方荷停下脚步,安静跪地。
“奴婢方荷,请万岁爷圣安。”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待得棋子落下的声音响起,康熙才淡淡出声。
“知道先前那批御前宫人是什么下场吗?”
方荷轻声道:“回万岁爷,奴婢不知,但隐隐知道她们做错了事,无非就那几种下场,奴婢不敢胡乱猜测。”
“哦?”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在不远处响起,康熙翻身侧坐在软榻上,冷白俊容上带了点温和笑意。
“那朕来告诉你,她们浑身骨头寸断,所有人舌头被割,扔去了乱葬岗,包括没做错事儿的尚寝嬷嬷和问心她们。”
“这样的结局,皆因你从中挑拨,叫她们意图以伤朕龙体的方式博宠,你说,朕该放过你吗?”
方荷微微抬头,面色不变,她为自己想过无数种死法,却绝不包括pua。
她极力冷静道:“回万岁爷,这个错恕奴婢万不能认。”
“茹月和白敏等人对奴婢从未有过善念,甚至可以踩着奴婢的血肉往上爬,奴婢对此心知肚明,挑拨之举,也绝不为害人性命。”
“她们犯错,皆因自己心中的贪念,至于其他人,或是愚蠢被人利用,或叫猪油蒙了心,既享了御前比其他宫人都体面的待遇,就该承受咎由自取之果。”
巧雯曾照顾过原身和她,也没主动害过她,所以方荷愿意给她十两银子了却因果。
康熙不是个滥杀的皇帝,如果其他人被杀,她们的错处,与她何干,她又不是卖盐的。
至于茹月和白敏?抱歉,她从不是个好人,能遵守的也唯生存规则罢了。
上辈子谁欺负她,只要有能力,她都会加倍欺负回去。
在这个世道,旁人可能懒得欺负你,因为你唯一有用的不过一条贱命。
谁想要她的命,她不主动剐了对方,都觉得自己善良了。
谁也别想道德绑架她!
康熙还是头回见方荷在他面前如此犀利,被逗得笑出声来。
片刻后,明黄色袍角和一双大脚落到方荷眼皮子底下,一把白玉扇骨挑起她的下巴。
方荷呼吸一窒,泛着涟漪的澄澈鹿眸落在康熙温和含笑的眼底。
这一刻,康熙不像个皇上,叫人恍惚觉得他仿佛游山玩水的大家公子哥,连身上的气息都比这初秋的河面更温柔。
“朕好些年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女子了。”康熙笑着将白玉扇斜插入颈后,丝毫不在意方荷身上的脏污,伸手捏着方荷的下巴迫她靠近。
方荷被惊得低呼出声,差点一脑袋扎康熙怀里去,险而险之地撑着他膝盖才稳住自己,脸上露出真切的慌色。
幸亏她先前把水粉藏身上了,这是要干啥?
康师傅这么不忌口的嘛?!
独自在殿内伺候的梁九功低下头去。
康熙没什么旖旎心思,只伸手拂开方荷的刘海,定定看了两眼,随即起身,颇为嫌弃地去洗手。
方荷:“……”她好几天没洗头是客观原因,可不怪她脏。
“梁九功说得对,你确实长得有几分面善,那朕就多跟你说几句。”康熙扫了下衣摆,重新坐定。
“知道朕为何没问你是否知错吗?”
“你一直都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说你聪明,是因为跟你一样能踩准底线的女子,宫里实在不多。”
“你知道徐嬷嬷对你不喜,依靠她而活的时候,你能耐得住寂寞在茶房一躲就是九年,倒比朕跟前的奴才还有耐心些。”
梁九功感觉膝盖一疼,主子爷哪儿都好,就是爱拉踩……
方荷:“……”那啥,有没有可能,芳荷她就是很听话的社恐呢?
“等徐嬷嬷没了,你怕乔诚靠不住,这才走出茶房,来吸引朕的注意力。”
梁九功:“……”有道理,反正他要拉人顶缸,也得能见着人不是?
方荷表情更斯巴达了,除了魏珠被打,她哪回是自己主动上前的?
“你敢一次次算计朕,还趁着朕醉酒后以下犯上,是知道自个儿对朕有用。”康熙眸底的温和蓦地消失,冷冽杀意若寒芒一寸寸笼罩方荷。
“你聪明到让朕不得不怀疑,等你将来有一日爬上高位,为了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会不会连朕的性命都敢拿来算计……”
“不会有这一天。”方荷白着脸打断康熙的话。
她倏然抬起头,以掩不住惶恐却极力镇定的眼神仰望康熙。
“奴婢绝不会有背叛皇上的那一天!”
“万岁爷福泽绵长才有天下太平,大清再不会出您这样名垂千史的英明圣君!”
“对奴婢而言,绝不可能有其他缘由可获得的利益,比得过忠心于您这样的君王。”
这说法倒是新鲜,也现实到让人信任,康熙眸底的杀意淡了些,更添几分玩味。
“哪怕朕要你的命?”
方荷毫不迟疑:“哪怕要奴婢的命!”
康熙点点头,“好!梁九功,赐她一杯毒酒。”
梁九功端着早准备好的酒走过来,冲方荷笑得怜悯。
“姑娘可端稳了,这酒见血封喉,保管不叫你多一分痛苦。”
方荷猛地哆嗦了一下,咬咬牙站起身,拼命叫自己保持冷静,去端那青色碎玉纹的酒杯。
刚才康熙对她的杀意不是假的,思及刚才康熙说的面善……不选是死,选还有一分生机,赌了!
她闭上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闻到了浅浅的甜杏仁味儿。
什么毒药是这个味儿来着?
她在心里呜呜哭着,怎么都想不起来,还得狠下心将酒杯往唇边凑。
在酒杯沾到唇的那一瞬间,一只温热的大手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随即她的腰肢便被箍住。
康熙温柔到几近情人呢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好姑娘,慢一些,朕信你,来!”
康熙捏着她的手腕,引方荷往一旁走了几步,而后手下略一用力,她手中的酒杯落在旁边的花盆里,滋滋作响,明显是剧毒。
方荷这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心头渐渐升起说不清是荒谬还是惊恐的复杂情绪。
玩儿真的啊?!
她也不管身边是谁了,抓着有些硌手的衣裳,慢慢往下滑。
以前方荷只怕穷,所以不知道被吓到瘫软是怎么回事,她越穷越能支棱。
现在她懂了,呜呜突然被砸死和主动找死是两码事!
吓死她了!!
康熙看着软在自己脚边的小地鼠,心里憋着的那口气出去大半。
他戏谑:“看来你也不是不怕死。”
方荷感觉自己脑子嗡嗡响,捂着脖子喃喃道:“能不怕的只有别人去死……”
康熙哼笑,“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布库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以朕所知,徐佳氏并无人擅武。”
方荷依然捂着脖子不动,吓傻了一样,磕磕巴巴回话。
“我摔着脑子的时候,生死,死之间,在一个奇怪的仙境似的地方,遇到一个爱穿红衣的老妇人。”
“她,她说怕我,不,怕奴婢孤苦,遇到负心汉,教了奴婢几招有用的手段,用来,来保命呜~”
她没撒谎,上辈子对大清而言就是奇怪的仙境。
过肩摔和防狼三件套,是被耿舒宁拉着,跟一个爱穿红衣的退休女干警学的。
康熙若有所思,挑眉问:“你先前放倒朕的手段就是跟老妇人所学?共几招?”
方荷稍稍缓过点神,心头有点不妙的预感,却不敢不答。
“四,四招。”
康熙心头最后一点介怀也一扫而空,他兴致颇为高昂地示意——
“那好,剩下三招你也对朕使出……”
方荷捂着嘴也压不住的呜呜声,打断了康熙的话。
“奴婢不敢……”
康熙蹙眉,“朕恕你无罪!”
方荷:“……”不!皇上您做不到啊!!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要怎么对康熙用撅手指,插眼,踹裆这三招,还能活着走出去?
第20章
方荷不敢大哭, 只绝望地摇头,杀鸡抹脖子地小声呜呜——
“求万岁爷给徐佳氏留个后吧呜……”
“徐佳氏的祖坟不经挖啊呜呜……”
康熙:“……”是不是把这小地鼠唬过头了?
他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倒不是坏事。
他身边不能留无所顾忌,对皇权都缺少敬畏的刀, 该叫她吃个教训。
其实说起生气, 康熙更气自己号称文治武功, 警惕心重,却轻易被人放倒, 有那么点雪耻的意思,倒不至于真跟个小宫女为难。
见状康熙只得无奈指指梁九功。
“那你们两个过招,朕看着。”
方荷哭声一顿, 眼神微妙看向梁九功,她是挺乐意,不过……梁总管好像缺点物件儿吧?
她忘了看哪个电视剧, 明朝的厂公跟人打架被踹裆, 毫无反应来着, 那她岂不是只剩猥琐了?
梁九功叫方荷的眼神看得浑身僵硬。
本来他还无所谓,左右为了能更好地伺候主子, 他跟着武师傅自小学摔打, 功夫不输一般侍卫。
不敢跟万岁爷动手,还不敢收拾个气他好多回的丫头?
可……这小祖宗的眼神太古怪了, 叫他想起万岁爷被放倒的事儿来,不由得担心自己也叫鹰啄了眼。
他正紧张着,就听方荷抽噎着拒绝:“万岁爷, 这不合适,那老妇人说这招数有碍于子嗣……”
梁九功:“……”你直接说我不配得了呗。
康熙倒高高挑起眉,了然方荷为何不敢对自己动手了。
若然真妨碍皇嗣, 就算他饶了方荷,老祖宗和紫禁城里所有的女子都得吃了她。
可方荷越是如此说,康熙就越不肯放弃,厉害到会妨碍子嗣的招数……知己知彼方能保证万无一失。
他作为皇帝怎能不见识一番!
他打了个响指,船舱一侧光影闪了闪,舱内便多了个面容毫不起眼的黑衣人,单膝跪地。
康熙吩咐:“你来跟她过招,如若妨碍子嗣,朕替你挑选几个好小子过继,必不叫你断了香火。”
黑衣人毫不迟疑:“奴才遵命。”
说罢,他站起身,眸底精光闪烁,谨慎冲瘫软在地的方荷恭敬侧了侧手。
“奴才准备好了,姑娘请。”
方荷:“……”你是准备好了,我的死活你们是只字不提啊!
她还手脚发软呢,就不能缓缓择日再比?
康熙冲方荷笑得更温和:“朕叫梁九功再端一杯毒酒,给你醒醒神?”
方荷立马撅腚爬起身,面色严肃,“多谢万岁爷,很是不必,奴婢很清醒。”
过招是吧?行!
她擦擦眼泪,红肿着眼眶看向黑衣人,先给他介绍前情提要。
“我这招数是对方负心汉的,所以要过招,得有个前提。”
黑衣人:“姑娘请讲。”
“假作你是我的夫君……”
黑衣人:“……”这可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见黑衣人面色惊骇后退,方荷赶紧解释——
“万岁爷曾说要给奴婢赐婚夜香郎,咱就好比你是个倒夜香的好了。”
黑衣人:“……”这真是伺候皇上的女人?
康熙差点被逗笑,却不耐烦听方荷在这里绕圈子,干脆指点暗卫。
“你就当自己是个普通男子,暂时卸下防备,忘了你学的那些招式。”
黑衣人懂了,暗卫易容换身份也都是好手。
他浑身的警惕瞬间消失,甚至变成儒雅的文人模样,冲方荷作揖躬身。
“姑娘请。”
方荷也不多说话,响亮地抽泣一声,指着黑衣人就开始骂。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叫你吃我的喝我的,还敢背着我偷人,你是畜生吗?”
康熙和梁九功:“……”这也是招数?
梁九功赶紧低头给主子斟茶,康熙顺势端起茶盏,以防自己笑出来。
黑衣人被方荷骂得愣了下,却接受良好的板起脸,跟着唱戏他在主子面前放不开,但做出不屑模样还是可以的。
方荷捂着脸哭,“你是不是嫌弃我没给你生孩子?不就是生崽儿吗?咱现在就生!我给你生十个八个还不行!”
“咳咳……”康熙一口茶喷了梁九功半身,侧身咳嗽不止,伸手指着方荷,想骂只碍着嗓子眼还一片火辣。
黑衣人也麻了,这……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就算是装,他还能在这儿配合人生孩子?
他甚至有些茫然,说好的过招呢?
方荷呜咽得更幽怨,一把握住黑衣人的手,哀哀泣问:“你就是嫌弃我,非要跟狐狸精双宿双飞是吧?”
黑衣人迟疑着,有那么点子冲动点头说是。
主要是方荷这样的,一般男人他感觉要不起。
但方荷没给黑衣人说话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趁所有人都处在哭笑不得的荒谬震惊中,她脸色倏然一变,恶狠狠将黑衣人的手指往后掰。
黑衣人哪怕始终不曾卸下最后一丝防备,也没料到还在唱戏的方荷会突然发作,忍不住因剧痛闷哼出声,伸手就要推方荷。
方荷动作更快,另一只手迅速往黑衣人眼睛方向插。
“那你们就去地底下做鸳鸯去吧!”
黑衣人顾不得推,但好歹功夫在手,忍着疼一只手反转抽出被撅的手指,一只手迅速擒住快插到眼前的小手,后背都起了细毛汗。
因为被吓到,他甚至顾不得完全遵照主子的吩咐,下意识用上点力道卸了方荷一只手腕,上前一步,准备将人制住。
方荷疼得小脸煞白,却不退反进,顺势靠近黑衣人,同时用尽吃奶的劲儿抬高腿踢上去。
黑衣人防备着方荷的挣扎,也防备她身上有利器,却没防备有人会在皇上面前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猝不及防闷吼一声,捂着裆倒地不起。
方荷胳膊被猛地一松,人跟着踉跄着倒地,还没忘了唱戏,眼泪汪汪捂着胳膊啐了一声。
“去死吧,渣男!”在场你们都是!
康熙和梁九功目瞪口呆。
殿内除了忍疼忍到脸色涨红,站不起身的暗卫,鸦雀无声。
这会子哪怕宁古塔还没传来消息,康熙也完全信了方荷是扎斯瑚里氏血脉。
能教出这种,这种……唱作俱佳,不讲究手段只讲究结果的招数,这世上除了那位不走寻常路的老福晋,再没旁人了。
加之两人又长得有五分相似,不用证据康熙也信了方荷的话。
方荷缩在一旁,弱弱提醒:“万岁爷,过,过完招了,再往下,老妇人说只管往他捂着的地方踹就行。”
一坐一站的主仆俩,甚至还有个缺家伙事儿的,都感觉到某个地方一凉,忍不住并了并腿。
康熙:“……来人,赶紧抬他下去,叫秦御医亲自给他看看,尽量别留下后患。”
外头的黑衣人低着头进来,迅速将人抬走,走之前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方荷。
如此狠辣的女人,必须得记住,以后离远一点。
方荷捂着自己的手腕,默默流泪,她说她不演,皇上非让她演,她也受伤了啊!
康熙注意到了,眼神微妙看着方荷凌乱的衣裳,哭得红通通的脸颊,还有软塌塌的手腕。
嗯……说实话,他想怜惜,实在怜惜不起来。
他以手抵着薄唇低咳几声,清了清嗓子,“你先回去养伤,等养好了再来御前伺候。”
方荷哽咽着谢恩,弱弱问:“奴婢能求万岁爷个恩典吗?”
康熙:“说。”
方荷偷偷看了眼梁九功:“自登船后奴婢一直没见到自己的行囊,没银子可使,可否请万岁爷赏个太医院的医徒给奴婢看看伤……”
闻言康熙表情淡下来,梁九功脸色猛地一变,心里头大骂李德全这龟儿子坑爹。
康熙没应她的话,只冷冷睨梁九功一眼:“你去安排,这丫头说过一句话,打狗还得看主人,朕觉得有道理。”
方荷:“……”只要挨打的不是她,狗就狗吧。
梁九功抹着汗弯下腰,小心翼翼应声:“万岁爷放心,奴才一定将姑娘安排妥当,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梁九功亲自搀着方荷出来船舱。
外头李德全一直伸着耳朵,听到了些微动静,只以为万岁爷是发火了。
这会子见方荷格外凄惨地半软着腿脚被扶出门,心下一松,赶忙迎上来。
“干爹,我来我来!”
梁九功冷冷看他:“不必了,咱家用不起你,你去叫魏珠过来,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回头咱家再跟你算账!”
李德全愣住,下意识看向方荷。
方荷只弱弱扶着梁九功的胳膊,冲他微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报仇最多十天。
配上她格外狼狈的神色,竟叫李德全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可在御前,李德全也不敢多说什么,臊眉耷眼白着脸飘了出去。
梁九功笑眯眯看向方荷:“姑娘对咱家的处置可还满意?”
“不满意的话要了这小子的命也无妨,咱们将来都在御前伺候,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就冲方才那一遭,往后他也绝不会得罪这小祖宗,不过是个干儿子,没了也就没了。
方荷愣了下,垂下眸子声音沙哑却平静:“梁谙达别这么说,我与李哥哥不对付,是因为他毁的是您的名声,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您是万岁爷亲封的总管,过去奴婢鲁莽无知,冒犯了谙达,您不与奴婢计较,奴婢便感激不尽了。”
梁九功诧异又意味深长地看方荷一眼,瞧见魏珠压着焦急匆匆过来,还是冲方荷笑了笑。
“咱家先前在宫里的话不是开玩笑,姑娘身份不一般,实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一会儿我叫太医过去给你瞧瞧,再给你安排个宫女伺候着,你先好好养伤,咱们往后有的是时候慢慢相处。”
待魏珠走近,他又吩咐魏珠:“靠近甲板处右侧的第一间配房大一些,是留给姑娘住的,你送方荷姑娘过去歇着。”
魏珠小心翼翼扶了方荷下楼。
两人一路无言进了配房,这地儿比方荷先前住的小梢间大三倍还有余。
瞧见方荷的行囊就搁在桌上,看尘土不像是头天放这,两人都愣了下,方荷感觉甚至更微妙。
这配房就在康熙寝殿的正下方。
魏珠叫方荷坐下后,瞧着她狼狈的模样和软绵绵的手腕儿,眼泪直往下落。
“阿姐这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梁……他们又为难你了?”
方荷有气无力靠在铺好的被褥上,冲魏珠笑笑,“离御前这么近,可不兴掉猫尿,叫人看见了要挨板子的。”
“我这是为万岁爷办差受的伤,伤得越重往后脑袋就越安稳,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快收了神通,一会儿该来人了。”
魏珠胡乱抹干净眼泪,人却还是很低落,压低了嗓音嘟囔。
“我知道阿姐得万岁爷看重,先前我仔细想了很久,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缘由,也只有干爹干娘不肯说的那事儿了。”
他自来心细如发,又深谙这宫里的生存规则,实在忍不住多说几句。
“阿姐虽不说,可我瞧得出来你看不上宫里的体面,哪怕出去了过苦日子,你也不愿留在宫里,看似脾气软和……实则是个有主意的。”
“往后要在御前伺候,出宫只怕更难,能被放出宫的功劳没那么好挣,阿姐别嫌我多嘴,千万沉住气,哪怕出不去,也比冲撞了主子爷强……”
方荷在心里嘲笑自己,瞧瞧,她其实还没有个半大小子看得明白自己。
她觉得自己很能随遇而安,却在毒酒酒杯沾到嘴唇的那一刻才发现,其实她还跟刚穿越过来时一样,恍若梦中。
上辈子受了二十几年的教育,没那么好改,她始终不认可自己是这个世道的一员,把自己当个过客。
所以她自我感觉良好,情绪一上头,敢算计康熙,甚至敢放倒他,这身伤全特娘是自找的呢。
方荷用不算太疼的那只手弹了弹魏珠脑门儿,认真应下他的叮嘱。
“往后我一定谨慎,阿姐虽不聪明,但阿姐还算听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知道轻重。”
魏珠还想说什么,梁九功带着一个年轻的御医和一个不起眼的宫女进了门,只得先闭嘴。
这太医是给阿哥们的谙达们看病的,虽医术不如其他太医,却专擅跌打损伤。
叫小宫女仔细替方荷检查过,确认她身上只有轻微擦伤,还有一只手微微肿胀,年轻太医松了口气。
他隔着帕子捏住方荷软绵绵的那只手,笑道:“不算什么大事儿,回头涂两天药膏就得……”
说话功夫,咔嚓一声,方荷痛呼都还没来得及,手腕儿就被接上了,先前那黑衣暗卫没敢下狠手。
梁九功得知方荷无碍,笑得轻松了些,“那姑娘就好好歇着,有什么吩咐,叫春来做。”
“这几日李德全的差事叫魏珠先盯着,你这里缺什么,只管跟这小子说。”
御前一等宫女领奉御女官例,都以问字开头。
二等宫女领末等女官例,以静字开头。
三等宫女领寻常宫女月例,跟御茶房宫女一般,以春字开头。
叫春来,便不是粗使丫头,官女子也才能得一个粗使丫头伺候。
又叫魏珠给行方便,梁九功这是向旁人抬高方荷的身份,补上先前李德全的差错呢。
方荷和魏珠都领情,恭恭敬敬谢过。
魏珠有差事不能多留,叮嘱方荷好好休息,先行出去。
春来给方荷收拾好了行囊,见方荷无精打采,主动出去取热水,说要伺候方荷洗漱了好好休息。
屋里彻底没人以后,方荷才感觉鼻尖酸涩得,叫她几乎控制不住浑身哆嗦。
刚才没检查到的地方也好疼,越疼她越知道,这不是一场噩梦,她是真的差点死掉。
她回不去了呜呜~
心里嗷嗷呜呜,方荷这会子眼眶却特别干涩。
除非有目的,她从小就不喜欢哭。
因为她一哭,她那对爹妈只会不耐烦,他们的配偶和孩子只会高兴。
可委屈难过时,孤苦无依的煎熬从来不会少。
魏珠说得很对,她瞧不上宫里的富贵,上辈子她也算享受过繁华了。
她只想要个简单的家,生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心。
即便现在知道,在这个世道哪一条路都不好走,她仍然不准备放弃。
她改变不了世界,也没小说里女主角那么大的野心,但她知道该怎么改变自己,来适应这个世道。
小时候做过一次的,应该没那么难,对吧?
方荷摊开手脚,仰面朝天倒下去,砸在厚实的被褥上,只觉得浑身的酸痛几乎疼到心里头。
呜呜,多么痛的领悟,要不,先卷一卷,把自己卷出宫,然后再躺平……
“姑娘,洗洗再睡吧?”春来见方荷面色时而苍凉时而愤慨,总觉得心里凉飕飕的,抖着嗓音小声打断她的思绪。
等她扶方荷脱了衣裳,准备扶方荷进浴桶的时候,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只穿了肚兜亵裤的方荷闪地上去。
“又咋……”方荷下意识把疼出来的不耐吞回去,换了温和语气,“这是怎么了?”
春来指着她的腰侧:“姑,姑娘,你腰间为什么有个手印啊?”
不是鬼上身了吧?!
方荷一低头,就看到腰间半拉青紫手印。
“……”
怪不得她总觉得自己浑身疼呢,尤其是腰子,只是当时吓傻了没发现。
黑衣人那一下子,还没有康师傅来得用力。
他是多怕自己把毒酒洒他身上啊!
怕就干脆不要扶,她又不会抢着去投胎!
她就多余领悟……这肯定是爱新觉罗祖传小心眼的报复!
十月初八,圣驾一行途径齐河,渡过济水桥,留下一首方荷从未听过的诗,兴致勃发在邱家河下船,停驻济南府巡抚黄成让出来的别苑。
康熙连当地官员都没接见,只叫黄成伴在身侧,下午就带着妃嫔和五个阿哥去看据说为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
方荷只老实待在屋里养伤,是无聊了点儿,但三个月不用当值的话也值了。
反正有春来和魏珠,总不缺新鲜消息。
春来甚至能把皇上那首《渡济水》背下来,跟方荷一个劲儿地夸。
“主子爷的诗都已经传到江南文人那里了,江南文人一片盛赞呢。”
方荷:“……”昨天刚在山东发生的事儿,这么快就传江南人耳朵里了?
这要不是提前请过来的托,她把写诗的纸吞下去。
“还有人赞万岁爷诗才惊艳绝伦,实不该藏于宫闱,合该为天下人敬仰,特请万岁爷在趵突泉题诗呢。”
方荷:“……”被耿舒宁骂过无数次的乾小四,爱盖章的毛病是不是就打这儿来的?
都不用方荷问那诗提了没,魏珠就把消息带来了。
“万岁爷谦逊,只说不愿与文人争锋,坏术业专攻之风采,不肯留诗作于石壁,只题‘激湍’二字,以对天下文人做鼓励呢!”
春来面上浮现出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诡异骄傲,方荷的表情也很诡异。
鼓励啥她没懂,可不题诗,真不是心里有点逼数吗?
反正这咏趵突泉的诗她也没听过,她只听过咏鹅。
不过听多了外头的热闹,方荷也有点好奇这时候趵突泉的景色是不是像后世姥姥家一样美。
算起来她也算是半个山东人,夏雨荷的故乡大明湖畔现在什么样子,她其实很想看看……可低头看着自己特地包起来的手腕,方荷掂量了下出去的后果,还是忍下了好奇。
她能忍得住,康熙却不打算叫她躺回京城。
只过去两日,康熙爬完泰山回来,春来还没说完万岁爷又带着阿哥们做了几首脍炙人口……却没脍炙到后世人口的诗,魏珠就表情微妙,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了。
“阿姐,这是万岁爷赏您的点心,听说叫即墨麻片……”魏珠又像是想笑又像是担忧,一张圆脸快扭曲成了包子样儿。
“万岁爷说,阿姐要是还没养好伤,明儿个叫给你送抓糕和蜜三刀来。”
方荷:“……”意思是要再磨叽,就要抓起她来捅了?
这男人知不知道什么叫伤筋动骨一百天!
手腕子脱臼也是伤筋啊!
她哪儿还吃得下去?
看着点心,她只觉得腰子疼。
可想起先前滋啦滋啦响的盆栽,方荷运了运气,憋着气把即墨麻片吃了。
别说,蜜三刀她吃过,即墨麻片她还真没吃过,入口即化,又酥又香,还有微甜的奶味儿,一碟子下去……
方荷义正辞严:“劳万岁爷提醒我,我才知道要去当值,实在是惭愧。”
“你再去给我拿一……三碟子来,我多吃点,牢记住这个教训,往后绝不叫万岁爷再费心提醒!”
魏珠和春来:“……”馋还能馋出这样的大道理来?
翌日一大早,龙舟自邱家河河岸启程,往宿迁去,准备视察黄河北岸的防洪工程。
方荷跟在御茶房时一样,三更刚过就被春来叫醒。
她痛苦地起身洗漱,换上比御茶房浅了一个色的湖绿色新宫装,小脸焦绿上了二层。
梁九功看到方荷,一点也不意外,只笑着低声提醒,“姑娘刚在御前伺候,先只管看,不必亲自动手。”
“等回头万岁爷召见完大臣,你再跟进去伺候不迟。”
方荷依旧乖顺,但比以前多了份镇定,微微点头,轻声谢过梁九功的提醒。
她也不在意其他宫女的侧目,仔细打量伺候要用到的东西。
首先是皇上的龙袍,在身穿碧绿色宫装的端凝殿宫女手中捧着。
一旁是跟方荷一样穿湖绿色的陪寝宫女,有人端着铜盆,有人捧着雪白棉巾,还有人捧着洗漱用品……
方荷目光转到某处,瞳孔猛地一缩,她看到了香皂和猪毛鬃牙刷,还有用细白瓷盒装着的牙粉。
这不是她给魏珠的方子做的东西吗?
小陈子曾带进宫一些,叫魏珠送给方荷用,连香皂上的长寿花样式,都是方荷为了好兆头特地想出来的。
这是巧合……还是康师傅再次敲打她?
方荷紧紧掐着指尖,面上没露出任何异样,在其他人伺候康熙起身的时候,无声无息站在角落里装柱子。
无论是巧合还是敲打,她都不能被打草惊蛇,只庆幸自己够怂,没苏出这个时代不该存在的东西。
康熙用过早膳后去三层,只叫梁九功在一旁伺候着,陪寝宫女和端凝殿宫女都退下去了。
方荷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便先到二层门口等着,正好碰上当值的岑影,好歹还能说几句话。
等康熙再回二层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习惯了站桩以后,三个小时竟不算太难熬。
一进殿,康熙到铜盆前洗手,看到乖巧捧着帕子的方荷,倒主动笑着调侃。
“这些东西还算好用,回头你徐佳氏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方子,可以先给造办处一份,比你在外头挣那仨瓜俩枣的强。”
方荷咬着牙根,老实道:“奴婢只是想着快出宫了,想在宫外有个营生,又思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央人在外头置办了铺子。”
康熙不在乎方荷这点小心思,甚至都不在意她这方子到底怎么来的,左不过就是点奇技淫巧。
但他不喜身边人有所隐瞒,闻言只淡淡道了声‘磨墨’。
等落座在舱房中央的御案前,康熙才一边挑看笔锋,一边继续问——
“不是还有什么美白丸?引得那群小答应紧衣缩食地去买,怎不见你自个儿捯饬捯饬你这皮子。”
触之还算细腻,就是颜色太不好看,拉低了御前的水准。
方荷右手脱臼过,不敢用力,更怕累着会习惯性脱臼,干脆用左手慢吞吞研磨墨条。
闻言她心下微微思忖,到底怕将来再来一杯毒酒,干脆老实到底。
“回万岁爷,奴婢吃着呢,只是先前制了颜色暗一些的水粉,内服外敷,藏拙于内秀……”
康熙似笑非笑打量她一眼,怪不得他那日觉得这小地鼠的爪子和脸颜色不太一样。
水粉暗卫偶尔也用,不稀奇。
只听她不像以前那样马屁拍得山响,老实许多,康熙心下满意,也不计较她以前怀着什么心思藏拙,不再理会她。
在不扰人清静还能伺候好这一点上,康熙不得不承认,其他人确实比不过方荷。
他很快就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待得写完一页大字,康熙一抬头,才瞧见她眼巴巴看着自己掌下的纸,又起了点子兴致。
“你识字?”
啊?
方荷其实是在看康熙什么时候写完。
她在外头站了那么久又接茬磨墨,累了,饿了,有点抓糕和蜜三刀吃也行啊。
闻言她愣了下,稍稍迟疑,垂眸以作谦虚模样,委婉道,“奴婢只略识得几个字……”
这话她说得不心虚。
简体字好歹她一个大学生,不认识的就少,可繁体字……嗯,还是谦虚一点。
康熙微微挑眉,这丫头身上的秘密实在不少。
徐嬷嬷可不认识几个字,乔诚最多就能认账本子。
她闷在茶房九年,里头也没出过什么爱施教的才女,她哪儿来的底气谦虚?
康熙思忖片刻,拾起一本请安折子递给她。
“那念来听听吧。”
方荷恭敬应了声是,打开折子一看,沉默了。
认出来的倒是不少,比如圣安伏乞,天地什么的。
可……第一句正文偏僻字好多,十个字,她只认识四个。
她慢吞吞念:“东亭恭闻…圣驾亲临…徒邱东……”
康熙也沉默了。
要不是他昨晚刚看过这份折子,险些以为进折子上来的曹寅从楝亭改号东亭了。
从字还读作徒,三句话,错了俩字,能念出来的寥寥无几,她在谦虚什么?
他眼神复杂看着还在绞尽脑汁认字的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总觉得这把刀可能没那么好磨。
横不能将来需要她传递消息进宫的时候,连个信儿都传不明白。
他捏了捏额角,吩咐梁九功:“你去,找本三字经来,叫她跟五阿哥一起上课。”
方荷讪讪放下折子,有点拉不下脸来,跟六岁的五阿哥一起进学。
其实给她机会,她认字还是挺快的,她就是不认识繁体字,还沾了姥姥家秀才的一丢丢毛病罢了。
她小小声道:“万岁爷……要不,奴婢自个儿学吧?”
“怎敢劳烦五阿哥的先生,五阿哥毕竟年纪还小,奴婢要是识字太快,惹得五阿哥伤心就不好了……”
康熙冷笑:“你倒瞧得起你自个儿,你认的字儿还没有五阿哥多,三百千他早学完了。”
“朕是让他教你,温故而知新,善莫大焉,他有什么可伤心的!”
方荷:“……”那我叫个六岁孩子教,心和脸一起碎成八瓣儿,就没人管了吗?【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