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渡气“报酬,得以身相许”
江水彻骨的寒冷,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
落水一刻,她紧紧闭上双眼,感觉整个人向江底坠去。
无边的恐惧让她生出强烈的求生意志,她胡乱挥舞着双手试图抓住些什么。
慌乱中呛了一口水,随后便涌进了更多的水,带着腥味的水瞬间灌满她的肺腑。
酸涩,涨裂,眩晕。
胸口像是压着巨石,令人无法喘息。
像是短短一瞬,又像是经历了沧海桑田。
霍令仪意识逐渐模糊,只觉得外界的声音像是隔了千里万里远。
感觉到周身有水流淌过,有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失去意识前,她好像回到了那个夏日午后。
那年的河水和今天的江水一样寒凉。
五岁时,她随外祖一家去庄子避暑。
稚童贪玩,她兴致勃勃的与附近熟悉地界的农庄佃户孩子一起到河边捕虾捞鱼。
岸边长着参天大树,旁边的河流湍急,不知深浅。
他们在岸边水浅的地方赤脚下水,摸着石头里的鱼虾贝类,泼水嬉戏。
岸边孩童众多,霍令仪失足滑落河中也无人注意。
只有大表哥冯漳率先发现她不见踪影,急忙唤来长辈将她捞出。
听说年年都有孩子在河里溺毙,霍令仪起先不以为意,落水后方知后悔,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爹娘。
最后是舅舅冯止将她从水里捞起,放在鹅卵石铺垫的岸边,呼唤她的姓名。
“令仪!醒醒!”霍令仪意识不清,朦胧光影中,看到面前有一道虚影,声音错错杂杂,耳朵像是堵了棉花,听不真切。
舅舅的声音朦朦胧胧传来:“令仪,你阿娘在家等着你,快别睡了!”
冯止那时候还年轻,但废寝忘食的念书,脸上的胡茬冒尖了也懒得刮,他喜欢将她抱在膝头拿脸蹭她,只因她怕痒,总会被逗得咯咯直笑。
“霍令仪,你不许死,给我起来。”
“霍令仪!醒醒!我答应你,让你十子,让你二十子,好不好?你快醒过来!”
随着耳朵里的水流出去,听觉也变得灵敏,她渐渐分清音色的区别。
好熟悉的声音……
鼻子被人捏紧呼吸不得,这一下她便醒了,咽喉处呛出一口水。
不等她说话,嘴巴被又软又热的东西堵住,一股温热的气息送了进来。
如此反复,她的神思也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他没有胡茬,不是舅舅。
脸颊上有水滴落下,冷冰冰的,偶尔有些温热。
她的视线渐渐聚焦,呆呆望着眼前人。
他浑身都湿透了,墨发零碎地垂坠在脸颊旁,肌肤被水打湿后是干净透彻的雪白色,乌黑浓密的眼睫和剑眉沾上了粒粒分明的水珠,眼眶周围泛着血色的红,一派靡艳绮丽。
因害怕惊惧,眼睫微微颤栗着,徒然生出了一种脆弱无助之感,在紧皱的眉宇间迅速扩散。
在对上她茫然睁开的眼睛后,他愣在了原地,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
“谢天谢地,令仪你总算醒了。你怎么也落水了?真是吓死我了。”柳青骊及时给她披了件外袍挡住湿透的身躯,搀扶着她坐起。
霍令仪咳嗽了几声,感觉嗓子像是刀割一般生疼,咽了咽口水,才慢慢将咽喉里的酸涩痛觉压下去。
她靠在柳青骊肩膀,喃喃低语道:“我没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落水了,可能是报应吧。”
孟玄朗半跪在一侧,瞥了眼屈膝跌坐在旁的景王,景王缄默,无声扫了他一眼。
孟玄朗忆起与他在屋内的对话。
他原以为景王和别人一样,会高高在上以权势逼他和解,但他
言语间不见威胁,只是独自揽下全责,将霍令仪撇清。
扪心自问,他对被骗一事确实如鲠在喉。
也许迫于权势确实不敢发怒,但怨气总归是有些。
罪魁祸首愿意来道歉,这份诚意就足以消弭他的怨气。
况且,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又怎么能全推卸到旁人身上。
见她为此耿耿于怀,孟玄朗心有不忍,便对她说道:“令仪不必说这样的话,我不怪你,要怪,我也只会怪景王出这样的主意,他才是罪魁祸首。”
湿了水,又有江风不断吹来,哪怕有阳光倾洒在周身,也感觉不到周身暖意。
霍令仪冻得瑟瑟发抖,牙关有些打颤:“落了水,我才真正感同身受,这果真是个馊主意。”
柳青骊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落水?”
霍令仪回忆起当时场景,不解摇头:“不知道脚底怎么打滑,就落水了。”
守在一侧的江野望见被挂起来的衣物,便都什么都明了。
他忽然跪在她面前,伏身认罪:“都怪属下,本来想着做戏做全套,便洒了些油在甲板上,却不料害霍小姐和殿下落水,属下甘愿领罚。”
事情真相大白,霍令仪才知道什么叫天道好轮回。
望着坐在脚边的越少珩,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到他小腿上,嗔骂道:“这还不是自作自受,都怪你!”
却不成想,她这么轻轻一踹,竟然将他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踹下了水去。
“扑通”一声,人再次没入江水中。
众人惊惧不已,齐齐攀爬到甲板前面去寻他的踪迹:“殿下!”
霍令仪惊诧地动了动自己的脚丫子,满脸都是无辜:“我也没用力啊。”
她往前挪了挪,扶着船上的围栏,往江面看去。
越少珩在江面上浮游,四肢舒展,像一片落叶飘在江面上。
霍令仪见他游得轻松,不禁松了口气。
会水就成,别上来了讹她。
越少珩在水中一个利落的转身腾挪,才叫众人看清他此时的模样。
他嘴里叼着一个香囊,手脚并划,往画舫慢悠悠地游回来。
原来他是去捡落水的香囊。
越少珩在水面上昂着头,咬着香囊的样子,像只替主人将落水的物件捡回来的小狗。
过分滑稽的联想,令霍令仪莫名有些想笑。
他这样咬在嘴里示众,颇有几分炫耀之意,但他面色冷冷淡淡,不苟言笑的,霍令仪又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多虑,这人不会这样幼稚。
只是因为划水要用手,所以只能用嘴咬着罢了。
柳青骊悄悄回头,含笑对她揶揄道:“是谁送的香囊啊,竟能让殿下不顾危险,特意落水去捡回来。”
当真这样明显吗?!
霍令仪感到羞耻,死不承认道:“谁知道呢,反正我送的,早在路上丢了。好冷,我要进去换身衣服。”
霍令仪手脚并用从甲板上站起,转身跑进船舱里,柳青骊忍不住偷笑,也提步跟了过去。
甲板上只剩下孟玄朗和江野看戏。
越少珩终于游到船沿,却只能看到霍令仪离去的背影。
怎么走了,不夸夸他吗?
“殿下,要我们拉你上来吗?”孟玄朗扶着栏杆,朝他伸出手来。
越少珩单手攀扶在甲板上,拿走嘴里香囊,他的面容如玉,在水面波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越少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怕我将你拉下水?”
这事,景王还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孟玄朗想起落水的恐惧,浑身一哆嗦,下意识便将手抽了回去,但想了想,还是伸到他面前。
越少珩如今心情不赖,竟与他开起了玩笑。
握住他的手,施力要将他扯入江中。
孟玄朗力不如人,一个趔迭便往前冲,险些被他扯下水,他望着船沿茫茫江面,吓得不轻。
越少珩见他被自己吓到,顽劣笑了起来,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一掌拍掉,嗤笑道:“就你这点儿劲儿,拉不动我,万一掉水里,她又要跟我急。”
孟玄朗被他嫌弃,面色略显尴尬,但他也知道景王只是在与他玩闹,并无恶意。
他无奈笑了笑,喃喃自语道:“那我还是进去弄些姜茶吧。”
说罢,转身离开。
他们走了,江野还得赎罪,伸手将景王拉上船来。
江野自知难逃一劫,主动请罚:“属下回去自领五十鞭。”
越少珩浑身都湿透了,但他气血旺盛,迎风一吹也不觉得冷,掂着失而复得的香囊,闻言只是淡淡说道:“功过相抵,便免了吧。”
江野闻言不由窃喜,今日这出,怎么不算福祸相依呢。
*
午后日头高悬,江河旷野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换了身干净衣服的霍令仪坐在美人榻里晒太阳,经历了一整日的事,她有些疲累。
“阿嚏!”霍令仪揉着发痒的鼻子,裹紧了身上的外袍。
怀里被柳青骊塞进一个汤婆子,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但冰冷的手脚在汤婆子的暖偎中渐渐焕发出暖意,不由觉得自己还挺有先见之明。
霍令仪脱去鞋履盘腿坐在榻上,笑着与柳青骊调侃道:“青骊是今日最幸运之人,今天咱们一船人,就你没落水。”
柳青骊坐在她身侧,替她拨弄淋湿的墨发,用棉布汲水绞干,闻言不由捂住她的嘴巴,讪讪说道:“你可别说了,咱们都要回程了,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霍令仪笑弯了眼睛,只要没人动歪脑筋,就能平安无虞。
二人说了一会话,柳青骊摸了摸她半干的墨发,拿起梳篦要为她梳通打结的头发。
忽听闻舱房里有脚步声传来。
她扭头看向来人,识趣地放下梳篦,对霍令仪说道:“我看看姜茶煮好了不曾,去去就回。”
霍令仪并未有异议,趴在美人靠上托腮假寐了一会。
桌案上的鎏金炉里点了檀香,令人神思舒缓。
日光融融,江风清冷。
四周一片寂静,鸟鸣啁啾,浪花撞上船板,悠远而宁静的氛围,使人昏昏欲睡。
船上备下的衣袍不如她平日里穿的精细,只是普通的浅白色葛衣,颇有些像夜里就寝穿的寝衣。
宽大的衣袍,落在她纤瘦的身上,显得内里空荡荡的。
她斜倚在美人靠上,白袍掩饰不住玲珑的曲线,如连绵青山,起伏不定。
又似园林里一株梅树,盘曲妖娆。
榻上有人落座,霍令仪以为是柳青骊回来了,可是等了半晌也没见她有动静。
她方才说,从未给姐妹梳过发,很是羡慕,于是她便将梳发这样的重担交给了她。
“放心梳吧,喜鹊都说我的头发好梳,你不会弄疼我的。”霍令仪抓了把秀发到眼前检查,只是有些毛躁而已,一梳就直了。
“我替你梳吧。”
霍令仪一个激灵,侧头看向来人。
越少珩也换下了那身湿透的锦袍,穿上了与她一样的浅白色葛衣。
衣襟系上了,但松垮地露出了锁骨和一点玉色胸膛,如此轻便着装,宽肩窄腰一览无遗。
他墨发披肩,面容依旧俊美,只是气质霎时从刀劈斧凿的锐利,蜕变出娴静秀雅的柔和,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轻松随意得过分。
“你怎么上来了?”霍令仪转身坐好,见他往她这边挪了过来,下意识收
腿,给他腾出了些位置。
可是他得寸进尺,一直坐到与她促膝相对才停下,身子前倾,手撑在榻上,黑眸擒住眼前人。
幽深的眼眸里,似是藏了千言万语:“上来讨要点东西。”
霍令仪鼻息里全是男人冷冽的气味,心脏跳得飞快,险些忘记呼吸。
手撑在矮榻上,手指蜷曲着,攥紧了底下的葛麻,抬眸撞进他眼中,问道:“你想要什么?”
越少珩唇角牵起,低声戏谑道:“我救了你,连句谢谢都不配得到吗?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要是换做旁人,你是不是早就千恩万谢了?小没良心的。”
霍令仪羞臊不已,脸上早已滚烫一片,她柔声道:“是我的错,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越少珩挑眉:“一句谢谢就够了?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
“本王的命很矜贵的,报酬也不小,你给得起吗?”
“得以身相许。”
……
第72章 报恩“渡气和亲吻是两回事。”……
以以以……身相许!!
霍令仪杏眼圆睁,檀口微张,一时怔怔答不上来。
他语气轻飘飘的,说得十分轻巧,可霍令仪却心跳飞快,一时不知道他是在说玩笑话逗她,还是真心的。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轻颤:“王爷也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越少珩乌眸半垂,浓密的眼睫挡住他眸间心事,目光淡淡落在她带着玉镯的手腕上。
不由心中叹息,羊脂玉竟也比不上她的皓腕肤色洁白,欺霜赛雪。
她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得。
“……自愿也就罢了,如果她不愿意呢……”
若是感动就喜欢,叫什么喜欢。
她想要的,是纯粹,是真心。
可他有的也是纯粹,是真心。
她却视而不见。
罢了,来日方长,何必着急,他有的是耐心。
越少珩收起迫人目光,屈膝搭到榻上,轻轻碰触到她的膝盖,擦碰着,谁也没躲开。
他懒懒淡笑道:“不错,只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捞你上来这种小事,谁都可以做到,但是渡气之恩,不可不报吧。”
他丝毫不掩饰眼中恶劣的索取意味,嘴角挂着的笑容吊儿郎当,有些罕见的痞气。
“渡气,什么渡气!你个登徒子,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来找我算账!谁准许你……亲我的?”霍令仪气极,搜遍身侧也没找到什么东西可以砸他泄愤,只好恶狠狠地瞪他。
少女屈膝跪在榻上,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怒视他。
双眼瞪得极圆,可双颊飞起的红晕,洇湿的眼尾,半撅的红唇,都流露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娇憨来。
“那只是渡气,事急从权,无奈为之。再说,你懂什么叫亲吻吗?渡气和亲吻,能一样吗?”
言罢,越少珩单膝跪在榻上缓缓坐起,如春笋冒土,不过三两日功夫便直冲云霄。
鼻尖将要擦过她脸前,他周身携裹着冷冽的气息咄咄逼近,令霍令仪士气大减。
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气息。
霍令仪脑袋里一片空白,手脚不听使唤,将她钉在原地,更是有几分呆愣地仰起了头。
他垂下的目光凝聚在她莹润的唇上。
丰盈,饱满,泛着甘甜蜜意。
尝过一次,浅尝辄止却已上瘾。
光是看着她的唇,脑海中就已经自动浮现出亲吻的感觉,但太轻了。
明明近在眼前,却不能再尝一回吗?
他只觉心火在燃烧,强占的欲望叫嚣得骨头缝都在撕裂的疼。
但他对上霍令仪闪烁着害怕惊惧的桃花眼,忽然笑了,如春花烂漫了山头,故意用额头相撞,低声喘着气,带着嚣张的嘲笑,有挑衅之意:“渡气和亲吻,是两回事,要是不懂,我可以教你。”
本来他只是玩笑,以为她会马上推开自己,但霍令仪不闪不避,呆呆怔在原地,唇珠翘着,皓齿在红唇间若隐若现。
叫人曲解,她有邀约之意。
越少珩喉结上下滚动,越靠近,她的羽睫颤动得越厉害,却只知道睁着眼看他。
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
他尝试低下头来。
霍令仪浑身僵硬,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推开他,可心里有根弦紧紧绷着,不让她逃离。
她在他垂下头的时候,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青骊,姜茶煮好了,你送上去给他们?”
“好。”
一层甲板上传来孟玄朗与柳青骊说话的声音,隔得不远,但因为在空旷的江面,传上来时,似是隔了层纱,有些缥缈。
却骤然惊醒他们二人。
霍令仪一把推开他的肩膀,越少珩没有任何防备,轻易被推倒在矮榻上。
只差一点儿,遗憾在心头蔓延。
他瞥她一眼,霍令仪也顺势跌坐了在榻上。
与他四目相接,霍令仪见他餍足的勾着唇,像极了奸计得逞的狡诈之徒。
两相对比,她若是流露出羞涩的情绪,岂非居于下风,叫他耻笑自己。
不服输的劲儿涌了上来,霍令仪不甘被他看出她的稚嫩。
因而她捋着肩头秀发,挨靠着身后的美人靠,朝他嗔骂道:“登徒子,你好熟练啊,用这招亲过几个姑娘啊?”
还以为她要骂他什么卑鄙下流,却没想到在意的是这个。
越少珩轻笑出声:“你猜。”
霍令仪轻哼一声,鄙夷道:“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真看得起我。”越少珩单手撑着矮榻,仰头望向苍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忍不住开怀大笑。
捧着姜茶走上来的柳青骊有些进退两难,他们二人分别在矮榻两侧坐着,明明坐得挺远的,但个中气氛,却粘连着一些暧昧,令她不敢轻易打破。
柳青骊转身想走,却被霍令仪叫住,她唯有硬着头皮上前,给他们送去姜茶。
“你坐。”霍令仪故意将柳青骊拉到他们二人中间坐下,阻隔了他的视线。
柳青骊如坐针毡,想走却走不得,被霍令仪硬塞了梳篦,让她帮忙梳发。
柳青骊唯有依言,跪在塌边替她梳发。
她的秀发乌黑亮泽,晒干以后,摸上去如丝绸一般光滑,令人爱不释手。
梳子不小心碰到她耳朵上的耳坠,霍令仪瑟缩了一下,嘶的一声抽气。
柳青骊问:“怎么了?”
霍令仪抬手抚摸脸侧:“耳朵有些痛。”
“我瞧瞧。”柳青骊将她两鬓秀发撩开,才发现她耳垂明显红肿,穿耳的地方冒出了些脓液。
她刚碰到耳垂,又惹来霍令仪一声轻呼。
越少珩忽然开口道:“贪图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穿耳就这么多事了。”
霍令仪斜睨他一眼,辩驳回去:“少说风凉话,要不是今日落水,我好着呢。”
柳青骊担忧问道:“令仪要不先摘下来?”
霍令仪摇头拒绝:“不能摘,摘了伤口会愈合,我岂不是又得再穿一回?唉,别管了,我回家抹药就行。”
她再三坚持,柳青骊也无话可说。
又坐了一会,霍令仪与柳青骊一起回厢房,将烘干的衣物换上。
梳妆的功夫,画舫也快靠岸了。
岸边有马车候着,准备接他们回城。
景王的马车宽敞舒适,底下还垫了厚厚的毯子,坐在上面舒服得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霍令仪累极,靠着柳青骊窝在马车角落里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唤醒。
“阿姐咱们到家了。”
她迷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景王的马车上。
独自一人躺在软垫里,有引枕垫着脑袋,身上盖着一件披风,上面有沉香熏过的气味,和越少珩身上的味道一样,令人安然入梦。
车厢内,除了越少珩和霍珣以外,再无旁人。
柳青骊与孟玄朗,大概被越少珩送回了各自家中。
马车骤然停下,霍珣撩起窗台悬挂的帘子,看见了自家府门。
他感激地对送他们回府的越少珩拱手答谢:“多谢殿下相送,我与阿姐就先回家了。”
竞渡结束后,霍珣与几位表兄在街上游玩了一会,之后便散了各自回家。
他不敢独自回去,怕被母亲谴责追问,于是跑到景王府等人。
景王府的管家得知他是霍家少爷,热情请他入府,好吃好喝招待着。
直到景王带着霍令仪归来。
他就知道,景王一定会将他姐姐安全送回来。
越少珩对他沉声吩咐道:“你先下马车,本王有些话要与你姐姐说。”
霍珣回头瞥了眼自己的姐姐,她安静坐在马车角落里,罕见
的柔顺。
而景王也淡然坐在一侧,二人虽未多言,但他们之间有种不可言说的氛围萦绕在身侧。
他压下心头的好奇,快步跳下马车。
霍珣走了,马车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霍令仪将披风取下,这才抬头问他:“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越少珩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和一个木盒递给她:“你赠我香囊,我便送你一瓶药。这是军中专门治疗外创伤口的,一夜便能愈合。但是你得将如今戴着的这对耳环换成银的,这儿有一对纯银打造的耳饰,夜里戴上,便不会拉扯到伤口。”
纯银的耳饰,谁没有啊。
霍令仪不以为意,但是打开后才发现略有不同。
她妆奁里的耳饰都是带吊坠的,容易钩扯到头发。
但木盒里的这对,却没有任何吊坠,是一对耳珠。
和耳珰一般大小,与粗壮的耳珰不同,它是纤细的金属针勾,上面只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散发着莹莹粉光,与她那支珍珠点翠蝴蝶簪的珍珠一样的色泽,只是小了许多。
她合上盖子,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殿下当真心细如尘,多谢殿下好意。”
越少珩微微颔首,望着马车外的日薄西山,淡声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霍令仪感受到他的示好,心里滋生出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从未有过的愉悦,也是从未有过的不舍。
她扶着门框,就要走下马车。
忽然她扭过头来,最后看他一眼,眉眼一弯,冲他灿然笑道:“殿下,今日我玩得很开心,多谢你。”
下了马车,与霍珣一起走入府邸。
她回头了三次。
直到进了府,彻底断绝了视线,那辆马车才悄然离去。
霍珣忍不住靠近她,挤眉弄眼的好奇追问道:“阿姐,你与景王,是好事将近了吗?”
霍令仪娇哼一声:“不许跟任何人说,八字没一撇呢。”
霍珣笑得不怀好意:“那我近来是不是该好好锻炼,等着背你送上花轿呀?”
霍令仪巧笑嫣然,将手放在他肩头与他勾肩搭背起来,在他放松警惕之际,不由分说跳到他背上,死死缠住:“那先让我试试你能不能背得起我。”
“啊,阿姐你好重啊,跟猪一样重!少吃些吧。”霍珣及时扶稳了她,背起她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了起来。
这副醉汉的走路姿势,路过的婢女们瞧见了都掩嘴而笑。
霍令仪气极,掐着他脸颊软肉使劲蹂躏起来:“你才重啊!”
霍珣被揍得嗷嗷叫,但脚步还算稳健,一路背着霍令仪走过前院连廊,往正厅而去。
冯衿在廊下等候他们回来吃晚饭,瞧见他们姐弟打打闹闹入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无奈地笑着摇头,转身进了屋中。
第73章 怀春春水涌上来,往礁石深处灌入……
夜里用过晚膳,霍令仪陪着冯衿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之后便到秋水苑小坐片刻。
晚风带走白日暑气,院子里的鹅卵石仍然温热。
霍令仪和冯衿一起脱去鞋袜踩在鹅卵石小道上。
冯衿走习惯了,闲庭信步十分轻松。
霍令仪脚板娇嫩,走在凸出的鹅卵石上就像踩在刀尖上一样,走了没几步就嚷嚷着受不了了。
缓缓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立起白皙娇嫩的双足查看,脚板底下白里透着粉嫩的红。
霍令仪撑着膝盖,愁眉道:“娘,好痛啊。”
冯衿继续在鹅卵石上行走,回头瞥她一眼:“多走走就好了,夜里才能睡得香。”
“我睡得很好啊,娘你睡不着?”
冯衿面不改色地走过:“也不是睡不着,只是容易惊醒。”
“这可不是小事,一会我去医塾替你找大夫过来瞧瞧。”霍令仪想起盛娴母亲,初时只当是小毛病并不在意,可病灶越烧越旺,最后险些酿成大祸,因而她变得无比紧张。
冯衿拒绝道:“不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只是记挂你爹罢了。”
“爹在家书里也说南方水患已平,想必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娘你不要忧虑。”
冯衿望着远处山头的霞光被浓重夜色吞噬,忧心道:“水患之后的瘟疫才是最危险的,南方的药材耗空,定要四处采买,这些天城里的药材价格都在慢慢上涨,今明两日,你与我一道去采买药材,派人送去南方支援。”
“好!”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霍令仪陪着母亲进屋,写了一些要采买的药材单子,商量好明日要去哪几家商铺采买。
采买药物的钱财,要从府上账簿支出。
霍令仪还是头回接触这些,账簿压根看不明白,在冯衿的教导下,才慢慢看懂门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将来嫁了人,便是当家主母,这些东西也要慢慢开始学习,不能懈怠。”
霍令仪望着摊开在桌上的账簿,一个头有两个大,哀怨道:“啊……也太早了吧。”
“早几年前就想教你,你天天躲起来不让我找到,我也就不勉强你了,你若还不想学,就回屋去,我这儿也不差一你个。”冯衿也不惯着她了,对她冷脸下驱逐令。
霍令仪咬着唇,赖在她身边不走,小心讨好地说道:“没说不学,是我以前不懂事,娘你说得挺对的,我年纪也不小了,这些东西也得慢慢学起来。”
冯衿破功笑出声来,翻过一页账簿,长叹一声无奈道:“女大不中留了。”
霍令仪懵懂地看着她:“什么女大不中留,我一直都在啊。”
冯衿笑着摇头,以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态,对她戏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天送你们姐弟回来的是谁。”
霍令仪坐直了身子,神色变幻不定:“偶遇罢了。”
冯衿了然一笑:“是是是,偶遇罢了。”
“娘……”
冯衿耸了耸肩膀,将她脑袋别开:“别赖着我,起开,往后少跟我撒娇。”
霍令仪抱着她的手臂不肯撒手:“我就赖着你,我就撒娇。”
耳朵擦碰到她的手臂上,一阵刺痛传来,霍令仪不敢再乱动。
“都险些忘了替你擦药,我看看。”冯衿抬起她的下巴,让她转过脸去,借着烛台的光线,看清楚她泛着红肿的耳朵。
“怎么这么肿了,是不是湿水了?”
霍令仪下意识撒谎,眨了眨眼睛:“没有啊。”
“懒得管你那些事,痛的是你又不是我,说了多少回你都不听话。”知女莫若母,冯衿一眼就看穿霍令仪在撒谎,脸色有些冷淡,拿出药箱,翻找金疮药给她涂抹。
霍令仪想起越少珩给她的药,她更想用这个。
“娘,用这个吧,青骊给我的,她说这个有效。”霍令仪从袖袋里取出一支药瓶和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冲她眨了眨眼:“还有这个,你也替我换了这个吧,你手轻,一定不会弄疼我。”
冯衿接过来,药瓶有些特别,似乎在哪儿见过,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
是霍擎带在身边的金疮药,军营里特供,比别的伤药药效都要强。
一个身居闺阁之中的娇小姐,上哪儿接触这样的药品。
她又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对形制特别的珍珠耳珠。
上面淡粉色的珍珠十分眼熟。
东珠,皇宫贡品。
冯衿将这几件事串起来,也就明白了一些事。
他对令仪很上心。
冯衿沉默不语,替她取下耳坠,更换了新的耳珠,在她耳垂周围抹匀了药膏。
之后又在屋中教了她一会,直到月上中天才放她回平湖居。
临走时,冯衿喊住了她。
霍令仪回头,有些疑惑的看过来,忽然就被人抱住。
属于母亲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涌来。
幼时牙牙学语,跌跌撞撞跑向母亲,她都会张开双臂迎她入怀,身体似春风般温暖,带着特别的香气。
头上传来冯衿的声音:“我的蛮蛮长大了,真好。”
霍令仪有些不解,但伸手抱住了她,仰头问道:“娘,怎么了?”
冯衿放开她,看着已经长到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儿,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没事,你今日愿意跟娘学看账簿,娘很高兴。”
霍令仪试探问道:“那我天天都来?”
“好啊,你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我隔天来……”霍令仪语气软了下来,有些不太情愿。
“你呀!”冯衿恨铁不成钢,狠狠点了点她的额头。
送走霍令仪,冯衿便回屋了,只是翻出了另一本账簿。
孙妈妈端着安神茶进屋,递到冯衿面前:“夫人,该喝安神茶了 。”
冯衿眼神示意:“放那儿吧。”
“噼啪”两声,灯花爆燃,灯火光线黯淡了少许。
孙妈妈打开灯罩,拿剪子剪掉一截灯芯。
看见冯衿在看库房的清单,不由问道:“夫人在找什么?”
冯衿翻页的手微顿,头也不抬,嘴角含着笑意,说道:“给令仪准备嫁妆。”
*
“阿嚏。”
刚回到平湖居的霍令仪打了个冷颤,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摸了摸鼻子,霍令仪没太在意,回屋唤喜鹊给她烧了热水,在净室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地离开。
推开床帏旁边的轩窗,便能听到虫鸣蛙叫之声。
仰头望向院子外面,四方天穹漆黑一片,唯有星汉灿烂。
在马车里睡了一觉,如今竟也不觉困顿。
霍令仪无事可做,在床榻里滚来滚去,翻来覆去,只等着什么时候睡着。
脑袋在床沿倒立,眼前是颠倒的世界。
颠倒的喜鹊在外间榻上绣花,颠倒的博古架上全是她的小玩意,颠倒的瓶花上方挂着她和柳青骊的画卷。
霍令仪盯着画卷里颠倒的两个人,忽然想起来这是孟玄朗给他们作的画。
她翻身下榻,走到案几旁凝眸思索。
喜鹊听到椅子拖动的声响,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
走进里间,便看到霍令仪踩在椅子上要去取画。
“小姐,小心些。”喜鹊走上前扶住椅子,搀扶着霍令仪下来。
“小姐不是很喜欢这幅画吗,怎么忽然取下来了?”
霍令仪举着画卷,仔仔细细欣赏,只当是最后一眼了:“觉得不太合适,就不挂了,寻到机会,送去给青骊吧。”
话音刚落,霍令仪的目光忽然凝聚在画中的自己身上,她有些不敢置信。
“快,去取盏灯过来。”
喜鹊听她语气着急,赶紧去案桌上取来一盏灯台,霍令仪来到书桌前,将画卷彻底铺开,接过喜鹊递来的灯台,移到画中间。
灯台照亮的一刹那,许多东西都纤毫毕现。
画幅不算特别大,因而画中人的细节叫人容易一眼忽视。
她也是今日才看清楚,她的鬓发间多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你看看,这是什么?”霍令仪指着画中自己的鬓发,问身边的喜鹊。
喜鹊低头查看,半晌才认出来:“是小姐的珍珠点翠蝴蝶金簪,怎么了?”
霍令仪沉默片刻,喃喃自语道:“可我早弄丢了,他不可能知道的,他都没见过。”
喜鹊听得一头雾水:“谁呀?”
霍令仪眼神闪烁起来:“没……没谁,你当真觉得他把我画得很好看吗?”
喜鹊困惑不已:“好看呀,奴婢不懂画,只能凭直觉去看,小姐不觉得画上的你,细节比旁边的柳小姐都多吗?小姐衣服上的褶皱纹理,头发里的簪子,脖子上的痣,还有小姐笑起来时,眼睛弯起来的弧度,还需要别的什么证明吗?”
画又重新挂回了原位。
喜鹊觉得今夜的小姐特别古怪。
她将画挂回去之后,满屋子的转悠,这个摸摸,那个碰碰。
最后坐在梳妆台上梳发,却拿着梳篦一动不动。
梳了一会,又托腮坐在铜镜前沉思。
双眸失真,谁也不看,但眼波流转,哼着小曲,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她懂了。
少女怀春,情窦初开。
快要到三更天,霍令仪才堪堪躺到床上。
喜鹊要去掩上轩窗,霍令仪却不许。
“别关,我想看看月亮。”
月上中天,又绕过树梢,正巧悬挂在屋檐一角。
树梢被风吹动,发出簌簌声响。
她趴在床头,墨发如瀑披散在肩背上,月光似乎偏爱于她,似水般温柔倾斜在她身上,玉雪堆砌出的冰肌,泛着银白色的光。
霍令仪侧躺在瓷枕上,望着天边上弦月出神。
翻动身子时,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挪动瓷枕,才发现那本《妖狐秘史》竟然还压在她枕头底下。
她抽出禁书,正要丢开,却鬼使神差地翻开了,月色幽暗,看不清书上的字。
于是她起床掩上里间的门,悄悄点了盏灯回到架子床上。
虽看得面红耳赤,但怀揣着好奇一直追读,双眸湿漉漉的,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不知不觉趴伏在床边睡了过去,手压在书页上。
夜风潜入,吹熄了窗边的灯。
屋檐下的风铃,叮铃铃发出悦耳的声音。
四周一片薄雾浓云,耳边有潺潺水声。
周身似是浸没在茫茫春江水中,温热水流流淌而过,打湿了交缠的两条鱼尾。
温热的身躯裹住她,与她紧紧缠绕。
春水涌上来,往礁石深处灌入。
热烫,温柔。
她茫然失神,双眸失去了焦距,却听闻有深重的喘息声环绕耳边。
春江水声潺潺不休,浪潮席卷,拍打在二人身躯上,捣出银白色的浪花。
水中没有依傍,浮浮沉沉,雪白藕臂环住他宽阔的肩膀,将脸埋进他的肩窝,他凑上前来与她交吻,温热的唇舌,触感尤为鲜明。
喘息声有些急促:“令仪……可以了吗?”
她失焦的瞳孔渐渐恢复,看清了眼前人是谁。
……
“叮铃铃”
守夜的奴仆听闻屋内的铃铛响起。
景王殿下不喜欢人在屋内守夜,但屋外不可不留人。
床外悬挂的铃铛是用来唤人的,这段时日响得频繁了些。
茫茫夜色里,有夜鹭啼叫,却看不见踪影。
奴仆上前应召。
“备水。”越少珩声音隔着紧闭的屋门传来,有些燥怒的沙哑。
“殿下要热水还是冷水?”
“……冷水。”
轩窗被人打开,凉风倒灌而入,吹散满室燥热。
忽如其来的烈风,卷起桌上的书卷,哗啦啦打开了一页纸。
清冷月色下,有一道身影伫立在窗边,孤影茕茕。
他的脸半数隐没在窗边的阴影内,衣衫敞开,露出玉白胸膛,尚在微微起伏。
雾色浓重的黑眸里,有无数欲念在纠缠,散去。
思之若渴,何以解忧?
第74章 关心钻进他的怀里,化作无边温柔……
翌日一早,霍令仪跟随母亲到各大商铺采购药材。
确实如冯衿所料,商铺似乎早就收到风声,草药的价格节节攀升。
若是今日不买,明日必涨。
霍令仪与冯衿走了几家之后,渐渐上手,为了加快速度,与她分头行事。
接连几日,霍令仪都在外奔走。
是日,霍令仪刚从一家药铺出来,东西都已经基本采买妥当,正要回府交差。
忽闻大街上轰隆作响,有马蹄疾驰的声音。
前有士兵沿途开道,后有军队列队穿行而过。
她与其他百姓一样,站在街边躲避。
霍令仪见身侧有个七岁稚童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躲避,险些被拥挤人群挤倒,
她弯腰将孩子抱起走到人少的地方。
不多会,便有个阿嬷跑过来认领。
稚童奶声奶气跟她道谢,被阿嬷抱在怀里与她挥手告别。
再抬头的时候,只见骑兵坐着高头大马穿街而过,后有马车辎重,训练有素的士兵运载着物资往城外而去。
她听到附近围观的百姓在窃窃私语:“又要给南方送物资啊,这场天灾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唉,可不是,我婆娘那边都有好些个来投奔的亲戚,一个人一张嘴,五个人就是五张嘴,烦死了,都是一群讨债鬼。”
“你没发现近来城中医馆多了许多病人吗?我听人说南方已经开始出现瘟疫了,可别传到盛京来。”
“不会吧,那我得赶紧去城外采艾草。”
“你现在才去?城外的艾草早就被割了个干净,还有许多人进山采药呢。药材铺赚得盆满钵满了吧。”
士兵走远,街道又恢复如常。
霍令仪心事重重往家中走去,又听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街上人群往旁边避让,霍令仪也下意识往旁边躲去。
但马蹄声在自己身边停了下来,霍令仪回头,便见穿戴着轻甲的越少珩翻身下马,朝她走了过来。
“我还以为看错了,果真是你。”青年丰神俊朗,身姿魁梧,穿着银白色的轻甲披风,腰配银剑,颇有二郎神真君那般仙风道骨的仙气。
霍令仪还是头回看见穿盔甲的越少珩。
俗语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可霍令仪却觉得他不论穿什么衣服,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秀雅。
霍令仪问道:“你这身装扮,是要上哪儿去?”
白马打了个响鼻,往霍令仪身边凑去,越少珩拍了拍身侧白马的脖子,将它扯回来,安抚它:“去南方送物资。”
霍令仪不禁皱眉:“为何要你去?”
越少珩不便多说,简单解释道:“皇兄不放心旁人,便让我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里有那么多官员不去,偏要你去?你知不知道南方那边好像有瘟疫了。”想起方才在人群里听到的消息,霍令仪不由向他提醒。
越少珩听后莞尔,“你是在担心我吗?”
霍令仪眼神微微闪烁,但最后还是诚实地答道:“是,我担心你。”
越少珩眼眶有些发热,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心口酥软一片。
他蓦地偏头去看向旁侧,轻笑了下,待将翻涌的情绪按压下去后,才扭头看她。
“放心吧,我福大命大,没事的。”
霍令仪急了,抓住他的手臂,慌忙制止他:“呸呸呸,不许说这种话,我爹出门都不敢说这种话,你不知道,一般说这种话的人,最后都回不来!你重新说过!”
越少珩看着她虎头虎脑的认真模样,愣了片刻,忽然朗声笑了出来,再也忍不住亲昵地双手捧起她软乎乎的脸颊,一脸认真道:“我去去就回,你不必忧心。”
霍令仪怔怔的与他对视了须臾,意识到自己有些关心得过火了,拍掉他的手,躲闪道:“谁关心你了,只是怕以后没人跟我斗嘴了,无敌是多么寂寞。”
她皱了皱鼻子,无比骄矜地哼了声。
这样鲜妍活泼的她,让越少珩心中越发不舍,但再不舍也得走了。
“好了,话说完了,我该走了。”
他牵起缰绳,正打算上马,霍令仪忽然拉住他的手,将什么往他手腕上套了上去。
越少珩低头,便见一节彩绳挂在腕间,与他的银甲护腕格格不入,分外显眼。
“这是?”
霍令仪笑道:“我娘给我做的彩绳,辟邪的,愿你一路平安。”
“多谢。”越少珩珍惜地抚摸着它,小心藏进袖子里。
他利落的翻身上马,准备离去。
霍令仪站在下面仰视着他,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问道:“哎,你要去南方,顺路会见到我爹吗?”
越少珩颔首:“会。”
霍令仪激动不已:“能劳烦你顺带将一些药材送去给他吗?我和我娘担心南方那边买不到药,特意囤积采买了些药物,正愁不知怎么送去。”
越少珩没有一刻犹豫,当即答应了她:“好,我替你送。上来,带你回府。”
霍令仪也没有犹豫,伸手握紧他的手,被他一把拉到马背上坐好。
他的手臂穿过她的纤腰握住马鞍,将她牢牢固定在怀里,右手勒着缰绳调转马头往霍府而去。
幸好他穿的是软甲,霍令仪靠在他怀里,并未感到不适。
清风涌动,墨发纠缠到他的软甲上,钻进他的怀里,化作无边温柔。
很快他们便赶回了霍府。
药材铺送来了定好的草药,管家正在府门外差使下人卸下驴车。
瞧见自家小姐和一个银甲小将军同乘一匹骏马回来,管家大惊失色,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后,又生出几许疑惑。
这人他见过,一个多时辰前来过,在府门外徘徊不入,之后静悄悄的走了。
原来他是来找小姐的。
管家赶紧唤人进屋找夫人。
越少珩率先翻身下马,掐着她的纤腰将人抱下马背。
大庭广众之下,霍令仪后知后觉的,总算知道哪里不妥了。
她的脸色微红,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垂眸不敢看他。
越少珩并未留意太多,望了眼天色,只沉声嘱咐她:“你去处理吧,我在这儿候着。”
“好,你等我。”
霍令仪与门外管事说明情况,让他加派人手装填马车,随即如一只蝴蝶蹁跹飞入府邸去找冯衿。
冯衿闻讯而至,看到一列士兵在门外帮他们装填马车,而越少珩背对着他们,扶着腰间宝剑站在廊下,长身玉立,威武不凡。
冯衿眼底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款步走上前去,对越少珩说道:“劳烦王爷,妾身实在感激不尽。”
越少珩回头,便看见冯衿要冲他行礼,他赶紧搀扶起她的手臂,温声道:“冯夫人不必多礼,顺路罢了,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冯衿含笑道:“应该谢的,令仪也真是的,怎么好意思麻烦殿下。”
还顺便瞥了眼站在她身边的霍令仪,流露出责怪的表情来。
霍令仪困惑地抬头看他,自己找他帮忙,真的很冒昧吗?
越少珩见她这样迟钝,竟是没听出冯衿话里的揶揄,不由失笑。
他直视眼前的冯衿,沉声道:“无妨,本王愿意帮她。”
冯衿见他听懂了自己的弦外之音,默默收起打量的神色,心满意足地笑了:“好,有了殿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冯衿站在廊下与越少珩简单交谈了几句,越少珩有礼有节,进退有度,她心中更为满意。
霍令仪站在一旁插不上嘴,正百无聊赖,见不远处来了几个人,忽然眼前一亮,提起裙摆走下台阶,朝来人走去。
“亮怀,你怎么也跟着来了?你该不会也要去南方吧?”
孟玄朗翻身下马,罕见的换了身直缀便服,他的腰间配了把黑色的宝剑。
整个人看上去,少了些老气横秋的儒雅,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孟玄朗双眼熠熠生辉,朝她作揖道:“令仪。这次下江南历练,机会难得,不是谁都可以去,王爷钦点我同去,正合我意,岂敢推脱。”
他与其他人一样,都被景王莫名其妙地抛在了城门口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直到有侍卫来报,要找几个人帮忙到将军府运载些药物,他想也不想就跟过来了。
每每远行,他都习惯与知己好友话别,让他们知晓自己的行踪,不至于牵挂。
他在盛京里结交的知己好友不多,霍令仪也算一位。
霍令仪回头看了越少珩一眼。
只是一个回眸,他便紧紧锁定了她的目光。
放在以往,她会觉得越少珩带走孟玄朗肯定又在耍什么阴险把戏。
但现在她不会这样认为了。
孟玄朗要入仕,跟在景王身边,会有许多表现机会。
此次去南方,说不定还能立功升迁,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霍令仪对他柔柔笑道:“去历练是好事,你多照顾自己身体,南方水患之后,恐有瘟疫,你身体不好,不要逞强。”
孟玄朗心头一暖,感激道:“多谢令仪关心,我会留心的。对了,若是可以,劳烦你将这几本书交给青骊,也顺便告知她,我去南方了,让她不必担心。”
孟玄朗将包袱里带着的几本书递到霍令仪面前。
霍令仪接过,看了眼书封,是四书的其中两本。
别人定情都送些什么簪子玉佩,他俩真
是特别,竟然是送书。
霍令仪好奇问道:“这几本书有什么特别吗?”
孟玄朗摸了摸鼻子,说道:“没什么特别,只是在书中为她标注了些东西,方便她看懂。”
霍令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真贴心。”
“如此,便有劳令仪了。”
霍令仪将书抱在怀中,保证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帮你送到。”
越少珩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眼睛往她怀里的书盯去,冷声问道:“这是什么?”
不等霍令仪说话,孟玄朗率先做出解释:“回殿下,是我请令仪替我转交给柳小姐的东西。”
越少珩收回目光,冷淡回道:“哦。”
他利落的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朝他们二人说道:“东西都装好了,我们耽搁了不少时间,也该启程了。”
孟玄朗转身冲霍令仪作揖道别:“令仪,再会。”
“一路平安。”霍令仪冲他挥了挥手,看向越少珩时,他骑在马背上淡淡扫视她一眼,迟迟没有扬鞭。
他在等她道别。
霍令仪很快便意会到他的意思,跟他认真拜别道:“景王殿下也是,一路平安,事事顺利。”
越少珩轻叹了口气,深深望她一眼做了最后的叮嘱,“自己照顾好自己。”
之后扬鞭,带着一行人离去。
第75章 相思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送走他们后,日子还得照旧过下去。
只是霍令仪忽然间发现,日子无聊了许多。
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从前没有越少珩打扰,她都不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清汤寡水,乏味无趣。
她也是头回知道相思是什么滋味。
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平日里爱去的地方如今不爱去了,平日里爱玩的东西也不爱碰了。
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会忽然想起他来,常常走神。
这样的情形已经被冯衿发现过好几回,她见霍令仪心神不宁,便问她最近有何烦心事。
霍令仪怕被她发现,只说夏季闷热,头昏脑胀,因而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还快速转移话题,追问今年的避暑之行何时开始。
每年七月,霍令仪都会与母亲一道随外祖一家,去冯家位于仓山的一处庄子避暑。
那儿是一处不俗的避暑胜地,有许多朝廷官员,也在那里置办田产,购置庄园。
距离皇家的避暑行宫也仅有七八里的距离。
听说避暑行宫的荷塘,比北苑的湘湖居还要大。
接天莲叶无穷碧,人可乘一叶扁舟钻进藕花深处游玩。
传闻先帝喜欢与妃子在荷塘里玩捉迷藏,莺声燕语,从荷塘深处传来,却寻不到踪迹。
行宫中更有一处华清池,诗人吟: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洗过华清池的娘娘,都会荣宠不衰,因而也成了许多娘娘们争相抢夺的地方。
不过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毫不相干,她可是连行宫的门都不曾见过。
外祖父为官数十载,已近古稀之年,早就萌生归隐之意。
只是圣上一直不肯放他告老还乡,这几年似乎有所松动,也着力培养冯止做其接班。
前几年,去庄园避暑的冯家人,只有外祖母以及几位表亲,还有她们一家三口。
今年外祖父似乎能抽身陪同,只是苦了舅舅冯止,忙得无一日得闲。
冯家那边还未传信过来,只说七月初,却没说是哪一天。
要是定了时间,会提前派人过来相告。
步入六月,暑气越发令人难受。
冯衿给她院子多调了些冰过来,吃食也照顾着,送来冰镇西瓜,还有酥山冰酪。
霍令仪得了便宜后,心生感激,便乖觉了许多,每日来她院子也勤快了起来。
时间久了,思念也就淡了下来,更何况她还有些别的事要忙。
在冯衿的监督下,霍令仪被迫每日跟在她身边学管家事宜,还要与各家往来打交道,人情世故须得面面俱到。
霍令仪渐渐得心应手,但也有嫌烦之时。
寻了机会,就会外出与友人相邀游玩。
若是去北苑打马球,打累了,她会独自逆流而上去上游钓鱼。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每次她来,那日龙舟竞渡与她一起擂鼓的胡蝶都会在。
仿佛早有预知,胡蝶贴心为她备好了一切。
还会摇橹送她去湖中心垂钓。
胡蝶说话时声音低沉,可唱起歌来却像变了个人。
她说自己出生在江南,会唱扬州小调。
吴侬软语霎是好听,霍令仪十分喜欢。
江河悠悠,清歌小调。
也是一种享受。
除了在北苑,她时常会在各种地方偶遇胡蝶。
胡蝶就像是一只真蝴蝶,在她需要的时候翩然出现,不需要的时候扑闪着翅膀隐匿起行踪,绝不打扰到她。
有几次去茶楼听书,遇到登徒子来打扰她,也是胡蝶出手替她惩治登徒子。
霍令仪知道,这是越少珩留下来保护她的。
她是个极豪爽的姑娘,喜欢穿男装,但会做姑娘打扮。
只因男子装束更便利她行动,而她又喜欢姑娘家那些漂亮的东西,丝毫不在意旁人说她古怪。
霍令仪给她送了不少首饰,胡蝶每天都佩戴在身上,环佩叮当作响,甚得她欢心。
胡蝶是越少珩的耳目,同时也可以是她的耳目。
霍令仪会跟胡蝶打听江南那边发生的一些事。
虽然她说得含糊其辞,但她也从中打听到,为何圣上会派越少珩去江南。
原来是为了保护二皇子。
二皇子在江南遭遇了几次暗杀,霍擎和柳靖等人为了救二皇子也受了轻伤。
整件事明面上看,是马匪因为被剿,心生怨恨,于是找来江湖杀手刺杀皇裔报仇。
但追查下去又并非这么简单,当中或许还有些朝廷党派之争。
这些事情,胡蝶说得隐晦,只是她拼凑出来的。
父亲送来的家书中从未提及自己受伤之事,应当是不想她们为他担心。
霍擎这样纵横沙场的武将也受了伤,那越少珩呢?
霍令仪追问胡蝶,胡蝶带给她的,只有平安二字。
但是否是真话,她不得而知。
他们远在南边,她并不能为他们做什么。
只能每日诵经祈福,频频往灵泉寺跑,也算有些寄托。
好在六月末的时候,南方传来好消息。
南方水患治理颇见成效,贪官污吏也已惩治了一批,新的官员准备走马上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已经启程班师回朝。
消息传到将军府的时候,霍令仪早就从胡蝶口中提前三日得知。
大约还有七八日的路程就可以抵达盛京。
*
一大清早,霍府上下都忙着洒扫府中各处,准备为明日霍擎归家接风洗尘。
本以为是第二日才到,段叔却提前跑回将军府报信,说今日傍晚队伍便能回到盛京。
他来时,霍令仪和霍珣都在正厅里帮忙扫灰。
冯衿擦了擦手,迎出门去,在廊下与他对话:“怎么会这么快?”
段叔风尘仆仆赶回来,鬓发里藏有灰尘沙石,周身都灰扑扑的,他解释道:“中间走了水路,便加快了行程。其实大家归心似箭,也都不想再拖延到明日入城,因而快马加鞭往盛京赶,老爷特地派我先走一步,回来通传夫人小姐和少爷一声,免得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
冯衿颇有些无奈:“这还
不是措手不及?罢了,早一日回来也好,段叔你先回家与家人团聚,夜里接了孩子一起来府上吃顿团圆饭。”
段叔离家数月,对家中亲人牵肠挂肚,当下感念不已,垂头答谢:“多谢夫人,属下就先回家了。”
“段叔,我送你出去。”霍令仪见状,眼睛提溜一转,赶忙把手中的鸡毛掸子塞到霍珣手里,拍干净手里的灰尘,提着裙摆和段叔一起走入廊下。
霍珣后知后觉,竟是被她摆了一道,他也将鸡毛掸子扔到一边,就要追上去:“段叔,我也送你出去。”
“去哪儿啊。”冯衿一把拎起霍珣的后衣领,将偷懒的霍珣揪了回来。
“娘,我去送送段叔嘛。”霍珣嘿嘿笑了两声。
“送一个人需要两个人去吗?你们那点小心思以为我没看出来,溜出去了就不知道回来,少给我偷懒。”冯衿将鸡毛掸子重新塞进霍珣手里,对他命令道。
她最是了解这姐弟二人的小心思,天天偷懒耍滑头,没个正形。
霍珣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姐姐奸计得逞,而他则抗争无果,只好灰头土脸留在正厅打扫。
果不其然,霍令仪一溜就是半日。
用过午膳后,她又以不舒服为由,躲在屋里歇晌。
冯衿也不差她一个,自顾自便领着奴婢去后厨准备接风宴的膳食。
*
傍晚时分,天色尚早。
日头还未落下山,余晖尚带着热度,映射在青瓦白墙上。
镂空的花窗里,树影婆娑,浮光跃金。
两道身影从花窗里一闪而过,往后院马厩走去。
霍令仪与喜鹊躲在月洞门后,左右看了眼无人,才对喜鹊叮嘱道:“你去开后门。”
喜鹊听话的转身去为她打开方便之门。
随后,霍令仪偷偷摸摸钻进马棚,寻找自己的坐骑。
马棚分了许多个隔间,里头豢养了五六匹骏马。
最末一间马棚里的枣红色骏马似是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前蹄。
霍令仪走近,掏出从门房那儿偷来的钥匙,找到对应的铁门打开。
牵出马,拍了拍它的脖子安抚道:“嘘,小声些,别被人发现了。”
忽然,一阵古怪的窸窣声在马棚角落里响起。
紧接着,角落里的草垛忽然蹦出了一个人。
“抓住你了!”
霍令仪定睛一看,不是霍珣是谁。
霍珣头上衣服上都插着杂草,笑得一脸奸诈:“哼哼,阿姐,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要去城门接人是不是?”
他只身拦在了霍令仪面前,不许她离开。
霍令仪瞧见他这幅模样,有些无语凝噎:“是又如何,你想干嘛?”
霍珣哀求道:“带我一起嘛。”
霍擎从陇西归来时,冯衿只是领着两个孩子在门口相迎。
这次他又出远门,冯衿的意思也是打算在府外迎接就可以了。
霍珣观察到霍令仪今日反常的举动,可以用魂不守舍来形容。
送段叔离开的时候,她还特意追问了他们走的路线,他便猜测出她想去城门外接人。
果不其然,被他蹲守到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可怜的父亲,要是被他知道,心爱的女儿心里眼里全是另一个男人,该有多难过。
这个时候还得是他这个儿子站出来,给老父亲一个安慰。
“谁拦着你了。”霍令仪细心替他将头上的杂草弄干净,将钥匙扔进他怀里:“喏,自己牵出来。快些,我可不等你。”
霍令仪牵着马走到巷子里,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挺直腰背坐在马背上等他出来。
巷子里一户人家在院子里种了一株五色赤丹山茶花,浅粉色的山茶花掩映在翠枝之间。
树梢越过高高的屋檐背脊,上百朵娇妍的山茶花探出头来,喜不自胜。
霍令仪轻踢马肚,走到高墙旁,伸手攀折了一朵。
女为悦己者容,他看到了可会欢喜?
“阿姐,咱们比比看谁先到!”霍珣一声吆喝,踢着马肚,率先跑到了她前头。
霍令仪扬唇一笑,将山茶花揣进怀里,勒紧缰绳,扬鞭一喝,骏马撒开蹄子追了上去。
两道身影从巷子里钻出。
马蹄清脆,在青石板上残留余响。
*
夕阳西下,泛着光晕的一轮金饼,潜入天际长河尽头。
城墙上守卫的士兵,看见远处烟尘滚滚,一支车马队伍由远及近赶到城门。
奉旨前来迎接众人的德海公公笑意吟吟地站在城门口等候。
一骑当先的俊美男子到了城门率先停下脚步,身后的众人也都跟着及时减缓速度。
一行人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赶在落日前回到城中,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是灰尘,看上去也都疲倦不已,双目无神。
但为首的越少珩就算日行千里,依旧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俊美的面容上虽蒙了一阵灰色的雾霾尘灰,也掩饰不住精致立体的轮廓之美,与周边众人形成鲜明对比。
德海欣赏着景王殿下的容貌,不由感慨上天不公,倾尽所有锻造出来的宝物,当真是得天德厚。
德海眉目恭顺道:“奴婢见过景王殿下,霍将军,柳侯爷,奴婢奉皇上之名,在此迎接诸位大人,众大人长途跋涉,辛苦了。”
越少珩勒紧缰绳,皱眉询问:“皇兄可是要召见我等?”
德海笑盈盈解释道:“圣上自然是想念二位殿下的,在宫中特别为二皇子还有景王殿下设下家宴,共度天伦之乐。”
说罢,他又转头向几位大人说道:“诸位大人实在是辛苦了,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归家,与家人团聚,明日上朝皇上再与诸位大人论功行赏。”
德海的话,就是皇上的旨意。
众位大臣交代过事宜后,在城门口互相道别。
将士们回营清点,之后再行遣散。
二皇子坐在马车里,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掀开帘子与底下的德海见了一面。
德海从小看见这位二皇子长大,见状也是狠狠落了一把眼泪,诉诉衷情表达自己的关心。
霍擎驭马特意绕到越少珩身旁,对他说道:“景王殿下年少有为,智谋无双,此次多亏有殿下在,才不叫贼人得逞。”
“霍将军言重。”越少珩端坐在马背上,长途跋涉也未见腰背弓塌,仍是挺直脊梁。
霍擎一扫而过,眼底藏了些欣赏。
这一路,皆是眼前这位景王殿下主持大局。
皇上钦点他们几人做钦差大臣辅佐二皇子赈灾,本该拧紧一股绳协助二皇子殿下,却不料这几根绳各有各的打算,互相擎制,谁也不让谁。
赈灾的这两个月,这些臣子懈怠的懈怠,推卸的推卸,只有立功的时候都抢着来做。
哪怕他清楚官场有时比战场还险恶,也不得不憋着这口气。
毕竟他早已没了年轻时那股莽撞的冲劲,做事也得分个轻重缓急。
有些人巴不得二皇子搞砸赈灾这件事,暗里使绊子,还险些害二皇子殒命。
整个队伍险些崩成一盘散沙。
恰好盛京遣使来支援,还以为是什么军机大臣,没想到来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霍擎对越少珩的印象只停留在他小时候,只记得是一群皇子中最鹤立鸡群的存在。
先帝总是跟他说起这个儿子,夸他天资聪颖,但言语中又隐隐有些妒意。
老子妒忌小子,欣赏中又带着蔑视的打压。
他知道,先帝只是从越少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皇长兄,一个如圭如璋,琼枝玉树的男子,受尽了父皇偏爱。
不过他早早离开盛京,调往陇西任职,也就没再了解过之后的宫闱秘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还以为越少珩会在先帝的打压下变成一个无骨的纨绔王爷。
却不成想,熬过风霜的树,必能成材。
霍擎流露出长辈对小辈的疼爱来:“殿下将近弱冠之年,缘何还未成家?可有喜欢的姑娘?碰上喜欢的,可要尽早定下来。”
越少珩:“……”
在越少珩身后的江野险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好在青山扭头瞪他一眼警告,他才移开视线,躲到一旁偷笑。
江野瞧见不远处护城河上的白玉桥,出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出言提醒道:“哎,霍将军,那不是霍小姐和霍小少爷吗?”
第76章 归来“男人不会哄女人,怎么配娶妻。……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白玉桥上骑马过桥的两位年轻人。
一马当先的是一位玉软花柔的豆蔻少女,穿着柔黄色浣花锦交领罗裙,墨发如瀑,鬓角插了两支梅花银擿,目剪秋水,唇夺夏樱。
最令人眼前一亮的,则是她的耳旁别了一朵浅粉色的山茶花,少女姿容出色,如琼英腻云,娇软柔媚。
紧随其后的少年长得亦是清秀,只是众人的目光都被前面的女子吸引,一时将其忽略。
霍擎松开笑颜,凝望自己一双儿女上前:“是我乖女儿来接我了。”
心中感怀他们两个孩子真懂事,别人家都不曾有子女来接,他却得了这样的脸面,说不虚荣都是假话。
有同僚出言调侃他:“霍将军
真是羡煞旁人,令媛天姿国色,令郎威武不凡,不知令媛婚配否?”
霍擎转了转护腕,目光中透着一股倨傲来:“尚未,不过我女儿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人,夫婿嘛得慢慢挑选,不着急。”
“霍将军心中可有人选?”
霍擎抓着缰绳,略带继续讥诮地看向说话之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刘大人可是有所推荐?”
这位刘大人见势,马上抓住机会,热情似火地牵桥搭线起来:“自然是有的,我有位表侄,长得相貌堂堂,年纪也与令媛般配,昌平八年的榜眼,如今任户部侍郎,早几年只顾着建业,把婚事都抛却一边,许多媒婆踏破了门,但缘分未至,他便没应。反正大家年龄相仿,倒不如约个时间见一见,或许也能成一段姻缘,不成无妨,姻缘天注定,眼缘这件事,不好说,霍大人以为如何?”
不等霍擎回答,刘大人便听见越少珩冷笑讥讽:“见了这么多人都没相中一个,也不知道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去池塘底下撒泡尿看看不就知道了,眼神不好,嘴巴还大,妄图吞掉天边月亮,不如低头喝口渠水来得快。”
他还凉飕飕地瞥了自己一眼,刘大人冷汗直流。
景王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对他侄子指桑骂槐,还……还骂他是癞蛤蟆。
这一路也没见景王对他有意见啊!
难不成是景王不希望看到他与霍大人结党营私?可他们不都是二皇子一派的吗?
刘大人自讨没趣,也不敢辩驳,只是老脸丢尽,又不好意思翻脸,脸色变了又变,始终不敢拂袖离去,怕被景王殿下记恨。
霍擎默默给越少珩投去一抹赞许的眼神。
虽然他也很想说这样的话,但是都是同僚,太刻薄了,会损伤彼此颜面。
但如果是景王说的话,那他真是巴不得越刻薄越好。
他们暗流涌动的时候,霍令仪已经带着霍珣走到了他们几人面前。
霍令仪走到近前,甜甜喊道:“爹,我们来接你回府。”
霍珣有几分紧张,虽不能像霍令仪那样轻松自如,但也尽量松开嗓子,喊道:“爹!我也来接你了。”
看见一群陌生的长辈站在父亲身边,霍令仪抬手做了个礼节,拜见他们几位:“令仪见过几位大人,这一路上,有劳诸位大人与我父亲照应。”
他们马上回礼:“霍小姐客气,实在不敢当,倒不如说霍大人照顾我们颇多。”
霍令仪得体地与几位长辈打交道,霍珣也随即跟上。
在霍珣与人交谈之际,霍令仪才得空将眼神静悄悄流转到一旁缄默不语的越少珩身上。
他们中间相隔了几个人,她这般偷看他,也不至于太过显眼。
只可惜妾有情,郎无意。
他表现得不冷不淡,甚至都不曾正眼看她。
“王爷,时候不早,该回宫了。”德海骑马来到越少珩身侧提醒他,越少珩淡淡收回目光,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让人看不出他此时情绪。
众人齐齐作揖相送:“恭送殿下。”
霍令仪唇角向下弯了弯,垂眸掩饰住心头的低落。
耳畔的山茶花似乎读懂了她的想法,低头那刻,如同娇花凋谢,从枝头坠落。
越少珩的目光落到地上的那朵山茶花上,不无遗憾的想。
可惜了,她戴起来很美。
身旁之人再次催促。
周围人见他迟迟不肯行动,也都朝他看过来。
越少珩借着看他们的时机,快速扫她一眼。
只可惜她半垂着脑袋,耷拉着不肯再看他一眼。
不可再耽搁下去,越少珩只好与德海他们一起策马往皇宫赶去。
王爷走了,他们这些臣子很快也都各自散了。
霍令仪出来时还挺高兴的,骑马回府的时候,情绪显然低落了不少。
霍擎和霍珣都注意到了,毕竟她很少掩饰自己的情绪。
路上大家都慢悠悠地走着,夕阳将他们三人的影子拉长。
霍擎忍不住问她:“令仪怎么了?爹回来了,不高兴吗?”
霍珣也觉得奇怪,不都见到人了,怎么还不高兴?
霍珣猜测问道:“阿姐是因为那朵花掉了,所以不开心吗?”
霍珣和她快到城门时,霍令仪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朵山茶花别在耳朵上,他当时觉得她臭美,还出言打趣了她。
那时候霍令仪虽有些娇羞,但仍然骄矜的抬起下巴坚持戴上。
到了城门口,他看见他们一排人都露出了惊艳的表情,景王也不例外。
如今花不见了,所以她不高兴了吗?
霍令仪摸了摸耳朵,唇边绽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对啊,掉了,那是最好看的一朵呢,爹觉得好看吗?”
霍擎认真的看着她,一向冷冽的面庞柔和了不少:“我的女儿戴什么都很美。”
霍令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爹,你可真会哄人,就是这么把我娘哄到手的吧。”
霍擎见她终于展露笑颜,才放心下来:“男人不会哄女人,怎么配娶妻。”
出身行伍的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魁梧,一身威严正气,当即吸引了不少街边妇人的目光,围在一起光明正大的看他,并窃窃私语调侃。
霍擎并不在意旁人目光,目视前方,望向霍府的方向,已经能见到霍府的阁楼影子。
快到家了。
霍令仪不由好奇:“那爹都是怎么哄娘高兴的?”
霍擎得意地瞥她一眼,但并未明言,只是路过巷子外一位卖蔬果的佃户时,忽然翻身下马。
一个妇人打扮的佃户给他递来几朵用荷叶包裹的莲花:“霍将军终于回来啦,今日的花已经送去将军府,只剩这几份莲花没卖出去了。”
霍擎低头接过,感激道:“有劳。”
“不麻烦,我还得感谢将军照顾我生意呢,您外出时,我每日都有给夫人送花,将军可以问门房。”
“不必,咱们交易了这些时日,我信得过你。”
霍擎单手持莲花,一个飞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不愧是行伍出身,动作潇洒漂亮,引来周边许多人惊叹。
“爹你还给娘买花?可是院子里不是每日都有花吗?”霍令仪经常去秋水苑,母亲屋子里都是花,她从未注意过有哪些花是外头送进来的。
霍擎笑道:“院子里的花是她的,我总不能摘院子里的花送她。”
霍令仪问他:“可是娘不会觉得您多此一举吗?”
霍擎语气稀松平常:“我送我的,她不要就扔掉。”
霍令仪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娘给爹定性“烈女怕缠郎”是什么意思。
原来不是那种缠,而是用这些细节打动她。
霍令仪用一种敬佩
的眼神看着他,说道:“难怪你能娶我娘。”
霍擎很受用她这样的眼神,不过喜怒不该行于色,他也就淡淡的接纳了。
一行人终于回到将军府。
冯衿站在府门外,远远瞧见两个孩子陪在他身边,心下松了口气。
霍擎率先下马,跨步走上台阶,没说什么煽情的话,只是将莲花塞到她怀里。
老夫老妻的,有什么话夜里再说。
冯衿捧着花,也没说什么,只是主动挽起了他手臂,问道:“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都平安抵达了。”
夫妻二人携手进屋,霍令仪和霍珣走在最后。
*
夏风带着白日的暖意吹进院子,也吹散了一屋子的酒意。
接风宴宴请了与霍擎一路同行的几位下属以及他们的亲眷。
一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霍擎人前或许严厉,但人后是一个温和的上司。
更何况有冯衿帮衬着,下属对霍家人怀着崇敬之余,更添亲近之意。
有几位下属的妻子也是极会来事的,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热络。
上司作风如何,下属的作风也会趋于雷同。
冯衿不爱军营里那些吵闹的酒桌氛围,霍擎是知道的。
因而勒令过众人,敬酒归敬酒,绝不可大声喧哗,说些糙话惹人生厌,孩子吵闹也如是。
最初成亲那几年,二人还在磨合,曾因为这件事闹过矛盾。
那时霍擎年轻气盛,觉得冯衿不懂事,冯衿也嫌他婚后不再将她放心上,因而矛盾渐生,险些一拍两散。
但好在霍家二老劝和,他们私下说开了,感情才慢慢重归于好。
只可惜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被迫分开,霍擎却还记得她的许多小习惯。
年纪渐长,人也沉稳起来。
再回来与妻团聚,恍如隔世,更为珍惜,处处妥帖将人放在心上。
一顿接风宴吃了足足两个时辰,霍擎被灌了不少酒,酒酣耳热,都有些醉迷糊了。
酒足饭饱后,冯衿让霍令仪和霍珣负责送人离开,自己则搀扶着霍擎回屋照顾。
霍令仪将人送走后,有些担心母亲一个人照顾父亲是否吃力,于是悄然跑去秋水苑帮忙。
去秋水苑的途中,霍令仪在廊下发现了他们夫妻二人,互相扶持着往秋水苑走去。
霍擎身材高壮,冯衿弱柳扶风,虽是撑着他的身体,但如若霍擎不收着力,定要将她压倒。
霍令仪正欲上前,又忽然停下脚步,躲在假山之后驻足观望。
“说了别喝这么多。”冯衿累得气喘吁吁,都有些想将他扔到一边自生自灭算了。
霍擎打了个酒嗝,不管尚在外头,会不会被人瞧见不苟言笑的大将军竟然会抱着夫人撒娇,一把将人搂进怀里:“今儿高兴啊,蛮蛮和阿珣来接我,你都不知道,别人都没有这样的殊荣。”
冯衿忍着笑意调侃他:“你道是来接你?”
霍擎剑眉一竖,斩钉截铁道:“不来接我,还来接谁?”
冯衿直白地说道:“去接喜欢的人。”
霍擎骄横起来了:“那不就是她爹我吗。”
冯衿无奈,推搡了他一把:“懒得跟你这个醉鬼说这些,快些进屋,累死我了。”
霍擎喝醉了酒,变得有些黏人,往她肩窝里倒去:“你为何不来接我?要是你也来了,我会更高兴。”
冯衿觉得黏糊,一把推开他:“我不是在家中等你吗?”
“家里是家里,外面是外面,衿儿与我生分了。”
“……”
“没关系,你这块冰我给你捂热,走,进屋去。”霍擎将她打横抱起,脚下生风,哪儿有刚才那副醉鬼样。
“哎呀,成何体统,快将我放下。”冯衿攀着他的肩膀,往院子四周看去,好在院子里无人,才不叫她觉得丢脸。
霍擎越走越快,渐渐没了影。
明月高悬,竹影茕茕,留下一地细碎的浮光暗影。
霍令仪回到平湖居,沐浴过后安静地躺在架子床内,侧躺在床里,托腮望向窗牑外的月亮。
近来她很喜欢赏月,只可惜没有再做过那样羞人的梦。
喜鹊将手头的事情做完,从外间进来看看她。
屋内未点灯,月华如水,从洞开的窗牑洒入,给屋内的一切镀上了一层银辉。
窗牑悬挂的薄纱被夜风吹起,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于广寒宫中。
屋内有位嫦娥仙子卧在里榻,穿了一身轻纱云锦齐胸衫裙,青丝如云,堆云砌墨,露出一节纤柔秀气的脖颈,胸前弧度若隐若现,肌肤赛雪,眉目如画。
她手里打着绢扇,遥遥望向天边月亮,若有所思。
喜鹊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她蹑手蹑脚掩上里间的门,如往常那般留了一道门缝,随后便回到外间的罗汉榻上休息。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四周一片宁静。
喜鹊伴着窗外有规律的虫鸣叫声渐渐坠入梦乡之中。
庭院外能听到打更人敲响三更。
霍令仪有些困倦,拿扇子挡在脸上,打了个哈欠。
拿下绢扇时,被窗牑外一道人影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是谁?!
霍令仪想要高声喊叫外间的喜鹊,可是她觉得窗外之人的身影轮廓十分熟悉。
他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
头上戴着礼冠,墨发半披在肩头,身着广袖长袍,一点儿都不像是江湖游侠,采花大盗那样干净利落的衣着剪影。
霍令仪装睡,只为看清他下一步动作,可是他在窗户外站了许久,都没有跳窗进来的逾矩之举。
乌云被风吹散,露出下弦的金钩。
月华如练,皎洁柔和。
那人侧着身子坐到了窗沿上,月华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侧颜上,映出一道剪影。
天庭饱满,鼻梁高挺,光看影子,都可猜测出来人或许是个俊朗不凡的郎君。
霍令仪缓缓坐起身来,正欲去抽取床尾的外袍披上。
忽然福至心灵,决定放任一回。
第77章 醉酒又搂又抱,又嗅又吻
越少珩从宫宴出来,已是满身酒气,人也有些混沌不堪。
在府中沐浴过后,正要安歇,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傍晚时分的佳人倩影似是镌刻在脑海里一般,折磨了他一整夜。
夜宴时茶饭不思,匆匆吃了几口,却灌了许多酒。
皇兄和母后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给他赏赐了许多东西。
他随意瞥了眼,目光在一样物品上停留许久,他莫名觉得很适合她。
之后东西送入王府库房,他去取了出来。
在榻上辗转难眠,脑中频频回想起她低落的模样,为何不高兴?
他当然注意到她鬓间簪了朵山茶花。
人比花娇,他更先注意到的是她,而非娇花。
花落了,她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因为这个吗?
越少珩酒意未散,却执意要外出,命手底下的人去搜罗盛京里所有山茶花,全都送到他面前,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朵一样的花。
直到来到将军府后门的小巷,路过一户人家。
月色下,一树浅粉色的山茶花迎风招展。
酒壮人胆,竟是这样一路来到了她的闺房外。
堂堂一个王爷,竟然要干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万一被她发现,岂非要笑话他是个不知廉耻的采花大盗。
在廊下看了她许久,酒意渐渐涌上头来。
头昏脑涨时,仙子恍然入梦。
轩窗下,一张艳若桃李的脸闯入他的世界,与他一起坐在了窗沿上。
他朝外,她朝内。
像是同坐在一条扁舟上,在无垠的星河里一同遨游。
“你来做什么?”霍令仪抬眸打量起眼前的男人,刚一走近,便闻到了一股酒气,混在沉香和皂香之中,虽极力压制,仍透了出来。
再看他的脸,景王一如既往的冷峻美丽,只是此时的冷峻面容上,透着一股傻气。
脸颊和眼尾泛着嫣红色,耳尖是红的,唇也是红的。
他注重礼仪,酒后嚼过鸡舌香,甫一张口,并没有别人喝过酒后残存的气味,干净得过分。
“你的花掉了,我给你送花。”
霍令仪耳尖碰触到他温热的手指,有东西戴在了她耳畔。
她低头往他怀里看去,竟有四五朵山茶花铺在他膝头。
而旁边回廊里,也掉了一地的山茶花。
借着朦胧月色,她看清楚了,是她今日摘的那棵山茶花树上采摘下来的。
霍令仪眼底的惊讶不加掩饰,抚着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到耳边,摸到了山茶花花瓣,问他:“为什么要送我花?”
越少珩凝视着她:“在城门口,我看见你因为花掉了不高兴。”
霍令仪解释道:“我没有因为花不高兴。”
“那是因为什么?”
“……”
霍令仪不知怎么回答他,多矫情的一件事,就因为他当时没有看她,所以不高兴,说出去也未免太过丢脸。
霍令仪质问道:“你看见我来了,为何没跟我说话?”
“你跟所有人打招呼,偏
偏没跟我打招呼。“月光下,越少珩的眸子幽深似海,被卷翘的眼睫挡住清凌凌的月光,而显得越发深邃迷人。
“你恶人先告状!”霍令仪气呼呼起身,就要离开窗边,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拖到自己面前。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别走。”
霍令仪站在他面前,注意到他的眼神在自己胸前流连,忽然感觉手脚有些发软。
她的胆大妄为,轻易被他眼中长枪挑去外袍,如剥光了的荔枝,叫人无所遁形。
霍令仪还是忍不住娇叱了一声:“看什么,登徒子。”
他并未移开视线,却坦荡直白地念起诗来:“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如此旖旎美景,令仪对我十分大方。”
饶是做足了心里准备,霍令仪还是头回见这样放荡的越少珩。
红晕爬上她的脸颊,又从脖颈蔓延到全身,泛着明艳的粉,有如醉玉颓山。
她想要逃,却被他死死攥着手腕。
霍令仪双眸泛着一层浅浅的雾气,扭头看向他,想要骂他两句,却见他已经微微合上眼眸,似有迷醉之意。
“你……你喝了多少?”霍令仪轻轻推了他肩膀一把。
越少珩缓缓睁眼,眸中有醉意,轻笑一声:“我千杯不醉啊。”
霍令仪讥诮道:“哼,我看你是醉得不轻。”
今夜见识了好几位喝醉酒的男人,她的父亲,父亲的下属,还有她那不成器的弟弟。
喝醉后各有各的姿态,唱歌的,倒头呼呼大睡的,抱头痛哭的,还有撒娇的。
霍令仪极少见越少珩喝醉酒的模样,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院子里无人值守,外间的喜鹊早已呼呼大睡。
天地间,除了日月星辰,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还醒着。
霍令仪壮着胆子靠近,冰凉的小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有胡茬未刮干净,有些扎手,但尚可忍受。
她揉捏住他的脸颊,像揉面团一般肆意妄为起来,他并不出言阻止,眼里透着些迷蒙醉意,看上去甚是乖巧。
霍令仪窃笑不已,洋洋得意地压低着嗓子说道:“景王殿下如今被我揉扁搓圆,是何感觉啊。”
她只顾着玩弄眼前人的脸蛋,却忽略了真正的危险。
腰肢不知何时被他搂上,轻轻摩挲着往他身前按压过去。
待她发现腰腹贴上一堵热墙时,为时已晚。
“你松开!”霍令仪怕把外面的喜鹊招来,只得压低了嗓音低吼,推搡着他的肩膀,想要脱离他的桎梏。
越少珩被她拖行,双腿跨过窗沿钻进屋内,却被窗台绊倒,抱着她一起滚到了地上。
落地的时候,越少珩手臂撑在她身下,替她承受了大部分的力。
他们摔倒时发出的声响,把屋外的喜鹊惊醒。
喜鹊揉着眼睛,以为自己听岔了声音,可是睡梦中确实听到了“咚”的落地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喜鹊尽忠职守,披衣起身,走到霍令仪门前,唤道:“小姐。”
正要推开里间的门,却听到霍令仪一声喝止:“不许进来。”
喜鹊担忧地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霍令仪声线微微有些发颤:“我不小心滚下床了而已,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喜鹊挠了挠脸颊,疑惑不已:“小姐……”
“出去!”
这一声饱含了些许警告的意味,还是从未对她有过的严厉,喜鹊感到几分莫名警惕,手扶在门边,犹豫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她做了小姐这么多年的婢女,每次守夜,都会给门留上一条缝,方便她听见屋里声响,随时服侍。
透过门缝,喜鹊看见月色渗透进屋里,照亮了一些物件。
轻纱翻飞,屋内空空如也,一个人也瞧不见,可是却隐隐有些声音传来。
有人在用气音在说话,一人声音尖一些,带着娇羞和慌张,而另一人声音磁沉,带着威胁。
“你放开……”
“做梦,别乱动。”
有男人的说话声!
是采花贼?!
喜鹊忍不住就要推门进去,后颈却遭一阵重击,人顿时昏睡了过去,跌落到来人怀中。
“抱歉。”青山将她打横抱起,送回到外间的罗汉榻安置。
而他盘腿坐在她身侧,守在屋内,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两块棉花,防止听到些不该听的声音。
屋里二人倒在窗台下的书桌旁,幸好她在屋内铺设了毛毯,才不至于躺在脏兮兮,冷冰冰的地上。
月光透过窗台偷窥,却碍于窗台的阻隔,光线落在他们头顶上方,便再也下不去了。
霍令仪被人从身后紧紧圈在怀中搂抱住,火热的身躯好似铜墙铁壁将她围困起来。
双手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得。
霍令仪挣扎得累了,瘫倒在他手臂上,微微喘着气:“你到底是真醉了还是借着喝醉酒轻薄我。”
“醉了。”越少珩埋首在她肩窝闷声说道,鼻息里全是她的气味,芳香,软甜。
鼻尖从她散落的几缕发丝里穿过,触碰肌肤上,有淡淡的薄汗,粉融香汗,雪腻酥香。
他像条狗一样,拱着往深处钻去,去嗅寻气味的来源。
喉咙着了火,鼻腔里喷出如熔岩一样滚烫的气息。
怀中人好似一块软玉,冰肌玉肤,甚是解渴。
和梦里的感觉一样,不,比梦里好上百倍,千倍。
他想,他渴,却始终不敢越雷池半步。
和梦里一样,抱着她便已经心满意足。
伸手入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
他怀中的霍令仪双眸紧闭,眼尾有泪,脸上到脖子处早已攀爬出一股靡艳的烟霞色,身子软成了一滩水。
虽未被欺负得彻底,但他这样对她又搂又抱,又是嗅又是吻,和真欺负了又有何区别。
可她却生不出抗拒的心来,甚至有几分隐晦的,不可言说的欢愉。
他的肩膀宽阔,怀抱火热,靠在怀中安全感十足。
好似寒冬腊月,窝在被窝里坐在窗台上看雪,被窝里暖意融融,四肢百骸都是舒服的。
亲吻舔舐一路沿着肩颈到肩胛骨、脊柱……
濡湿,温热。
更有细密噬痕,每咬一下,她都要忍受小腹密密麻麻升腾而出的怪异感觉。
禁书里未曾写过这些感觉,只是直白的描绘动作。
她以为,就是这样简单而已,但原来并不是。
手腕被他握起,有一圈带着他身上热度的镯子套进了她的手腕。
“这是什么?”霍令仪抬起手,接着稀薄月光看清了自己手腕戴着的金镶玉镯子,冰凉软玉被黄金包裹,黄金被雕刻出漂亮的纹样,上面还镶嵌了些宝石玛瑙之类的碎玉点缀。
越少珩没有解释它的来路,只说“送你”二字。
霍令仪问他:“为何送我?”
越少珩避而不答,追问她:“喜欢
吗?”
霍令仪抬手,对着月光照了照,避重就轻回答道:“好看。”
身后的人闻言,埋进她肩窝,闷笑了起来:“你啊。”
他的声音沙哑,磁沉,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
更何况声音近在耳边,呼出的热气更是打在她颈侧肌肤上,她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起来。
落在她腰腹上的手,像罗网张开,盈盈一握的腰身被他轻易覆盖。
但是却意外的规矩,只是搭在上面,并不游走。
手指会温柔的摩挲,比游走还要令她害怕。
她害怕沉沦,害怕不顾一切答应他做些不该做的事。
夜色浓重,黑暗里,他们相护依偎着,哪怕热得冒汗,他也不肯松手。
身后的越少珩忽然低声感慨道:“果真是美梦,第二天美梦消散,你也会消失。”
霍令仪有些惊讶:“你梦到过我?”
他无知无觉,鼻尖蹭了蹭她发丝:“天天梦到。”
霍令仪望着月亮越来越明晰的一角,低声问道:“梦到我在做什么。”
他闭上眼,气音里带着低沉的笑意,性感得过分:“和现在一样,但更过分些。”
霍令仪羞得脚趾都要蜷缩起来,低声娇叱:“你不许做那种梦!”
“为什么不能做,梦只是梦,你怕我对你做什么吗?可梦里,你对我十分热情。”
“胡说八道,我才不是那种人。”
“嗯,梦里和现实是相反的,所以令仪不喜欢我。”
“……”霍令仪沉默了很久,久到月亮越过窗棂,照在纠缠的他们二人身上。
“我没有不喜欢你,喜欢的。”
而回答她的,只有身后沉沉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第78章 金镯给未来王妃的贺礼
翌日朝会,含章殿内。
圣上高坐明堂,满朝文武跪拜在御道两侧,行七拜之礼。
金台旁侧礼官宣:“起!”
殿内只有起身时衣服环佩窸窸窣窣摩擦的声响,空旷大殿内一片肃静。
司礼监踱步上前,行每日上朝流程,商议国事。
昨日二皇子结束南方赈灾事宜,率兵回朝,今日圣上便要为此次赈灾的功臣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为了彰显天恩浩荡,由司礼监在殿上宣读功臣功绩。
洋洋洒洒近半都在夸赞二皇子丰功伟绩,政绩卓绝。
平洪涝,荡马匪,除奸佞,收民心。
桩桩件件都为二皇子的政途添砖加瓦。
二皇子立于殿前首列恭敬行礼,身体虽尚未完全好转,但苍白面容上也是容光焕发,扭头与一侧的十七皇叔越少珩对视了一眼。
越少珩与他这个喜形于色的小殿下相比,显然沉稳了许多,见状也只是微微颔首,投了一抹赞许的眼神,让他更为受用。
随后便是其他臣子论功行赏。
霍擎、柳靖、刑部尚书等人在此次赈灾中表现出色,皆获赏赐,官职晋升,赏赐金银。
位于队伍尾列的孟玄朗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且比旁人的要长些,官职也从正九品,升迁至正七品。
他不由微顿,垂首做揖礼时,唇角扬起了一抹欣慰的笑意,九死一生换来的功绩,总算值得。
有赏便有罚,司礼监语调拔高,宣读此次落马官员罪罚,以儆效尤。
站在前列的中书令骆谦,脸色微微发青,背脊僵直,绷着一张脸听完了所有的宣判。
那些获罪的官员中,有不少与他相关的人,却没有将他牵扯出来。
他侧头看了眼御道另一侧的越少珩,青年长身玉立于殿前。
看似无害,手中却不知掌握了他多少罪证,却在此时隐忍不发,叫他内心始终不得安宁。
头上悬了一把铡刀,却不知何时落下将他斩首。
骆谦有些心惊,此子这般沉得住气,反倒叫他食难下咽,夜不能寐。
朝堂散去,圣上留了几位臣子到御书房议事,其中竟有寂寂无名的孟玄朗。
孟玄朗感到诧异,周围的同僚皆向他投去欣羡的目光,打趣恭维了几句,而后各自退朝离去。
骆谦离开含章殿后,并未离开皇宫,反而往东南角的崇文馆走去。
到了崇文馆,与前来给皇子们上课的太子太傅打了个照面。
二人寒暄了一会,他才去找七皇子,却不料碰见自己的儿子骆雍和七皇子在一块。
“外祖父!你怎么来了?”七皇子年岁尚小,对这个鲜少见面的外祖父怀有崇敬之情,一见面便激动地跑上前去抱住他的腿。
骆谦摸了摸七皇子的脑袋,对他吩咐道:“七殿下今日念书念得如何了,方才太傅还夸你背书一字不差。”
“真的吗?”七皇子有些不敢置信。
骆谦哄着才五岁大的孩子:“嗯,殿下一定不要辜负太傅与娘娘对你的期待。”
“能否劳烦殿下替我去找娘娘,就说我有事找她。”前朝臣子无召不得入后宫,骆谦想和自己的女儿见面,只有通过七皇子与她传信。
七皇子答应了,转头就带着人离去。
骆雍有些害怕见到自己父亲,愣愣站在原地喊人:“爹,你怎么来了?”
骆谦不喜欢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但可惜妻妾众多,竟没一个能给他诞下麟儿,让他不得不继续栽培这个儿子。
闻言,骆谦也只是神色淡淡,问他为何在此处,骆雍战战兢兢回答,说送些有趣的小玩意给侄子,却遭骆谦劈头盖脸一顿骂。
“别的皇子都在勤勉学习,七皇子岂可玩物丧志,你这是要害七皇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混账,脑子拎不清,就不要将这些恶习传给七皇子,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骆谦今日本就憋了一股气,见崇文馆内四下无人,便将所有怒火朝他撒去。
像以往一样,面色铁青执起桌上戒尺,狠狠往他后背鞭笞而去。
骆雍咬着牙不吭声,跪在冷硬的地面上挨训。
“父亲,为何又打弟弟,这儿是崇文馆,万一被人发现,传出去参你一本又该如何?”骆贵妃不知何时来了,宫婢搀扶着她跨过门槛,她快步上前,将弟弟扶起。
“阿姊。”骆雍面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冒着冷汗。
骆贵妃语气冷硬地质问道:“你又干什么惹父亲不快?”
骆雍咬紧牙关不认:“我没有。”
骆谦将戒尺扔了,转身往后面的偏殿走去:“行了,我如何教儿子,你不要管了,我有话要与你说。”
骆贵妃对他低声道:“父亲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往后少惹事。”
骆雍没答话,只是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二人进入偏殿说话。
日光穿透殿内门窗格棱,形成一道道光柱落在木地板上。
他蹑手蹑脚偷偷往偏殿方向走去,躲在门下偷听。
他们声音虽压着,但殿内实在安静,骆雍听得一清二楚。
越少珩竟然想对付他们骆家?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他与越少珩最开始毫无交集,真正说到积怨的源头,便是那场蹴鞠赛。
要是他不帮霍珣,就不会查到金玉坊,也就不会害他们的秘密被发现。
那日蹴鞠结束,他被父亲打断了三根藤条,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
他恨父亲,也恨越少珩。
尽管他恨父亲,却不愿意看到骆家危在旦夕的局面。
他不甘心坐以待毙,若是能想到办法解决,就能挽救骆家。
到时候父亲也会对他刮目相看。
为骆家,也是为他自己。
骆雍静悄悄地离开崇文馆,独自出宫去。
*
宫道内,有御林军持枪巡逻,步履齐整,庄严肃穆。
碰上几位皇子与大臣,御林军伫立在一侧行礼恭送。
二皇子与越少珩一马当先,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孟玄朗与柳靖。
柳靖一路上都阴沉着一张脸,与之相对的,则是孟玄朗忐忑又有些喜庆的面容。
二人落后前面的越少珩几步,沉默了一路的柳靖忽然阴沉地开口跟孟玄朗说话:“别以为圣上下了圣旨,我就同意将柳青骊嫁给你。”
孟玄朗:“柳大人,圣意难违,难不成你要抗旨不遵?”
穿过皇城宫门,阴影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
柳靖目视前方,面色从容冷静得可怕,不轻不重地说道:“少拿圣旨来压我,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敢如此算计于我,终有一日,我会讨回来的。”
“二皇子,景王,本侯有事,便先走一步了。”柳靖心情不好,不愿再在这几人面前演戏,他怕一会压抑不住脾气,撕破了脸面。
二皇子
出言恭贺道:“恭喜柳侯爷,今日双喜临门。”
柳靖今日加官进爵,又遇皇帝赐婚之喜,可不正是双喜临门。
柳靖压着眉,唇边却勾起了笑,好似一只笑面虎:“景王殿下用心良苦,柳某深受感动。”
越少珩漫不经心抬眸,与他对视一眼,似有暗流涌动,“投桃报李罢了,平阳侯种下‘善因’,自然得‘善果’。”
柳靖没接他的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作揖跟二皇子道别,径直绕过越少珩。
背对身后众人时,拂袖冷脸。
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无人在意柳靖心情好坏。
二皇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转头对上越少珩,脸上堆满了笑意:“十七皇叔,今夜宫宴之后,我还想请你和孟大人去明月阁喝酒,美酒佳人,不知你们二人赏脸否?”
越少珩瞥他一眼,冷飕飕道:“还喝?你的伤还没好,就不怕酒从上面这个口进去,从腰间这个口出去?”
在江南时,二皇子曾遭遇一场刺杀,霍擎与柳靖为了保护二皇子受了伤,二皇子更是被贼人捅了一剑,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没伤到要害。
当时局势混乱,无人得知刺客如何出现,后来调查发现,刺客就隐匿在他们之中,蛰伏着等待下一次良机。
越少珩与他们汇合后,对二殿下严防死守,几乎毫无破绽。
直到一次疏忽,给刺客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次外出公干,二皇子身边的人被调虎离山,只有一个孟玄朗陪同。
无人将他身侧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放在眼里,腰间配了宝剑又如何,不过绣花枕头,他们可是见过他持剑击退敌人的笨拙模样。
却没料到这个“绣花枕头”竟然是逢场作戏,是一个让人放松警惕的障眼法。
为的就是引出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
刺客殊死一搏,与孟玄朗打了几个回合。
孟玄朗武功虽不高,但仍拖住了他们的步伐,等来越少珩的支援,将他们捉拿归案
二皇子十分欣赏孟玄朗,更何况他是景王提拔的人。
他信赖景王,自然也信赖他推荐的人。
二皇子转头就对身后的孟玄朗说道:“你不喝,那亮怀陪本宫去喝,你抱得美人归,可是有我的功劳,不得多谢我吗?”
孟玄朗作揖道:“孟某多谢殿下厚爱,只是景王殿下说得对,您身子还未见好,还是要避免喝酒水这些发物。”
二皇子唉声叹气起来:“唉,你们真是无趣。话说回来,我过下个月要成亲了,亮怀也该筹备自己的婚事,只有十七皇叔你,如今还无着落。该不会真不打算成亲吧?”
“大人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小孩管。”越少珩忽然抬手,拍了拍面前比自己矮一个头的侄子。
越少珩年长他几岁,辈分又摆在那儿,无人觉得不妥。
广袖落下时,意外露出手腕上的镯子和一节彩绳。
男人戴镯,颇有几分怪异,一般而言只有幼童会佩戴银镯,长大了再摘掉。
而他戴着的金镶玉手镯,则秀气许多,与骨骼分明颇具力量感的手腕形成对比。
二皇子认得,那是昨夜家宴时,皇祖母赏赐的金镶玉刻连理枝金镯,本是一对。
当时皇祖母说,是赐予他将来成婚,给未来王妃的贺礼。
景王和往常一样,沉默着应对,来者不拒。
他只觉得暴殄天物,跟景王谈嫁娶,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对镯子,要在库房里蒙尘。
怎么皇祖母不赐给他?他也要准备成婚了呀!
“十七皇叔戴上了皇祖母赐的金镶玉连理枝金镯,另一只可是在佳人手中?你别糊弄我了,你手腕上这条彩绳,我就未曾见你摘下来过,只是,一条普通的彩绳,与你的身份毫不相配,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如今你莫名其妙戴上龙凤镯,你……可是好事将近?”
二皇子自顾自说道:“唉,十七皇叔如此英明神武,我还以为未来王妃会是位贵女,莫不是与我一样,喜欢的是个普通小官的女儿,只送得起一条小彩绳吧。”
说完,他又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感慨道:“唉,罢了罢了,咱们叔侄就是与众不同,不爱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宝珠,唯独爱山珍野味。”
越少珩额角有青筋隐隐浮现,忍了半日,才见缝插针,打断了他的话:“说完了吗?要不要开个台给你说个痛快?有这样一张巧嘴,怎么见了你母后就跟吃了哑巴药一样,不为你那位红粉佳人辩驳几句?”
二皇子轻叹一口气:“十七皇叔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我母后不喜欢她,我若为她辩驳,只会害了她,那我当然只能少说两句。你若娶妻,还是考虑着些门当户对吧。”
“她配不配得上我,轮不到你操心,管好你自己就成了。”
“谁呀?”二皇子十分好奇,挤眉弄眼地瞅着他。
越少珩本不欲多说,却忍不住想要炫耀:“行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今晚宫宴你就能见着了。”
今早梦醒,发现自己虎口被咬的痕迹,以及锦盒中只剩下一只的金镯,他便知道梦里的东西都是真的。
他喜不自胜,一整日整个人都是飘的。
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把手镯扔了,会不会见面后骂他一顿?抑或是羞恼不敢看他。
他格外期待今夜与她相见。
二皇子追问道:“真的?透个低,谁家的姑娘啊?”
“不晓得自己看?”越少珩抓着马鞍,长腿一蹬,一个干净的动作跃上马背坐稳。
宫门内,骆雍正巧走出城门下的荫蔽处,这人生得阴柔白皙,阳光一照,白得发光。
骆雍对上他的视线时,连面上的礼仪都不愿意做,全然不屑一顾,扭头去往宫墙外另一侧走去。
那里停着他们骆家的马车。
孟玄朗也翻身上马,抬手遮挡直射的阳光,对还在眺望别处的越少珩说道:“殿下,要一起回刑部吗?”
越少珩收回目光,忽然眼皮轻轻跳动起来,他伸手按压了一会,压下浮起的一些思虑,勒紧缰绳,对孟玄朗说道:“走吧。”
骆雍听到马蹄离去的声音,心潮忽然澎湃起来。
打蛇七寸,攻其要害。
人一旦有了软肋,顽石也可击碎。
第79章 失踪红痕,是他咬出来的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宫廷内各处悬挂起宫灯,太和殿内灯火通明。
教坊司各司其职,殿内奏乐,鼓瑟吹笙,伎人着霓裳羽衣在殿前起舞。
乐声随风潜入夜,送入宫外千家万户中。
朝堂安定,四海升平。
圣上与皇后坐在主席,皇子皇女分列一席,由乳母陪伴身侧照顾。
朝臣们在席间推杯换盏,已经酒过三巡。
宫宴男女分席而坐,霍令仪如往常那般列座女席,坐在冯衿身旁。
殿内酒暖香浓,霍令仪今日穿的这身交领襦裙将她包裹得严实,闷热得厉害。
她不停地拨弄扇子,有些后悔换上这条襦裙。
一旁的冯衿注意到她,说道:“出门前我是不是提醒过你,明知道今日这样热,偏不愿意换件轻薄些的罗裙,自讨苦吃。”
霍令仪垂眸咬唇,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她瞥了眼高坐台上与圣上讲话的越少珩,气不打一处来。
这一切都是坐在上面的那个罪魁祸首干的好事!
本来出行前穿的不是这件,而是一件露出脖子的齐胸襦裙。
但是梳妆时被喜鹊发现了痕迹,都集中在后颈肩胛附近。
喜鹊拿了铜镜照给她看,她骤然发现,与瓶花那日在冯衿脖子上见过的红痕一致,原来不是蚊子咬的,而是……人咬出来的。
这样的痕迹,敷粉毫无用处。
时间紧迫,来不及挑选,只能匆匆换了件能挡住脖颈的衣服就来了。
霍令仪解释
道:“不热,就是殿内人多,太闷了。为何不多弄些冰块……”
殿内虽有冰鉴,但放得太远,传到她这儿,已是半点儿凉气都无。
冯衿及时打断她的话,压着声音,无奈至极:“住口,也不看看这是哪儿,还敢在宫里挑三拣四。”
霍令仪樱唇紧抿,不敢再多言。
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冯衿才哄道:“你且忍一忍,宴席很快就结束了。”
宴席里的酒水是添了些冰的,只是放久了,冰块消融,霍令仪想要再添些。
席间会有宫女上前添酒水,霍令仪眼巴巴等着人过来。
一位浅粉色宫装的宫女举着酒壶上前,为她斟了一杯。
霍令仪迫不及待伸手去取,恰好露出了手腕间的镯子,宫女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下一张桌子送去。
待她游了一轮,才离开大殿,退到殿外无人处。
借着夜色遮挡,隐匿在暗处。
不多会,有位男子从席间出来,不是往解手的净室去,而是直接往她这儿来。
步入廊下,有禁卫军巡逻,二人赶紧闪进廊柱后躲藏。
待他们走后,二人才敢露面。
清冷月色下,男人的脸被月光照亮,正是骆雍。
“找到了吗?”
“找到了,这么多人中,只有霍小姐戴的是金镶玉连理枝手镯。”
“我就猜到是她。行了,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
宫女静悄悄地离开,留下骆雍站在原地,思考该如何将人引出来。
*
殿内高台之上。
二皇子正襟危坐,而他身侧的六公主却坐不住,使劲从乳母怀中挣脱,想要去御花园玩耍。
“宜丰,乖乖听话,等宴会结束了,阿兄带你骑大马。”二皇子伸手捏了捏妹妹肉嘟嘟的脸蛋。
“不要,我现在就要去玩。”宜丰骄纵地推开他的手,小脸露出了不满的情绪。
在她这里,任何大马都比不上父皇!
宫里只有宜丰一个公主,圣上视她为掌上明珠,她恃宠而骄已成习惯。
眼看着宴会已经进行大半,二皇子也有几分心软,此时七皇弟忽然上前凑热闹:“二皇兄,我也想和六姐去御花园。”
“七弟,走,我带你去玩秋千。”她比七皇子年长,个头又比七皇子高,姐姐的派头一出,更是横行无忌。
二皇子此时却有些走不开,给乳娘使了个眼色,又派自己的贴身侍卫跟着,这才放下心来。
两位小皇子走了,二皇子才拨冗下席间与大臣们说话。
二皇子到了男子席间,与朝臣们交谈时心不在焉,只因越少珩今日模棱两可的话,他的心里刺挠极了。
十七皇叔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他一直关注着台上的越少珩,他在高台上独酌,目光悠悠望向台下。
可惜女席乌压压一群人,叫人无法分辨他到底在看谁。
忽然他看到越少珩悄然起身,往偏殿方向离去。
他再扭头去看女席,果真有位小娘子也跟着离开了。
是霍将军的女儿。
*
从太和殿正殿出去,通往净房的路,只有唯一一条。
月光皎洁,深空幽远。
长廊下灯火长明,蜿蜒悬挂了一路。
越少珩在必经之路的回廊里停留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站在六角宫灯下,最显眼之处,任谁从两侧连廊路过都能见到他。
一团光晕倾泻在他身上,如云似雾笼罩在他周身。
他的轮廓深刻,眉弓下双眸深邃,长睫在摇曳烛光里投下一层淡淡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男人身形清隽挺拔,矜贵优雅,墨发束冠,一丝不苟,如苍野里孤立的闲云野鹤,风华绝代。
相熟的世家子弟上前与他搭话,不熟的贵女千金路过时偷偷瞥他。
有几位贵女盈盈施礼,怯怯看他,想与他说一说话,却见他面沉如水,脸色在暖黄宫灯映照下越发冷肃。
她们施礼只得到一如既往的冷淡颔首,不敢再多打扰,只好携手离去。
“你们几个稍等。”越少珩忽然喊住她们。
她们有几分受宠若惊,自发抬手整理鬓发间珠翠,这才矜持地缓缓转身,回头看他:“殿下有何吩咐?”
越少珩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有在净房见到霍令仪吗?”
她们面面相觑,原来景王叫住她们,只是为了问霍令仪,眼底不由闪过失望神色。
有位贵女率先反应过来,赶在她们前头抓住机遇,开口道:“没有见到,净房出口连着御花园,也许霍小姐去御花园散心了,我与她相熟,不如我替殿下去找?”
“不必。”越少珩直言相拒,提步往御花园走去。
夜色中的御花园,百花垂头,早已没了白日花团锦簇的生气。
花草掩映中,确实能见到一些贵女在水榭凉亭里消暑。
莺声燕语,却不见霍令仪身影。
他在荷花池旁静默地站了一会,没看到人转身就走。
再往御花园深处走去,便听到了宜丰银铃般的笑声。
银杏树下,悬有一架秋千,大小仅容孩童坐在上头,是皇兄特意为宜丰打造的。
越少珩并未在意,只是淡淡扫过一眼,确认除了六公主和伺候的宫婢太监外,再无旁人,转身打算离去。
刚一转身,却被一个孩童一脑门撞到他身上。
越少珩将人扶稳,看清楚了来人,是七皇子越宏。
越宏莫名有些害怕这个十七皇叔,尽管他不曾对自己冷过脸,但小孩子在情绪上天生敏感,感觉出他并不喜欢自己。
越宏小声喊道:“皇叔。”
“七皇子不在殿内,出来做什么?”
“我和六皇姐荡秋千。”
越少珩瞥了眼七皇子身边伺候的太监,太监恭敬地垂着头,都不敢看他。
他并未为难越宏,淡淡说了句:“去吧。”
越宏规矩行礼,随后带着太监离去。
来到御花园的秋千旁,宜丰玩得正兴起,一个劲地要侍卫给她荡高些,但侍卫都是二皇子的人,为保证她安全,不敢荡太高。
“七弟,你跑哪儿去了?”
七皇子犹豫了一会,才回答道:“我去尿尿。”
宜丰荡着腿,笑话道:“羞羞,多大了,还憋不住尿,罚你看我荡秋千,不许你玩。”
越宏不敢违背这个姐姐的话,心事重重地站到了一旁:“哦。”
*
青山找过来的时候,越少珩正在廊桥上,身影隐匿于宫灯下幽暗一隅。
“殿下,霍小姐没有回到大殿。”
越少珩脸色越发阴沉,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在皇宫里失踪?
到底是谁,为何要针对她?
宴会里那些腌臜手段他见过不少,毁人清誉,坏人名声的不在少数。
越少珩心头恍若压了一座山,叫人喘不上气。
不知所踪,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他沉着下令:“派遣人手,到各个偏殿去找。”
“是。”
青山走后不久,江野忽然脚步匆忙找了过来。
“殿下!”
越少珩见江野面色凝重,心头疑云骤然扩散。
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是一封信和金镶玉连理枝金镯。
掌心里的金镯冷冰冰的,已经完全失去了主人的温度。
越少珩快速阅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面色沉得可以滴水,他问道:“信从何处来?”
“回殿下,是一个小黄门。他被一个侍卫用一块银锭收买,替人传信,属下已将小黄门控制,让他去认人,很快便能找到那个侍卫。”
上弦月倒映在湖水中,被动荡的涟漪冲散。
越少珩扶着廊桥凭栏,重新看了一遍书信内容,思索了片刻,对他吩咐道:“将青山找回来,再替我做几件事。”
……
霍令仪不见了,除了越少珩以外,最着急的人便是冯衿。
半个时辰之前,她说殿内空气浑浊,想出去走走,散散热气,冯衿见她浑身都冒汗了,便不再阻挠,只是叮嘱她早些回来,别在皇宫
里乱跑,冲撞贵人。
半个时辰过去了,人始终没有回来。
冯衿隐隐有些不安,在席上频频往殿外张望。
霍令仪并非是个没分寸的孩子,怎么会去这么久?
该不会出事了吧!
冯衿起身仓促离席,正欲外出寻找霍令仪踪迹,却被一位宫婢拦住了去路。
“冯夫人,长公主邀您一叙。”
*
霍令仪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
她发现自己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手脚被人捆住动弹不得,嘴巴因长时间被棉布堵住嘴巴,下颌又酸又痛。
马蹄声清脆,车毂碾过青石板,她也跟着马车有节奏的晃动起来。
马车里有人在说话:“你们派人盯紧景王,随时给我传信。”
“是,少爷。”侍卫骑着高头大马,与马车内的人并行,他望向光亮照不进的马车内部,忍不住跟他提醒道:“少爷当真要这么做?是否要与老爷通个气。”
“有何好说的,此事我万无一失,如若东窗事发,那也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霍令仪对他的声音有些耳熟,想了半日,终于想起来是谁了。
是骆雍。
霍令仪一动不动,装作自己还在昏睡中,不欲打草惊蛇。
她只记得,自己出了太和殿想要去外头透透气,路上碰到七皇子,他唤她到跟前说话。
只是一个小皇子罢了,霍令仪并未戒备。
却不料还未走到跟前,就被人一掌劈晕,不省人事。
如今想起来,七皇子召见,其实有迹可循。
他是骆贵妃的儿子,骆家是外戚,他与骆雍走得近,会被骆雍支使也是情理之中。
但她却始终想不明白,骆雍将她打晕带走是要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得罪过骆雍,可是值得他在宫宴里就对她出手吗?
她若是失踪了,母亲第一个发现,父亲也会为自己想办法。
骆雍胆敢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就是宁愿同归于尽,也不叫他得逞。
但如今,还未走到这一步。
霍令仪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一路上人声鼎沸,她像是穿过了市集,来到了一处安静之地。
有人交谈的声音,但隔得远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扛下马车,麻袋内黑漆漆一片,压根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
深巷闻犬吠,附近有人家。
方才在马车里还能听到宫里的乐声,但是到了这儿就听不见了。
她如今应该远离了皇宫。
她被人粗暴地扔到地上,肩背摔得生疼。
一股灰尘隔着麻袋也扑到她的面前,呛入肺腑里,她忍不住小声咳嗽了一声,又马上忍住。
屋子里阴冷,饶是穿得这样多,她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麻袋被人打开,霍令仪紧闭双眼继续装死。
“还装睡?信不信,我拿开水泼你。”
霍令仪咬着后槽牙,一下便睁开了眼睛。
屋内一片漆黑,看不清面前的男人模样。
但她倒在窗台旁边,月光正好倾泄在她身上,可叫对方将她看个仔细。
霍令仪望着面前的黑影,吐掉口中的破布,说道:“骆雍,怎么跟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黑暗里,不敢见我。”
第80章 报复(二更合一)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
黑影逐渐朝她靠近,霍令仪忽然被人揪住衣领,脑袋就着力道往上一仰,便对上骆雍阴柔的面庞。
骆雍笑容邪魅,不无可惜地叹道:“哎呀呀,本来还想放你一马,但你偏偏不懂事,如今看见我的脸了,那我就更不可能放过你了。”
霍令仪却是不信他的鬼话,真不想让自己瞧见,何不戴上面具。
“你抓我来,到底想做什么?”
“不愧是将军的女儿,这么冷静。我都有些欣赏你了,忍不住想对你怜香惜玉些。”骆雍掐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如毒蛇吐信,慢条斯理地在她脸上描摹。
霍令仪感到浑身寒毛都竖起了,皱眉别开脸躲闪:“呸,骆雍我奉劝你迷途知返,我应该离开宴席很久了,我娘发现我不见,会马上告诉我爹。”
骆雍双手一摊,笑容里满是无所畏惧:“嗯,所以呢,没人知道你被我抓走了。”
霍令仪毫不示弱,眼睛微眯,用警告的语气说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席间少了你和我,很难不怀疑到你的头上吧,再查我失踪这段时间里出宫的马车,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一直盯着他的霍令仪发现自己说完后,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显然是被她戳破之后,心虚的表现。
骆雍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将她往地面一推,自己又重新隐入黑暗中,不叫她看穿他的恐慌。
他确实漏算了这件事,出宫的时候,坐的是父亲的马车。
因为宫门侍卫,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盘查三品以上的官员马车的。
霍令仪缓缓坐起身来,吃准了心底对他的猜测,漫不经心地给他递了一个台阶:“你一不图钱,二不图色,你抓我来,意味着我对你有利用价值,所以你不会杀我,等事情了结,你还会将我放走,因为在我毫无证据且平安的情况下,我的父母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当没发生过,你就安全了。”
黑暗里的骆雍一动不动,目光如隼盯着月光里的霍令仪,只觉得心惊不已。
她猜得一点儿不错,贸然杀人,只会给他带来无穷麻烦。
他无所谓,可是他爹呢,他们骆家呢。
他想要的,也仅仅是威胁越少珩销毁他们家的罪证罢了。
骆雍不说话,霍令仪不好再激怒他,也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她在心底暗自祈祷,有人能尽早发现她的下落。
“你很聪明,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一箭射穿我的手,还有蹴鞠赛上,你和景王对我做的事,这些仇我还没跟你清算呢。”
霍令仪望向黑暗里的孤影,想起了国子监后厨,拿泔水泼他的事。
还好他不知道这件事,否则这三桩事叠在一起,可有她罪受的。
霍令仪极力克制偷笑的冲动,清了清嗓子,试图与他打感情牌:“那我与你说一声抱歉?”
“滚!一句道歉就想要我原谅你,放你娘的狗屁。”骆雍一脚踹开地上的矮凳,正好与霍令仪擦肩而过,撞到她身后的土墙上。
哐当闷响,警告意味浓重。
霍令仪蜷缩着身子躲到一侧,不敢再多言。
骆雍站起身来,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窗外夜色依旧如故,始终不见他想要的东西。
难不成,景王当真不顾及她的小命吗?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面前的霍令仪身上:“喂,我问你,你与景王,到底是何关系?”
正靠在墙上试图挣脱绳索的霍令仪闻言一怔,古怪地瞥他一眼:“我跟他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个金镯子,是他送给未来王妃的东西,却在你手上,不正说明了,你是他心尖上的人。”
霍令仪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他什么都没跟她交代过,只是随手这么一套,她以为只是一件普通的小玩意,拿来讨她欢心的。
不成想,竟然有这样重要的象征意义。
他为何不说呢?
“喂,说话。”骆雍见她不吭声,耐心耗尽,走到窗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霍令仪掩去内心的兵荒马乱,装傻充愣道:“我见好看故意抢来的,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仇人,还是头回有人跟我说,我是他心尖上的人,你是不是误会了。”
“怎么可能。”骆雍竟然动摇了起来。
事发突然,他确实并未打听过他们如今关系如何。
只是前面几回见面,他们都是出双入对的,再加上金镯的佐证,自然认定他们二人关系匪浅。
霍令仪轻嗤一声:“怎么不可能,你去打听打听,我和他积怨多少年了,岂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和解,他巴不得我就此消失。”
“那他为何要帮你踢蹴
鞠?”
霍令仪演得越来越上头,轻嗤鄙夷,说来就来:“他真的是在帮我吗?他的目的是捣毁金玉坊,踢蹴鞠,只是顺手的事罢了。”
骆雍眉毛微挑,问道:“你怎么知道金玉坊?”
“……他说漏嘴的。”霍令仪恨不得收回原话,怎么自己说漏嘴了。
霍令仪掉转话头,拿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来挡抢:“他喜欢的另有其人嘛,是平阳侯千金柳青骊呀,世人都知道景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残害了鸿胪寺主簿的儿子。”
“可皇上已经赐婚柳青骊和孟玄朗了,景王若是喜欢她,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
霍令仪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何时的事?
这样的大喜事,怎么没人跟她说啊!
骆雍蹲下来,与她平视道:“你与他,当真只是宿敌关系?”
霍令仪不疑有他,斩钉截铁地点头:“没错。”
“少爷!”有人在外面敲门,“刑部那边烧起来了!”
骆雍抬头,便见不远处的夜空升腾起一片火光,照亮了窗台。
他眯着眼,二话不说给了霍令仪一巴掌:“撒谎精!敢骗小爷我!他为了你,愿意火烧刑部,你还敢说你不是他心尖上的人。”
骆雍没再搭理霍令仪,转身出门与回来传话的侍卫交谈:“账簿可检查过了,都当场销毁了?”
“检查过了,都销毁了,刑部那群老头,恨不得生啖了景王,他也确实够狠,说烧就烧,半点犹豫都没有。”
骆雍转着手腕,满意一笑:“好啊,有胆色,这才是真正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我看他到时如何与皇上交代,这样好的时机,不得参他一本,到时将其革职查办才叫我爹宽慰。”
他又问:“还有最后一件事呢?那个金玉坊的管事送过来了没有?”
侍卫答道:“正在路上,我们手上有他的妻女,他咬死都不敢松口的。”
骆雍给越少珩送去的信中,给他提了三个要求,三个都做到了,他就会将霍令仪安全归还。
一是将金玉坊的所有账簿送还;
二是将他们抓住的管事送还;
三是景王亲自火烧刑部。
如今,只差那位管事了。
一直跟着他的侍卫面露喜色,没想到一向不看好的小少爷竟然能帮老爷扭转局势,老爷若是知道,一定对他刮目相看。
骆雍喜上眉梢,笑容都轻快了许多:“好,咱们就等好消息了。去,给我打一壶热酒来,本少爷要庆祝。”
“少爷,如今事情还未办妥就喝酒,是否太过着急?”
骆雍一脚踹在此人腿上,命令道:“让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
侍卫不敢多言,只好出了巷子,给他打壶烧酒回来。
骆雍离开屋子后,霍令仪屈膝跪在地面上,挪到可以看见窗台的位置。
透光茫茫夜色,看见了远处火烧天空的壮观景象。
哪怕隔了这样远的距离,也可以清晰听见喊走水的声音。
她忽然发现,这儿离刑部似乎并不远。
他在刑部放火,她却被囚禁在此处。
他为何要纵火烧刑部,这样的罪名一旦落实,可是砍头的死罪啊。
她何德何能,能得他如此对待。
屋外有动静,骆雍回来了。
地上有竹椅拖拽划过的刺耳声音,他很快就来到霍令仪跟前。
骆雍手里抱着一壶酒,端着一碗水,懒懒散散地坐在竹椅上,脸上笑容莫名阴险:“他的仇,我报了,你的还没报,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报仇?”
霍令仪尚未来得及说话,泛着凄寒冷光的锋利小刀抵住了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男人的手很重要,女人的脸也很重要,一物换一物,你觉得如何?”
霍令仪心肝都在发颤,胸膛因为害怕而不断起伏着,她咽了口唾沫,与眼前的男人讨价还价:“不行!你若划伤我的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骆雍眯着眼,用冰冷的刀面拍打她的脸颊,稍有不慎,锋利的刀刃就会划破她娇嫩的肌肤:“你如今小命在我手里,还敢这样嚣张。”
霍令仪望着近在咫尺的短刃,依旧嘴硬道:“我只是劝你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骆雍乐不可支,刀背又将她的下颌往上抬了抬,阴恻恻说道:“你射我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日后我会怎么报复?”
“你当时想做什么坏事,还要我提醒你吗?不射你咽喉,我已经给你两分薄面了,我当时是不是射了你的玉冠警告,明明是你不顾警告还要对青骊施暴,我是正义之举,分明是你倒打一耙。”
骆雍被她的话绕了进去,回忆起当时,确实是他在对柳青骊施暴,但是……
不对,他就算作恶,也轮不到她教训!
骆雍恶狠狠说道:“巧舌如簧,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了泡酒!”
识时务者为俊杰,霍令仪闭上了嘴巴。
“咚咚”两声,屋外的侍卫敲门。
“少爷,人到手了,已经撤退。”
骆雍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忽然笑了起来:“既然你救了柳青骊,那你就替她承受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吧。”
罪恶的手抬起她的下巴,手指用力掐住她的脸颊,逼迫她张开嘴巴。
手腕别反手捆在身后,霍令仪无法反抗,就算她要闭紧牙关,也遭他死死捏住两颊撬开了牙。
一股粉末灌入咽喉,见了唾沫自行融化,即便用力咳嗽,也仅能喷出一些。
骆雍心情大好,将剩下那点粉末倒入自己喉咙,端起清水送服,也给她灌了两口。
明明只是冷水,灌入喉咙,吞咽进肺腑,为何会化作热流。
她的身子马上感觉到一阵热烫,胸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不多会,她的额上便冒汗了。
“你喂我什么了?”霍令仪再也不复方才的冷静,声音微微发着颤,好似枝头乱颤的娇花,随时会被疾风打落。
“这可是好东西,五石护命散。”骆雍亦有与她同样的感觉,令人熟悉的,精神为之一振,爽快炙热。
“五石护命散是什么?要是毒,你为何也服用了?”霍令仪呼吸急促,神思莫名感到一股清明,好似打通了七窍一样,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整个人冒出一股诡异的兴奋感来。
骆雍灌了一口热酒,揪着她的衣服迫近,一股酒气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令她皱起了眉头:“一种让人飘飘欲仙,欲生欲死的仙品。如何,感觉可美妙?”
霍令仪咬着牙,问道:“解药在哪里?”
“没有解药。”
霍令仪低吼出声:“你是不是疯了!”
“死不了,但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说罢,骆雍用短刃将她身上绳索斩断。
霍令仪手脚麻木,坐起来一看,手腕已是通红一片,手腕的酸麻痛感却盖不过体内涌动的古怪滋味。
霍令仪脑袋发懵,只觉得一个热字,偏偏她还穿着盖住脖子的交领襦裙,她扯了扯衣领,试图缓解身上热意。
“热吗?需要我为你脱衣吗?”
除了感觉身体燥|热,霍令仪的神思在此时无比清明,一把拍开他伸出的手,反而将自己身上的衣襟捂得严严实实。
“吃了这个药,会浑身发热,唯有脱衣能解。对了,忘与你提,此药还有滋阴壮阳之功效,若不能纾解,你会爆体而亡,我等你求我。”骆雍不以为意,他就想看着她在清醒的时候自己主动脱衣,以此来达到折辱她的效果。
霍令仪压着一股又一股涌上来的热潮,冷静地看着他。
她就知道,像骆雍这样的阴险小人,使的都是些下三滥的阴招。
药已服下,与他待在一处,实在危险。
趁她如今意识还算清醒,得尽早想办法逃离。
“我可不信你的话,我是服了药,但是你也服了药,你却不脱衣,显然是在诓骗我。”
“那你试试,看谁熬得过谁。”骆雍服用此药多年,五石散药效虽霸道,但他可比霍令仪这个雏儿更能控制自己。
骆雍故意将腰带扯下,衣襟大开,
露出胸膛来。
浑身的燥热,喝下热酒,吹过凉风,消散许多。
霍令仪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酒壶上,她撑着土墙站起,朝他摊开手,居高临下,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也要喝酒,你手里的这壶。”
骆雍见她如此有胆识,顿觉有趣,比那些娇柔做作只知晓撒娇缠人的狐媚女子有滋味多了。
骆雍将酒递上,霍令仪五指紧攥着,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疼痛感令她理智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刻意走近他身侧,举壶要饮。
腰间多出了一只手,令她毛骨悚然。
霍令仪眼神一暗,忽然将酒壶狠狠往他脑袋上砸去。
陶器撞到他的脑袋上,发出一声脆响,顿时四分五裂。
酒壶里的清酒倾泻到骆雍身上,温热酒液混合着粘稠的鲜血,迷住了他的眼睛。
骆雍哀嚎一声,引来屋外侍卫的注意。
他们闻讯赶来,推开门,举着火把走近。
只看见骆雍跪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头上,屋内有鲜血腥味飘来。
“少爷!”
骆雍体内的燥火和怒火一并点燃,挥手指着面前的人,半睁着眼怒吼一声:“将她给我捆起来!”
侍卫左右环视,并未看见霍令仪,只有洞开的一扇窗户:“少爷,她跳窗跑了。”
骆雍有些心慌,绿杨巷离刑部很近,越少珩或许就在附近:“追,赶紧追回来!”
夜风吹动她的裙摆,钻进宽大的广袖里,涤荡她炙热的肌肤。
霍令仪遥望天际,火光冲天的刑部在东南方向。
巷子七弯八拐,四通八达,好似蚂蚁的巢穴。
每家每户都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霍令仪敲了几户人家都无人应答。
拐出一个小巷,霍令仪忽觉几分熟悉。
不远处是后街浣衣的清渠,家家户户都会在此处清洗衣物。
按照记忆里的路线,那儿拐个弯就会有一座青石板桥,上面一定写着“金马桥”。
霍令仪沿着清渠一路跑,拐过一棵歪脖子树,果不其然发现了青石板桥,桥下有座碑文,上面书写着“金马桥”三个字。
这里是绿杨巷!
知道这儿是哪儿,霍令仪心里就有数了。
身后有脚步声,霍令仪骤然回头,便见灯火掩映间,有几个黑衣打扮的侍卫朝她冲了过来。
霍令仪拔腿就跑,重新钻进巷子里,灵活得像是一只鼹鼠,在各个洞穴里打孔、钻出,让他们再次丢失她的踪迹。
绿杨巷外,一队训练有素的侍卫正好巡至此处。
越少珩骑在马背上,面色凝重地安排人手去巷子里搜寻。
一群黑压压的人出现在巷子外,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不敢外出。
队伍中走出一人,急匆匆上前。
小胡收到手下人的消息,忙跟越少珩汇报进度:“殿下,青山已经被他们带走,我们的人已经暗中跟随过去,很快就能把吴管事一家救出。”
“嗯。”
越少珩遥望远处烧红的一片天,瞳眸里倒影出的火光晦暗不明,连带着他这张俊美的脸蛋,都在火光中呈现出一种阴鸷躁动来。
不远处,江野过来传信:“殿下,宫里来人了,圣上发了一通火,要宣您进宫。”
越少珩面无表情拒绝:“没空。”
“殿下……”
越少珩面容冷峻,火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猩红,他执拗地说道:“我要找到她。”
等了一会,越少珩扯着缰绳要前往下一个街巷布兵搜寻。
才刚走出一步,鬼使神差的,他扭头去看了眼巷子口。
侍卫们不知为何让出了一条道,一道娇小的身影在灯火辉映下越发清晰。
她在朝他飞奔而来。
风声呼啸,火光摇曳。
越少珩翻身下马,同样疾行快奔,披风在后头紧紧追咬着。
巷子外有许多人,可霍令仪眼里只看得见朝她奔赴的越少珩一人。
她如乳燕投怀,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中,被他双臂紧紧搂住。
她整个人没入他温暖的怀抱里,闻到了属于他的气味。
这一刻,她悬挂在半空无处可依的心脏仿佛浸入了一道温暖的池水中,坦然落了地。
一直忍着没哭的人,却在此时眼眶发热,泪水决堤,呜咽着哭出声来。
她在他怀中哽咽着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
越少珩抱着失而复得的人,大掌安抚地摸着她的脑袋,将人搂得更紧。
蹭了蹭她脸颊,声音沉沉地安慰道:“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越少珩将她从怀里扶起,借着火把的光,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将她仔细打量。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怀里的人抽抽噎噎抬头,眼里水汽氤氲,黑眼珠子湿漉漉的,眼尾泛红,像是含着无边委屈,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越少珩看见她只是脏了裙摆,但衣衫完整,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
他不由松了口气。
安下心来后,这才看向她的脸。
她的脸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晕红,因为肌肤白皙,所以右脸上的指印格外明显。
“他打你了?”越少珩的指腹轻触她挨打的右边脸颊,眼底渐渐凝聚起了一层寒霜。
霍令仪下意识摸上挨打的地方,想起这一巴掌,她也十分生气。
伤心的情绪被愤怒替代,霍令仪停下抽噎,开始跟他告状:“就是骆雍打的我,要是让我逮着机会,我一定要打回去!”
巷子里有两道黑色的身影悄然离去,没有逃过越少珩的眼睛。
骆雍一定就在那条巷子里。
他给一旁的江野使了个眼色。
江野受意,静悄悄地带了几个侍卫潜入巷子里。
“既然你没事,咱们先回去。”越少珩将披风盖在霍令仪肩头,想要带她去公主府找冯衿。
“不要衣服,我如今好热,整个人快要烧起来了。”霍令仪一把推开他递来的披风,抬手给自己扇扇风。
停下脚步后,四周无风,体内的燥火一簇一簇往外冒,要是再盖一件外袍,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烈火焚身。
想到自己小命不保,她忽然又泪如雨下:“骆雍方才喂我吃了毒药,我怕是活不过今夜了,你快带我去找我爹娘,我要与他们道别。”
越少珩紧张问道:“他喂你吃了什么?”
霍令仪回忆起来:“他说,叫什么五石护命散,他还说这个药没有解药。”
越少珩怔了片刻,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发怒。
五石散是前朝禁药,本为治寒毒,却遭滥用。
前人记载,“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除治病外,能济“好色”之欲,也能使人变得更有“美色”,常年服用此药,可使肤白,令人气色好转,容光焕发。
是药三分毒,五石散也有弊端。
它用以驱散寒毒,服用后会让人浑身发热,五脏六腑似火焚。
五石散确实无解,但服用一次并不会死,只是需要脱衣行散。
将息之道也有考究,不可吃热食,但能喝热酒,并且需要用冷水浇身,直到热意消散。
“跟我回王府,我帮你解毒。”越少珩思忖过后牵起她的手,带她离开绿杨巷。【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