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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兄弟局 取消契约仪式。


    “大少爷?”


    温青雪揉了揉眼睛, 惊愕得像在做梦。


    她狠狠掐了一把身旁温南夏的胳膊,听见一记吃痛的抽气声,这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真实的,顿时又喜又慌。


    “您怎么在这里!”


    她掉头看了眼身后的建筑, 是她工作的地点没错。


    中枢大楼布置着温家的核心操作系统, 涉及三片星域成千上万个资源星的统筹规划, 闲杂人等根本不能靠近。


    过去温子曳常呆在这边, 作为温家继承人, 他的任务就是坐在控制室接收宇宙各处雪片般传回的消息, 分辨、商讨、处理,再将明确的指令下达给有关部门——


    一个家族“头脑”的判断,代表着接下来全局对外的风向,因此至关重要。


    但这也注定了,一个家族不需要两个“头脑”, 自从温子曳离开后,他很有分寸地从未靠近过中枢大楼, 更别说现在温形云已经继位。


    今天在楼下见到他,温青雪的一颗心怦怦地跳动起来, 又害怕像上回一样,只是空欢喜一场,忐忑不已。


    “青雪,南夏。”


    温子曳笑意和煦, 仿佛见到两位许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自然而然的亲切。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有事想和你们聊聊,现在方便吗?”


    “当然!”


    温青雪不假思索地答应,温南夏瞥了眼周围, 察觉到明里暗里投来的眼神,也点点头。


    他们随温子曳来到交通亭的浮轨车前,白发兽人白杨似的等在那里,脊背绷得直直。


    这就是大少爷的契约兽?


    温青雪好奇地打量两眼,被那出众的外貌惊艳了一下。


    不怪她时常听到家族里的老古董痛斥温子曳玩物丧志,糊涂到光看脸来挑选契约兽……


    他真好看!


    “青雪,”温南夏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转什么心思,无奈地小声提醒,“快上车吧,大少爷这次说不定真要回来了。”


    “回来?”


    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温青雪一个激灵,睁大眼睛瞪着温南夏,“你怎么知道?”


    “有什么事,在终端上联络不就好了,何必去中枢大楼底下找我们?”


    温南夏小声说,他这位搭档的专业能力极其优秀,人情世故上就要迟钝不少,“大少爷愿意出现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讯号。”


    “明天是二少爷的契约仪式,也是他在生日宴当任继承人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少爷这时候来找我们,很可能是为了这件事……”


    “青雪,我们说不定得站队了。”


    “站队?”


    温青雪冷哼一声,指了指鼻尖,“看不到吗?我就差把【大少爷党】四个字写脸上了!”


    她斜了温南夏一眼,边坐到车上,边朝他嗤笑,比口型道:


    “你以为你不是吗?”


    温南夏叹了口气。


    “好吧,我确实也是……”他摸了摸脸,绕到另一边上车,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意。


    两人私底下的讨论,温子曳虽听不见,却能猜出个大概。


    诚如温南夏的揣测,他去中枢大楼完全出于故意。而当众邀请他曾经的两名得力下属聊天,更是在散布预兆的讯号。


    一场无形的交锋已经打响了。


    轻轨车驶出内环,一行人来到繁花轩。


    刚落座,温青雪就迫不及待地说:“boss,去年我降职了一阶,但目前还在负责核心系统的信息流梳理工作,下边暂时没有可以顶替我的人。唯一棘手的问题就是文书部门和技术部门基层大多已经倒戈,相当一部分□□派也在支持对面……”


    她连三年前跟随温子曳做事时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将温家中枢系统的内部情况卖了个干干净净,丝毫不带犹豫。


    “青雪,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急性子。”


    温子曳喝着茶,笑眯眯地听完,才叙旧一样开口。


    “我就当夸奖收下了。”温青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灼灼,“boss,不,大少爷,只要您一句话,我们很快就能安排您重新进入中枢。”


    “即使我精神力只剩D,还在外边浪荡了那么久?”


    “我知道您的能力!”温青雪情绪有点激动,她想起温子曳才来到中央星掌权时,也被轻蔑、质疑和不信任所围绕。


    温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觉得,这名仅有十五岁的少年能带领他们做出什么成绩来,包括温青雪和温南夏。


    可现实就是,温子曳靠他卓越的能力逐渐征服了所有人。


    当时的温家比任何时候都要意气风发,温子曳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超越了真正的家主,远在第二星域的温乘庭。


    温青雪至今都相信,当年的情况会再次重演——


    温子曳会带领他们逆境翻盘,就像她这三年来一直期盼的那样!


    “南夏,你也这么想?”


    温子曳望向温南夏,作为温青雪的搭档,青年的性格是互补的细腻沉静。


    但此刻,也许是被温青雪影响了,他也脸颊泛红、隐隐躁动。


    “大少爷,我们是您从底层一手提拔上来的,会有今天大部分仰仗您的关系。”


    温南夏清了清嗓子,他和温青雪虽然能力出众,但都出身普通,加入温家冠以温姓,本来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成就。


    能在这样的年龄进入中枢,坐到现在举足轻重的位置,温子曳可谓功不可没。


    这也是他们始终无法接受换成温形云来当家的原因之一。


    温南夏委婉地表述:“外面的流言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不论您找我们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尽力去完成。”


    “我知道了。”


    温子曳抚摸杯口,陷入沉吟。


    这两人的配合无疑会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顺利很多,但就像他预想的一样,他们升起了不必要的期望。


    不着痕迹地扫过面前两张写满期待和斗志的脸,他微微犹豫,第一次在心底询问自己:


    当初的决定真的好吗?


    他想摆脱苏枝,于是丢下了过去的全部,包括这些忠心耿耿跟随他的下属。


    他当然无需对他们负责,可被人期许、被人寄望……那种沉甸甸却并不难捱的重量,让温子曳不禁为之失神。


    他下意识看了身后的祁绚一眼,白发青年扮演着寻常契约兽的姿态,毕恭毕敬地站在椅后。


    察觉到温子曳的目光,祁绚唇角稍翘,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什么都可以。


    无声的话好像随着眼神轻飘飘地沁入发肤,让温子曳突然有了主心骨。


    他摒弃掉其它杂七杂八的念头,不去想温形云会因此有什么反应,后面不打算回去又要给出怎样的交代。


    屈指敲了敲桌面,温子曳微笑道:


    “当不当家还有待商榷,不过,我的确希望你们帮我回到温家的核心,我需要舆论活动的决定权限。”


    “——明天的契约仪式,必须取消。”


    温青雪和温南夏相视一眼,纷纷在对面看到了喜不自胜:


    “是!”


    ……


    “大少爷真的要回来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果然是豪门无亲情。之前谁跟我扯他俩关系很好的?”


    “他们算什么亲人?同父异母本来就尴尬。别忘了二少爷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当时两个人一块出去,结果就回来一个。鬼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谁忍得下这口气?”


    “嘘!二少爷来了……”


    温形云穿过走廊,一干人纷纷向他低头致意,他视而不见。


    最近已经练习很好的微笑荡然无存,他的表情严肃到吓人,匆匆来到操纵室,在长长的会议桌首位坐下,头顶和四周的屏幕更迭着各个资源星的信息。


    终端不停地响,是苏望贼心不死地给他发消息,温形云一个字也不想看。


    事实上,从中午听到温子曳的那番话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


    ……哥哥果然对他有怨。


    这也难怪,情绪是理智无法控制的,他非常理解。就像他现在明明充分地知道温子曳的理由,却仍觉得难过一样。


    他有什么资格难过?


    真正应该难过的是哥哥才对,他这样一无所知就得到一切的家伙,凭什么为理所当然的怨气而委屈?


    温形云甚至觉得还不够,他应该受到更猛烈的谴责、辱骂,哥哥对他实在太温柔了,说到最后,最后还有原谅他的架势……


    讲实话,温形云差一点就恬不知耻地追上去了。


    然而,惭愧和羞耻阻止了他,他无颜这么轻松地领受温子曳的原谅。


    他浑浑噩噩地发了半天的呆,才记起下午还有事务要处理,便机械性地来到温家中枢大楼。


    接下来……貌似有场会议。


    针对……对,针对明天,他的契约仪式,商讨和拟定各个流程及应急方案的会议。


    可是哥哥好像不希望他举办这个仪式,温形云陡然想起温子曳对苏启龙说的那些话。温子曳会去苏家,似乎就是为了这件事?


    哥哥不想办,那就不能办。


    惊醒一般,温形云突然拍着桌子腾地站起,迎着许多双诧异的眼睛张了张嘴:


    “不行,取消……”


    “取消契约仪式。”


    有人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茬,声线轻柔,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说服力。


    温形云怔怔盯着门口,颀长身影众星捧月般向他走来,身后簇拥着一堆温家的精英。


    他们看着他,而他看着他。


    青年戴着斯斯文文的金边眼镜,清俊温柔。


    白皙颊边垂链摇晃,微笑犹如刻在唇角,是分毫不错的弧度。


    他望着温形云,一路走到会议桌边,身后的人做鸟兽散,纷纷回归原位。


    唯独他还站在那儿,与长桌对面同样站立的弟弟对视。


    不容回避的情绪在两人眼底迸发,温子曳重复一遍:


    “取消契约仪式。”


    “立刻马上。”


    第102章 怎么办 为什么?值得么?


    整场会议在静默之中一边倒地结束了。


    有关契约仪式的工作全方面中止, 转而开始商讨如何收拾残局。


    一切紧锣密鼓又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二少爷的节节退让和大少爷的步步紧逼,令事情发展得十分顺利。现场的气氛却在这种顺利下暗潮汹涌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将这一变故看作温子曳的示威。


    宣布散会后,温形云仍魂不守舍地坐在那里。温子曳整理好资料, 带着他的人从呆愣的青年身旁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 忽然低声耳语:


    “为什么不反对?”


    熟悉嗓音将温形云带回了现实, 他猛地转身去看温子曳, 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尖鸣。


    室内的窃窃讨论停下来, 无数双目光投向突然动作的二少爷。


    “我……”


    众目睽睽,温形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


    他盯着温子曳头也不回的背影,那句仿佛关切的询问就像是他的错觉。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脚步声越拉越远,许多人涌入他们之间,有追随温子曳的, 有支持他的,一眨眼的功夫, 他们便似在人海里走散了。温形云从不知道,能参与温家核心会议的有这么多人。


    他顿时着急起来,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别人的看法,不管不顾地遥遥喊道:


    “哥——等等!”


    温子曳脚步一顿。


    “上午的事我很抱歉,我是说, 不……”温形云讷讷,“一直以来都很抱歉……对不起……”


    “如果、如果你想回来……”


    注视着他的那些目光变得惊诧、错愕, 不用思考温形云都知道,当众说出这些话后,外边会生出多少流言蜚语, 对他的声望又是怎样致命的打击。


    但那不重要。


    温形云一点也不在乎。


    他眼巴巴地望着温子曳,望见对方转过身来,乌黑的眸倒影出他的身形。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温子曳似笑非笑,“形云,不该你来对我说这句话。我这趟回来,也不是为这个。”


    “我说了,如果你能接受,就来找我。在那之前……”


    他摇了摇头,言止于此。


    人群四散,周围冷清下来。温形云懵懵懂懂,不明白温子曳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受?他不是已经接受了吗?


    妈妈的骗局也好,哥哥的厌倦也罢,他接受了过去的真相,接受了心目中美好家庭的分崩离析,接受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残忍事实。


    还要他接受什么才好?


    “二少爷。”就在温形云发呆之际,一人凑到面前,状似忿忿地小声道,“您是怎么想的?就由着他这么嚣张?现在您可才是温家的继承人,只要您一句话,别说取消仪式,连中枢大楼他都甭想进来……”


    “行了,闭嘴。我怎么做,需要你来教?”


    温形云烦躁不堪,他真的受够这些眼里充满权势和算计的人了。


    身份、地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比亲情、生命还要重要吗?


    妈妈温柔的哄劝和严厉的呵斥同时在耳边响起,折腾得他心神不宁。


    温形云不愿再想下去,甩开挽留的下属,径直冲出会议室,离开了中枢大楼。


    *


    流言似雪,温家发生的变故很快传了出去。


    兄弟相争,一直是豪门望族屡见不鲜的戏码,私下里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早在三年前,温子曳精神力被废后,许多人就猜测会上演类似的剧目,然而随着温子曳不声不响的离开、随波逐流的堕落,这种事到底没能发生,温形云顺顺当当地继位,没有产生分毫波澜。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时,却又离奇地发展到了上面来。


    “……他们传的一个比一个离谱,信誓旦旦地说你弟弟肯定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才会百般退让。说你这些年的纨绔模样都是故意作出的伪装,为的就是找到时机一举翻盘,卧薪尝胆心机深沉云云……你是不知道那些话有多难听!”


    星网虚拟区,余其承坐在温子曳对面,不满地碎碎念。


    正主倒是半点看不到影响,风轻云淡地靠在躺椅上喝茶,顺带观赏不远处两只兽人的教习训练。


    “很正常,毕竟从常理来看,形云的势力远大过我,对我这么低三下四肯定有什么原因。”


    余其承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是气不过。


    想他好端端地喝着酒组着局,耳朵里忽然钻进好友的坏话,一整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随便遣散了那群酒搭子,赶忙跑来联系温子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不过他也奇怪:“我记得你弟弟挺黏着你的啊,有什么事你直接和他说不就成了,特地回温家做什么?”


    还闹那么大,根本不是温子曳平素的风格。


    余其承忖度着,陡然一惊:


    “小曳,你不会真的想回去吧?”


    “……不好说。”温子曳眯了眯眼,“我还没想好。”


    “那这次是?”


    “我和形云吵架了。”温子曳抚摸着杯沿,心绪转了一圈又一圈,缓缓说,“但我必须阻止一些事。”


    余其承吓一跳:“吵得这么严重?他连你的话都不肯听了?”


    温子曳摇头。


    “不是他不肯听,是我不肯让他听。”


    “为什么?你很生他的气吗?”余其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关乎生不生气。”温子曳说,“只是我不喜欢别人补偿一样对我妥协,那只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并导致关系的疏远。”


    “补偿?妥协?”余其承似懂非懂,看来温家这对兄弟间的确出了点问题。


    他不免忧虑道:“小曳,你跟你弟弟没问题吗?”


    温子曳将茶水喝尽,把玩着茶盏,神情晦涩不明。


    “我没问题。至于形云——”他垂眸想了想,“也许会没问题。如果他能接受……”


    “接受什么?”


    “自己。”


    没有继续解释下去,温子曳扶了扶眼镜,自然而然地切过话题:


    “之前我和你说的问题,准备得怎么样?”


    谈及正事,余其承脸上的松散稍稍消褪,严肃道:“家里已经聚集起一批顶尖的精神力领域专家,也通过唐校长的关系,要来了几具涅槃宫成员和胡家兽人的尸身,顺利立项了。听说官方也在研究,不过短期内应该得不到什么答案。”


    “另外,阿行收集了余家近期在中央星有公开活动的人员名单,数据包我发给你。”


    温子曳接到他传来的表单,快速浏览一遍。


    “关键的行程最好取消,叫他们最近减少外出,加强防备。不过别做得太明显,容易变成众矢之的。”他嘱咐,“招惹到涅槃宫主的可不止我,还有你。”


    “我知道了。”


    余其承点了点头,随即眉头深深皱起:“胡家庭审的直播我看了,突然性的精神力衰竭,所谓‘病症’就是指这个?小曳,你说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知道温子曳也没有答案,没指望得到回答,只絮絮地念了句,“胡家本来就是他们的人,身上动什么手脚也简单,先不提了。【雀巢】真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席卷联邦’,当众对这么多达官显贵下手?手甚至能伸进我家和你家来?”


    温子曳怔了一下,脑海仿佛绽开一点灵光。


    他眼神忽凝,沉声道:“余其承,复述你刚才的那句话。”


    “啊?”余其承懵逼,磕磕巴巴地说,“雀巢真有那么神通广大……?”


    “不对,再上一句。”


    “胡家本来就是他们的人?”


    “……对。”温子曳喃喃,“胡家是他们的人,萧家也可能是他们的人,下城区涅槃宫是他们的人,许多部落里也有他们的人。”


    “那余家呢?温家呢?中央星的各个家族、各个领域……”


    “——为什么不能有他们的人?”


    问题在于,雀巢究竟如何在悄无声息之中,将那么多兽人、乃至于人类策反,变成他们忠心耿耿的先锋队,且这么多年从未透露出任何动静?


    温子曳想不通。


    在敌人行动之前,他无法获得更多信息。


    就看,敌人的下一步棋到底要怎么走……是否与他的推测相合。


    ……


    【你真的取消了契约仪式?】


    【糊涂!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糊涂的外孙,胳膊肘净知道往外拐!】


    【你对温子曳这么低三下四,对得起你妈妈吗?这个位置是她用命给你换来的,你就打算这么轻飘飘地让出去?】


    【形云,听舅舅一句劝,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哗”!


    手表样式的终端被扯下,一把扔进了湖心,荡出圈圈涟漪。


    可那些挥之不去的烦心事并不会随之一起沉入水底,缠绕在心中,愈演愈烈。


    温形云站在桥上发呆。


    这里是第四自治区一个偏僻的墓园,鲜有人知道,温家的第二任主母苏枝就埋葬在此处,长眠于葱茏的花叶之下,是当初温乘庭给选的地方。


    据说是她本人生前的要求,希望死后能用最古老的土葬,和植物长在一起,从此远离繁华尘嚣,不受打扰。


    清淡、质朴,符合他对母亲一贯的印象。


    可现在,温形云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句话的真假,困惑到底是谁说了谎。因为真正的苏枝其实野心十足,根本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


    他漫无目的地在墓园闲逛,没了滴滴响个不停的终端声,耳根终于清净了。


    但他的心完全清净不下来,不知不觉,他走到苏枝墓前,对着刻了字的石碑怔怔出神。


    【苏枝之墓】


    【夫温乘庭,子温子曳、温形云谨立】


    温形云抚摸着那两行字,一时间酸涩至极。


    “为什么……”他低声喃喃,“值得么……?”


    深切的难过裹挟了温形云,他为这块石头上的一家人感到悲哀。


    为自己、为温乘庭、为温子曳。


    也为苏枝。


    奉献一切为深爱的孩子铺路,到头来,最不能理解她所作所为的就是这个孩子,如何不悲哀?


    如果苏枝九泉之下有知,是不是会恨其不争,骂他不懂她的苦心?


    “可是妈妈,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想当什么继承人。”温形云将头轻轻靠在墓碑上,迷惘得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童,“那种责任太沉重了,我每天都很害怕自己做不好,好累,好辛苦。”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拿它换一个拥抱……我想你能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夸奖我……”


    他眼眶湿润,哽咽道,“权利有那么重要吗?比我的妈妈还重要吗?外公和舅舅说你很爱我,所以才这么做。爱是这么让人痛苦的东西吗?”


    “我最爱的、最重要的两个人……突然就走到了对立面上。要我怎么办?”


    “我到底怎么办才好?求求你了,妈妈,告诉我吧……”


    风吹过草,吹过树,拂动他的发梢,唯独惊扰不了冰冷的石碑。


    “死人没办法告诉你,二少爷。”


    一道冷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温形云肩头一颤,顷刻擦去眼泪,神色淡淡地转过头,望见一个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影子——他的契约兽,那只A+级别的碧目狮。


    “宿非?”


    “是宿翡,第三声,翡翠的翡,二少爷。”


    对方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满自己的名字被搞错。


    温形云不在乎这些细节,他也皱着眉,冷声说:“你怎么在这儿?”他分明把定位器全部屏蔽了,出门时没有让任何人跟着。


    一想到刚刚自己说了那么多软弱的话,不知道被这人听去多少,温形云的脸色就愈发难看起来。


    “你跟踪我?”


    面对他的质问,宿翡没有任何畏惧或是道歉的意思,眼里反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跟踪?不不……”他大胆地朝温形云走了一步,“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站那别动!”


    温形云察觉到不妙,色厉内荏地高喝,宿翡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朝他走来。


    “对不起了二少爷,”他微微笑了一下,认识这么久,温形云第一回在那张沉默的面容上看到笑容,说不出的诡异,“我也是为我的性命考虑。”


    “请跟我走一趟吧。”


    第103章 大损失 虚假的罪人,真正的天才。


    俗话说, 祸不单行。


    温子曳一觉醒来,温青雪就向他汇报了两个糟糕的消息。


    其一,温形云失踪,自昨晚开始失去音讯;


    其二, 今早八点整, 联邦上下数百个生命星球同时发生了公众人物遇害事件。


    从政圈到商圈, 从科学界教授到娱乐圈歌手……不论职位高低、名望大小,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正在当众进行活动, 现场和星网有无数双眼睛瞩目。


    突然的, 就像审判胡家那天的法庭重演,他们失去意识,栽倒下去,始终没能醒来。


    “专业医疗机构对他们进行了诊断,结论是精神力衰竭。”


    “他们的契约兽没有立即死亡, 纷纷留下一句话才失去生命体征,死在家中的兽人手边也写了血书。”温南夏的声音异常沉着, 一字一顿地复述道,“那句话是:第一波。”


    有一就有二, 有二就有三,他们的意思昭然若揭。


    ——“这才是个开头”。


    温子曳坐在沙发上,两名下属的投影竖在一边,另一边则是终端屏幕, 星网上有关此事报道、讨论的大量信息流不断滚动。


    祁绚倒了两杯热可可过来,坐到他身旁:“情况怎么样?”


    “舆论发酵很严峻。”温子曳眼睛都不眨一下, 瞳仁中白光飞闪,“截止目前,一个小时不到, 已经发生十五起性质较为恶劣的恐慌袭击,许多公众人物取消行程,教学暂停、演出罢演、宣讲会中止……民众的正常生活受到极大干扰。”


    “精神力方面的疾病直到如今仍是医学界最难攻克的问题,精神力衰竭更是等同于死亡通知书。连那些有社会地位的人的性命都无法得到保障,普通人感到慌张恐惧在所难免。”


    “会有这种局面也不算出乎意料,和我想象得差不多。”


    温子曳说着,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接过祁绚递来的热可可喝了一口。


    浓郁的奶香与甜蜜稍微缓解了些许他心底的烦躁,祁绚瞧出他的心不在焉,轻声道:“担心二少爷?”


    温子曳垂下眼睫,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契约仪式原本预定在今早七点半举行,如果按照计划,出事的人里也会有他一个。”


    祁绚冷静地替他剖析,“你的决定并没有错,少爷,不知所踪至少比那好得多。”


    “……我知道。”


    “现在有两个可能的方向,”祁绚说,“第一个,二少爷是自行离家出走。”


    温家得到的消息,温形云最后一次的定位点出现在第四自治区,苏枝的墓园。他遣散了跟随的人,独自跃迁过去,接下来坐标便没有再移动过。


    经搜查,发现他的终端被扔到了湖底。身为温家继承人,温形云的终端装载了特制的防卫系统,除了本人,没有任何办法在不触发警报的情况下摘掉,所以,这确实是完全的主动行为。


    他很大概率是因心情低落,生出了逃避的念头,离家出走。


    “但我不觉得二少爷会这么任性,所以,我更相信第二种可能。”


    祁绚眼神微凝,以他对温形云的了解,再难过,对方也不会遗忘肩上的职责。


    温家继承人失踪是多么严重的情况,和寻常人家的小孩子闹脾气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他只身前往墓园,扔掉终端,都属于合理范围的宣泄。可在宣泄之后,又发生了一项意外情况,才导致了他的失踪——换而言之,有人绑架了他。”


    “如果是雀巢所为,不会这么不声不响,他们恨不得闹得越大越好;如果是恐怖分子所为,现场不会连只言片语都不留下,示威、或者勒索,总该有一样。”


    “那么,绑架二少爷的意图就很耐人寻味了:并非寻仇报复,也非要挟牟利或是以此打击温家……”


    顿了顿,祁绚作出他的判断:“二少爷遇害的概率不大。”


    温子曳沉默地听着,祁绚说的这些,他当然第一时间就能明白。


    但不知为什么,从对方口中讲出来,莫名的令人信服和安心。


    温形云离开温家时并没有报备自己的行踪,他的身份信息是第一档保密级别,常人没有权限查询他的购票信息和跃迁记录。


    所以,谁有能力得知他的行踪?谁能默不作声地将他带走?


    投影里,温青雪颇为惊奇地望着近乎耳语的两个人,她头一次看见有谁能靠大少爷这么近的。


    就算过去据说和对方很亲的继母苏枝,温子曳也总是礼节性地保持着距离,似乎生性如此,精神洁癖严重,不喜欢和人接触。


    这个长相很靓的花瓶契约兽却开了先河。


    如此说来……她不禁想到外边的一些传言,也许并不全是假的?


    不过,对于比以前更有人情味的上司,温青雪乐见其成。


    “青雪。”


    她心底正暗暗将这只月光犬的权重拔高许多,忽然听见温子曳询问,“家里怎么样?”


    “说实话,整体不是很乐观。”温青雪迅速回归工作状态,沉声道,“此次温家受到袭击的人数不少,光中央星就有六个,人心惶惶。再加上二少爷的事情,不夸张的说,已经乱成一团了。”


    “不过,”她目光灼灼地望向温子曳,“boss,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情况和您的预测相差不远,这才是第一波,后续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罹患精神衰竭。”


    温青雪既紧张,又有些兴奋,毫无疑问,能提前洞悉敌方行为的温子曳必然掌握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就如下棋时获得先手,是毫无疑问的优势。


    “如果能在这种时候平定人心,那些老家伙就再也不能拿精神力的问题说事,支持您的声音肯定会——”


    “好了。”


    温子曳比出一个手势,温青雪识趣地闭嘴。


    不急不缓的敲击声自曲起的指节下传出,他重新戴上眼镜,目露思索。


    “青雪,南夏,你们觉得害怕吗?”


    两人对视一眼,温南夏露出一个忐忑的苦笑:“害怕是肯定的,谁也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做到的,下一个受害者会不会是自己。不夸张地说,我们也算很有社会地位的人了,被盯上不奇怪。”


    “收益总伴随着风险。”温青雪倒是很看得开。


    “那,”温子曳抬眸,“如果我说,你们不会有事呢?”


    “我就知道您有办法!”


    温青雪没有分毫犹豫地相信了这件事,得意地露出笑容,温南夏同样松了口气。


    他忽的想到什么,问:“和您之前让我们收集的契约兽毛发和血肉有关吗?”


    温子曳颔首,双手在身前交叉:“我怀疑,精神力衰竭跟他们的契约兽有关……这些兽人是雀巢埋在联邦各地的暗桩。”


    “您的意思是,”温青雪愕然,“契约兽叛变,通过契约反过来控制了主人的生死?”


    她抽了口凉气,喃喃道:“没错,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兽人在主人精神力衰竭后仍能存活……但他们最后还是死了啊?难道这么多人全都是有思想有觉悟的敢死队吗?”


    “要是能死而复生呢?”温子曳又轻飘飘地抛出一个炸弹。


    “……”


    良久,温南夏才叹出口气。


    “理智和学识告诉我,无论是契约出现问题,还是死而复生,都太过天方夜谭。”他摇摇头,“但您这么说,看来确有其事。”


    “这太荒谬了!”温青雪不可思议道,“要是涅槃宫、或者说雀巢?他们有这个本事,联邦不早就被攻陷了?”


    “其中肯定有什么限制。”温南夏推测。


    “就算有限制那也很可怕了。”温青雪肃穆道,“本来以为这个反联邦组织已经在三年前被彻底捣毁,可事实上,他们其实一直在默默发展,甚至连温家、连中央星都有所渗透。”


    她不敢想象,这种事披露出去,将会有多少契约兽毫不犹豫地投靠雀巢。


    又会有多少已经被“反向”契约的人类为了活命而背叛联邦,就像胡家那样。


    温青雪忽然庆幸自己平时对自己的契约兽不错,两人相处还算和谐。


    “事态也没有严峻到这种地步。”


    就在他们被自己的想法折腾到浑身冷汗之时,祁绚开口。


    “死而复生当然需要付出长足的代价,而这种代价,需要大量兽人的血肉。”他冷淡的面容流露出一丝嫌恶,“在涅槃宫,这个过程被称作【赐福】。”


    “获得赐福的兽人能快速愈合伤口,并且利用肢体重生,作战时需要格外注意,以防被偷袭。”


    “另外,对付他们的条件也很简单——契约,共振态,晶能武装。”


    “就这?”温青雪懵逼,她还以为有多难艰难呢。


    “难怪雀巢会选择蛰伏发展……”温南夏若有所思,“但这也有风险,如果契约的兽人和自己不是一条心,反而已经暗中投靠对面就糟糕了。比起如何对付,怎样找出他们似乎更难一点……”


    共事的同僚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叛变,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温青雪眼前忽而一亮,望向温子曳:“boss,您既然有办法确定我们的契约兽没有问题,是不是也能通过这种办法排查温家的内鬼?”


    “很遗憾。”温子曳摇头,“代价太大,无法广泛推行。光是检测你们两个,就花费了上千万信用点。”


    更何况局面总会改变,今天刚测完,说不定明天契约兽就倒戈了,完全不值得信任。


    “这么昂贵?”温青雪肉疼地抽了抽嘴角,这种花费,哪怕温家家大业大也耗不起。


    “改进方法呢?”


    温南夏说,任何新事物,最初的研发肯定伴随许多额外花费,通过反复迭代改良才能向基层推行。


    “那就不是我一个人能承担的问题了。”


    温子曳敲了敲沙发扶手,“你们能信任我,联邦可不能,更何况这个方法并不是我研究出来的。”


    “那是?”


    “唐究。”


    “唐……”温青雪刚想说姓唐不是更简单,念到后一个字时猛地回过味来,“唐究?!”


    那不是进行反人类实验,至今还挂在联邦官方通缉令上,唐家最大的耻辱吗?


    “所以他的实验,其实是——”温南夏呆若木鸡。


    温子曳微微敛目,语气难得充满可惜:


    “我们或许将一个敏锐超前的天才,误解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真是联邦蒙所受过最冤枉的损失。


    第104章 寄信人 失踪的二少爷。


    不论如何, 温子曳的话始终是一家之言。


    这一方法由唐究发现,注定更加难以获得研究批准,毕竟他身上还挂着最高等级通缉犯的名头。


    温青雪和温南夏心里明白,便没有继续强求。


    更何况, 如果温子曳的话都是真的, 精神力衰竭根本不是什么突发的“病症”, 而是契约兽早就出了问题, 任何措施也于事无补, 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既然这样, 还不如静观其变,至少能藉此弄清温家到底被雀巢侵蚀到了何种程度。


    他们的世界观仿佛被这场谈话翻了一翻,震惊难以言表,还需要时间消化。


    温子曳也没有多留他们,安排完一些事情后结束了通讯。


    他仰面窝进沙发里, 捧着尚存余温的热可可,处理完工作, 就到考虑另一件事的时候了。


    尽管他们推测温形云暂时性命无虞,但推测终究只是推测, 现实很多时候并不讲逻辑,当然越快把人找回来越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祁绚。”温子曳漫无目的地神游了片刻, 冷不丁叹气,“你说, 我最近是不是犯什么冲?”


    “恐怕不是你,是我们。”祁绚很懂他是什么意思。


    先有蓝行被绑架,刚休息没多久, 现在温形云又不见踪影。


    他都快怀疑是不是有谁故意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了。


    虽然本质上没有差别,不过这句“我们”仍然使温子曳得到些许安慰。


    他在终端上输入指令,调出温家内部的出行记录,沉吟。


    “形云前往第四自治区完全是突发性情况,很难提前做准备。”


    “假设他被某个人带走,常规上有两种可能。”


    温子曳竖起一根手指:


    “一,对方是温家的人,且职权不低,能第一时间得知形云的行程安排。在形云遣散身边人,独自离开温家后,便一直跟随在他身后,找机会下手。”


    “概率很低。”祁绚评价,“二少爷跃迁时用的是伪造出的假身份,说明他还存有理智,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温子曳的反侦察能力很强,接受类似教育的温形云又怎么会一窍不通?


    如果有谁跟着他,不说发现,至少该察觉到不对。


    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主动扔掉终端,让自己身陷囹圄。


    温子曳说:“第二种可能,对方是形云扔掉终端后中途偶然撞见的,绑架纯属临时起意。”


    或许是哪条街上三流的混混,看出温形云穿着谈吐不凡,非富即贵,于是心生歹念动了手。


    “这更说不通。”祁绚摇头,“墓园的看守说,他的确见到二少爷进去,却没看到人出来。也就是说他多半是在墓园里出的事——有那么凑巧,刚好有人在里头进行祭拜时盯上了形云?”


    “况且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用专业仪器检测也并未得到线索,扫尾做得很干净。”


    “这不是单纯的缜密就能做到的,需要一定手段进行辅助。比起临时起意,更像是蓄谋已久。”


    最难想通的症结就在这里。


    温形云的所有行动都是基于他本人意愿的临时选择,可凶手却完成了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的充分准备,让整件事情看上去简直就像二少爷在耍脾气。


    但他们很了解,温形云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假设皆被否定,温子曳早有预料地点了点头,目光在晶屏上巡视。


    “那么,就不是常规情况。”


    不管怎样,温形云于墓园失去踪迹,凶手当时肯定身处第四自治区。


    用这样粗暴的方法进行排除,可以得到一张名单。


    他盯着第一行一个熟稔的名字,微微眯了下眼眸。


    宿翡……


    曾经作为他的预备契约兽跟在他身旁数年,现在又即将成为温形云契约兽的那只碧目狮,身份的特殊性令这一名字分外醒目。


    印象中,对方是个同族叔宿铭一般沉默的人。


    让温子曳在意的是,前天晚上,宿翡忽然申请前往第四自治区处理私人事务。


    本来预计在昨晚回来,取消契约仪式后又申请延长了两天,至今未归。


    温形云的失踪会和他有关吗?


    可前天,温形云本人甚至还未得知真相,宿翡又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地跑到第四自治区?


    从嫌疑来说,宿翡看上去完全没有作案的可能性。


    但温子曳无法就这样放下,他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头绪。


    温子曳阖上眼眸,开始回忆有关宿翡的所有信息。


    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思路便被一道通讯申请打断了。


    “苏望?”


    看清联络人,温子曳微微蹙眉,点击接通。


    “温子曳!”一道异常愤怒的嘶吼在终端中响起,不难想象另一头男人咬牙切齿的表情,“你到底把形云弄到哪里去了?他可是你弟弟!”


    “你问我?”


    温子曳不怒反笑,这真是他听过最有意思的一句质问。


    “不是你又是谁?!”


    苏望的嗓音堪称尖锐,急切得都有些扭曲,“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最近发生的事?谁能默不作声地绑走形云?肯定是你猜到他心神不宁时会去看他妈妈的墓,暗中设下陷阱……好啊,温子曳!难怪你会突然告诉形云这些事,你都计划好了!这样一来,你就能毫无嫌疑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你可真是恶毒,形云那样信任你,你就这么对他?毁掉他的契约仪式还不够,连正常的建立契约都不给机会,就这么怕他精神力突破,威胁到你的地位吗……”


    “呵……”


    温子曳突然轻笑出声。


    苏望一时间被他笑蒙了,后续的辱骂没能出口:“你笑什么!”


    “我啊,我笑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温子曳发乎心底地愉悦,他头一回听苏望的声音这么顺耳,“感谢你,替我解决了一桩难题。”


    “什、什么?”苏望愣了愣,“什么难题?你疯了吗?”


    “没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温子曳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你平时有这么关心形云吗?”


    他若有所思,慢条斯理。


    “可我听起来,你怎么好像不是在关心他这个人,而是关心他有没有顺利进行契约呢?”


    “正常人建立契约的最佳年龄是20到25岁期间,形云刚满20,本就属于最早的那一批,有什么好催促的?难道他今天无法按照既定计划进行契约这件事,让你感到很着急?甚至着急到恐惧?”


    “你在……害怕什么?”


    轻柔的声音越压越低,宛如步步紧逼的魔鬼。


    苏望心底咯噔一下,慌忙反驳:


    “胡说什么!什么恐惧!”


    “我是形云的舅舅,关心他难道不应该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温子曳我告诉你,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通讯挂断,温子曳放下终端,对上祁绚的眼睛。


    “苏望真是给我送了一份大礼。”


    他忍不住笑起来,“我总算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祁绚眨了眨眼,吐出两个字:“宿翡?”


    “怎么想到的?”温子曳挑眉。


    “直觉。”


    温子曳被他的理直气壮可爱坏了,伸手摸了摸自家契约兽的脸,微笑:


    “走吧,我们得去第四自治区找他聊一聊。”


    *


    推开房门,迎面便是一道闪烁着寒光的阴影。


    端着餐盘的青年稍稍偏头、侧身,不慌不忙躲过这一击,空余的手朝前一捞,就将敌人的手腕牢牢攥在掌心。


    “叉子?亏你想得出来。”


    看清袭击自己的凶器,宿翡嗤笑一声,关上门,拖着对方走到桌前,一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边摇头,“我说今天早上收拾东西时怎么感觉少了什么……拿这个,站着给你戳都戳不破油皮,二少爷,你脑袋有问题吗?”


    遭到嘲讽,温形云脸色阴沉欲滴。


    要是眼神可以杀人,他发誓他眼中的怒火已经将面前这只可恶的兽人烧死一千遍一万遍!


    “放我出去!”


    嘶哑的嗓音,是徒劳叫喊几个小时的成果。


    温形云可以确定,这个藏在居民区里平平无奇的房子采用了十分昂贵的完美隔音系统,证明这次绑架早有预谋。


    “宿非,你好大的胆子,知道在联邦法律上限制他人人身自由是什么罪名吗?”


    尝试好几次都没能挣脱那只铁钳般的手,他不得不放弃武力反抗,改为言语说服。


    “我是什么身份你很清楚,距离你把我带走已经过去大半天了,温家肯定开始了搜查,你藏不了多久的。如果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不供出你,就说是我心情不好出去逛了一圈……”


    “如果你能叫对我的名字的话,这段话的可信度会提高20%。”


    宿翡把还在喋喋不休的青年强硬地按到椅子上,指着餐盘:“吃吧,这就是你的午饭。”


    望着那叠混合着蔬果干的粘稠营养剂,温二少爷感到一阵深深的屈辱。


    “我不吃!”他瞪着宿翡,“这是什么鬼东西?”


    宿翡在他对面坐下,舀了勺自己的,送进嘴里:“对外的资金流不能出现异样,按照我平常的伙食费折半,现在我们只吃得起这个。建议你早点习惯为好。”


    “……什么意思?”温形云听出不对劲,猛地站起身,“你打算关我多久?你到底想干什么!”


    宿翡没搭理他,头也不抬,温形云心中怒火更甚,干脆一把掀了桌布。


    “嘭!”


    餐盘在地板滴溜溜地滚了一圈,营养剂沾得到处都是。


    眼疾手快抢救下自己那份的碧目狮放下口粮,扫视着四周的狼藉,深吸口气。


    “……我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


    他额角青筋直跳,碧青色的眼珠锁住温形云,气息压抑而危险。


    温形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可他的尊严不容许自己屈服,梗着脖子直视宿翡,摆出一副不屑的、高高在上的冷笑:


    “终于打算露出真正的嘴脸了?把我抓到这个地方关起来,本来就图谋不轨,何必做出相安无事的样子,难不成你指望我会乖乖听话?”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既然没杀我,就不是图命。”


    “说吧,想要钱,还是什么?开你的条件……唔!”


    脖颈被死死扼住,呼吸艰难。


    近在咫尺的面容凶相毕露,眼底充斥着鲜明的杀意。


    “你最好认清自己的处境,二少爷。”宿翡嗓音冷酷,一字一顿,“别以为我不想杀你。”


    “不如说……”他眼眸凌厉,“你死了,我才更有喘息的余地。”


    森寒笼罩全身,随着这句话被吐出,温形云感到脖子上的力量愈发强悍,似乎想硬生生将他掐死在这里。他说不出一句话,喘不过半口气,瞳孔急剧颤抖。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哪一次这般接近过死亡。


    他就要死了吗?


    稀里糊涂地死在自己的预备契约兽手里?


    他甚至不明白宿翡为什么突然要抓他,如果想杀了他,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动手?


    “听着,二少爷,别惹我。”


    宿翡盯着青年惨淡的脸颊,不知想起什么,稍微松开一点力道,冷声警告,“看在苏枝帮过我的份上,我才决定留你一命。要是你继续不识好歹下去,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别让她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他的话仿佛在温形云逐渐混乱的脑海中劈开一道闪电,他顿时顾不得其它,一把拽住宿翡的手臂,一双猫眼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温形云呼吸急促,“妈妈她……你知道什么?”


    “算不上多,也不算少。”宿翡扯了扯嘴角,似乎找到了拿捏这位少爷的办法。


    “你以为那封信是谁给你寄的?”


    第105章 棋子论 她是真的很爱你。


    “是你?!”


    温形云一时失声, “你给我写的信?”


    宿翡否定得很快:“不是。”


    温形云无语了一下,又觉得不对:“那封信只有我和管家知道,你是怎么……”


    “信不是我写的,”宿翡露出看傻子的表情, “但是我送的啊。”


    温形云:“……”


    他怎么感觉自己被耍了。


    “那是谁写的?”


    “不知道。”宿翡松开他, 撇撇嘴, 坐回桌前, “我跟那家伙联系不多, 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不过它在雀巢的权限应当不低,至少比我高得多。”


    “雀巢?那不是三年前就被捣毁的反联邦组织……等等,你是雀巢的人?”


    温形云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脊背沿着墙壁缓缓下滑,软倒在地面。


    他陡然意识到, 这件事或许不止是自己被绑架那么简单,而是涉及了更深、更大的斗争。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涅槃宫, 你莫非以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宿翡言辞辛辣,脱去沉默的伪装后, 他整个人的个性都显得分外尖锐,“醒醒吧,二少爷,雀巢从未从联邦消失过。他们只是暂时性地蛰伏起来, 休养生息,等待足矣露出獠牙的那一天。”


    他的话令温形云一阵毛骨悚然。


    碧目狮是温家麾下最重要的兽人族群, 可以说四成温家子弟的契约兽都来自这一族,如今的当家人温乘庭也不例外。


    在契约和标记环的双重作用下,他们无疑是生活中最亲密的存在之一。


    如果连宿翡都被反联邦组织渗透了……


    尽管温形云努力佯装平静, 他的想法和不安仍然被宿翡一眼看穿。


    年轻的碧目狮沉默须臾,才开口道:“加入雀巢是我的个人行为,和我的族人无关,族叔他们并不知情。”


    闻言,温形云松了口气,打量宿翡两眼,皱着眉问:


    “你……难道你在温家过得不如意吗?”


    就地位来说,宿翡从一出生就已经站在了兽人的顶峰。


    天生精神力达到A+,与大少爷及其契合,有望通过契约双双突破S级,自然备受期待;即便后来温子曳离开,也无人敢怠慢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二少爷的预备契约兽,可操作权限不亚于温家的一些核心成员。


    温形云不明白宿翡为什么要投靠雀巢。


    然而,他的问题在宿翡听来实在天真得刺耳。


    “如意?”青年嗤了一声,眼眸里写满讥嘲,“那我倒想采访一下你了,二少爷。如果你认为物质的富足和权力的超然就能让人如意,请问你这两天又在为什么痛苦?”


    “我!”温形云哽住,忽然想到什么,又一脸羞恼,“你看过那封信?”


    要不然怎么解释宿翡对他心理活动的了如指掌?


    “没有。”


    出乎意料的,宿翡摇摇头,但紧跟着的下一句话却令温形云瞪圆了眼睛,“不过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上边写了什么——是关于苏枝和大少爷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你也知道……?”


    温形云不由发懵,就好像他的人生只是缸中大脑,所有经历与喜怒哀乐都是透明的,被数不清的人看在眼中,不存在任何隐私。


    这种感觉过于荒诞,一时间甚至冲淡了他心底本有的无助和悲哀。


    而宿翡望着他濒临崩溃的神色,反倒有了共鸣似的,表情柔和少许。


    他走到温形云面前,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在温形云身边蹲坐下来。


    “二少爷,其实我很同情你。”宿翡顿了顿,“或者说,我共情所有和我一样,在这个局中成为别人‘手牌’的人。比如你,再比如苏枝。”


    听到母亲的名字,温形云恍惚回神,扭头看向宿翡。


    “我们都是他们博弈的棋子。”宿翡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自己张开的五指,“棋子的感情、愿望、欲求,当然皆在算计之中。会做出怎样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被洞悉了。”


    “你在说什么?”温形云不解,“我听不懂。”


    他搞不清宿翡想表达哪种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人刚刚还一副想杀了他的模样,现在又跟他推心置腹般谈起天来。


    “举个例子,二少爷,或许你不相信。”宿翡说,“我会绑架你这件事,在那封信交到我手上时就注定了。”


    “真会推卸责任。”温形云冷哼,“跟那封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自己的决定而已。”


    宿翡也以冷哼还击:“不这么做,我就会死。我有选择吗?”


    “死?”温形云更难以理解了,“谁要害你?是温家的人?所以你打算拿我当人质?”


    尔后他又自己推翻这一结论:“不,不对,你刚才还要杀了我,说什么‘你死了我才更有喘息的余地’。”


    “我很高兴你能记住我的恩情,事实上,我很少这么心慈手软。”


    “少不要脸。”温形云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流淌在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仿佛因这一来一回的对话缓和许多,宿翡突然问:


    “如果没有那封信,二少爷,你觉得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温形云愣了愣,往前回想,要是他不曾收到那封信,不知道温子曳和苏枝瞒着他的秘密……他应当还高高兴兴和哥哥相处着,听从温子曳的意思取消契约仪式。


    不过仪式即便取消,他也仍需和宿翡契约。


    如果顺利,他可以借此一举突破精神力,由B+转A,接下来大概会被舅舅安排参加各种采访和宴会,大肆曝光、周转流连在名利场中……


    “错了。”兽人低沉的声音打碎了虚幻的想象,“你会躺在床上,陷入精神力衰竭。”


    “精神力衰竭?”温形云吃了一惊,他也不傻,瞬间想起胡家的风波,“你是说,雀巢打算对我下手?可是,他们怎么做得到……”


    话到一半,他打住声音,警觉地盯住宿翡。


    差点忘了,他身边不就有个雀巢的卧底吗?


    “雀巢要你冲我下手,但你今天就会与我结契,成为我的契约兽,这么一来,我精神力衰竭后,你也会死——所以你为了避免这一切发生绑架了我?”


    温形云勉强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逻辑,但宿翡听了只摇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温形云烦死这个谜语人,不,谜语兽人了。


    “你还真是被保护得很好。”宿翡语气复杂,“二少爷,你猜我为什么会接触到雀巢?”


    不等温形云回应,他便自顾自地说:


    “是苏枝引荐的我。”


    “……什么?”


    意想不到的答案让温形云彻底宕机。


    他之前就奇怪,宿翡一口一个“苏枝”,似乎和妈妈很熟悉的样子。可在他的认识里,这两个人不说毫无交集,也的的确确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作为温子曳未来的契约兽,宿翡一直跟随大少爷住在温家主宅,但活动范围仅限于前院,并不会到他们居住的地方来。


    他们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才有了联系?


    疑惑解开,温形云满脸空白,宛如被一团巨大恐怖的阴影所包裹。


    妈妈引荐宿翡与雀巢接触……


    妈妈,和雀巢?


    但她不就是死于雀巢的袭击吗?!


    “骗人……”冷汗从额角滑落,温形云忍不住浑身发冷,肩头颤抖,“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


    宿翡感受到他不停的哆嗦,也有些可怜这位从小到大一无所知的二少爷,“要不是当年苏枝执意把你带离苏家抚养,如今,你也该是其中一员。”


    温形云豁然抬头,嗓音干涩:“你是说……苏家?”


    “没错。”宿翡朝他颔首,“和胡家一样,甚至比胡家更早——”


    “在你的父母相遇之前,苏家就是雀巢埋在联邦的暗子了。”


    “像这样的暗子有许许多多颗,散落在三大星域的各个角落。他们着魔一样信奉着雀巢,不计代价地扩张势力,一代又一代地绵延,如同生生不息的蚁群。


    原本,苏家只是蚁群中不算特别起眼的一部分。可偏偏苏枝认识了温乘庭,搭上了温家这艘大船,从此一步登天……”


    不急不缓的声音像在念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咒,温形云彻底陷入呆怔。


    宿翡没有骗他的必要,他能分辨出来,对方讲的都是真话。


    要是这些都是真的……


    眼前不断浮现出各色人影,妈妈、舅舅、外公……


    尽管他因从小不怎么与苏家人接触,与外祖家不算亲近,也厌烦他们的趋炎附势、唯利是图。


    但不论如何,那也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从未想过,他们居然是反联邦政权的一份子!


    自此,温形云二十年来所认知到的世界迎来全面坍塌,他茫然之余,忽然又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牙关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可你不是说,雀巢打算对我动手?你说如果不是这封信,此时此刻我已经因精神力衰竭躺在床上了!要是外公他们、他们全是雀巢的人,为什么我会……”


    宿翡怜悯地注视他,好半晌没有说话。


    在那漫长的无言之中,温形云终于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他不受控制地露出一抹微笑,仿佛匆匆套上一层面具;可这面具没能坚持到第二秒就破碎开来,青年自喉咙里发出一道沉闷的、凄厉的呜咽,就像浑身是伤走投无路的幼兽发出最后一声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紧攥成拳的手重重砸向地面,不顾疼痛,用力地发泄着。


    苏望张罗契约仪式时的擅作主张,苏启龙频繁叮嘱背后的迫不及待,还有表哥、表姐、堂弟堂妹们……他们说过的话在这一瞬间统统浮上心头。


    他曾以为那是亲情、是关切,即使他并不受用,但依旧出于好意。所以他百般容忍。


    但其实呢?


    在他以为的“家人”眼里,他就是这种东西!一具随时随地可以舍弃可以牺牲的傀儡!


    是上天在惩罚他吗?惩罚他从前活得太轻松?惩罚他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一帆风顺?


    “放心好了,他们没打算真的杀你。”


    宿翡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毕竟你的存在很重要,是他们吸食温家血液、寄生和同化的最好渠道。失去你,温乘庭又怎么会放过苏家?”


    “他们只是想让你和他们变成一条心。”


    兽人的平静感染了温形云,让他激动的情绪慢慢回落。


    他疲惫地问:“一条心?我要怎么违背从小到大的教育,和反联邦组织一条心?”


    “别小看苏家的手段,你以为为什么直到今天他们还是铁板一块,从未泄露过风声?”


    宿翡说,“只要给他们机会将你的性命捏到手里,他们有的是办法。”


    “哪怕最开始你宁死不从,他们也可以先以怀柔入手,配合药物和心理暗示潜移默化,慢慢改变你对事物的认识。只要有第一回的让步,就有第二回、第三回……你的底线会不断往后妥协,最后变得不像你自己,唯命是从。”


    他问温形云:“你觉得,凭自己的意志力能坚持多久?”


    温形云答不上来。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苏枝。”宿翡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微动,“从小就活在那种洗脑式教育下的她,居然做出了反抗……尽管只是十分微小的挣扎,也已经尽她所能了。”


    “二少爷,她是真的很爱你。”


    第106章 同一边 要不要来做个交易?


    爱?


    换做以前, 温形云从不怀疑苏枝爱他。


    可现在,他的心神已经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疲惫不堪,失去了自信。


    他尝试回忆过去和妈妈相处的点点滴滴,印象中却只剩下对方挑剔的眼神和永不满意的严苛。


    他现在知道了, 那并非苏枝本意, 如果不是催眠了自己, 她待他该像心中一直羡慕的哥哥那样温柔仔细。


    过去曾苦苦追寻的东西, 其实最开始就唾手可得, 强烈的落差感让温形云感到无比讽刺。


    说到底, 爱究竟是什么呢?


    严厉的教育是爱?宠溺的纵容是爱?放任自由是爱?


    还是说一意孤行的“为你好”是爱?


    温形云抱紧膝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小声道:“我不知道。”


    “就像你说的,我被保护得太好了,妈妈也好、哥哥也罢, 他们什么都没有让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了。”


    惶惑、迷茫,渴望相信, 却说服不了自己。


    天真的乌托邦一经摔碎,现实冰冷的浪潮就会无孔不入地打来, 在这种过于残酷的冲击下,温形云对过去所坚持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宿翡看着二少爷垂下的脸,心底某处地方隐约被触动了。


    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宿翡皱紧眉头,又叹了口气, 略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次却有着连自己也出乎意料的好脾气。


    “……算了。”


    沉默片刻, 他说,“反正暂时没事干,我和你讲讲苏枝的故事吧。”


    温形云看向他:“你……很了解妈妈?”


    宿翡扯着唇角, 敷衍地笑了一下:“是啊,奇不奇怪?我和她其实交情不深,连朋友都称不上。但比起她的父兄、她的丈夫,大少爷,还有你……所有和她关系密切的人,都没有我知道的多。”


    “或许,在这世上,我就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因为他曾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大概七年前,我认识了苏枝……”


    ……


    七年前,温子曳十八岁。


    他遭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袭击,卧床一周才养好身体。


    作为温子曳的预备契约兽,宿翡受到了族中的严厉责备,温子曳卧床休养期间,同样身受重伤的他还要回到下城区“自愿”领罚。


    像碧目狮这样附庸于大家族的兽人族群,不知为何也学来了人类那一套装模作样的规矩,没能保护好主人是大忌,即便他是族中的天才也不能免俗。伤势未愈的宿翡被绑上刑架,行刑者是下一任族长,他的亲生父亲。


    带有倒刺的特制荆条抽打在身上,每一下都钻入骨髓似的疼。


    父亲一边抽,一边沉声问宿翡: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大少爷?


    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宿翡一声不吭,他遍体嶙峋的伤痕就是最好的回答——他已尽全力去护温子曳周全,就差奉献出这条命了。


    兽人身体素质强悍,高等级的精神力更是如虎添翼,就算如此,等惩罚结束时,宿翡也失去了意识。他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三天,匪夷所思的是,这居然比他在反动派手底下受的伤更重。


    “别怪你爹下手狠,族规如此,他不得不照做。”


    母亲给宿翡上药时听到他的抱怨,安慰他,“你未来的主人是温家继承人,对你的要求,当然会比常人更严格。”


    “看你族叔,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你学一学他。他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无疑,她是在鼓励,碧目狮一族最大的骄傲就是宿铭。


    联邦最年轻议长的契约兽,温乘庭的左膀右臂,无限风光,不知被多少兽人崇敬、羡慕,被同族视为榜样。


    然而宿翡一点也不希望拥有宿铭那样的将来。


    他见过温乘庭,也见过宿铭,那位声名显赫的族叔沉默得宛如一道阴影。


    温乘庭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将自己藏起来,在联邦人看来这是“懂规矩”,是“有能力”的体现,宿翡看来则感到毛骨悚然,好像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样趁手的、随叫随到的工具。


    如果他以后也变成这幅模样,到底算什么活着?他为什么要重复别人走过的路?


    质疑不知何时产生,默默滋长,在宿翡被催促着回到温家时抵达了巅峰。


    族规上写,契约兽(包括预备役)不能未经主人允许离开超过三天,因而第三天一早,他就不得不拖着还没好全的沉重的躯体,赶回了温家住宅。


    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前院。


    没有要事时,温子曳不会让他呆在身边,而没有温子曳的传唤,宿翡无法擅自进入内宅。


    他独自治疗时,想到那位连一面都见不到的“主人”,简直荒谬得想笑。


    看,他能不能及时在三天内回来,真正有关联的人对此根本漠不关心。


    所以那些族规到底是为什么设立的?


    为了规训自己,向人类摇尾乞怜吗?


    如果最初成为联邦的附庸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为什么事到如今,反而要求族人为保护主人牺牲自己?这难道不是本末倒置吗?


    也许是被教育向族叔看齐的他性格却是与沉稳温顺截然相反的叛逆不羁;也许是每回领罚鞭笞身心的疼痛和屈辱唤醒了他的逆反;也许是跟在温子曳身后做事做久了,多少学到了些思维能力……又也许兼而有之。


    从那天开始,宿翡对自小遵循的条条框框彻底产生了反感。


    可无力改变的现状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将他的怒火牢牢堵在胸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要怎样宣泄,更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能摆脱这种桎梏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苏枝。


    说“遇见”也不尽然,更准确地说,是宿翡主动找上门去。


    因为他发现养好伤后,温子曳对待继母和弟弟的态度陡然发生了转变。


    这太难以理解了,跟在温子曳身后三年,宿翡深知这位大少爷是怎样的个性:看似温柔,实则无情。


    他的内心结了厚厚的冰层,从不让任何人靠近,对任何表达好意的存在都持有高度怀疑与警惕。和他的父亲分外相似,宛如精密运行的一台机器。


    作为下属,宿翡认可温子曳的能力;但作为契约兽,宿翡其实不喜欢这样冷漠的人类。


    要是可以选择,他宁愿让傻白甜的二少爷来当他的主人。


    这样一个人,却被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女人软化了态度,叫宿翡怎么不好奇?


    “你可能没有感觉到,二少爷,那个时候你的反侦察课程还没安排。”


    宿翡撑着下巴,望了望听得入神的温形云,“我避开大少爷,观察了你们母子俩好一段时间。”


    “然后我发现了不对劲——苏枝对大少爷实在太好了,甚至比对你这个亲儿子更好。”


    无微不至、百依百顺,日复一日从不红脸。


    难怪把大少爷都迷得神魂颠倒,敞开心怀让他们住了进去。


    温形云低落地抿住嘴唇,宿翡却冷笑一声:


    “我才不相信会有这种人。”


    “人性都是自私的,亲疏有别。要是一位母亲对养子更好,还不是客套的那种好,好到连从小带到大的亲生儿子都有所忽视,那肯定另有情况。”


    旁观者清,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作为无比靠近局中的局外人,宿翡不像温子曳心底对母爱有所渴望,也不像温形云对妈妈留有滤镜,他可以将目光抽离出来,冷酷而清晰地剖析苏枝行径背后的目的。


    并不难猜,因他最初就认定对方居心叵测,苏枝也不是完全没有破绽。


    在温子曳辅导温形云功课时,她端来茶点,望见两人凑在一处亲密无间的背影,总会生出一瞬的恍惚。在温家俩兄弟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视线时常游移、迷离,忽喜忽悲。


    宿翡对她展开观察的时候,苏枝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一定的问题。


    尤其当她独自呆在卧房,对着床头两张照片进行自我麻醉时,很容易受到刺激,情绪起伏往往会异常激烈、不受控制。


    她不知突然暴起地撕碎过多少次照片,有温子曳的,也有温形云的,尔后对着那堆碎片无声哭泣。


    “疯女人。”宿翡暗自这样称呼她。


    尽管对温子曳没什么好感,但身为契约兽,从小到大的教育令宿翡不能对主人受骗置之不理。


    弄明白大致的情况后,他搜集了一段时间证据,然后找到苏枝,摊牌。


    对方却很冷静,反问他:


    “你不告诉温子曳,先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猝不及防戳穿了宿翡一直以来不敢去深思的念头,他恼羞成怒,苏枝顿时笑了。


    “你和他也不是站在同一边的。”她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的眼睛告诉我了。你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满,你渴望权力和自由,就跟我一样。”


    “——要不要来做个交易?”


    她朝宿翡递出了雀巢的橄榄枝,像根本不怕被拒绝。


    而宿翡确实也无法拒绝。


    权力……还有自由。


    不是作为谁的契约兽而活,也不必学习族叔,走上宿铭的老路。


    他有他的自我,他的主张,他的理想,他渴望抵达的未来。


    心底围堵的巨石缓缓推动,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怒火喷薄而出——他想改变这荒谬的一切!


    那之后,通过苏枝的介绍,他正式接触了雀巢,因身份和能力很快被欣然接受。


    而他对苏枝的评价,也从“疯女人”,变成了“可怕的疯女人”。


    宿翡实在不明白,苏枝所表现出的冷静、魄力和洞察力,绝称不上普通,为什么装起平庸来那么毫无破绽?


    即便他清楚对方的真面目,每每看见她若无其事地跟温子曳两人和睦相处,一副好妈妈的模样时,也时不时会被迷惑。


    私底下,苏枝也总笨手笨脚、大大咧咧的,完全没有他们接触那次的精明。


    难道她真的有人格分裂?宿翡不禁强烈怀疑。


    他们同是埋在温家的暗子,偷偷为雀巢做事,靠得又近,自然免不了互相打掩护,渐渐也有些熟悉起来。有次宿翡没忍住,借苏枝差点因粗心坏事,他收拾残局后交接的空余玩笑一般问她:


    “有时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又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你到底在干什么?连站在同一边的人都要伪装吗?”


    苏枝愣了愣,随即满不在乎地笑道:


    “哪有伪装,我从小就这样啊。”


    宿翡认为她在说谎,眉峰刚刚皱起,就听她又说:


    “况且,谁说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人了?”


    第107章 疯女人 没有选择的未来。


    话音落下, 空气一瞬凝结。


    宿翡瞪着对面仍然在笑的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什么叫“不是同一边”?


    他们不都在为雀巢谋事吗?


    “你最好说清楚,苏枝。”兽人嗓音发寒,拳头紧攥, 像是会随时出手, “别给我装疯卖傻,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暗中接头的废弃储物间里一片漆黑, 外面高楼大厦青红的灯光透过门缝映照在苏枝脸上, 像将她的表情劈成了两半。


    她揉了揉太阳穴, 仍满不在乎地笑着,只是笑容掺杂了隐约的癫狂。


    “是不是站在同一边,很要紧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宿翡冷哼,“你是想脱离组织?”


    “脱离?怎么脱离?我的根扎在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苏枝平静地说, “宿翡,你知道么?在苏家, 每个孩子出生后都会被送去月鸿星的老宅培养,将家族的使命刻入骨髓, 什么时候通过考验,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个弹丸之地。”


    “对你而言,雀巢只是挥洒你心底不甘的跳板;但对我、对苏家的每一个人而言,它就是我们的信仰。


    我们毕生的夙愿和追求, 就是协助那些大人们实现大业,哪怕背叛联邦, 哪怕千夫所指,哪怕需要放弃这条性命——只要能为之创造价值,在所不惜。”


    宿翡皱了皱眉, 感觉有点不对劲。


    虽说苏家目前是自己人,对雀巢忠心耿耿也没什么好指责的,但这种狂信徒般奉献所有的理念让他难以接受。


    他们跟自己那群对联邦点头哈腰的族人们又有多少区别?


    看到青年眼底厌恶的神色,苏枝了然莞尔。


    “你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不理解我们的感受。想象一下,就像军人为保护家国牺牲,信众为维护虔诚苦修,科学家为真理献身……那并非死亡,而是迎接荣耀,那证明了我们自身的价值。”


    “价值”,她反复提及这两个字,令宿翡十分在意。


    他不喜欢这种由别人来定义的东西,不屑道:“没有价值又能怎样?”


    “没有价值……就没有存活的意义。”


    苏枝说:“谁都能欺负你,谁都能看不起你,谁都能在你头上踩一脚。所有人,包括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不会保护你,不会给予你任何支持,你在那个家里将失去容身之所,变得越来越边缘化,不再有人关注和期待,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


    宿翡越听越奇怪,苏枝的语气笃定得就好像她曾经历过这一切似的。


    不,不是好像。


    他陡然记起这疯女人的履历,在当上温家主母之前,作为苏家三小姐的她远在第二星域一个不起眼的小星球上工作。


    除了因家族声名没人敢招惹外,其余一切都像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姑娘,完全没有权贵和精英应有的生活水准。


    那时苏家都爬进中央星了,看看别的家族中嫡系子女是什么待遇,苏枝又是什么待遇?


    “你……以前在苏家过得很不好?”


    宿翡猜测是不是过去的经历令苏枝心寒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好?”


    苏枝讶异地眨了眨眼,尔后摇头。


    “不不不,你为什么这样想?怎么会不好呢?”她笑起来,“简直好极了!”


    女人双眼晶亮,指着自己说:“你看我。”


    “长相一般,没有联姻的价值。”


    “精神力C-,没有培养的价值。”


    “头脑简单,学历普通,没有深造的价值。”


    “契约都契约不了更高等级的,只能选择最没用的那一种。”


    “性格还粗心大意,根本负责不了关键的工作……”


    “这样的我,没有分毫价值,对苏家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啊。”


    苏枝笑意盈盈,“就算父亲是家主,也不能包庇我,不如说我这个废物女儿的存在让他丢光了脸面,恨不得让我离家越远越好。”


    “所以,在我考到飞虹星后,他们迫不及待地送走了我,再也没过问一句话。”


    “……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宿翡盯着她的笑,心中感到的古怪在这一刻抵达了顶点。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边缘人的结局。


    甚至不仅仅是满意,简直是……得意?


    他瞳孔一缩,想起开头问苏枝的话,苏枝是怎么回答来着?


    ——“有时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又好像什么都做不好,你到底在干什么?连站在同一边的人都要伪装吗?”


    ——“哪有伪装,我从小就这样啊”。


    苏枝为什么时而让他感到可怕,时而又浑然天成地笨拙?


    为什么是“从小就这样”,而不是“我就这样”?


    宿翡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来。


    “你……”他难以想象,语气艰难,“这……这些……”


    “这些都是你故意表现出来的?为了离开苏家,你从小就在演戏?”


    不是没有可能,她不也是通过欺骗自己,骗过了警觉又敏锐的大少爷吗?


    太荒谬了,宿翡脊背冷汗直冒,如果一个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每天都在伪装自己,就这样伪装着度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那么,伪装还是伪装吗?会不会已经融入她的一部分?


    那样一来,到底他所认识的苏枝是伪装,还是真实的苏枝是伪装?


    “宿翡,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至少比我聪明。”


    苏枝望着他惊悚凝重的表情,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就像少女在分享她内心窘迫的小秘密,“别把我想得太可怕了,我只是很早就认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一直为之努力……仅此而已。”


    “我啊,其实是个很好满足、很没志向的人。”


    苏枝缓缓说,陷入美好的回忆一般。


    “在飞虹星,每天早起工作,傍晚下班。闲暇和假期里养养花、旅旅游,跟交到的朋友们聊天逛街。找一个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组建家庭,相互陪伴一生……”


    “虽然并不富足,时常有琐碎的烦恼。会因为发生争吵而哭泣、因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愤怒……”


    “但这样的日子就很好了,我已经得到我最想要的东西了。”


    她的神色扭曲不已,指尖紧攥,像在与自己根深蒂固的某种认知做对抗,喃喃自语:


    “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庸的人,只配拥有平凡的生活,没有任何为家族、为大人们作出贡献的价值。因为我的无能,我才离开了家里……”


    “但是,真的,真的好痛苦,好不甘心!为什么我会这么没用?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好?为什么,明明一样是苏家千挑万选出的基因所培育的后代,却只有我愚钝不堪?”


    “像我这种不能为家族带来任何利益的笑料,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价值?什么意义?”


    宿翡眉头紧蹙,该说不愧是这个疯女人吗?想天衣无缝地骗过别人,就要先骗过自己。


    也许苏枝的确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厉害,但她绝对够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不解地问,“既然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那为什么还要从飞虹星回来?”


    “为什么……”苏枝恍惚一下,“因为我遇到了……他。”


    “他?谁?”


    “陈庭。”她露出笑容,“温乘庭。”


    宿翡浑身一震,简直诧异。


    “我喜欢他,我喜欢过他。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同类,和我一样不正常地活着。像我们这种人,最适合互相祸害。”


    “多有意思,他在演,我也在演。我们演得和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情侣一样……我甚至不再觉得痛苦,觉得自己真的能像个正常人……”


    她忽然咬牙,捂住脸无助地哭泣起来,吓了宿翡一跳。


    “可他把一切都毁了!他让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我花了那么多年才做好的心理建设全都毁于一旦!”


    女人啜泣不已,连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他隐瞒了他的身份和来历,但我不在乎他是谁……我等他与我坦白的那一天等了好久,但他为什么会告诉我他姓温?!”


    “温家出身,联邦议长,多年轻有为!多风头无两!拥有他的感情的我,就不再毫无价值了啊!我就不得不回到那个地方,去履行我生来就被赋予的使命了啊!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我的未来,我的人生……全都不复存在……”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甚至,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


    苏枝说着,再度捂住了脸。


    “可我也恨他!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那是怎样一种悲喜交加、怀念又悔恨的语气?宿翡无法感同身受。


    说到底,他不是苏家人,不能理解苏枝在被什么束缚。


    她似乎渴望摆脱家族从小施加的控制,却无法真正置之不理。这种反复在前往飞虹星后有了挣扎出来的迹象,又在温乘庭的介入下彻底倒向天平的另一端。


    他现在能确定,苏枝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


    她的【表】与【里】已经完全混淆,自己都无法控制、分辨,忽醒忽疯,颠倒反复。


    到头来,究竟是被家族洗脑、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痛苦的苏枝是苏枝;还是默默计划好了一切、想要藉此跳出泥潭的苏枝是苏枝?


    她在祈望哪一种活法?哪一种结局?


    宿翡沉默半晌,有点坐立难安。


    原本只是随意试探两句,没想到苏枝竟会与他推心置腹地说那么多。他们的交情似乎远还没到这一步吧?


    是因为这些东西实在在心底憋了太久,找不到人倾诉,所以顺势捞到了他?


    他略微不自在地咳嗽了下,板起脸干巴巴地开口:“喂,疯女人,别哭了。我不关心你的感情经历,这些话你该对你丈夫去说。”


    “丈夫?呵呵……”


    苏枝放下手,泪痕未干,面无表情,“从我选择嫁给他那一刻起,我们就结束了。我没有丈夫,只有可以攀附的利用对象。”


    宿翡眉峰皱得更深:


    “你看起来想得很明白,那现在为什么又……”


    “我没有丈夫了,”苏枝眼里骤然绽放出惊人的光彩,“可我还有孩子。”


    她混乱的表里似乎在这一刻融为一体,达成共识,找到了人生真正的意义。


    “你见过他的,形云,形同云端之巅,自由而无拘束——这是我为他取的名字。”


    “他就像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有他以后,我终于不用孤独地、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价值——我是这孩子的母亲!”


    苏枝眉眼不可思议地柔和:


    “所以你明白了么?从形云出生起,我就不再属于雀巢,也不属于联邦,只属于他……我们当然不会站在同一边。”


    她像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那样微笑起来,“生命和遗传很不可思议对不对?他既不像我,也不像他父亲,明明教了他很多东西,还那么单纯,成天‘妈妈妈妈’地喊着,让人拿他没办法……”


    “但他其实很聪明,每回成绩都是全校第一,什么都会。前天他弹钢琴给我听,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致爱丽丝》……”


    “等等。”宿翡打断她的滔滔不绝,“我记得二少爷没有学过钢琴,学的是小提琴?前天给你弹《致爱丽丝》的难道不是大少——”


    他的话卡在嗓子眼里,苏枝宠溺的笑也僵住了。


    两人一时陷入漫长的沉默。


    良久,苏枝才打破寂静。


    她垂下脸,面孔在发隙的阴影中幽微不清:“我只有一个孩子。”


    宿翡皱了皱眉。


    他感到苏枝已经有些分不清了——也许是由于她逐渐变差的精神,也许是因为她在温子曳身上投入了太多精力和心血。


    真的有人能不被大少爷那样无微不至的糖衣炮弹影响吗?


    连他这个局外人知道真相后,看起来都有些不忍心,更何况苏枝也是一名母亲。


    “你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宿翡摒除多余的感情,冷静道,“万一以后你弄混了他们,无法对大少爷动手……”


    “不可能!”


    苏枝豁然抬头,嗓音尖锐,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与侮辱。


    听到什么万分可笑的话一般,她嗤之以鼻:“分不清?他和他父亲一个德行,冷血无情,跟我的宝贝差别那么大,我怎么会分不清?”


    “况且,要不是他,形云想当上继承人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我也不用费尽心思逢场作戏,甚至无法去爱我真正的孩子……他的存在就是对我的折磨,厌恶还来不及,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你说,一个爱,一个恨,换做是你,你会混淆他们吗?!”


    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宿翡无话可说,尽管他心中仍觉得不妥,但面对苏枝死死瞪着他的凄厉眼神,还是识趣地选择了闭嘴。


    苏枝喘了口气,如同赢得一场艰难的胜利。


    “算了,毕竟你什么也不知道。”她冷冷说,“这个计划,是我向苏家主动提出来的,我当然有着充足的把握。”


    实话说,宿翡居然并不算意外,但他很好奇苏枝的动机:“为什么?你不是说你很爱他么?你的爱就是让他得到温家?万一二少爷不想要呢?”


    “这不是他想不想要的问题。”


    苏枝摇摇头,“别忘了,形云也流着苏家的血。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身处这个泥潭,无法像其它孩子那样普普通通、平安快乐地长大。”


    “我刚怀上他时,父亲就给我传讯,让我带着他回家,交给他们抚养。”


    宿翡愣了愣:“他们居然大胆到要把二少爷也送去洗脑?”


    “我当然不会允许他们那么做。”苏枝冷笑,“谁都别妄想摧毁这孩子的未来!哪怕他出生在这泥潭里,我也要让他干干净净地长大!”


    她顿了一下,尔后才道,“但我也不能和他们彻底撕破脸皮,否则他们有的是鱼死网破的办法。”


    “于是,我和他们做了一个交易。”


    “……你提出了取信大少爷的计划?”


    “没错。”


    苏枝淡淡道,“其实你不必担心我的立场,我和苏家已经达成共识。由我来把温子曳拉下马,再由他们支持形云当上继承人,帮助雀巢掌握温家。”


    宿翡下意识问:“难道你就不怕二少爷变成组织的傀儡吗?”


    “……”


    苏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身为雀巢的成员,这句话不该出自他口,不免懊恼。


    而苏枝却坦然地回答了他:“宿翡,你觉得为什么苏家这样执着于继承人的位置?”


    “因为权力。”宿翡毫不犹豫,跟在温子曳身边,他自然清楚继承人在温家的重要性,“有了权力,就能做很多事,不必束手束脚。”


    “没错,权力。”


    苏枝点头,微微出神,“只有拥有权力,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等形云当上继承人,等他继承他父亲的地位,等他站在权力的巅峰……到时候,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什么就有什么,你以为谁还能轻而易举地控制我们?”


    “你……!”宿翡惊愕地睁大眼睛,原来苏枝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向组织上报吗?”


    “你会吗?”苏枝笑吟吟地反问。


    “而且,就算你说出去又怎样?”她不屑,“你真以为苏家猜不到我如今的心思吗?从我为了形云忤逆他们的意思起,我就是他们眼中的‘不安定因素’了。”


    “只不过,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毫无价值的我。现在的我是苏家最有力的武器,他们无法轻易舍弃我,尤其在计划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剩下的,就是我们之间的博弈而已。”


    她从容不迫地朝宿翡伸出手:


    “宿翡,你和我今天也算知根知底了,和你说这些,是给我们彼此退路。”


    “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只会身不由己,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后悔之前的决定。也许有天你会像我一样,发现雀巢只不过是另一口泥潭。等到那时……我很乐意你来做形云的契约兽。我保证,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会尽全力给你想要的东西。”


    “……”


    宿翡犹豫片刻,仍旧拍开了她的手。


    苏枝也不气馁,只微微一笑:“我的话随时有效,我等你来找我的那天。”


    “你就这么有自信能做到?”宿翡忍不住讥讽,他不知道苏枝何来的信心,觉得可以在两尊庞然大物间游走,取得最终的胜利。


    “不是能做到,”苏枝说,“是必须做到。”


    她眼神灼灼,爆发出强烈的希冀,和为维护这希冀所生出的,令人心悸的执拗与疯癫。


    “我会一直陪在形云身边,保护他不被那群人伤害,为他取来所渴望的一切……”


    她一字一顿地说:


    “他给我带来了新的未来,我要把他带到那个未来里去——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


    “……她的确差一点就做到了。”


    兽人发出一记慨叹,“如果不是死得太早、太突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二少爷,她已经尽可能为你打点一切了。”


    温形云嘴唇蠕动两下,说不出话来。


    他无助地倚靠在墙边,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下,哽咽难当。


    他之前还在想,如果让他来选择,他才不想当什么温家继承人,他更想让妈妈爱他,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甚至心怀怨怼,觉得委屈,为什么妈妈不能问一问他的想法?为什么要那样一意孤行?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如果可以,她其实也只想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那样,让他安安稳稳地长大。


    然而,只是替他营造出这样岁月静好的假象,她其实就竭尽全力了。


    “……妈妈……”


    抽噎无法抑制,温形云泪流不止,从小声的呜咽逐渐转为痛苦的嚎啕。


    宿翡静静听了一会儿,没有打断。


    待温形云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开口:“哭完了?”


    “……谢谢。”温形云哑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客气。”宿翡收下感谢,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二少爷。”


    “你想不想知道,你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108章 离开吧 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三年前的那场事故, 温形云记得比谁都清楚。


    他亲眼目送着苏枝和温子曳登上星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妈妈,也是他家庭崩坏的起点。时隔许久,梦里还会飘荡起临别时的一幕幕, 彼时彼刻, 他不知道那就是永别。


    ——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枝的死亡, 对外宣称是因星舰坠毁。


    但稍微有些情报的都心知肚明, 她死于反动组织雀巢的袭击。


    那天, 不知缘何走漏了消息, 让近来被联邦打击凶狠的雀巢抓到机会,对温子曳发动围剿。作为同行者,苏枝不幸遭到牵连,就此殒命。


    这就是温形云知晓的全部。


    但……他睁大眼睛看向宿翡,对方的话, 说明真相远非表面这样简单。


    仔细想想就知道了,苏枝是苏家出身, 而苏家又是雀巢的人。


    既然苏枝对温子曳所做的一切都在雀巢计划之中,这样一来, 折腾出那么大动静、甚至牺牲了明面上的势力去围剿二人,岂不全是白费功夫?


    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妈妈的死,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温形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他企盼地、甚至是乞求地望着宿翡:“你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拜托!”


    “说实话, 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


    宿翡摇了摇头,在青年略微失落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但,在她出事的前一天,我曾去找过她……”


    他正要继续讲下去, 忽的脸色一变,翻身站起。


    温形云茫然仰头:“怎么了?”


    “……警报被触动了,该死。”宿翡迅速调出终端,操作一番后咬咬牙,复杂地瞥了一眼地面上的青年,“二少爷,闲聊中止,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说着,拎小鸡仔似的将人提起,扛在肩头。


    “等下!”温形云眼前天旋地转,大声抗议道,“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宿翡皱皱眉头:“大少爷找过来了。”


    大少爷……温形云一愣:“哥哥?”


    他又惊又喜,又五味杂陈,不过这回情感并没有蒙蔽理智,他意识到这是自己摆脱困境的契机,挣扎得更厉害了,“哥哥来了不刚好……喂,把我放下,我们谈谈!我知道你其实不是坏人,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闭嘴!”


    宿翡不耐喝道,“别以为跟你多说两句话,你就能蹬鼻子上脸了。二少爷,你是我的阶下囚,现在不由你说了算。你相信大少爷,我可不敢信——对他而言你是他的弟弟,而我却是只背叛了他的兽人,你的保证没有半点说服力!”


    刚刚才好像拉近了一点关系的碧目狮面露凶恶,温形云抿了抿唇,心底不舒服之余又有点不服气。


    他安静下去,宿翡诧异于二少爷突如其来的乖巧,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对上一双睁得大大、写满固执的圆润猫眼。


    “那我们契约。”


    温形云认真提议,“一旦你成为我的契约兽,法律上我就有权利做你的主。任何人,即便是哥哥,也不能越过我擅自动你,这下有说服力了吗?”


    “……”


    宿翡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冷笑。


    “你可真是想得出来……契约?和我?”


    这人貌似更生气了,温形云不禁犯懵,他寻思着这个方法挺有保障的啊?


    “为、为什么不行?”他鼓起勇气,“你本来就是我的预备契约兽——啊!”


    后颈一痛,温形云被敲得眼前一黑。


    意识弥留之际,他隐约听见宿翡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才绑走你的?”


    “唯独你,二少爷,我绝不会和你契约……”


    *


    傍湖而立的别墅群,作为第四自治区不算起眼的一处居民区,以私密、自然、清静著称,邻近郊外。


    “就是这里?”


    温子曳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建筑,“挂在名下的房产买了十几套,查起来还挺费功夫……以前倒是没发现他做事这么谨慎,知道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


    他再次确认了一下定位,关闭终端,领着祁绚朝楼里走去。


    一路穿过阶梯和走廊,抵达门前,祁绚走出来,观察了一下门锁。


    “少爷,后退。”


    两脚踹开门,祁绚率先走入房间,扫视周围,确定没有危险后才回过头,示意温子曳可以进入。


    “看来人已经跑了,知道不能被抓个现行。”


    温子曳踏进空空荡荡的客厅,把玩着手上一枚玻璃球似的东西,走到祁绚身边时将其递了过去,“喏,刚刚从门锁上掉下来的。”


    祁绚看了一眼:“三型热敏感应仪?”


    “成像范围大概在方圆一里,价格不菲,通常用作警报装置。”温子曳点点头,随即挑眉,“连这个都认识?看来你最近的联邦常识课程也没落下。”


    他心里一阵感叹,既高兴,又有点失落。


    祁绚适应环境的速度实在太快,总觉得好像只是一晃眼,他就从那个对联邦一无所知的星际文盲变成了今天这样轻车熟路的存在。


    身为老师,温子曳很没成就感。


    瞧他故作满脸“我家小狗也长大了啊”的惆怅表情,祁绚无语,干脆拧过头不作理会,仔细检查起这栋屋子。


    温子曳微微一笑,也没忘记正事,同样开始巡视四周。


    房子不大,上下一共两层,充斥着无人居住的冷清气息。连只家政机器人都见不着,空气做过净化处理,没有留下任何气味。


    二楼起居室的桌边有被打翻的餐盘,盘中营养剂尚存余温,可见对方应当没走多久。


    “看来形云活得好好的,有吃有喝,还有的发脾气。”


    温子曳说冷笑话似的淡淡出声,不过祁绚看去时,却发觉他偏了偏脸,绷紧的肩颈明显松懈许多。


    ……明明就很担心,大少爷真口是心非。


    “盯着我做什么?”这回换温子曳不自在了。


    祁绚对他笑了笑,忽然,目光在窗边一凝。


    “少爷,你看那儿——”


    温子曳顺着他视线的方向转过身,从窗缝中捻起一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袖扣。造型精致,末端连着线头,像是匆忙之中用力拽下来的。


    “是形云的东西。”温子曳眼神微闪,朝窗外望去,“他应该是从这边被带走的。”


    从楼顶往下俯瞰,入眼是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湖畔另一端是茂盛的造景森林,绵延向远方的郊区。


    “看来是二少爷留下的线索。”祁绚接过那枚袖扣,放在鼻端轻嗅,接着靠在半开的窗边,闭眼仔细感受了一会儿,“今天风不大,干扰比较少……是这边。”


    他回头对上温子曳的眼睛。


    “怎么样?”


    “追得上。”


    窗户“砰”地一贯到底,别墅二楼不算高,祁绚展臂捞住温子曳的腰,踩在窗台上稍稍蓄力,两人便飞鸟一般往森林滑去。


    ……


    温形云醒来时,后脑勺还隐隐作痛。


    他抽了口凉气,伸手就想摸摸是不是被敲肿了,一动才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蚕蛹似的躺在一团麻袋里。


    漆黑的视野让他心底一阵发虚,凝神细听,距他很近的地方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宿非?”


    温形云小声叫唤,迟迟没有响起的回应令他冷汗直流。


    一只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拍,兽人喑哑的嗓音低低凑来:“说了多少次,是宿翡。”


    温形云莫名松了口气,别扭地挣扎道:“叫顺嘴了……这不重要,你绑着我干嘛?”


    “别乱动。”


    宿翡没好气地又拍了拍他,“我们现在藏在运送化工品的星舰里,马上就要启程了。以防你乱跑,还是控制起来比较妥当。”


    他继而威胁,“你要是敢大呼小叫,我就把你嘴也堵上。二少爷,你最好乖乖的,识相一点。”


    星舰?


    温形云心中一突:“你……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宿翡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疲惫,“拜你那位好哥哥所赐,我准备的一切全都完了。本来打算把你养在那栋别墅里,过两天再回温家粉饰太平,现在……”


    他沉默片刻,懊恼地“嘁”了句:


    “果然大少爷不好糊弄。他到底怎么发现是我干的,还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毕竟是哥哥。”温形云安慰。


    宿翡罕见地服气:“也是。”


    温形云顿了顿,想到昏迷之前说的那些话,一时间不知该讲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问宿翡:“你之前说绝对不要和我契约,是因为看不上我吗?”


    仗着麻袋套头,暴露不出任何表情,他放任了情绪的低落:“我、我能理解。你以前是哥哥的预备契约兽,跟着他那么多年,觉得我不行也理所应当……你绑走我,总不能就是因为不想和我契约吧!”


    “还真给你说对了。”宿翡冷笑。


    温形云咬了咬嘴唇,还没来得及惭愧,就听他状似随意地补充:“不过你别弄错了,当年我也不想跟大少爷契约——准确来说,谁都行,温家继承人不行。”


    “为什么?”


    “我会死。”


    温形云一下睁圆了眼睛。


    “什么意思?”装着他的麻袋差点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和我契约你就会死?这是什么道理?”


    “现在没空跟你解释。”宿翡不耐地按下他,“嘘,闭嘴,星舰要开了。”


    如他所说,车舱正轻微地发出震动,“咔嚓”的气腔音隔着舱门传来,是登舰轨道折叠收起的声响。


    眼见即将可以离开,宿翡终于松了口气。


    温子曳突然的登门造访打乱了他的所有规划,让他不得不舍弃现有的一切,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接下来,温家无疑会对他展开通缉,雀巢也会很快意识到他的叛离,他会彻彻底底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瞥了眼手掌下仍在蠕动的麻袋,心绪不免复杂,要是这个人死了……


    要是他在墓园时就直接将温形云杀死,伪造成意外事故,不说温子曳能不能追查到他身上,至少雀巢那边容易应付许多,他也有更多的时间来周旋。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奇怪的是,宿翡倒也不觉得有多后悔。他拍了拍这个天潢贵胄的青年,“二少爷,你可是欠我一条命,陪我一起流浪不过分吧?”


    “对你来说,离开这里,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温形云听到这具话,微微一愣,动作不由随之暂停。


    不是坏事……么。


    离开温家,甚至离开中央星,离开这个塑造了他,又摧毁了他的地方,遗忘让他痛苦的纷纷扰扰,开启一段与温二少爷毫无关联的人生……


    似乎,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他几乎被蛊惑了,下意识想点头。然而,就在此刻,耳边贯穿轰隆一声巨响。


    宿翡反应不可谓不快,刹那间拎起麻袋往深处一窜,躲开了飞溅的碎裂金属。


    他脸色难看地抬头,只见已经腾空的星舰后仓仓板上撑住一只筋骨修长的手。


    那么轻轻巧巧一个腾跃,白发青年便从破开的洞口现于面前,逆着光,将背上之人小心放下。


    “午安,宿翡。”那人扶好眼镜,从容不迫地走到跟前,白皙面容上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双眸如漆,“真是好久不见。”


    宿翡看着他,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


    “……大少爷。”


    第109章 原谅你 “哥哥”、“哥哥”、“哥哥”……


    暗中帮雀巢做了好几年的事, 宿翡自认也是个缜密的性格。


    更遑论安排这场绑架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关系到他的性命,他当然格外用心,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私下布置了。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 如果事情顺利, 根本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即使不顺利, 他也有的是退路。


    这几年里, 他借温家之手伪造身份的账户遍布联邦, 所搭乘的这艘星舰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特意找到的灰色产业链, 自郊区隐蔽的化工厂出发,不走官方的路线,想从中枢拦截都没地拦。


    只要驶出第四自治区,他很快就能带温形云离开中央星、离开第一星域,虽然情况糟糕了点, 难免颠沛流离,但至少短期之内不必为小命发愁。


    然而,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纰漏。


    宿翡万万想不到, 温子曳居然能一路紧咬不舍地追上来,他那只契约兽更夸张——星舰都已经腾空了,还能破坏合金舱门攀上面前!


    同为兽人、等级还不低的宿翡比谁都明白这个举动的含金量。


    扪心自问,他反正不可能在缺乏借力点的情况下损毁舱门, 真当星舰是什么脆皮塑料不成?


    一时间,他冷汗涔涔, 不免心想:


    换作他那位已臻S级的族叔来,能像这名青年一样轻轻松松地做到吗?


    这是什么怪物?!


    而……契约了这只怪物的温子曳,又是……


    迎着宿翡惊骇凝重的注视, 温子曳的笑容愈发柔和。


    他看了眼对方肩头扛着的麻袋,本来因巨响受惊颤抖的躯体,在听到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变得僵硬,正一动不动地装死。


    “行了。”


    眼睫微垂,无喜无怒,温子曳拍了拍手,“这场闹剧差不多该到此为止。”


    “把形云放下,我们聊一聊有关你的处置问题。”


    闻言,宿翡非但没有松开温形云,反而将人牢牢困在臂弯里,冷笑着后退半步,边退边道:“到这个地步,大少爷就别说笑了。绑架二少爷是什么罪名我心里还是清楚的,契约兽反主,十死无生,我怎么可能把人质给你?”


    他压低声线,面相不同以往的老实缄默,满脸狠厉:


    “不想二少爷出事,奉劝你们别轻举妄动,尤其是你的契约兽!”


    祁绚歪了歪头,眼瞳微眯。


    他计算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遗憾发现以这只碧目狮的反应速度,倘若动手,温形云处境堪忧。


    温子曳接到祁绚眼神示意,不动声色,继续微笑:


    “宿翡,你以前也跟了我好些年,什么时候见我吃过威胁这招?”


    “不吃只能说明筹码不够重。”


    宿翡一把扯开麻袋口,掐着温形云的脖颈把人举到身前。


    “宿……唔……!”


    骤然出现的光亮和窒息令温形云没法继续装死,他呜呜呃呃地想说什么,宿翡却不给他机会,五指收拢得更狠,令青年面颊肉眼可见地发白。


    兽人面无表情:


    “你说的不错,大少爷,我以前跟了你那么些年……当然知道二少爷在你心里有怎样的地位。”


    温形云轻轻一颤,躲闪不及的目光撞上温子曳深不见底的眼眸,一时间不禁无地自容。


    温子曳却不为所动,视线毫无温度地一掠而过,蓦地笑出声。


    “呵呵……地位?宿翡,你明明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竟觉得这对母子在我心里还有地位可言?我看起来是那么念旧情的人吗?还是说,跟我这位弟弟短暂相处的时间里,你被他的天真同化了?”


    宿翡面色剧变,失声:“你怎么知道?”


    温子曳玩味地望回去:“这很难猜么?”


    他勾一勾手指,祁绚便会意地回到他身后。


    “其实你做的很干净,只是太干净了,干净到有点刻意。”


    温子曳笑吟吟地向宿翡一步步走去,声音如春风拂面,带着料峭寒意,“我一直在想,凶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就像提前知道形云会去那个墓园一样,做好了所有准备,光天化日之下,让一个大活人说消失就消失。手段简直超乎常理。”


    “但有人提醒了我:如果换作我来呢?如果是我,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带走形云吗?”


    “答案是——可以。”


    “站住!”宿翡不断后退,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沉声喝道,“退后!”


    被逼到极致,他怒容乍现,如同一只陷入困局的雄狮。


    扼住温形云咽喉的手指略微放松,不至于真的把人掐死,然而长长的指甲在脆弱颈项上一划而过,血痕示威性地浮现。


    避免把人刺激太过,温子曳依言止步,却没有退后。


    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为什么可以?因为我了解形云。我知道他这两天心乱如麻,我知道他不高兴时会去墓园看望母亲。只要他一动身,我就能得到消息,把他拐走……这样一来,一场看似是临时起意的预谋性犯罪就成立了。”


    “再怎么查,也很难查到早早离开温家的我头上,毕竟,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猜得到二少爷会去那里呢?”


    宿翡咬紧牙关,温子曳笑意如刀:


    “而和我具备同样条件的人,只有那个告诉形云过去那些事情的家伙。”


    “这个家伙,当然早早地离开了温家,在第四自治区设好陷阱,等待着二少爷自投罗网,同时洗清自己的嫌疑……”


    他眯起眼,视线将退无可退的兽人盯死在墙壁上。


    “你说对不对,宿翡?”


    “……”


    僵持的沉默中,仅余星舰细微的嗡鸣声。


    开车的走私犯早在遭遇巨响时利用羽落装置逃之夭夭,自动开启的无人驾驶系统按照原定计划腾空,下方城市越缩越小。


    晶能点燃的气味从舱底萦绕而来,尽管只有一点,温子曳依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没什么耐心地又往前一步,宿翡死死瞪着他,喉咙里下意识发出警告的嘶吼。


    “别再靠前!除非你真不想要你弟弟的性命!”


    稍微平复了一番呼吸,宿翡重整旗鼓,冷声道:“大少爷,我承认你的推论很精彩,难怪能这么快找到我。”


    “说实话,我原本并不打算伤害二少爷,但再这样下去,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讥嘲地笑了笑,“你说他在你心里已经没有地位了,可我并不觉得,越是弱点越要遮掩,不是吗?”


    “我赌你还在乎他。”他敛去表情,“否则,何必这么急匆匆地找凶手?二少爷如果消失,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温子曳满不在乎地继续走来,步伐一声一声叩在宿翡紧绷的心弦上。


    “我想找到凶手,为的可不是他。”青年状似苦恼地蹙眉,“你知道形云失踪后,他们都在怀疑谁吗?——是我。”


    他耸了耸肩:“虽然我不在意他的死活,但也不希望这口黑锅戴到自己头上。”


    “只要将你带回去……不,我只会将你带回去。”


    那张温柔至极的脸上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宿翡,你提醒我了,他如果消失,对我来说当然是件好事。有你这个元凶替我背锅,谁也不能再怀疑到我头上了吧?”


    “你……!”


    听懂他话里的潜意思,宿翡没忍住怒色。


    他将完全呆滞的温形云拎回肩头,动作甚至有着几分回护,骂道,“温子曳,我当初真是一点没看错你,你跟你爹一样冷血无情……”


    温子曳可不管他怎么说,就在宿翡放下手的瞬间,他低声:


    “祁绚!”


    “了解。”


    白影飓风一样刮至面前,宿翡话还未说完,就对上一双冷冽的绀紫瞳眸,电光石火间,终于明白过来大事不妙。


    上当了!


    但醒悟太晚,他来不及再拿温形云当盾牌。


    心底一沉,宿翡清楚这回自己恐怕在劫难逃,他深吸口气,眼中纠结一闪而逝。


    “抱歉了,二少爷。”


    玩具娃娃一样被甩来甩去的温形云晕头转向,耳边只听见这么一句,随即,他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倒飞了出去。


    同一时刻,宿翡头朝下地被狠狠按倒在地。


    祁绚回首,强悍的投掷力下,温形云直直飞出了舱门的豁口。


    祁绚容色一肃,顾不得制住罪魁祸首,连忙起身:


    “二少爷!”


    然而谁也赶不及抓住他。


    ——除了一个人。


    猎猎劲风中,温形云望着苍茫的天,强烈的失重感令他完全控制不了身体,像一片破败的落叶那样漂浮在半空中,又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那样急速下落。


    知觉无限拉长,他茫然地想:啊,我……


    我就要这么摔死了吗?


    就在此时,一股力道从手腕处传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去,望进一双始终沉静的黑眸之中。


    “形云。”


    熟悉的声音在充血的耳膜中有些失真,但温形云依然清楚地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抓紧我。”


    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从相触的手心传来,濒死的刺激令温形云心脏狂跳。


    他看到温子曳被风掀起的额发,他们一齐从星舰坠落。


    那是必然的,温子曳又不是兽人,和他一样是个身体脆弱的人类,哪怕反应够快,也无法抵抗加诸在他身上的冲击力。


    结果只会是被他连累。


    可这……这不对!


    温形云瞪大眼睛,浑身颤抖。


    他一个人去死也就算了,哥哥,哥哥怎么能和他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会死的!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摔死!”


    他克制不住地朝温子曳叫喊,挣扎着想将手腕抽出,“我不要你救我!你放开!”


    “闭嘴。”他闹得厉害,温子曳只好给了他一巴掌,“别乱动!”


    “我不救你谁救你?”温子曳声音沉冷,脸上殊无笑意,“我是你哥!”


    温形云第一次被他打,一时间愣住了,他哆哆嗦嗦地望着温子曳,眼眶攒掉的泪水成股地被风卷走。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恨我?你不是说不想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吗?为什么现在又要说是我哥?”


    他痛哭失声,“妈妈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我什么都不知道,抢走了你的东西还硬往你眼前凑,你一定讨厌死我了……”


    “本来就欠你,这下更还不清,我该怎么面对你?我到底要怎么办?”


    “你以为我就知道怎么办了吗?!”


    温形云被温子曳突如其来的质问吓了一跳,他看见从来都气定神闲、无所不能的哥哥露出恼怒之色,攥住他的那只手用力到疼痛。


    “温形云,你是不是和别人一样,觉得我没有感情?没有心?觉得我能说不在乎就不在乎,说割舍就割舍?”


    “在苏家说的那些话,我不否认,我的确是那样想的,我恨不得立刻与你们母子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但你以为我能想到就做到吗?我拿你有办法吗!”


    “是,我是责怪你、迁怒你,因为我恨苏枝——因为她恨我!”


    温子曳深深喘了口气,他远没有温形云想象中那么冷静和强大。


    真实的他其实软弱极了,哪怕苏枝当初欺骗他、愚弄他,他不能原谅对方却只是因为……因为苏枝的憎恨。


    承认这一点曾让他无比痛苦,但现在,比起痛苦,他更加不吐不快。


    他逼近温形云,凝视他的眼睛:“被你爱的人憎恨是什么感觉,憎恨自己又是什么感觉,温形云,你能明白吗?”


    温形云嘴唇动了动。


    “我……我明白……”他哽咽,“因为你恨我,我也恨我……哥哥……对不起……”


    得到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温子曳一瞬也愣住了。


    原来温形云是这么想的,原来他已经给予了对方同等的痛苦……


    从温形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原来他们就是一样的了。


    心底仿佛有块巨石彻底崩碎,五味杂陈中,温子曳幽幽叹了口气。


    他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只是温形云过不去那道坎。


    可其实他也没有完全过去……直到刚才。


    “你错了。” 温子曳纷乱的心倏然软了下去,他缓缓摇头,“我不恨你。”


    他牵连的恨与厌散落在在这三年一次次的冷落和视而不见里,亲眼看着少年逐渐长成青年,容貌一天比一天更加成熟。


    在他面前小心翼翼,讨好又亲昵的笑容,却从来没有过变化。


    “哥哥,今年你也不回家吗?”


    “哥哥,在外面过得还好吗?我给你寄了点东西……”


    “哥哥,生日快乐!我去你家找你,但你好像不在,礼物我放在门口了,希望你能喜欢!”


    “哥哥,今天我听说了一点不好的谣言……我知道是他们乱说,把人全揍了一顿!哥哥才不会做那种事,我知道的!”


    “哥哥”、“哥哥”、“哥哥”……


    叽叽喳喳的,甩都甩不开,不知道很惹人厌烦吗?


    兄友弟恭的过家家游戏他已经玩腻了,为什么还不肯结束?还在挽留什么?那建立在谎言之中、空中楼阁般的亲情吗?


    起初,温子曳看笑话一样,在心底毫不留情地嘲弄着对方的努力,犹如报复。


    这是温形云欠他的,母债子偿,没什么问题,何况温形云就是苏枝选择做出这一切的源头。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滴水石穿的笑话在持之以恒下变了味道,他逐渐不能再置身事外地发出讥讽。每一次漠然转身,再回头,少年失落的神情还未收起,就强撑着朝他露出微笑。


    这一次不理会,没关系,还有下一次。


    下一次,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


    温子曳闭了闭眼,无穷无尽的下落中,他僵硬地半揽住温形云同样僵硬的肩,像小时候每一回的安慰和鼓励那样,伸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他仍然责怪,仍然迁怒,他是人,不是机器,避免不了这些负面情绪的牵绊。


    但他和温形云……他们之间,有比这些更加深厚的感情存在。


    所以温形云会为无意间伤害了他而惭愧,所以他愿意继续当他的哥哥,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纵使我无法原谅你的母亲,但我……早就原谅你了。”


    他喃喃说,神情一瞬间难以言喻地柔和。


    “形云,我们谁都没有错,你也要原谅你自己。”


    “……我……”


    温形云胸口起伏,半晌,颤巍巍地点了点头,猛地扎进温子曳怀里。


    他边哭边喊:“哥……哥哥!”


    漫长的委屈终于找到宣泄口,三年来,他第一次毫无负担地叫出这个称呼。


    也第一次得到回应。


    “嗯。”


    第110章 由我来 选择坠落。


    “咳咳……不去救他们吗?”


    上空, 星舰后舱,宿翡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颈骨和肋骨此刻还在隐隐作痛。


    他瞧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凝视下方的白发青年,嘴角咧开一个讥讽的弧度: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跟着跳下去?以你的爆发力, 抓住他们应该也不是做不到, 虽然意义不大, 但好歹能显得自己忠心耿耿不是么?”


    “……”祁绚回首, 不冷不热地瞥了这人一眼, 淡淡道, “不需要。”


    尽管温子曳被连带着掉下去时,他的确有一瞬心慌,但大少爷最后递来的眼神令他很快恢复了镇定。


    “少爷不会乱来,他和二少爷一起跳下去,当然有他的道理。”


    祁绚转过身, 朝浑身紧绷的兽人走去,一边活动着手腕, “我留在这儿看住你,等他们回来就好。”


    宿翡脊背贴住舱壁, 嗤笑一声:


    “温子曳又不是神,不是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万一情急之下没想那么多呢。你就这么肯定不会出事?”


    “就算像你说的——”


    祁绚眼中浮现出几许戏谑,反问, “不也还有你别在二少爷身上的羽落装置吗?”


    闻言,宿翡彻底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你发现了?”


    该死, 他明明做的很隐蔽,这家伙是怎么察觉到的?


    “托最近恶补联邦科技知识的福。”祁绚坦然回答,他也是凑巧瞥见了温形云后衣领上那枚银灰旋钮, 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那种情况下还记得保障二少爷的性命,看来你对他没有恶意。”


    沉默蔓延在宿翡脸上,好一会儿,他才摇头:“如果杀了他能解决我的困境,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但是不能。那我要他的命做什么?”


    “这就是你绑架二少爷的理由?”


    祁绚若有所思,缓缓朝前逼近,“好吧,不论如何,看在你没有伤害二少爷的份上……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你安分一点。”


    他每走近一步,宿翡心底的压力便更重一分。


    猜测到对方的强大,和身体力行地感知到完全是两回事。


    刚刚交手太快,他的注意力又大多数花在了温形云身上,即使被制服也没有什么实感。而眼下,那道并不壮硕的身影却带来了山岳般巍峨的压迫感,令他不觉弓起腰身,毛发倒竖,心底一片震惊。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祁绚,前些时候,这人还来找他询问过苏枝当年的事情。


    但当时祁绚的气势收敛得非常干净,他本以为只是一只空有外貌的月光犬……


    见鬼的月光犬,温大少爷还是一如既往的会骗人!


    “等等,你是三大王族?玉脊雪原狼?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央星?还成了温子曳的契约兽?”越想越不对劲,宿翡喃喃,“这么说来,大少爷的精神力也根本没出问题,甚至已经突破了S级……”


    “但这怎么可能?他当年明明被——”


    “你果然是雀巢的人,知道很多东西。难道说,三年前少爷被袭击时……你其实在场吗?”


    白发青年不知何时近在咫尺,冷锐的眼神如同尖刀吞吐。


    刹那间,宿翡就像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激素飙升,立即进入了释放态,额头撑开一只绿宝石似的单眼,发尾鬃毛一般根根张开。


    本就处于备战状态的身体先于反应,动了起来,险之又险地避开迎面一击,狼狈地滚到了另一边角落。


    一击不中,祁绚也不急躁,他上下打量着碧目狮的释放态,舔了舔爪尖。


    “三眼赤焰狮的旁支血统?难怪会成为温家的豢养族群。”


    不紧不慢地继续朝人走去,祁绚问:“话说回来,雀巢对温家的渗透应该还没抵达连你们都策反的程度,也就是说,这是你的私人行为?你就没想过,这么做会连累你的亲族?”


    宿翡眼神一暗,试图从四周找到空隙逃出去,却发觉通路早被堵死。


    他只好谨慎地保持着对峙,用话语还击:


    “是你想太多了,我可没那么要紧。只要我的族叔还是温乘庭的契约兽,碧目狮一族就不会受到责难。千错万错,只会是我一个人的错,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而已,我不在乎。”


    “看来你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祁绚微微一顿,“那为什么这回不配合雀巢行事,反而在这个当口拐走二少爷?如果你不这么做,现在的二少爷应当已经由于精神力衰竭躺在重症室里了吧?”


    他低声道:“宿翡,你真的和雀巢是一条心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的问题让宿翡一阵心惊肉跳,一个恍神,自己先乱了阵脚。


    祁绚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身形一动,将人按倒在地。


    吃过一回亏,宿翡也有了经验,忍着疼痛剧烈挣扎起来,不让自己的肢体失去控制。


    两人搏斗之间折腾得星舰后舱一片狼藉,盛放化工品的麻袋成了细条,粉尘漫天,舱壁处处都是划痕和破损——这还是祁绚刻意收敛后的结果。


    即便如此,舰身也开始摇摇晃晃,头顶红光闪烁,警报反复作响。


    【检测到舰舱损毁超30%,正在启用应急方案,即将就近迫降,请乘坐人员做好安全准备……】


    【重复,检测到舰舱损毁超30%……】


    祁绚皱了皱眉,看向手底下还在垂死挣扎的宿翡,真心提议:


    “星舰空间太小,不适合打闹,我们还是等下去再细聊。也许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


    “呵呵。”回应他的,是宿翡的冷笑。


    “我不会相信的,”他咳嗽两声,目光满溢忌惮,“我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人!联邦也好,雀巢也罢,我不会再当你们手里的棋子,谁都别想掌控我的命运!”


    “能替我做主的……只有我自己!哪怕是去死,也由我自己来决定该怎么死!”


    说着,他没有分毫犹豫,攥手成拳,朝身后墙面狠狠捶下!


    【警告,核心系统受损,无法维持飞行状态,星舰即将坠落。】


    【警告,警告……】


    粉尘造就的爆炸声中,星舰的警报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失重使后舱里的一切都在旋转。


    祁绚只来得及攀住舱沿,心里略略后悔。


    ——早知道就提前把星舰那个模块看完了,原来核心元布置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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