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空肠憩室


    暗红的肝脏水肿。


    整个被打开的腹膜中弥散着淡淡的黄色液体。


    这幅熟悉的画面, 立刻让三人联想起之前的手术经历——


    腹内感染。


    大致查看片刻,李明夷用浸着盐水的布垫把周围的胃与肠道隔开,接着向前伸出手:“大腹钩。”


    随着腹腔暴露, 一股不太令人愉悦的浓厚气味也慢慢渗进口罩。林慎用力眨巴眨巴眼睛,把眼泪逼了下去,熟练地向主刀的位置递出器械。


    李明夷一手托起肝脏, 一手接过那把带着两段弧度的大拉钩, 继续压开其下方的肠道,并小心翼翼地用它拉起肝缘。


    肝脏被抬起后,他才慢慢松开一手, 再次开口:“腹壁拉钩。”


    另一把不算小巧的拉钩递到他空出的手中。


    这把拉钩则从切口处将肋弓上拉,将手术野扩展得更加清晰。


    在两把拉钩的配合下, 压在肝面下方的胆囊被彻底暴露出来, 与之相连的胆管也同时映入视野。


    三人的视线顺着这条连接着胆囊的腔管下移。


    林慎眯缝着的眼睛立刻瞪大:“这就是你说的胆总管?”


    在手术室的准备阶段, 李明夷曾经画图向他们示意过肝胆管的解剖关系。


    “左右肝管汇合形成肝总管,而胆囊发出的胆管会注入其中,两者合为胆总管。”


    这不就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嘛。


    可当真正的人体被剖开、被直白地展露在眼前时,却和林慎想象之中的画面完全不同。


    那根接纳了胆管的“胆总管”,足足有一寸来宽,差不多是他两个大拇指那么宽。而长度却只有半掌左右,整个管腔鼓胀到了极点, 像是个随时要爆开的球。


    如果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它已经被撑得发白的表面偶尔跳动一下, 仿佛容纳着某种活着的生物!


    咚一声,林慎手里的器械滑进器械盆里。


    一阵发麻的感觉从足底蹿起, 让他表情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里面就是……


    “专心。”李明夷的声音冷静地提醒着自己的器械护士。


    他接着看向同样面带震撼的谢望, 稍微换了个位置,让出两把拉钩的手端。


    “拉不住的时候提前告诉我。”


    拉钩是个体力活,涉及到肝胆的手术往往需要多名助手,大型手术还需要小组轮替。但现在有无菌手术经验的只有林慎和谢望二人,只能把一个人掰成两个用了。


    谢望接过他手里的器械,点头表示明白。


    林慎的注意力也随之回到主刀的手上。


    “蚊式钳、小圆针。”那只手抬起。


    林慎马上将器械递出。


    对方却并没有立刻去打开看上去已经十分明显的病灶,而是先钳夹住起末端,接着用针头试探地戳了进去。


    针尖拔出,带出一点可疑的浆液。


    但没有血。


    已经污染的小圆针被丢进废器的缸里,林慎看了一眼就别过脑袋,克制住自己那些恶心的联想。


    确定不是血管,李明夷再次提起手术刀,以刀尖轻轻、慢慢地将饱胀的腔管表面划开一道口子。


    拥堵在里面的内容物立刻暴露出来,从切口挤出纠缠的一团,冲击性十足地进入手术视野。


    “呕……”林慎的喉咙难以控制地滚动一下,手指却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递上垫巾,接住差点掉进腹腔的内容物。


    谢望亦狭了狭眼眸,盯着眼前这幅堪称恐怖的画面——


    挤在胆总管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灰白色的线形虫体。


    即便是解剖过上百具尸体的谢望,也从未见识过这种数量级别的寄生虫。


    “是不是很像面条?”李明夷的声音偏在这时候淡淡响起。


    林慎:“?”


    他本来还没有联想到的。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吃面条啊!


    谢望也皱着眉没说话,眼神克制地闪动一下。


    见两人反应如此冷漠,李明夷遗憾地打住了这个话题。


    “李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缓过干呕,林慎幽怨地注视向那双淡定的眼眸,“……你不仅不会撒谎,也不会开玩笑。”


    “抱歉。”李明夷一边一根一根夹出虫体,一边认真反思,“我以后改进。”


    “……那倒也不必。”


    话虽如此,林慎还是忍着恶心睁开眼,负责地一条一条数着被取出的虫体的数量。


    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


    足足百来条蛔虫被取出胆总管,堆在弯盘里。


    而这还不算结束。


    确定胆总管已经干净以后,李明夷又将手伸向肝脏,慢慢按摩肝体。


    林慎眼睁睁看着几条活着的虫子从上方的肝管钻出,被镊子一根根精准夹住。


    这恐怕是他毕生最难忘的一次手术经历。


    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手术野彻底干净,李明夷仔细冲洗这条已经被撑得畸变的胆道,将一根细小的引流管放置进去,最后缝合。


    整个胆管探查结束后,三人的手术服里面都已俱是腻腻的汗。


    林慎第一次觉得手术是如此让人疲惫。


    不过,虽然恶心,整个过程倒意外得顺利。


    他看了眼角落里摆放的计时漏刻,正准备宣布手术完成,却忽然瞥见李明夷提起持针器的手停在半空。


    “不对。”那人喃喃道。


    林慎不解地低头。


    手术切口缝合得一如既往利落美观,只剩下最后的肌肉与皮肤层就可以关上腹腔。


    刚才整个腹腔也被仔细冲洗,他和李明夷对过数量,没有留下一条可疑的小虫。


    哪里不对?


    谢望也将目光投向缝合到一半的切口,并未在上面找出任何异样。


    难道他怀疑还有残余病灶?


    “镊子。”


    两人交错的疑惑视线中,李明夷再次伸出手,语气中隐隐压抑着一分不常见的急躁。


    林慎犹豫片刻,还是将器械递了过去。


    接着,就看见对方提起线头,把刚刚缝合到一半的切口又一个线结一个线结地拆开。


    林慎愕然盯着他快速行动的手:“你,你要干……”


    “继续探查。”


    回答的同时,腹腔已经被李明夷再次打开。


    之前被移动过的脏器已经回到了正常的位置,腹膜干净,整个视野看上去也并无任何异常。


    ——手术分明很成功啊!


    林慎不解地望着眼前之人。


    谢望亦皱了皱眉,比起质疑,更加担心:“你觉得还有问题?”


    握着手术刀的李明夷站在台前,视线落在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的腹腔上,眼眸中闪过一瞬的不确定。


    病人手术前日的痛苦面容在眼前不断闪回。


    一种近乎直觉的不安提醒着他——


    之前,有什么矛盾的点被忽略了。


    回忆与思维不停在脑海交替,突然,躁动的感觉停住,画面定格在少年后缩肚子的动作上。


    他的目光也随之停顿,自语般道:“胆道蛔虫病的特点是症征不符,也就是重症状,轻体征。一般来说,不会出现明显的腹部体征。”


    而术前查体时,少年表现出强烈的腹部压痛。


    当然,这也可以用腹部的炎症解释。但他们手术的过程中,并没有看到周围的其他脏器被寄生侵犯。


    李明夷遽然抬起眼眸,重复那个惊人的提议:“我想再次探查。”


    谢望眼眸一动,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认为病灶不止一种?”


    然而对方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笃定地点头。


    第一次,他在那双一贯冷静的眼中看到迟疑。


    但也只是一瞬。


    “可能。”李明夷谨慎地用词,语气却慢慢笃定起来,“还有另一个病灶。”


    炽热的风潮呼呼扑着严密封闭的窗户。


    即便放置了冰块,夏天的手术室仍有些闷热。细密的汗水从额上渗出,湿透着几人的帽子与口罩。


    片刻的寂静后,李明夷向前伸出手:“给我拉钩。”


    闻言,林慎看了看已经走过一个时辰的漏刻,又看了眼闭着眼睛沉睡的病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做这么长时间的手术。


    自己的体力不说,病人能够撑住吗?


    李明夷亦注视着躺在手术台上年轻的躯体,眼神逐渐坚定:“急腹症很可能没有二次开腹的机会,一旦怀疑,必须探查到底。”


    “……我明白了。”


    这次,林慎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追问。


    他把刚刚打算收起的器械取出,递到对方面前——


    “人体不会骗人的,对吧?”


    李明夷愣了一愣,继而点点头,将目光转向身旁的助手。


    谢望抓握了一下几乎僵硬的手指,接过林慎递来地拉钩,熟练地将手术野打开。


    “抓紧时间。”他说,“既然机会只有一次。”


    坚硬的手术刀柄握在手中,仿佛被赐予了某种坚定的力量。李明夷轻轻眨了眨眼当做休息,随即提起已经疲惫的手臂,再次向腹中探查。


    胃体、胰腺、肾脏、脾脏、十二指肠,他以最快的速度逐一检查。


    就和肉眼看上去的一样,并没有明显的炎症痕迹。


    那就只剩下——


    随着李明夷手势转换,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腹中拥挤、蠕动的肠道上。


    上次对陈留太守郭纳进行开腹手术时,他们已经亲眼见识过活体的正常肠道。相比起来,年轻的病人肠道颜色和形状都更加健康,看起来也没有任何病症。


    从十二指肠末端开始,李明夷一寸一寸地往后探查。


    忽然,他慢慢往后梳理着的手被什么东西抵挡了一下。


    心脏的跳动,似乎也跟着空了一拍。


    紧张而兴奋的表情浮现在他露出在口罩外的半张脸上。


    “找到了。”


    谢望和林慎的视线立刻集中过去——


    被他托出来的是一个肉红的圆球,堪堪挂在肠道的外侧。


    这个奇怪的小球,颜色和质地看上去都与普通肠体没有两样,并不像是赘生的肿瘤或者寄生物,倒像是一截多长出来的肠肉。


    “这是……”


    “空肠憩室。”李明夷直接揭晓了谜底。


    他小心、仔细地将这段肠道游离出来,也将这个隐藏的病灶彻底暴露出来。


    “胃肠道向外突出,形成这种袋装物,就是憩室。”长时间的手术操作,让他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但语气仍不掩振奋。


    “这种憩室很少发生于空肠,大部分情况下没有特殊的症状,所以常常被其他病情掩盖。”


    即便在手术与辅助技术遥遥领先的现代社会,空肠憩室的大部分病例也都是术中确诊。这种被称为隐形杀手的肠道疾病,不仅能瞒过病人,还常常给外科医生一个“意外之喜”。


    “圆针。”李明夷再次抬起手。


    林慎心领神会,将夹持着针线的持针器递给他,准备好弯盘。


    结扎血管是切除病灶的第一步,他已经很熟悉这个步骤。


    李明夷快速地完成病灶两端肠系膜血管的结扎。


    确定血供中断后,他以手术刀的尖端划过憩室壁。


    轻轻噗的一声。


    粘稠的脓液直接从里面喷射而出,全数溅落在林慎事先放好的弯盘上。


    一股浓烈、腥臭的味道立刻发散在空气中。


    见到这一幕,不需要李明夷再多解释,谢望和林慎也立刻明白——


    这个看似人体组织一部分、没有杀伤力的囊袋,里面藏着的正是这次急腹症另一半的病因。


    将脓液挤空后,李明夷示意谢望以肠钳夹持两端。


    “肠剪。”


    这还是第一次用到的器械,林慎稍微忙乱了一下,马上找了出来。


    比起普通的手术剪,这种剪刀的刃要更宽、更长。李明夷熟练地操控着肠剪,直接将那段带着憩室的肠道切下。


    与此同时,一个彻底的断口也出现在健康的肠段中间。


    “竟然要做到这种地步。”就连平素沉稳的谢望也没想到。


    李明夷仔细端详着断端的情况,确定可以缝合后,才解释道:“只切除憩室的话,吻合口更容易裂开。”


    小肠切除的极限长度是八十厘米。


    这点损失相对于生命而言不算浪费。


    他转头看了眼角落里的漏刻,距离手术开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接近五个小时。在目前的手术条件下,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


    “下次再给你练习。”


    说完这句话,李明夷再次持起针持,对肠道两端进行吻合。


    针与线灵巧地穿梭在薄薄的肠壁间,慢慢将断口拉紧、缝合。


    注视着这一幕的谢望瞳孔微微放大。


    柔软的肠道在这双手的操作下,就像一根竹管的两端一样,轻而易举、严丝合缝地对齐。甚至,对方还将不足半厘厚的肠壁分成内外两层,分别以不同的手法缝合。


    李明夷的手势看上去轻松而敏捷。


    但只有真正操纵过那把持针器的谢望知道,这份轻巧里积累着多少次重复的练习。


    片刻,被一剪为二的小肠便再次合拢,严密无缝。


    林慎的眼珠子都要看掉了。


    到底还有什么手术操作是这人不会做的?


    李明夷检查了一下吻合口的通畅性,将其放回腹腔,继续剩下的关腹工作。


    他的神情淡然、平静,看上去并不像是完成了多么了不起的工作。


    毕竟——


    肠道吻合,只是一个外科医生的基本技能。


    在两人久久震撼的瞩目中,李明夷用剪去最后一针线头,用手探了探病人的呼吸脉搏。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已经做不大出表情的脸上浮出一点淡淡的欣慰。


    “手术结束。”


    第62章  食疗


    宣布完手术结束后, 李明夷习惯性地放松身体,靠在台边,等待病人从麻醉中苏醒。


    已至傍晚。


    日光脱去了炽烈, 温柔地洒在窗口。他曲着手肘、松懈肩膀,面容浸在柔暖夕阳中,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与美好。


    算起来, 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足足一年, 有时仍会觉得一切像一场梦。


    到底是为什么呢?


    李明夷撑着双肘,向后仰身,注视着窗外晚霞涂抹的橘红天空。


    把他送到这个时代, 却没有给他任务或目标,甚至连一点回去的线索也没有。难道这只是科学的一个巧合, 让他在死亡之前掉进时空裂隙。或者, 他的躯体已经死亡, 现在是灵魂的世界?


    那张历经大火、不可辨认的面孔骤然浮现在眼前。


    如果将他送来这个时代的不是老天爷,不是科学,而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烧伤患者。


    兄弟,他在心里微微苦笑。


    至少露一面,告诉我这么做的缘由吧。


    “方才你说这种空肠憩室很少见,症状也并不特殊。”谢望带着思索的声音,将李明夷的思绪拉回眼前的现实。


    他的助手看上去也几尽疲惫, 那双黑沉的眼眸中却仍闪动着求知的渴望。


    “难道不行手术,就没有诊断的方法吗?”


    有倒是有。


    李明夷组织了一下语言, 尽量用对方可以听懂的方式描述:“有一种药水,病人吞服之后可以覆盖在胃肠内。再用特殊的方法去观察这种药水的分布, 就能知道消化道的内部形态。”


    林慎听得咋舌:“那照你这么说,人眼就能直接看到体内的情况?”


    这实在超乎他的想象范畴。


    恐怕只有神明才能办得到吧?


    闻言, 谢望的目光更加深思地注视过去:“你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是啊,李兄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慎也忽然意识到。


    好像从未听这人说起过自己的家乡和来历。


    可他的面孔看上去也并不像外疆人。


    看李明夷吻合肠道的手法就知道绝非初学者,可在陈留相遇之前,他们一次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而植皮术一经成功便立刻令其扬名,若他真的成功做过那么多次手术,又怎么可能芥芥无名半生?


    “李兄。”林慎狐疑地凑近那张脸,清晰地看见对方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他认真地分辨着:“难道你不是……”人?


    话还没说完。


    本来安静的手术床面上忽然窸窣一声。


    “阿耶,阿娘,有牛!”


    刚刚还闭目躺着的年轻小兵忽然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地喊着。看见身前齐齐围拢过来的三个白衣白帽的男人,他眼神中的惶恐瞬间翻倍——


    “啊啊啊啊求求无常大哥不要索我的命,我的肉柴不好吃!以后我一定给你们献祭牛马,求求你们别拉我走!”


    一刻后。


    “现在还痛吗?”


    听诊器的听头贴在少年的胸口,里面传来剧烈涌动的心跳声。


    刚刚从麻醉中彻底醒来的丁顺惭愧地低着脑袋,不敢面对自己的医生。


    毕竟,刚才对着他们大喊大叫,差点把伤口崩了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之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被三个人按住了。


    真是太丢人了。


    少年万分羞耻地掐着手心:“对,对不起李郎,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身前还没脱下白色手术衣的年轻医生,从容淡定地回了他一句,接着继续触摸他的腹部。


    对方的平静更加显出他方才的滑稽,越回忆越尴尬,少年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是我太没用了。”


    他还记得田将军给他戴上的头盔,上面带着太阳滚烫的温度。


    如果是将军,应该不会像他一样胆小吧?


    果然,有的人就算是戴上了将军的头盔,也还是胆小鬼。


    “我不觉得你没用。”


    身前的医生徐徐起身,摘下耳朵里的塞子,揣着手看向他。


    “至少在我这里,你很厉害。”


    少年抬起脸。


    “我很厉害?”他舌头期艾了一下,不敢相信,“郎君不要哄我了。”


    “我不会骗人。”对方抬起眼眸,镀着夕阳的面容上有淡淡的笑意,看向刚刚从手术室门口折回的人。


    “我作证。”林慎举起手臂,把手里捧着的盔甲盖在少年的头上,满意地嗯了一声。


    他拍拍少年的肩膀。


    “你可是当今世上手术时间最长的人,是举国第一!”


    丁顺愣愣地扶着脑袋上的盔甲。


    虽然不知道这个第一意味着什么,不过既然对方都肯定地说了,应该,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他用力地点点头:“嗯!”


    见他终于振奋起来,李明夷微微笑了笑,向外挪开目光。


    林慎是个聪明的学生,未必没有察觉到什么。


    他并非没有想过告诉他们实情,只是未来之人,或许原本就不该存在于这里。


    窗外,最后一抹霞光被地平线吞没。


    几排结着果子的乌梅树伫立在营地旁边。


    似乎感应到黑夜的到来,栖伏在上面的蝴蝶慢慢扇动磷翅,顺着夜风向天际滑去。


    手术顺利完成的消息很快传到军医长赵良行那里。


    得知这名发病的士兵已经转危为安,他立刻传令三人一同参与应对蛔疫的商讨。


    “传闻昔日赤壁之战,曹军初至长江,被江水中的三尸九虫侵扰,从而士气大跌、军心大乱,则天时地利人和俱损,终为周公所败。”


    作为有着数十年随军经验的老军医,赵良行显然深谙寄生虫病的厉害。他抬眸望一眼已经焦头烂额的众人,沉顿开口。


    “蛔厥虽不致命,可若放任发展,则大损军中士气。我等必得想法除之。”


    话虽如此。


    可问题也接踵而至。


    立刻有人道:“蛔厥可以复染,要想根除便需查明患病者。这发病者好判断,可感染者大多无症状,或是间歇起症,若要十万大军挨个排查……”


    他们这百来人不得排查到明年去?


    另一人也附和道:“此则一。再者蛔厥本非重病,黄河以南多数小儿有染,若是大张旗鼓治虫,只怕所费不少,也令百姓生怨啊。”


    他们身为军医,军在前、医在后,有些事情不得不考虑。


    赵良行不由沉思。


    这些人发出反对的声音,并非不肯出力,而是面对十万大军,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不需要排查病人。”


    就在军医们感到头疼之时,却听见门口传来异口同声的两道声音。


    赵良行抬眸看去:“李郎、谢郎,你们来了。”


    见两人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就赶来议事,他不由动容道:“真是辛苦你们了。只是不知两位何意,还请不吝赐教。”


    李明夷先一步跨进门内,视线扫过一张张忧虑的面孔,徐徐开口:“蛔虫一旦出现在人群中,染病率可能接近五成,所以不需要一一排查,所有人都要接受治疗。”


    所有人?


    在场诸人目光交错。


    出于尊重,他们并未直接反驳对方的观点,但脸上的表情显然不太同意。


    毕竟——


    “郎君有所不知。”赵良行踟蹰片刻,还是开口,“眼下安军正围攻南阳,准备截下江南的供给,将军已经下令严禁浪费。若是所有人都一起用药,只怕靡费不少啊。”


    “但治疗未必需要用药。”回答的是李明夷身后的谢望。


    他负手立于门前,脸上虽有疲色,眼神却熠熠坚笃。


    赵良行若有所思:“谢郎的意思是……”


    “以食疗之,则不需靡费,且人人可行。”


    谢望话音刚落,身后便出现一道气喘吁吁的身影。迟迟归来的林慎举着一盘什么,大阔步走进众人的视线中。


    “赵公请看。”


    赵良行定睛看去——


    在他手上的木盘上面的,是几颗乌梅果子,以及几根梀枝。


    “乌梅可以安蛔驱虫,梀皮亦可以杀虫情热,只要把这两样熬成汤饮,分给士兵,就可以压制住蛔厥之疫了。”


    解释完药理,林慎看向恍然若悟的众人,露齿笑了笑:“现在正是乌梅结果的时节,梀更是到处都有,所以不必靡费军资,只要让士兵们自己采集,煎熬饮水,就足够驱虫了。”


    李明夷亦点头表示赞同。


    乌梅中的鞣酸可以抑制蛔虫生长,苦楝含有的特殊酸与酮更是天然的杀虫剂。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两种这个时节刚好可以采集的植物,结果竟和谢望与林慎的想法不谋而合。


    听林慎一番有理有据地说来,赵良行不住颔首,面露欣慰之色:“老夫明日便将此法上报给田将军,但愿能有所用。”


    这个棘手的问题,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迎刃而解,其余军医钦佩之余,亦不得不感慨:“果真是王公的学生,实在非我辈可以企及。”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李明夷与谢望同时向远方天际遥遥瞩目。


    天幕的一角,长庚星明明烁动。如那双深沉的眼眸,依旧注视、引领着后来的人。


    三人的提议被赵良行提给田良丘后,立刻得到了批复。


    一时之间,军营上下几乎人人手捧一碗乌梅梀皮汤。因其味道酸涩解暑,又能润肠驱虫,士兵们不仅不抗拒,反而乐得再来一碗。


    “你们可真厉害!以前郎中给我开的药都是苦的。”


    为了清除体内可能存在的余虫,接受过手术的丁顺也喝上了乌梅汤。没想到药还能这么好喝,他打心眼里感到佩服。


    这些夸奖的话,林慎最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十分淡定地问道:“现在还有没有再排虫?”


    少年摇摇头:“前两天还有一两根,最近彻底没有了。”


    他低头看着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我得赶紧好起来……”


    “好起来,然后去打仗?”


    丁顺点点头,又摇摇头,抱着那个大一号的盔甲,远远看向窗外操练的军队。


    “我要去保护将军,保护潼关。”


    五月的上旬,就在逐渐袭来的炽热夏风中度过。


    随之而来的,还有西都长安来的一个又一个宦使。


    他们随着马车颠扑赶到,带着皇帝最亲切的问候——


    哥舒翰疾愈否?


    田良丘是怎么把他们打发回去的,李明夷大概可以想到。


    然而随着河北对峙胶着、南阳坚守不出,本来一边倒向大燕的胜利,似乎又被人们的祈祷扳动,重新降临在唐的阵营。


    与此同时,关切终于变成了催促,一连数日,西都的车马不绝停在军营前,明示暗示哥舒翰即刻出关,歼灭敌首。


    这日。


    李明夷刚刚走出手术室。


    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墙角转过,映入眼中。


    “你就是那位可行手术的李郎吧?”对方笑容款款,屏退了左右,单独走到他面前。


    日光灼烈,李明夷微微眯缝双眼,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有印象。


    杨国忠的下属,灞上驻军的将领杜乾运。


    第63章  解酒


    李明夷初来潼关时, 杜乾运曾专程拜访过驿站中的医者们,算是已经见过一面。


    但当时他并没有和对方说过话。


    现在这位杨国忠麾下的将军单独找上他,显然不是为了打个招呼。


    “听闻李郎医术绝世, 可移植皮肤、开腹取物,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杜乾运徐徐向前迈步,在李明夷的身前停下。那双含笑的眼眸上下打量过来, 大有欣赏之意。


    他俯身靠得极近, 声音亦压得低沉:“不知哥舒将军之疾,能否以手术治疗?”


    李明夷敛眸看向对方,委婉地回答道:“手术不是万能的。”


    闻言, 杜乾运直起背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并未继续追问, 而是将目光东眺, 望向远方。


    “听说陈留城破之前, 你曾为燕伪太守郭纳行开腹手术,可他终归还是叛为燕官。”


    说到此处,杜乾运脸上的笑意收起,遗憾地长叹道:“本将真是为李郎感到可惜啊——应救之人不可救,而救了的人却枉费李郎一番苦心。”


    “将军想多了。”


    李明夷不为所动地看着对方:“对我而言任何人的生命都一样重要,治病就是治病,也没有什么苦心。”


    杜乾运可不信这话:“难道阁下除了医术, 就无所求,无所想?”


    “有。”李明夷坦然道, “我想过这条路,不知将军能不能让一让?”


    杜乾运微勾的唇角动了动, 忍了一瞬:“李郎真会玩笑。”


    “不及将军。”话不投机,再聊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李明夷颔首算是告辞, 将目光转向前方。


    “你有句话说错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杜乾运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


    “事有轻重缓急,人分三六九等。救一将等于救万民,而救一只蝼蚁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哼了一声,而后重重笑了笑。


    “杨相很欣赏你,也望先生能以大局为重。”


    午后的日光一束一束直射至地面,前方的视野被滚烫的空气扭曲变形。


    扑面而来的热潮中,李明夷脚步停顿了一下。


    就在杜乾运以为他要回心转意之时,他却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阁下刚刚回来,可能不太清楚,手术室不能随便进入。”


    他的视线落在对方脚下。


    杜乾运往下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脚尖正蹭在一条白色的线上。


    他额角隐隐跳动一下,默念两句大局为上,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


    正想继续开口。


    刚一转头,便见那道停下的背影重新迈开步伐,没有停顿地向前走去。


    军医处。


    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痛——!!”少年的声音打着颤,忍不住嘶了一声,“小林郎,要不,要不还是等李郎回来吧?”


    林慎尴尬地持着镊子剪刀,正一抬头,便看见从门口走来的李明夷,赶紧向他求助:“李兄,劳你看看。”


    谢望不在,大概是在外出诊。


    李明夷走过去,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会拆?”


    林慎诚实地点了点头。


    按原计划,今天应该是丁顺拆线的日子。


    病人打开的衣襟中,腹部的切口被严丝合缝地对齐。但和之前谢望缝合的方式不同,李明夷缝合的伤口中间看起来没有被线穿过,线和头都在切口两侧。一开始林慎还没意识到这种缝合的特殊,等到拆线才发现无从下手。


    他左看右看,还是不解:“为什么要这么缝合伤口啊?”


    李明夷刚好洗完手,擦了擦水。


    他从弯盘里取出消毒好的镊子和剪刀,提了提线结,亲自演示给他看:“这叫褥式缝合,这种缝合方法对合很好,并且可以减低伤口张力,有利于愈合。”


    而相对的,其缺点就是对新手不算友好,很多第一次拆除这种缝线的年轻医生都会像林慎一样摸不着头脑。


    说话间,李明夷手中的剪刀探入线结下方,紧贴着针眼将缝线剪断,拉出另一侧的线。接着,又剪断对侧的线,从这侧拉出。


    看似复杂奇妙的缝线,就这样轻松地被拆下了。


    “世上还有此种缝合伤口的办法。”不仅林慎看得眼直,一旁的军医长赵良行亦感到惊讶。


    他们从军为医,本以外科见长,但在这位出神入化的手术家面前,自己的技术就像小儿弄棍一样不足挂齿了。


    赵良行忽然想起什么:“听闻王公最擅金针拨翳之术,李郎既然为其弟子,想必青出于蓝。”


    金针拨翳,指的大概是早期白内障手术。


    师承王焘这事纯属是林慎胡编乱扯的,李明夷一剪一剪地拆线,如实地回答:“王公没有教授我这个。”


    林慎也道:“金针拨翳需眼疾手快,哪怕差一丁点都能令人致盲,所以王公八十以后便未再行此术了。”


    他抬头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赵良行:“赵公是有亲友目中生翳么?”


    赵良行道了声如此,又摇摇头:“只是问问罢了。”


    剪刀咔嚓几声,一半的缝线就被拆除干净了。紧张闭着眼睛的少年,本来已经做好了再挨一次痛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眼皮觑着一点一点撑开。


    “好,好了吗?”


    “嗯,过几天再拆另一半就行了。”


    正说话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几个勾肩搭背的小兵,面颊酡红,跌跌撞撞就要往门里闯。


    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散发在热风中,几人不由同时皱了皱鼻子。


    赵良行皱着眉起身:“你们走错了,快回去休息吧。若是让田将军知道你们白日酗酒,可是要军法论处的。”


    “田将军?”有人长长打了个酒嗝,“哪个田将军?”


    他向左右看看,拖长了语调笑着:“连仗都不敢,那还能叫将军吗?”


    剩下几人大概也是醉得厉害,竟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也跟着吃吃笑起来。


    “不是的。”


    丁顺捏着衣角,有些畏惧地看着酩酊大醉的前辈们,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将军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的!”


    “哈。”


    听到反驳的声音,那人丢开同伴的肩膀,打着晃走到他面前。


    “小鬼,你懂什么?”他轻蔑地打量着还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咧开唇角哼笑两声,“你上过战场吗?杀过人吗?挨过刀子吗?”


    一连串的发问逼得丁顺说不出话。


    “狗屁不是。”那人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句,长长打了个呵欠,就地一坐,仰头看着一旁的军医们。


    “渴死了,去,给我弄碗那个什么乌梅汤来。”


    赵良行忍耐地捏了捏拳头:“你们别太……”


    话还没说完,便听站在身侧的李明夷轻轻开口道:“阁下既然酒醉,不妨就在此暂歇一刻。”


    这还算句人话嘛。


    那士兵向自己的兄弟们招招手,几人横七竖八,醉醺醺躺了一地。


    李明夷转过走去药房,当真去准备什么。


    “这……”赵良行一时不解其意。


    “您放心吧。”林慎同情地扫了眼地上的醉鬼们,“李兄肯定会让他们好好醒醒酒的。”


    一刻后。


    “喂,喝汤了。”


    刚刚酒醉的几人,正眯缝着眼睛昏昏欲睡,忽然被人递上一碗温热的汤水。他们正因酒醉口渴呢,想也不想,囫囵两口吞了下来——


    “呕……”


    一股强烈的苦涩药味钻入喉咙,立刻在胃里掀起惊涛骇浪,意识还没清醒过来,呕吐的冲动就先冲上脑门。


    才灌进肚子里的热汤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半肚子酒水,顷刻被全数吐了出来。胃里突突跳动的感觉,终于让瘫坐在地上的几人找回了一丝理智。


    摇摇晃晃的视线逐渐清晰,身前正站着两个年轻的医官,一个冷峻不语,一个则歪着脑袋嘲笑般看着他们。


    “你,你们敢作弄我们!”


    “阁下误会了。”林慎一本正经地托着碗,“你们来军医处,不就是为了求医吗?我们可是好心给你们配药。”


    好心?


    他是醉了,不是傻了!


    方才为首之人在地上挣动几下,捂着肚子站起身来,呸了呸嘴里残留的苦味:“你们分明是故意喂苦药给我们兄弟!”


    那味道几乎赶上黄连,简直苦不堪言,他现在还在冒酸水呢。


    李明夷倒十分坦荡地点点头。


    “你,你一个小小医官……”竟也敢挑衅他们?


    话还没说完,便见对方眸光一掠,注视过来:“阁下酒醉至深,轻则头昏脑涨,重则中毒身亡。正因我们是医生,所以有必要为你们治疗。”


    醉酒的士兵齐齐看着说话这人,那定笃的表情确实很令人信服。


    “……那就一定要用苦药吗?”吐了一回,脑子也清醒不少,站着的士兵皱眉盯着眼前之人,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方表情却端是正经:“苦参汤醒酒止渴,且有催吐之用。吐了残酒,才能避免酒精中毒。现在你们已经吐空了,最好再喝一碗。”


    是吗?


    士兵疑惑地甩甩脑袋。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且这人看上去不假玩笑。


    “当然了。”林慎从桌案上端来一碗新鲜的苦参汤,苦口婆心劝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再来一碗吧。”


    酒精的余威麻痹着意识,士兵不疑有他,举头咕噜咕噜灌下。


    “咳咳……呕。”


    林慎赶紧按住他:“这回可别吐了!”


    又过片刻。


    被灌了两轮苦参汤的醉酒士兵,脸上的酒红是退下了,双目却被苦药熬得眼泪汪汪。便是反应再迟钝,到这会也知道这是挨了记软刀子。


    “赵公,你的手下未免也忒小气了。”清醒回笼,自然也知道是自己先行滋事之过,为首的士兵撑着起身,不免嘟囔两句。


    赵良行方才目睹了一切,不觉笑道:“他们说的一句不假,你若不服,只管告去你们参军那里,我绝不偏袒。”


    苦参的味道绵绵久久地留在口腔里,那士兵嚼了嚼唾沫,苦笑道:“您老别戏弄我们了。”


    告诉参军他们白日酗酒,少说也是三十板子。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龇牙:“不敢出兵,对我们倒是下得去狠手。关起门来称霸王,算什么本事?耍威风,也该学学郭公,难道我们还比不上那群朔方军?”


    他声音虽压得极低,但话里的不满清晰可闻。


    至于说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赵良行知道他们心里有怨,也并未当真计较,赶紧把人往外打发:“下回老夫可不敢帮你瞒了,快回去吧。”


    “你说的不对。”


    正当几人呵欠连天地准备离开时,却听方才反驳他们的那少年又一次开口。


    几人整理衣衫的动作停住。


    被所有人的视线围住,丁顺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鼓起平生的勇气大声道:“打仗,打仗不是为了耍威风的!”


    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几人愣了一愣,嗤笑出声。


    刚想反问。


    门外,一阵肃杀的脚步声忽然逼近。


    不过眨眼,身穿甲胄的士兵便齐齐包绕住军医处。门口,两列士兵一字排开,长矛立地,面目森然。


    方才醉酒的几个士兵面色惨白地对视一眼。


    他们犯了事,即便要军法处置,也不用这么大阵仗吧?


    李明夷看向赵良行,而对方的脸上也颇有怀疑。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之时,只听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衣甲碰撞的冰冷声响,穿过列队的士兵,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径直站定在门口。


    “本将奉杨相之命,整顿军中尸餐素位、玩忽职守之风,以肃军纪、正军纲。”


    来人的目光冷锐地扫过几个衣衫不整、神情不安的士兵,最终落在赵良行的身上。


    “军医长赵良行,治病无能,未能解元帅之疾,延误潼关战机。本将代杨相令,即刻压入监牢,等候处置。”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谁也没想到这人气焰冲天地赶来,目标竟然是一贯与人为善的赵良行。


    午后日光倦懒,屋檐上蝉躁声声。


    来人肃杀的面庞映照在两列兵刃的冷光之中,却是寒意厉厉。


    李明夷瞳孔微微聚缩,看清了对方的面目。


    这人,正是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的杨党将领杜乾运。


    赵良行也是一脸的愕然,丝毫没想到祸事就这样临头,甚至有些莫名其妙:“老夫的确无能,不能解将军之疾,此事我亦深感其愧。可中风之病发自脑府,除非华佗在世,实在无人能解啊。”


    亦有胆大的帮腔:“杨相不是也请了举国名医来诊治,仍是一无所获。此事全归罪于赵公,是否太过偏颇?”


    闻言,杜乾运慢条斯理地转动目光:“杨相请来的医者本非军医,乃是宾客。尔等食军之奉,无能便是渎职。”


    他的视线微妙地定格在李明夷沉然不语的脸上。


    “不过本将也想再请教李郎一次,将军之疾,究竟能否治疗?”


    第64章  手术有两种


    话至此处, 图穷匕见。


    闷热的空气在士兵围堵的房间中缓缓滚动,压得众人呼吸困顿。到这一刻,众人皆心知肚明——这位杜将军哪里是来正军纪的, 分明是借着杨相的名号在潼关军中找场子来了!


    方才还酒醉耍疯的小兵,脸上醉意褪去,皱眉想说什么:“将军, 这里……”


    “敢问将军, 人为何需要治疗?”


    反驳的话还没出口,便听刚才以苦参折腾他们的医者以平徐的口吻反问对方。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倒是让杜乾运志表情滞了一瞬。


    这还需要问?


    他目含深意地逼视过去, 一语双关地道:“人有疾,需除去病灶, 才能康复如初。便如国有难, 需平定反叛, 才能国泰民安。先生为医,而杨公为相,这个道理当彼此贯通。”


    这话说得煞有介事。


    李明夷亦颔首赞同,却没有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而是继续追问:“那么以将军之见,如果国中有难,邻国来指点退敌, 可以相信吗?”


    此话一出,本来浮动的热风忽然停下, 整个房间中顿时静如死水。


    谁都知道杜乾运来意不善,可如此直白地揭穿他的意图, 这位李郎当真不要命了?


    杜乾运扶着腰后的刀,眉峰慢慢压下:“你敢质疑杨相?”


    李明夷仍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 坦然与之对视:“相者治国,必然不肯让外人评议。我为医者,治病的关窍亦不能向旁人透露,还请将军谅解。”


    话音刚落,便听咯噔一声,杜乾运指节被握得作响,攥在手里的刀柄如实质化的怒意,险些就要出鞘。


    一个小小的医者,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


    他出将数十年,还无人敢在他面前耍这个脾气。


    “看来先生的确只会为医,不懂为人。”杜乾运冷笑一声,松开手掌,没有直接发作,而是将视线转向一旁面色沉郁的赵良行,“也罢,军有军法,不可与民相争。赵公,请吧!”


    两个持刀的士兵立即上前,就要去拿赵良行。


    可两人脚步才刚一动,便被两抹森然的寒光拦住。


    吐得一脸惨白的潼关士兵,拔着刀抵在赵良行的身前,因为酒精的作用,手臂还有些发抖。


    但那一张张还未散去颓靡的脸却毫无畏缩之意,迷醉的双眼霎时变得冷锐而清醒。


    “将军当我们潼关军是什么人!”


    岂容一个外人在此撒野,欺凌一个老弱军医?


    见他们竟敢对自己拔刀,杜乾运目光跳动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们是反了吗!本将乃代杨相行监军事……”


    “那将军便来错了地方!我们嗝……”


    为首拔刀的士兵正锵然开口打断杜乾运的话,苦涩的味道忽然滚上口舌。他喉咙一滚,竟对着竖目圆瞪的杜乾运长长嗝出一股酒气。


    恶臭袭面,杜乾运额角一抽,马上就想骂人。


    那人擦了擦口角,打量对方渐渐气急的表情,好笑地拉开嘴角。


    许是喝多了酒。


    又也许是那股不平的怨气积压了太久。


    他冷笑面对着身份比自己高出好几衔的将军,严正了神情,一字一顿清楚告诉对方:“我们这里只有帅令,没有相令。”


    “是,是啊!要想拿人,请出军令!”其余战战兢兢的军医们,见这些士兵都挺身而出,也悄悄捡起砸药的榔头,握着治伤的小刀,站在他们的背后。


    重重的身影叠在眼前,卧在病床上的少年目光闪动不已,像是不解,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赵良行亦挺直背脊,庄肃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看来哥舒将军确乎老矣,治下实在不力。”


    见众人居然胆敢抵抗,杜乾运冰冷的视线一寸寸扫过这些身份低微、却敢叫嚣的面孔,怒意慢慢积蓄至顶点:“本将今日就代行军令!再不后退者,按军法论处,各领五十大棍。”


    五十大棍,和处决无异。


    这根本就是以势压人!


    陡然剑拔弩张的空气中,杜乾运目光徐徐转动,落在李明夷隐忍不言的脸上。


    那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你错了。


    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生来就有高低之分。有人位高权重,有人命如草芥。他要维护一人,就得害死无数的人。


    杜乾运慢条斯理地摸索着刀柄,等着对方给自己下跪求饶。


    噔。


    噔噔。


    一触即发的危机关头,门外却忽然响起切切的马蹄声,守在外头的士兵惊呼一声“田将军”,却立刻被出鞘的刃声打断。


    瞬间的寂静之后,杜乾运倏然回头。


    本该在外训军的田良丘正扶刀站在门口,明亮的衣甲上折出熠熠日光。在他身后,数百士兵重重围拢,兵刃齐齐向前刺出。


    “你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杜乾运立刻瞪大了眼,“本将乃杨相使!”


    田良丘肃然凝视着他,缓缓开口:“军中只有将军,没有宰相。”


    这话,由一个小兵说出口也就罢了。


    可他田良丘敢说出口,就是要逆杨相的令,要和圣意对抗!


    “你糊涂!”面对重重的兵刃,杜乾运不禁冷汗涔涔而下,抢声先发制人,“哥舒将军重疾不得出兵,本将奉杨相令整肃军纪,以图大局。阁下素来是明白人,切莫因小失大,毁了一身清誉!”


    他捏着一手的汗,昂首回视对方。


    田良丘与他也算老相识,所以此人的脾性他很清楚。


    哥舒翰瘫痪在床,他却无撺掇权位之意,是无野心;东都唾手可得,他亦不敢出兵抗燕,是无胆识。从军半生,只能为人副手,绝无掀翻风云的本事。


    面对这个一向温和内敛的老朋友,杜乾运可以肯定对方只是虚张声势。


    田良丘淡淡地看他一眼。


    呼——啦。


    热风忽然涌起,吹得刀剑战战。映在上面杜乾运紧张的面容,神情亦有一瞬的晃动。


    难道……


    “元帅有令。”回旋的风潮中,田良丘昂首而立,姿态没有一分的动摇。他沉肃、坚毅的目光转动,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


    “即刻备军,东出抗燕。”


    就在杜乾运还愕然之际,刚刚宣布完这个惊天消息的田良丘拔出长刀,刀刃直指身前之人的咽喉。


    “扰乱军纪,动我军心者——斩无赦!”


    杜乾运颤抖垂下双眼,看着映在上面自己的脸,难以置信。


    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可军营岂是讲理的地方,一旦哥舒翰决意出兵,短期之内,别说是杨国忠,就是皇帝也绝不会随意向他翻脸。刚刚他用来威压这些士卒、军医的招数,现在竟全数回报到自己身上了。


    此等军令,绝非一日之间促成。


    田良丘是故意等着他大闹一场,以作示威的靶子!


    杜乾运喉结滚动,惊愕地抬眸。辩解之语还未出口,便见对方慢慢抽回手,收了刀。


    正当他以为田良丘打算就此为止时。


    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却掠过一抹沉重的肃杀。


    “押下去,即刻处斩。”


    说罢,田良丘扶刀转身,看向面如纸色、战战兢兢的几百灞上士兵。眼神亦褪去凶煞,回复温和。


    “你们都是灞上的士卒,从将而行,本将相信这不是你们的本意。眼下燕敌在前,切莫忘记刀刃该对向何人。”


    本以为大祸临头的士兵,根本没想到刚刚杀伐果断的将军并未直接严刑施以惩戒,甚至肯以好言相劝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士兵,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谁起了个头,大喊一声“愿追随将军”,只听哐当的声响落地,几百士兵一齐放下了长矛。


    田良丘颔了颔首,将目光转向房中。


    握着兵刃、榔头和小刀的众人万万没料到事情急转,余悸之下,亦感到一股股热血冲上头颅。


    他们终于可以出兵对燕。


    那些流过的血,终于可以血债血偿!


    无声的激昂中,李明夷安静地看向被崇敬的目光所簇拥的将军。这一瞬,无数的身影在他身上重叠。


    有决胜千里的郭子仪。


    也有屈从忍耐的郭纳。


    还有那个被刀刃横穿、未肯倒下的青年。


    而田良丘只是压下刀柄,带上已经被无数刀刃锁喉的杜乾运,转身迈入热烈的日光中。


    杜乾运被问斩在三军之前。


    这个消息和哥舒翰决定出兵的军令一起传遍了整个潼关,并以百里加急的速度递往朝廷。就如杜乾运生前所预料的一般,不管是皇帝还是宰相,在盛大的斗志中,谁也没有在乎一个小小的地方将军的死活。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种无需言语的期盼,跟着大批粮草一同来到潼关。


    是夜。


    传令官再次来到军医处,请李明夷到大帐中。


    “去吧。”赵良行仿佛明白了什么,接过他手中的药舂,“田将军不会强人所难的。”


    李明夷点点头。


    军令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医者可以改变的,但于他而言,那不是将军,而是自己的病人,没什么值得畏惧的。


    跟着传令官,很快便见到了忙碌中的田良丘。


    全军整装待发,哥舒翰又卧床不起,几乎所有的事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也让他脸上添了抹不常见的疲态。


    见李明夷来,他放下手中的羊皮地图,微微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潼关军不日就要东征,元帅想亲自指挥,以振三军,不知先生此前所言的手术还能否可行?”


    他的态度很客气。


    但并没有允许拒绝的意思。


    李明夷敛眸看着脚下的土地,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他低声问道:“元帅为何改变了想法?”


    田良丘似乎并没料到他会对此事好奇,看着这位不知该说无畏还是莽撞的医者,只道:“这不是阁下该问的。”


    “我要知道病人真实的想法。”李明夷深纳一口气,抬眸坦然地与之对视,“就像将军会保护每一个士兵。”


    田良丘徐徐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眼前的年轻人,表情和之前一模一样。


    顽固,执着,不识抬举,自视甚高。


    却偏偏有种让人折服的力量。


    “你打过仗吗?”他问。


    李明夷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


    九门那一役,他实则连唐军的影都没见着就被带走了,去往邯郸路上的那个小冲突,实际上也算不了战役。


    不出意料的回答。


    田良丘负手而立,神情严肃下来:“打仗有上中下策,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赢。”


    李明夷更加不解。


    既然要赢,就应该死守潼关,等待郭子仪的捷报。这个共识,哥舒翰有,田良丘应该也很清楚。


    见他直白地露出疑惑,田良丘轻声笑了笑,目光远远望向门口。


    数万的大军驻扎在此,营地相连,在漆黑的夜中,亮起上千盏灯。


    明亮的视野外,是崇峻的山岭,耳畔,可听闻滔滔的江河。


    他慢慢眨动双眼,眼神亦被这幅场景点亮,在李明夷困惑的注视中,再次开口——


    “赢,有两种。”


    “赢过敌人,或者赢得人心。”


    田良丘转回视线,重新看向身前带着迷惘的年轻人。


    “将军之所以能成为将军,是因为被士兵拥护。国家能否存焉,不在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在这里。”


    他伸出手掌,点了点对方的左胸膛。


    “现在,你明白了吗?”


    徐徐的风从远方吹拂而来,亦吹动着将军的衣甲。


    李明夷听懂了他的意思——


    潼关已经坚守不出太久了。


    久到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开始怀疑、担忧。


    一连十数出兵的圣旨催来,哥舒翰再不出兵,不仅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也会动摇兵民抗燕的决心。


    所以即便这一仗九死一生,也非打不可。


    ——即便输了性命,也不能输去人心。


    田良丘的动作很轻,却仿佛将某种沉重的、坚定的力量注入进来。


    李明夷按住胸口,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意志。


    他们正是要将这种意志传递给南岸的所有兵民——


    不管在南在北,何时何地。他们绝不抛下任何一人,不会割舍一片土地。


    “我还有一事想问将军。”


    离开之前,李明夷还是开口,问出了心中那个萦绕的困惑:“此前应该只有元帅和将军知道手术的办法,为什么……”


    杜乾运两次三番地针对他,目标非常笃定,显然是得悉了什么。


    今日田良丘及时赶到,处斩了作威作福的杜乾运,不可谓不振奋人心。但未免太过及时,及时得像掐准了他会在军中滋事。


    话到此处,他忽然不再继续追问,向对方告辞,转身离开。


    “看来阁下已经有了答案。”田良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李明夷慢慢颔首,耳畔,再度响起王焘深沉若海的声音。


    “医者治人,将者治军,如是而已。”


    军令一下,至多半月就要出关,手术越早越好。查看过哥舒翰的情况,确定他身体可以适应麻醉,李明夷将手术日定在了次日的清晨。


    出于多重考虑,田良丘仅把此事传达给了赵良行,并严令他保密行事。但手术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这一点李明夷也清楚地告诉了对方。


    林慎、谢望都被获准参与进来。


    “太好了,我这便去准备。”林慎倒是没想那么多,兴奋的表情压抑不住。


    且不说手术的对象可是天下闻名的大元帅哥舒翰。


    李明夷提出的“部分神经切断术”,也是他闻所未闻的。


    他倒要见识见识,何所谓神经,又如何切断。


    “我不会去。”


    就在林慎已经打算去准备器械的时候,却听见谢望冷淡拒绝的声音。


    “为什么啊?”林慎看看谢望,又看看站在眼前的李明夷,怀疑是他不知道的何时他们又有了矛盾。


    谢望亦抬眸看着身前之人:“手术,是为了治疗病人。”


    如果治疗一个人的结果是眼睁睁看着他强行出兵,甚至战死,那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他愿意为人副手,却绝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心。


    谢望的言外之意,李明夷很清楚。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他也保持着同样的原则。


    但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


    “不,手术有两种。”李明夷认真看着对方,“一种是为了健康,还有一种……”


    他停顿片刻,目光倏然坚定。


    “是为了尊严。”


    第65章  外周神经部分切断术


    手术或许已经不能改变哥舒翰个人的命运, 亦无法拯救一个王朝的兴衰。


    但至少,它可以让这位身体残疾,意志却从未倒下的将军重新挥舞手臂、振奋人心。


    这就是手术的意义。


    在那双果断、坚笃的眼睛里, 谢望仿佛又一次看到初次见面时那个固执己见、绝无动摇的陌生游医。


    那份坚持并未改变。


    只是支撑着它的已远不止纯粹的学识、经验与守则。一种更加深切的感情,收束在理性之中。


    “我明白了。”


    谢望徐徐转身,在对方的视线外, 露出无奈而折服的淡淡笑容。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


    他又被这人说服了。


    人事俱齐, 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术前准备。


    神经手术需要极高的精细度,在缺乏显微设备、神经电技术的情况下,可以依靠的只有解剖和实战手术经验。


    “患者主要表现为屈肌痉挛, 所以不能伸直肘关节、腕关节和指关节。”


    手术前夜,李明夷在纸上画下手臂的解剖结构, 向谢望和林慎展示。


    林慎下意识地屈伸自己的胳膊肘, 似乎明白了:“也就是说——弯曲手臂的力量过大,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削弱这种力量。”


    这个解释虽然不算专业,但也算切中本质。李明夷点点头,笔尖游走在纸张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手术的目标就是正中神经和肌皮神经,将它们中的一部分切除,就可以改善痉挛,让肢体的运功能力在短时间内接近正常。”


    骨骼、肌肉、血管和神经, 在他笔下被简化为一根根清晰利落的线条。简洁的图画中蕴藏着人体最深、也最基本的构成逻辑。


    林慎看得玄妙。


    谢望的目光更兼思索。


    鲜明的线条仿佛从图纸中抽离出来,重叠在记忆中他曾亲眼目睹过的人体组织上, 微妙地契合着。


    就如这人曾经说过的一样。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不同的皮肤之下, 都有着同样的骨骼与血肉。


    而那所谓的神经……


    “你说的正中神经和肌皮神经。”谢望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回忆。


    脑海中某些曾被忽视的人体结构与眼前的线条重合, 在这一刻骤然清晰地剥离出来。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手的拨开迷雾,让他的眼神遽然一亮。


    “……就是以往解剖时看到的筋?”


    筋这个概念是中医学所独有,且内涵丰富。


    对此,李明夷没有马上点头或者摇头。


    他收起画笔,把解剖的图文留给两人,也把这个问题留给了谢望自己:“你可以自己亲眼去验证。”-


    次日清晨,天气和朗,光线清晰。


    手术室外,由田良丘亲自带兵把手,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那根白线。


    而安静的手术室中,哥舒翰已经按照李明夷的要求仰卧躺下,尽量外展伸出挛缩的右手臂。


    谢望和林慎也各自站在熟悉的位置上,准备开始麻醉。


    面罩扣上去的前一刻,李明夷忽然拦住林慎的手。


    “怎么了?”林慎马上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再问一次。”李明夷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哥舒翰,郑重地问,“将军想清楚了吗?”


    任何手术都有利与弊,而初始版本的部分外周神经切除术已经被历史证明弊大于利。即便是手术前的一秒钟,只要哥舒翰喊停,他都会遵循对方的意志。


    听到声音,哥舒翰懒洋洋地睁开眼,呲着牙道:“你这小子,有胆子说,没胆子做?”


    见对方还是严肃地望着自己,他哼笑一声,转过头看着那只蜷缩着的手。


    “果真能让我重新张开手、拉开弓吗?”


    李明夷点点头,但也再次提醒他:“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长久之后,这只手可能会废掉。因为……”


    “啰嗦。”


    哥舒翰打断了他的解释,打量一眼站在身前的三个年轻人,眼神顿时变得不满。


    “喂,小子,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不像是治病的,倒像是送行的。


    哥舒翰皱起眉头,冷锐的目光不悦地扫视过去。


    被这股无声的威严震慑,林慎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脱口道:“我不是故意的!”


    闻言,哥舒翰愣了一瞬,接着哈哈大笑一声,嘲弄地摇摇头:“你这小子,还不如我一个新兵够吓唬。”


    原来是在和他们开玩笑,林慎尴尬地跟着笑了笑,赶紧向李明夷递去一个救助的眼神——


    赶紧把这头老虎麻倒吧!


    李明夷向哥舒翰颔首示意,接着才把充斥着甜油的面罩盖了下去。


    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将军之一,被无数后人传颂的一代传奇人物,就这样逐渐安静地沉睡在药物中。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李明夷想过如何活,会否死,想过那包手术器械还能不能派上用场,又如何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却万万没有想到某天它们会被用在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身上。


    大概是被林慎的反应逗乐,哥舒翰闭上的眼角还带着一抹笑意。


    他应该能猜到战局的结果,但那毕竟是未来之事,一切皆有可能。


    可李明夷十分清楚。


    安史之乱持续八年之久,其余波更辐射不止百年。按照历史的结果倒推,不难得知这场战役的胜负。


    所有人期盼着的黎明,还在更久、更久之后的将来。


    ——他的到来改变不了历史。


    这个忽然闪过脑海的念头,让李明夷眼神震动了一瞬。


    虽然不能肯定这个时空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过去,他亦没有刻意遵循过时空旅行的法则,但目前为止,他做出的每个选择,似乎都没有对历史的进程造成任何影响。


    仿佛他本就属于这段历史。


    “李兄,病人已经麻醉好了。”片刻,林慎的声音将李明夷的思绪重新拉回这场重要的手术中。


    他递来一支装好刀片的手术刀。


    李明夷收回不觉飘远的视线,目光重新集中在病人展放在手术台上的右手臂。


    寻找正中神经的手术标准切口位置是——


    光线在手术刀的刃面上一掠而过,李明夷压下刀锋,切向肱二头肌中段与上段的交界处。①


    相比于之前的手术病人,因痉挛而紧绷的肌肉明显更加硬质。因为缺乏有效的肌松药,即便病人已经在麻醉的状态下,李明夷也能清楚感到下刀的阻滞感。


    “血管钳。”


    林慎马上递出这个熟悉的小型器械。


    伸手接过后,李明夷并未用之钳夹血管。实际上,因为肌肉紧绷地压迫着血管,术区的出血量比以往的手术更少,谢望只需配合李明夷提刀的时机,就能条不紊地把手术野整理干净。


    “一般来说,这种软组织适合钝性分离,也就是用这些不锋利的手术器械和手指进行分离。”


    比起之前大型的开腹手术,只在肢体上开窗的手术要轻松不少,也给了李明夷实地教学的时间。


    他转过手术刀,用刀柄配合着另一只手里的血管钳,慢慢深入肌肉的间隙,按照解剖的结构一点点剥离,露出包绕的血管和神经。


    这种手法不像用刀刃的锐性分离,看上去也很温柔。


    但在肉眼之下,肌肉并不像图纸画的那样根根分明。尤其因为痉挛的原因,病人手臂的肌肉彼此挤压、挛缩,很难分清各自的真正界限。


    要做到这种游刃有余程度,无疑需要更加丰厚的经验积累。


    谢望向林慎要了拉钩,帮助李明夷打开手术野,目光同时追随着在他手中灵活游走的金属器械。


    随着肌肉被一层层解开,勃勃跳动的血管暴露出来,谢望紧紧跟上的眼神忽然一变——


    那根本该处于此处的白筋不在。


    在遇见李明夷之前,他虽然并未做过真正意义上的手术,但解剖的尸体也有一百以上。在每具尸体相似的位置,他都曾解剖出一根细细的白筋,无一例外。


    被李明夷称为正中神经的这根筋,本该就在此处大血管的外侧。


    然而在哥舒翰这个大活人身上,这根比棉线还粗的筋线竟然不存在!


    就连林慎也觉得不可思议。


    根据李明夷提供的解剖图,他们的目标结构应该就在这里啊?


    可就在三双眼睛齐齐的注视下,不管李明夷如何翻找,始终都找不到那根本应该很显眼的神经。


    “李兄。”经过多次波折的手术,林慎也早就习惯于意外的发生,不再像当初那样咋咋呼呼,倒是被锻炼出了冷静的思维。


    他尝试推理:“或许将军天生就没有所谓的正中神经?”


    神经这个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医生而言还是太过陌生,所以他们尚且不能意识到其不可或缺的重要性。李明夷停下手里的器械,只是摇摇头。


    “我还没有遇到过先天正中神经缺失的情况。”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所以,是它的位置不正。”谢望的语气肯定。


    听到这个最合理的答案,林慎意识到,这场手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了。


    本来他们预计的手术时间并不算长。


    毕竟和开腹探查、寻找病灶的手术不同,切除正常的人体组织只需找到其生长的位置。可现实又一次给他们带来了挑战,甚至比以往更难。


    这一次,连提示的症状都没有!


    鬼知道那根神经现在长哪里去了。


    总不能把将军的手臂全部剖开来找吧?


    一想到刚才哥舒翰恫吓他的眼神,林慎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李兄……”林慎愁眉苦脸地看过去,刚打算开口询问下一步的操作,声音忽然一顿。


    一种许久不见的兴奋与激动,正闪烁在那双本冷静、理性的眼眸中。压在口罩下的半张脸,微微被汗水湿透,竟像是在……笑?


    林慎用力地眨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你不……”担心吗?


    躺在手术台上的可是哥舒翰,是潼关十万大军的兵马大元帅!


    田良丘殷切的托付还在耳畔,站在他背后的还有关内的万千兵民。病人的身份,无形之中也给他们添加了一重负担。


    手术出了岔子,林慎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而李明夷,竟然还在笑!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在林慎无语的注视中,李明夷兴奋地抬眸看向年轻的学生。


    人体的构成,是如此严密科学,又千变万化。


    即便是手术经验超过一千台的自己,也时常会遇到各种莫测的情况。可正因这些超出知识的发现,才吸引着他一次又一次划动手中的解剖刀,去探寻这个无尽的迷云。


    未知,这正是手术的魅力。


    林慎歪着脑袋迷惑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在他身边同样跃跃欲试的师兄谢望。


    谢望似乎也被挑起了兴致:“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明夷的回答很简单。


    “继续找。”


    他再次低下头,向林慎伸出手:“组织剪。”


    “哦!”


    拿到器械后,李明夷思索了不到一秒钟,便开始向前臂内侧做钝性分离。


    “正常情况下,正中神经应该走行在上臂肱动脉外侧或者前外侧,所以这根血管是其位置的标志之一。不过,有时候也会出现变异。”


    解释的同时,他已快速地分离开病人手臂内侧的肌肉。


    一根细细的白色筋线出现在视野中。


    “这不是正中神经。”还没等林慎开心一秒,谢望的声音便残酷地结束了他的庆幸。


    这个位置谢望也解剖过很多次,此处往往也有一根白筋。所以倒推可知,这不是正中神经。


    “没错。”李明夷的话也肯定了他的猜想,“这是尺神经。”


    但他的脸上却并没有沮丧之色,反而,一种越发接近真相的紧张与振奋浮现在他眼中。


    和热切的表情不同的是,面对跳动的血管、细长的神经,李明夷谨慎地换了手术刀柄和血管钳,继续钝性分离这些结构周边的组织。


    忽然,被他操控的器械停住。


    谢望和林慎的视线紧张地注视过去——


    在几乎相反于正常位置的手臂内侧肌肉深处,隐隐出现了一根细而韧的白色筋线。


    “神经根拉钩。”


    进行分离的那只手保持着现有的姿态,李明夷稳稳伸出另一只手。


    林慎深呼吸一口气。


    大概也被他感染了吧,一边递出器械,他一边想。


    现在,他好像也可以感受到一点对方口中的“有趣”。


    李明夷用这把小型的拉钩小心翼翼地勾起这根让他们苦找的神经,向谢望递出。


    对方以一贯的沉稳接过,谨慎地抬眸:“你准备如何切除?”


    找到正中神经只算是这个手术实质进展的第一步。


    李明夷沉思一瞬,先是一点一点细致地将它从人体中剥离出来,目测了一下。


    大约只有2至3毫米的直径,算是正常范围内,在肉眼中足够清晰,不过要做部分切断,挑战的难度就大了许多。


    “神经探针、眼科剪。”


    比神经也粗不了多少的器械被递了过来。


    “凭感觉吧。”李明夷这才回答谢望的问题。


    “感觉?”林慎有些惊讶于这是李明夷能说出的话。


    但很快,他便明白——


    就像刚刚找不到正确的神经时,李明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直接选择向完全相反的臂内寻找,这或许也是一种感觉。


    也可以称之为经验。


    林慎再一次抬起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咫尺之内、却仿佛遥不可及的主刀医生。


    这样令他们惊心动魄的手术,他到底完成过多少次?


    还未等他从讶异中回神,只见对方操控着眼科剪,将被牵起的神经外层的膜剪开,接着用小型的探针将其进一步分离,把本就不算粗的神经又分为五束。


    要达到解痉的治疗效果,需要切除至少百分之五十的神经纤维。


    所以接下来,要剪断其中的三束。


    面对这支支配着一部分手臂、重要非常的外周神经,李明夷的动作停顿下来。


    在改良后的术式中,现在应该用神经电仪器分束进行测试,根据肌肉收缩情况,优先切除低阈值的分支,以此最大程度地保住病人术后的手功能。


    而在现有的条件下,到这一步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


    上天,请你再仁慈一次。


    他默默地请求。


    接着,在身旁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注视中,慢慢伸出那把小巧的眼科剪。


    咔的一声,他将其中的三束剪断。


    第66章  医学永远不是一条纯白的道路


    从中切断之后, 李明夷继续在其上方约一厘米的位置做了同样的切口,以保证这三束神经纤维不会再生。


    这同时也意味着,这只手臂的功能将在几个月后永久地丧失一部分。


    所为仅仅是决战前的振臂一呼。


    不等价的置换, 如同与魔鬼交易,如果是一千年后的自己知道唐朝的这场手术,一定会痛斥为中世纪的邪恶。


    微型的拉钩慢慢松开, 李明夷将残余的神经纤维妥善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正中神经部分切除完成。”


    宣布完第一阶段的手术完成, 李明夷规律地深呼吸几次以作休息。短暂的停顿之后,便继续深入钝性分离,在肱二头肌与肱肌之间寻找需要部分切断的第二根周围神经, 肌皮神经。


    这根神经倒是规规矩矩地走行在经典的解剖位置上。


    看到逐渐在肌肉中被暴露出来的白色筋线,三人不由同时松了口气。李明夷重复刚才的过程, 小心而仔细地进行分离、切断。


    直到这时, 林慎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想着上半程的意外,认真请教:“方才你们说病人的神经走向和普通人不一样,那李兄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该去那个位置找的?”


    “遇到过一次就知道了。”李明夷的视线专注地集中在细小的神经上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手术的成功概率是例数堆积起来的。”


    林慎眨了眨眼,仍看着他。


    “那……”一边递出器械,他一边问出了那个好奇许久的问题, “你有失败过吗?”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自悔。


    在手术台上问这个问题未免太不吉利。


    “有过。”


    出乎林慎的意料, 对方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干脆而坦诚。


    轻轻咔的一声, 肌皮神经也被剪断了部分。李明夷耐心细致地处理着剩下的步骤,眼神没有因此有一分的动摇。


    “所有手术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失败上的。”他说。


    就像眼前这个曾被医学界废止的手术, 最初的病人因其终生残疾。但就在短短一百年后,它在显微镜和神经电的加持下重新回到手术室中,拯救了成千上万因脑瘫而肢体痉挛的儿童。


    完成世界上第一例外周神经部分切除术的医生是罪人,而完成最后一例的医生是救世主。


    医学永远不是一条纯白的道路。


    “如果不能从失败和死亡的阴影中走出去,是做不了医生的。”


    回答完这个问题,李明夷松开持物许久,已经紧绷的双手,把位置让给自己的助手。


    “缝合吧。”


    比起一层一层结构规律的腹部,肌肉复杂的手臂缝合难度陡增。但对于解剖经验充足的谢望而言,这个工作应该算不上为难。


    谢望也没有推辞的意思,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实践自己的练习。


    虽然把缝合留给了助手,李明夷也没有就此休息,观测着患者生命体征的同时,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谢望上下穿梭着针线的手。


    和最开始不同,他看起来已经很适应持针器,缝合的手法也更接近于科学的方式。可以想象在这段分开的时间里,他独自在无人处练习了多少次。


    林慎亦难得地久久沉默,只是配合着谢望给他穿线、递针,目光不时落在李明夷专注的脸上。


    失败这个词,实在很难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


    过往和对方的一幕幕对话在脑海中闪回。


    林慎忽然明白——


    那笃定与坚持的姿态,并非是因为对成功的全然自信,正相反,是来自他所真实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咔嚓一声,谢望剪断了最后一根缝线。


    见师兄已经缝合完毕,林慎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眼角落里的漏刻,终于宣布了手术结束。


    撤去甜油两刻之后,哥舒翰从麻醉中醒来。


    他似乎还不大适应麻醉后晕眩的感觉,用力眨动了两下眼睛,找回清醒的认知。


    “您感觉怎么样?”谢望为他搭脉。


    “像是睡了一觉,眨眼就醒了,倒是做了许多梦。”


    哥舒翰偏着头看了眼远处的漏刻,距离他入睡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神微微恍然。


    那长长的梦乡中,他又回到少时的自己,鲜衣怒马,纵往天涯。


    而后,他成了李唐王朝的大将,领着千军万马在月色中踏过茫茫大漠,驱逐敌寇,坐镇河西。


    再后来,他老了,也病了。本以为就此解甲归田、饴儿弄孙,却在长安家中收到圣旨,再次被封将拜帅。那天,皇帝亲自把天下瞩目的潼关交到他的手中。


    数十年戎马历历在目。


    所谓黄粱一梦,大约如此。


    身边随即有人走开,将窗户打开透气。明亮的日光映照在脸上,提醒着他这场大梦已醒。哥舒翰闭上眼睛,回想到梦里的情境,释然而笑。


    “很好的梦。”


    手术结束后的数日,哥舒翰的右手臂在术后锻炼中慢慢被打开。肌肉痉挛的解除,其本人感知是最为明显的,再一次张握自己已经残疾良久的右手,老练如哥舒翰也不由露出惊叹之色。


    本来也不过抱着不会更差,不如一试的心态,没想到世上真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方法,这等医术,即便在宫廷御医那里他也未曾见识过。


    “你治好了老夫的手,想要什么?”


    等到这名民间的高手为他拆除手臂的缝线时,哥舒翰开口问道。


    “杨相已经给过我白银百两。”李明夷如实地回答。


    他们本就是杨国忠召集而来,这场手术也算合了他的心意,参与手术的三人都得到了丰厚的奖赏。除此之外,心情大好的杨国忠还额外厚赏了整个军医处,足见其对这场战役的重视。


    当然,对他来说,这点银子也不过指甲盖里弹出一星,实在不足一提。


    这一次,李明夷没有拒绝这份过多的酬劳。


    活着是要花钱的,尤其在战乱的时代。


    他们还能活下去,是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他允诺过会珍惜。


    且这笔钱他也并不打算私用,而是计划将之作为捐赠的医疗资源,用在战乱中贫苦的病人身上。


    听他如此直白地道出自己的东家,哥舒翰非但没有发怒,反倒很欣赏这份诚实。


    “杨老是杨老。”他催促道,“老夫这一生还未亏欠过任何人,要什么,你赶快说。”


    “那么。”李明夷结束了手上的工作,站起身来,当真开口道,“请将军保重自己。”


    这种场面话哥舒翰已经听过太多,未免敷衍。


    他佯怒地盯着这行事古怪的年轻医生。


    而对方却丝毫没有露出畏惧,反而徐徐对他露出微笑。


    “作为医者,我希望自己的病人可以爱惜生命。”李明夷不卑不亢与他对视,眼神认真起来,“但将军为将,恐怕不能做到。”


    所以之前他索性不提。


    闻言,哥舒翰先是一愣,继而有趣地大笑出声。


    已经多少年了,再没有人像这年轻人一样坦率地和他交谈。


    “那么老夫答应你。”他望着天光乍明的东方,笑容变得深长。


    “平叛之后,等老夫退隐,一定履行你之所求。”


    话虽如此。


    当晚,李明夷还是收到了田良丘派人送来的百两白银。


    对于拜将封侯的哥舒翰而言,这笔钱倒不算大数目,李明夷只是没想到说出的话起了反作用,倒激起这位将军不肯服输的劲头了。


    战事随时启动,田良丘也无暇亲自来谢,不过还是让小兵带来一句话。


    “将军说,你们不是军医,不必从军而行。眼下东面交战,你们大可南下剑南。”


    剑南?


    送走了小兵,林慎往外瞟了一眼,不由陷入沉思。


    按说,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潼关背后的西都长安。


    田良丘建议他们南下蜀地,莫非长安也……


    这个念头一冒出,马上被他自己掐了下去。那可是天子脚下,国都所在,怎可能轻易被燕人所占?


    “我和师兄商议过了,还是打算回陈留。”林慎按下遐思,把目光转向身旁之人,“李兄,你要一起回去吗?”


    陈留虽在战乱,可那才是故土。


    不管是长安还是剑南,再是安稳,终非我乡。


    清爽的夜风拂面,吹走了一日的燥热。李明夷望着夜幕中的崇山峻岭,心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地名。


    “我想去邺城。”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林慎与谢望对视一眼。


    邺城在黄河以北,曾一度被燕军占领,现在虽然已经被郭子仪收复,但也随时可能陷入战火。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涉险去此处,难道……


    “那是你的故乡吗?”林慎小心翼翼地问。


    李明夷久久地远望,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慢慢点了点头。


    虽然地名已经变迁,但他核对过地图,他以前工作的医院,同时也是他意外坠楼的地点,就在邺城。


    之前他还不放心卢家的情况,但林慎告诉他,在离开陈留之前,史朝义曾专程示意郭纳关照卢家,以感激李明夷对其弟弟的照拂。


    陈留还在燕军管辖下,李明夷暂时不需要担忧她们的处境,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回到故乡看看。


    重回现代的希望虽然渺茫,但在那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丝线索。


    “好吧。”林慎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等战事平息,我再去邺城向你讨教。”


    李明夷点点头,并没有多做解释。


    现在战局逐渐被唐军扭转,不止林慎,关内的大部分百姓都以为这场如山倒来的叛乱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


    夜深了,营帐中的灯火齐齐灭去。


    视野黯淡下去,远方黑沉的天幕中隐约有星群烁动,即将离开天地的交线。


    天宝十五年五月二十九,安史之乱爆发后的第一个夏天,郭子仪在河北嘉山大败史思明部。


    据说,在压倒性的局面中,史思明本人都丢盔弃甲,一路赤脚跑回博陵,才勉强保住性命。


    这个消息传到关内时,已经是六月伊始。


    被这场胜利所鼓舞,亦感到一丝威胁的皇帝立刻下令潼关大军即日动身,东出抗燕。


    六月四日,在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中,哥舒翰被几人撑着扶上军马,举臂挥动潼关军旗。


    猎猎的大风将旗帜吹得笔直,也吹刮过一张张热汗淋漓、情绪激昂的脸。


    下一刻,收复洛阳的口号响彻整个潼关。


    长达半年的等待之后,紧闭的潼关大门终于被一点一点拉开。


    李明夷等人已经被请出军营,只能和夹道相送的当地百姓一起,竭力地远望浩浩汤汤东出的大军。


    在潼关门口,被战马与士兵簇拥着的哥舒翰忽然停止前行,牵着缰绳慢慢向后看去。


    熟悉的河山屹立在背后的千兵万马之后。


    夹着沙土的长风吹红了他的双眼,也让一生顽强的将军落下热泪。


    最后回望一眼长安的方向,哥舒翰豁然回首,举起长刀,领阵出征。


    马蹄震震踏过潼关的大门。


    脚下的土地亦随之震颤不已,响起欢呼。


    “可惜我去不了。”说话的是刚刚下地不久的小兵丁顺,因为年纪太小,又大病初愈,他没有被允许随军出征。


    他掂着脚尖,竭力想要看清远远离去的军队,声音不觉兴奋起来:“将军一定能打胜仗回来吧?”


    “当然了!”身旁有人兴高采烈地接话,“那可是哥舒将军啊。”


    丁顺嘿嘿笑了笑,小声地补了句:“田将军也很厉害的。”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送声中,李明夷独自离开人群。


    回到驿站,他收拾好行李,拿起田良丘给的通关公验,准备前往那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邺城。


    那里会有一切的答案吗?


    第67章  鱼刺卡喉


    在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下, 从潼关去往邺城最便捷的路线是先向东到河南地区,再横跨黄河北上。


    但这刚好和安禄山铺设的兵线重叠,大部分路途皆被燕兵把守。且潼关至洛阳等地即将交火, 危险非常。所以李明夷并没有选择这个路线,而是打算先行渡河北上,再沿相对平稳的北岸向东赶往邺城。


    谢望和林慎要回陈留, 便无须渡河, 直接南下绕路而行。


    因此,虽然目的地只隔了一道黄河,三人并未同行, 就在潼关分别。


    船桨分拨开荡漾的河波,远方险峻的潼关逐渐被河面的水雾吞没, 传闻中坚不可摧的天下第一关就此消失在视野中。


    整整一天都蹲在强烈摇晃的船只上, 抵达北岸的时候, 李明夷的头都要被甩晕了。


    俯身休息片刻,再起身看去,正是斜阳日暮。


    有三两的孩童在口岸边追着蜻蜓,许是听见了大人的呼喊,小家伙们赶紧把挽起的裤脚放下,沐着霞光往家里跑去。


    远远地,村庄升起炊烟。


    这个靠近潼关的口岸还未曾被燕帝国侵占, 宁静安然的场景,不由让李明夷想起一年前的陈留。


    那个小大人似的姑娘和他说, 你一定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医生。


    当时两人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几个月后, 一场巨变席卷了整个国家,他们被时代的洪流裹挟, 在溃散的命运中继续向前。


    和暖的晚风拂过面颊,已经长到颈窝的发尾被吹散开。李明夷收起眺望的视线,背着行囊继续向东。


    越往东行,一路所见越发萧条。到了邺城城门,大路上几乎已经荒无人烟。曾经繁荣的市集关停了大半,不知谁家的幌子横倒在街口,脏污的布面上依稀布着血迹。


    这里曾经沦为燕土,后来又被郭子仪收复,可短暂的和平尚不足以抚平鲜血流淌过的伤痛。


    经过好几日的跋涉,李明夷本打算先找个酒家歇下,但一问价钱,马上就被劝退了。


    “郎君,不是我们坐地起价,只是这世道您也知道,一斗米都要好几百文,连我自个儿都三个月未见工钱了。”伙计把帕子往肩头一搭,索性闲着也是闲着,长吁短叹地和他抱怨起来。


    “听说潼关丢了,连皇帝都跑了,看来这天就要变咯。”


    自从离开军营,前线的消息就很难打听到了。哥舒翰出兵后的半个月,李明夷才在路途上的某个药市听到潼关军在函谷关战败的消息。


    哥舒翰亦被燕军俘虏,然而因他在百姓之中声望极高,安禄山一时不敢杀之,反倒把他当作座上宾礼遇,借此安抚沦陷地带的民声。


    但他背后的士兵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函谷关中,黄沙埋下万千生灵。


    以事后的角度看,这场失败其实并非偶然。军营的操练再勤,和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历练毕竟不同。且哥舒翰这次遭遇的燕军将领崔乾佑也是数一数二的战术家,强强相遇,输赢本是常事。


    而就在兵败后的短短几日,稳坐长安城中的皇帝终于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他催促出兵的圣旨,就是给安禄山递上的上门请帖。


    现在,最后的障碍已经扫除,无人守护的天险根本护不住长安。


    这场惨痛的失败就像一盆兜头的冷水,让整个朝野不寒而栗的同时,也彻底敲碎了他们快速平叛的美梦。也许是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敌人还未赶到,皇帝李隆基就以“御驾亲征”的名义离开长安,带着重臣亲兵逃往蜀地。


    六月十四,函谷关惨败后的第七天,在大名鼎鼎的马嵬驿,跟随皇帝逃亡的杨国忠被愤怒的唐军将士围杀。


    只是他一人的鲜血已远不可能满足安禄山膨胀的野心,更无法逆转一溃千里的局面。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河北、南阳两个战场的胜利与坚守都被中部的失利震荡,一时兵荒马乱,国都四面楚歌。


    沉黑的永夜,似乎就要笼罩在这个曾奇迹般繁荣过的时代。


    “唉哟,看我这张嘴,这也是道听途说的,郎君别往心里去。”


    见李明夷久久地不语,伙计上下打量两眼,瞧这客人穿着还算干净体面,便猜到也不是一般的流民,赶忙笑着挽留:“看您行李那么重,怕是外乡来的吧?这一路辛劳,不如坐下吃两盅酒。”


    依现在的物价,恐怕酒也不便宜。李明夷婉拒了他的建议,站在街口向外望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便宜租房。


    日暮时分,天光骤然阴沉下来。举目的荒芜中,只有寥寥的几人在路上行走。被风吹卷的幌子扑扑打着地面,后面躲着几个邋遢的乞儿,老鼠似的挤作一团,嘴里不停地咀嚼着什么,视线不时从李明夷背着的包裹上扫过。


    “郎君可要小心。”一旁的伙计小声地提醒道,“人穷了,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的。”


    李明夷此前也没料到邺城会是这个光景,一个人背着器械和白银,在外人眼中看来无疑是个会动的香饽饽。就这么游荡下去,恐怕他还没找到医院的地址,就会被抢劫一空。


    他捏着田良丘给的公验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的安全去处。


    “多谢。请问你知道这里的官医署如何去吗?”


    “官医署?”伙计吃惊地重复一次。


    李明夷不假玩笑地点点头。


    除了公验,他包里还有一本带着王焘和陈藏器手迹的《本草拾遗》,凭这两样足以证明自己医者的身份。如果这里的官医署肯接纳他,那之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伙计乐得笑出了声:“看来您太久没来邺城了,咱们这的官医署早被烧空了。”


    说到往事,他又叹了口气:“听说他们是不肯给燕兵治病才惨遭毒手的,真是义士啊。”


    李明夷沉默片刻,正想说什么。


    一阵痛苦的干呕声忽然从那堆乞儿中传来。


    两人下意识注目过去,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乞丐正跪在地上,脖子里像是梗住了什么东西,被他用手抓着不停地往外呕吐。但他越是用力,脸上的表情越发痛苦,口水淌了满手,也没把卡住的异物吐出来。


    “小哑巴,小哑巴!”旁边有个大几岁的少年马上反应过来,用力掰过他的脸看了眼,焦急地啧了一声,“叫你别啃鱼骨头,你非不听!蠢东西。”


    一边骂着,他一边从地上抔了一手黄泥巴,掐着小哑巴的脖子就要往他嘴里塞。


    “呜呜呜……”见状,那小乞丐马上扭着身子挣扎起来。


    “别怕,把鱼刺咽下去就好了。”少年一只手按不住,瞪了眼左右呆呆看着的几个同伴,“快帮忙把他按住!”


    几人刚准备动手,忽然看到身前的墙上一束影子靠近。


    “愣着干嘛?赶……”少年攥着泥巴的手正准备压下去,便被人在后面拉住。


    “你这样做,他可能会被鱼刺划伤食道,甚至损伤内脏。让我看看。”


    说话之人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撇开,接着便抬起小乞丐脏兮兮的下巴,用一根筷子压住他的舌根,仔细地查看着。


    “你,你谁啊?”少年先是呆了一呆,感觉到自己的地位被挑衅,火气噌地窜了上去。


    “我是医生。”李明夷简洁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把孩子的背压下去,让他低头弯腰。


    “放轻松,试试咳嗽。”他轻轻地拍着小乞丐的背,帮助他缓解紧张的情绪。


    “你是医生?”少年重复了一遍李明夷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费解的话,迷惑地左右看看。


    几个孩子也愣愣说不出话。


    医生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你们是遇上善心人了。”酒肆的伙计也走了过来,打量一眼地上的半截鱼骨,心知发生了什么,脸上的冷嘲也收了几分。


    他跟着蹲下来,把手里端来的一碗醋递过去。


    “瞧你们也是可怜,连鱼刺都捡着吃。喏,拿去用醋化化吧,那鱼刺一泡软就能下去了。”


    少年犹豫片刻,正想去接,却听见刚刚自称医生那人立刻出声阻止:“不能用醋。”


    伙计奇了:“可咱们酒馆里都是这样……”


    “食用醋那点酸是不够溶解鱼骨的,反而会灼伤伤口。”见小乞丐半天咳不出鱼刺,李明夷把他的下巴托起来,向伙计示意,“麻烦你帮我把最上面的包袱拿过来。”


    刚刚见病人情况紧急,他抽了根筷子就过来了。鱼刺卡的位置偏深,生命危险倒是暂时没有,但再让他们这小兄弟和伙计救一救,估计就有了。


    辅助咳嗽无效,看来只能用镊子夹出来。


    “哦,哦。”


    这郎君还怪会使唤人的。


    伙计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已勤快地把李明夷要的包袱提了过来。沉甸甸的一包,想是什么贵重玩意。


    “谢谢。”李明夷抽出一只手拉开器械包的链条。


    随着包裹打开,满满当当的金属器械映入视野,折出一道道银色的光。


    以少年为首的几个乞儿眼神顿时被晃得明亮起来。


    “好多……”一个小乞丐咽了口口水,生生把剩下的话吞下去,觑着头目的脸色。


    少年则小心翼翼打量着这陌生面孔的医生,把身旁小弟想伸出的手按下。


    光线不算明亮,李明夷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抽出一根镊子,缓慢而平稳地伸进被鱼刺卡住的小乞丐的嘴里,轻声说了句放松。


    叫小哑巴的小乞丐,像个猫崽子似的被他拎在手里,只能忐忑地配合。眼见尖尖细细的器具往他嘴里捅,也只能害怕地把眼睛一闭。


    谁让他只是个谁都能欺负的小乞丐呢?


    阿耶,阿娘……


    他在心里委屈地喊了一声,鼻子一抽,滚下黄豆大的两滴眼泪。


    眼泪一淌,就忍不住抽噎起来。他喉咙一滚,呜地出声。


    等等。


    小哑巴忽然睁开眼睛,又试着咽了口口水。


    虽然还有点疼,但之前卡在喉咙里的梗阻感,现在竟然一点也没有了!


    “以后不要吃鱼刺了。”


    揪着他后脖颈的手也松开,方才捅向他喉咙的那个尖器上夹着一根铁针粗细的鱼刺,被眼前陌生的大人握在手里,正摆在他眼前。


    “看清楚了吗?”


    小哑巴用力点点头。


    李明夷持着镊子,把这根带着血丝的鱼刺向其他小乞丐也展示过一圈,提醒他们:“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硬吞,否则会没命的。”


    说完,他把鱼刺丢了,将镊子擦拭干净,先单独包裹起来,留着之后再消毒清洁。


    几张面黄肌瘦的小脸愣愣盯着他的动作。


    李明夷把器械包的拉链拉好,跟伙计回到店里。


    “头儿。”见两人离开,其中一个小乞丐立刻向为首的少年递了个眼神,“那袋子可值钱了。”


    少年刚想开口,衣服便被谁扯了扯。


    “啊啊,啊啊。”


    小哑巴张着嘴,试图表达什么。


    “放心。”少年抓了把他的脑袋瓜,“我们见机行事,不会被抓的。”


    小哑巴忽然沉默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喂。”正当他们交流失败的时候,刚刚离开的伙计在店里打了一圈,却又折了回来。


    几个小乞丐当即警惕了眼神,还没出声,却见伙计三两步跨过来,将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搁在他们面前。


    小乞丐们几时见过这样的好事,刚刚吞下去的口水又滋滋冒了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怀疑今天在做梦。


    伙计拍拍手:“吃吧,那位郎君买给你们的。”


    说完,他也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望了望街道尽头那个孤独的背影。


    “这世道,还有这种菩萨呢。”


    话音刚落,一道瘦小的身影窜地一下从他身边掠过,笔直地朝那背影跑去。


    几个小乞丐也没反应过来,正想要追,却被少年伸手拦下。


    让小哑巴刺探刺探也好。


    他用眼神告诉几个伙伴,接着蹲下身,盯着那两道越发接近的背影,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去一块馒头。


    “啊啊,啊啊,啊啊。”


    李明夷刚走出没几步,就被刚才那小乞丐追了上来。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孩子是哪里不舒服,正打算给他看看,便见对方放弃了用声音表达,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眼巴巴递到他面前。


    “你要送我?”


    “啊。”


    小哑巴点点头。


    那葫芦颜色脏兮兮的,表面却被盘得包浆,想必是小乞丐最珍贵的宝贝。


    李明夷并不打算跟一个穷苦的孩子要诊费,但出于尊重,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不过……”


    他转着这个葫芦看了看,手势和声音忽然同时一顿。


    葫芦是普通葫芦。


    但上面却刻了一个笔画标准的福字,字迹端直。


    “……这是福水?”


    “啊!”小哑巴重重地点着脑袋。


    福水,福医。


    李明夷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个邋遢的葫芦,在手里慢慢晃了晃。


    还是满的。


    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和小乞丐的经济水平,他们在近期大概率是没有离开过本地的。这也就意味着,这个葫芦的原主人很可能也在邺城。


    “你是在哪里得来这个葫芦的?”


    听到这个问题,小哑巴兴奋的表情愣了愣,有点不太敢看他了。


    李明夷了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多谢你把它拿来,它的主人可能是我的一个朋友,所以我想问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见他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小哑巴松了口气,咬着嘴唇想了想,忽然伸手拖起他的袖子,往街道的转角走去。


    城北。


    李明夷跟着小哑巴走了几条街,才终于见着这个城市人群的影子。


    “诸位瞧一瞧,看一看!这是能祛除病邪强身健体,舒筋解郁延年益寿,老可返少,少能催长,男能固精补肾,女可升气补血的最新福药——福气是也!”


    众人密密簇拥着某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长腔唱调。


    “只需一囊,包治百病!每囊只需……”那人含蓄一笑,“五百文便足。”


    第68章  氧气


    五百文, 对于现在的邺城百姓而言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眼前自称福医的士者一袭道袍,桃木剑在手,须发垂然衣袂飘飘, 俨然一位得道高人。


    若他说的是真的……


    围观的一众百姓彼此对视一眼,捏着手里的钱袋子,既舍不得拿出去, 又怕给旁人抢了先, 一时谁也没有开腔。


    “劳请给我一囊。”


    正当众人纠结不已的时候,一道清正的声音分拨人群,自后方传来。


    “好, 看来有缘人已经出现。”


    说着,福医抚了抚胡须, 挑眉向前眺去。目光触及熟悉的面孔, 他满脸的笑容忽然一僵。


    其他观望的人们正等着看看这福气究竟有多神乎其神, 忽见那位仙气飘飘的福医莫名变了脸色,以飞快的手势收起面前的气囊,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的当下,果断拔腿就跑。


    “马和!”


    众人正惊诧间,只见刚刚出声要买福气的男子也一个箭步追了上去。他刚跑出两步,一个瘦巴巴、脏兮兮的小乞丐跟着从人群钻出来,跌跌撞撞地向他跑去。三人的身影跳动追逐, 惊得树梢上的栖鸟四窜,只留下一地不知所措的围观群众。


    “你你你, 你干嘛追我?”


    跑了两三里地,挂着大大小小囊袋的马和实在跑不动了, 弯着腰在原地气喘吁吁,费解地盯着一路追来的李明夷。


    李明夷胸膛起伏, 深呼吸了两口,先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又脚滑跑路。他也奇怪:“你跑什么?”


    对啊。


    他跑什么?


    马和缓过气来,就地一屁股坐下,抬眼看向背着包裹站在面前的李明夷,纳闷的表情逐渐委屈起来。


    “这不跑习惯了吗?”他哀叹一口,掰着手指和对方算起来,“你想想,我在陈留一遇上李郎你,就丢了多年的老主顾。后面好不容易在青莲谋个生计,又让你和你朋友给截胡了。”


    所以看到这人,他下意识以为又要被揭穿了,赶紧撒丫子就跑。


    李明夷:“……”


    “啊啊,啊啊。”


    两人停下喘气的功夫,尾随在后面的小哑巴也终于跑到跟前,用表情和手势表达着不解。


    “你不骗人,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李明夷看着马和挂满一身的囊袋,就知道这人准是又捣鼓出新的花样了。他蹲下身拿起一个囊袋掂量掂量,感觉不出里面的份量。


    他抬起眼眸:“这是什么?”


    “某刚才不是说了吗,此乃福气。”马和眨巴眨巴眼睛,神情大是无辜,“这福气可是我最新研发的药气,一囊的本金就超过五百文,我卖它们只不过是回收点本钱,顺便济世救人,可没有行骗。”


    李明夷若有所思:“你说的福气到底是什么?”


    马和嘿嘿笑了一声,向他摊开手掌。


    “给。”李明夷无奈地从怀里取出一小锭银子,搁在马和的手掌心,“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自然,自然。”见到银子,马和两眼放出光来,赶紧把手一握缩了回去。


    话虽这样说着,他却没有马上解释,而是取了一囊递给李明夷,示意他亲自闻闻。


    接过这囊价值不菲的福气,李明夷把盖子掀开,小心翼翼用手扇闻一下。


    没有味道。


    也并未看到有颜色的气体溢出。


    “啊啊,啊啊?”一旁的小哑巴鼻子抽抽,试图蹭到一点福气。可嗅了半天,再看看自己的手脚,还是半点变化也无。


    “是不是什么也闻不到?”马和眼珠咕噜一转,笑容越发深长,见李明夷表情逐渐无语,终于开口解释起来——


    “这就是此前郎君启发我找寻的阴气。”


    此言一出,对方散漫的瞳孔骤然紧缩。


    马和似乎很满意李明夷的反应,站起身来,迎着吹面而来的宵风,徐徐讲出这一路的经历。


    “自我想到大空之气当由阴气、阳气二者交融组成后,就一直在想办法将其分割。可惜不管我如何试,都只能耗损阴气,而不能将之分离。”


    “于是我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夜风陡然大作,吹得马和衣襟飒飒。翩飞的袍角拂过小乞丐怔愣的面孔,在李明夷震动的目光中不住飘动。


    “很简单,那就是倒逆之法——既然阴气为物所消耗,那么以旺盛的炉火催发,是否能将阴气再度逼出?”


    马和伸首看着他:“于是我把青石、火硝加热煅烤,直至有气体溢出,一囊一囊收集起来,再去除杂质,花费数月,统共才得这几囊。”


    “李郎,你相信吗?其实阴阳调和,万物化气,气又可沉于万物,这就是道法。”


    李明夷起伏的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他当然相信——


    所有的化学反应,在本质上来说,都是可逆反应。


    马和提到的青石和火硝中富含氧化物和硝酸盐,将之加热到合适的温度,的确有可能制备出氧气。


    当然,这种土法成本过高,收益也低得惊人。


    但或许马和自己都未曾想到,他的灵机一动,就让这个纪元的科技之树默默生长出了一根新的根系。


    这可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


    同样的思路,比起用氧.化.汞首先制备出氧气的英国化学家早了足足一千年。


    这个土生土长的化学家,帮助自己制备出麻醉用的乙.醚,又奇迹一般为他带来了一定纯度的氧。


    唯一可惜的是,马和遇到了改变整个中国历史走向的安史之乱,即将浮现的科技之光也随之湮灭。


    李明夷表情平静下来,但仍觉得惋惜。


    如果往前十数年,马和的成果诞生于开元盛世,也许会遇到赏识他的人物,让他发一笔大财,亦可以给他更多的科研资金。


    可惜,在这个人人食不果腹的年代,他的发现只能骗点小钱,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埋没。


    “现在你知道了吧,马某可不再是江湖骗子。”痛快地把心里的话倒出来,马和又愁眉苦脸起来——


    “何况,在遇到你之前,我还一囊都没卖出去呢。”


    虽然他自认为五百文已经是折上折的价格,可对于勒住裤腰带过日子的普通百姓而言,这种奢侈的消费显然还得再掂量掂量。


    咕,咕咕。


    没有了危险,饥饿的感觉马上占了上风。马和掂着李明夷给的银子,笑着说了声多谢,准备打二两牛肉吃去。


    “你还打算卖福气?”


    刚迈出两步,便听见身后之人以平徐的声音问道。马和不解地回头,难道这也不行?


    在他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李明夷解开包袱,取出二十两银子,直接递了过去。


    “上次还欠你十两,加上这次的十两,算是你的报酬。”


    马和的双眼都要被银子亮瞎了。


    一旁的小哑巴也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


    可就在马和伸手去取的时候,对方又果断地收回手,把银子裹了起来。


    马和的嘴角颤了颤:“……李郎,你莫不是逗马某玩呢?”


    “我没有骗你。”李明夷正经地道,“不过,你要先帮我制备出更多的阴气,我才能把报酬给你。”


    马和的技术他并不存疑,但此人跑路的速度李明夷更深有体会。


    邺城没有了官医署,他要行医,需要自己聘任一个帮手。


    被这股目光良久地注视,马和的脚步也像被粘住了一般,在原地呆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便是。不过……”


    马和揉了揉肚子,理所当然地看着自己的新东家:“你要我做事,总不能饿死我吧?”


    既然要使用对方的专利成果,这点要求实在不算过分。李明夷带着一大一小两人折回街上,趁店家打烊前买了几个胡饼、一碗热汤,坐在街边分着吃。


    “这孩子是?”见小哑巴一路跟着,马和不禁有些好奇。


    小哑巴没有再说话,咽下嘴里的胡饼,用手指向两人比了比远方一条街道,又做了个睡觉的手势。


    见两人表情了然,他对李明夷挥了挥手作别,又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看着小哑巴吃饱喝足后蹦蹦跳跳的背影,这一路沉重的心情似乎也跟着轻松下来。


    李明夷这才回答:“他刚刚被鱼刺卡喉,我帮他取了出来,所以他来道谢。”


    马和大口大口嚼着胡饼,闻言颇感叹地道:“我若有你这样的手艺,不知能发多少财了。”


    这身医术不用来图财,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正当马和悄悄嘀咕之时,吃完胡饼的李明夷站起身来,左右环顾。


    经过一千多年的变迁,他不确定如今的邺城主城和现代的城区是否还重叠。但从周边的山貌看,医院的地址应该更靠近郊外。


    此事一时半会还没有眉目,他擦了擦手,看向马和:“请问马兄现在所住何处?”


    现下已经天黑,再想租赁房屋也不可能,只能先借马和的住所一夜。


    听他这样问,马和当即会意,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热情道:“李郎跟我来便是。”


    跟着马和走出城门,路过城郊的村庄,一路都没有停步的意思。终于,到了一处冷森森的山坡脚下,马和才放慢了脚步。


    一座宽敞的寺庙样建筑伫立在二人身前。


    庙前大门洞开,草木荒芜。房屋的轮廓融入漆黑的夜幕,里面灯火俱灭,看起来无人居住。


    李明夷抬头看去——


    一张悲田养病坊的牌匾还歪歪斜斜挂在梁上。


    几滴溅在上面的暗沉血迹,似乎已经揭示出其过往的遭遇。视线最上方,是一座佛塔的尖顶。夜风一吹,挂着上面的一排铃铛响起,幽咽地回荡在山野间,仿佛是埋葬在此的魂灵借此恫吓陌生来客。


    “就是这儿了。”马和像主人一般大摇大摆走了进去,顺手也招呼起身后的李明夷,“你别看这里破破烂烂的,收拾收拾可是个好住处。”


    李明夷也跟着跨进门,目光上下扫视。


    这座养病坊内部的结构和陈留那里差不多,分成几个小院给不同病人居住。而今人去院空,倒让马和这个外乡人钻了空子。


    李明夷思量一下,便觉得异常:“这里没有本地人来住?”


    “听说是背后的山里有一种妖物,浑身靛蓝,吃人饮血。所以本地的居民夜间都不敢前来。”马和大剌剌往地上的席面上一趟,摇摇头道,“妖物?马某只见过人杀人,可没见过妖杀人。”


    还挺唯物主义。


    李明夷也不相信这些民间传言,左右环顾,萌生了另一个想法。


    “我想把这里改建成临时医署。”


    闻言,马和豁然起身。


    李明夷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养病坊本来就是为穷人就医所设置,建筑结构相对一般民居更加科学,且有足够的场地分出不同病区,防止病人之间交叉感染。如果可以原地利用废弃的养病坊,就能省下一大笔租金。


    二百两银子说少不少,但用在治疗上,可能几个病人就花完了,必须处处节俭。


    “邺城现在已经没有官医署,也没有养病坊,百姓看病一定很困难。”李明夷远望着漆黑的城区,一股迟来的乡情在心中慢慢涌动。


    “所以,我想建立一个临时的医署,直到官府重建官医署。”


    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里,寻找他的未来。


    那在得到答案之前,为什么不做些什么呢?


    马和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人,花了一刻才消化对方说出的话,忽然从地上跳起来。


    “李郎果然是骗我的。”


    这哪里是要阴气,分明是拉他上贼船嘛!


    “你制备的阴气可以应用在治疗中。”李明夷纠正道,“一个新产品,有了消耗的途径,才能有改良的动力。”


    这句话成功地堵回了马和的嘴。


    他同样看向不远处漆黑的邺城,心情却截然不同:“你说等到官医署重建,还能有那么一天吗?”


    夜色沉沉,眼前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


    停了又起的风中,轻轻的铃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会。”


    李明夷轻而肯定地道。


    一张极为普通、又深沉若海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


    郭子仪。


    这个名字就像一道光,将会在日后的十年,逐一照亮永夜下的神州大地。


    “行吧。”见李明夷如此坚持,马和也不再争执。


    总归已经上了贼船。


    不如想想怎么赚钱吧?


    次日,两人便分头行动。李明夷去药市采购常用的药材,马和则负责打扫养病坊,彻底进行消毒。


    许是太久没有接到这种大单,药市的老板亲自和李明夷商谈价格。


    随着米价飞涨,药材的价格也有小幅度的升高。好在一听他要建立医署,老板立刻答应折价售出。


    “不怕郎君笑话,其实我们这里生意也寥落了许久。若是能有长久的往来,这价格还能再议。”


    李明夷了然。


    在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医疗俨然已经成了一种奢侈消费,相关的需求大幅度缩水,所以这些息息相关的行业同样希望重新建立本地的医疗秩序。


    和老板签了短时的契约,李明夷在集市中买了些东西,便回到城郊的养病坊。


    被马和勤勤恳恳地打扫一番,这里已经焕然一新,门口的牌匾也被摘下,换上了一个大大的福字。


    正想迈步进去,忽然听见一阵人群嘈杂之声。


    李明夷脚步一顿。


    现在医署还没开张,怎么会有人到访?


    刚刚提起警惕心,便听里面传来马和抑扬顿挫的声音——


    “再说我们这位李郎,那可真是妙手回春、一品圣手。李郎有一术曰手术,可以换人皮肤,接续骨骼,陈留卢氏女的植皮术,想必各位有所耳闻,就是李郎所为。”


    回应他的是一阵倒抽凉气的惊愕声音。


    马和满意地笑了笑。


    “本月十五,本医署就要开张,还望各位乡亲多多捧场,谢谢,谢谢!”


    第69章  大蒜素


    话毕, 门内响过一阵稀稀拉拉拍掌的声音。


    接着便有三三两两的乡亲从里面陆续走出,手里提着些便宜的瓜果,路过刚刚被马和大肆吹捧的李郎面前也浑然不知, 心满意足地带着收获往家里走去。


    李明夷逆着人流走进门内。


    “各位拿好,走好!”


    讲得口干舌燥的马和给最后一人发完瓜果,刚笑眯眯地招手送客, 便见提前回来的李明夷突然出现在视野中。


    “李郎, 你回来了。”他热络地招呼一声,顺手掰开一个地瓜,丢给李明夷半个, 自己也大口大口啃起来。


    李明夷拿着地瓜,往后打量着:“他们是?”


    “他们都是本地的乡民。”马和嘴里嚼着水分丰润的地瓜, 半点不耽搁倒豆子般的语速, “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 咱们一无本地的根基,二无官府的扶持,又开在山妖山的脚底下,唯有把李郎你的医术广而告之,日后才能有病人上门呐。”


    他满足地吞下一口甘甜的地瓜汁,忽然想到什么,紧张地看向李明夷:“我这可不是骗人!”


    “我知道。”李明夷把半个地瓜又抛还给他, 低头整理着今日在市集中购买的东西。


    马和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在专业领域他自负绝不输给当世的任何人,但要运作一个机构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专业知识。


    此人一贯痴迷于高成本的化学研究, 却能靠一张嘴吃遍天下,放在现代至少也是个拉赞助的高手, 没有任何机构能拒绝这种人才。


    且他昨夜和刚刚提及的蓝皮山妖也正是李明夷一直在考虑的,除去非自然因素的可能, 那么解释就只有极少的几种……


    见他忙着手头的物什,马和好奇地凑过去脑袋。


    ——竟是一袋大蒜。


    打眼一看,至少也有十数斤。马和不禁好奇:“你不是去置办药材去了吗?”


    这么多的大蒜,他们得吃到明年去了吧!


    “中药材老板明日送来。”李明夷收回思绪,掂了掂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大蒜,抬眸看着马和。


    “这是我要做的药。”


    “……用大蒜?”


    “没错。”李明夷提起装着大蒜的布袋,看向马和,“不过,还需要加工。”


    两个时辰后。


    “李郎,这就是你说的药?”


    被熏得眼眶通红的马和使劲盯着眼前盛着大蒜水的容器,不敢相信这就是李明夷所谓的“药”。


    不过是把大蒜去皮捣碎,再封进瓦罐里用水泡着,怎么看都只是一锅调料。


    果不其然,揭开盖子,除了直冲面门、快把他天灵盖掀开的辛辣气味,压根没发现任何特殊的产物。


    李明夷也没闲着,把炉火点燃,将向马和借的器具架了上去。


    一个竖椭圆的瓶形陶器。


    他又在上面倒扣了一个陶壶,陶壶的盖子也被倒扣、封住。接着,从壶嘴里灌进一些冷水,把一根消毒过的引流管用厚厚的湿布裹上,压在下面的陶器和壶盖中间。


    这样,一个简易的蒸馏装备就完成了。


    马和眼珠一转,便看出了里头的名堂:“你是想蒸出蒜水的精华,冷凝收集?”


    李明夷点点头。


    蒸馏的概念对古人而言其实并不陌生,在唐之前数百年的东汉就有了青铜蒸馏器。但工匠精心打造的器皿售价不菲,类似的原理下,眼前的装置足够平替。


    “这倒省事。”


    马和绕着这个朴素的蒸馏器看了一周,越看越觉妙不可言,被使唤剥大蒜的怨念顿时一扫而空。炉火刚刚烧起来,他便在李明夷的指示下将浸着大蒜的冷水倒进陶罐里。


    木柴毕剥燃烧,小小的火苗托着硕大的陶罐,慢慢将之加热。


    两人的视线一动不动,齐齐注视着引流管的开口。


    足有两刻功夫。


    就在两人的耐心也渐渐被灼烧的时候,一滴黄豆大小的油液慢慢从管口渗出,无声地滴到地面。


    马和双眼不可思议地瞪大,像怕惊扰到什么一般,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把手捧过去,接着管口。


    滴答、滴答。


    一连几颗油粒跌进他的掌心,金黄澄澈,带着浓郁的蒜香味道。


    “这是……”


    “大蒜素。”李明夷紧绷的表情也慢慢轻松下来,拿过一个陶碗,替去马和的双手。


    碗底逐渐聚其一层金黄的液体。


    这就是大蒜素溶液,古代条件下最容易制备的药品之一。


    尽管不是抗生素,这种天然的有机硫化合物同样具有一定程度的抗菌和抗病毒作用。而因其原材料常见、制备流程简单,也使这种温和的药物具有相当可靠的安全性。


    李明夷并非没有想过制备抗生素。


    理想条件下,青霉素和土霉素都有可能被制备出来。


    但未经人工去毒的抗生素,对于这个时代从未应用过抗菌药物的人而言无疑是足够致死的毒药。哪怕在现代医学,该不该应用抗生素都仍是医学界永恒争议的话题。


    青霉素的诞生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历史,却也同时将医学的潘多拉魔盒打开。


    现在的科技水平尚不能与之匹配,李明夷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将它留在未来。


    “大蒜素。”马和喃喃地重复这个名词,嘴角慢慢扬起,“李郎,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这锅大蒜水被蒸馏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大蒜素在常温下几个小时就会变质,所以李明夷不打算浪费太多资源去储存。摸索出了制备方法,日后便可以即制即用。


    夏日闷热,简单用胡饼把晚饭对付过去,两人回到院子,坐在台阶上乘凉。


    李明夷撑着手肘,仰头看着夜空。


    七月的夜空,银河流转,星罗棋布。一千年的时光,对于人类而言漫长得不可想象。可对于这些天体,几乎只是它们漫长寿命中短暂的一眨。


    李明夷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接住来自宇宙的光。


    此刻照在他掌心的星光,或许已经经过了不止一千年的旅行。而这一刻星辰发出的亮光,应该正辉映着二十一世纪的那个自己。


    这个念头一浮现,一个几乎被他忽略的问题忽然在心间闪过——


    如果宇宙的时间永远呈线性流动。


    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李明夷,究竟是他的过去,还是未来?


    啪。


    棋子叩落的清脆声响将李明夷一闪而过的念头敲散。


    马和不知何时取出了一个八乘八的黑白棋盘,往上面一一摆上木质的棋子。棋子上面墨水粗糙地写着字样,分别是车、马、象、兵、将等等。


    “李郎,走一盘?”


    李明夷看着他将红黑两方摆齐,目光在每个棋子上挨个扫过:“这是象棋?”


    “你难道没玩过?”马和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并未多心,慷慨地把棋盘往他面前一推,“这个简单,我教你就是了。”


    “没有。”李明夷看完棋,又看向他,“但我知道规则。”


    象棋的规则可以算得上中国人识别同胞的通用密码之一了。


    唐朝的象棋算很流行的娱乐,发展得也已经很成熟,和现代相比只少了一个“炮”棋,其余棋子虽然有子数的差异,但总体布局已经成型。


    李明夷拈起一个红色的马棋,往前走了个日字。


    他说话时语气淡淡,可听起来就分外嚣张。马和欣然应战:“看来马某不露一手,就要被阁下小瞧了。”


    两刻后。


    “将军。”


    红字吃掉黑色的士棋,把敌方的将军死死围堵。马和双手撑着棋盘边上,俯身看了又看,倏然狐疑地抬眸。


    “李郎又戏弄我。”他愤愤道,“你肯定下过象棋。”


    除了第一盘被他险胜,之后的三盘都是李明夷连赢,且越杀越快。


    他马和虽不算国手,但也小通此道,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败给一个新人。


    简直奇耻大辱!


    “象棋也只是博弈的一种。”李明夷不客气地收走他的将棋,往空中抛了抛,“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有规律的。”


    “此话正是。”马和赞同地点点脑袋,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又从怀里掏出三个铜板,对着天空虔诚地拜了一拜。


    李明夷不解:“你干什么?”


    “嘘——所谓福至心灵也。”马和闭上双眼,郑重其事地将铜钱抛出,扣于手下。


    李明夷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过去。


    在陈留的青莲村时,这人就假扮道士行骗,没想到他还真会占卜。


    “呼。”马和朝前吹了口气,搂着袖子,慢慢将手挪开。


    三枚印着开元通宝的铜钱摞成一串,正安静躺在地上。见状,马和的唇角慢慢泛起笑意。


    “串钱在地,财聚也。李郎,我们不日就要发财了!”


    见他耍完了把戏,李明夷不置可否地起身,望着夜幕下邺城的轮廓。


    今天采办东西的路上,他也抽空再次观察了邺城的地形。可惜经历十三个世纪,草木都交替了几轮,只能根据河流勉强辨认出大致的方位,应该就在这一片山脚。


    为今之计,只有先建好医署,再在这一带慢慢找寻可能存在的地标。


    次日。


    天光刚刚亮起一线,李明夷就在习惯的生物钟中醒来。


    除了大蒜素,他还打算制备一些活性炭以备可能需要紧急洗胃的情况。这回没有燕兵给他使唤,李明夷准备去村庄里雇两个短工,尽快完成药物储备。


    可就当他准备取点银子出来的时候,却忽然察觉到一点不起眼的异常——


    本来赶紧整洁的包袱皮的角上,印着一个淡淡的泥指纹。虽然可见其主人用力地擦拭过,但仍留下了一点细微的痕迹。


    李明夷松开包袱,捡起一根木枝,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


    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仔细数过后,似乎少了几粒碎银子。


    “这定是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让人偷盗了!”


    得知丢了钱,马和心疼得婉如掉了自己的一块肉:“这小贼也忒精明了,既要偷盗,又不敢多偷,就怕咱们发现。便是发现了,这点碎银子,现在的官府也是没空理会的。”


    面对这么大的诱惑还能忍住不全拿,这也就说明偷盗之人很怕暴露,大概率是本地乡人,偶然间起了顺手牵羊的歹念,趁着他二人熟睡作案。


    可昨日来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要一一查问,只怕得被人打出去。


    马和正烦恼地前后兜着步,忽然瞥见一直没说话的李明夷径直迈出门去,不过片刻又折了回来。


    在他手上还握着一根青嫩的枝条。


    李明夷一面进门,一面将枝条折断。青枝折为两截,断茬处慢慢渗出一点透明的汁液。


    “这是?”马和的视线追随而去,只见对方一言不发地将那点汁液涂抹在一锭银子上,再小心地将包袱盖上。


    “世界上只有能拒绝第一次诱惑的人,不会有拒绝第二次的人。”


    说罢,李明夷将包袱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起身。


    他神情平徐如常,马和却莫名感到一股凉意袭上背脊:“李,李郎你到底下了什么药啊?”


    第70章  蓝皮的怪人(二更合一)


    “放心。”李明夷把青枝递给马和看, “只是一点治手痒的药。”


    “嗯?”


    马和皱着鼻子闻了闻被掰碎的断茬,不解其所以然。


    不过嘛——


    只要不谋命,有办法治治那偷银的手爪也好。


    出门之前, 天空忽然下起一阵小雨。


    雨势不绝,带着山泥味道的水汽将伏夏的燥热一洗而尽。眼看天气迟迟没有转晴的意思,李明夷只能将烧制活性炭的计划推后, 留在坊里和马和一起清扫场地, 把废弃的药柜炉子等全部擦洗出来。


    下午的时候,预定的药材就被送了过来,两人连轴转地忙活,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里。


    雨后的夜空,星河淡疏。上弦月如一柄紧绷的弓, 弓绳割开黑漆漆的天幕, 将城郊的每一条小径都照得朗如白日。


    笼罩在山影中的养病坊, 此时灯火俱灭,借住在其间的人也安静无声,像是睡熟了。一阵呼啸的夜风掠过山峦,惊起栖睡的鸟群,簌簌的振翅声响在半空,将两道悄然赶来的脚步声遮去。


    “啊啊,啊呜呜呜……”


    养病坊的后墙紧紧贴着两道薄瘦的身影, 高个的少年用力将小个子的嘴捂住,踮着脚从墙缝往里瞄了一眼, 确定没有惊动里面的人,才稍稍松了手。


    “别喊。”他压着小个子的脑袋, 小声地和他讲道理,“我们就拿最后一回, 少拿些,不怕被发现的,昨儿不就没事吗?”


    “啊啊啊……”


    “笨蛋,让你别喊了。”


    咚的闷闷一声,小个子的脑门像个瓜皮似的被拍了一下。泪花瞬间从他眼里涌出,他紧紧捂住自己的额头,一时不敢再吱声了。


    “走。”为首的高个子观察片刻,往上挥了挥手。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翻墙而过,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轻车熟路地钻进坊中。


    片刻。


    “嘶……嘶——!”


    万籁俱寂的夜里,忽然传来一连串颤动的抽气声。


    正蹲在门下望风的小个子猛地回头一看,只见刚刚摸到银子一角的老大,伸出的手就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一下子缩回,嘴里不住吃痛地抽着凉气。


    明朗的光线中,能清晰看到他的手逐渐开始发红、肿胀,像是被大耗子咬了一口似的。


    钻心的疼痒从皮渗透到骨,少年用力把手摁在地上摩擦两下,皮都擦破了,才勉强将声音克制下来。


    “走。”他向已经看傻眼的小个子递了个急切的眼神,猫着腰就要往外跑,“咱们被坑了!”


    话音刚落。


    只听嘎的一声,小个子背后的门被拉开。


    月光照了进来。


    两道长长的影子铺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小个子吞了口唾沫,慢慢往回转身。


    两张熟悉的面孔浸着寒光,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偷偷跑进来的两人。


    “啊……啊。”


    他下意识想辩解什么,可事实摆在眼前,说什么都晚了。


    李明夷瞟了眼脑袋越垂越低的小哑巴,目光转到屋里:“是你们偷的银子?”


    蹲在地上的少年,整个人被月光映照得清晰无余,正是李明夷初来邺城时见到的小乞丐头目。


    被两人抓个正行,少年脸色紧张了一瞬,反应极快地摇摇头:“不是。”


    “不是?”马和奇了,“不是偷盗,半夜闯来是做什么?”


    “你这老道管得忒宽。”少年一撑手从地上站起来,掐着发红发肿的手掌,反客为主地打量两人一眼,“这又不是你家,你们住得,就不许别人进来?”


    “你这小子……”见他张口抵赖,马和气得额角一阵突突。正当他打算发作时,忽然瞧见少年已经中计的手,马和目光一顿,徐徐露出一个深长的笑容。


    李明夷瞥他一眼,就知道这位江湖骗子的前辈要拿出看家本事了。


    果不其然,就在少年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的时候,便听马和语重心长地开口:“小子,不是本道多事,只是你那手……”


    少年把红肿的手掌往后藏了藏,掐着手心忍住刺痒:“不小心被耗子啃了口,与你何干?”


    “那便太好了。”马和往前走了两步,面对面贴着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兄弟本是防着盗贼,所以在银子上抹了些蛇毒。那蛇毒轻则使人瘙痒疼痛、挠得皮开肉绽,重便能让人立时毙命。”


    听到此处,少年表情一僵,下意识抓了抓发肿的手腕。


    见状,马和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也是怕背上人命官司才蹲守在此,还好只是误会一场。”


    为表歉意,他无比诚恳地作了一揖,想起什么一般,露出亲切的笑容:“既然小兄弟不是那盗贼,想来也用不着什么解药了。不过,我这里还有福水、福气,那可都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啊,现下只需……”


    最后几字还未出口,他的声音倏然被打断。


    少年凶狠地提起他的衣襟,发抖的手紧紧攥住他的领口:“给我解药。”


    马和一个踉跄往前跌去,挣扎着喊:“李郎救我!”


    顺着他慌张的视线,少年的目光猛地落在李明夷的脸上:“不然,不然我就跟他一起死!”


    “啊啊……”听到这番对话,被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哑巴也拉住李明夷的衣角,想跪下去求他高抬贵手。


    “嘘。”


    刚才半晌没说话的李明夷眼疾手快把小哑巴拉住,往门后一藏,同时向里面二人递了个严肃的表情:“有人来了。”


    闻言,少年眼神一惊,手中的力气不自觉松开。


    踢踏、踢踏。


    四人同时屏住呼吸的安静中,连串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地出现,越发靠近过来。


    “咳咳……”马和趁势从少年手里挣了出去,见他还呆在原地,赶紧把他往旁边一拉,滚进屋角的阴影里。


    “嘶……!”


    还在呆滞中的少年刚刚回过神,人已经被马和用力摁住了,伤手重重压在地面上,让他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似乎是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院中的脚步声忽然一顿。


    马和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李明夷死死捂住小哑巴的脸,从门与墙的间隙小心翼翼往外瞄去——


    月色无垠。


    清晰的视野中,可以看到三五个伫立在院中的陌生人,一应穿着布衣草履,打扮和寻常的村民无异,只是显得有些不符时节的厚重。


    他们似乎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左右探看。


    夜风不停地吹刮,不时将他们的衣角掀开。


    看到眼前的一幕,李明夷正冷静观察着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些“人”,从额头到手腕、足腕,所有裸露出的皮肤都像被刷上一层色漆,竟然是深深的灰蓝色!


    片刻,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趣似的,这些蓝皮的怪人在院子里兜了一圈,便踩着月光一路走了出去。


    “妖怪……”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躲在屋角的少年才恍惚地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空出的院子,喃喃地重复了好几次。


    “妖怪?”李明夷松开捂着小哑巴脸的手,想起了马和之前提到的——


    蓝皮山妖。


    他缓缓从门后走出,望向养病坊背后的山峦。银亮的月光下,林木森森,岩壁嶙峋,重叠的山影如深渊一般,黑沉不可见底。仿佛有神秘的生灵居住在其中,偶然于月夜现身。


    “不可能。”马和瘫坐在地上,脸上的愕然亦未散去,但也根本不信妖怪的说法,“听闻旧时长安常有肤白如雪的胡商,还有炭块似的昆仑奴,说不定这些蓝皮人也只是外邦人而已。”


    可他越想也越觉得蹊跷:“不管是人是妖,行事总得有个眉目。可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若是人要劫掠财物,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抢,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粗心。


    但若是妖……


    总不至于连活人的味道都嗅不出来吧?


    同样的问题,李明夷也在考虑。


    普通的人种不可能有这种肤色,如果他们是人,就唯有一种解释。


    疾病。


    马和眼珠子一转,和李明夷同样带着思索的目光对上。他很快冷静下来,起身掸了掸衣衫,双手小心地护住自己的脖颈,看向身前的少年:“此事再说。你们两个小贼,刚才算承认了偷盗吧?还不赶快把银子交出来。”


    被他一提醒,怔怔坐着的少年才回过神来,脸上已经被吓得一丝血色都没了。


    “……银子都花掉了。”


    小声地说完这一句,他跌撞着起身,绕过马和踉跄走到门前。


    见李明夷一时没开口,他抱有一丝希望地看着这个酒馆伙计口中的善心人:“郎君,我知道你人好,你能不能就当再周济我们一回,把解药给我?我保证,我保证以后一定不再犯。”


    李明夷收回目光,看了眼他红肿的右手:“解药可以给你。”


    正当少年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时,却听对方以平淡的口吻继续道:“不过你的保证我不需要。”


    没想到此事就这么轻轻揭过,少年赶紧借坡下驴:“多谢郎……”


    话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明夷接下来的话打断——


    “你拿了银子,就必须用劳动偿还。”


    “……劳动?”少年愣了一愣,舌头打结地重复这个词,半晌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你要我给你干活?”


    “那当然,天下岂有白吃的午餐。”马和从地上站起来,也觉得这主意甚好,拍拍手走到少年跟前,在月光下仔细打量一眼。


    看着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面黄肌瘦的,想是从未吃饱过饭。


    他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解药还捏在对方手里,少年只能按下性子,屈辱地低头:“我姓萧,他们都叫我阿去。”


    “你父母呢,还在吗?”


    “……没了。”


    闻言,马和没有再追问,而是把目光投向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哑巴:“这是你弟弟?”


    “不是。”阿去摸了摸小哑巴的头,“他是村里的孤儿,不会说话,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世。”


    他忽然不语,眼圈微微红了红。


    默了半晌,阿去抬起头,断断续续地道:“两位郎君,我们真是没有活路才偷东西的,我死了不打紧,他,他们还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马和生起的气也灭了大半,偷偷抬眼看向李明夷。


    “你不会死。”


    听完两人的对话,李明夷才徐徐开口:“那不是蛇毒,只是漆树汁而已,过阵子就没事了。”


    漆树的汁液容易引发局部皮肤过敏,所以在民间也有咬人树的说法。


    敢在夜里来“山妖”脚下偷东西,可以想见偷银人生计艰难。但纵容犯罪就是对守法之人的不公,他本来也只打算小惩大诫一下,没想到居然是这两人。


    说谎他不算在行,但对于马和而言简直信手拈来,三言两句就把萧阿去吓唬得什么都招了。


    “真,真的?”


    少年阿去呆呆愣了片刻,心头的恐怖褪去,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诈了,倏地转头瞪向马和:“你……”


    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便感觉衣襟被人轻轻扯了扯。


    “啊啊,啊啊……”


    小哑巴低着头,拉着他的衣角。


    阿去摸了摸他脏兮兮的手,沉默了一下,把脏话咽了回去。


    他昂首看向李明夷,不情愿,但也认真答应下来:“行,我们偷你的,就做活来还。”


    折腾了这么一出,差不多已经到了丑时 。


    考虑到蓝皮“山妖”可能还会再回头,四人将就在一个屋子挤了一晚。


    后半夜就这样安静而平安地度过。


    清晨,乍亮的天光穿户而入,直直刺在眼窝里。


    马和眼皮皱了皱,把衣服往上一拉,盖住眼睛。缩在他身边的小哑巴倒睡得酣香,在梦里砸吧砸吧嘴巴。


    李明夷睁了睁眼睛,困倦地起身。


    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从门外传来,调子缓慢悠长,像是乡间的小曲。


    听着悠扬的小调,马和不耐烦的动作慢慢放松下来,房间里逐渐响起响亮的鼾声。


    李明夷无奈地瞥他一眼,披着外衣起身,蹑手蹑足绕过两个蒙头大睡的人,从角落里找到一个小葫芦,放轻了脚步走出去。


    早晴的天空下,视野中的一切明朗而清新。


    阿去一个人在台阶下曲腿坐着,手里正捧着一枚树叶,用嘴唇含住吹响。


    “这是邺城的乡谣吗?”


    听到李明夷的声音,阿去把叶子放了下来,半点没有扰人清梦的愧疚,放空地看着远方。


    “不知道,我阿娘教我的。”他仰起脸看向背后的人,反而奇怪,“你不是邺城人?”


    李明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把手里的葫芦丢给过去:“拿去擦手,红肿会消得快。”


    阿去警惕地摇了摇葫芦:“这是什么?”


    “鬼蓖麻汤,你要的解药。”李明夷也没和他卖关子,“可以治疗漆树引起的皮肤反应。”


    虽然皮肤接触漆树几乎只会引起局部反应,但为保万一,他还是提前准备了抗漆树过敏的鬼蓖麻汤。看少年过敏消退得慢,就直接丢给他了。


    阿去把葫芦里的汤倒出来闻了闻,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你干嘛又突然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是医生。”李明夷看了眼他握着叶子红肿的手,客观地补充道,“而且你的手还要给我干活。”


    这话倒直接把解药的可信度拉高了一大截。


    阿去把汤药小心翼翼抹在手上,疼得龇了龇牙,在泪花里瞟了眼身旁这人:“你还没说让我做什么活呢?下地,还是打柴,放牛?”


    说到这里,他嘶了一声,甩甩手继续道:“不过这些我都好几年没做过了,坏了事可别赖我。”


    说完,他偷偷转了转眼珠,观察李明夷的反应。


    出乎阿去的意料,对方似乎没被这耍赖皮的话惹恼,反而往他身边一坐,继续心平气和地追问:“那你以前都做什么?”


    “还能干嘛,讨口呗。”阿去把手里的叶子翻来覆去地摆弄,“我小时候家里还有点地,后头不知道为什么让当官的收走了,就只能砍砍柴,放放牛。没想到又开始打仗,牛也放不了了,米价又贵,我砍一天柴也换不了一碗饭,还不如讨口呢。”


    一口气把这些说完,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两眼放光地看向李明夷:“你说你是医生对吧?”


    李明夷点点头。


    “你听我说。”阿去往后望了望,把脑袋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别当医生了,我都瞧见了,你有一二百两银子,不如我们一起发笔财吧?”


    李明夷瞥着少年亮起来的眼睛:“怎么发财?”


    阿去嘿嘿笑了一声,用口型说——买官呗。


    见李明夷表情一点也不为之振奋,他叹了口气,主动地勾上对方肩膀:“你怕是还不知道吧,现下几十两就能买一个官来当。有了官职,这一二百两不日就会滚成几千两,你就能买更大的官。等你当成了大官,那就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想到那一刻,少年的神情已经代为激动起来,豪迈地拍拍李明夷的手臂:“到时候兄长你做大官,我做个里正就行了!我知道往哪儿打点,你跟我去便是。”


    攀亲戚倒攀得挺快。


    李明夷有趣地打量着他,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直到阿去把话说完,才慢条斯理地反问:“那如果朝廷败给燕人,国家不在,这官还能赚钱吗?”


    “你傻啊,当然……”话刚说一半,阿去忽然意识到什么,悻悻地低下头,揪着手里的叶片。


    他叹气:“你说,以前的官为什么不想这个?他们是赚得盆满钵满了,我们连口剩的都捡不到。”


    这个问题还挺深刻。


    李明夷一时没有回答。


    哪个朝代都有鬻官卖爵的现象,在战乱时期尤其猖狂。当真正置身在这个时代,其中的原因其实很容易理解。


    打仗是要钱的。


    国家财政不支,就只能先开点空头支票,把官爵卖出去兑钱。但随着水涨船高,人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花费积蓄买的官职早就不像以前那样值钱,几百两几千两只能挂个有名无实的官衔。


    想通了这一点,阿去懒懒往后一仰,歪着头看向李明夷:“我知道,我阿耶阿娘都是苦命人,所以我也该苦一辈子。可我明明已经认命了,为什么日子还是越来越难过?”


    柔和的晨风吹动少年手里的叶片,轻轻刮着地面。


    少年平和的眉宇中有一丝真切的不解。


    “那就不要认命。”


    李明夷注视着他,一字一字清楚地说。


    阿去怔愣在他的目光中,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半晌,荒唐地笑了一声:“你说的好听,我们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有手也有脚。”李明夷伸手把他攥紧的叶子摘走,“你把欠我的银子还完之后,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做帮手赚钱。等你攒够了钱,想买官,买地,讨口都随你。”


    他的语气平淡,却不假玩笑。


    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轻而易举的事情。


    少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以前从没人和我说过这些话。”他似乎听懂了一些,又觉得不解,“你为什么……”


    破晓的日光穿过云层,将远方的层林与城墙点染上明亮的光。李明夷徐徐站起身,认真地回答:“因为我需要你。”


    需要,一个多么陌生的词。


    受伤的手掌在药物中发红、发烫。


    不知为何,突突跳动的血管好像也把这份灼烈送到心脏,让它猛然跳动了一下。


    少年跟着站起身,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阳光满地,风日晴朗。


    是个好天。


    他于是点点头:“那,那我试试吧。”-


    “你说需要我是……”


    站在山脚,看着眼前的树木和砍刀,阿去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


    说了半天,还是让他砍柴啊!


    “不止是砍柴。”看出他的迷惑,对方马上补充道,“还要烧炭。”


    阿去:“……”


    “你已经答应我了。”李明夷把砍刀往他手里一塞,一条一条讲起制备活性炭需要的条件。


    上次为了制备青蒿素,他让两个燕兵烧了几天几夜的炭,大致已经掌握了具体的操作过程。听他无巨细地一一列完,阿去一开始颓丧的表情开始慢慢变得认真。


    这不是普通的炭,他听得出来。


    “现在交给你了。”


    说完,李明夷把这片山地留给阿去,一个人返回养病坊,和马和一起继续昨天的工作。


    “这小子怎么还没回来?”


    傍晚,刚刚歇下不久的马和忽然意识到一直少了一个人,不由担忧地往山上看了一眼。


    他不信世上有妖,但一想起之前那个差点咬死他们的妖怪少年,至今还有些战战兢兢。


    阿去那小子瘦骨嶙峋的,看着都没有二斤肉,不至于给那些蓝皮人抓走了吧?


    正想着是否出门看看,便听见一阵风一般的脚步声朝院里跑来。马和转头一看,迎面撞上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登时吓了大跳,往后一窜七八步。


    “你,你是谁家的昆仑奴?”


    来人站在原地,浑身上下裹着炭黑,就一双眼睛露着白色。听到马和颤抖的声音,他才俯身看了眼自己的手脚,笑出一口熏黑的牙:“是我,阿去。”


    马和这才勉强辨认出少年的五官。


    也正在这时,搬着药柜的李明夷和小哑巴从隔壁小院进来。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影,两人同时愣了一愣。


    “我做出来了,你说的活性炭。”见他们回来,阿去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袋黑色的粉末。


    马和伸过脖子一看。


    装在袋子里的碳粉细腻、均匀,看起来并非是粗炭简单碾磨而成。他伸手蘸了一点,在指腹捻着:“活性炭?”


    “没错,这种炭粉可以用来过滤,也能解毒。”说话间,李明夷和小哑巴已经放下药柜,一同走了过来。


    他接过阿去手里的袋子,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成果。


    细致的炭粉粒粒分明,大体上已经接近现代土法的水平。当初两个燕兵做出的成果,少年一个人就完成了。


    “果真如此?让我再看看。”马和听得心动,再一次伸出手。


    还没碰到炭粉,就被一只黢黑的手臂无情地拦住。


    “这是李郎花钱雇我烧的。”阿去漆黑的脸上表情坚决,“阁下想用,拿银子来。”


    另一只沾满碳灰的手伸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张着。


    “你这小子。”比我心眼还黑!


    马和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实在受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第一次往外掏出了钱。


    阿去满意地掂了掂拍在手上的铜板,把视线转向一旁的李明夷:“你这医署什么时候开张?”


    他看得出来,这活性炭是值钱玩意,能让他赚上一小笔。


    “快了。”李明夷把炭粉递给伸头张望的马和,盘算了一下。


    病房、药物还有人力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回头看了眼背后的山峦。


    只要接下来,那群蓝皮的特殊群体不要再不请而至。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李明夷的心声,此后的几日,那蓝色的山妖竟果真再也没有现身。七月十五,临时官医署正式开张。


    尽管马和已经卖力地宣扬,但头两天里,医署还是冷冷清清的,一整日也等不到几个上门的病人。


    就在几人清闲地等待时,一个令举国轰炸的消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蜀地传来——


    已经逃至剑南的皇帝在普安郡发布诏书,将天下一分为五,分别让五个皇子管辖。


    正当所有人因这个用意不明的诏令忐忑揣测的时候,另一道昭示天下的赦文从西北传来。


    不同的是,发布这个赦文不是皇帝,而是太子李亨。


    他为天下人带来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愕的决定。


    ——宣告称帝。


    而刚刚将疆域一分为五的皇帝,此刻已经被尊为太上皇。


    几乎是正面冲撞的两道赦文,给已经摇摇欲坠的朝野带来了新的冲击。正在战场一线的军区将士们,不得不和普通百姓一样,思索同一个问题。


    该拥护哪个皇帝?


    值得庆幸的是,内部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刚刚在河北打出响亮名声的朔方军立刻回师灵武,果断地宣告了自己的立场。


    天下,需要一个新的皇帝;这腐朽的朝野,亦需要新生的血液。


    局势迅速地从极端的对峙走向另一种摇摇欲坠的倾斜。


    天宝,这个延续了开元的繁华与开明的年号,带着人们关于盛唐最后的美好回忆,终于在皇室父子的权力交换中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与李隆基毁誉参半的皇帝生涯一起被史书尘封。取而代之的新年号至德与新任皇帝李亨,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节走上历史舞台。


    尽管和郭子仪只有一面之缘,但对其果毅、理智的行事作风,李明夷有很深的了解。


    在几乎瞬息做出反应的同时,他也已经准备好了代价。


    朔方军的迅速站队很快稳定下朝野,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牺牲——


    离开了这支能打能抗的西北军,河北的义军再次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黄河北岸刚刚露出的一线曙光,再一次被史思明部的爪牙按下。


    噩梦重临,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李明夷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加紧备用各种创伤药物,尽所能保住眼前的生命。


    这日,医署刚刚开张。


    “您行行好,让我们进去躲躲吧。”之前来过这里的几个乡亲,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一路仓皇逃窜到不常来的山脚下。


    他们畏惧地望了望养病坊后的深山,又更加恐惧地向后看去。


    “山妖,山妖说不定还能吃了他们!”


    李明夷和马和对视一眼,表情瞬间紧绷到了极点:“谁?”


    “我,我们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一群燕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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