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名打开小太子留下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些果腹的干粮和保暖的衣物。
方无名摇摇头,随手拿起一个馍馍啃完,只觉嗓子又干又噎,他打开门拢了团雪,塞进口中。
冰冷的雪水滑进胃里,五脏俱寒。
外面的风雪灌进柴房,一室孤凉。
方无名盯着自己的掌纹,出神了很久。
其实他比小太子要大许多,真要论起来,他跟那权倾朝野的帝师大人是同龄。
他为了混进帝师府,动用了母族那边特有的巫术,在大舅的帮助下收缩了骨节改变了相貌,所以才看起来像个小孩子。
年龄不符,任蒲听松有通天本事,也查不出他方无名就是方丞相之孙。
雪地里有个小影子在往这边挪动。
方无名恍然从回忆里走出,他微笑着,翩翩有礼,像个落魄的贵公子。
江弃言站在雪地里,平整的白雪被他踩成乱琼碎玉,他远远看着方无名的笑,站定,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抗拒,没有再继续向前。
“小公子”,方无名对着他躬身,“先前是在下唐突了,还望……海涵。”
温润如玉的眼睛看过来,“承蒙小公子不弃,这才堪堪捡回条命,日后……”
“无名的这条命,便是小公子的了。”
“我不要你的命,你只能暂时住下”,江弃言目光紧紧盯着倚在门前的方无名,“如果有人来抓你,你就离开这里。”
先生对他太重要了,他真的很怕先生会出事。
“小公子放心,无名绝不会连累公子与公子的家眷。”
方无名一合掌,又是躬身一礼,“收留已是大恩德,无名又怎肯拉公子下水?”
江弃言犹豫了片刻,往前走了几步。
这个姓方的小哥哥这么明事理,应该是好人吧?
“方哥哥”,他把头埋在胸前,在心里给自己鼓了好多次劲,终于握了握拳头,开口,“你……可以带我玩吗……”
他决心要踏出交朋友的第一步了,只是方无名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不知道朋友间该做些什么,索性把主动权交给了方无名。
方无名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取得信任,转了转眼珠,道,“那我们玩捉迷藏?小公子,还未知名讳,不知如何称呼?”
“江……”
江弃言轻咬了下唇。
曾经他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他是没人要的孩子,连名字都是厌弃的意思。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有光。
他有先生要。
“江弃言。”
方无名神色微变,迅速跪下,“草民罪该万死,竟未能认出太子殿下!”
什么太子殿下……根本就是个笑话。
江弃言有点不高兴,垂了眼皮,“我们不是朋友吗?”
方无名一愣,微笑,“是,朋友。”
“是朋友就不要当我是太子”,江弃言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堵,“这里没有太子。”
眼泪要落,却被他强行收回眼眶。
他不要父皇了,他不当太子,他只是先生的小弃言。
江弃言不在外人面前哭,他把泪收回去,憋在心里,打算留着等到了先生面前再哭。
“抱歉,是我唐突了”,方无名极缓慢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是打算拍拍江弃言的肩膀。
江弃言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方无名便收回手,目光有些落寞,但他很快露出笑容,“那我叫你言言好不好?”
言言……
好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那时候母妃还在世。
父皇站在他身后,沉稳又威严的声音穿透耳膜,好像直接响在脑海中。
“言言……”
带着一丝慈爱,“好好陪你母妃说话,父皇立你为太子。”
那大概是他最早的记忆吧。
从春步入夏,蝉鸣声声。
“你还想要什么呢?六宫之主朕留给你,朕死后言言继位,太后之位也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母后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角落里的他看,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他瑟瑟发抖。
“言言,过来”,父皇安抚他,“过来跟你母后亲近亲近,好吗?”
父皇的语气里竟带着哀求。
可他不敢,他真的不敢,母后一用这种眼神看他,他就必然要挨打。
他缩起来,拼命摇头。
“江弃言!你要看着你母后死吗?!”
他吓坏了,父皇暴怒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狮子。
他爬到桌子下面,抱住自己的身体,任父皇怎么喊也不肯出来。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哪里注意的到父皇绝望又心痛的目光呢?
好像就是那一日起,父皇再也没有叫过他言言。
又过了几个月,母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耗子药,就那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江弃言怕极了,可他还是舍不得母后,他抓住母后的手不要她吃,可母后的力气比他大的多,母后把他挥倒在地,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将毒药一饮而尽。
父皇来的时候,他已经又缩到角落里去了。
失望的眼神将他贯穿,“你就那么冷血。”
不是的,不是的。
他拦了的,他拦不住,他也很难受啊,他被推倒的时候还磕破了头,后脑勺现在还在流血。
可父皇却像是笃定了他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你自生自灭吧,朕再也不管你了。”
江弃言知道,这不是气话,父皇是真的不要他了。
父皇一眼多余的都懒得给他,连他一脑袋血那么明显都看不见。
难过在心底蔓延,又酸胀,又痛苦。
他努力陪过母后,努力开解过她。
但没人在乎他的努力,因为母后死的时候,他躲在角落哭。
父皇踏出门前,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是,“你母后之死,其咎在你。”
“她既已死,你这个太子也不必当了。
“德不配位。”
没有人在意他的无助,毫不留情把一岁半的他从此推进了自我厌弃的深渊。
在那之后,江北惘因为思念逝去的发妻,娶了发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相同的相貌,似乎能冲淡悲伤。
可终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江北惘不爱新皇后,新皇后也不爱江北惘。
是的,他小姨有如意郎君,本来已经在操办大婚了,就因为他母妃死了,一纸圣书她就得入宫去跟他父皇相看两相厌。
原本最宠他的小姨从此恨上了他。
恨他害死自己的姐姐,害自己不得不入宫,从此与恋人天人两隔。
母后一死,所有人都开始唾弃他,那之后的他,整整一年都在遍体鳞伤和不堪入耳的谩骂中捱过,直到先生收下他,这一切才慢慢消停。
是先生救了他,在他最灰暗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要是再晚上一点儿,他可能就真的去给母后陪葬了。
“言言?”眼前似乎有手指在晃,“怎么了?有问题吗?”
“没有……”江弃言摇摇头,“我…没玩过捉迷藏…不知道怎么玩……”
方无名眼珠动了动,“很简单的,不能进房间里,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找你,找到了就算我赢,找不到就是你赢。”
“嗯好……”江弃言兴致不是很高,他现在很想先生,想钻进先生怀里哭一会。
可是也不想敷衍唯一的朋友,江弃言努力打起精神,开始找躲藏的地方。
他漫无目的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主卧门口。
想进去,先生就在里面。
可是,方哥哥好像说了不可以进房间。
江弃言蹲下身,用手扫了扫地上堆的一小簇落雪,扫出一块干净的地面,就坐在了门口。
他把小脸贴在门上,食指一下一下画着门上的花纹。
方无名并没有去找人。
地上的雪有两串很明显的小脚印,他却没有顺着脚印去找。
他在院子里闲逛,甚至翻墙去了落锁的地方,试图寻找蒲听松的把柄。
捉迷藏是个很好的幌子,万一被抓了,他还可以说是陪小太子玩。
江弃言坐在门口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找他。
反而是主卧的门开了。
穿着单薄亵衣的人一顿,叹息,“这是谁啊?怎么又坐门口了?”
江弃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听到先生的声音,他就想哭。
“是…是我……”
“你是谁啊?”带着温和笑意的嗓音,如此轻易就溜进他的耳朵。
“我……我是先生的小弃言……”
“原来是为师的小弃言啊”,先生的手放下来,还在半空中呢,他就迫不及待扬起脖子,想让先生的手快点落在头顶。
蒲听松便笑笑,“怎么坐门口呢?不嫌冷?”
“想先生了……”江弃言有点郁闷,先生的手虽然盖着他的头顶,可是怎么却一直不动呢……
江弃言用小脑袋拱了拱那只手,示意先生揉一揉他的头发。
蒲听松便如他的愿,揉了两下。
“先生,再揉一会……”他鼻子堵着,带了点鼻音,“多揉一会,先生……”
“总那么撒娇黏人可怎么好?”蒲听松又揉了揉,“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就该嫌弃先生了。”
怎么会呢!
江弃言慌乱起来,急得都语无伦次了。
他大着胆子抓住头顶的手,死死按在脑袋上,不让它动。
“不是的!才不是呢!先生!”
那手从他头顶溜走,他举起胳膊刚要去追,一根手指就抵在了他眉心,“嘘,声音有点大。”
“不用着急,也先别那么大声,为师听着呢,为师知道小弃言不会丢为师一个人的,是不是呢?”
不需要很大声,也不用担心先生听不见,因为先生的注意力从始至终一直在他身上,一直在专心听他讲话……
江弃言感到鼻子好酸,他的声音染上鼻腔,听起来比寻常更乖巧软糯,“嗯……”【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