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齐何辜被烫着似的,下意识缩手,却在动作的一瞬间,又被另一股情绪支配,改道猛然扯住林赐的胳膊,用力一甩!


    “咣”一声,林赐直接摔到地上,有些懵逼地爬起来,大眼睛瞬间就蓄上了心机的泪水:“姐姐……”


    凌韵看向齐何辜,后者瞬间乖乖缩回手,板直地跪坐在床内侧,却用冷厉的眼神瞧着林赐:“妖媚惑主的玩意。”


    林赐不理他,专注地看着凌韵,就好像不介意任何挑衅,只把她放在第一位:“姐姐?”


    凌韵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心在那一瞬间的确偏向了他一点。


    齐何辜搞什么,在她身边大半夜突然变回来也就罢了,还在她床上肆意妄为,怎么,他把这当成他的床了吗?


    凌韵看了眼巴巴盯着她的林赐,简单介绍:“剑宗,齐何辜。”


    她懒得解释他为何会突然出现,想必林赐心里也有数。


    林赐这才牵强地分给他一个眼神,用一种并不尊敬的随意语气道:“啊,天下第一贱啊。”


    齐何辜握紧了剑柄。


    虽然听着没问题,但他总觉得这骚气东西在骂他。


    凌韵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在他腰间。就是这根绣花针乱扎她的客人?


    齐何辜注意到她的视线,语气有点生硬地道:“这是‘斩邪’,取危峰斩平四海恶,一剑荡尽九洲魔之意。”


    剑修介绍自己的剑,就像是给人介绍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可算一种示好。凌韵领了情,对着那把剑和蔼地弯下腰:“我好像记得你,上次就是你输给我的?”


    斩邪“嗡”地一声,好像要飞出来砍人。齐何辜也一僵,脸色看起来比刚才更生硬了。


    珞矶:【不会说话就别说?】


    只有林赐,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响起来:“斩邪似乎不喜欢与人同睡,姐姐可有给贱君准备房间?”


    “东边那间厢房是空着的。”凌韵道。


    齐何辜倒是利索,立即下了床,长身立在床边,却是请林赐先走的意思。


    然而林赐却只当没看明白,语气带着丝恶劣的纯真:“贱君还有事?明日还有合花宴,贱君早些睡吧。”


    齐何辜终于忍不住:“不必叫我剑君。”


    “齐哥哥。”林赐从善如流,“齐哥哥晚安,我和姐姐也要睡下了。”


    那句“我和姐姐要睡下了”莫名刺到了齐何辜。齐何辜动作利落地回头翻身上床,冷酷地宣布:“我睡这里。”


    凌韵神色莫辨地看着他。


    他确定?


    齐何辜耳根悄悄红了,所幸在昏暗光线下看不明显。


    剑修嗓音冷酷:“怎么着,难道他睡得,我就睡不得?”


    凌韵:“那也不是。”


    关键你这个睡和他那个睡是一码事吗?


    齐何辜冷哼着乜了林赐一眼:“明天就是合花宴了,来路不明的人在你这里,我怕出事。”


    凌韵:……原来如此。


    【他到底有多讨厌林赐?讨厌到不惜和我一起睡觉?】


    【剑君清正高洁,想必最是厌恶邪魔外道的作风,怕你被带坏了。殊不知你比林赐还坏嘻嘻嘻嘻。】


    【?】


    凌韵见齐何辜是真的不走,也淡然躺下了,反正吃亏的不是她。


    【没想到打死不陪睡的剑君最后还是陪睡了哦哈哈哈哈哈~】


    林赐立即像只妖精一样滑润地缠上来,在凌韵颈下暧昧地慢蹭了几下,其间还在凌韵看不见的地方,用迷离又得意的绿茶眼神瞥着齐何辜。


    齐何辜脸冷得快要掉冰碴,动静很大地翻身背对两人,眼不见心静。


    过了约半个时辰,身后两人睡熟了。


    可齐何辜脑子里不住幻想着两人的亲密姿势,清醒亢奋得像是刚走下比试台。


    齐何辜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


    少女平躺着,颀长笔直,面容平和安逸,无暇雪肌溶着清冷月华,像棵孤傲不落凡尘的雪松。


    这样高洁的植物,就该独立于旷野天地间,不被俗事庸闹打扰。


    可雪松上偏偏缠着根妖娆艳丽的藤,娇娇袅袅地依附着她,看着碍眼极了。


    那少年完全不懂敬畏,整个人线条严密地贴在她怀里,脑袋挤在白润的颈窝,鼻唇若即若离碰着她细腻的皮肤。


    齐何辜感觉一泵血轰地冲上头顶,当即装作睡着翻身,直接打了个滚抱住她,还把手用力地插到他们两人之间,然后扣着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拉。


    雪松和妖藤间终于出现一道可见的缝隙。少年靡丽的唇也将将垂在她肩头上方,失去了支撑点,摇摇欲坠脆弱得有些可怜。


    没了依靠的藤,死了才好呢。


    齐何辜一口恶气吐出,浑身舒坦了。


    只是怀里抢来的温香清软存在感强烈。


    齐何辜犹豫了一下,把手从她身上拿下来,却保持着此时紧挨着的体位没有动,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要在这里随时看着林赐,免得他半夜又挨过来。


    可惜这借口只能骗一骗他的良知,身体却很诚实。


    齐何辜整个人僵硬滚烫像一把刚出炉的剑,一动不动拥着她,几乎没有踏实合眼,直到东方既白。


    ……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凌韵只觉得又热又挤,好像身上压着座山睡了一觉,四肢全都麻得没有知觉了。


    睁开眼,发现身上搁着两只手臂,腿上横着两条腿,就连头都被两颗头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什么情况。


    凌韵动了动身子。


    左侧肩头小猫似的呜嘤一声,软滑毛绒的东西意识不清地蹭了蹭。


    右边冷峻的青年唰地睁开眼,倏地收回手,冷声:“你睡觉乱动。”


    凌韵:???真是恶人先告状,他也不看看是谁抱着谁!


    仙女懒得和他计较,翩然起身去洗漱更衣了。


    今天是合欢宗的大日子,她可不想迟到错过好戏。


    ……


    合欢宗的合花宴,就像是把全世界的颜色不拘一格地搜聚在一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乱花迷人眼。


    凌韵刚踏入园子,便不由低头看了看,怀疑自己穿得太朴素了。


    “阿韵!你来了!”


    甜蜜清亮的声音飞快由远及近,亓枳就跟一只华丽的大蝴蝶一样飞过来,一见凌韵就皱起眉头。


    “阿韵,你怎么也不好好打扮打扮,胸不是胸腿不是腿,全身上下就一种颜色,就绣了一朵花,还是邻近色的暗纹!”


    凌韵:“……”果然太朴素了。


    “好在你带的饰品成色不错,算是拿得出手。”


    亓枳挑剔暧昧的眼神落在凌韵一左一右的林赐和齐何辜身上。


    “别乱讲。这位就是剑君。”


    剑君?果然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亓枳含着笑意的眼睛定定看了凌韵一秒,眼底写着这句只有两人才懂的话,面向齐何辜时则收了轻浮神色,端庄地行了个礼。


    可惜齐何辜并不领情,面色冷淡至极。


    就是这个人带坏了本该从里到外都像仙女一样的凌韵,更过分的是还给她介绍一大堆妖媚惑主的师弟……齐何辜感觉自己握着剑鞘的手都有点按捺不住。


    “这是林赐。妖族的皇裔。”


    亓枳表情更加肃穆了。看这少年依顺的样子,她还以为是凌韵在合欢宗遇到那个外门的小妖精,一个玩物般的存在,没想到有这么尊贵的身份。


    姐妹真是能耐了!连妖族皇裔都玩!


    远远跟在亓枳后头的一群少年,听到了这句话,讥诮的眼神收了起来,你看我我看你,原本蠢蠢欲动,此时也没人敢上来抢人了。


    亓枳和林赐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没发现那个少年神色似乎有些怔忪。


    林赐胆战心惊挽着凌韵,只觉周身名贵的花草都无心欣赏了,连击退一群狂蜂浪蝶也不是很能让他开心起来。


    她什么时候发现的?除了他的身份,她还知道了什么?


    等一下,她说不定是诈他的。


    林赐稳了稳心神,挑了个时机,悄然凑到凌韵耳边:“姐姐刚刚那么说,是怕暴露我的身份?”


    凌韵看他一眼,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果真。林赐悄然松了口气,扯着唇故作担忧地笑了笑。


    “可是等一下见到那老太婆,即使你给我施了敛容咒,还是有可能被发现。菡萏老祖……可是问心境。”


    凌韵这一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她不会发现。”


    凌韵最终慢声道。


    林赐安心似的微笑,乖巧地蹭了蹭凌韵的肩头,睫毛遮住眸中神色。


    不是说无情道主只有玄丹境吗?为何他从一开始就有种感觉,凌韵根本没把菡萏老祖放在眼里?


    前些日子响彻九洲四海,传说中来自回元宗后山的道尊天劫,不是剑宗老祖引发的吗?


    林赐又默默看向齐何辜,心思疯转着。


    她……神秘又强大,神明一般不可触摸,却容他靠近。愈发喜欢呢。


    林赐胸腔涌上股没来由的热意,手指扒开脸颊靠着的领子,一低头便在她玉白温润的肩头啄了一口。


    光天化日这是在干什么?虽然施了敛容咒,没人能认出她,凌韵还是感觉心脏颤了一下,回头看着他。


    “别人都是这样的。”


    林赐坦然冲她笑,笑得比旁边的花还好看。


    合欢宗的宴会,自是狂放任性做什么的都有,隐秘茂盛的花丛后还时不时传来可疑的吟喘,其他人只会心领神会地一笑,移开目光改道而行。


    若独自一人太过正经,倒显得不合群了。


    凌韵视线在人群中扫过,便不小心捕捉到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永仪换了身料子好些的黑衣,但依旧像一柄剑,插在繁花似锦的园子里,怎么看怎么另类。


    齐何辜略微赞赏道:“不愧是正清剑派的后人。”


    凌韵:???


    太离谱了,她一直知道齐何辜欣赏永仪,但参加宴会就跟参加葬礼一样……剑修的思路果然不是她能够理解的。


    只见在花红柳绿的簇拥之下,黑衣女子就像个快乐情绪的黑洞一样,神情冷肃,笔直地站在那,看目光却像在人群中寻找什么。


    凌韵知道,她还在找那个被五长老绑来又无故消失的女子,或者说,段江雪。


    合欢宗加紧搜查,却没能在合花宴前找到那邪物。此事在凌韵和合欢宗众高层的意料之中。那邪物不作祟不暴露,便很难被人捉住。


    合欢宗只得在宴会上严加防范,免得那东西在这么大的场合闹出丑事来。


    五长老昨夜大发雷霆,差点把长老府都给砸了,可狂怒无用,今天他还是没敢带着他的一双高耸胸脯出现在合花宴。


    不管是掌门,还是凌韵和永仪,心里都知道,那邪物选了合花宴在即的时间频频动作,恐怕早就盯准了这次合花宴,只是不知要做什么。


    “只要不牵连到宗门和无辜的人便好。”


    宴会快要正式开席了,亓枳已经应酬了一大圈,不知何时从凌韵身后冒出来,看到她望着永仪,便叹了一声。


    “掌门部署得严密,这次给大家看个热闹也罢,邪物今日必死无疑。”


    凌韵点了下头,和亓枳一起望向花园正中的高台。


    菡萏老祖坐在首位,怀里抱着个青嫩少年。少年一双鹿眼噙满泪水,单薄的身子抖如筛糠,惊惧悲祈之情令人不忍卒看。


    可那浓妆艳抹如同一朵全院最大最名贵牡丹花的女人,却毫不怜惜地一手捞住他的腰,一手粗暴地扯掉他薄薄的衣衫。


    赤白的躯体暴露在微冷空气中,暴露在千余人或玩味或怜悯的目光中,抖得几乎晕厥。


    林赐靠凌韵靠得紧了些。


    凌韵面无表情地垂眸,眸色却是有些冷。


    她确实不是很在意林赐。可是想到现在在众人面前被渎亵的人,差一点就可能是他,那副在烛火下对着她泪水潺潺美不胜收的羸弱神情,可能会被迫展露于在场所有心怀邪念的观众眼中,她就忍不住心中升起一股怒焰。


    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菡萏老祖,可比那邪物该死多了。


    甚至,那邪物是在场唯一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惩奸除恶的人,比他们这些四处掣肘道貌岸然的人类自由得多。


    “阿枳,你说,若有一物,虽害人,但只害当害之人,它也该死么?”


    她忽然问道。


    亓枳张了张口,也看着菡萏老祖,目色有一瞬迷惘。


    在不知邪物是邪物之前,就连掌门都在纵容那邪物。


    “可,它是邪物……”


    “邪物就该死么?”


    亓枳张着嘴,却无话。


    不止凌韵想过这个问题。她,她的父母,还有掌门,听说走火入魔的背后是邪物作祟,都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她没法去细想那沉默意味着什么。那可是邪物啊,难道除了对它赶尽杀绝,还有什么其他选项可供犹豫的不成?


    “它……”


    亓枳迟疑的回话断在口中。


    “……它该死。”


    冷厉的声音响起。齐何辜转过头来,神色肃沉。


    “邪物性恶,即便今日不害人,明日也将害人,正道修士见必除之。”


    第23章


    合欢宗内门,弟子宿舍,院宅错落成片,俯瞰很是壮观。


    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冲天的喧嚣欢闹声,更衬得此处寂静。连鸟语都暂时舍弃了这片无聊的土地,往那花香团簇之处赶热闹。


    除了某个光秃秃、只生了两棵树的荒凉小院,不时传来声声s吟。


    出声之人似乎十分难受,可惜方圆几里空旷无人,没有人来帮他。


    所有人都去参加合花宴了。


    屋内,肤色暗沉的男子狼狈地躺在地上,冷汗涔涔。有些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着女子的服饰。


    男子眉头愈发紧蹙,头发被汗打湿贴在脸上,又混了地上的灰,口中胡乱不清地念着听不懂的话,正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若是细细分辨他的唇语……


    “我……我是女子……”


    女子?可他平坦的月匈月堂,还有夸下不容忽视的一团,分明就是……


    “不!我不是,那不是我的,我不要……”


    男子的神魂显而易见正受着无法忍受的煎熬。


    他的意识从先前就陷落在幻境里。


    幻境蒙着殷暗的色泽。开头是美好的,那时他还是“她”,她新拐骗来一清秀白净书生气的男子,正欲与其共赴巫山。


    红火虫暧暖,锦衾滑软,那男子虽一开始扭扭捏捏,吸了几口她特意用了三倍分量的助兴香,也开始十分配合,并且令她意外地会伺候人。


    只让她晕晕乎乎地得意,自己真是慧眼识珠,茫茫人海中,偏一眼看中这只能算是长相干净的修士,还着了魔般强行把人带回来,如今看来一切都太值了。


    她还特意支走了旁人,在院外设好结界,没有人会打扰她品尝这份自豪的战利品。她甚至可以大咧咧开着门,和他从前厅一路c绵到屋内榻上。


    可就在她颤抖着攀上高峰之时。


    忽然心一悸,感觉哪里不对劲。


    她勉力抽出迷离的神志,低下头,随后完全克制不住地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啊——!!!”


    幻境迅速跌落,红烛燃烧起血色,一切混乱地掺杂在一起,嗡嗡地让她几乎发疯。无数声音苍蝇一样尖利刺耳地围绕着她——


    “她是男人!”


    “怎不是?不是的话脱了衣服向我们证明!”


    “不敢脱?呵,明明就是个男人!”


    “扒了她的衣服!给大家看看!”


    “哈,看啊,果然是个男的!”


    “欺师灭祖,你太令师兄失望了。”


    “——我没有!”男子口中溢出绝望的呼喊,“我不是,师兄,师兄你知道的啊——师姐!你不是说不管怎样都会相信我么,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我原本是女子,我也不知——我也不知这东西是哪来的,一定是有人害我,我知道了,这是假的!是幻境!不信你们看,我把它砍了,它也不会流血,你们看看……”


    “等等。”


    一个掐得极细的女声忽然在她耳边响起,虽语调轻柔,却明悦如洪钟敲响于耳畔。她视线模糊,哭得近乎失明,看不到女子在哪,可她从女子悲怜的语调中立即便听出,这女子懂她的遭遇。


    有人信她,有人懂她。


    男子肿胀紧闭的双眼蓦地流出泪来:“姐姐,好姐姐,帮帮我,我要向他们证明……”


    “你是要向他们证明。可是,你要找个大家都在、都能目睹你的冤屈的地方,是不是?”


    男子蓦地睁开眼,入目是无人荒凉的院子,四周寂静,只有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声。


    低沉沙哑的男音,不伦不类的十分难听,男子止住了抽泣。


    “人都在哪?”


    她却不得不用这副嗓子开口。


    “在合花宴呢。哎,你等等,别忘了打扮打扮,女子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对待自己的外表。虽然以貌取人很可笑,但世人就是这般愚蠢,你认真对待自己,别人才会尊敬你,相信你。”


    “是了,我要梳妆,我要打扮……”


    男子踉跄从地上爬起,寻到一面碎裂的镜子。梳妆台上的姣颜粉对她来说略显白了,可她却毫不顾忌地一层层往脸上抹。


    “太好了,你很美。当然,美还不够,女子应当强硬果断,不可放过害我们的仇人……”


    男子望着镜中那张线条硬朗的脸,泪水又簌簌落下,在白得诡异的脸上留下两条暗痕,眼白则染上赛过胭脂的红:“我变成这样是被谁害的?”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女子轻笑一声,幽森鬼魅。


    “你可知,你宗门真正男扮女装的人,是谁?”


    ……


    合花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高台上节目一个赛一个的精彩,此时正伴着玄音曼步轻歌的是八个身姿亭袅的舞女,一展袖一弯腰,尽是风情。


    有功夫和修为在身的人,跳舞自是新奇好看,凌韵目不转睛看得挺开心。


    “姐姐喜欢?”


    身侧幽幽的声音传来。


    亓枳看了林赐一眼,有些好笑。这妖族的年轻人真是粘人,从头至尾把凌韵看得紧,她暗中叫来敬酒的师弟们,每一个都被他好一番眼神警告,凡是停留久一点的总能被他言语支开。


    这会儿更离谱了,连女人的醋都要吃。


    不过凌韵倒也争气,完全没被他管束住,无情地瞥他一眼:“喜欢。”


    林赐红着眼往台上看了一眼,正巧舞女们做了一个下腰的动作,林赐咬着牙冷笑:“腰挺软。姐姐你说是不是?”


    “嗯。”


    “这有什么。”少年软软“哼”了一声,凑近凌韵耳边,放轻声音,细弱的嗓音如丝般缠绵,“等回去我让姐姐看看……”


    亓枳竖起耳朵,有点兴奋。难怪妖族的小子能斗过她那几个师弟,调情果真有一手,她打赌他接下来要说“我的腰比她们还软”,噫,虽然这类话术放在合欢宗显得初级了点,但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啊呀呀连她都脸红了,果真是个妖精——


    “……姐姐的腰,比她们都软。”


    少年清润温声如此说道。


    亓枳猛地愣住,下意识扫向凌韵不盈一握的小细腰,刚好看到少年纤长如竹的手指握在那,柔情绵缓地摩挲了一下,又不轻不重逗弄似的捏了一下,捏起柔软又紧实、弹性十足的一小块,然后若无其事地松开,安抚又爱怜地揉了揉。


    亓枳脸轰地红了。


    太、太会了吧!


    明明什么过分的都没干,但就是能让人心肝直颤。相比之下周围那些在案桌下干着直白行当的,实在显得粗俗不堪。


    当然她最服的还是她姐妹了,被这么撩拨,还稳得如同老僧入定。天啊,修无情道真是能毁掉人的一生,她姐妹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亓枳不知道,她姐妹的识府已经黄得跟老和尚的袈裟一样了。


    【小兔崽子竟敢撩我,回去把他按在地上玩哭!】


    珞矶沉默了一下:【这事其实你不是没干过。】


    凌韵脑海中立即飘过两人初见,忽然就感觉腰间痒得难耐。


    凌韵忍不住动了一下。


    难得的反馈立即被少年捕捉到了。那手很恶劣地故作不查,手指微妙一用力,反倒扣得更紧,痒意倏然蔓延。


    凌韵横他一眼,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姐姐~”


    少年一声让人面红耳赤的娇吟,顿时软在她怀里。


    附近一桌投来暧m的目光,很显然是误会大了。


    凌韵只当没看见,一本正经冷着脸,脊骨挺直,淡淡望着台上。


    二十来个弟子跑上跑下忙着布景道具。下一个节目似乎很有意思。


    许多来宾也是如此想的。场上的交谈声稍微低了点,全场注意力都放在舞台上。


    所以,华服女子从天而降骤然落在舞台上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女子腰勒得很紧,胸脯处鼓鼓囊囊极为夸张,妆面白得像唱戏的一般,眼妆浓重,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像一只隆重奢华的鬼魅,一下就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让人万般期待。


    只有少数人注意到不对劲。


    凌韵和亓枳对视了一眼。那几个场务弟子像是都没料到这一出似的,迷茫对视了一眼才跑下去。更别提台下另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正焦急和人争辩着什么,就好像……本该他上台的节目,被人抢了。


    亓枳飞快低调地离席。凌韵则把注意力放在台上。齐何辜摸了摸剑柄。


    台上装扮艳丽的女子一开口,全场就爆发出一波惊叹。


    只因她发出的是男人的声音!


    她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妆容妖艳,男扮女装,以假乱真的“他”!


    “他”笑着开口,语气却亦悲亦喜,几乎是立刻把观众的注意力拽进他的表演里。


    “这个节目,民间俗称魔术。我将给大家展示一个新奇的法术,保证在场没有人见过!”


    观众被勾起了好奇和不服,皆热切地盯着他。


    那睫毛浓密的漂亮眼睛似噙着泪,热烈地看向主座:


    “不知菡萏尊者,可否配合小修,完成这个表演?”


    菡萏老祖娇笑一声,飞身落在台上,优雅妩媚地将手置于他的手心之上:“自然。”


    “喔——!”


    台下响起震天的欢呼声。菡萏老祖是在世唯二的问心境尊者,九洲四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能看到菡萏老祖亲自参与的节目,够在场许多人吹嘘一辈子。


    华服男子露出一个诡异僵硬的笑,恍然蕴着阴毒的恶意,让菡萏老祖脸色稍微一僵,却很好地掩饰过去。


    许是故意的,为了戏剧效果吧。


    紧接着,果然如菡萏老祖所想,那男子故弄玄虚地围着她,跳了一圈又一圈,倒像是民间巫师在做什么法事。


    菡萏老祖像个吉祥物一般站在那,有些不悦,却没有发作,心中暗想着,回去后要让人找个由头把这哗众取宠的弟子逐出门去。


    好在很快,那人的“法事”做完了。


    可菡萏老祖的心却莫名一沉。


    高阶修士的直觉总是玄妙地敏锐。


    男子对着观众一鞠躬,抑扬顿挫的语调响彻全场,如一声惊雷:


    “大家请看,我把菡萏尊者变成了男人!”


    第24章


    场上一片寂静。有迟钝的修士当这是笑话笑了两声,见没有其他人笑,很快闭上嘴。


    台上满面苦喜笑容的浓妆男子,看起来就像个傻子。


    他完蛋了。


    每个人心底都闪过这个想法。


    节目的本意或许是逗大家一乐,换个客人上台或许真能达到不错的效果,但这个玩笑若是放在菡萏老祖身上,便开得太过了。


    可男子不知是真的傻,还是骑虎难下,竟扬着嗓子继续高声道:“我可以证明!”


    你证明个屁,你哪还有命证明?


    观众不约而同想。


    菡萏老祖不会在合花宴上与弟子争执失了风度,已使了眼色,不远处有玄丹境护卫飞身而来,很快就会把他带走,消失得无声无息。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男子竟闪电般解了衣衫,手起刀落——


    “啊!!!”


    观众爆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有人不忍地捂住眼,已降落在台上的护卫竟不敢上前。


    那人竟决绝地割断了自己的第五肢!!!


    “我是女人,这玩意是假的。”


    受了重伤的男人气若游丝,但因为场上太静了,舞台又覆盖了扩音阵法,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可是大家看着高台地上血淋淋的那物,只觉得他疯了。


    “我宗弟子走火入魔,发疯自残,让各位宾客见笑了。”


    菡萏娇声说道,一句话就将这件事定了性。


    随后使了个眼色,护卫重新动起来,走向浑身泡在血里的男人。


    可躺在地上的男人却支起头,眼睛瞪得吓人:“不是的!我是女人,是菡萏老祖将我变成了男人——因为他自己就是个有龙阳之好的男人!”


    菡萏气得指甲陷进肉里,想让护卫快些堵住他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抢着在被堵嘴前吐出一串荒谬言论!


    护卫已经把他控制住,正暴力往下拖。然而观众中有人就在此时开口:“菡萏尊者,何不让他把话说完,也好证明这人是满口胡言,还尊者一个清白?”


    菡萏阴郁地看着发言的人。


    重法真君,境界比她低,却是点星洲举足轻重的秋原堂堂主。私下里她不必给他面子,可是现在这个场合,她不能拒绝秋原堂看似合理的建议,不然好像显得她心虚似的。


    菡萏回首冷冷看着痛得几乎晕厥、被护卫架着拖在地上的男人,不屑轻笑:“让他说。”


    不用承担后果的吃瓜谁不爱啊。观众私心觉得这八卦比前面的节目好看多了,虽然没人敢说话,一双双聚精会神的眼睛全都投聚在台上,那个男人身上。


    男人痛得声音断断续续:“我……我叫狐惠,我是合欢宗内门弟子,我曾是个女人……我的同门可以证明。”


    台下小小骚动了一下。果真,散落场中的一些合欢宗弟子证实了狐惠的话。


    走火入魔变性一事并未公开,许多弟子也被蒙在鼓里,此时全都三观巨震,完全不明白好好的女同门,脸还是那个脸,看举止也的确是那个人,却为何突然变了性别。


    凌韵注意到掌门和几个长老,包括亓枳的父母,交换了严峻的眼神,却按兵未动。


    “他身上有邪气。”


    齐何辜给凌韵传音,袖口一闪而过一个雾白色的小球,此时里面升腾起缕缕黑丝。


    “先等等。”凌韵沉声回道。


    她冷漠地望着台上的人。这个人身上的邪气,远没有那天逃走的邪物重。


    狐惠走火入魔了,这场表演,恐怕是邪物计划的一部分。


    那东西究竟要干什么?


    狐惠眼神中是令人发冷的阴怨:“一切都很突然。三日前,睁开眼,我发现我成了男人。”


    “你说谎!你明明是在双修时——”


    菡萏老祖狠厉地瞪了那弟子一眼,本在替她说话的弟子立即噤声。


    “我那时才知道,宗门内许多人,最近都患上了这种怪病,一夜之间,性别突变,找不到根源,也无法治疗。许多内外门弟子都中招了,五长老也是其中一位。”


    场下瞬间响起密密麻麻的惊疑议论。


    五长老今天没有出席。一开始没人注意,但现在想起来,一切都很可疑……五长老府上常年缺人,怎会缺席合花宴?


    宗内早就有传言闹得人心惶惶,此时流言如洪水,彻底决堤奔流开来。


    菡萏老祖手飞快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杀人灭口,却生生忍住。


    掌门等人忧虑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目光。邪物的目的,就是把此事曝光,给合欢宗的声誉抹黑?


    掌门轻轻摇了下头。再等等。邪物的目标,或许……


    掌门隐晦地看向台上那明丽妖娆权势滔天的女子。


    狐惠虚弱地喘息了两声,缓慢抬起头,盯住菡萏老祖,对上那双杀意弥漫的眼,却丝毫没有惧意,只有深刻的仇恨。


    “我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菡萏老祖的阴谋!”


    “她本就是个男人,好龙阳,但合欢宗功法讲究阴阳调和,她哪怕把身体变成女人,也无法改变其本元属性,与男人合修时精气根本无法顺利交融运转。所以这个恶毒的男人,想出了这个丧尽天良的主意……”


    “一派胡言!”菡萏忍不住厉声尖叫,“掌门,今日九洲四海的宾客齐聚在此,我们不能容这孽徒信口污蔑——”


    “——请掌门饶恕我,我不得已才在这个场合把一切公之于众,不然无法保证奸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狐惠猛地跪地,朝向掌门,言辞恳切。


    “我知道此事掌门和其他长老都不知情,我听说宗门正在调查此事——这一切是菡萏老祖个人的过错,我愿发心魔誓,证明此事与合欢宗无关!”


    心魔誓很重,如若说谎,天诛地灭。狐惠如今好好跪在这,没被天雷劈死,便已经说明合欢宗的无辜。


    可虽说如此,今日合欢宗颜面还是不好看。


    所有人屏息盯着掌门,掌门看上去脸色很是阴沉,但沉思了片刻,还是仿佛顾忌到什么似的,无可奈何地点头:“让他说完。”


    菡萏眼底流过一抹阴毒。


    “谢掌门。菡萏老祖有一种秘法,可改变人身体外观的性别。他便是用这种秘法,将自己变成女人,多年来荼毒了无数无辜男子……可因为阴阳不调,即便数量很多,对修行帮助依然不大。近几年,菡萏老祖寿命将尽,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心急。想必宗内不少人知道,老祖前些日子花天价买来绝佳奴鼎,可惜后来逃了……”


    林赐倚着凌韵的胳膊,轻蹭了一下,竟似乎还有些得意。


    菡萏老祖精心培育了一个月的奴鼎跑了,抓捕时大动干戈,全宗人都知道,根本不是秘密。


    菡萏老祖的修为和年龄,算起来……也是到了大寿将至的时候了。


    她脸上的妆容越来越浓艳,可谁都知道,这是她在掩盖自己容颜枯老、时日无多的事实。


    修道者无不是与天争寿,每个人心底都对衰老和死亡有超乎寻常的深切恐惧。为了活命做出再离谱的事……似乎都不十分离谱。


    更何况对方是本来就时常仗势欺人蔑伦悖理的菡萏老祖。


    台下宾客眼里的轻蔑和玩味消失,带上若有所思的掂量。这个合欢宗弟子,狐惠,口里的疯言疯语,忽然之间好像也没那么疯了。


    “所以,老祖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另一件事上面——用秘法,偷偷将女子变成男子,以男子之身女子之阴精,供其修炼,比起之前,效率可高几百倍。”


    “她还将此法分享给亲信五长老,只因五长老与她臭味相投,本为女子,却偏爱骑驭女子之上。”


    “前些日子五长老走火入魔变成女人,其实是因为我们这些受害者中,有人找到了那种邪法的解法,将其逆转,把她变回原身。”


    言之凿凿,逻辑环环相扣,一时间所有人都被一连串荒诞的“真相”砸懵了,心下无法相信,却在合欢宗弟子的证词以及发生过的事实相互印证间,越来越怀疑,这或许就是事实。


    就连凌韵一时间都找不出这套故事的漏洞,差点要信了。她甚至还能将它补全得更合理……菡萏老祖和五长老,不一定是这个世界人们以为的同性恋那么简单,他们很像是前世定义的跨性别者,即心理认知和身体性别不符,所以才会情愿把自己的身体变成另一种性别。


    只是凌韵知道,台上的人中邪了,说出的话也是邪物的意思。


    男变女女变男应当是邪物搞的鬼,毕竟早在正清剑派,段江雪就有类似前科。


    但她也没动作。毕竟邪物本体还没出现,她和掌门一样,有心想要坐山观虎斗。


    “呵。”


    台上忽然响起女子的轻笑,听其声便知主人必是绝世美人,但众人听着那声音,却不禁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脖子钻入心腹,寒毛直立。


    菡萏老祖笑得娇美,却无端让人恐惧噤声。


    “你的意思是,你刚刚将我的那个什么……邪法,给逆转了?所以我现在的身体变成了男人?”


    “是变回了男人。”


    狐惠看她的神情印着刻骨的仇恨,莫名让他的话显得异常可信。


    “呵。”


    狐惠扫过下方一张张目光炯炯的脸,与其中某些没来得及掩饰恶意期待的目光对上,嘲讽地冷笑一声。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逼我脱衣证明,让我当众出丑。让我猜猜,你是谁派来的人?”


    菡萏老祖先是若无其事地瞥了掌门方向一眼,随后浸着毒汁的目光黏腻地勾了一把前排的重法真君。


    后者不甘示弱地直视回去。


    罂粟般美艳的女子娇笑一声:“脱衣,又有何难?又怎算羞辱?你们一群迂腐可笑的正道君子,可是小瞧了我菡萏。”


    说罢,媚眼潋滟一弯,手指渐伸向衣襟,周身如春风过境,洒然泛起一股柔媚风情。台下观众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竟像是中了邪,直勾勾盯着看。


    如此娇媚妖娆,率性迷人,怎会是男人?


    人们心中模糊地跑过这个想法。


    先前一直被菡萏老祖抱在腿上的少年颤颤巍巍地飞落台上,屈膝半跪:“奴服侍老祖宽衣。”


    “嗯。”


    菡萏慵懒地抬起手,从容大方地将一切交给自己的奴鼎,准备展露在上千人眼前。


    风情万种又贵不可侵,哪怕被无端污蔑,需以这等屈辱方式自证,也不自以为屈辱,风流一笑等闲置之。


    这是何等的胸襟和心性!在场凡人修为不及,朦胧生出一种对真正强者的崇敬膜拜之情。


    更有被菡萏灼丽气质折服的男人垂下眸,眼中泛起可笑的复杂情绪——对于验身这种荒唐事无力阻止的羞愧,以及对于菡萏一个女子不得不遭受这种事的怜惜。


    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菡萏是个辣手摧花的女魔头,只沉迷于她遇事不惊的心怀和坚毅,以及舞台背景与修为加持下美艳惊人的容颜。


    【难怪亓枳都说菡萏老祖很难对付,让掌门头疼得很,却找不到法子除去。】


    凌韵不由对珞矶感慨。


    【你说那邪物会不会被感动,放过菡萏老祖?】


    【你说的是邪物吗,你说的那叫圣母。】


    凌韵话音刚落,便整个人一凛。


    许多件事发生在同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哪怕是在场的人也没有一个看清了全貌。


    为菡萏老祖宽衣的奴鼎,垂着头眼瞳一暗,周身涌起浓郁欲滴的邪气。


    菡萏老祖衣袍落地,人却瞳孔放大,举臂茫然。


    奴鼎如闪电般逃跑,速度快得连问心境的菡萏老祖都反应未及,凌韵和齐何辜一前一后追出去,林赐跟在后面。


    数名入元境真君,有的是合欢宗长老,有的是在座客人,眨眼起身将菡萏老祖团团围住。


    全场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恐的寂静,随即像是煮沸的水,嗡嗡声渐起,直至满场都是惊涛骇浪般此起彼伏的人声——


    “他、他真的是男人!!!”


    正当菡萏老祖目露凶光,其余人攻上,人言鼎沸,一片混乱之时,合花宴外围结界金光骤闪,在场众人猛然心悸,千人宴会刹那间重新安静下来。


    凌韵眼见跑在前方的奴鼎少年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激发一层金光。


    齐何辜在她身后刹住,脸色严峻。


    “竟是九转伏龙阵……我们所有人都被困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明天后天都是每日三更~


    第25章


    “段江雪,你可知罪。”


    威仪的清音从上空的阵法结界传出来。


    众人惊魂不定地抬头四处张望,想要定位声音来源。那奴鼎听了这话,则骤然僵住,面上露出让凌韵有些熟悉的神情。


    正是狐惠脸上之前露出的,似悲似喜,又哭又笑,绝望到极点的神情。


    “永仪。”


    认出那声音的林赐咬了咬牙,嘲讽地看向齐何辜,“不愧是剑君口中的正派修士。”


    齐何辜只瞥了他一眼,目光凝重地望向前方。


    黑衣女子降落在几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奴鼎少年。


    或者……他真正的名字,是段江雪。


    “今日你逃不掉了。”


    “我在合花宴外围布下九转伏龙阵,今天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活。”


    三双如有实质的目光立即钉在永仪后脑勺上。


    永仪回头,看向凌韵,神色像是看着将死的猎物,又尤为平静。


    “只有上千正道修士的神魂做祭品,才可镇压抵消此物邪气。合欢宗统共只有两位入元境真君,加上一个问心境,先前我还担心祭品不够,但你出现了。”


    凌韵漠然看着她。


    永仪淡淡勾起一个笑,似乎知道自己的欺骗是多么令人不齿,却并无任何悔改之意。


    “我先前只隐约觉着你修为不俗,又对这邪物的事格外上心,便与你交好,带你一起调查走火入魔一事,诱你留下。之后,你竟能不借助外物察觉这东西的邪气,加上你入夜在五长老府上出入,未曾惊动玄丹境大圆满多年的五长老,我稍加推理便知道,我运气很好,合欢宗竟来了一位入元境的客人,并打算参加合花宴。”


    凌韵看了被结界灼伤动弹不得,委顿在地表情茫然的段江雪,又看着永仪:“应当有别的办法的。”


    “为杀邪物而造杀孽,此举便是邪。为除邪而成邪,只会使邪气壮大。”


    永仪摇了摇头。


    “我之前说才发现段江雪的踪迹是骗了你。我已追踪这邪物三千年,亲眼见它为祸世间,试过所有方法消灭它,无一成功。正如你所说,邪气不死不灭,以任何力量压制它,终究都会被它同化,反倒使其壮大。我遍阅古籍,才找到这个方法。原来只有正邪相抵,阴阳相消,才是唯一消灭邪气的方法。”


    永仪顿了一下。


    “五百年前,虚华道尊就是如此做的。若有别的法子,先道尊也不必以身祭阵削弱邪兽,用神魂加固封印,用生命换世间安稳。”


    齐何辜和林赐都下意识不动声色地看了凌韵一眼。但凌韵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也没看他们。


    凌韵微不可查地上前一步。


    “今日合花宴聚集点星洲半数正道砥柱,若折损于此,恐为九洲四海带来动荡。请三思。”


    林赐看着她,忽然感觉,少女清冷平淡的语气似乎带着极难察觉的玄力……带着侵入心魂的力量。


    永仪似乎不忍地眯了下眼,却很快恢复坚定神色:“这邪物三千年间害人无数,累积起来比今日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我派孽徒为祸天下,不除之我纵死难安,今日之事我已筹划五十年,为天下安平,牺牲在所难免,虚华道尊是如此,我也是如此,在座各位……若是恨我,我也心无怨言。只是我心已决。”


    “呵呵……”


    地上的人忽然传来低低的笑声,浸着厚重的讽刺。


    “师兄向来擅长为大局牺牲无辜,我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师兄?凌韵三人一齐看向永仪,心下震惊。


    永仪是个男人?也是三千年前全门派齐齐变性的受害者,只是逃过一死?


    “师兄不仅擅长拿自己牺牲,还擅长拿别人来牺牲。你可知什么是邪?你才是……你才是邪之源头。”


    永仪只露出怜悯的笑,俯视着她。


    “我是对不住你,可这就是你堕落成邪,为非作恶的理由?况且我变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三千年,还不够你解恨么?”


    “当然不够!”


    段江雪嘶哑着嗓子,“你欺我辱我,毁掉我的一切,什么才能弥补?什么都弥补不了!哪怕让你再受万年亿年的折磨,都不够……”


    段江雪如今那双少年的眼眸蓦地流下一道泪,“你毁了我,还问我怎么才够?我要时光倒流,一切未发生,才能够。可是你不仅做不到,你甚至不肯忏悔,你认为你没错……”


    段江雪悲戚地摇头,“重来一遍,你还是要毁了我。”


    永仪淡淡看着她,并不反驳,只道:“我是为了正清剑派。”


    段江雪讥笑一声,猝然伸出手,蓦地扯开衣袍,露出属于那奴鼎的瘦弱胸膛。白皙皮肤上青紫纵横,尤为触目惊心。


    永仪不由自主地轻吸口气。


    “这样的正清剑派,这样的人,你却要牺牲无辜的生命来救。”


    段江雪拢上袍子,目光从永仪脸上游离开,绝望又空洞。


    “师兄。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也不认为我有错。”


    “执迷不悔。”


    永仪叹了口气,“纵然我最初对你有愧,现在你做了这么多错事,早已把我对你最后的情分抵消。当初或许就不该救你……你说得也没错,我才是一切的源头,所以我今日将亲手将一切了结。”


    “我今日之前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抛弃了自己的身体,这才被你一再骗过。段江雪,你自己说,你连人身都不要,只能卑微地寄居在别人体内,你现在还是个人吗?你连人都不算,我斩妖除魔,又怎会犹豫?”


    凌韵几人插不进来,只能默默看着。


    听了一段云里雾里的话,只知道了永仪原本是男人,三千年前曾亲手带段江雪入正清剑派,却又为了正清剑派牺牲段江雪,致使段江雪堕邪。


    但是不管是他们三人,还是恩怨纠葛的师兄妹,都没有时间理清这些纷绪了。


    阵法飞速运转,金光大盛,合花宴上的众人甚至没来得及反抗便陷入昏迷,在凌韵几人说话间已被抽干玄力,唯独凌韵这里……


    “你……”


    永仪皱眉看着凌韵,又看了看她身边因为被她罩护而毫发无损的二人,今日头一次有些摸不准,“你为何还有意识?”


    “因为我不打算献祭生命。”凌韵淡然回答。


    段江雪似讽刺地凄笑一声。


    永仪拔出常年随身的剑,身姿也如剑指青天,挺拔不屈,方正无悔。


    “你很强,但既入了我的阵,便由不得你。”


    齐何辜低声提示凌韵:“九转伏龙阵,布阵繁琐异常,一旦阵成,非道尊不能破。”


    然而齐何辜看着她,心头忽然凛了一下。


    少女眸色疏冷,身上飘散出一股高邈的气质,就好像……就好像她真的不会被这阵所困,就好像她已经在阵外,就好像她一直在云端睥睨众生,他们看到的她只是神明降下的一个投影。


    “真的么?”


    随着凌韵轻灵如仙泉的一句话,阵法金光再次优雅地一闪,然后就如同窗上污点被轻而易举抹去一般。


    阵破了。


    遇到生死危机,她的修为封印会解开。


    只有一瞬间,但已足够。


    永仪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去捉那邪物,没想到邪物更快,在失去束缚的一瞬间化为一缕阴烟,眼看着要再次逃走,永仪眼眶欲裂。


    可凌韵再一次,云淡风轻地丢出一符阵,像是捉飘在眼前的飞絮一般,轻而易举将那黑烟收入袖中。


    永仪一惊,疯了一样朝她扑来。


    而这就是凌韵的意识看到的最后一幕。


    ……


    凌韵眼前像是被迅速蒙上一层浓重的迷雾。那雾遮天蔽日,几不透光,也因此并不是洁白朦胧的亮色,而是灰蒙蒙的,透着沉重的晦霾,压得人心脏发堵。


    但好在雾很快散去了,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破败的农舍前,身边是齐何辜和林赐。


    三人对视一眼,看向农舍。


    里面正传来绝望的哭喊声:“娘,求你了,不要把我卖给衍春楼,求求你,我会听话,我明日就去城里找个工作挣钱,我力气比一般女子大,只要我扮做男人,总有需要体力活的地方……”


    那声音有些雌雄莫辩,但听内容,是个女人。


    “衍春楼是合欢宗的附属宗门,专修阴阳之术,私下常有买灵根驳杂的凡人做奴鼎之事,当地人闻之色变。”


    齐何辜默默站到凌韵身边,四下打量着。


    “这里也是点星洲地界吧?合欢宗不管?”林赐抱住凌韵的手臂。


    “此地贫苦,鬻儿卖女是许多人家唯一的出路。衍春楼行事也并不张扬,合欢宗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很快,院门被推开,一个老妇神色不耐地走出来,她身后一个骨架宽大的女孩哭得眼睛都肿了,跪爬着跟出来,抓着她的衣角,连连哀声恳求。


    两人似乎都看不到站在面前不远处的三个外来者。


    “体力活?你力气再大,又如何比得上那些成年男人?拼了命损了身子,回来还不是要我给你医治?乖,听娘的话,到了那衍春楼,只要你乖觉,或许还能有机会修道……”


    女孩哭得更凶了。邻里乡亲不乏去了衍春楼当奴鼎的,皆是一去再无音讯,多半没几天就被采干精元玩弄死了,哪有什么机会?


    “求您了,我知道我天分不够,但我会很努力,一定能比那些男人还要强!……”


    或许就是这句话传到了路过仙人的耳中,改变了她的命运。


    衍春楼来接人的马车很快就来了,然而就在这时,一剑修御剑路过,听到下面吵闹,便降落下来。


    那男子一袭黑袍,腰间悬剑,眸如墨漆,往那一站,就无端给人种沉静肃穆感。


    男子简单过问了一下这里发生的事,帮女孩测了灵根,给了女孩的母亲双倍价钱,将女孩扶上了自己的剑。


    女孩第一次接近腾云驾雾的仙人,还被对方给救了下来,激动之下整个人都十分僵硬,站在窄窄的剑上,吓得腿抖,却不敢张口喊怕,也不敢靠近对方,怕惹了对方不快,让对方反悔。


    男子笑了。


    看相貌是个严肃的人,没想到这一笑,竟是意外地和善好看,那张稍显平凡的脸一瞬间也熠熠生辉。


    更何况,修仙之人,周身自有气韵,在凡人眼中本就是超凡脱俗的俊逸神圣。


    女孩看呆了。


    “别这么拘谨,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你叫我永仪师兄就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苍白的面容绽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我,我叫段江雪。”


    凌韵对二人身份已有猜测,但此时猜测被确定,心里还是悠悠一颤。


    永仪绅士地伸出一条胳膊让段江雪扶着,小姑娘身形高大,此时却低着头,揪着男子袖子的一角,完全是女儿家的腼腆。


    而永仪也抿唇笑了一下,似乎很喜欢这个刚收的小师妹。


    两人慢悠悠地御剑飞远。


    凌韵和齐何辜自是跟在后面。然而就在这时,凌韵的袖子被人从后扯住。


    “姐姐……我还不会御剑。”


    凌韵:……


    “我可以带你。”


    齐何辜冷冷看着他,林赐被那样的眼神一瞪,害怕地抱紧了凌韵,仿佛认定齐何辜会半路把他丢下去。


    这样一来凌韵哪还能狠心松手。凌韵手臂揽在他腰间:“你跟着我。”


    然后便轻飘飘地带着他腾空。


    林赐好像和前面的段江雪一样紧张似的,抱紧了凌韵。


    然而飞到一半,却默不作声地给齐何辜飞去一个炫耀的眼神。


    齐何辜猛地咬紧了牙。望着那两人你侬我侬的背影,想起自己变小的那段时间,也是被凌韵带着飞。


    真是见鬼了,明明是那么耻辱的事,突然有点想变回去。


    第26章


    迷雾隐现中,就像电影切换场景般,匆匆闪过段江雪在正清剑派的百年。


    女孩从外门弟子做起,靠着万中无一的勤奋,或许也有那个黑色的身影作为动力的原因,终于拜入内门,成为能够和永仪朝夕相伴的亲师妹。


    她和他一样,喜欢穿一身黑衣,走到哪里腰间都挂着剑。


    他话少,她也很安静。


    他在霁兰树下指导她剑法,纯白缤纷的霁兰花瓣中,两道凌厉的黑色身影就像是漫朗乾坤下两道相伴相依的影子。


    情愫在漫长的相伴中滋长,两人的对视时间开始越来越长,空气中流淌着粘稠的情意。


    “唉……”


    林赐意味莫辨地叹了一声,伏在凌韵肩膀上,蹭了蹭扭了扭。


    凌韵:……


    据说有些动物闻到同类发·情的味道会被感染,莫非这只小动物也是?


    灰雾降临。凌韵知道,美好的时光弹指即逝,全都是悲剧的铺垫。


    这一日阴云厚重,沉沉低垂,仿佛下一秒就会轰隆降下暴雨。


    永仪前些日子出去做任务,受了伤,久久不见好。段江雪很是担心,然而虽然两人查到了很有希望能迅速治愈的丹方,也有可能炼制此丹的丹师人选,但丹方里有味珍稀灵草,他们搞不来。


    那灵草名叫百岁笑,百年一开花,且十分娇贵,必要人工培育精心照料才行。


    段江雪其实打听到,掌门之女,正清剑派的大小姐凤娇娆,花圃里种着一株百岁笑。但永仪沉默良久,还是不同意去求大小姐。


    理由很简单。凤娇娆天资不俗,长得也娇俏,喜欢有趣的人和漂亮张扬的东西,向来有些瞧不起沉默呆板的段江雪,对永仪也并无好感。


    永仪不想去求这样的人,也不愿段江雪为了自己去求一个看不起她的人。


    而更直接的原因,段江雪也知道。


    大小姐狐朋狗友中有另一个仙二代,名叫陈响才的,不知怎的看上了段江雪,最近多有纠缠。


    段江雪身材高大,习剑后更加健壮,不是一般女孩习武后柔韧修长的肌肉线条,而是肩宽背厚的那种,相貌也只是中等。


    这样的姑娘当然会有人真心喜欢,但绝对不是审美俗艳、专爱娇滴滴少女的陈响才。


    陈响才看上她,更类似纨绔子弟某日忽见路边一朵野花长得异乎寻常,感到有趣,所以不管不顾想要摘回家随意耍玩。


    若段江雪去求凤娇娆,极可能被陈响才抓住机会,提出些龌龊的交换条件。


    段江雪十分反感这人,也十分感动永仪护着她的心思。


    但永仪日夜受伤痛折磨,她看在眼里心跟着疼,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于是这一夜,趁着永仪喝过药后熟睡,段江雪溜到凤娇娆的府邸外。


    永仪为人正直,根本连偷的心思都没动过,但段江雪虽表面上处处模仿他,却有一件事与他极为不同。


    他是光明磊落,内心不存在一处阴影的人。但她为了达到目的,偶尔愿意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她决定去凤娇娆的花圃碰碰运气。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刚潜到围墙外,忽然火光大盛,里面吵闹了起来,好像是……好像是大小姐的府邸进了贼。


    段江雪转身就跑,却险些撞上一人。


    陈响才意味深长地咧起嘴:


    “宝贝,跑什么?”


    ……


    整座正清剑派都被吵醒了,就连永仪都带着病容赶来,而段江雪被押着,跪在大小姐的面前。


    凌韵从围观群众压低声音的八卦中知道,大小姐方才在沐浴中,惊见一男子躲在帘后偷看,可惜惊慌之下未详见其面容,就叫对方给逃了。


    段江雪偏不巧被抓到在这个时候在周围鬼鬼祟祟乱晃。


    段江雪沉默地跪着,头颅几乎贴在地上。凤娇娆虽然未曾看清那人的脸,但确定对方是男的,所以她最多被牵连多盘问几句,她并不是十分担心。


    看到永仪担忧的目光,她回了个浅淡安慰的笑。


    陈响才凑到凤娇娆耳边说了什么,间或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瞥着段江雪。


    凤娇娆听他说着说着,神色逐渐变得羞恼、惊恐且震怒,猛然跪在掌门面前,眼泪唰地下来:“求掌门给我做主!”


    掌门对唯一的掌上明珠极尽宠爱,当即凝肃了脸色:“娆儿,是谁惹你不快,爹爹必不会轻饶了他!”


    凤娇娆声泪俱下,猛然挥手指向身后的段江雪:“他!父亲,他偷入女儿闺房,欲行不轨。而且,我刚刚知道,他欺瞒掌门和剑派上下整整百年——他其实是个男人!”


    “什么——”


    全剑派的长老弟子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此时嗡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哗然。


    “怎么可能!大小姐是不是搞错了?”


    “我们都是修道之人,掌门更是实力堪比玄丹境的强者,怎会这么多年被一个小小弟子欺骗?”


    “可是,这样一说,你们不觉得段江雪身材……确实有些像男人?”


    “有道理。会不会是段江雪偷入凤娇娆闺房,想要偷东西,但因为身型原因,被凤大小姐错认成男人了?”


    “女儿没有认错。”凤娇娆自是听到了那些话,羞愤地摇了摇头。


    “女儿看得很清楚。因为那人……”


    凤娇娆要杀人的目光阴冷地射向段江雪。


    “那人看着女儿……竟在行那自渎之事!”


    凤娇娆闭着眼睛咬着牙喊出这句话,人群轰地一下炸了。


    “天啊,难怪大小姐这么生气!”


    “唉,也是作孽,大小姐金枝玉叶,哪见过这等肮脏的事……”


    “这么说段江雪真是男人?”


    无数道令人恐惧的目光在段江雪身上徘徊。


    段江雪心下愈沉,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声音清正:“禀告掌门,弟子不是男人,否则入门多年,不可能无人察觉。大小姐恐怕是听信了谣言。”


    段江雪冷冷瞥了眼陈响才。


    凤娇娆却尖声冷哼:“可我觉得你就是男人!我向来喜欢温温软软的女孩子,为何独独不喜欢你?现在我懂了,你和那些臭男人身上一个味,令人厌恶!”


    段江雪早知道凤娇娆不喜欢她,心窝里还是钝痛了一下。


    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对所有女修都和颜悦色巧笑嫣然,唯独对她不假辞色……莫非真的是她的错?是她不够讨人喜欢?结果被……被归为“臭男人”?


    段江雪以前从没觉得男人哪里不好,也没觉得性格像男人、生理特征像男人,又有哪里不好。


    或许是儿时女扮男装更容易找到活干的经历,让她心底里认为,身强力壮体格康健,比温婉柔弱要更好一些。


    偶尔看到娇美可爱的女孩,她也会喜爱和羡慕,但只是一瞬间。她不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了。


    可是此时被用这样的语气骂作男人,却忽然觉得像男人是一种耻辱。


    没能和其他女孩一样,身形娇小,音容甜美,是一种耻辱。


    更别提周围的指指点点,像一群小得无可捕捉的蚁虫,细细密密地啃咬着她的心脏。


    “还别说,段江雪的声音也像男人。”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愣了好久。”


    “她性格古怪,从来不和我们这些女孩一起玩,也不喜欢女孩家的东西。”


    “这么一想,他是男人的事早有端倪啊……”


    “我——我在段江雪面前更过衣!”


    一女弟子突然爆红着脸,忿怒地叫出声。


    那人上前一步,砰地跪下:“这等奸邪淫佞之辈,求掌门严惩,以正正清剑派清风!”


    “求掌门严惩!”


    七八个弟子一同跪下。其中有几个面色忿忿的女修,明显也曾受过段江雪“荼毒”。


    “唔。”掌门捋了捋胡须,看向段江雪,眸色冷的像冰。


    “段江雪,你可还有话说?”


    段江雪尽量压下心底的痛苦和惊惶,再次冷静道:“弟子仍坚持先前所言。弟子是女人,掌门可随意派人查验,性别的事作假难,证明却很容易。”


    周围又“嗡”一下闹开了。


    有人相信段江雪,却也有人激愤地反驳。


    “寻常女子被这样污蔑那可能这么冷静,她一定是男人,还是那种心理变态的猥琐男,现在心里说不定还在偷乐呢!”


    “证明很容易?她要怎么证明,脱了衣服证明吗?”


    各味目光落在段江雪身上。同情的,思忖的,愤怒的,仇恨的,玩味的,还有透着隐晦淫邪的。


    掌门正欲说什么,旁边的陈响才忽然道:“这世间能伪装脉象的术法宝器数不胜数,想要证明性别,其实并不简单。”


    掌门掩饰性地捋了捋胡须,有些为难。


    他确实没有把握通过脉象断定性别。但有些别的法子,他又不好说。


    “你敢脱衣服吗?敢脱衣服我们就相信你!”


    方才说被段江雪看过更衣的女子厉声说道。


    “有道理!脱衣服证明!”


    有偏向于相信她的人充当和事佬,温声安慰:


    “如果证明了你清白,今后还是同门,今日在场的事大家都不会说出去的。”


    “不然找一间屋子,让所有愿意参与验证的女人进去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没有人在乎段江雪的心情。


    掌门乐见有人提出解决办法,全程袖手垂眸默许。


    像嫌犯一眼被押着,赤、裸着被一群人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那些目光还专往隐私的地方钻,只为了看清她的性别——一个与生俱来,本不应该需要一个人失去尊严去证明的属性。


    段江雪垂着头,安静地系着腰带,觉得这份屈辱毕生都不会忘记。


    走出门,外面早围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灼灼盯着走出的几个女人:“怎样?是男是女?”


    几个女同门此时倒是有点同情段江雪了,也对于刚才的怀疑和咄咄逼人有点愧疚,忙道:“是女的!是女的!”


    “我敢发心魔誓,段江雪是被冤枉的!”


    “等一下。”


    陈响才骄矜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小少爷神色傲慢,只有段江雪能从他眼底看到邪恶的光。


    “大家有所不知,许多高阶法宝,都可以欺骗人的眼睛。”


    陈响才风度翩翩地踱到几个女修面前,“几位师姐师妹,方才可曾上手验证?”


    段江雪一颤,阴戾地看着陈响才。


    旁边有个女修替她鸣不平:“这话陈师兄方才怎的不说?非要她脱光了给我们看过后,证明是女人,才说这样证明不够?”


    “师妹有所不知。”陈响才叹了口气,“这种法宝以段江雪的修为和地位,本不可能获得,我也想着若是可以通过肉眼方便地拆穿他的骗术,原也不必用上这让双方都不适的法子。可是这男修诡计多端,既能伪装多年不被发现,且能无声潜入大小姐闺房,那么偷盗之事想必也行过不少,手中有几件高阶法宝,也并不稀奇。”


    这样一说,好心心软的女修也沉默了。


    事关全剑派姐妹的安全和清白,不得不谨慎为上。


    而且说到底……正如之前她们所说,段江雪和她们关系并不亲近。遭遇这种事情,她们可能会同情,却不会拼尽全力维护。


    谁让她性格木讷,不与她们交好,整天只跟在永仪后面呢?


    段江雪衣带刚系好,不得不回到刚才的屋中,又被轮番摸上一遍。


    “各位师姐妹可摸准了?”


    陈响才靠着墙壁,一副监工的模样。


    “嗯,是女人……”


    几个女修也没这么摸过别的女子,刚出来都有点脸红。


    段江雪则愈发沉默了。一身黑衣,出来便往光照不到的地方躲,就像要化在夜色里。


    “可确定?确定不是脂肌较厚的男人?段江雪练剑,肌肉不薄,你们很确信摸到的是什么?”


    陈响才状若不经意地提醒。


    女修们被这么一说,也有些拿不准了,神情变得犹豫。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开。更让她们不敢出声断言。


    一男修发问:“各位师姐妹摸过许多男人和女人么?没有对比,你们是如何区分的?”


    几个女修面色尴尬地互相看看。


    摸过男人的,有。摸过许多男人的,也有。可这摸过许多男人和女人……???


    就算有,也没人敢承认啊!以后让同门怎么看她们?岂不是要被当成变态,成为第二个受尽折辱的段江雪?


    女修们低头不敢看段江雪,齐齐摇头。


    段江雪以为心脏已经麻木了,可是触到陈响才闪着精光的眼神时,心里还是“啪”地一声,仿佛断了根弦。


    她只当今晚受尽羞辱,事情总算能过去了,她并不奢求补偿,只想回去大哭一场,蒙头睡一觉。


    可是事情没有结束。


    陈响才漫不经心地转动了一下中指上的灵琅嵌海珠戒指:“既然此事尚无定论,为剑派安全,掌门,还需要进一步验证才是。”


    “求爹爹给女儿做主!”凤娇娆看段江雪的眼神活像迫不及待把她千刀万剐。


    段江雪隐约觉得,凤娇娆心里希望那个变态就是自己。


    一是因为她讨厌她。二则或许是她希望玷污了她的人已束手就擒,而不是依旧隐藏在暗处。


    掌门安抚地看了女儿一眼,冷眼看向陈响才:“你有何建议?”


    “若说男女都有经验,我倒有个人选——阿鹏。”


    一个一脸淫邪的男子应声而出。陈响才和他对上目光,其中流淌着彼此才能看懂的奸佞:


    “你去给她验一验?”


    第27章


    段江雪本不欲牵连永仪。


    从儿时起,她便坚信,任何人都当自立自强,依靠别人是不行的。


    倒不是说别人靠不住。只是她知道,被依靠被吸血的人有多累,心里又会如何止不住地怨。


    毕竟,她曾经便是全家依附着吸血食肉,最后还要卖了榨干最后一笔价值的那个人。


    除了当初被他救走那一次,她一直努力地独立,凭自己的力量追赶他的脚步,与他并肩扛风雪。她也知道他很欣赏她这样。


    可是此刻,她终于忍不住把绝望的、求助的眼神投向那个黑衣肃目的男子。


    凡是人,又怎能没有丝毫期望,期望有一个人,能在落魄时无条件地支持自己,为自己遮蔽风雨?


    哪怕是貌丑无颜的女子,用楚楚可怜求助的目光这样看人,也是能牵动人心的。更何况段江雪和永仪有着百年同门的情谊,更是他亲手领着入门的小师妹。


    永仪一拱手:“弟子与段师妹日夜相处,愿做担保,师妹真的是女子。”


    “你担保有什么用?你是个男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就是,你和段江雪关系好,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袒护他?”


    掌门看着永仪:“你可有证据证明?”


    “这……”


    永仪想说,他和段江雪朝夕相处,总会不经意有肢体接触,自是清楚得很。


    但这样一来对二人清誉有损,二来,按照方才所说,哪怕如此也不足以证明。


    就在这时,段江雪决心道:“掌门,弟子想请永仪师兄为弟子验身!”


    永仪惊愕地看着段江雪。后者没看他,耳根却红了个彻底。


    永仪心沉沉一坠。


    这……在所有人面前……


    “这两人平日里就形影不离,果然早有苟且勾结。”


    “永仪师兄天资不俗,怎会看上这么个不男不女、天资平庸的人?”


    “他们二人关系这么好,永仪去给段江雪验证,我可不认!”


    “我也不认!”


    听到周围弟子暧昧的议论声,向来沉稳寡言的永仪只觉得一股难堪冲上脑顶。


    他自然知道师妹是怎么想的,若是旁人倒不如是他。可她怎么这般糊涂,既然那些师姐师妹的话都不作数,他的验证自然也不作数,还白白让二人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她平时可不会如此不稳重。


    永仪充斥着担忧的心底闪过淡淡一层埋怨。


    果然,掌门威严道:“永仪并无经验,可能被蒙蔽,还是阿鹏去吧。”


    段江雪眼神空洞,游魂一样转身打算第三次进入那个噩梦般的屋子。


    “等等!”


    凤娇娆浸着恨意的目光钉在段江雪身上。


    “就在这里验,免得她又行什么诡术障眼法。”


    凤娇娆笃定了刚才她能过关,是因为使计骗过了几个女修。而如今大庭广众,必不可能骗过所有人。


    “什么?!”


    段江雪看着她,眼神开始颤抖,其中恨意与之不相上下。


    折辱她便罢了,还要当着全剑派的面?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人再站出来为她说话。


    剑派高层的态度,隐约引领了全剑派的态度。凤娇娆和陈响才那群人坚称段江雪是男人,看掌门脸色,似乎也十分怀疑她是男人。


    身居高位的强者如此,总归有些玄妙不可言明的道理。下面的人出于慕强从众的心理,几乎没有独立思考,也无须见到证明,便轻而易举跟着认定了,段江雪,大抵是个男人。


    愚蠢的群众,就是这样容易操控……就和污蔑一个女子是男人一样容易。


    段江雪几乎是梦游一般,被两个壮汉架着直起身子,展露出全身最脆弱、受伤时本该蜷缩保护好的心口腹部。藏在暗处的平凡容颜和脆弱脖颈,被迫暴露在火光下,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而陈响才的那个狐朋狗友,阿鹏,则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在百余双目光的注视下,将手伸入她的衣襟。


    “唔。”


    段江雪感受到他狠狠捏了她一下,那样y贱流氓的动作让她恨不得不管不顾拔剑杀了他,可是她双手双脚被人控制着,连玄气都在掌门威压之下,无法调转。


    她的余光落在一众看好戏的同门身上,落在低头缄默的永仪身上,心中生出不可克制的怨怼。


    她信奉求人不如求己。


    但两心相悦的人,本该互相扶持的同门,眼见她被凌辱竟然一言不发,实在是令她心寒。


    她知道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也不愿他们真的被她连累,但不料想他们竟会撇清关系至此。


    她一身傲骨,生平第一次乞求他和他们的帮助,却没有人理会。


    这世上,除了她自己,竟真的没有人可靠。宗门靠不住,曾经从天而降救她于苦难的永仪,也靠不住。


    她或许不需要谁为她遮风挡雨,但但凡是人,心脏都需要有个依靠,有一个情感的锚点,有一个敢于去信任的人,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但她现在没有了,就和小时候被亲生母亲抛弃那一次一样,骤然间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在空旷天地之下,只剩冰冷孑然一人。


    黑暗天幕之下,灰黑色的乌云似乎更低了些,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只带着剑茧的手在她最为娇嫩之处肆意游荡,在她恍惚的意识里,幻化成同门手中的剑,全部扎在她心头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


    更让她崩溃的是,那阿鹏占足便宜后停下来,竟还一本正经故作为难地说:“世上诸多变形法宝,能伪装人体脂肌的也不少。弟子愚钝,判断不出。”


    段江雪惊愕地看着他。


    这——这群——无耻之人!


    先是说脱了衣服就可证明,所以她脱了衣服,又说不够。


    再说摸过才算,她便任人上下其手,却又被说证据不足。


    如今忍着滔天屈辱,当着剑派上下百人,被肆意亵玩,总以为够了,竟还是不行!


    他们究竟让她如何,非逼得她以死明志才够吗?


    不,如果她真的死了,他们只会说她畏罪自杀,死不足惜。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为何要她遭受煎熬才说?他们真的想要证明她的清白吗?不是,他们只是想看戏,看她被百般羞辱反抗无能,逐步绝望崩溃的丑态!他们嫌直接杀了她不痛快,要一点点磋磨玩弄至死!


    既然如此,她绝不惊惧求饶,如了他们的愿!


    她就算死也要拉上他们,让他们切身地痛,让他们付出代价!


    段江雪体内乱窜的怒火平稳下来,化作一丛低矮流淌的阴戾之火,坚忍冷酷地看着阿鹏。


    那目光竟隐含剑意,让阿鹏心里一哆嗦。


    可这女人刚被他玩弄,凭什么敢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看来这小弟子还欠缺磨炼,不知道她的身体与魂魄,早就掌握在他们这群人手中。


    阿鹏心中冷笑,再度开口:


    “但是,一定要弟子猜测的话……”


    阿鹏欲言又止,掌门沉声:“但说无妨,哪怕是猜测,也好帮助我们分析。”


    阿鹏一拱手:“弟子不才,凭借弟子丰富经验,在弟子验看时能做到如此淡定之人,若非身经百战,则只可能是男人。”


    “天啊,果然……”


    “我就知道,女子面皮薄,今晚这么多事下来,若真是女子,早就崩溃了……”


    “是啊,我见过的女子,到这时早就哭得梨花带雨,哪会是这样一副滚刀肉的样子?”


    段江雪心里生出不合时宜的讥讽。当初入门时,长老便教诲,一入仙门不分男女,修道中要谨记处变不惊,心性坚定,这些人都忘了?一句“女子面皮薄”,“女子不该如此”,就可以颠覆百年以来的信念和努力?


    她没有哭得梨花带雨,是因为她早就知道,在敌人面前落泪,是这世界最无用之事。


    再说即便她哭了,这群人大概也要嘲笑她哭得如洪水泥石流,不像个女子吧?


    相貌寡庸的人,哭起来只会更难看,才不像梨花遭雨,能惹众人怜悯。


    不像是真正的美人……


    凤娇娆泪眼朦胧,小脸桃红,哭得旁人心都跟着碎了:“求掌门为女儿报仇,决不能放过他——这人男扮女装潜伏在正清剑派,定是打算对剑派不利!”


    段江雪被冤枉至此,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冷硬道:“你说我是男扮女装,我便是男扮女装?证据呢?”


    “好无耻,居然还在嘴硬!”


    “天啊,那种男地痞无赖不就是这样的?我要被恶心吐了。”


    “那我问你,你半夜在我围墙外,究竟是在做什么?”凤娇娆质问。


    段江雪僵住。


    “你半夜潜入娆儿府邸,想做什么?”


    掌门混着威压的声音盖下来,段江雪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弟子……”


    段江雪看了永仪一眼,深吸一口气。


    “永仪师兄受伤,弟子听闻大小姐花圃有一朵百年欢,想来求药。”


    她慌乱之下没能细想这段说辞,殊不知这话漏洞百出。


    “半夜来求药?”掌门声音隐含震怒,“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我饶你不死!”


    段江雪绝望地看向永仪,看到对方眸底的难以置信,以及刺骨的失望。


    威压之下,每一个字吐出得艰难:“弟子……想趁夜深无人……碰碰运气。”


    “太恶心了,竟然还是个小偷!”


    “无赖就是无赖,奸淫抢盗无恶不作。”


    “结果运气好碰到了我在沐浴,就顺势来偷看?”


    凤娇娆气得发抖,若不是被长老按着,怕是分分钟冲过来拔剑杀了段江雪。


    “我没有!”


    段江雪偷盗之罪已经坦白,深知不能再被扣上另一个重罪。


    “我是女人……这种事……这种事怎可能作假,怎可能证明不了呢?”


    段江雪不敢相信。她以为世间任何罪名都可污蔑,唯独男扮女装……简直荒唐!一个女人,怎可能平白被污为男人,且自证竟如此艰难!


    “荒唐!性别这么明显的事,难道真的无法证明?”


    一长老也怒道。


    “其实,弟子还知道一个方法,可以验证。”


    陈响才一说话,段江雪哪怕已经身在深渊,还是感觉更深处蔓延上一股寒意。


    “修仙界诡秘术法多不胜数,外貌、外形、甚至声音性格,皆可伪装,但人之精元阴阳属性,绝不可能造假。”


    此言掷地有声。哪怕弟子们刚刚目睹许多过分的事,心里也或多或少想过这件事,可是此时被点明,还是有些躁动。


    但是出人意料,竟无人觉得不妥,更无人反驳。


    段江雪若果真如此厉害,诡计多端,那么对所有人都是个威胁,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那就验一验吧。那种事……方才师兄不是说,即使段江雪是女人,也是身经百战风流无边,想必不会在意。”


    “当然不在意了,他肯定是男人,只是作践了那个验看的人。”


    “我的天啊这个男人那么脏,求求掌门不要让门派的姐妹去验看,我实在不忍心我们门派的女孩子去接近这个变态。”


    “你刚才摸了他……你还好吧?”


    女修充满担忧地关心同伴,她身旁那位方才去房中验看段江雪身体的师妹脸色不太好地点了下头,勉强道:“还好。”


    她们附近的男修面露怜惜:“这一次便找一位男弟子吧。”


    “此事需要修为至少灵台境、博闻广识、经历丰富的人来做。”


    “那人也必须有威信,可以让剑派上下信任。长老不可自降身份,所以我觉得,若陈师兄不嫌弃,是个不错的人选。”


    陈响才刚正不阿地一拱手:“承蒙各位信任。若掌门命令,弟子愿担负重任。”


    搞得好像他倒吃了亏,做了大贡献似的。


    段江雪颤巍巍地,将已然无神的目光,落向永仪的方向。


    永仪却像是聋了哑了瞎了傻了,只垂首看着面前的地面。


    “好吧,辛苦你了。待你出来,可去财务堂领取一件地阶法器。”


    “谢掌门!为剑派分忧,弟子义不容辞!”


    “这才是我剑派弟子的觉悟啊。段江雪什么东西,就算是被冤枉的,为剑派安全牺牲一下又怎么了,一脸苦大仇深的,真是不懂事。”


    “就是自私呗,根本没有换位思考替宗门的姐妹想过……他定是男人无疑了,女子怎会如此不能体谅女子的不安全感?”


    “就算她真是女人,内里也和那些猥琐贪婪的男子无异,我剑派可容不下这样的人!”


    段江雪被封了玄力带走,垂着头好像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没有人注意,她身上翻涌起浓稠的黑气,就像是埋藏许久的邪恶种子,砰一下长成参天大树,遮蔽了明朗的火光与星辰。


    凌韵抬手向林赐体内打入一道玄力,后者暗火燃烧的眼眸蓦地一清明。


    “谨慎些。”


    凌韵冰凉的手指按着他的后颈,提醒他。


    “铺垫了这么久,我们的战斗要开始了。”


    第28章


    被封了玄力点了穴,浑身无力无法反抗地送上床,周围为了照顾陈响才的面子,布下只有陈响才才能通过的隔音结界。


    段江雪失魂落魄地盯着帐顶,好像已经被磨灭如剑的意志,只会逆来顺受。


    只有凌韵看到,她身上的阴云危险地翻滚着,仿佛在酝酿一场毁天灭地的暴雨。


    凌韵先前还注意到,那些邪气并非全部从段江雪体内生出,而是从四面八方、那些冷眼旁观落井下石的弟子长老身上,丝丝缕缕地汇聚到段江雪周围,就好像零碎细小的恶意,受了什么牵引,朝同一个点倾泻。


    承受了这么多恶意的人,如何能不化为恶意?


    而此时,最为粗壮的一条恶意之源,正在源源不断地为段江雪的爆发造势。


    “你倒是坚贞。”


    没了旁人在侧,陈响才终于肆无忌惮地露出真实嘴脸。


    邪恶、卑鄙、下作。


    “还不是落在我手里?”


    陈响才得意至极地奸笑。


    “若是早些服软,也不必受今日这些苦,是不是?”


    陈响才的手像黏腻的蛇,落在女子细滑的身躯上,就像是蛇信子般阴毒轻缓地游移。


    “或者你是在为永仪守贞?可惜了,他根本不在乎你的贞洁。”


    就在他这话落下、手指也落在女子腿间的一瞬间,段江雪周身阴气骤然大盛,竟挥手给了对方一拳!


    而凌韵眼前迷雾飞过,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躺在床上,陈响才和段江雪都消失不见!


    凌韵控制不住身体地倒在床上,看到地上竟爬起一人,定睛一看,竟是脸颊隐隐肿起的林赐!


    凌韵警惕心提起。


    原来这就是那邪物的诡计。


    先让他们观看前情,乱了心志,共情代入,再让他们直接取代当事人,以当事人的视角,体验其绝望愤怒仇怨,但凡他们控制不住自己,走了记忆幻境中人物的老路,便会与其一样走向堕邪的结局。


    成为“段江雪”后,凌韵只觉得心脏被一股几乎无法承受的屈辱和仇恨击中,就连眼前都蒙上一层稠浓血色。


    她像被扯裂成两半,一半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另一半却疯了一般叫嚣着报仇、杀人、以牙还牙。


    取代了陈响才,林赐那双惊世绝伦的漂亮眼眸,此时被邪欲笼罩,身体像是被支配般,直接毫无怜惜地朝凌韵扑过来。


    凶残地扯开她的衣服时,凌韵看到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无措。


    林赐此时经受的折磨更甚过凌韵。


    面前是他无论如何不想伤害的人,可是他的身体却不由他控制。


    他就像是被操纵的木偶,扑向她,凶狠地啃咬着那些他魂牵梦萦的细嫩肌肤。更可怕的是,他无法控制心底的野蛮和渴望,就好像那些邪意一直存在,只是被他故意关起来视而不见,此时却被放了出来,他清晰地知道,就是他想要把她扑倒,像这般肆意蹂l玩n,想驾驭着她,见她泪水涟涟的娇气样子,这让他兴奋……


    他身体里果然流淌着妖血,他本就是个猥劣卑贱的变态。


    他对她早就有压不灭的火,明里暗里占便宜,他和正清剑派道貌岸然的纨绔无赖一样,不是个好人……


    林赐从来不像那些剑修自诩正派,心底其实以自己的风流真性情为傲,但是目睹刚才那些淫邪男人对段江雪的伤害,看到此时凌韵那张清丽绝世的脸露出绝对不属于她的惊惶和仇恨,他心底只觉得痛,想要杀了那个让她露出如此表情的人,杀了……杀了自己。


    这样美好的东西,这样清高孤傲的人,怎有人忍心亵渎?他怎敢亵渎?凌韵每每淡淡拒绝他,他为何装作看不见?是了,他也和陈响才一样,被邪欲支配,他根本不在意她,不顾她的心情和意愿,他只管自己开心,只是想要她……他怎能如此?


    林赐的神魂在烈火煎烹般的撕扯中,终于炼成一股明确的念头:他这样邪恶的东西,应该去死。


    他的身体已经将剧情推进到最后一步,他的邪器坚如烙铁,他很快就要享受到梦寐以求的极乐。


    但他也很快要亲手打碎他最珍重的东西。


    他无法忍受,手掌已暗暗蓄起玄力,准备往自己的心脉重重一击。


    然而就在这时,让他和操控他身体的邪物都未料到,凌韵猛然翻身,稳稳压在他身上。


    少女雪肌上遍布红痕,衣衫凌乱欲坠,但眉眼间疏淡不改,悠然弥漫起一股震慑天地的威仪。


    林赐感觉迷乱的神魂被重重敲了一下。


    ——无她的允许,谁能玷污她?


    她和段江雪不同。段江雪空有傲气,却无法自保,反倒过刚易折。可凌韵——虽然林赐并不知她真实境界,但却莫名有着信念,无人可以强迫她任何事。


    就像现在,他那罪恶的不受控制的东西还挺立着戳在她身上,可她垂眸看他,神色无一丝恼怒,更没有方才在幻想里看到的泪水和仇恨。


    虽然或许是因为她对他并不在意,但这样冷淡的眼神,此刻让他心安。


    更何况,神明一样的少女还抬起手,第一次主动碰了碰他的脸。


    微凉的手指,透着让人心暖的柔软温存。


    “别乱想,等我回来。”


    眼前蒙上迷雾,心知马上要切换到下一个剧情的林赐,却陡然生出股留恋,伸出手想按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却只触到了自己滚烫欲烧的脸颊。


    凌韵眼前的雾再次散去时,发现自己在黑夜无人的路上奔跑。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她追上一个黑衣男子。


    她浑身粘乎乎的,暗红色快要干涸的液体好像浸泡过她的衣衫,透着浓重的腥味。那把由师兄所赠,她珍爱异常的剑,此时可怜兮兮滴答着鲜血,那些血如此浓稠,就连愈发滂沱的雨水都无法洗净。


    “师兄。”


    她趔趄着上前,扯住男子黑袍的下摆,语音凄惶。


    “你怎还敢叫我师兄!”


    永仪回头甩掉她的手,赫然竟长着齐何辜的脸!


    “你穿的这是什么——成何体统!”


    凌韵低头。她的衣衫刚刚被扯得凌乱不堪,几不蔽体。发丝完全散开,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如此狼狈,可想见遭遇了什么,对方却只会斥她一句“不成体统”。


    就好像她被人欺负是她的错。就好像看到她这样无能落魄,是一件辣眼睛的事。


    眼前那张帅气逼人的脸,衬着与凌犀一般的冷冽气质,嫌恶又失望地看着她时,让她心中的钝痛猛然汹涌了一倍。


    凌韵脑中恍惚飘过曾经刻意中药引诱凌犀时,师尊看她的眼神。


    也是如此,冷漠,失望。那种来自最亲近之人的否定,最能让人心生绝寒。


    凌韵手中的剑不知不觉铿然落地,并听到自己张开嘴,吐出字字悲婉之言。


    “为何不敢?是他们先诬我伤我,我只是反击而已,我没错。”


    “你还没错?”


    齐何辜失望透顶的语气,那身黑衣似也散发出暗夜的寒凉。


    “我问你,纵使他们诬陷你,又可曾害你性命?你被冤枉,又为何不向刑堂长老告冤?正清剑派门风浩荡,总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谁知你犯下这等不可饶恕的罪孽,便是有理也成无理了……”


    凌韵心底流过一抹暖流。段江雪想,或许师兄纵使斥骂她,也是为了她好,怕她明明受了委屈,却因为杀了人反倒变成无理的罪人。


    可就在这时,男子摇了摇头,心痛地闭了下眼。


    “你杀陈响才也就罢了,为何又重伤凤娇娆?她也是受人蒙蔽,又何错之有?”


    段江雪怔怔看着他。何错之有?凤娇娆刁蛮跋扈,不看证据就胡乱冤枉人,他却问她何错之有?就算凤娇娆是被人利用的刀,也结结实实伤了她,她反击又何错之有?


    为何所有人连同永仪都向着凤娇娆?凤娇娆因为手握权利,便可以欺她辱她,现在换了她有能力,所以捅凤娇娆一刀……为什么他们不追究凤娇娆,只口口声声说她不是?


    难道只因为凤娇娆娇俏可爱,“更像女人”?


    男子见她神情不服,更是痛心。


    “我从前只当你性情宽和,是非分明。竟不知,你心性如此狠毒,残害同门,并至今不知悔改。”


    字字句句如同利剑,刺得她千疮百孔,惶然跪地。


    而男子见她似乎服软,有改过迹象,兀自放缓语气:“随我去刑堂领罚,掌门和长老或许能看在你诚心认错,只抽你灵根废你丹田,留你一条命。”


    就是这句话,让段江雪和凌韵心中的雄火猛然炸开来。


    士可杀不可辱,剑宁折不能弯。要她的命便罢了,竟想要断送她的道途,留一条残命此生活在屈辱和痛苦中,还用一种法外开恩,她捡了大便宜的语气!


    哪怕是凌犀——哪怕是凌犀也不敢如此对她!


    凌韵抬头,眼里流过让对面的人都骇然的邪火。


    “你堕邪了!”


    齐何辜倏地拔剑,脸上再无一丝对于同门的怜悯,只有对待邪魔的必除之心。


    “我……”


    凌韵见他如此,受伤的同时,又第一次心虚卡壳。


    “我当时……被陈响才凌虐,险些就要丧命,我只是为了获得力量脱困……”


    “然后你便把他杀了。”


    齐何辜的声音比他的黑衣和黑夜加起来都冷。


    凌韵感到自己的身体打了个哆嗦。


    “师兄,我保证,我除了陈响才,没害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邪物性恶,即便今日不害人,明日也将害人。”


    凌韵听到面前的人,缓缓肃重地说道。


    就像是师尊隔着时空,对她冷漠的拒绝与警告。


    “凡邪异魂灵,正道修士见必除之。”


    “轰隆”一声惊雷,大雨倾盆。


    齐何辜缓缓举起剑。


    远处,喧嚣雨声中,有密集人声和火把往这边靠近。


    隔着雨幕,男人沉暗的眼底映着两丛光火,那眸子的其他地方却无一丝光芒透出,如同深邃不见底的黑洞。


    凌韵心里着急。


    她虽然被邪物引诱共情,陷落极深,可早就清醒,随时可以脱离出来。


    她随时可以逃跑,可是齐何辜若陷在剧情里,恐怕……最坏的结果,将被邪物吞噬。


    偏偏齐何辜心性坚定,正气凌然,三观与永仪本人高度契合,她无法像影响林赐一样,轻易影响他。


    真是麻烦,早知道先前捉那邪物时,就该让他站远点。修真界只有一个剑君,若是堕了邪,可惜了那张脸那身气质和修为不说,她到时候镇压吸纳了齐何辜真君神魂的邪物,恐怕要难上加难。


    追兵已经近到能看清那一张张嫉恶如仇的脸。凌韵漠然直视着齐何辜的眼睛:


    “邪物就该死么?”


    “是。”


    齐何辜和她如出一辙的冷漠。


    便是这种时候,也要犟着和她作对。


    凌韵起身,毫无惧意地向他逼近:“因为我堕邪,你要亲手杀了我?”


    齐何辜原本见她自己往剑上撞,隐有后退之意,不知是永仪潜意识里不想伤到段江雪,还是齐何辜潜意识里不想伤到凌韵。


    但听到这句话后,他却握紧了剑柄,身姿如锋:“是。”


    “好。”


    凌韵淡勾了下唇,在齐何辜完全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决然以颈撞向他锋光闪寒的剑!


    齐何辜见她低头撞过来,第一反应是横剑格挡,却不料对方正是冲着这把剑来的,自己这一动作正把死亡送上了她的脖颈!


    齐何辜一惊,竟做了个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动作——


    他左手一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血肉护住剑刃锋芒,手心被瞬间割破血流如注,手背侧贴上一截令他心颤心痛的温软。


    追兵已至,却见此一幕,惊愣之间,黑衣男子已然抱起女子,飞纵逃离。


    “凌韵你疯了?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怀里少女衣衫破烂,身体绵软脱力,语气却如常淡定,恨不能气死人,又叫人莫名想哭:


    “是你疯了,我只好试一试救你。”


    眼前蒙上浓重的灰色雾霾,遮天蔽日,几不透光。恍如天地罩上灰沉沉的颜色,阴云之下,永不见天明。


    凌韵知道,这就是段江雪的世界。


    第29章


    凌韵眼前重新透亮起来时,永仪唇角滴血正扑向她,合欢宗的长老正醒了赶过来。


    恍然间,凌韵脑中闪过在幻境中最后那一幕,永仪对段江雪拔剑,远处正清剑派的人喊打喊杀地追来。


    还好她不是段江雪。


    凌韵随随便便一抬手,永仪像根大头葱一样一头栽落。


    随后赶来的合欢宗众人一怔,目光转到凌韵身上,又是一呆。


    亓枳咳嗽了一声:“咳,亲爱的,大庭广众……”


    凌韵这才反应过来,她和林赐齐何辜三人,大概是幻境后遗症,不知怎的纠结在了一起。齐何辜把她横抱在怀里,与她脸贴脸,林赐则搂着她的肩,也和她脸贴脸。


    齐何辜唰地丢了她,林赐也蓦地红着脸后退一步。


    凌韵努力淡定地走了两步,却看到亓枳一众师弟幽怨的眼神。


    仿佛在说:既然玩这么大,为何不带他们?


    凌韵:……邪物啊,真是作孽。


    *


    凌韵在幻境中度过了很久,外界却只有一瞬。永仪阵法被破,受到反噬当场心脉尽爆。


    永仪死时,凌韵分明感受到一股畅快的狞笑,混着些许残悲,从她收在丹田里的邪魂中升腾起来,飘过她的识府。


    【凌韵,你们在幻境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啊?】


    珞矶没能进去,很是好奇。


    【算是一段故事吧。名字叫《邪物是怎样炼成的》。】


    珞矶:?


    珞矶对永仪和段江雪的旧日恩怨一知半解,而其他人更是全程陷入昏迷,对差点沦为镇压邪物的祭品一事浑然不知,也避免了一场恐慌。


    合欢宗还趁机拔除了菡萏老祖这根心头刺。说来也是巧,原本凌韵境界被压制,根本无法奈何菡萏老祖,合花宴上的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菡萏老祖的对手,可是由于永仪设计布下阵法,菡萏老祖被吸得最干净,轻而易举被几个合欢宗灵台境的侍卫拿下了。


    五长老以及一众欺男霸女作奸犯科之徒也趁此机会一举清算。


    亓枳来找凌韵的时候,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握着凌韵的手大叫恩人:“大恩无以为报,回头送几个漂亮可人的美人给你!”


    凌韵感受到后脑勺遥遥锁定的杀气:“这恩你还是别报了。”


    亓枳“咯咯”娇笑了几声,又气哼哼地想起另一件事:“菡萏老祖这一倒,合欢宗各个势力倒是看到了机会,最近蠢蠢欲动——你猜怎么着,竟然有不少人要保菡萏老祖!说她只是把人变性而已,并未犯什么大错!”


    “那菡萏老祖会被开释吗?”


    “怎么可能!天下人都看到了她的巫邪法术,若不处置她,合欢宗的名声还要吗?而且这老太婆残暴不仁,草菅人命,仗着修为无法无天,掌门这次必不会留她的命。”


    亓枳哼了一声,“那些人说得好听,什么可怜她罪不至此,敬重她是宗门老人,还有的口口声声说宗门需要问心境老祖坐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和菡萏老祖一派沆瀣一气的;还有明知菡萏必死,不为别的就是想为难掌门和我爹他们的……”


    “最离谱的是,还有想拿菡萏老祖当修炼奴鼎、废物利用的!他们也真敢!那可是问心境尊者啊,只要留她命在,一个不小心就死灰复燃,到时候别说合欢宗,点星洲恐怕都要陷入地狱。”


    凌韵深有所感:“有的人比邪物还可怕。”


    “唔。”亓枳眼神微妙地转了下,“说起邪物,阿韵……”


    小姑娘左右看了看,明知凌韵神识强大,周围必没有不可信的人,还是压低了声音,用唇语混着传音:


    “阿韵,那邪物,是不是在你这里?”


    凌韵淡然看着快要贴到她脸上的娇甜脸蛋,纹丝不动:


    “何出此言?掌门不是告诉你了吗。永仪追踪邪物多年,终于以阵法控制将其收服,可惜阵法力量太过强大,永仪受到反噬,当场身亡,但总算在阵法破碎前与邪物同归于尽。”


    亓枳嗔怪地戳了下她的腰:“这话你骗骗那几个老家伙就罢了,我是了解你的,你在这事里面,就完全没参与?你就在一边看着永仪和邪物打?而且九转伏龙阵,真会因为布阵者死亡就这么失效?”


    亓枳盯着她的眼睛,完全换成了传音:


    “阿韵,你闭关五百年,真的只突破了入元境?”


    凌韵轻笑。


    “入元境还不够厉害?”


    ……也是。


    亓枳悬着的呼吸稍微放松。


    是她异想天开了,竟以为回元宗的天劫是她好姐妹。但是五百年结婴已经是旷古烁今的绝世天才,若是直接跨三个境界凝魂,那可真要天道老人家本人化身降临才行。


    只是,凌韵身上离奇的事实在不少,她再怎么逆天似乎都不让人意外。亓枳有时甚至有股很玄的感觉,凌韵这个人,本就是在此方天道之外的,这世间规则从来约束不住她。


    就比如这只有凝魂境能破的阵法、必死的一盘棋,到了凌韵这里,就好似轻轻松松化解。哪怕不是因为她的实力,也必有某种天命气运在里面。


    凌韵不是道尊就好。成为无可取代的人,也就意味着在某些时候,牺牲也无可取代。


    她实在不愿看到姐妹走师尊的老路。


    “好吧。可是那邪物,我不信是永仪能降服的。九转伏龙阵没有祭品,根本发挥不了传说中的作用。”


    亓枳紧盯着凌韵的眼睛。


    “关于邪气我听过一点传闻。邪气无法凭空消灭,须以阳正之气抵消化解。你师尊当年就是做了类似的事。凌韵你说实话,你该不会打算学你师尊……”


    “不会。”


    凌韵摸了摸她的脑瓜。


    “师尊无欲无求,对世间无所留恋。但我还没走遍天下,没见过九洲四海的美人,我不舍得死。”


    亓枳:……


    说得好有道理,她立刻就放心了。


    不过她也立即听出,凌韵另一件事没有否认。


    “邪物果然在你这?”


    亓枳表情十分忧虑和不赞同,“阿韵,我们合欢宗有些底蕴,就算无法灭了它,镇压一个邪物还是绰绰有余。你可千万别冒险……万煞之谷的封印经不住更多邪气了。”


    “谁说我要把它带回万煞之谷?”


    凌韵神情淡淡的,像是俯视众生的云,好像一切尽在掌握,让人不由自主便发自内心地信服,放心地交付和依赖。


    和她那个怨种师尊一个样。


    亓枳皱了皱眉:“那——”


    “这事你就别管了。合欢宗最近动荡,邪物放在这也不安全。总之你记住,我舍不得死。”


    亓枳盯着她好一会,才无奈地叹口气:“你要是敢死了,我就把你神魂灌了孟婆汤关起来,天天给我师弟们加餐!”


    再次感受到后脑勺寒意的凌韵:真是谢谢啊,冲这句话她就绝对会活下来。


    *


    告别亓枳,离开合欢宗,上了流云舫,齐何辜看着凌韵欲言又止。


    “你为何能破九转伏龙阵?”


    凌韵不理他,他终于忍不住自己问出口。


    其实齐何辜甚至有怀疑,在回元宗后山渡劫的,当真是他剑宗的老祖么?


    他当初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还是因为凌韵的引导……


    凌韵淡然看着他:“巧合罢了。”


    齐何辜默默看着她,不知信了没信。但凌韵没空让他相信——她已经压抑了好几天,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我要闭关了。”


    “我陪你。”齐何辜立刻道。


    他们一同历经幻境,险胜暂时压制了邪物,此时便暂收在凌韵丹田。他自然也知道她闭关是要做什么。


    凌韵摇了摇头。


    “你在外面替我护法,顺便驾驶流云舫。”


    齐何辜斜了林赐一眼。也是,不能留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玩意单独在外面。


    林赐心思细密,当然知道齐何辜是什么意思,却并没流露出一点不被信任的不快,而是见杆爬地捉住凌韵的手:“姐姐,既然齐哥哥要务在身,不如我来陪你?”


    “都不用。”


    凌韵无情地扒开他的手,转身进了流云舫上的闭关室。


    【其实,有人看着也好……】珞矶迟疑,【融合邪气太危险,一不小心就被其反噬走火入魔。】


    【师尊曾教导我,不要将性命交到任何人手中。】


    少女布下非主人身死不能破的结界,盘坐于地,气度卓然像一尊菩萨像。


    珞矶见着她这样,沉默了半晌。


    【凌韵,虽然你似乎和凌犀很不一样,但有时候你们又像得可怕。……你们都只信自己。】


    凌韵也沉默了一下。


    【我不是。我信凌犀。】


    但凌犀只信自己。凌韵有些自嘲地想。


    【真的吗?】


    器灵莫名问了这么一句。


    【自然。因为若凌犀想害我,我再防备也是个死,当然只能信他了。】


    珞矶:【?所以你就是这么信凌犀的吗?】


    【管我怎么信他,现在他已经死了,说这些没有意义。】


    凌韵用摆烂句式结束了对话,调息入定。


    丹田里邪气洋溢,逐渐汇入她的经脉,与她体内的正道玄气冲撞,交融。


    她根本不可能让林赐或者齐何辜进来。他们若是看到她现在的做法,定会大惊失色,直接出手杀了她都未必没有可能。


    正道修士对于邪气唯恐避之不及,不小心被一缕邪气侵入,都要紧张兮兮除去,并且绝不可能让人知道,生怕被怀疑有堕邪的可能,从此再也无法获得亲友师门任何资源和信任。


    如她这般让邪气在经脉里乱窜,简直是自杀式行为,任何人都要以为她疯了。


    但是凌韵有不一样的想法。


    本质来讲,煞气也是阴邪魔气的一种,只是与无情道法更加相合。


    果真,在初期用暴力平定邪气后,那些能量沿着万煞诀运转的轨迹流转起来。


    凌韵额头沁出汗水。


    当初在万煞之谷,听到她炼化邪气的想法,老祖们神色间满是严厉的不赞同。


    “邪气与煞气不同。煞气是中性的,没有意识,可邪气最会钻人心里的空子,吸纳邪气修炼,简直就是引狼入室,主动走火入魔!”


    “万煞诀吸纳煞气,只是为了以身为容器保存它们,调用它们。对正道修士来说,体内的玄灵正气决不可被阴煞邪气压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老五说得对。小韵啊,无情道人心淡,控制煞气并不难。而邪气不同于煞气和玄气,它太厉害了,从未有人可以控制,凡被邪气侵体的人,都褪去人心善念,沦为了邪物。”


    对老祖的话,凌韵并非不信。


    譬如段江雪,在合欢宗肆意闹事,看似只害罪有应得之人,但本质不过是选择修为大补又容易得手的对象罢了。


    邪物狡猾,专挑奸人下手,便会迟些迎来正道的打压。


    根据永仪记录,段江雪害过的十人里,便有一人是无辜之人,或至少犯下的错并不该遭受如此残忍的惩罚。


    就说她杀害的正清剑派上下,真的所有人都该死么?


    被永仪刺激后彻底入邪的段江雪,在残杀同门时,便已经算不上人,没有一丁点人的仁慈了。


    凌韵并非不怕。不仅怕自己成为凶残无度的怪物,也怕一旦她的力量为邪物所用,这天下就没人再能打败邪物。


    可若她什么也不做,邪物就永远不会死亡。


    邪魔戾气无法消弭,只可压制或抵消。这天下最强最浩瀚的正气所在,就是她了。


    老祖们并非不知这是唯一的办法,严词阻止,无非是不愿看她送死。


    若是神魂被邪气侵吞,连鬼都不能做。


    但她必须冒险一试。


    凌韵的识海笼罩上一片灰蒙蒙的雾,正是先前邪物攻击他们时,幻境里的那种。不同的是,这次的险境,她必须孤身一人度过。


    迷雾散去的那一刻,凌韵便知道,她刚才对珞矶的话,说得草率了。


    凌韵怔怔望着面前眉眼疏淡如覆霜华的男子。


    “……师尊。”


    第30章


    凌韵几乎是有些痴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凌犀生得极好看,是凌韵生平见过最好看的人。五百年过去,她以为自己的记忆并未淡去,师尊的音容犹在眼前,可是真的重新看见他,还是不由受到了一波冲击。


    如剑刻的脸庞,如玉雕的鼻峰,而其中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一双浅灰色的眸子。


    他的毛发便不似一般人。常人发色若不是纯黑,通常带着些微的暖色,譬如棕色茶色。但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只会泛着冷感的青灰,就好像将阳光的温度全都吸了进去,没有一丝反射出来,就好像被烈阳灼烧也不会融化的坚金。


    他的眸色更甚。如同漫天冷雾凝成寒潭,如同世间暖意,从不会照进那里面。


    倒是那双眼看着人时,会将一束孤绝冷寒一并落在人身上。


    凌韵端详的目光停留得久了点,引来凌犀的回视。于是凌韵倏地后颈一冰,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战栗。


    然而凌韵却忽地有些想哭。


    只是她哪怕在心魔幻境中,人设也端得极好,所谓热泪盈眶却看不到热泪,只有一股仅自己能感受到的酸涩冲上鼻腔。


    还有凌犀也注意到她的异常。


    “凌韵,不要任性。”


    他的语气极为冷硬,饶是凌韵都有些不习惯,似乎已忘了他曾经是这么对她说话的。


    而且,他从前是唤她全名的?她竟已经忘了有这样的时候。在她记忆里,师尊一直是用清冷好听,凛冽如玉泉的声音,叫她“阿韵”。


    这幻境里到底是什么时间?


    凌韵正在思忖,便听凌犀又冷漠地开口:“玄武女要你的螺纹渊晶镯,你给她便是,犯不着因一件镯子与人结怨。”


    凌韵的心像被重物狠狠一撞,“轰”一声,瞬间便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凌韵低头看了看手。果真,虽不明显,却比如今现实中的她稍显娇小一些。


    这年她才十六岁,货真价实的十六岁。


    而在十六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事。


    凌韵自小就是万众瞩目万民景仰的仙女,有道尊罩着,自己又争气,所以两千年的时间,被人无礼地欺到头上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这次就是一件。


    哪怕是两千年后重历旧梦,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便是她的心魔吗?


    凌韵心里轻蔑地笑了一下,一时间有些怜悯那些邪气,因为她没心没肺的一个无情道人,大概着实是没什么弱点。


    这件事,虽然想起来是有点耿耿于怀,但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因为她早就放下了对这个人的感情。


    凌韵姿仪从容地抬起头,望着凌犀:“是,师尊,我这就派人把镯子送去给玄武女。”


    徒弟突然这么成熟懂事,凌犀倒是意外了一下,定定看她一眼:“甚好。”


    两千五百岁的凌韵神魂冷哼一声。


    现在她心无波澜,但她记得十六岁的自己有多委屈。


    那只螺纹渊晶镯,是凌犀送她的十六岁生辰礼物。


    凌犀不在乎生日这种东西,任何一个活了几万岁的人大概都不会在乎生日这种东西,可是小凌韵想要生日礼物,凌犀便给了,横竖他有钱,又只有这一个徒弟,多给她少给她一件东西,于他就如同房里的花瓶是放一只青花竹纹如意耳还是云鹿彩瓷直颈一样,是全然无所谓的事情。


    然而,就是他这种“把生辰礼物和其他礼物混为一谈”的态度,尤其伤了凌韵的心。


    凌韵知道,那玄武女爱慕凌犀。


    凌韵本不惧她。玄武女缥泠,虽然身份尊贵,丰姿冶丽,修为也不俗,但对凌犀还是远远地高攀了。


    更何况她总觉得,若凌犀选择道侣,必不会看重出身。而缥泠能比她强的地方,也就只有出身而已。


    与凌犀相配的人嘛……这遍看天下,也就她自己,未来可期,或者能和他并肩。


    小凌韵十六岁,已经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天才仙女的事实,在外表现谦逊,内心却毫无谦逊之意地如是想。


    可是她越是云淡风轻,洒脱从容,看在缥泠眼中,就越是嫉妒。玄武女乃北幽玄武海海主的掌上明珠,未来要继承封域的,自有一股傲气,受不了凌韵那样冷淡却自如地伴随凌犀左右,更受不了凌韵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顺理成章的不屑——就好像凌犀活该只与她一个女子说话,就好像凌犀不把旁人看在眼里,她就也不把旁人看在眼里。


    一个十六岁的御气境,拽什么拽?


    也是凌韵那时吃了年轻的亏,修为太低,压不住人,总之玄武女寻了个机会,张口索要凌韵手上的渊晶镯。


    她看准了那渊晶镯品质不俗,凌韵又成日戴着,很可能是凌犀送凌韵的。


    十六岁的凌韵也是极清傲的,且不如后来懂得内敛,当场就拒绝了。


    当然,直到今日凌韵也觉得自己做得对。一个明知不怀好意的人,粗蛮无礼地索要别人的东西,哪有给的道理?


    只是玄武女不肯善罢甘休,找自己的父王闹,再就闹到了凌犀这里。


    凌犀一句话:“给她吧。”


    其实之前凌韵再怎么被挑衅,也没把玄武女放在眼里,反倒觉得这漂亮女孩子吃醋跳脚的样子好玩可爱。


    直到凌犀说了这句话。


    那感觉真的是好委屈啊。好像小朋友之间吵架拌嘴,眼见着要赢了时,自家父母赶来,本以为即使不是为自己撑腰,也该不偏帮任何一方才是,谁知自己的家长毫不犹豫就站在了对方一边。


    并且凌韵知道,凌犀才不是在外对她严厉,回家会安慰她的那种人。


    以凌犀的性格,这渊晶镯她给便是给了,绝不会补偿她。她给是正常的,没什么好说的,她不给才是执拗不懂事。


    可这是他给她的生辰礼物啊。


    她那么喜欢它,整日带着,他就随便把它给了人,问都不问她的意愿?


    他为何偏向玄武女?凌韵本来不怎么在乎那个玄武女,这些年明里暗里倾慕凌犀的人并不少,综合条件不乏不亚于玄武女的。


    可是感情很多时候并不讲究条件。


    凌韵慌了,且悲惨地觉得自己就像是小说里那种自以为是的女配,仗着和男主近水楼台,就看低女主,最后被狠狠甩脸。


    不想还好,一旦开始顺着这个方向下去,凌韵越想越觉得她这女神人设像个女配,用她不可一世的清冷和内心实际的恶毒,来突显女主的英姿飒爽真性情。


    且这种女配都是天之骄子,顺理成章伴在男主身边,因此自信过了头,发现男主对他天命女主的偏袒之处,从不会知难而退,反而可笑地捍卫本就不曾属于自己的领地。


    完蛋,莫非缥泠就是那个女主?


    越看越像。


    天才仙女的顺遂人生,突然变成了总有一天要炮灰的女配剧本,凌韵连凌犀都快顾不得了,整日担心自己小命。


    若说这件事真成了凌韵心中一根刺,此时的凌韵恐怕已经要陷进当时苦闷纠结的情绪里了。


    不过凌韵是从两千年后穿越回来的。她知道凌犀从那次以后,再也没有和玄武女产生任何交集,甚至玄武女这个名字完全消失在了停云峰的世界里。


    自己的小命也好好的,顺风顺水直到天下至尊。


    她就像是不小心看完了整本书的女主,对事实的确信使她百邪不侵。


    凌韵走在停云峰山后谷底的树林间。那时的她心事重重,但此刻的她心如止水。


    她甚至有闲情逸致欣赏两千五百年前的峡谷。如此漫长的时间,凡树都换了一批,溪流的形态也不似从前,有的干涸殆尽,有的扩宽壮大,正似这世间万物衰荣起落。


    若不是重游旧地,她都快忘了,就是因为这件事,她心中烦郁难以排解,不愿呆在停云峰,才开始频繁造访这处僻静无人的桃源,后来成为她的秘密基地。


    凌韵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离开停云峰范围,步向较为热闹的地界。


    忽然,她听到繁茂林间传来弟子兴奋八卦的声音。


    “你听说了吗?虚华道尊要去参加玄武女的百岁生辰宴!”


    凌韵脚步顿住。


    凌犀去参加了玄武女的生辰宴?


    她怎的……不记得这件事?


    不可能是忘了。若是凌犀去参加那女人的生辰宴,她当时一定气得半死,不可能没有一点印象。


    凌韵蹙了蹙眉,直觉有鬼。


    不管是邪气设下的陷阱,还是真实世界被她忽略的过往,都值得跟去一看。


    心魔幻境不讲逻辑,全凭主人心意。凌韵心念一动,便隐匿了气息,上了凌犀的流云舫,就连幻境中道尊之能的凌犀都没有发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会稍微晚点更新~


    之后每天稳定中午12:22和晚上22:22双更,有变动会作话通知。


    感谢一路追文一路支持的宝贝,比个大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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