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被喊到贡院的林元志还有点蒙。
但喊着他的人嗤笑道:“一会见到周大人, 定然要道歉,知道吗。”
为什么道歉?
对方又道:“还为什么,难道不知晓, 周大人最讨厌棉花了。”
屋内听到这话的周大人沉默片刻,看了看林元志, 这才道:“其他人退下吧。”
他身边其他人欲言又止。
带着林元志过来的下属却有些得意。
到这会, 林元志已经反应过来。
因为外面的棉花之争,让周大人不高兴了?
毕竟听那意思, 他强烈支持棉花,但周大人强烈反对。
再想到这位是主考官, 就算是林元志,此刻也有点打鼓。
要知道他现在虽然是州试的州案首。
但接下来还有一道贡院的考试,被称为院试。
虽说过了州试,这院试十拿九稳,却也有例外。
自己不会真的得罪人了吧。
怪不得夫子担心不已,嘲讽他的人颇有些得意。
眼看房间里只剩下周大人跟林元志。
屋外, 以及贡院外的人则分为两派。
讨论的话题, 仍旧是棉花之争。
“周大人不喜欢棉花, 林元志却极喜欢,这合适吗?”
一句话说完, 双方争论立刻开始。
在外面的人看来, 屋内两人也在辩论这件事。
双方吵得唾沫横飞, 意外让州城更多人知道棉花。
不仅如此, 就连来曲夏州做生意的客商, 同样知道了这个名字。
喜欢棉花的人,理由很简单,保暖啊。
填充衣物里面, 就能御寒。
这对所有苦寒之地的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不喜欢棉花的人,理由多多。
其一就是太过臃肿难看。
其二则是,前朝用来织布上供,还算有些品味。
今朝连上供都不必了,难道会是什么好东西?
双方看似都有道理,倒是不少务实的人心道,好不好看,尊不尊贵又有什么要紧。
穿暖才重要。
甚至有机灵的人,都准备去安丘县看看了。
要说这安丘县,最近两三年里,真是风头尽出。
从纪楚当那边的县令后,他的名字就一直在许多人耳边回响。
一会说他举人县令无能。
一会说他惩罚恶吏厉害。
后面一件件事,则证明他的能力。
其他的不说,单他写的几本关于肥料的书,就已经被更多人效仿,这种细致的农书,可以让大部分人都读懂。
从安丘到沾桥。
一件件事,都证明他的能力。
到今日州试放榜,更是一鸣惊人。
十个人上榜啊!
他们县学的本事太大了吧。
那县学择优录取是一个原因,其教学方法,肯定与众不同。
安丘县夫子原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纪大人来之前说了,若有人问他,那便如实讲便是。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但也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夫子认真道,“做学生的不能死读书,还要参与劳动跟实践。”
倘若是孩童,正在打基础的年纪就罢了。
但若十八九,二十多了,那就不能一味只读书。
得知这些学生,一边读书,一边下地干活时,州城读书人都震惊了。
身份尊贵的人怎么可以做体力劳动!
有辱斯文!
再听说,州案首林元志还伺候了一年的棉花地,立刻冷笑:“怪不得维护棉花,原来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
众人看过去,说话的人正是州城衙门礼司的人,也就是周大人手下。
方才就是他带着林元志进的贡院。
这个人眼神都带着轻蔑,没说出来的是,纪楚一个种田的出身,也就会摆弄这些东西。
怪不得手底下的学生也这样。
作为当地父母官,从县学出身的读书人,自然而然是纪楚“学生”。
上梁不正下梁果然歪。
外面因此吵得更厉害,甚至盖过贡院放榜的消息。
棉花之争,也算彻底拉响。
这新玩意,到底好不好啊?
一个东西有争议,就代表了它的价值。
而且不管他们怎么争,该用的人还是会用。
比如州城许多底层百姓。
老爷太太们冬日不怕冷,他们是怕的。
押车的卖货的当伙计的冬日还要送信的,心里已然有了倾向。
就是不知道,这东西会是什么价格。
听说一亩地产量还不到一百斤时,不少人都觉得可能用不起。
竟然又有人隐隐觉得,要不然他们别争论了,如果更多人觉得棉花好,那价格岂不是还会往上涨。
特别是茶馆的伙计,拉拉身边人道:“别争了,回头咱们偷偷买两斤回来作衣裳穿,反正咱们不怕丢面子。”
“也是,如果说服他们,价格会更贵吧。”
外面吵得昏天暗地,安丘县众人则担心林元志的情况。
夫子强行安慰大家也安慰自己:“没事的,咱们纪大人跟周大人认识,应该不会太为难志哥儿。”
话是这样讲,但林元志从贡院出来时,夫子一马当先拉着他道:“没事吧?周大人说什么了,功名呢?”
“你不会吵赢了吧?”
林元志还有呆。
这怎么说呢。
你以为对方是要跟你辩论,但人家房门一关就说,不用吵,咱们是一派的。
那为什么要假装讨厌棉花?
林元志脱口而出,周大人欲哭无泪。
还不是因为你们纪大人!
说棉花产量太少了!
有钱人一出手,价格必然飞涨。
什么若有钱人用棉花,那一个人用的,就抵得过穷人一家子用的。
富人一人使用,必然被褥几条,棉被几条,那棉衣只多不少。
前前后后,要用掉二十多斤棉花,不过是作为貂绒狐皮的替代而已。
但二十多斤棉花,足够做十五条棉衣,够十五个人穿的。
穷人晚上做被子用,白日穿出门,岂不是更好。
周大人说着说着,自己都道:“所以你们纪大人不想让富贵人家用,就让本官诋毁棉花。”
原来是这样!
林元志更傻眼了。
纪大人深谋远虑,他一点也没察觉到就算了,还在这添乱,他真该死啊。
作为贫苦人家出身的林元志,若不是有县学免费读书,根本不可能成为州案首。
林元志反应过来,朝周大人深鞠一躬:“周大人大义,竟然承担如此恶名。”
其他时候就算了,但这会,周大人十分享受这个礼。
因为他真的很委屈啊!
若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黎民考虑,他早就把私底下写的棉花诗句拿出来了。
给许知州看吧,许知州太忙,那还是他上司,也不好经常过去。
正好林元志在这,见他文采也不错,干脆拿出自己的《咏棉》,以及关于棉花的画作,让这学生欣赏欣赏。
京城有名的诗画周家出来的人,这两项定然不会错。
别人以为他们在为棉花争论,殊不知直接达成一致,然后探讨诗文画作。
林元志看了看夫子,又看了看众人,咬牙道:“谁都说服不了谁。”
但又道:“周大人只是不喜欢棉花,却也不会因此牵连我的功名,大家放心。”
意思就是,棉花之争还在继续,周大人依旧觉得士族贵族不应该用棉。
可他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个人好恶,影响林元志州案首的名头。
周大人,还真是复杂啊!
安丘县众人松口气。
没事就好!
周大人虽然眼光不行,但气度不错啊。
眼光不行。
林元志为周大人抹把辛酸泪。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大人才能如实说出自己是喜欢棉花的。
或许真的要等百姓们够用之后再说。
但天底下的百姓那样多。
他们手头的棉花却只能种在曲夏州一带。
陇西右道五个州府,只有两个地方能种,再往南边,便栽不活了。
纪大人说如今的棉花种不适合内地。
按照这样的进度,周大人很难说真话了啊。
曲夏州州城的棉花之争,一时半会不会落下,但学生们的考试还要继续。
林元志果然跟他说的一样,周大人并不介意他的看法,所以接下来的院试风平浪静。
等结果出来,安丘县十位崭新出炉的秀才,再次震撼整个曲夏州。
安丘县啊安丘县。
你们怎么什么都厉害?
甚至连曲夏州今年的蜂蜜糖都要上市了。
今年甚至还能运来一罐罐新鲜蜂蜜,因为人家把道路都修好,可以运送这样复杂的物件。
翘首期盼的刘掌柜早等着弓春荣他们,眼看着第一批蜂蜜跟蜂蜜糖运来,笑得合不拢嘴:“去年油菜蜂蜜运到江浙一带,十分受欢迎,送到京城那部分也被抢购一空,所以今年东家说了,有多少买多少。”
这个刘掌柜还是安丘县前县令张推官引荐的。
本以为是帮安丘县的忙,毕竟第一笔生意才二十两银子。
做到如今,规模早不止二十两。
弓春荣笑着跟刘掌柜行礼,笑道:“东家喜欢就好,今年差不多要送来十批。”
弓春荣预估了一个数字,若对方吃不下去的话,他们还要再找买家。
从安丘县通往州城的官道已经修好,运送货物非常方便,所以运输不再是问题。
甚至有货商专门跑到制糖作坊,同陶娘子做买卖。
但陶娘子想了想,还是让弓春荣押送一批货物到州城,先看看刘掌柜这边的意思。
毕竟刘掌柜提前说想包圆,做生意也有个先来后到。
得知原委后,刘掌柜先是震惊安丘县蜂糖的产量,再感谢陶娘子的信任,之后道:“等我会就去算个数字,咱们再定。”
“说起来,你们蜂糖产量怎么高了许多。”
说起这个,弓春荣挺起胸膛笑:“还去隔壁沾桥县收购了些,他们也开始种油菜了。”
安丘县有的,沾桥县也会跟上。
虽说产量还没上来,可已经有了好的开始。
刘掌柜大喜。
真好啊。
谁会不喜欢蜜糖。
只要这里蜂糖多起来,就会有更多人愿意到曲夏州交易。
这对大家来说,有利的。
弓春荣交完货,又去了趟张推官家里。
张推官见他登门,直接恭喜道:“你们纪县令,不光扬名曲夏州,整个陇西右道,都说他卓然不凡,才略过人啊。”
说到这事,弓春荣也笑。
那当然了!
他们纪县令就是这样厉害。
安丘县十个考生,十人考上秀才的事,自然已经传到本地,听说宋教谕还在家偷偷哭呢。
当了那么多年教谕,这一年考中的秀才,比之前加起来都要多。
他不哭才奇怪呢。
整个安丘县自然格外沸腾。
去年一个秀才,便值得大摆宴席。
今年十个!
甚至州案首都是他们县的学生!
所有人的激动自不用说,反正弓春荣他们出来的时候,听说林元志的家人已经在筹备席面,只等着他回去。
张推官也为他们高兴,到底是自己待过的任地。
而且想到自己在那一事无成,装聋作哑,心里难免愧疚。
弓春荣只是来送纪大人的信件,又给张推官家送了些蜂蜜糖,然后便去找安丘县夫子,以及林元志等人。
他们车队正好把大家给接回去。
不仅是安丘县众人,还有沾桥县的大家。
跟安丘县大出风头不同,沾桥县过来十五个考生里面,只有一个考中,算是之前的水平。
但他们并不沮丧。
有安丘模板在那,他们一定也能成的。
现在看到纪大人派车来接,更是感动不已。
出来的时候三月中旬。
如今再回来,则是四月中旬。
等轰动一时的安丘县秀才离开之后,州城对此依旧津津乐道。
十个秀才啊。
这概率也太高了。
他们家学生,能不能也送过去读书?
那肯定不行,因为人家只收安丘县的读书人。
而且人家读书风气兴起,自家位置都不用的。
用钱买?
别做梦了,那安丘县可是富裕地方,你要花多少钱啊。
说到这时,不少人沉默了。
安丘县,富裕地方。
看看这两个词放一起合适吗。
但细数下来。
每年大赚一笔的制糖作坊。
以及大宗油菜籽买卖,再加上常年细水长流的菜籽油售卖。
这些发展让安丘县与众不同。
没看到人家道路都修了?甚至连最好的农具都用上,就连匪贼也被挡在门外。
所以现在的安丘县,就是富裕地方。
谁能想到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令,竟有如此才能。
那问题来了,安丘县,或者说纪楚推行的棉花,真的差吗?
真是富贵之家不可用吗?
估计关于棉花的争论还会继续。
但安丘沾桥,以及其他七个县早就做准备了。
州城这边还在考试时,几个地方便在分今年的棉花籽。
主要是沾桥安丘,以及阳顺三县来分。
其他四地先在官田试种,要看看产量,以及种植方法。
毕竟直接推行开,大概是不成的。
但说起来,他们这几个地方,棉花不能多种,油菜却种得极好。
估计也是看到安丘县的经验,所以开始推行。
这样反倒不错,因为纪楚手里的棉籽实在太少了。
去年官田剩下的棉籽,以及从下面收购加起来,也不过三千来斤。
按照现在的情况,顶多种三千亩地。
安丘如今六千多户,沾桥九千多,阳顺也有五千多。
就算去掉不想种不能种的人家,那也不够分的。
最后勉勉强强,但凡想种棉花的,每户分的三四两种子,大约能种两分到三分地。
第一年大范围的种,还是谨慎点好。
而且占用各家田地也不算多,不耽误他们轮耕其他农作物。
阳顺县实在没想到,孔师爷本以为,他们只能得到安丘沾桥两地剩下的,所以做好少种的准备。
实际上分棉籽时,纪县令还把他们考虑上,分得尽量公平。
纪楚的意思是:“阳顺县百姓既然愿意,那肯定要支持,否则会寒了他们的心。”
他推广棉花并不指望当几个地方的百姓挣钱,是保命用的,自然越多人种越好。
不过除此之外,纪楚单独留了二十斤棉籽,跟蜂蜜一起,送到常备军那里。
这并非因为常备军愿意卖淘汰的马匹给他们,那马匹明码标记,纪楚没有占便宜,而且说好的送些糖去,也填补了人情。
纪楚送给常备军棉籽,完全出于对军队的考虑。
冬日里,普通百姓还能窝在家里。
可将士们却不成。
特别是巡逻的将士,那北风一吹,整个人都能刮透了。
倘若军中能有御寒衣物,对他们来说会非常好。
当初他请求常备军帮忙训练乡兵,大约知道军中会答应,却没想到答应得那样爽快。
派来的黄总旗还是本事高强的忠义汉子,训练有素不说,对百姓的损失真心实意心痛。
若军中的人不是心向百姓,是不会派这样的人过来的。
前段时间还提醒他,说要注意匪贼抢不东西狗急跳墙,甚至在预备出骑兵相助。
这样的边关将士,让纪楚如何不感动。
所以这些棉籽,是他替百姓们给的,感谢他们守卫边境。
想来,再等棉花种得多一些,将士们说不定还能分到棉衣呢。
只不过在这之前,周大人的名声是别想洗白了。
好在周大人对此看得很开,跟他来往书信里还在调侃。
这也是没办法。
如今种下的是非洲棉,种植范围有限。
适应范围更广的亚洲棉还没见踪迹,或许就在某个角落等待发掘?
其他先不说,那棉籽以及棉衣送到军中,不用多说,已经让常备军的将士们知道好处。
别看现在都四月份了。
可东西好不好,实不实用,他们最明白。
同棉籽一起送去的,自然还有白花妹成书的《棉花要术》。
而送过来的东西,除了纪楚买下的三匹骏马之外,竟然又多给了一匹。
其中意思不用多说。
双方虽未交谈,却明白纪楚的想法,并表示感谢。
多出来的马匹让纪楚有些为难。
不过想了想后:“送给白婆婆。”
需要托人情才能购买的好马,送给白婆婆?!
她老人家翻过年都七十六了啊!
怎么骑!?
纪楚笑:“这可不是马匹,是白婆婆的荣誉。”
常备军感谢赠送过去的棉籽跟棉花要术。
这里面,自然是白婆婆功劳最大。
所以这马儿,必须送给她老人家。
李师爷等人听了之后,也觉得没问题。
不过白婆婆应该想不到,她快带到土里的东西,如今能换来如此荣耀。
这甚至激励很多老人家,原本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可事实并非如此。
现代获取知识非常便利。
但古代学习经验,还是要老人家口口相传。
这虽是文字不通的弊病,却也证明家里的老人确实是宝贝。
纪楚现在就等着秀才们回来,他就能去沾桥县送马匹。
现在四月二十五,想来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大家就能回来。
纪楚还让宋教谕不要激动了。
好好准备祭祀才是正理,今年出了这么多学子,是个激励众人的好机会。
趁着这段时间,纪楚想教乐薇骑马,之前乐薇跟着他学过,可他那会技术不精湛,难免有错误。
现在两人一人一匹,教得更快。
正好是制糖作坊开张的时候,来往于现场跟罗玉村之间,也是教学的时机。
事实证明,还是通勤最能练习驾驶技术。
本就有些基础的陶乐薇,很快就能自如骑行。
从此她也要骑马上下班了。
纪楚暗道,他们夫妇俩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至于侄儿纪振,纪楚都懒得管。
他早就会骑,而且一个大小伙子,何必去管。
三匹里,两匹都有归宿。
最后一匹马儿,自然是李师爷的。
李师爷得知纪大人买马时也带了他,瞬间红了眼圈。
要说本地产马,说不上昂贵,可从军中买是花了人情的。
而且纪大人给家人买时,还带了他,这如何不感动。
想当年他们都在一个村子,见面自己还喊楚哥儿。
如今时光荏苒,纪楚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英才。
他跟着纪大人,真的没错。
能遇到赏识看重自己的上司,真的太难得了。
纪楚与李师爷并未多说,只是拍拍他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一起从家乡过来,一起把这地方建设起来,便是并肩同行的战友家人。
四月二十九。
差役们来报:“纪大人,夫子秀才他们回来了!”
十个秀才啊!
都穿着青衿。
那场面实在太壮观了。
或者说十一个,沾桥县的几个读书人同行回来,都在往衙门赶呢。
他们安丘县,什么时候同时出现过这么多新秀才?
不少百姓听了,说什么都要来凑凑热闹,甚至有人当场想招女婿。
等纪楚到衙门门口时,围观秀才们的百姓越来越多,简直是迷你版的举人中榜,状元游街。
纪楚看得好笑,那林元志已经被众人拉着问话。
州案首啊!
安丘县头一个!
但林元志挠挠头,小跑着来拜见纪大人。
他是州案首如何,以后若有幸考上举人甚至进士又如何,他林元志永远都是纪大人的学生!
纪大人永远是他的榜样!
第42章
安建三十三年, 五月初。
自从十位秀才回来之后,不少百姓都来县城看热闹,竟然把边关县城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 也因为预定的道路已经修好。
镇子村子来现场更方便了。
再加上来往牛车马车也多,随便搭一辆, 最多一个半时辰就到地方。
这也让更多人愿意从村子里走出来。
县里衙门, 加上县学,以及大户们凑出银钱。
就在县学附近摆了流水席面, 只要说句祝福的吉祥话,必能来吃席面。
原本要说要摆个七八日, 最后想着马上夏收,这才只摆了三天。
而那十个秀才每日都要到场,毕竟是为了看他们的。
为首的林元志是重点“参观”对象,各家的孩子们个个都要来见一见,家长还会道:“以后要像林秀才学,听到了没。”
林元志自己都无奈了, 反而是去年唯一考中的张秀才非常理解。
去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张秀才原本只是来祝贺, 没想跟林元志聊得十分投缘。
因为他们说着说着, 竟然达成一个共识。
“还是感谢纪大人。”
“没错,是纪县令重新办了县学, 才有我的今日。”
“不仅如此, 还要学纪大人的本事, 他对我们并不是刻意照顾, 而是因为他会照顾所有人。”
书生也好, 匠人也好,耕农,佃户, 甚至流民。
纪大人都在想办法对他们好。
没看到制糖作坊做出的蜂蜜有多香甜。
没看到马上夏收,田地里麦子金灿灿的。
甚至连夏收之后的棉花种子,也都提前安排好了。
林元志年后一直在读书,虽然知道整个县都在修路,但考完试回来,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不管是回来的官道,还是回乡的道路,怎么会这样好?
下了两场雨之后,道路也不见泥泞,行走非常方便,跟之前对比起来天壤之别。
总之两人聊着聊着,只觉得双方说的,正是自己想的。
于是张秀才跟林秀才两人自然成为好友。
连着三日的流水席,激励不知多少学子的心,也让更多家里愿意送孩子去上学。
看看人家读书人的排场,以及读书的便利,这都不用多说了。
也因为靠着蜂蜜蜂糖,又有不少人攒了积蓄,有余力去孩子去读书,肯定会去的。
纪楚在流水席开始的时候也去了一趟,之后便不好露面,这是新秀才们的场合。
宋教谕则忙前忙后,嘴都要笑歪。
十个秀才啊!
全都考中。
他做梦都没有这么好的结果。
等流水席结束,纪楚也要去沾桥了,之前跟着过来的沾桥夫子学生们也蹭了席面,但难免有些沮丧。
但得知纪大人跟他们一起回沾桥,又是不同的表情。
让他们意外的是,万众瞩目的林秀才竟然也要同去。
虽说刚考中,林元志也没打算休息,他兴致勃勃道:“纪大人,您这次去沾桥县,肯定等着夏收之后种棉花吧?”
林元志猜得没错,纪楚确实这样打算的。
接下来的五月份,他都会在沾桥县。
安丘这边夏收有李师爷,范县丞跟谢主簿,人已经足够了。
反而是沾桥那边,还需要他亲自盯着,到底他监管后头一回收获,肯定要去看看。
而且麦子收完,就要翻耕种棉花,正好跟着白婆婆,带着大家一起学习。
纪楚点头后,林元志立刻道:“大人,您带着吧,去年我种那棉花,一亩地均产四十斤,听说白婆婆种的时候,一亩地能产一二百吗?”
“对,白婆婆是这样说的,大概不会有误。”
纪楚去年还觉得,一亩地产个八十斤顶天了。
幸好有白婆婆在,省了不知道多少事。
这么一说,林元志更要去了。
纪楚自然答应,但让他先去同谢主簿讲一声。
林元志对谢主簿也很信服,要不是主簿大人,他也不会被引荐给纪县令。
可惜张秀才不能走,他刚帮家里割完蜂蜜,还要帮忙收麦子,只能跟林秀才约定好,等农忙结束一起读书。
毕竟明年就要乡试,他们这些秀才们都要参加。
张秀才早就准备好,一定要争个功名出来,好让更多人知道纪大人的功绩。
林秀才欣然答应。
但是,他们要想干完活再说!
现在别说安丘县读书人了,沾桥县,乃至州城读书人。
甚至整个曲夏州读书人,都知道今年安丘秀才文章好的原因。
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说那么多大道理没有用!
还不如赶紧亲身实践啊!
安丘县的读书人,就是靠着这句话,才有今日的成绩。
不出意外的话,更多人会因此效仿。
这句出自《周礼》的话,不就是最好的印证。
别说读书无用了!
非常好用,就是你们不知道而已。
林元志如愿跟着纪大人离开。
这次从安丘去往沾桥,只需要半日即可。
但纪楚并未直接过去,而是带着身边人逛了整个安丘县。
纪楚带着纪振,追风。
以及林元志,还有留下的沾桥县夫子秀才书生。
一行十几人在安丘县郊外逛。
主要目的是检查各地修的道路。
虽然之前也来看过,但这次不惊动各地官吏的审查,则是额外的事情。
纪振跟林元志还好。
他们都是看着安丘县一点点发展起来的。
而沾桥县众人则对此尤为震惊。
大家都是边关县城,为何如此不同?
若不是见过安丘县各地的情况,都要以为天下间所有村子,镇子,都像沾桥那般破旧了。
两地相隔不远,差别也太大了。
看看人家各地的水车,道路。
以及远远眺望村子里的房屋。
并不是破破烂烂的矮房,而是一间间漂亮的屋子。
沾桥县能去读书的书生,家境都不会太差,但他们不是没见过沾桥普通村民的房屋。
两者真的没法比。
那沾桥夫子嘴唇颤抖,他家的房子都没这样好啊,他还是领着县学俸禄的。
纪楚看着大家的表情,没想到还有这样意外的效果。
他真的单纯查看道路情况啊。
工程做完了,不验收是不可能的。
一路走过来,大部分道路完成得都很好,看来各地确实认真在做。
有了这些道路,对本地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过这一趟下来,沾桥县的人却越来越精神。
他们县也能做到的吧。
之前安丘县还不如他们呢。
现在却发展得如此之好。
说明沾桥县也能行!
说话间,众人从安丘离开,去往沾桥。
中途休息时候,依旧在童家茶馆歇息。
现在茶馆里还兼卖阳春面,说是来往的人多了,不少人都想吃点东西。
看来这条路的好处,已经逐渐显现。
五月初六,纪楚到了衙门。
来往次数多了,大家已经习惯,不过看到大人身边又有个年轻人,难免好奇。
得知他就是今年的州案首之后,更为惊讶。
衙门马典吏,成捕头,傅书吏挨个过来看热闹。
只见这个年轻人长得黝黑,身强体壮,笑起来甚至有些憨傻。
而且他过来的目的,还是学种棉花。
好好的新秀才,州案首,竟然学种棉花?
沾桥县衙门的人更加明白,这棉花有多重要了。
虽说现在都在等着夏收,但还是能抽空琢磨一下种棉的。
纪楚看了看时间,知道事不宜迟,若再不行动,就要赶上夏收农忙,到时候他就不是去送好事,而是添乱。
“明日上午,马典吏留下看家,成捕头跟傅书吏同本官一起,去往白家村白婆婆家中。”
去那做什么?
纪楚指着外面的骏马道:“送马跟礼物。”
“夏收之后就是种棉花,而曲夏州各地对种棉有信心,多半也因为她的棉花要术。”
这次过去,便是代表官府郑重感谢。
只送骏马似乎不好,大家都说送礼成双,纪楚干脆又置办了礼物,代表大家前去感谢。
因为纪楚明白,只要一个冬天,所有人都会拜服白花妹,明白她老人家到底有多重要。
以后把她拜为棉花神仙也不为过。
沾桥县众人立刻着手去办,傅书吏还道:“请县城的锣鼓班子一起?”
“那是极好的。”纪楚连连点头,“你们都辛苦了。”
“夏收一过,还要种棉花。”
“但棉花种完,大家就能安排休息,好好过个农闲。”
能放假!
好事啊!
纪楚默默觉得良心有点痛。
放到安丘,他还能加一句大家都有奖金。
在这里只能讲休假,也是苦了大家。
不过没关系。
本地棉花产业潜力巨大。
总有一日,当地官吏也能看齐安丘县的。
五月初七清晨。
沾桥县城便出现整齐的锣鼓队伍,众人腰间扎着彩布,喜气洋洋的。
而队伍前面,则是一匹色泽漂亮的骏马,还有五挑子礼物。
有人问道:“衙门队伍干什么去啊。”
“不知道啊。”
“纪大人在队伍后面!”
“啊?他也去?”
终于有人打听出来。
“去白家村!见白婆婆的!”
“那些礼物也是给她老人家的,包括那匹骏马。”
什么?!
白婆婆他们知道,不就是那个冬日还要被接到救济院的老婆婆吗。
今年都七十六了,出入都要有人搀扶才成。
说是很会种白叠子,如今有本《棉花要术》,就是她口述出来。
但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吗?
大家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庄稼啊。
很多年前本地也种白叠子,也没有发财吧。
而且那时候织成布,都送到宫里了,他们当地还是那样穷。
也有人道:“纪大人如此重视,或许不一样?”
“反正我家今年种,等麦子收完,立刻种上,我们都学了种植方法了。”
众人讨论声中,衙门等人敲锣打鼓去往白家村。
白家村的村长等人已经在门口等候。
那白婆婆一家同样也在,以白婆婆为首,身边是她两个儿子,还有出嫁的一个女儿,以及五六个孙辈,甚至还有两个重孙。
一家四世同堂,脸上全都带着激动。
其实从纪楚认识白婆婆之后,衙门跟她家一直都有联系。
年后白婆婆还想到一些细节,想跟官府说,又怕不值当。
好在差役们没有嫌麻烦,记下之后,送到还在安丘县的纪大人手中。
等到《棉花要术》写成了,纪楚还特意送来几本,请人念给白婆婆听,若有什么疏漏,他也可以补上。
等纪楚再来沾桥县,特意又去白家村看望。
这让白家大儿子最是高兴。
不是因为纪大人带来的荣耀,也不是因此他家马上变得格外有钱。
在因为一件事。
那就是他娘终于不想死了!
要知道在去年过年之前,他娘虽然不说,可表现出的意思就是,她要死早点死,不能给家里添麻烦。
大冬天的,甚至想自己去地里看看。
这是看看吗?
分明是想死在雪窝子里算了。
白家大儿子知道,母亲非常害怕。
当年救老爹的时候就是散尽家财也没救回来,她这么大年纪,更不想让家人为难。
所以每年冬天,他们家都要看着母亲,不让她乱走。
特别是田地被纪大人送回来之后,母亲这个想法更加强烈。
以前一无所有就罢了。
如今又有了家产,眼看房子也在一点点修缮,母亲更不想拖累全家。
但殊不知,若没有他娘,哪有这一大家子。
当年他爹走了,全靠母亲支撑。
若他们不供养母亲,那还是个人吗。
幸好去年冬日,官府的人把老母亲跟小女儿接到救济院。
从救济院回来,便捣鼓白叠子,再也不提寻死的事,小孙女在旁边学着,也知道不少事。
白叠子他虽然知道,却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管它是什么。
只要母亲有盼头,好好活着,那就行。
纪楚头一回知道白家大儿子这个朴素的念头,甚至多看他几眼,还笑着道:“以后就知道是什么了,你母亲真的很厉害。”
说归说,大家没什么感觉。
但送来这骏马跟礼物,让所有人意识到,白婆婆真的非常厉害!
看着高头骏马,白家村最有钱的人家,都买不起吧。
还有成箱的礼物,看起来都是很实用的东西,里面还有一根上好木材做的拐杖,专门送给白婆婆。
因为以后的白婆婆,估计要经常出来走动?
白婆婆自己来说,她当然高兴啊。
有用。
对这个年纪的老人,就是最大的夸赞。
可她看到骏马的第一反应却跟其他人不一样。
儿孙们还在高兴呢,她却有点不同。
好在纪楚及时发现,低声道:“衙门包一年马饲料,您放心吧。”
这样的好马,普通人家别说买,就算白送也养不起的。
所以纪楚早就想好,头一年由官府出饲料钱,之后她家会养了,还能租出去,也就不会亏钱。
离他们最近的白家大儿子反应过来,他怎么只顾着高兴,忽略这么大的问题啊。
还好他娘聪明。
纪县令想的也周到。
白家大儿子赶紧行礼感谢,又对母亲道:“娘,若不是您在,儿子怎么也想不到的。”
众人忍不住笑。
都说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衙门请来的锣鼓队,一直敲到白婆婆家门前,整个村子的人过来看了。
不少人羡慕地看向这个老婆婆。
之前很多人说她性格古怪,总是冷着脸,即使现在脸上笑模样也不多,但人家厉害有本事啊。
看到她手里那本书没,就是她的,里面全是人家说的。
为此白婆婆还想让家里孙辈都去读书,不然跟她一样,只能看着书本,却不识字。
只是家里还是穷,那读书的费用还高。
想让孩子们去读书,不仅观念要转变,有充足的银钱资源也是问题。
但有了这个开始,一切就都好说了。
纪楚他们并未待太久,各个村子陆陆续续都要夏收,衙门里的事很多。
粮食收获,并非一夜之间,大家都可以收粮。
分土地,分村子。
同一个村子里,收获时间也有不同。
这都需要经验判断。
纪楚对此并不担心,农户们在这片土地上种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比他这个门外汉要了解多了。
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辅助工作而已。
以及,不要苛捐杂税,那就一切都好说。
事实证明,没有贪官污吏,以及大户豪绅们剥削,今年各家粮食产量不说极高,但交完田税之后,剩下的粮食足够吃了。
就比如白家村,从五月初八开始,逐渐有田地可以收获。
各家亩产不一,但最低的也有一百九十五斤,他家一共八亩地,交了今年的田税之后,还剩一千二百斤左右。
他家四口人,这些粮食可以保证一人一年有三百斤麦子,倘若拿出去一部分换成小米,再加上其他豆子的补充。
那这一家人吃饭是不愁的。
吃饭不愁,对他家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更别说他家还有油菜田地,其中四亩油菜地只等着九月份收获,倒是还能卖点钱。
如此地产的家庭,都能在这一年里糊口,留点银钱。
可见多数官员多么不给他们活路。
放在田地更好,产量更高的村子,各家已经开始庆祝了。
他们如同之前的安丘县百姓一样,为自己收获的粮食而高兴。
夏收之后的田税,更是让众人狠狠松口气。
比之前的七成田税,少了太多,就算加上损毁等数,一亩地收了二点五成,剩下的全都是他们的。
以前是官府七,他们三。
现在是他们七点多,衙门不到三成。
即使知道纪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但这点田税,还是让无数人跪谢。
但说到底,纪楚知道自己只是做了应当的而已。
本就是天下百姓自己供养自己。
他们这些官府的官员,才是吃着百姓们种下的米粮饭食。
说到底,还是百姓们自强不息,挺过一个个难关。
越是这样,纪楚越要做得更多。
只等着麦子收完,就可以开耕种棉花。
从安建三十二年开始,纪楚就在惦记这个东西。
如今终于推广种植了,虽说范围还不大,却也是极好的开始。
为了抓紧翻耕,纪楚还让安丘县养牛的人家,把自家的牛赶过租给沾桥百姓用。
现在安丘养牛户多了,自家用完之后,闲着也是闲着,只要不是过于劳累,都会送过来赚个租金。
这样一来,安丘有牛的人家多了额外收入。
沾桥百姓也省了大力。
特别是两地相隔最近的村子,现在来往之频繁,都快成一个县的人了。
因为耕牛增加,沾桥县翻耕速度明显增加。
纪楚则快长住白家村了,主要是看白婆婆家里怎么种棉花,同时还要注意所有种棉花的农户有什么问题,双方可以及时沟通。
虽说书上已经足够详细,但有白婆婆在,还是问她最精确。
比如播种之前,就有人询问他们家种子浸泡的如何,就怕出问题。
等翻耕播种之后,施肥浇水,都有不少疑惑。
倒不是大家不会种地,而是突然种个不熟悉的东西,难免疑惑。
安丘沾桥,以及阳顺县三个地方,全都在讨论如何种好棉花。
常备军同样来人,说是觉得出芽率不高,那是为什么。
白婆婆看到军汉时还有些害怕,但听到疑惑则认真解答。
而且越说越自信,拄着拐杖道:“大夏天的,种的时间也要注意啊,谁让你们正午种了,你们不怕晒,难道种子就不怕?”
对方颇有些委屈,赶紧道:“我们浇了许多水。”
他们不是不知道大中午的不好种东西,但那块地就差一点点,想着顺手给种上算了,甚至多浇了水。
纪楚听着也无奈。
浇水多了,蒸发反而更快,那些种子只能看运气了。
可见种田真是一点懒都不能偷。
跟着他过来的林秀才则跟着记下,还特意写明,某某地出现了某某错误。
在纪楚提醒下,林元志打算做个种棉花错题集。
以后有了错题集,大家都能从中找到错误案例,以及应对方法。
那几个军汉看了,差点气背过去。
这也要记吗!
岂不是更多人知道,他们因为偷懒,导致出苗率不高?!
丢人丢到书本上去了!
而另一边,杂七杂八问题太多,白婆婆古怪脾气则越传越远。
不是她脾气大,是大家怎么能错的五花八门。
可传得远又怎么样。
谁让她真有本事,大家还是要求着过来。
再说了,人家是对自己专业严谨,可并非胡乱骂人。
纪楚几个地方来回跑,阳顺县的县令都想请他去看看。
可他们做县令的,没有上级命令,哪能去其他人任地,只好作罢。
常备军那更不行了,地方跟军队要避嫌。
一直到棉花全都种下,纪楚的心也放下了。
今年几个地方加起来,差不多种了三千一百亩地棉花,希望产量高一些,那样就有更多人可以穿上棉衣。
或者说,更多人知道棉花好处。
想来只要三五年时间,那就会遍布西北大地。
就在纪楚刚要从安丘县再去沾桥时,一直没出现的宋教谕,扭扭捏捏过来。
纪楚看到宋教谕就想笑,毕竟他为学生们能考上秀才,可哭了还好几场。
甚至连流水席一部分银钱,都是他资助的。
可见他宋教谕对此有多上心。
但宋教谕今日过来,更多是不好意思。
面对比他年纪小了好几岁的纪县令,宋教谕有些难以开口。
因为他要说的事,颇有些卸磨杀驴之感。
纪楚原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可多看几眼,似乎明白了。
纪楚想了想道:“可是州学有文书下来?”
宋教谕见纪大人猜到了,却摇摇头,文书自然还没下来,要先跟您讲啊。
宋教谕把事情说了个清楚:“州学右训导是我三叔,您也见过,就是之前考课院来的官员。”
这话说完,已经不必再多解释,就差把底细全抖搂出来。
右训导为从六品,但在官学的体系里却是不一般的,特别是在州学内,算是三把手的位置。
不仅管着州学,也管着全县官学。
其中人事调动就是一项。
宋教谕在安丘县至今也有四五年,一直没有调动,并非关系不行,是成绩实在拿不出手。
他家已经算好的了,没有把他强行调走。
当然,也跟在安丘县看到希望有关。
在宋教谕还觉得纪楚不重视当地学校时,他三叔看了他的信件,便让他耐心等等。
这一等,就给宋教谕等出个极好的成绩。
十人考试,十人上榜。
放在整个平临国,都要说句厉害。
所以今年的升迁势在必行。
终于能从正八品的教谕,调到州学做从七品管事,大概来说某科训导,妥妥的升迁。
这也是宋教谕愧疚的原因。
说实话他做的事情,都是纪大人功劳,自己甚至还质疑过,如今颇有些坐享其成的感觉。
宋教谕赶紧把自己三叔信件递上。
纪楚笑着接了信道:“这可是好事,何必紧张,你在这四五年时间,做得已经够好了。”
不是宋教谕有一个想要出成绩的心,是不会为学生们做那样多。
不管目的如何,结果是好的。
而且他是个真正希望学生好的教谕。
他要是不好,纪楚早就把他弄走了。
宋教谕对此倒是心中有数,纪楚就是这样的人啊。
可以能力不行,也可以目的不同。
但要做损人利己的事,只会被他收拾得更惨。
宋教谕也算经历过好几个上司,隐隐觉得,纪楚这样的上司才是最好的。
跟着他做事,至少有前程。
可惜纪楚出身不算好,若有人能给他打通关系,前途必然无量。
纪楚那边看完送宋教谕三叔的信,虽说对方官职比他高,但信里却极为客气,明摆着感谢。
说明了文书还未下来,要想跟纪县令说明州学想要人,请求纪大人同意。
想要调人走,肯定不能一声招呼也不打。
但如此客气倒是不同。
话里话外就是,他能升任,全要感谢纪大人您,就算走了也不会忘记您对他的好。
这确实是长辈能写出的信件,全然为宋教谕考虑。
纪楚这边也爽快:“虽说我万分不舍,却也不好多留。”
“再说咱们还在一个州,以后安丘沾桥县学有事,还要多仰仗你们。”
纪楚对同僚升迁,自然没意见。
但也要表达一下不舍。
就跟下属辞职一样,人家刚把辞职信递上来,你就立刻同意,显得也不好。
原本算是职场礼仪,谁料宋教谕叹口气:“下官也不想走。”
在安丘县都待习惯了啊。
而且现在的安丘县多好啊,不比州城差的。
人事关系还简单,有什么难题找纪县令就好。
一想到三叔说过州学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宋教谕就不想走啊啊啊。
对了,他要是去州学,能不能提一嘴工科的事。
在州学专门设立一工科,似乎不错。
纪楚不知道宋教谕的想法,听到他前面的话都顿住了。
大家好好的社交礼仪,你怎么说得这么恳切啊。
谁料宋教谕眼前一亮:“说起来,纪大人您的任期也快到了,说不定调到曲夏州州城呢,到时候还能共事。”
说完宋教谕不经意爆了个猛料:“也不好说,那咸安府也想把您要过去,谁知道呢。”
什么?!
咸安府?
纪楚都疑惑了。
不至于吧。
事实证明太至于了。
那边信件都写到曲夏州吏司手里,想让纪楚过去做官。
要不是吏司那边按着,以及许知州不发话,估计消息早传开。
纪楚默默道:“这是不是有点太突然?”
宋教谕赶紧安慰:“不会的,许知州肯定不会放人,只不过您到底去哪,吏司那边还在讨论,但具体安排,大概率会跟您商议的。”
县官三年一大考。
今年年底就是大考之时,纪楚要去州城述职,估计到那会,才能得知结果。
反正不管去哪,安丘沾桥两地肯定要离开。
毕竟以他的功绩,若不升官,百姓们都不答应。
纪楚摇摇头,不想那么多了,不管做什么官,去什么地方,他都要把棉花推广出去。
纪楚写了一封回信,让宋教谕寄给他三叔。
大意肯定是同意教谕离开,又说请他再择选为人诚恳,踏实做事,开明新教谕过来。
毕竟不管他走不走,本地县学还要开下去。
最后还特意注明,不排斥女子读书,以及不排斥县学分给蜂农交流技术的官员。
他这里如此好的读书风气,万不能毁了。
想来宋训导肯定明白他的意思,也会选个合适的人过来。
衙门其他人知道宋教谕要走,明显同样不舍。
大家做了这么多年同僚,难免有了感情。
范县丞之前跟宋教谕还不对付。
前者觉得后者假清高。
后者觉得前者极为恋权。
可自从纪县令来了,大家都能和谐相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求同存异嘛。
都是好好过日子的人,哪有那么多矛盾。
李师爷跟谢主簿则看向纪大人,谢主簿甚至上前一步。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纪楚看出谢主簿的表情,笑着道:“你们吃送行酒归吃送行酒,差事可不能忘。”
“今天冬日,大家指望棉花过年呢。”
没有那样多的多愁善感。
有这工夫,大家多犁两亩地好了!
没看安丘沾桥两地的读书人,都下地干活了吗!
他们也不能松懈啊。
纪楚还在等咸安府蔡先生的弹花机,年前都把图纸送过去了,现在都六月份,怎么还没做好。
纪楚每月一封书信,雷打不动。
六月书信送到蔡一繁手中,气得老头根本不想看。
“催催催!就会催!”
“送那一点棉花,都把棉絮弹没了!还怎么实验!?”
殊不知蔡先生从年前开始,手头的活一直没停过。
毕竟是个新鲜玩意,做出来需要时间!
再催!
再催就不看你寄过来的信了!
就算有新点子也不看!
第43章
“安丘, 沾桥两地,今年情况都不错。”
“田税交的及时,账目也清楚。”
“尤其是安丘, 制糖与磨油几处作坊,还多交不少税银。”
几位官员说着, 只说沾桥交的及时, 并未说交的多。
毕竟之前沾桥按照账面上田地,应该有八十九万亩, 但清查过后,只剩下二十六万三千亩地。
其中少了六十多万亩田地的税, 着实让人震惊。
听说许知州,以及户司主事写了无数文书交给朝廷,让户部尚书等人知晓情况。
虽说是去年的事了,可一直到今年交田税,上面才捏着鼻子认下。
这些事下面虽然不知道,但州城这边, 还是明白些的。
也好在安丘那边油菜发展得不错, 带着沾桥也在种, 也算是补偿。
否则这事更难沟通。
正说着,吏司派人出去, 目的地正是安丘县。
宋教谕的正式任命, 终于下来, 接替他的人不日也会到任。
跟猜测的差不多, 宋教谕升任州城官学训导, 约等于某科教导主任。
调过来的人,也是个举人,不过他考上之后, 爹娘接连去世,自然不能做官,一直到今日才有机会。
能来做教谕还是因为纪楚提出的条件“苛刻”。
既要为人诚恳,踏实做事。
还要态度开明,鼓励女子读书,以及不反对蜂农用县学。
这几个条件下来,宋教谕他三叔,只能想到一直丁忧在家的孟怀鲁孟举人。
为何这样说?
自然因为前几条还好说,鼓励女子读书更是不是问题,但凡聪明点的家族,都不会让女儿当睁眼瞎。
最后的与蜂农同用县学,才是最大的问题。
那些人找的理由也有点意思,大概都在说:“若说农户用圣贤地,还情有可原,蜂农不过是匠非匠,是商非商,也不是纯粹的农户,实在不妥。”
说白了。
嫌弃人家既是匠人手艺,又要做蜂蜜买卖,所以有辱圣贤地。
挑来挑去,只有孟举人还不错,他气质温暾,与人和善。
而且外祖父母家是做起皮货生意起家,至今也是如此,所以对这种农业副业并无太大恶感。
最重要的是,他对学问有些追求,同样认为读书就是读书,读书最重要的是明理。
在这点上,宋大人觉得他跟安丘县县学有几分相似。
能找来这样的人,确实花了一番功夫。
孟怀鲁带着家人来时,其实还有些不敢置信。
他自考上举人之后,一直丁忧在家,都绝了做官的念头。
得知安丘县有空缺,不少人都出去走动,他都没去找老师问问。
毕竟安丘县今日不同往日。
谁都知道,来这里做教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即使条件苛刻,也有人愿意捏着鼻子认。
那可是安丘县。
十个考生一起考上的安丘县。
明年就是乡试了,谁知道又会有什么奇迹。
而且那里经济条件也不错,听说里面的差役,夫子们都说过每月的补贴,反正不会亏待他们。
再加上上司是纪楚,吸引力更大了。
那是个能做事的,并不会为难人的。
总之一句话。
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
钱多事少,还有肉眼可见的功绩,谁都想来啊。
但挑挑选选,宋大人竟然推荐了他。
这也行?
宋大人还道:“你为爹娘丁忧五六年,为人和善,读书不功利,都是很好的。这几年听说你一直在读书,没有跟别人一样荒废学业。”
“安丘县县学交给你也放心。”
孟怀鲁格外激动,所以来赴任时,直接带着娘子跟女儿,明显打算在这里定下,好好当差。
跟着吏司的人过来时,孟怀鲁还道:“安丘县名不虚传啊。”
看这道路,看这繁华的场景。
只是六月份,天气热得厉害,他们刚想找个饭馆歇歇脚,喝口茶。
隔壁铺子的朝他们招招手,递上一壶水,奇怪道:“大热天的,怎么还赶路啊。”
他们为了早点到任,所以走得急了些。
那水冰冰冷冷的,像是加了薄荷跟蜂蜜,孟怀鲁还要付钱,铺子的人就道:“不用。”
这样吗?
孟娘子也惊奇道:“店家也太大方了。”
吏司差役反而开口:“他们安丘县的店铺都是这样,讨口水喝,不会要钱。”
白开水就算了,但里面加了蜂蜜跟薄荷啊。
“放心,在这不值什么。”
一句话,让孟家夫妇对这里的富裕程度又有了解。
而他们二人心里直接出现一句话。
藏富于民。
是百姓富足了,所以才会如此大方。
这可比什么税收极多的地方,都要让人开怀。
再看着路过的孩童们,不论男女都背着小书箱,极为可爱。
孟娘子眼前一亮。
孟怀鲁直接道:“既然有女学生,也能有女老师吧。”
他忽然明白,宋大人为何选他而来。
等他们一家人到衙门不多时,纪县令跟宋教谕便让他们进内堂谈话。
纪楚一看到孟怀鲁,就知道为何是他来了,这个新教谕一看就很和善,也是饱读诗书的。
两人见过之后,便是宋教谕带着新教谕去县学交接,这事也不着急,差不多十天左右方能完成。
一直到宋教谕离开前两日,他又来找了纪楚。
他这次来的目的,是跟纪县令之前说的工科学校有关。
虽说他不能直接开设工科,却能暂领数术,作为数术的训导,看看能不能有所进益。
纪楚听着,颇有些诧异。
要知道现在州学六门学科,礼乐射律书数,数术很不受重视。
如今重儒学,会读书就够了,其他学科日渐式微。
数学更是如此。
他作为宋大人侄子,可以去管更好的学科才是。
谁料宋教谕却摇摇头:“我不是那块材料。”
宋教谕并非自谦,而是认清自己的水平。
他真不是有才能的人啊。
按部就班做事还好,真正自己做点什么,只怕不成。
让他去管四书五经?
那拍马都追不上其他训导的才华。
不如另辟蹊径,说不定在所谓的偏门学科找到自己的用处。
宋教谕还笑:“说不定我能培养几个厉害的人才,做出纪大人您需要的器具呢。”
纪楚看向宋教谕,眼里带了感动。
不管他为什么决定投入工科,但这样做,显然舍弃自己的前程。
打个比方讲,就是一身投入冷门学科,也不知道能不能研究出什么东西。
这就是事多钱少的天坑科目,但宋教谕还是要去。
想来他早就想过许多遍,所以今日来的时候,才说得那般顺畅。
纪楚向他保证:“这项学科绝对有用,我保证。”
“属下相信。”宋教谕笑着行礼。
即使他升迁了,依旧是纪楚的下属。
更别过了年底大考,纪大人绝对还能再往上升。
但就不是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做什么官。
宋教谕万般不舍,但还是要离开。
走之前夫子学生们来送,只听宋教谕道:“我在州学等着你们。”
说起来,州学学正还想把州案首林元志要过去读书,可他现在依旧在沾桥县种棉花,丝毫没有去州学的念头。
这让不少人尤为费解。
但林元志说得明白,他真爱好棉花,别的都可以等等。
如今的棉花已经出苗,白婆婆跟纪楚还往田地里查看了。
按照书上所说,出苗后十到十五天,第一片真叶平展前,侧根就能长出来。
等到第三片叶子出来,那侧根能多达八九十条,到了这个数字,那才说明棉花种得很好。
同时又不能长得太多,棉花又容易早衰,所以各个方面都要注意。
在纪楚带动下,各家都格外关注棉花生长情况,但凡有不对劲的,立刻上报。
也方便官府随时记录情况,解决问题。
纪楚现在闭着眼,都能回忆起正常棉花的长势了,也是看得实在足够多。
整个六月份,大家都在棉花地头转悠。
纪楚不时抬头看向城外,又看到各家晒的麦子,以及各家做出来的新麦饼,笑容虽然还在,但难免有些担忧。
最后是阳顺县的消息,让纪楚心中担忧坐实。
阳顺县刘县令来信,悲愤万分:“雷家匪贼带了四五十匹马,冲到阳顺县村子里,抢了近两万斤粮食,烧了几十间房屋,劫掠妇女数十人,路过棉花地的时候,还把棉花田毁了。”
“乡兵们奋勇抵抗,才把人给抢回来,但粮食跟房子却是没了,还死伤十几人。”
刘县令写信之时,必然十分气恼,用词格外严厉。
什么怒火中烧,人神共愤,穷凶极恶,无耻至极。
纪楚看完信件,面容逐渐冷然。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只有千日作贼,没有日日防贼的。
而且那雷家匪贼不是只有三四十匹吗,这次竟然出动四五十。
他们大概跟其他匪贼合流了。
自从边关县城加强戒备,处处都在训练乡兵之后,他们便极难得手。
想来也是这样,这才合起伙掠夺百姓粮食,甚至还烧毁房屋,劫掠妇女。
最后路过棉花田,还要故意捣毁。
范县丞立刻看向纪大人。
“他们恨极了我。”纪楚直接道。
身边的李师爷等人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那么多农田,偏偏要毁棉花地。
唯一的原因便是,他们知道这是谁做的。
这些人哪是毁棉花,是恨纪县令。
也是,各个有了防御,都是纪楚带起来的。
让常备军的人训练乡兵,把本来松散的乡兵带动起来,也因为实在有效果,各地便更加上心。
带来的好处极为明显。
那就是大家夏收之后,不怕被抢了。
村民们少被抢,那些匪贼则饿得够呛。
虽说他们也养羊,也零零散散地种植。
但自己种,哪有抢得快。
这些人也不是走投无路当的匪贼,而是各地流氓聚到一起,自然而然形成贼窝。
偷抢来钱快,这些人再也做不了正经营生,于是以此为职业。
对于断他们财路的纪楚来说,那就是死敌。
路过他主导的棉花田,都要硬生生给毁掉,可见其怨气。
周围人立刻慌了。
“如此恨极纪大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啊,对棉花田都这样,明显是发泄怨气。”
“大人,您最近一定要注意安全。”
消息传到民间,同样带来恐慌。
这大半年里,各地匪贼几乎绝迹,偶尔有试探的,都被乡兵组织打回去了。
偏偏在夏收之后,这些贼人再次出现,明白冲着他们粮食收获来的。
那阳顺县,今年收成也很不错,在整个曲夏州都排得上名。
再加上收拾当地大户,还了不少土地给当地百姓等等。
今年各家能留下的粮食比往年多了许多。
各家还想着,能跟安丘沾桥百姓一样,过个好年。
谁想到那匪贼竟然出其不意,趁着各家松懈时,突然扭头来抢。
不仅如此,还有他们家的房屋也被烧了。
半个村子的人无家可归。
对于普通人来说,房子里的东西,就代表自家全部家当。
不少人看着房子化成灰烬,哭都没地方哭。
一辈子攒下的家底,就这么没有了。
“老天爷怎么不杀死那些恶棍!”
“这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攒的,还有我家父亲的遗物,我家祖宗的牌位。”
哭泣声不绝于耳。
纪楚单是听说,心底就愈发沉了。
这样的恐慌蔓延到各个县里。
生怕自家东西被抢。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噩耗。
那就是阳顺县这次死了五个乡兵。
都是最勇猛向前的村民,他们拼死抢回被劫掠的村人,可对方毫不留情,刀刃直冲乡兵们的胸口。
还有七个乡兵,都有不同程度的重伤。
死人了。
消息传到其他各县乡兵耳朵里,难免起了退堂鼓。
这并非他们胆怯懦弱,而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他们毕竟不是真的兵士,能为了家乡日夜巡视,已经是英雄了。
再说他们家人反应更为激烈,不想让他们再处于危险下去。
这就是匪贼们的恶处。
欺压百姓,逼着普通人不得不拿起刀剑。
只怕这次故意烧房子,毫不留情地砍杀乡兵,就是要留下威慑,好让百姓们胆怯。
纪楚沉思片刻,立刻从安丘沾桥两地拨出一些钱粮,对范县丞道:“送到阳顺县,就说是给死伤乡兵们的补偿。”
“再送一封信到刘县令手中,让他务必去做。”
一定要稳住乡兵们的心。
范县丞到底军中出身,立刻明白其中意思,也知道这样做,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沾桥不说,就安丘县能拨出的银钱便不算少。
死伤已经有了,不能让这些英雄流血又流泪,这些银钱虽然俗气,却能帮助各家渡过一定的难关。
这事并不好办。
既要安抚百姓,也要安抚乡兵。
同时还有最重要的,剿灭匪贼。
以这些人的手段来看,丝毫不把百姓当人看。
而且这次之后,各地加强戒备,他们同样会集合起来劫掠。
纪楚表情越发严肃,同时联系黄总旗,这事也要让他们知晓。
几方开始行动。
刘县令接到纪楚信件后,立刻着手安抚,虽说之前就给各家发了银钱看病。
但看到纪楚的体型才知他做得远远不够。
虽说是乡兵,却也是实实在在为保护百姓们牺牲受伤,不能等闲视之,那样会寒了更多人的心。
而且他立刻补了封文书送到州城,请求州城衙门对五名死亡乡兵封赏。
做完这些事后,他心里还是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乡兵们去得很及时了,为什么正好那里有疏漏。
这明显不对劲。
难道是内外勾结?
可谁家会这样勾结匪贼,就不会遭报应。
刘县令思索片刻,把目光放在阳顺县大户们身上。
难道是他们?
可仔细查验之后,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家更怕被抢。
当年沾桥县乔家祠堂被烧,可把他们吓得够呛。
毕竟他们有钱,要是被抢的话,损失只会更大。
正想着,这些人竟然还结伴过来,求问接下来治安怎么办。
怎么办?
百姓出力,难道你们不该出点钱吗。
还要安抚乡兵以及家眷,你们就能一毛不拔?
旁边的孔师爷心道,刘县令已经学得纪县令几分了吧。
阳顺县这边兵荒马乱,纪楚也在吩咐安丘各地紧张起来,以及沾桥那边同样要注意。
有下属分析道:“我感觉他们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沾桥县。”
原因有三点。
一是,以前沾桥经常被抢,他们十分熟悉地形。
第二点,则是沾桥如今也是有钱的,至少今年的粮食储备不少。
第三,说话的人看了看纪大人,在纪县令鼓励下,说出实话:“他那样恨纪大人,必然会抢您的地方,用于报复。”
这次突然抢阳顺县,便打击了乡兵的信心。
倘若再抢了第一个组织乡兵的沾桥安丘两地,那更能提升匪贼信心,好让曲夏州的乡兵们惧怕。
再加上前两点原因,沾桥是最好的选择。
狠狠抢了沾桥,也是他们立威的手段。
纪楚点头,并未对此作出评价。
其实大部分说得没错。
但有一点不对,想要打击他,想要立威。
去抢沾桥是不够的。
只有安丘县,他最初来的地方,以及整个曲夏州除州城外最富裕的地方。
抢了这里,才能狠狠打他的脸。
看那棉花地就知道了。
明明捣毁田地,需要一定时间,甚至把人救回来,也是因为他们踏毁棉花苗时找到的空隙。
可他们就是要毁。
如此可见,对自己恨之入骨。
所以纪楚认为,对方下一个目标,是安丘县。
众人议论纷纷时,纪楚开口道:“那本官就要去沾桥看看。”
“不要去啊!”
“大人,对方若有机会,肯定会对您下手。”
“是的,留在安丘是最安全的,而且已经派人去找守备军了,对方出动四五十匹马,已经足够动军队的。”
李师爷也赶紧道:“大人,不仅是您的安危要紧,倘若百姓知道您受伤,对乡兵,对百姓的士气,都极为不好。”
甚至整个沾桥县的乡兵,都难免丧气。
刚刚迎敌,“大将”便遇危险,谁家“军心”不乱?
因为阳顺县的变故,原本应该享受丰收的百姓们,开始变得人心惶惶。
一想到辛辛苦苦奋斗半辈子的东西,瞬间会化为灰烬,难免心生恐慌。
不仅是沾桥县,安丘县也一样。
如今安丘县百姓家底变厚,也就愈发恐慌。
各方想对策时,常备军那终于有了消息。
被派过来的依旧是黄总旗,他面容严肃,对纪楚道:“我们私下详聊。”
“军中不能派人。”
刚进书房,黄总旗便道:“常备军岳将军给朝廷上书,被驳回了。”
平日常备军的任务,就是看守边关,提防敌军来袭。
周边小国有十好几,其中最大的部落虎视眈眈,也不能松懈。
纪楚也常常听说他们出城迎敌云云。
之前训练乡兵的将士能那样厉害,都是有上战场杀敌的经验。
但这种事小范围碰撞,不会时时刻刻都告诉百姓们。
毕竟匪贼劫掠都能让百姓们不安,何况还有境外的敌军。
“若真的派军剿匪,就怕边关不稳。”黄总旗说了实情,但同样并非白来一趟。
他手中还有匪贼们的详细情况。
之前他路过安丘县时就说过,匪贼原本有六伙人,去年抓了一伙。
今年又有两家合并,还剩四伙贼人,为首的是雷家匪,马匹有三十七匹。
现在情况又有所变化。
“雷家匪吞吃了另外一家,那两家看样子不对便合流了。”黄总旗道,“所以现在一共两伙贼人。”
雷家人数三百七十,马匹六十二。
裘家带着的人比较杂,人数也有三百二,马匹更少,差不多三十五。
“这两家都恨你入骨。”黄总旗道,“近些年边关县城田税太高,雷家跟裘家,人数差点上千。”
若真的成千,乃至更多,便真的成气候了。
但最近几年里,边关县城百姓肉眼可见日子越来越好,自然没人愿意跟着他们为非作歹。
多数还真是日子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所以不少人能跑则跑,甚至有不少人,趁着沾桥重新清点人数时混入其中,老老实实种地去了。
打断人家的“发展”计划。
不恨纪楚才怪。
再加上乡兵崛起,还有了专门的人教学,匪贼日子愈发难过,人数越来越少,只能互相吞并。
可这样的结果便是:“留下的匪贼个个沾过人命,手上有些功夫,极难对付。”
“大浪淘沙”,把最穷凶极恶的匪贼留下来。
如果说以前的匪贼团伙里,还有混日子的。
现在完蛋了,留下的全都是“精锐”。
也算反向筛选。
纪楚沉默片刻道:“那就是说,这些人放一排挨个砍头,没有一个冤枉的?”
黄总旗顿住。
啊?
是问这个的时候吗。
难道不应该担心你的安全?
如此恨你,你担心吗。
而且军中还不能调人过来。
只靠乡兵,你要怎么办。
不过他还是答道:“是,探子查过,所有人全都手上带血,所害之人不计其数。男女老幼妇人孩童,统统都不放过。”
那他知道了。
既如此,那就杀。
想要抢他县里的东西,想要杀他,总要有些胆子。
估计双方都知道,这是一场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的之战。
杀了他,那就狠狠打击乡兵们气焰,还把这些百姓当羔羊般对待。
而纪楚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解决这些人,本地人才能太平安宁,不会随时活在恐慌当中的。
纪楚看向黄总旗,既然要打,就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他刚要说话,就听范县丞跑过来道:“大人,州城来信。”
州城许知州以及兵司主事来信,准确说是公文。
命纪楚做剿匪指挥,领安丘,沾桥,阳顺,以及泽长四个县的乡兵抵御匪贼。
同时阳顺五位乡兵的抚恤也下来,允五位故去乡兵以从七品县丞身份下葬,赐棺木丧服,赐五年俸米,尽享哀荣。
看来州城那边也知道,常备军不能动,只能发动乡兵。
剿匪指挥。
让他做?
许知州是不是太信任他了。
纪楚深吸口气,但许知州也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好不容易经营起这份家当,他近三年时间的打拼,告诉他要被抢?
他不能忍啊。
如果告诉你,你辛辛苦苦经营了一个地方三年,把百姓们拉扯到衣食丰足,精神面貌极佳,还颇有些助人为乐,路不拾遗的风气。
然后有一群人要把它砸烂,砸死。
你能忍吗。
就比如那阳顺县,虽说不是自己带起来的,可乡兵却是效仿他这。
不仅如此,还刻意毁掉棉花田。
能忍吗?
一点也不能。
黄总旗摸摸手臂,大夏天的,怎么突然汗毛直立啊。
纪楚这是要做什么?!
第44章
黄总旗下意识问:“纪大人, 你打算做什么?”
说完,黄总旗又道:“大人,不管做什么, 务必小心才是。”
“我们常备军算是欠您的。”
能说出这话,必然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毕竟三四月时, 他还兴致勃勃, 说常备军会派人出来帮忙。
那会军中必然也是同意的,否则不会表现得那般明显。
没想到沟通时发生了变故, 所以算他们食言。
如果不是他们夸下海口,估计纪楚会有应对之策, 不会等到死了人,这才再做准备。
纪楚看出黄总旗的歉意,安慰道:“事有变故,谁都不想的。”
眼看常备军说派人就派人,帮着十七个县训练乡兵,就知道他们绝不是胡乱开口的人。
必然有什么难处。
官场上, 很多事身不由己。
黄总旗见纪楚体谅, 反而更加愧疚, 可却听纪大人突然道:“方才你问,我打算做什么, 可是想知道计划?”
当然想啊。
虽说纪大人已经足够厉害, 可自己到底是军中的人, 也能出出主意。
纪楚嘴角勾起, 反而先提了一个问题:“军中休假的多吗, 还有退下来的老兵,可能召回。”
这是什么意思?
黄总旗还在疑惑。
纪楚干脆说明白了。
“只依靠乡兵,断然不行的, 虽说平日大家都有训练,到底是老百姓,跟普通匪贼对上,尚且勉强应对。”
“但跟穷凶极恶的匪徒比,差得太远。”
这点黄总旗非常同意。
同样是之前军中说要派人的原因。
雷家马匹六十二,裘家三十五。
普通人绝不是对手。
黄总旗他们更怕,这两家再联手,无论哪里都凶多吉少。
等会,纪楚方才问,军中休假的人多吗?!
还有退下来的老兵?!
纪楚拱手:“黄总旗,最近一段时间,您是否能休假。”
他不休啊,军中那么多事呢。
不对,他可以休!
若有他带着,不说一定能赢,但肯定能减少损失。
还有军中百户千户他们,指挥能力更强。
纪楚看黄总旗明白过来,点点头,确定他的想法。
朝廷不肯军中出人,大概有两点顾虑。
一个确实要防御敌军。
二是害怕军中跟地方勾结。
毕竟有了上次训练乡兵,就有想要调军队剿匪,上面肯定害怕继续下去。
到底是边关这种敏感之地。
但明面上不行,那就暗地里派人。
纪楚要的人也不多,主要是领队必须有经验,否则手底下人便是送菜的。
现在已知的情况是,雷家匪贼会冲着他所在的县劫掠。
他又是本次剿匪指挥,所以干脆直接开口要人。
以休假,以及退伍的名义来到他这里。
组织乡兵准备反击。
黄总旗一拍桌子:“还是你有办法!”
纪楚还道:“必然要低调行事,都不能把这事说出去。”
既是不要朝廷知道他们阳奉阴违。
同样迷惑匪贼,好让他们低估本地战力。
黄总旗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刚刚来书房时,他还满脸沮丧,现在全然消失,干脆聊起要来多少人。
想来他们上司必然会同意的。
毕竟说好的调兵过来,也没做成。
现在偷偷派人的请求再不答应,那实在太丢人,他们都做不出这种事。
黄总旗分析道:“沾桥县一共有一千乡兵,二十人为一队,也需要五十个队长。”
“但一个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有经验,那绝对不够,所以一队至少调两人过来。”
要来一百多人,并不算难事。
从军中各队抽调出有经验的兵将,绝对能行的。
就算这样,黄总旗还道:“到时候让阳顺,安丘两地再抽调出三四百人,随时待命,这样万无一失。”
所以加起来,也就是一百五十人左右。
这么多有经验的将士,再加上那多乡兵,应该够用了。
也有人问。
就算雷家跟裘家加起来,也不过六七百人。
他们为何要布置一千多人的队伍。
因为两方的想法不同。
匪贼想法就是抢完便跑,机动性更强,目的性也强。
而他们目的是抓到人,那就格外不同,费时费力,也更费人手。
事实上,剿匪派出两倍兵力,都有些少了。
故而黄总旗加加减减,一定要多抽调人手过来。
纪楚却叹口气,开口道:“不要做沾桥的布置,我估计雷家真正想抢的地方,是安丘县。”
什么?黄总旗深吸口气,再次分析起局势。
他怎么认为,雷家匪贼会抢沾桥呢。
毕竟沾桥他们熟悉啊,抢了那么多年,轻车熟路。
纪楚道:“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们会抢沾桥,所以才会是安丘。”
其他的事情先不说。
只讲一个理由。
安丘县有钱。
对匪贼来说,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一两年前,就有匪贼骚扰过安丘县的通拜村,远远观望情况。
这么块肥肉在眼前,就不信他们没有想法。
如此长时间里,足够他们摸清安丘地形路况。
最近几年不管是生意往来,还是修桥铺路,还有招募短工,安丘县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难保会有匪贼混入其中。
这是防不胜防的事。
所以纪楚认为,对方想要抢个大的,又想报复他,那就至于安丘县。
沾桥刚刚发展,哪里都不如安丘县富裕。
更别说这三年来,不少百姓家里粮仓都是满的。
毫不夸张地讲,抢一趟安丘县,绝对能“大丰收”。
不仅如此,还能给他最沉重的打击。
这才是报复他的好方法。
纪楚手指轻点,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之前不管谁问,他都没讲实情,就怕大家沉不住气。
黄总旗搓了搓太阳穴,竟然被纪大人说服了。
也是,他若为匪贼,目标大概也会是安丘县。
安丘县人少,乡兵也不多,而且百姓们多半没有防备。
之前多少年都没遇过匪贼,大家根本不知道如何防御。
再者想要报复纪县令,这里确实是好地方。
“不好,他们若真有这样的想法,大概率会做出比阳顺那边更可恶的事。”
这么有钱的地方,抢东西简单,毁东西更简单。
为了重创纪县令,别说毁掉棉花地,就算烧了整个村子,他们只会觉得痛快。
毕竟越恨纪楚,就越要这样做。
黄总旗跟纪楚分析现在的局面。
只觉得一阵头疼。
千言万语一句话:“万恶的匪贼!”
“所以要杀干净了。”纪楚语气淡淡,却能看出他真正生气了。
黄总旗很少看到这样的纪县令。
自从认识他起,不管什么事情,都能游刃有余。
这般生气,还是头一回。
看来阳顺县的事,着实让他生气。
纪楚自认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也不是个心软之人。
但说到底,他头一次听到有人死在身边,还是跟他有联系的人,死在身边。
阳顺县的乡兵何其无辜。
他们日子刚刚好过那么一点点,就被残忍杀害。
这对纪楚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再想到这样的惨剧,会落到自己认识的人身上,更不能忍了。
黄总旗来去匆匆,他要再回军营沟通。
等他再来的时候,就会带着二百“休假兵将”,到时候秘密进入安丘县。
这是他们内里的安排。
表面上的行动却是另一回事。
纪楚走到衙门正堂,对期待的众人道:“军中不会派人来了,要靠我们自己守卫沾桥县。”
不派人?!
这怎么能行!
范县丞第一个不信,怎么会这样。
军中兵将跟普通乡兵差距极大,没有他们派人过来,但是雷家军的马匹他们都抵挡不住。
纪楚道:“所以我要去沾桥县,谁都不要拦本官。”
“不行!太危险了!”李师爷第一个反对。
明知道匪贼们要去沾桥,明知道军中不会派人,您还要去吗。
纪楚对李师爷道:“安丘县还是要靠你。”
“此行我非去不可。”
听到这话,众人明白纪大人的意思。
不管有多少危险,他肯定要去的。
他不会看着治下百姓被劫掠,也不会躲在安全的地方。
范县丞直接道:“大人,我同您一起。”
他虽说从军中出来许多年了,但大概更专业。
纪楚并未反对,因为这事他必须要带范县丞。
不仅如此,纪楚还让安丘县捕头领好手下,绝对不能松懈。
借口是害怕有小贼趁机捣乱,特别是粮仓重地,务必日夜巡查。
见李师爷跟谢主簿忧心忡忡,纪楚看向他们,认真道:“守好粮仓,咱们县城的粮仓交给你们了。”
以及呼文村的呼宝成,还有魏家镇的几个磨油作坊,全都是重点防御地点。
这些地方囤着油菜籽,以及还未运出去的菜籽油。
稍微不注意,就会烧起来。
呼宝成不用更担心,他对此防御很有经验,安排了明暗哨日夜巡逻。
魏家镇那边则要多关注,让他们的家丁们不能松懈。
安排好这些事,谢主簿有些疑惑,再见纪县令朝他点点头,明显不让多问。
等纪楚带着纪振,范县丞离开,不少人都在后面送他。
陶乐薇虽然没有多说,可脸上的担忧非常明显。
都认为匪贼会去沾桥,纪大人还要赶去沾桥。
甚至有百姓都打算同去,被大家好说歹说安抚,这才没有跟过去。
与此同时的沾桥县,早就人心惶惶。
沾桥县大部分百姓,都经历过匪贼劫掠。
前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贼寇过来。
所以本地原本只有一千乡兵,最近大家踊跃报名,上次损失最严重的乔家更是派出大量家丁,给衙门捐钱捐物。
反正只有一句话。
守好本地财产!
不能让匪贼得逞!
而且他们上次能剿灭匪贼,这次也可以!
别忘了,上次那些贼寇们,还在他们当地被斩首呢!
剩下的人日日修路修水渠,也死得差不多了。
所以本地乡兵还是有信心的。
再听说纪大人不顾危险,也已经赶到,那信心更足了。
纪楚确实到了沾桥县,但他并未再次停留,而是同样吩咐马典吏跟成捕头,好好看护好粮仓以及各地挖好战壕,防止马匹直接冲过来。
再接着,纪楚又去见了各地乡兵队长。
没过两日,他便带着身边一众人等,消失在沾桥。
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去见乡兵们,也有人说他在最偏远的村子迎敌。
总之一句话。
都认为他在沾桥县。
不仅百姓们认为,远处的雷家匪贼以及裘家帮都这么认为。
近一年了!
近一年了!
知道他们日子怎么过的吗。
自从各地让军中训练乡兵,原本只会巡逻的村人明显不同。
那些肥羊巡逻防御明显有了长进,让他们无从下手。
能获取的粮食,物资大大减少,让他们之间不得不打起来,否则自己的人都要饿死。
特别是年后,原本任由他们掠夺的各地,竟然还敢防御,还死守着粮仓。
都怪纪楚。
一个小小县令,还敢阻碍爷爷他们发财。
想到这一年凄苦的日子,大家就对纪楚恨的更厉害。
那些蠢货百姓竟然也信他,真以为有什么青天大老爷,说实话,纪楚这样的人,不是就是为了升官吗。
他不爱财,但他肯定爱权啊,否则做那么多事干什么。
爱什么,他们管不着。
可阻碍他们发财,那就是跟他们这些人作对。
你不是爱帮阳顺县吗。
现在阳顺县的下场,可看到了?
终于开张,匪贼们痛快吃喝,心肯定更大了。
他们要继续抢!
继续吃香的喝辣的!
一群手无寸铁的肥羊,就该任他们宰割。
还守望相助,还团结一致。
都是做梦。
弱者就该被强者蚕食。
纪楚也够好笑的,真去守卫沾桥县了。
甚至带着他们县的县丞一起过去。
那破地方有什么好抢的。
安丘才是真富裕。
最近几个月探查情况的兄弟,可把当地粮仓摸了个清楚。
那是真肥啊。
连着三年的粮食,都在仓库里。
还有那几个磨油作坊,只要一把火,就能让整个魏家镇,以及所谓的呼文村付之一炬。
毁了这些地方,看看还有人敢跟他们作对。
纪楚所谓的能力,也会在这次毁于一旦。
听说这些狗官们三年一大考,纪楚肯定完蛋。
还给他剿匪指挥的位置,这能有用?
一介书生而已。
后面也有人说:“咱们何必跟他硬碰硬,反正他过了今年就要走啊。”
雷家贼首却道:“走?他就算走,也是升官,等他若有了更大的权势,难道会放过我们?”
这也是他一定要弄死纪楚的原因。
如果他真的升官,以他沽名钓誉那样,必然想斩草除根。
到时候谁知道他又有什么手段。
所以必须让他吃到苦头,以后的人都不敢再动他们。
一想到纪楚辛辛苦苦弄出来的东西,要归他们了,雷家匪贼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隔壁许多小国,对他们这里的菜籽油垂涎三尺,要是弄过去售卖,肯定大赚一笔。
更别说里面的粮食。
安丘县跟守财奴一样,囤了够吃好几年的粮。
“抢粮仓!”
“抢油!抢钱!抢女人!”
一众匪贼双眼血红,满脸都写着贪婪。
他们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犯了命案过来的,就是打家劫舍的惯手。
他们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追风此刻嚎叫一声,委屈地蹭蹭主人。
纪楚揉揉它脑袋,开口道:“大家不是骂你。”
都以为纪楚在沾桥县,实际上他却在通拜村。
也就是进入安丘县的第一个村子。
茶馆的童家夫妇送来茶水,不打扰大家说话,更不会告诉外人,纪县令在这里。
他们夫妇看到纪大人深夜过来时,吓了一大跳。
纪楚也没瞒着夫妇两人,说这是疑兵之计,需要一个落脚点。
那童娘子先道:“不管是什么,我们家您尽管住下。”
童家人来人往并不奇怪,他家做些小买卖,有时候茶馆那边空房不够,也会让人住到自家。
所以这是个很好的联络点。
没过几日,黄总旗也过来了,他还带着自己上司曹百户过来。
曹百户今年三十五,气质沉稳,跟纪楚虽然第一次相见,却都知道彼此性格,故而并不算陌生。
军中直接派了个统领一百二十士兵的长官过来,看来确实重视。
不仅是他,还有以为赵百户领着三百士兵就在郊外候着。
纪楚听到这话,眼睛一亮。
也就是说,军中不仅派了两位百户,还派了三百士兵?
三百?
纪楚又问:“那马匹呢?”
曹百户笑:“我们千户大人讲,您肯定要问马匹的。”
匪贼有马,县里也有马,却并非战马。
故而最好的方法,还是军中自己带。
“五十匹,放心,绝对都是好马好将士。”曹百户看着众人,对纪楚说了真心话,“其实这些人本就是为你们准备,只是你们都知道的。”
纪楚点头,他明白。
所以这次并非百户跟将士,而是休息的士兵们无意间集合到一起。
他们上司心好,念他们回家路途远,所以特意让他们带着马匹回家探亲。
听纪楚这么一说,原本紧张的气氛骤然松快。
跟着纪楚的范县丞,马典吏,以及罗玉村弓春荣他们这些乡勇,原本是紧张的。
他们听纪大人说了真实情况后,难免忧虑。
此刻见不仅大人准备充分。
军中也派人过来,大大松口气。
他们安丘县共计八百乡兵,五十马匹。
加上三百士兵,五十战马。
以及随时增援的沾桥,阳顺两地,绝对够用了。
这会纪大人又开起玩笑,范县丞终于能松口气,对曹百户道:“我还以为军中要言而无信,咱们岳将军并非那样的人啊。”
“若真言而无信,何必把匪贼们情况调查得那般清楚。”曹百户可不惯着范县丞,直接道,“你是不是当县丞久了,忘记兄弟们的脾性?”
范县丞好笑又无奈,只好等曹百户互瞪一眼。
曹百户根本不介意,还朝纪楚拱手:“我们既然是私人身份出来,便不讲什么职位,您是剿匪指挥,我们都听您的。”
百户在军中相当于从六品的职位。
比纪楚这个正七品可高了一级。
但他这么说,就是一切听纪楚指挥的意思。
纪楚也不虚让,直接点头:“好,此次成了,我们必有重谢。”
如今全部准备就绪。
只等着某日夜深人静,匪贼袭来了。
“去年能剿灭匪贼,今年还能。”
“把他们一窝端了,整个曲夏州百姓都能安稳太平一阵。”
“为阳顺县的乡兵们报仇。”
“保护家人,保护咱们的家乡。”
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了。
曹百户手下的探子日夜探听,只要贼人们有异动,他们立刻行动。
如今,便是比拼耐心的时间。
大家都知道他们要来。
匪贼们也知道百姓在防守。
只等一个时机,大战一触即发。
七月初五,一直到七月十五。
再到七月十七。
没有一点动静。
直到七月十八深夜,探子快马来报,说匪贼那边有异动。
众人立刻集合,以纪楚为首,每个人都精神奕奕。
等了半个多月,终于到时间了。
作为上面任命的剿匪指挥,纪楚换了一身劲装,方便出行,跟往日的文官官服完全不同。
他身边的曹百户,黄总旗,范县丞,纪振,都紧紧跟随,大有必须保护他的意思。
但众人刚走出通拜村没多久。
就听又有探子来报:“雷家匪贼他们去了沾桥县!”
沾桥县?!
曹百户等人皱眉,难道他们猜错了?
可不管军中的人,还是乡兵们,都在安丘县埋伏。
纪楚点头道:“再探。”
曹百户并未说话,跟黄总旗对视一眼。
其实黄总旗回军营后,把纪大人猜测同千户大人说了,千户也赞同纪楚的观点。
所以兵士们一来,都在安丘县埋伏着。
可如果猜测了,就要立刻派人赶往沾桥。
也幸好两地道路修得通畅,骑兵能以最快的速度过去。
等众人跟郊外的兵士们碰面,又有探子来报。
“雷家去往沾桥县的匪贼不过十几人,却做了百人的架势。现在大批匪贼,正往通拜村赶!”
果然没错!
纪楚跟千户大人预料的一模一样。
这些匪贼真以为纪楚重点防御的是沾桥县,所以只派十几个人故布疑阵,其实目的是安丘。
可纪楚还未再动,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到另一远处的探子过来,这小兵努力镇定:“不仅是雷家匪贼,还有裘贼等人,都在前往安丘。”
所有人大惊失色。
雷家人数三百七,丘家三百二。
马匹加起来近百了。
而他们的兵将三百,乡兵八百,马匹也才八十。
那匪贼们果然狡猾。
竟然两帮人合伙劫掠安丘县。
也是,谁让安丘县确实有钱,足够两拨匪贼一起吃饱。
再加上想要报复纪楚的心尤为迫切,自然会这样做。
曹百户咬牙:“这些人疯了吗。”
就算不是倾巢出动,那也至少五百人,以及近百匹马。
这哪是冲着抢一波就走的。
分明冲着狠狠打纪楚的脸,再毁了安丘县来的。
安丘县辛辛苦苦发展三年时间。
若真让他们得逞,岂不是一朝回到从前。
想到这,安丘县众人眼圈都红了。
不行,必须誓死保卫家乡。
但之前说过,想要剿匪,派出两倍兵力都不算多。
算上全部兵力,也不过是一千二对上五百。
后者全都是经验丰富的贼人。
更别讲如今在通拜村的,不过是兵士三百,以及紧急能调过来的四百乡兵。
这么看,实在是太吃力了。
曹百户看向纪楚,只见他望着月亮,开口道:“今日月明,不用火把就能看到道路。”
是啊,所以呢?
所以纪楚在探子刚刚来报时,就让人去阳顺,沾桥调乡兵了。
可第一个探子分明说,雷家贼去了沾桥?
曹百户眼神变化,怪不得黄总旗如何信他。
他不仅推测得准,还极为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调乡兵来安丘。
如果这么算的话,再加上七月十八月亮确实很亮,那调过来的乡兵们,大概率已经快到了?
只要他们抵挡第一波攻势。
便会有援军过来!
沾桥那边的乡兵有过经验。
阳顺那边的乡兵恨极匪贼,都等着报仇。
郊外紧急部署兵力,以及设好扳绊马的绳索。
这次来的匪贼,一定能尽数剿灭。
管你是雷家还是裘家,必须折在这。
村子里童家老小根本睡不着,朝地藏王菩萨祈求纪大人他们一定要平安。
为了安丘县百姓,为了整个曲夏州百姓,他们真的做了太多。
估计现在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随着乡兵们调动,各个村子,镇子防御起来。
安丘不少人从梦中惊醒。
发生了什么?!
匪贼劫掠安丘县?!
在说什么啊。
不是说他们更熟悉沾桥,想要抢沾桥吗。
安丘县瞬间灯火通明。
无数人朝老天祈求,千万不要有事,他们安丘县没什么防御,就连纪大人也去了沾桥。
他们家的粮食是不是要被抢了啊。
一阵阵哭声从各家各户传来。
可通拜村的百姓,率先发现不对劲。
因为匪贼并未长驱直入。
外面有人在阻挡。
本村的乡兵吗?
那也没多少人啊。
怎么能抵挡那么多匪贼。
实际上匪贼们也是这般想的。
雷家,裘家,原本可以长驱直入,先抢通拜村,再抢呼文村,最后去魏家镇,还能去县城抢一波。
靠着他们熟练的手法,加上安丘县守卫松懈。
这不是难事。
相信只这一次,他们就会满载而归。
可笑纪楚还在沾桥县严防死守。
真是蠢啊。
但他们刚冲到通拜村郊外,便发现不对劲。
冲在前面的马匹统统被绳子绊倒,有连人带马直接摔死的。
还有掉入陷阱坑内,直接被马砸死的。
这!
这是乡兵们能有的手段?
自然不是,这可是赵百户他们带着弟兄们,在这半个月来做的工事。
每日吃着纪大人送来的鸡鸭鱼肉,他们不能闲着不干活啊。
第一波冲锋的贼匪直接哑火,损失七八匹马。
可后来还有近九十匹马小心绕过陷阱,以及没有骑马的匪贼们小心探路。
但下一秒,一波猎户弓箭射过来。
这可是纪楚辛辛苦苦从各家猎户中收来的弓箭,专门让“休假”在家的兵士使用。
一连串的打击,让雷家跟裘家两个贼匪头子起了离开的心思。
要不转头去抢沾桥县?
可安丘县都这样防御,沾桥县防御岂不是更多。
还有,不是说军中没有派人吗。
为何有这么多的手段。
纪楚这边却不给他们反悔的时间。
以及赶来的沾桥,阳顺两地乡兵,从后方合围。
必须灭了他们,必须灭了他们!
不然以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就在沾桥县百姓战战兢兢。
安丘县百姓欲哭无泪时。
城郊的大战终于爆发。
岂止三地乡兵过来,纪楚随后调用附近其他两县乡兵奔到通拜村城郊,时间也不算晚。
别忘了,他是许知州封的剿匪指挥,可以随意调用乡兵。
而靠着他之前的威望,各地县令收到信件,立刻拨人出去。
既是为纪楚,也是为大家的安危。
阳顺县的惨剧就在眼前,既然有机会剿匪,就不能手软啊。
当然了,因为纪楚的信里写明了,他们以两千对五百,请两地再过去人,只是为了安全起见。
这么大的优势,他们肯定要去帮帮场子啊。
纪楚调来这样多人,自然是为了安全着想。
穷凶极恶之徒,但凡遗漏一伙,对百姓们来说都是危险。
三百兵士也得了命令。
不要手软,能杀就杀。
他们不需要活口。
除了军中之人外,冲得最快的,还属阳顺县的乡兵。
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知道,就算自己没了,官府也会善待自己的家眷,他们一定要为兄弟报仇!
死了的那五个人,都是他们同乡兄弟!
从夜晚到天明。
安丘县郊外的厮杀声才逐渐停止。
雷家贼首被砍去双手,强行压在地上跪着。
旁边则是裘家贼首的尸体,眼睛都没闭上。
这是雷家贼首头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纪县令。
是书生,却不是他想的那种书生。
本以为这人会在升官之后更加难缠。
没想到啊没想到。
竟然早就算准了。
这一局算他输了。
雷家贼首恶狠狠看着纪楚,又看看那些明显是兵士的人:“你私自调兵,以后有你好看的。”
纪楚沉默片刻,对方还以为他怕了,谁料纪楚淡定道:“至少我活着。”
雷家贼首脸色大变。
他可不是什么好汉,贪生怕死是他本能。
一想到自己要死,便无比惧怕,整个人面容扭曲,努力回想自己有什么用处。
“走私!你们不想知道谁跟敌国在走私吗!”
纪楚无语。
边境贸易是很正常的事。
只要不卖出去兵器铁器,其实都无所谓。
真拿自己知道那点东西当有用的了。
“还有贪官,你们不想知道谁贪的多,谁给我们银钱,让我们不要抢他们那吗。”
贿赂匪贼,不让他们抢自己任地。
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堪称懦弱,但也没那么差劲?
纪楚不想再听,直接道:“别想了,你们挥刀向弱者,打劫平民百姓,便是最大的恶人。”
“没有一丝一毫辩解的空间,若是有,就下黄泉同无辜死去的乡兵妇女们讲。”
曹百户面无表情,直接了结对方的生命。
其他匪贼吓得腿都软了。
他们真的被抓了?
他们竟然真的被自己看不起的百姓给抓起来。
而对于边关百姓来说。
悬在他们头上的匪贼,终于清除了大半。
剩下的也不会成气候。
以后大家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以后再有人想打家劫舍,就要好好想想下场。
想到这,更多人忍不住大笑。
终于为乡亲们报仇。
终于不用怕这些恶人。
边关可以暂得安宁!
第45章
安建三十三年, 七月十九清晨。
安丘县与沾桥县两地之间,弥漫着血腥味。
具体最近的村子百姓,根本不敢出门, 就怕撞到什么凶残的场面。
可又忍不住好奇,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等到村长跟乡兵们回来, 大声道:“放心吧, 大部分匪贼已经伏诛!”
雷家裘家合伙,意图劫掠安丘县。
想要干票大的, 所以纠集近五百人手过来,马匹也派来近百匹。
按照他们的话来说, 那就是有马好驮东西。
话里话外,明显把安丘县粮仓里的东西当成他们自己的。
毕竟大家都知道,纪楚把全部重心都放在沾桥县了。
但事情情况如何,他们已经自食恶果。
过来的四百九十匪贼,贼首全部伏诛,兵士又斩下了两百多人。
趁乱逃了近百人。
剩下的全部被绑得严严实实。
现在天一亮, 各地乡兵开始搜查逃跑的匪贼。
能捉的一定抓住。
实在不行, 也要赶得远远的。
经此一战, 盘踞在曲夏州县城的匪贼,死伤过半, 再也形不成气候。
核心中的纪楚, 以及曹百户赵百户, 以及兵士们还好。
可两地乡兵跟百姓, 却是一头雾水。
等弄明白经过, 才知道最近一段时日多么凶险。
特别是安丘县百姓,瞬间明白他们差点经历什么。
“抢各家的粮仓。”
“还要放火烧我们的油菜地。”
“棉花地也要烧。”
“油库同样不放过,怎么可以这样!”
一想到会发生什么, 不少人双腿颤抖。
倘若真让对方得逞,那他们三年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距离最近的通拜村村人,直接哭出来。
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房子,真的太危险了。
幸好,幸好纪大人在。
在村长的带头下,各家支起锅做饭,给忙碌一晚上的乡兵们做饭。
五个县的乡兵都在外面,也都该饿了。
安丘县李师爷,谢主簿还带着粮过来,唯恐大家破费。
谁料大家都不在意这些。
跟差点造成的损失比,这点什么也不算啊。
家都差点没了,还差这点粮。
李师爷跟谢主簿还是让村长把粮食分了,又让人杀猪宰羊,然后赶紧去见纪大人。
在看到纪大人毫发无损时,这才长长松口气。
看着两人眼下乌青,大概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大家都没睡好。
纪楚安慰道:“没事,昨天他们都没让我上前。”
虽说都在这,可身边一个范县丞,一个纪振,甚至连曹百户都不让他往前走。
更别说弓春荣他们,就怕他往前走。
范县丞甚至提起自己刚来安丘县那会。
“您赶路过来,都能病得半死,当时好多人都觉得您撑不过去啊,这种事还是不要上前了。”
纪楚沉默片刻,只好老实后退。
说起来,竟然快三年时间了。
他来这里竟然这样久了。
安丘县的人在做饭,沾桥县那边也是。
众人齐心协力,总算把乡兵们喂饱了。
特别是最中间的三百人。
大家还左右看看,问道:“你们是哪个县的啊,怎么好像没见过。”
甚至还有乡里乡亲指着说:“你不是当兵去了吗?”
还是纪楚及时扯开话题,没让大家细究。
不过分发饭食时,士兵们的饭才最多,肉也最多。
昨晚多亏他们了。
赶来的大夫们也在忙碌,帮着众人处理伤口。
接下来多是善后。
曹百户他们稍微歇息半日,就要启程离开,众人还要分散着走,回军营时也是这般。
纪楚看向安丘谢主簿,还有沾桥傅书吏。
以及阳顺县也有官吏过来。
拜托大家忙了那样久,肯定不能白白做事。
纪楚早就备好钱粮,一一送上。
还有给千户那一份,拜托曹百户,赵百户以及黄总旗送去。
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即便是百户他们,也觉得纪楚这人实在厉害。
对形势不仅有判断,还有自己的想法。
不仅如此,连后续都安排得如此妥当,连后勤都考虑到了。
准备的钱粮物资,明显早就准备好。
否则大家不可能第一时间吃上饭,在他们马上离开时,还收到此次的奖赏。
这次匪贼近五百,乡兵好几千,不亚于一场小型战斗。
从指挥打仗再到后勤补给,非常不容易。
殊不知纪楚根本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毕竟在他那个年代,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打仗打的就是补给。
打是一回事。
后勤是另一回事,甚至更为重要。
曹百户等人朝纪楚拱手,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要离开了。
但他感觉,以纪楚的才能,他们不会只接触这一次。
黄总旗更是朝他点头。
纪县令厉害啊!
怪不得上面让你做剿匪指挥。
等他们低调离开,很多人不知道这次剿匪里还有真正的将士在。
他们可发挥了大作用。
在纪楚看来,他们几乎是义务帮忙。
几个地方给的银钱根本不算重要,低调过来低调离开,实在帮了他们大忙。
纪楚再看向田间的棉花。
今年的棉花,一定要送过去一些,才能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送走兵士们,那被绑着的一两百匪贼早就奄奄一息。
但凡路过的乡兵百姓,都要给他们两脚才能解气。
尤其是阳顺县乡兵,沾桥县也不例外。
只要被匪贼劫掠过的,心里对他们都充满恨意。
现在老实了吧,全都被抓住了。
纪楚这边事情还有很多。
调来其他几个地方的乡兵,此刻要送大家回去。
其实最后来的两个县乡兵,多是做个保障。
能人多打人少,就绝对不冒险。
这些乡兵们吃过饭后,却好奇地看向安丘县通拜村。
因为距离最近,所以通拜村漂亮的房子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都说安丘县如今日子好起来,果然是真的。
如果他们那也有纪县令这样的官员就好了。
这种想法并不是个例。
走之前,他们不少人还带走一些油菜籽,想等到明年自家也种一些。
当然了,他们更想让纪楚做自家县里的父母官。
随着他们回家,安丘县的捷报也送到附近县令手中。
同时范县丞已经往州城赶了。
捷报!
大部分匪贼已经剿灭!
当场死亡二百多,贼首全部伏诛。
还有一百九十活口,全都在安丘县绑着。
请求知州示下。
州城衙门听到这话,差点都没坐住。
当真!?
再听听详细情况,大家这才知道,七月十八到七月十九日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知道纪楚连夜调集乡兵,这才让安丘县免于灾祸。
那可是安丘县,如今除了州城之外,交税最多的地方。
兵司主事直接叫好,再听到纪楚的安排,以及对乡兵们的安排,再次暗暗点头。
实在是不错啊。
有勇有谋,绝对不做什么以少胜多的险招。
这般稳妥形势果真不错。
许知州听到当场死了二百多匪贼,还有些吃惊,又问了几句。
范县丞头一次面见知州大人,难免有些紧张。
听大人问道:“乡兵们勇猛,也动手杀贼了吗。”
范县丞迟疑,按照纪大人吩咐回话:“回知州大人,里面有不少退下来的老兵,他们有战场经验。”
听到这,许知州不再多问,只赞赏了几句,开怀道:“这可是大功一件,你们纪县令做得实在好。”
就算是许知州也没想到,纪楚竟然真的把剿匪指挥做成了。
而且剿灭大部分匪贼,实在解决了边关的心腹大患。
可他就是太大胆了。
还是用了军中之人。
用军中之人,跟调用更多乡兵是一个道理。
能以多打少,就绝对不逞强,而且可以最大程度减少伤亡。
唯一的问题就是,耗用钱粮物资较多。
但纪楚那边又不怕,反正安丘县的粮仓是满的。
这样的打法,是最爱惜民力爱惜兵力的。
那些乡兵们或许都不知道,纪楚私自用了军中人,可能会带来什么危险。
算了,还是不提了。
纪楚做事干脆利落,想来已经扫清尾巴。
消息传遍整个曲夏州,各地备受匪贼困扰的百姓商户,个个喜笑颜开。
特别是偏僻道路上的商户们,再也不担心有成群结伙的匪贼们抢他们的货物,来往行人也更加安全。
谁能想到,困扰大家多年的问题,竟然被纪楚解决了。
想想也是,纪楚想来例外,能做到这种地步,也在意料之中。
雪花般的赞赏送到安丘县,全都是恭贺纪大人剿匪有功,这个剿匪指挥做得好。
而阳顺县去世的五位乡兵家属,长长舒口气。
他们家的人,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眼看匪贼们被押往州城,以及成堆的匪贼们尸体,便是最好的慰藉。
参与这次剿匪的乡兵,还同其他人讲呢。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说一直待命。”
“没错,我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冲在前面打起来了,没过一会,又有一千多人过来。”
“最后差不多五打一,谁也不是对手啊。”
“其实刚开始还有点害怕,但看到咱们人多势众,就不怕了。”
“对,纪大人特意多调人过去的。”
“以后就好了,不用再怕匪贼了。”
“还给阳顺县的人报仇,实在解气。”
随着匪贼被押送州城,又一波赏赐送到纪楚手中,奖励他剿匪有功。
实际上安丘县这边,经过短暂的慌乱过后,大家日子已经恢复平常。
马上都要八月了,很快就要收油菜籽。
而且在纪大人命令下,但凡储藏油菜籽,以及成品油的仓库,都要做好防火。
无论村子还是城里,街角都要放置水缸,必须时时填满水源。
以及如何灭火等等都要再次普及。
匪贼们的计策差点就能成,要从这里查漏补缺才是。
不仅安丘县,沾桥也是这般。
如果说安丘县差点被抢,让大家心有余悸。
沾桥这边则有些失望?
他们辛辛苦苦戒备那样久,没想到匪贼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沾桥。
听了原因之后,大家更沮丧了。
以前只听说安丘县太穷,匪贼们不想过去。
现在好了,变成沾桥太穷,所以不来了。
虽然说起来有点奇怪,但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啊。
好在接下来的农活让大家不再多想,铆足劲要好好种地,以后要超过安丘县才是。
他们沾桥好歹是上县啊。
这个事不知为何,让安丘百姓知道,竟然也起了竞争的心。
那匪贼的选择,意外让两个县的人卷起来了。
纪楚无奈之余,心里反而放松不少。
他在安丘衙门内宅多待了几日,让娘子确定他没受伤,这才让大家放心。
不管怎么说,匪贼的事终于画上句号。
同时也让纪楚见识到打仗有多花钱!
不过是剿匪,就花费钱粮无数啊。
先不说给三百兵士们的谢礼。
只讲那段时间吃喝拉撒,便用了几万斤粮食。
先是三百人二十天左右的一日三餐。
再加上调来近两千人三日吃喝。
单粮食吃了四五万斤,更别说庆功宰杀的牛羊。
纪楚跟李师爷,谢主簿,以及沾桥傅书吏,还有阳顺刘县令算账时,齐齐叹口气。
真贵啊。
这只是人吃的,军中带来五十马匹,以及缴获活下来的八十五匹马饲养,又是一大笔钱。
怪不得都说三家农户能养一个兵,十家农户可以养一匹马。
州城那边一口一个剿匪有功,送来的奖赏也只是给他一个人的,根本补不了这些费用啊。
帮忙的县令们,也只是口头奖励居多。
纪楚甚至怀疑,许知州让他做剿匪指挥,难道是因为,只有安丘县能供得起这场剿匪的费用?
李师爷道:“还好速战速决,若拖下去,真要耗咱们家底了。”
谢主簿跟傅书吏同样点头。
这么一想,平日屯粮是应当的。
不仅如此,还要修缮工事才对。
特别是他们那城墙,需要好好修补,那样真有战事,也能减轻很多压力。
这个念头虽说一闪而过,却让纪楚想屯粮修筑工事的心起来了。
聊到最后,众人看向账上剩下的七十六匹马。
皆是匪贼们留下的,虽说马匹良莠不齐,但那也是马啊。
算上这些,或许就没那样亏了。
州城那边没提缴获的物资如何处置,大概是让纪楚说了算。
也是,辛辛苦苦忙了这一场,若不给点好处,别人看着就不对劲吧。
纪楚并未全都分给安丘县,而是按照几个地方出力不同,送到各个衙门里。
原本用来杀人越货的马匹,到了县里,多用来送信拉粮食,也算回归正途。
安丘县出的粮食最多,分的自然也最多。
如今的安丘县甚至已经有专门饲养牲畜的递运所。
原本只是养些牛,驴,租给百姓使用。
之后购置马匹供差役办差所需。
现在一口气多了三十多匹马,递运所面积直接扩大一倍。
谁看了现在的安丘县,不说要说一句钱粮充足,兵强马壮。
还不到三年时间,安丘俨然成了曲夏州下属十七个县里,最让人艳羡的地方。
说句让大家都点头的。
就算此刻再出现一股匪贼,目标也绝对不会再是安丘县。
谁敢碰这里,那就是一个死。
听说曲夏州这次剿匪大胜,连隔壁咸安府盗匪情况都好了不少,这对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来说,是最好的震慑。
众人口中的安丘县,此刻却遇到另一个问题。
不仅是安丘,沾桥也一样。
纪楚听说之后,立刻前去查看。
去的地方,正是棉花地里。
安丘县德昌村里,不少人家都种了棉花,现在长到八月份,已经到了现蕾期。
也就是田地里超过一半的棉花,都长出第一个幼蕾,在这个阶段,大概会存在二十五到三十天。
这也是决定今年棉花产量的关键期。
眼看着一个个幼蕾生长出来。
就算再不舍,也按照白婆婆说的打顶,便是控制棉花高度,以及把最上面的幼蕾摘掉。
白婆婆还总结出俗语:“枝够打顶,蕾够打尖,打小不打大,打早不打晚。”
如此关键时刻,偏偏成片的棉花地里出现病虫害了。
纪楚过去的时候,只看到那原本健康的棉花叶片上,有着一个个黑褐色斑点。
叶面,蕾花,幼铃上都有。
原本健康的蕾花,现在多了难看的斑点。
这些斑点,明显就是病虫害。
去年一直记录棉花种植的林元志却道:“去年没有见过,这还是头一回。”
纪楚询问道:“之前没有吗?”
“没有,也就最近才发现的,但蔓延得非常快。”
正说着,有老农仔细看到:“这跟绿豆蚕豆上的病一样啊。”
一样?
对方点头,还带着纪楚看了其他田地里的豆类,果然有少量黑褐色病虫害。
与此同时,不少地方都发现同样的问题。
而且棉花受害明显比较严重。
好在白婆婆那边知道处理方法,吩咐道:“这叫绿盲蝽,应当是三四月份那会雨水多长的。”
“这东西喜爱绿豆,咱们这里种的绿豆也多,正好染上了。”
“现在要停止施肥,否则会增加绿盲蝽的繁殖,移栽一些绿豆在附近,那样虫子就会去吃绿豆的叶子,放过棉花。”
还能这样啊。
牺牲几株绿豆,就能让整片的棉花地减少虫害。
纪楚也觉得方法神奇,让人赶紧记下,同时发到各地,等到明年一定要先预防,也提前在附近种些绿豆。
同样这种方法好像也能用在豆类上。
特意在绿豆附近养几株好的,让虫子都过去啃食,反而能“放过”其他绿豆?
匪贼之前带来的阴霾渐渐散去。
安丘沾桥两地明显恢复平静,迎来一个轻松的中秋。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安丘县的中秋节会非常热闹。
特别是魏家镇几个大户,以及县丞大户们准备请戏班子过来唱戏。
他们早早跟纪县令说了,要从州城来请,就在县城里搭台子唱。
原因还是跟上个月的匪贼有关。
这对他们来说,实在心有余悸。
一想到匪贼进城,便冲着他们来,便想着要去晦气。
同纪楚请示的理由也是这样。
安丘刚经历一场厮杀,找几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啊。
纪楚干脆道:“要不就在安丘沾桥之间,那地方也空着,正是上次匪贼死的地方,在那搭台子才是去晦气。”
好像也没错?
各家热热闹闹筹备,看来是真的被吓怕了。
希望过个热闹的中秋节,能把这事给冲淡些。
于是从八月初六开始,陆陆续续有戏班子搭建,再有说书的,刷戏法的,皆去了通拜村郊外。
安丘沾桥两地百姓,手头没农活的,多半会去凑个热闹。
听着那边的锣鼓声,纪楚也觉得不错。
等到中秋当晚,当地还有走月亮的习俗。
多是家人携伴出游,在月光下走到鸡鸣才会。
那日郊外的锣鼓也响了整晚。
两地百姓自然都过来凑热闹,大晚上的反而成群结队的,十分有趣。
也有人去供财神,看天象,希望年年如此岁岁今朝。
如此热闹的庆祝结束,马上迎来油菜收获季。
今年收获,连州城都过来询问,大概是他们油菜的税收极多,所以户司多问几句?
没办法,谁让现在安丘县的油菜已经成了规模。
整个曲夏州都在效仿。
尤其是安丘县还掌握油菜定价,不问是不可能的。
户司那边自然不是白问,主事还把外地州府的油菜籽价,以及成品油的价格给到纪楚,让他估算出本地价格后,再给到州城。
不出意外的话,整个曲夏州的油菜价格,同样效仿安丘县。
谁让这里已经形成规模了。
这些就罢了,反正都是正常公务。
最后户司主事那句话,倒是意味深长。
反正大概意思是。
你辛辛苦苦经营三年,终于让安丘县有定价权,只怕你走了之后,谁来管呢。
话没有那样直白,但意思是这个意思。
李师爷都看笑了,何况纪楚啊。
这分明是在暗示纪楚争取去州城户司。
毕竟他去了那,才能继续照拂安丘县的油菜交易。
如今虽然才八月下旬,户司主事暗示的文书就已经来了。
那宋教谕说得还真没错,州城许多人都先让纪楚过去任职。
李师爷还好,反正不管纪大人去哪,他都能跟去。
可谢主簿他们便不同了。
早在年中时就有过忧虑,现在事情到眼前,谢主簿明显更加沉默。
他总不能说不想让纪大人走吧。
可他也说不出恭喜纪大人离开的话。
难,太难了。
纪楚有了外地的资料,确实可以给油菜定价了。
首先是各地的优劣。
本地油菜的优势便是,种子好,种的时间长,所以油菜籽更为饱满,而且种植集中,便于收购。
坏处是产量有些大,很容易被压价,而且到底还是偏了些,路费比其他州府要多。
其他地方优劣自然反着来。
他们的油菜籽便于运输,更好购买,而且也不愁买家。
今年油菜的价格,基本在三十五到四十二不等。
看来曲夏州大面积种植油菜,还是有影响的。
大家的油菜价格都在降低。
纪楚算了又算,最后定在三十七文一斤,比去年前年少了三文钱。
农作物随行就市,不能一成不变。
这个价格算是补了些运费的劣处,同样不把价格压得过低,让其他州府种油菜的百姓难做。
送到州城之后,曲夏州各地有油菜基本也在这个上下,相差不超过三四文。
价格说给本地农户听后,大家基本也没意见。
绿豆,麦子这种农作物,每年价格都不一样的,去年能维持原价,还是纪楚故意要给外地货商立规矩。
如今大家都老实了,自然要按市场价来。
还是跟去年一样,油菜籽没有收获,不少货商就坐在县城酒楼里,只等着买最好的油菜籽。
但比之去年,少了不少投机倒把的人。
去年那些人想要坑害本地农户,个个可都是赔着钱回去的。
纪楚可不会惯着他们。
州城的两家最大的磨油作坊,这次买完就走,绝对不耽误时间。
因为他们知道,安丘县放出的价格肯定合理啊。
油菜籽市场乱象解决后,各方都能松口气。
可今年来的货商里,还有人对另一件东西感兴趣。
“你们的棉花种得如何了,真的好用吗。”
可惜这个问题问到普通百姓,大家嘴上说好,却也拿不出实物,所以货商们只是问问。
算了,就不信安丘县不卖棉花,等棉花摘了再说吧。
不过货商们估计,棉花应该卖不上价格。
都说“富不穿贵不穿,棉花没人穿”,这话在外面都传遍了。
若不是都讲棉花实在保暖的很,他们也不会问的。
听到这话的纪楚是极为满意的,外面怎么连顺口溜都有了。
富贵的人不穿是吧?
爱穿不穿,谁管你们。
但现在都九月份,蔡先生的弹花机还没做出来吗。
都大半年了啊。
他这边剿匪都剿完了,油菜的事忙完,就该棉花了啊。
纪楚在九月份直接寄出两封信件。
而这信件在半路上就被蔡先生收到了。
蔡先生欲言又止,同徒弟们道:“这就是你俩说的,好脾气的纪县令?”
班凯班贤不敢作声,心道,您都自己去安丘县了,还说纪大人不好吗。
纪县令若真不好,您老人家也不会亲自跑一趟吧。
想到师父的性格,只要能造出最好的器具,别说两地相隔十日的路程,就算一百日,他会来的。
再以师父远见,肯定看出棉花的好处,为了这样好的东西,他也甘愿来的。
不过这跟纪县令人很好不冲突啊。
否则师父怎么还会接到另一个重托。
那就是咸安府的官员,一定要师父带封信给纪大人。
为何?
自然是请纪县令去咸安府做官!
估计曲夏州的人都没想到,他们咸安府挖人书信抢先一步!
第46章
蔡先生等人行色匆匆, 他本人也没什么架子,带着徒弟跟半成品弹花机便上路了。
即使在路上,他还在想怎么改进。
他手上那点试验用的棉花, 早就变得稀碎,不能再用了。
把机器搬到棉花产区, 更方便做事。
蔡一繁目的明确, 都没在曲夏州州城停留,直接一路去往沾桥县。
因为他听说, 那边的白婆婆对棉花很了解,估计那边产量更高。
所以纪楚在安丘县听说蔡先生带着两个徒弟到了的时候, 人都傻了。
谁?!
班凯班贤还能理解,蔡一繁蔡先生?
没记错他今年也五十七了吧。
一路舟车劳顿,也够辛苦的。
纪楚不敢迟疑,立刻赶去沾桥。
好在两个地方都跑熟了,而且道路修得好,不管去哪都很方便。
所以九月十九, 纪楚从安丘去往沾桥。
跟着他的纪振也骑上马, 速度快了不少。
纪楚赶到沾桥衙门时, 就听一个语气执拗的老头道:“去年的棉花呢?就不信没有。”
“现在就给我找,马上。”
马典吏在旁边劝道:“蔡先生, 您今天早上才到, 这会儿才下午, 要不然先歇歇, 吃个午饭。”
成捕头跟傅书吏同样劝说:“现在棉花真的还没下来, 您再等等吧。”
“去年只有安丘县种了,我们这实在没有囤货。”
“备马车,去安丘县。”倔脾气老头直接道。
好在傅书吏看到门口的人, 惊喜道:“纪大人!您来了!”
纪楚点头,笑着对蔡先生行礼:“您就是蔡一繁蔡先生吧,我是安丘沾桥的县令,久闻大名了。”
说着,还向班凯班贤打招呼,大家显然已经很熟悉了。
蔡一繁个头不高,人有些瘦弱,满脸皱纹,他打量纪楚片刻,惊讶道:“竟然真的这样年轻。”
今年二十七岁的纪楚,在官场上看,确实极为年轻。
纪楚刚要再说,对方竟然道:“咱们也算神交已久,不要客套了,快带我去安丘县,找些棉花来试试。”
纪楚好笑道:“安丘县也没有棉花库存了啊。”
去年种的本来就不多。
所产的棉花都有数。
州城周大人那一身棉衣,常备军那边送去五套棉衣棉被。
安丘沾桥两地差役们备下各十套,让他们出去巡逻,以及夜间当值用。
物件到底是物件,再珍贵放到库房里也没用。
最后剩下的十斤,则全部打包给蔡先生,让他做弹花机用。
“没了?”蔡一繁闷气道,“你们今年的棉花还有二十多天才能收,你说怎么办。”
纪楚还真有法子,他对成捕头道:“去年的棉衣棉被还在吧。”
“在,收得好好的,真准备让扫洗婆子们拿出来晒晒,天气一冷,马上就能用得到。”成捕头立刻道。
不管沾桥还是安丘。
巡查的差役们,自己都念着这事。
毕竟大冬天的,有棉衣没棉衣,是两种体验。
特别是夜晚在衙门当值,盖着棉花被,能直接睡到天亮,别提多舒服了。
纪楚道:“拿出来拆洗吧,面料洗干净晒透了,棉花拿给蔡先生做实验。”
“旧棉花弹了之后,会更加蓬松,更暖和。”
真的啊?!
差役们眼中带了惊喜。
那可太好了。
傅书吏甚至道:“那一条被子,岂不是可以用很多年,这样对百姓们来说,是最好的。”
纪楚点头。
当然可以了。
不然他怎么会那样喜爱棉花。
听他们安排,倔脾气老头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班凯班贤给纪大人使眼色。
纪楚笑眯眯上前道:“蔡先生,咱们不急那一时半刻,想来您这么远过来,必然不是只待一日半日的。”
“咱们先吃饭,吃饱了再说,这棉花也不会跑的。”
说着,纪楚又道:“今年沾桥新下的麦子,做成的面食十分好吃,您有什么忌口的吗,衙门都给安排。我也没吃饭呢,咱们一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还是纪楚对他脾气的年轻人。
蔡老头只好道:“那先吃饭。”
这话一说,众人终于松口气。
不过等着饭菜上来的时候,蔡一繁把咸安府官员的信件给他了。
纪楚一愣。
他跟咸安府官员没有什么往来啊。
听说咸安府那边也在种油菜,难道是他这里影响了那边。
信件还未拆开,只见上面是咸安府户司官员的名讳,再看里面的内容,让纪楚颇有些哭笑不得。
信件内容十分客气,先说久仰大名,还说了纪楚这三年来功绩颇佳,官场上同僚有目共睹。
也交流了油菜的事,还说咸安府今年多开了几家磨油作坊,在做加工买卖,基本是依靠曲夏州种的油菜,这改善了不少百姓生活。
最后则道,问纪楚有没有兴趣跟蔡先生一起到咸安府,还说对他种植的棉花同样感兴趣,可以让人推广种植。
甚至隐晦讲,他们咸安府地方更大,治下百姓更多,到他们那才是最好的。
这是什么意思?
分明是给纪楚许诺的意思啊。
纪楚从信里品出许多意思。
曲夏州种出来的油菜质量好,咸安府那边有蔡先生坐镇,所以购买的磨油器具多,直接做了加工生意。
两个地方一结合,这磨油生意算是成了。
都说牵一发动全身。
从安丘县起的油菜行业,真的影响了至少两个地方的人。
油这东西,可以说是各家各户必不可少的东西。
而且古代食用油跟点灯的油通用,可想而知市场有多大。
不出意外的话,两个地方会长久达成合作。
这确实是好事。
正是因此,咸安府户司想把他要过去。
目的不言而喻。
按照平临国官场习惯,州府虽然是一起喊,但州要比府小一级。
比如知府的官职会比知州高一级是一样的。
这也是咸安府户司官员说,他去那边发展会更好。
从州官员到府官员,以后升迁更有利。
不得不说,这对大部分官员来讲,确实是个极大的诱惑。
信件看完,饭菜也端上来了,纪楚并未对此多说,只是笑笑收起书信。
大家都不是拘谨的人,这顿迎客的席面吃得宾主尽欢。
蔡先生倒是知道,自家两个徒弟为什么那么喜欢纪县令这里。
有这样的官员,手下的人也会对匠人们诸多尊重。
大家不讲什么虚的,吃饭就老老实实吃饭,不需要客套。
吃过饭后,纪楚发现蔡先生的脾气好像好了些?
但他还是带着大家吃了茶,然后就去刚刚腾出来的工作间里。
沾桥县的衙门很大,利用的却还不如安丘县那边。
主要这地方还没有实际的主簿跟县丞。
县丞房子还好,现在马典吏一家住着,主簿房一直没人住。
甚至内宅也空着,只有两间房子用于纪楚跟纪振休息。
纪楚就让马典吏把内宅再收拾出一个院子,专门给蔡先生他们住。
还是那句话,既然这么远来了,肯定不会马上就走。
按照蔡先生的脾气,大概率会把弹花机完善得差不多再说。
至于工作间,就在院子旁边有一间闲置的空房。
这般妥善安置,蔡先生知道,纪县令是真心想做好事的,也是真心觉得他们这些匠人重要。
没留神间,蔡老头的倔脾气少了五六分,甚至对身边人道:“不急一时的,你们先去自己房间放行李,放好再过来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班凯班贤还是把半成品的弹花机搬到空房里,其中不让其他人动手,之后才回去放行李。
纪楚围绕着弹花机转一圈,惊讶道:“蔡先生,这不是做得差不多了吗?”
蔡一繁却道:“还差一些,按照你说的,应该能省力,弹的范围更广才是。”
“还有这一处,弹了百下,此处必断。”
如果换更好的材料,那价格就上去了,但要是不换,非常耽误事。
而且这根竹竿需要特定的形状,做起来有些麻烦。
纪楚听着,见马典吏他们把去年的旧棉花被服拿过来了,便找了把剪刀,跟着大家一起拆线。
所用的棉线只用剪一下,那样不会浪费,这线还能用。
众人干完活,便有了近三十斤的棉花。
因为穿了一个冬天,再加上天气暖和之后收在库房里,自然而然有些霉味,棉絮坨在一起,经常使用的袖口位置,那棉花已经成死棉花,硬邦邦的。
这些用久了的棉花,跟蔡一繁那边的棉花,形成鲜明对比。
给蔡先生那十斤棉,早就蓬松得不能再蓬松了,之前实验时,只能打湿了晒干,然后再弹。
但次数多了之后,难免变得稀碎。
不过这样的棉花填充到被服里,确实又软又暖和。
而且纪楚他们去年弹的棉花,工具到底不算好,所以弹出来的棉花很快就压扁了。
蔡先生做的弹花机却不同,弹出来的棉花显然更好。
纪楚看着就喜欢。
等班凯班贤来了之后,大家立刻动工。
有了这些棉花,才能更好找到优缺点,这就不是纪楚能做的了。
他只有吩咐厨房备好茶水点心,不要累着大家。
等他去正堂处理公务,蔡先生才看了他的背影道:“竟然是表里如一的。”
跟着蔡老头做事的手下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发生。
某地官员千求万求,让他们过去帮忙。
等去了之后,明显是看不起的,却又想让他们做事,所以摆足了官老爷的架子。
大有一种,我们那么求你,是看得上你,是给你脸了。
让你帮忙,还要给你脸色看。
众人敢怒不敢言。
还是师父发了好大的脾气,才让对方转换态度,安排好住宿饭食。
从那之后,他们能不出去就不出去,更不奢望这些人会真正尊重他们。
纪楚却不同。
他从一开始的信件里,便没有什么格外敬重的语气,只是好声好气地探讨如何做农具,如何做水车。
但字里行间,不仅对他们有尊敬,还有敬佩。
真见面之后,也跟信里的态度一样,绝对不玩虚的。
他们突然到访,甚至把官署给他们住。
这份厚待,可不是嘴上说说。
班凯班贤小声道:“师父,我们没说错吧。”
“没有,行了吧,还不好好做事。”蔡老头瞪着他们,语气却不严肃。
蔡先生一来,白家村的白婆婆知道后,也被请了过来。
白婆婆更知道棉花的特性,之前还会织白叠子,知道棉絮的问题所在,还提起棉籽的问题。
现在手动剥棉籽,难免会有疏漏。
她认为,其中零部件经常需要更换,也许是这方面的原因。
白婆婆年纪大,甚至算蔡先生的长辈。
两人一个是农户,一个是匠人,也是相谈甚欢。
不过他们两个都会技术,都忙得厉害,不是弹花机有事,就是棉花地有事。
纪楚看着,只觉得自己有些幸运,能找到这么多技术专家。
有专家在就是好啊。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技术专家。
但蔡先生知道,白婆婆甚至有本自己的书时,心里微动。
都是搞技术的,他要是有一本,也挺好的?
念头一闪而过,还是赶紧干正事要紧。
纪楚自然也没走,他跟安丘那边打过招呼,陪着蔡先生一起做弹花机。
不仅是这事要紧,也因为他们两地发展时,蔡先生帮了大忙。
那些农具以及磨油器具等等,都是依靠他们才大力发展。
这话本是衙门之间内部自己说说,谁料想传到蔡先生他们耳朵里,一时间大家干活的热情更足了。
都说人满足生存需要后,就会寻常自我价值实现。
作为技术顶尖的工匠,就连班凯班贤都不缺吃喝,他们缺的就是这份尊重。
不知道是不是这份热情,让改进弹花机的速度明显变快。
这种关口,地里棉花又要收获了,纪楚只好两边一起跑。
好在林元志林秀才赶了过来,他对棉花同样熟悉,可以帮忙打打下手。
要说摘棉花也是个技术活。
熟练的人,一天可以摘十五到五十斤棉花。
不熟练的人,也就十斤左右。
而且这棉花采摘也有不同。
不是所有棉花都能一起开花,一起摘下。
按照白婆婆的经验是:“大概可以采三回,就能全都摘完,或者直接不管,等全都开完再说。”
摘完棉花之后,还要砍棉花秆,这可是好东西,晒干之后用来引火非常实用。
然后还要快速翻耕,种上冬小麦。
可以说在这个十月份,种了棉花的各地农户都会非常忙碌。
好在现在种得不算多,各家都忙得过来。
再想到棉花的保暖,可以给全家做棉被服,那动力就更足了。
除了采摘之外,纪楚还在统计各家的棉花亩产。
去年安丘官田亩产是四十斤。
今年有了白婆婆,大概能多产一些?
其实只看田地情况,林元志就道:“肯定比去年好,只看开花的情况,都比去年好了好几倍。”
纪楚看到林元志兴致勃勃,还随口问道:“明年乡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纪楚问完,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啊。
他这跟看到家里小孩放假在玩,随口问他明年考试不着急吗,有什么区别!
这是不是太扫兴了!
果然,林元志深吸口气道:“大人,我肯定不会耽误考试的!”
行吧,他也不是劝他不要忙棉花啊。
纪楚好笑摇头,带着众人继续查看棉花情况。
确实比去年好了很多。
安丘,阳顺的情况也是这般,还有其他六个同样种了棉花的地方,给出的数量都很喜人。
甚至连常备军种下的二十亩棉花地都传来好消息。
他们上次偷懒一会,便毁了一些种子,之后再也不敢,认认真真跟着种。
当然也在问弹花机的事,还准备派黄总旗等人过来学。
一时间,蔡先生这边压力更大了。
各地加起来近三千亩棉花,都在等着弹花机。
纪楚都不好再催,只道:“没事的,去年没有弹花机也做成了,不过费点事。”
“而且摘完棉花还要去籽,等到十月下旬才需要。”
蔡老头的倔脾气又上来,焦急道:“但那会天气都冷了啊,你们曲夏州天气冷得还早,估计早就下雪了,这要怎么办?”
本来棉花就是御寒用的。
不能把棉絮弹好,很影响使用。
错过了冬日,那岂不是白费了这些东西。
蔡老头焦急万分,奋力改进机器,甚至说了很多纪楚根本听不懂的数学公式。
众人写写画画,到晚上都不歇息。
林元志看着场景,惊愕万分,指了指这些匠人,再看看自己。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他们对比起来,自己才是更低的那个。
纪楚同样感慨。
如此有钻研精神的工匠,不该被区别对待。
不过他也工夫想太多,还是配合各地收棉花才是。
十月初五,十个地方,种下的三千亩棉花终于开始收获。
种植最少的是常备军那边,二十亩地,但他们后续管得很好,肥料充足,最低产量一百二十斤,最高产量二百一十一。
接着是另外六个县,他们都是在官田种植,每家一百亩,最低是九十七斤,最高一百九十二。
剩下阳顺种了五百亩,最低一百一十二,最高二百零二。
安丘则是八百亩,最低最高都跟阳顺差不多。
最后的沾桥,共计种植一千一百斤,最低竟然也有一百三十五,最高则是二百四十六。
产量最高的那户,自然是白婆婆家里。
经过白婆婆亲自照料的棉花,显然种得比任何一家都要好。
亩产最高,二百四十六!!!
纪楚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简直喜笑颜开。
按照白婆婆家十五口人来算,一个人能分到十六斤的棉花!
做成棉被服的话,棉衣为两斤,棉被为四斤。
每个人竟然可以得到近三套的棉被服。
大冬天的,有换洗的三件两斤重棉衣,还有三双四斤重的棉被。
这是什么感觉?!
估计小富之家都没这么多东西。
所以纪楚之前就说,一家种个三分地,就差不多了。
按照均产,一亩地为一百八十五,得个五六十斤棉花,基本就够全家用的。
听到这样的数字,如何不开心。
纪楚甚至已经想到,各家都盖上棉被,穿上棉衣的感觉了。
从他到任开始,就在解决的严寒问题,终于有了大跨越!
这也是冬日漫长地方的人,最需要的事情。
棉花不比什么乱麻芦花纸衣强上百倍?
纪楚去到白婆婆家的时候,她正在跟身边人传授种棉花的经验。
其实放在她年轻时,或许不会多说,因为这是家传的秘密,是能让一家人过好日子的秘密。
偏偏问她的是纪县令,之后甚至还出了书。
若种白叠子的技术再不传下去,真的要消失了。
不过后续的发展,是她这个老婆子没想到的。
纪楚甚至还在白婆婆家看到那匹马,至今还有不少人过来看这骏马,这同样是白婆婆荣誉的象征。
而今年的棉花产量,更让她的地位拔高一层。
如今的她再也不提死这个字,因为白婆婆知道,自己很有用,比自己想得还要厉害。
白婆婆看到纪县令时,还是无比感激。
谁能想到去年救济院之行,给她带来那么大的改变。
今年的她不再去救济院了,因为家里房子已经修补好,不会再漏风。
但给她的扶济物资依旧发到,谁让她年纪确实很大。
只是跟之前不同,白婆婆再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吃白食,也不会觉得为此难受。
见到这样的场景,纪楚心里肯定也是宽慰的。
在各地摘棉花,剥棉花籽时,纪楚又收到来信了。
不出意外的,这次的信件里,依旧有周大人的。
周大人只有一个请求。
棉花!
他要棉花!
别管外面怎么说,他要棉花!
而且不用弹,他会把如何把棉花变得蓬松写下来,交给自己爹娘。
棉花机的作用是赶工期,让弹棉花变成方便的事情。
像周大人这样的望族,有的是人手动弹棉花。
纪楚甚至想回他一句:“就是因为这样,才不想把棉花给你们啊。”
不过去年他许诺过这事,而且周大人实在背了大黑锅,这棉花肯定要给。
周大人不仅自己想偷偷地用,还准备送回京城一些,让老父亲老母亲也用上。
老人家上了年纪,特别需要这种东西。
而且他母亲吃斋念佛,从不用整块的动物皮,每年只攒些羊绒之类的东西,更是非常需要。
当然了,周大人还强调,他同家人说了,不让他们讲出去。
而且就算在京城,也要跟他“统一口供”,不准夸棉花。
周大人都这么说了,纪楚肯定要送的。
他从沾桥官田拨些出去刚刚摘下来的新棉,今年实在丰收,送了三百斤出去。
毕竟只沾桥一地,就有二十一万多斤棉花。
所以这个数字,还让纪楚有些良心羞愧。
毕竟现在不止周大人背锅,就连周家都一样啊。
这么想着,纪楚闭着眼又添了五十斤过去。
总算够你们家长辈用的吧。
没想到,这三百五十斤棉花一送,最先不高兴的是蔡先生。
蔡先生直接道:“那些棉花还没弹呢,怎么好直接送出去?!”
纪楚赶紧解释原因,又道:“弹好棉花占地过大,实在不方便运输,他们那边自己手工弹。”
听到手工弹三个字,蔡老头的倔脾气立刻上来。
手工手工!
就知道手工!
手工哪里有机器厉害?!
最近在纪楚这,他都习惯喊机器了,而且名字确实很合适。
纪楚心道,放到现代,蔡先生绝对会在网上跟人争论,到底是手工有温度,还是机器有机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十月初九清早,纪楚便得知一个好消息。
弹花机终于做好了!
甚至可以剥离棉籽!
那种手工剥籽遗漏的,竟然也可以被机器剥出来,然后继续弹棉花,丝毫不会影响进度。
纪楚忍不住来了一句:“可以分两个队,一个手工弹棉花,一个机器弹棉花,看看哪个厉害。”
请问支持手工队,还是机器队!
纪楚是随口说的,蔡先生却直接当真:“好啊,让人过来看看,正好检查我的机器好不好用。”
他就不该多说话!
纪楚轻咳一声,想了想道:“这样也行,可以让更多人知道弹花机的好处。”
说着,第一届手工队跟机器队的比赛就要开始。
这事也好办,直接让差役们将此事说出,在衙门门前放置两支队伍就好。
手工弹棉花的人,就由安丘县来,去年不少差役都弹过,也算有经验。
机器自然由班凯班贤来做,看看哪个速度快,更让百姓们看看弹出来的棉花是什么样的。
正好都到十月份了,大家地里的农活基本做完,正好来凑凑热闹。
就连安丘不少百姓都过来。
反正离得这样近,有热闹谁不爱看啊。
不过比赛开始前,不少人过来向蔡先生表示感谢。
他们都是用过蔡先生农具的人,这次见到真人,不说声谢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这次人工队跟机器队的比赛,结果不言而喻。
精心设计的初始机械,也远超人工的速度。
弹出来的棉花也经由百姓们传阅。
原来这就是弹出来的棉花。
这东西不就是更优质的芦花?
肯定更保暖啊。
不少今年没种棉花的人,此刻都有些后悔。
若能弄一些回去做衣服,那该有多好?
可惜后悔也晚了。
只有等到明年再说的。
看着众人反应,纪楚就知道,棉花推广差不多完成了。
真正的好东西,不需要多讲的。
至于外面说什么,穷不穿富不穿,棉花没人穿。
在他们县城根本没有市场。
大家谁跟谁啊,暖和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那些自持体面的,就活该挨冻了。
弹花机终于成型,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地制作。
各个地方加起来,至少需要十二台弹花机。
种植最多的安丘沾桥两台,其他地方各一台。
但这弹花机肯定是要付钱的,让纪楚没想到的是,其他各县竟然并不推诿,给钱也要买。
看来自从棉花收获后,就有人发现其好处了。
都说了!
好东西不用推广的。
纪楚大大松口气。
只等着弹花机做出来。
可蔡先生脸越来越黑。
做做做,就知道问他要东西,十二台啊!
话是这么说,蔡先生一行人却动作奇快。
纪楚摸摸鼻子,原来蔡先生那里做东西并不慢,工期长纯粹是因为大家要的东西太多了。
这样的速度,不会是他们这些无良甲方逼出来的吧?
不会,绝对不会。
纪楚赶紧吩咐厨房加餐。
别的不说,吃饭肯定要照顾好的。
最先做出的一台弹花机自然放在沾桥县。
纪楚选了个空置的官署,让人作为专门弹棉花的场所。
但弹之前,让做事的妇人们戴了口罩,如果吸入棉花纤维太多,肯定会健康有影响。
这弹棉花的地方一成立。
基本就改变了棉花只做布匹的历史。
但他不知道的,其实州城的棉花之争还在继续。
因为这东西真的上市了。
有地方真的做成棉被棉衣了。
只是讨论时,京城传来消息,让棉花之争一锤定音。
“京城那边说,富贵者不穿,实为不雅,不堪细看。”
京城都这样说。
曲夏州这边,还能有争论?
故意棉花之争一哄而散,有钱人再也不提了。
这东西已经定下,只是穷人家穿的玩意。
纪楚听到这话,瞬间觉得,给周家的三百五十斤棉花,好像真的给少了。
要不然咬咬牙,再给他们五十斤?
以后的棉花不再做上供的白叠子。
要做穷人穿的棉被服。
他们要在衣服里填充厚厚的棉花,好度过无数寒冷的冬日。
第47章
州城, 乃至京城的言论,影响不了下面各县。
尤其是种植了棉花的九个县,以及常备军。
但种出来是一回事, 弹棉花,以及做成棉被服又是一回事。
这就要请陶乐薇, 以及李娘子, 还有去年做过棉衣的妇人们过来了。
怎么把棉被服做得保暖,同样有诀窍。
怎么把棉花弹得松软, 也有不同的手法。
蔡先生他们着急做出弹花机,就是害怕临到冬天手忙脚乱。
眼看各地开始下小雪, 众人动作加快不少。
先做出十二台弹花机,再教导大家如何弹棉花,等到机器送到各地之后,还要学习怎么做棉被服。
以及棉花怕火怕水,怎么用怎么储存等等。
以安丘沾桥阳顺为首的几个地方,在冬日热热闹闹学起来。
但凡种了棉花的各家, 都在认认真真学习。
白婆婆所在的白家村, 种植棉花是最多的。
大家先把去了籽的棉花拿到弹花机作坊, 排着队等着弹,弹好之后, 就可以做衣服了。
她家邻居白六婶今年种了四分地, 收获棉花七十八斤, 自家六口人, 肯定用不完的。
便跟没种棉花的娘家换了麻布。
因为是自家亲戚, 大家并未计算其中价格,算是各取所需。
白六婶计划给自己还有她家男人,下面四个儿女, 每人做一身棉衣。
棉被只做三双,毕竟棉花足够了,但是布料不够。
就算是这样,其中一些布料都是买的旧部,还有从娘家换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都兴致勃勃的,想要全家作身好衣服。
听说有钱人过年的时候,都会给全家买新衣,她家今年竟然也这样做了啊。
放在早些年,就算有棉花,她家肯定也不舍得的。
只要有点东西,都要拿出去换口粮。
毕竟什么都不如吃饭最重要。
能做这么多东西,还是因为今年能吃饱,手里有闲钱。
再说保暖的物件是保命用的,肯定要备齐了。
听说多穿棉衣可以省炭火呢。
白六婶看着前面的队伍,踮着脚往前看:“咱们沾桥县不是两台机器吗,怎么还这样慢。”
“弹棉花的人多啊。”有人随口答,“咱们沾桥产了二十多万斤呢。”
这么多啊。
白六婶不说话了,只好跟着排队。
但按照这样的速度,估计明天也排不上吧。
殊不知纪县令也在着急这件事。
一台弹花机一日大概能弹三十斤左右,两台也不过六十斤,算是一个普通家庭的量。
按照这样的速度下去,等棉花弹完,冬天是真过去了。
蔡一繁带着工匠众人,则日夜不停赶工。
从这也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材料尽量减少,把弹花机做得十分简单。
不仅如此,所用材料还尽量廉价便宜耐用。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快地复制弹花机。
经过蔡先生同意之后,纪楚在当地找来不少木匠帮忙打打下手。
具体的手艺是不能学的,可做些木工活完全可以。
甚至从安丘也调来一些人,目的就是把弹花机尽量铺开。
现在做出来的机器,三个人便能成为一个弹棉花的小队,而且东西组装简单,甚至可以走街串巷去弹棉花。
纪楚看的时候,都不由得感叹蔡先生的厉害。
怪不得他设计的时候头发都要愁掉了,估计从一开始,他就考虑到这个问题。
也正是这种精神,才能设计出如此好用的弹花机。
等到大雪下来。
沾桥安丘,分别有了十五台机器,弹棉花的压力终于减轻。
各家把弹好的棉花拿回家,便开始一针一线地做衣裳。
大家都是头一次做衣服,虽然有人传授经验,但难免遇到问题。
什么棉花不够均匀,不舍得用线等等。
但在大冬天里,反而是一种乐趣。
因为都知道,这是在为更冷的深冬做准备。
一想到能穿到暖和的衣服,甚至比羊皮衣服还要好,所有便无比高兴。
白六婶也在其中。
她本来就会做衣服,听完其中诀窍之后便道:“就是多缝几针,不让跑棉吗?”
“看来针脚重要,棉花也要铺得均匀。”
大冬天的,不少妇人们凑在一起做棉衣。
手头快的,熬个两三天就能做一身,手头慢的,则要□□日。
但无一例外,各家陆陆续续都穿上棉衣了!
白六婶先做了家中孩子,还有她相公的。
孩子们用新布,同样都是棉花换来的。
这新布颜色鲜亮,四个孩子一人一件,看着虽然鼓鼓囊囊,但穿上之后,人人都道:“好暖和。”
“很暖,跟羊绒一样。”
“你知道什么是羊绒衣服吗。”
“不知道,但我摸过小羔羊!”
等她跟相公也穿了棉衣,竟然也跟孩子们感觉一样:“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还能穿上这么暖和的衣服。”
“白日做衣服,晚上可以当被子。”
“能少烧好几斤炭火啊。”
“突然觉得,用棉花换布,是不是有点亏?”
“不知道,管他呢,都是乡里乡亲的,这可是保命的东西。”
亏不亏的,大家都不知道。
因为所有人拿到棉花后,在官府鼓励下,都是给自家做棉衣。
这事都不用再说了。
人人都知道纪大人极为重视,去年冬日就说让他们做衣服,大家潜移默化地,便再无其他念头。
再说了,这可是冬天,谁不想要保暖的被服啊。
至于售卖价格,官府那边只说,还未定下来,让大家不要着急。
有了油菜的先例在。
不论安丘还是沾桥,甚至阳顺百姓都知道,先不卖是最好的,听纪大人怎么说。
跟着他的定价,绝对不会吃亏。
纪楚确实有意拖延,想让百姓们尝到棉衣棉被的好处再说。
要说棉花售卖吗?
肯定是要卖的,但不是现在。
毕竟棉花并不算消耗品,今年的棉衣明年还能用。
总要自己用了,再说其他的。
他相信,只要不是饿得吃不起饭,肯定不会拒绝一身舒适的衣物。
别的地方不好说,安丘沾桥两地的棉花,还是优先当地人做被服。
今年沾桥县产了棉花二十一万多斤,对人口四万多人的地方来说,其实是够分的。
虽说不能简单地平均,但眼看各家都在交换。
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若有富余棉花,肯定愿意换给亲朋好友。
今年留下来的棉籽,官府已经开始统一收购,等到明年就能卖给其他人家。
只要给他两三年时间,绝对能把普通人穿棉衣这件事推广开。
安丘县也差不多,棉花产量在十七万斤左右,人口三万多,差不多够交换的。
阳顺差一些,只有等到明年继续。
其他各个地方,基本都在他们官田种,那些棉花大概率会分给衙门众人。
好在棉籽是留下来了。
想来也就两三年时间,便能全面铺开。
所以这两三年内,一定要坚守好棉花只给穷人穿这个想法。
纪楚细细思索,最后反而笑了。
想那么多干什么。
反正今年冬天,大家都能穿得暖和。
随着棉花越种越多,一定能让更多人穿得起。
纪楚非常相信,而且他更相信,只要一直往前发展,大家的日子必然越来越好。
有时候纪楚也在想,他觉得日子会越来越好,是因为他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他也见过更好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并且愿意为之奋斗努力。
十月二十一,天气越来越冷,但跟前些年相比,愿意出门的百姓越来越多。
即使到冬日,大家依旧能走动。
这对人们来说,不单单延长了在外工作,生活的时间,更让这个冬天显得不那么凄凉。
衙门差役们则穿上统一的棉衣,都是官田棉花做成的,这下巡街,可没那样冷了啊。
不止如此,今年的冬日扶济里就有棉衣棉被这一项,主要是给婴儿产妇孕妇以及老人的。
当然,在沾桥县的蔡先生他们,同样人手一套被服。
为首的蔡先生被服,还是纪楚娘子亲手做的,整整两套,不仅有棉衣还有棉鞋。
毕竟在这事上,蔡先生帮了大忙,甚至亲自过来改进弹花机。
安丘沾桥两地,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讨论棉衣。
真正穿到身上,晚上盖着睡觉,才明白纪大人为何一定要推广。
甚至白婆婆都说:“之前只知道织布,不知道做成棉衣,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家肯定早就种了。”
“没错,这东西可真暖和啊。”
“家里房子修好,点上炭火,再盖上棉被,晚上双手双脚直冒汗啊。”
这说出去,谁会相信?
也就是现在大冬天的,边关县城消息比较闭塞,更多人还不知道这回事。
倘若知道,那还抢疯了。
所以话说回来,纪县令准备怎么给棉花定价?
说实话,这东西不好种,而且产量不算高,东西又极好,价格应该不低才是。
可又听说,棉花只有穷人才穿,但凡有钱点的人家都不穿。
就连县里都有执拗的大户,觉得穿了有失体面,顶多晚上盖个棉被,绝对不穿棉衣。
从这方面来看,价格又不会太高?
这也太奇怪了吧。
以至于想靠棉衣盈利的其他官田,竟然叫不上价格。
也因为叫不上价,各地干脆都自己穿了。
兜兜转转,正是纪楚想要的效果。
甚至纪楚都觉得,这效果好到有些离谱?
京城那边的风声,还真会影响下面人的选择。
纪楚对此并无意见,反正目的达成即可。
而且棉花是百姓们辛辛苦苦种的,其间不知经历多少难关,若不给他们先用,那才是最大的不合理。
眼看沾桥两镇十五县的百姓穿上棉衣,他也松口气。
从接管沾桥到现在,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总算没有辜负对大家的信任。
纪楚现在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安丘县一趟。
九月份到沾桥之后,一直到十月底了,他都没有回去过。
虽说李师爷经常写文书给他,但还是回去看看更安心。
跟他一起收拾东西的,还有蔡一繁蔡先生等人。
九月来到安丘县,如今也一个多月,弹花机做成,他们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了。
为了弹花机,这一年的时间里,蔡先生几乎没有管其他事情。
现在东西做成,这个倔脾气老头脸色都好了不少。
但同时,他两个徒弟分明觉得,师父似乎有心事?
这不合理啊。
师父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藏着掖着的。
等师父说,要跟纪楚一起去安丘县看看时,就更加奇怪了。
现在大雪纷飞,不早点回家,怎么还要去安丘县?
纪楚微微挑眉,他倒是明白些什么。
不过倔老头不说,他也暂时不提。
反正总有人忍不住的!
纪楚理直气壮,看着沾桥县衙门,把物件收拢好。
可他还没走,马典吏,成捕头,傅书吏就已经来了。
他们三人的眼神不对,让蔡先生都主动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给纪县令送行?”
不至于啊,
蔡老头自己都知道,纪县令经常在两地往返。
马典吏深吸口气,抱拳道:“大人,您回安丘县之后,是不是要去州城了。”
其实纪楚早就该去了。
但因为棉花的事,一直拖着。
这下连蔡老头都反应过来。
县官三年一大考。
这是要考核了。
等会,纪楚在这地方已经三年了?
那岂不是要离任?
怪不得沾桥县衙门众人满脸不舍。
他的家乡如有这样的父母官,他定然也是如此。
纪楚微微点头:“要去了,拖的时间有些长。”
“我本就监管此处,大家不要难过。”
话说着,纪楚交代的也多了些,最后笑道:“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等到接任的官员过来,我才会走。”
接任的官员,要么在年前赶到,要么在年后正月二月到任。
现在两地新县令都没来,估计是在年后了。
所以他去州城考核之后,还会回来的。
这也是纪楚并未真正告别的原因。
要说不舍,他何尝不是。
纪楚拍拍三人肩膀:“今年封印不用等我了,你们看着办就好。”
“看好沾桥县,如今的一切,得来不容易。”
当年的沾桥县是什么模样,不用多说。
变化之大,估计当地很多人都觉得不敢置信。
所以他们更要守护好这份安宁。
三人连连点头。
纪楚没有再多说,这次去州城,还要给他们三个请官。
他们几人也值得信任。
不再多说,纪楚带着众人离开。
沾桥通往安丘,这条路他走过不止一次,此次颇为感慨。
纪振虽不能说话,却明显带了沮丧。
这中间的道路,甚至都是他看着修建的,难免伤感啊。
蔡一繁等人,已经听徒弟班凯班贤说了这里发展的经过,同样叹息。
班凯班贤来往安丘县好几次,几乎是看着这里一点点变化。
头一次听说安丘县时,根本不知道这是哪,又听说很穷,心里大概有了概念。
穷的地方他们见到得多了,不用去就知道什么模样。
可等他们到了安丘之后,第一反应是,肯定被骗了。
哪有穷县这个样子。
那时候是安建三十二年九月份,之后往返几次,每次都是不一样的。
一直到如今的安建三十三年十月,只这一年时间,变化更是迅速。
家家户户盖起房子,有了余粮,制糖种油菜赚银钱。
现在连保暖的衣服都穿上,要他们说,很多州城百姓过得都不如安丘县的人。
外来的人都这么认为。
安丘县百姓更是如此,毕竟日子好不好,有点良心的心里都有数。
也正因为这样,今年的冬日他们并不开心。
人人都知道,这是纪大人在安丘县的最后一年。
就算这样,大人最近还在沾桥,却不回安丘,让不少人很是伤心。
尤其是抱着温暖柔软的棉花,有种想哭的冲动。
接下来的官员要是不好怎么办。
要是换成其他敲骨吸髓的县令怎么办。
千言万语,那就是舍不得纪大人。
今年官府扶济的时候,挑选的规则都往上提了提,就是因为没有那般贫苦的人家了。
放在前些年,谁会相信呢。
普通百姓尚且如此,受到纪楚照拂的县学蜂农等人,更是欲哭无泪。
本地穷苦学生能免费读书,蜂农能在县学登堂入室,全仰仗纪大人。
一想到这,很多人备考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可绝不是夸张。
想象一下,原本的你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到冬天就怕自己死在寒日里。
没有田地,没有粮食,随时还会被征调做苦役。
但纪大人来了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甚至有人算过,纪县令从不征调劳役,这三年来,从不滥用民力。
也正是这样。
安丘县才能变成现在这般,才能家家有饭吃,家家有暖和的房屋住。
今年的棉花更是如此。
前朝用来上供的白叠子,被纪大人稍微改造,就成了穷苦人保暖的东西。
大冬天的,有了这东西,都敢出门走动,晚上更是暖和。
往日会死人的冬天,在一点点改变。
看着家里满当当的粮仓,再看着新盖的房子,以及足够使用的油脂,还有随时能吃到的糖,以及身上的棉衣。
安丘县的每个人,心里都闷闷的。
知道纪大人一定会离开,但又知道他们真的舍不得。
这种复杂的心情,在见到纪大人那一刻尤为明显。
纪楚他们照例在童家茶馆休息,那童家夫妇欲言又止,但来往的人不少,又不能说明,只能一个劲给他们上茶上点心。
童家老板娘还强硬道:“您一定不能给钱,您若给钱,我们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想到今年匪贼试图劫掠安丘县的事,他们还一阵后怕。
作为进入安丘县的第一个村,若不是纪大人守卫得当,不仅粮仓会被毁,命可能都会没的。
那样大的恩情,只用这些茶水点心相报,都是他们占便宜。
纪楚反而看了看他们身上的棉衣,笑着道:“都穿上棉衣了?我记得你家没种棉花。”
童家开着茶馆,家里有老人有孩子,所以腾不出手。
但是亲戚家种了,所以私底下用茶叶交换了一些,给全家都换上棉衣。
特别是他们两个,在道路旁开茶馆,更需要保暖。
老板娘感激道:“没有种,但是亲戚家种了,给了我家一些。这棉衣可真好穿啊。”
那么好的东西,也就他们纪大人能发现!
纪楚看着也觉得高兴,茶馆不少本地人同样穿着棉衣,忍不住分享穿了棉衣的经过,笑着道:“真的,穿上都不愿意脱下来。”
“大家甚至在想,往年冬日怎么过的啊,硬抗吗。”
由俭入奢易嘛,所有人都这样想的。
众人忍不住笑。
是啊,以前到底怎么过来的,自己怎么那样抗冻。
还有一人道:“我家小儿子刚满月,铺着棉花褥子,盖着棉花小被,你说他怎么那么会享福啊。”
“谁家小孩不是呢。”
这样轻松的氛围,让冬日的严寒似乎都散了些。
有人发现,茶馆引火的木材都是棉花秆,看来这东西是真的好,明年大家都有种。
纪楚听着他们说话,留下银钱带着人悄悄离开。
他就说嘛。
棉花非常好的。
而且棉花确确实实在改善所有人的生活。
一路回到安丘县衙门,这路上看到不少穿着棉衣赶路的人,还有穿着棉衣做买卖的,逛街的。
每个人身上都是崭新的棉衣。
安丘县发展得到底比沾桥县要早,各家竟然都买得起新布,专门做棉衣穿,有的人棉衣直接到膝盖,再穿一个棉裤。
这样一穿,下再大的雪也都敢往外跑啊。
如此变化,让蔡先生感慨道:“要是咸安府的百姓也能穿上棉衣就好了。”
虽说咸安府不如曲夏州这边冷,可冬日照样下雪结冰,很需要保暖的衣物!
富贵人家不穿,可穷人家肯定愿意穿。
可蔡先生又想想,曲夏州也就两个县百姓在穿,其他十五个县还没着落。
想到这,蔡老头看看纪楚。
他这下愈发明白,咸安府户司官员,为什么想让纪楚过去做官了。
他要是过去,那咸安府百姓,肯定能穿上棉衣,过上好日子。
如此办实事的官员,可太少见了。
要不然想办法把他拐过去?
纪楚察觉到目光,朝蔡先生笑笑,这笑得明显不对劲。
可惜也就前来迎接的李师爷看出来了。
不过李师爷没说话,跟往常一样,将纪县令不在这段时间,安丘县大大小小事情说个明明白白。
从本地油菜收购,成品油售卖,还有价格趋势。
再加上秋税跟油税等等的税收情况,以及什么时候运到州城,州城那边什么反应云云。
还有到了年底,本地人口户数再次统一上报。
弹花机送来之后怎么使用的,让人在管着弹棉花的事。
李师爷一口气说完,纪楚知道个七七八八,开口道:“辛苦大家了。”
“不辛苦,辛苦的是您。”
话音落下,范县丞跟谢主簿也出现了。
他们原本在当差,听到纪县令回来,立刻赶到。
而李师爷接下来的话是:“州城那边催您快些过去,说三年大考就要来了,请您务必早去。”
所以他说纪大人辛苦,因为不日就要出发前往州城。
现在都已经十月二十九,确实要赶紧过去的。
说实话,虽然经常跟州城打交道,可纪楚从未去过。
当初来安丘县时,他怕赴任的时间不够,便只托人送了书信过去,直接到任上了。
其实这会想想有些冒险。
不去见长官,直接去任地,换个小心眼的长官,估计就要问罪?
纪楚摇摇头,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不要再想。
范县丞跟谢主簿深吸口气。
就知道这天会来,可没想到还是到来。
他们对纪大人的感激不用多说。
若不是纪大人,安丘县大概率还是下县,还不会有什么县丞跟主簿的位置。
如今两人能做官,都是因为纪县令。
现在纪县令任期到了,要去考核。
好像唯有祝愿,毕竟谁都知道,等着纪大人的必然是升迁。
倘若不让纪大人升迁,两地百姓都不愿意的!
但他们真的说不出来啊!
马上赶过来的新任教谕孟怀鲁眼含热泪,他用擦擦眼角,随即反应过来,这可是衙门新发的棉衣,必须小心使用。
孟怀鲁来安丘县之前,知道自己走运了。
真正接替依依不舍的宋教谕,才知道安丘县有多好。
首先本地富裕,不仅包揽学生们衣食,夫子教谕们的也是如此。
跟其他地方清贫不同,他们全家的衣食住行,衙门全都管了,时不时还有节礼。
再问到差役,还有其他夫子。
孟怀鲁才知道,这是大家都有的。
因为这样,那些差役们才不会因为没有银钱米粮去欺压百姓。
毕竟衣食丰足了,若还不知足,逼迫百姓多给钱收保护费,那可没理由了。
如果被发现,范县丞就会带头处置,遇到一个绝不手软。
孟怀鲁所在的县学也是这样。
倘若随意问学生索要炭火衣食,什么样的夫子都会被辞退。
这一条条规矩并非天生就有。
是纪县令到了安丘县之后,慢慢改善的。
孟怀鲁甚至发现,本地不管读书人还是农户,都有种自信跟开朗。
他们都相信扶贫救弱,他们也相信礼义仁智信。
更相信读书可以明理,还相信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所以本地读书的风气才那样好,同时本地读书人风气不那样浮躁。
遇到县学里的蜂农夫子们,也会客客气气的。
这简直颠覆孟怀鲁的认知!
改善本地的生活,那是一回事。
让本地百姓的精神世界充盈,那又是一回事。
甚至带动很多读书人改变想法。
作为本地教谕,他可太知道,许多学生的愿望,就是做像纪县令这般的官员。
太不可思议了。
是孟怀鲁这辈子都没想过的。
许多地方的读书人,或许是为了家人读书,或许是为了名利读书,甚至有直接说:“吾读书只为发财。”
也就安丘读书人讲,他们想学纪县令,为百姓做实事,改变人们的生活。
等一件件温暖的棉衣送到大家手上,李师爷甚至代替纪大人问道:“外面可都说棉衣粗鄙,富贵者不穿。”
孟怀鲁直接摆手。
他可不是富贵者,他就要穿。
让他更加欣慰的是,县学的学生们,没有一个因为迂腐拒绝的。
如此踏实,不浮躁的性格,若让外面的夫子们知道,那简直要乐开花啊。
而孟怀鲁更知道。
这都是因为纪县令。
所以这让他极为激动。
甚至在想,之前的宋教谕怎么今年才走,要是早点离开,自己岂不是能跟纪县令共事时间更长?
可惜,实在太可惜了。
纪楚眼看好好的公堂都要哭成一片了,轻咳道:“还没走呢。”
“你们若是有空,把这一个多月文书拿过来,倘若我不熟悉公务,还怎么应对考核啊。”
这当然是玩笑话,纪县令对安丘县任何事情,都再了然不过。
而且他记忆里不同,李师爷甚至觉得,按照楚哥儿的记忆力,倘若继续考进士,那也是绝对可以的。
可惜他为了家人匆匆遴选。
纪楚还看向蔡先生他们,笑着道:“劳烦蔡先生陪我在安丘县待上两三日,等这边准备好了,咱们一起去州城。”
蔡一繁立刻点头,他正是为了留下才来的。
因为他想去一个地方。
蔡老头看向旁边的孟教谕,斟酌片刻后:“教谕大人,县学里的蜂农夫子,可还在?”
蜂农夫子?
孟教谕下意识点头,不过这位是?
李师爷他们连忙介绍。
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这个瘦弱精干的小老头就是极为有名的匠人蔡一繁!
众人连忙打招呼,纪楚也正式为他们做介绍。
方才突然回来,个个都在想纪县令要走的事,竟然忘了问。
不多时,孟教谕带着蔡先生去县学。
虽不知他为何想见蜂农夫子,但也不是什么大事,见就见呗。
蔡一繁还回头看看。
来到安丘县,他更想把纪楚拐到咸安府了。
等他从县学回来就说这事!
他就不信了,他们咸安府的官职,比不上曲夏州。
那咸安府户司的官职,都要比曲夏州高一阶。
而且他们诚心邀请,必然有希望。
等孟教谕跟蔡先生离开,李师爷才问道:“大人,这是?”
纪楚一边查看公文,一边笑着道:“蔡先生想看看在县学的蜂农夫子如何教学的。”
他也想进官学当夫子?!
还是想看看官学的教学跟他们私下教学有何不同?
纪楚看向李师爷道:“你说,把蔡先生留在曲夏州,如何?”
啊?
李师爷已经知道,蔡先生所在的咸安府,想要把纪大人挖过去的事。
您这不仅不去,还要把人家如此厉害的蔡先生反挖过来?!
这合适吗。
可想到蔡先生的手艺。
若真能留在曲夏州,对他们来说再好不过。
纪楚听此,点头补充道:“准确说,是留在曲夏州的州学。”
“宋教谕最近日子可不好过,他自从做了数科训导,已经招不到学生了。”
“倘若送去一个好老师,想来愿意去上学的人,自然会增多。”
李师爷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纪大人意思是,让蔡先生去州城官学做夫子?!
这,这合适吗?
那些呆板的腐儒们,还不要炸翻天了。
这是工匠,不是读书人。
即使是著名的工匠,也会被他们排挤吧。
而且蔡先生农具买卖做得极大,也不缺那点俸禄吧。
纪楚心道,像蔡先生这般有真才实学的,性情便骄傲。
银钱赚到他这种地步,名声在工匠领域也差不多到头,必然会有其他追求。
以纪楚敏锐的目光观察,蔡先生不止一次羡慕过白婆婆能出书,能扬名,让更多人知道曲夏州沾桥县白家村有这样一位厉害的老人家。
甚至还主动绕路,来看安丘县学的蜂农夫子。
这一切都表明。
自己把蔡先生挖到曲夏州的可能性,远比自己被挖到咸安府要大!
这可不能怪他啊!
是你们咸安府先动手的!
第48章
纪楚查看完安丘县的文书, 大致都没什么问题。
今年该发的扶济,该给的物资,以及明年基本安排, 都处置得很妥当。
李师爷跟谢主簿两个人非常细心,非常值得信任。
作为一个地方县令, 下面三班六房, 再加上镇子,村子, 乡兵等等。
大事小情也有不少。
好在这些已经轻车熟路,安丘也好, 沾桥也好,纪楚问心无愧。
盘点到最后的棉花时,纪楚通过范县丞点了些,送给当时过来帮忙的受伤士兵。
是因为帮他们赶走匪贼受的伤,虽说过去几个月时间,但严重点的, 大概率没好透。
这些棉花同样是谢礼。
纪楚当时心里承诺过, 便不会食言。
范县丞深深叹口气。
难免想到纪大人刚来那会。
他跟那个什么赵师爷, 堪称狼狈为奸了。
全都不肯放权。
也是纪大人大度,这才饶了他, 还给他官做。
要说贪权吗, 他也确实贪, 好不容易手握那么多人, 肯定不舍得放手啊。
但经过这几年, 范县丞反而学到很多,更知道真正的好官应该是什么样的。
算了,他也不是小气的人, 大人以后还是在曲夏州的,他们依旧有机会见面。
听着他们说话,从县学回来的蔡老头稍稍抬眼。
不行啊,纪楚怎么能留在曲夏州呢,他要去咸安府才成。
如果说蔡一繁之前就有这个想法。
从安丘县学回来之后,心里愈发确定。
县学里面有蜂农夫子,估计很多地方都不能接受。
偏偏大家对里面的夫子极为客气。
特别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夫子,他因为养蜂受伤,冬日伤口溃烂,之后不得不砍掉双手,防止病情更加严重。
他自己都说,在纪县令来之前,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户,还因为没了手成为家里的负担。
当时安丘县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一亩地的收成,七成要交给官府,三成里近两成要给地主,剩下才是自己的。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养蜂补贴家用。
更因为这样,成为残疾。
之后的日子愈发艰难,全靠妻子下田地干活,他只能尽力在家做些农活。
再之后纪大人来了,安丘县农户日子好过了些,他家也有了自己的田地。
也是那会,传出来要招蜂农夫子。
顾名思义,就是教其他人养蜂。
其实这个活很少有蜂农会接,这到底是门手艺,轻易不交给别人。
但他不同,他没有双手,只有选择教别人。
让那位蜂农意外的是,也有其他同行过来教。
大家原因并不相同。
多是想来挣点银钱,那会安丘县日子还没那样好,都想有额外的收入。
还有一点,竟然也是共同的。
“我就是想来看看,当夫子什么感觉。”
说话的人本以为自己是个异类。
没想到大家一起点头。
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当夫子啊!
想来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
还是进县学当夫子,教学也在里面。
他们大字不识的,也能行吗?
事实证明,绝对可以。
甚至随着纪大人的整顿,过来的学生们,对他们非常尊敬。
不少地方的蜂农,见到他们都会喊句老师。
而且他们的俸禄也跟其他儒学夫子相同,逢年过节的,收到的东西也一样。
刚开始还有儒学夫子不高兴,但渐渐都习惯了,甚至也以同僚相称。
在看到没有双手的蜂农夫子时,原本口出恶言的儒学夫子下意识道歉。
如果没看到具体的人,他们肯定接受不了不同地位的人,在做同样的职业。
但了解每个人之后,再听听关于蜜蜂,关于蜂巢,关于蜂糖收割的技术,就算是那位儒学夫子都感慨:“吾不行也。”
在读书方面,他比蜂农厉害。
而在养蜂上,他远远不如对方。
还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那位残疾的蜂农夫子,也靠着教人养蜂,有了体面的身份,以及养家的机会。
现在他家里,跟其他人一样,都修缮了房子,还穿上棉衣,家里粮仓也是满的。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好了。
他在县学门口徘徊时,哪能想到今日。
蔡一繁听得沉默,陪他一起过去的班凯班贤,同样不敢置信。
在开什么玩笑。
蜂农的地位竟然这样高?
只因为他们当了夫子,进了官学吗。
不是他们自夸,而是相对于养蜂的技术来讲,这些蜂农夫子或许不是平临国顶尖。
而他们师父蔡先生工匠的技术,至少在陇西右道,甚至全国范围内,绝对能排进前三。
就算这样,他们得到的尊重也远不如眼前的蜂农们。
班凯班贤都有点嫉妒了!
正儿八经嫉妒那种。
他甚至明白,为什么安丘县对他们那样客气。
因为这地方相信有技术也是真正的本事。
看看这些夫子们就知道啊。
原来他们一直喜欢的氛围,答案在这。
两个徒弟看向师父,蔡一繁颇有些激动,他想来安丘县学,就是在找这样一个答案。
蔡老头真切道:“做工匠若能有你们这样的境遇,实乃万中无一。”
“就连我也是羡慕的。”
说白了。
他也想当这样的匠人!
谁不想因为自己的职业自己的爱好被人尊敬呢。
而且他的技术,他的本事,绝对可以做到的。
出了县学,蔡一繁对徒弟们道:“想办法,一定要把纪县令弄到咱们咸安府做官。”
他相信以纪大人的能力,肯定能帮他们提高地位的。
还有出书。
他也想出。
蜂农夫子们甚至都在成书。
因为长时间在县学,他们靠着自学,以及儒学夫子帮忙,甚至已经在起草了。
想想就觉得嫉妒!!!
蔡老头心里下定决心,已经要把纪楚拐走了。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真看到安丘沾桥情况,才知道这是个多好的官。
看来咸安府官员还是有远见,让他帮忙送信。
不过他们要是亲眼所见,估计会更迫切?
蔡一繁跟徒弟达成一致。
接下来的时间里,要想办法夸咸安府好,只有这样,才能让纪大人去他们那!
只是这几天纪楚实在太忙,他倒不是故意躲着不见,而是要去州城,需要交代的事情极多。
先是家里边,家里有娘子肯定没事,但他们夫妇俩在收拾寄回老家的东西。
特别是做的几套棉衣棉被,要给双方爹娘以及家人。
他们两家人口都不少,所以需要打包的东西很多。
还有李师爷家的亲朋,也装了一些。
等到纪楚去州城时候顺便带过去,让人送往老家。
往年这些事都是乐薇做的,今年纪楚跟着一起,所以需要些时间。
再加上安丘县各项事务,总觉得做得还不够。
比如当地的水利设施,还不够完善。
以及耕牛数量,是不是还少了些。
听说很多人不种牧草了,对军中收购牧草有些影响,还要再开辟地方,专门种牧草,这东西同样不能少。
等纪楚把这些事情忙完,才想到蔡先生他们,生怕他们等得着急了,毕竟出来那么久,估计都等着回咸安府。
但一问才知道,他们闲着没事,在教本地农户怎么修农具,以及怎么使用更方便。
看来大家都有些闲不住,自然而然帮忙去了。
身边有这样的匠人,实在太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就跟李师爷对视一笑。
定然要把人留下!
纪楚跟蔡一繁莫名其妙达成一致,那就是看重对方的才能,想让对方在自己那做事!
十月初三。
刚回安丘县没多久的纪楚便要出发了。
州城那边早就来信,不能再拖延。
这次过去是考核,上来就来个印象不佳,岂不是完蛋。
越是身上有功绩,越不能托大。
他这次把纪振,李师爷都带上了,两人也算一文一武,都是得力助手。
还带着三年的安丘账册,一两年的沾桥账册。
再加上给老家寄的东西。
以及给州城同僚带的东西,满满当当好几车。
帮忙运输的人,还是罗玉村的弓春荣,甚至呼文村呼宝成也想过来,被纪楚拦住了。
弓春荣现在有自己的运输车队,帮忙拉拉货还算正常。
你们磨油作坊还在忙,就不要来了。
这让呼宝成还有些难过。
可跟着一起去州城的弓春荣也没好到哪去。
弓春荣还能记起,自己头一回看到纪大人的场景。
那会纪大人刚上任没多久,便急匆匆做事,很多人都说他太着急了,还把赵师爷快刀斩乱麻。
如今想想,他不能不急。
因为那会的安丘县百姓,几乎已经到了绝路。
如果不是那年的冬日扶济,估计很多人都活不下去。
作为乡勇,他身体还算强壮,都是偷偷开荒养家人。
甚至在最初见到纪大人的时候还说漏嘴了。
他们村长连忙提醒才没露馅。
现在想想,哪里是没露馅,是大人不计较,甚至给他们生路。
之后的一切都让他们村子生活得以改善。
就不说罗玉村的制糖作坊了,只见他自己。
从一开始被点名运货,再接着发现村里需要运输的东西越来越多,他跟兄弟们甚至组织了运输的车队。
先开始运糖,之后运送货物,本地油菜大丰收,也让他们一年到头都有事情做。
现在以他为首,已经有十几辆车了。
主要不是农忙,大家都能从中挣到银钱,虽然说辛苦了些,但有事做他们就不怕累。
现在他们车队出去,道路好了,还有棉衣穿,比任何地方车队都要轻松自在。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纪大人。
所以这路上他十分沉默,但他同样知道,谁都不能阻止的。
就算纪大人自己要留在这,也有很多人不愿意。
好在大家都知道,纪县令还会在曲夏州,依旧是他们的官员。
若安丘有什么事,他们就去州城找大人帮忙!
大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就是这种时候,手下忽然过来说:“那个蔡先生是个好人吧。”
是啊,这位老先生做农具可厉害啊。
这次过来,就是专门改进弹花机的。
大家能这么快穿上棉衣,全仰仗他老人家。
手下欲言又止,低声道:“老大,我那车上拉的就是他们,他们在商量,如何向纪大人开口。”
开什么口啊。
“让他去咸安府做官!”
此话一出,弓春荣立刻不服了!
不行啊。
去州城做官,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若是去隔壁咸安府,那怎么办?
弓春荣坐立难安,连忙去找纪大人。
但他来晚一步,因为纪大人已经坐在蔡先生的马车上了。
“两位班兄弟,大人这会忙吗,我有事想找他。”弓春荣立刻对马车前面的两人道。
班凯班贤警惕地看向他,眼睛一转:“要等会。”
他们师父正在说大事,不能被打扰。
弓春荣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瞬间急了。
这怎么能行啊。
还好旁边李师爷骑着马上前,对他眨眨眼,不用着急的。
李师爷旁边还带着他儿子李纹。
李纹今年十七,明显已经放弃学业,现在跟着他爹做事。
因为以安丘县县学的水平,他连县试的资格都没有啊,实在不是读圣贤书的材料。
李纹笑嘻嘻道:“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啊。”
纪振在旁边很是无奈。
这么一看,显然大家都知道蔡先生跟纪大人要聊什么。
而且划分出三个阵营。
李纹跟纪振肯定是中立。
班凯班贤他们则是想要纪县令去咸安府。
弓春荣他们则想让纪大人留在曲夏州。
“去咸安府好啊,我们那里是府!”班贤沉不住气,立刻道。
弓春荣皱眉:“大人在这里根基深,岂不是更好。”
这样的对话同样发生在马车里面。
蔡一繁十分真诚道:“咸安府不管经济还是人口,都要比曲夏州要好很多,而且距离都城更近。”
“作为陇西右道最好的地方,在那做事的官员,更容易进京。”
这话说给大多数官员,都是非常有用的。
蔡老头虽然讨厌这些东西,却也听过不少。
可这会讲给纪楚,难免又有点心虚,毕竟他是想拉人过去。
当然了,自己可没说谎。
“以你的本事,必然有所作为,而且咸安府应该也适合种棉花,户司又是个好去处,肯定会重用你的。”
纪楚认认真真听完,却并不比较两地的差别。
不管是曲夏州还是咸安府,都是好地方,都有勤劳的百姓,所以没有优劣之分。
可他在曲夏州,还有未完之事。
棉花在这地方才刚刚起头,甚至油菜行业也在上升期。
再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总觉得三年时间太短了。
再者,他对这类品种的棉花能不能在咸安府栽种成功,其实是有疑惑的。
总之按照纪楚的想法,他暂时还不想离开。
他要把棉花跟油菜认认真真推广成功才行。
至于升迁的事,离他还太远了。
进京更是懒得考虑。
进京做什么?玩脑子吗?
有这工夫,不如去犁几亩地。
说到底,当地百姓舍不得他走,难道他就舍得辛辛苦苦铺下来的路吗?
这路走实了,才是踏实的。
一定要把这些东西搞好了再说别的!
但想要发展好棉花跟油菜两个行业。
他很需要蔡先生的。
纪楚听完之后,并未接话,只是反问道:“蔡先生,您为何想让我去咸安府。”
这?
这要怎么说?
蔡老头老脸一红。
他想出书,想当夫子。
甚至想进官学。
算了,进官学大概不可能,府学那种地方,他不能登堂入室。
别说府学,就算是州学也不行的。
没有一个腐儒愿意让他们进去当夫子的。
安丘县那纯属意外。
上任教谕还算不错。
更有纪楚这样的上司,简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可不管哪一点,他都有些开不了口。
只觉得把纪楚拉过去之后,他们工匠地位肯定有所提升。
纪楚轻咳,让蔡一繁总觉得纪县令知道他的想法。
纪楚还是不提这茬,只老实道:“安丘跟沾桥两地发展不过两三年,根基还太薄弱。”
“而且其他地方的棉花刚刚开始种,不是说这些事没我就不行,而是做事必须有始有终。”
既然是他带着大家走上这条路,便一定会带着大家继续走下去。
见纪楚这样讲,蔡一繁心里凉了大半。
这样的县官,所说之话必然作数。
这让他怎么劝啊。
咸安府也不给个实际点的官职。
话是这么说,但蔡一繁还是不肯放弃。
他一定要把纪楚劝到咸安府才成。
但他还未再说,就听纪楚道:“蔡先生,您可知道曲夏州州学的数科训导换了新人。”
什么?
这跟他要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纪楚笑眯眯道:“新换的数科训导,正是安丘县上任教谕,姓宋,他还在州城要给咱们接风洗尘呢。”
蔡先生反应不过来。
这都哪跟哪。
不过安丘的上任教谕,就是愿意接纳蜂农夫子的官员?
他在州学的数科当训导?
现在的科举并不注重数科,连他这种工匠都知道,岂不是个冷门训导。
可他又记起,今年的安丘县秀才考试,去了十个人,考中十个人。
这般夺目的成绩,怎么只当冷门训导?
纪楚见蔡先生念念有词,终于有了疑问,适时解答:“他觉得数科与工科相通,故而选择做数科训导。”
当然相同了,那么多数学公式,不都是工匠要用的吗。
等会。
是这位教谕,不对,这为数科训导,看重工科,工匠?!
方才还说,蔡一繁最大的愿望。
一个出书,一个当夫子。
最后是进官学当夫子。
现在前两个还没实现,最后一个,或许有戏。
纪楚并不是卖关子。
而是这种事讲起来匪夷所思,必须要让蔡先生亲眼看到才行。
从白婆婆的书。
再到安丘县的蜂农夫子。
最后提起数科训导,那可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上来跟一个人灌鸡汤是不行的。
只有看到实际的东西,才会让自己的话变得可信。
纪楚这才道:“以先生之才,莫说州学府学,便是国子监也去的。”
“若能在官学里授业解惑,岂不是美哉。”
“著书立传,开馆授徒,蔡先生绝对配得上。”
什么州学府学。
您能去国子监!
想一想在官学里著书当夫子收学生,您可以的!
您绝对可以!
这话在纪楚嘴里,可信度再次上升。
这谁啊?
纪楚纪县令。
知道他的能力,便不会怀疑他口中的话。
蔡一繁深吸口气。
最不敢想的事,反而被纪楚说出来。
在县学当夫子都那样体面。
若能在州学当?
蔡一繁迟疑片刻:“真的可以吗。”
能问出这句话,便是想了。
纪楚轻松笑道:“宋训导会来给我接风洗尘,到时候您可以见见,看看他的性格秉性。”
这么一说,让蔡一繁立刻点头。
好,他要看看那人是不是真心喜欢工科。
倘若真的如此,他愿意的。
便是举家搬过来也行。
他是真的想出书啊!
他那一身的本事,他不出一本工匠的书,不光明正大立传,都对不起他的手艺!
蔡先生绝对有这个资格说这种话。
只是作为匠人,没有支撑他的底气。
倘若进了官学,那肯定没有阻碍。
等纪楚从马车里出来,只见众人齐齐看向他,好像都在等答案。
纪楚好笑道:“赶紧赶路吧,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州城。”
他们上路也有三日,第四日晚上就能到,也多亏如今路修得不错。
班凯班贤一脸渴望,可他们见师父也出来道:“快点进城吧。”
那答案是什么?
纪大人到底去哪啊。
纪楚跟蔡一繁都没回答。
因为现在不是纪大人去哪的问题。
是蔡先生去哪的问题了!
而曲夏州州城,张推官,小宋训导,都在城门等着。
张推官不用多介绍。
安丘县上任县令,他面对纪楚多有愧疚,不过也帮了不少忙,算是纪楚在官场上为数不多的人脉。
小宋训导,便是之前的宋教谕,说起来两人都在安丘待过。
这里称为小宋,是因为他三叔为州学右训导,州学三把手,正六品的官职。
而他是数科训导,从七品的官职。
再加上低一辈,就被大家喊作小宋训导,以作区分。
两人对视有些尴尬。
因为他们当初在安丘的时候,虽然一个是县令,一个是教谕,可那政绩做得都稀烂。
谁看不上谁。
小宋训导觉得张推官被师爷钳制,简直丢人。
张推官觉得小宋训导一个秀才都教不出,也不是什么有真本事的。
现在好了,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都在等能看得上的人。
好尴尬,但是没有办法。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关系多好呢!
路过官员都想说一句:“不愧是工过事的同僚啊。”
两人目视前方,都有一个念头。
纪楚,纪大人!
你快点过来吧!
实在不想跟对方站在一起了!
真不想跟他一起在城门口等人啊!
第49章
黄昏时分, 曲夏州州城依旧人来人往。
十一月上旬的天气,雪已经很大了。
不少贩夫走卒依旧穿行其中,他们衣着并不厚实, 急急忙忙赶路,想赶紧干完活回家, 再等一会, 天气只会更冷。
只见众人行色匆匆,跟纪楚一行完全不同。
毕竟纪楚这边, 就算最普通的马夫也有棉衣穿,整个人看起来便格外舒展。
张推官跟小宋训导远远看到, 便一眼认出来了。
“纪大人!这里!”
“县令大人!”
城门口的士兵听到,扑哧笑出声。
什么县令,在县里喊大人就算了,都到州城还称呼大人吗。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多少大官啊。
原本还尴尬面对的张推官跟小宋训导齐齐看过去。
那士兵只得道:“那是哪家的县令,两位竟如此尊敬。”
“安丘县的。”
安丘县, 纪县令?纪楚?!
这下知道是谁了, 守门的士兵还道:“邓捕头提过他, 说是个极好的官。”
邓捕头?
邓成?
张宋两人自然知道这是谁。
邓成为许知州的心腹,当初处沾桥王县令时, 还亲自去办过案。
估计就是那时候, 跟纪大人有的交集。
“对, 就是他。”小宋训导直接答。
正说着, 纪楚他们已经到跟前了, 纪楚翻身下马,把马匹交给振儿,前去跟大家打招呼。
他跟小宋训导也有半年没见。
跟张推官更是有三年时间了, 不过书信往来一直没断。
眼前众人,大家基本认识。
不管是弓春荣还是李师爷,纪振,都不用多说。
唯独蔡先生一行,张宋二人都不识。
纪楚专门介绍:“这位是咸安府的蔡一繁蔡先生,弹花机能做出来,多亏他老人家亲自过去。”
张推官跟小宋训导自然都听说过,客气点头。
小宋训导更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个。
这就是纪楚信里说的?
没错,纪楚早就跟小宋训导打过招呼,告诉他不用为州学数科发愁,他会寻个厉害的夫子过去
现在不就寻来了。
只不过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想法。
所以小宋训导跟蔡一繁两人尤为客气,语气软和中还带了试探。
纪楚看这样子,就知道他们两人都愿意的。
一个想请蔡一繁去州学当夫子。
另一个也想去州学做事。
不过这事想要办成,只有他们两个答应还不成。
所以还不着急说明。
众目睽睽下,也就张推官是个实心眼儿,一门心思迎接纪大人。
“三年没见,你似乎高了些,身子也强壮不少。”张推官说得真心实意。
纪楚当初刚到安丘县时,还未进衙门便晕过去了,这可吓坏不少人。
甚至有人打赌,新县令那样瘦弱,会不会死啊。
毕竟刚来就病晕了,还要应对两个难缠的师爷。
张推官甚至还知道安丘县指荒为田的内情,更怕对方一命呜呼。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便利落收拾两个师爷,一个为自己所用,另一个差点直接杀了。
再之后就是真正掌握安丘县,一点点做了实事。
三年只靠书信联系,只知道他如此厉害,却不知晓整个人都强壮了不少啊。
纪楚笑道:“来来回回忙公务,自然而然便锻炼了。”
其实还是怕死。
所以每日加强锻炼,他都死过一次,不想再来一次。
纪楚忍不住又笑:“张推官倒是没有变化,州城日子可还好。”
说到这,还跟蔡先生寒暄的小宋训导都叹口气。
两个互相看不上的人,此刻同时摇摇头。
难啊。
州城大大小小那么多官,他们算什么啊。
没权没钱事还多。
太难了。
不过小宋训导还是道:“先不说这些,给你接风洗尘,好好吃顿酒吧。”
说着,两人的仆从安排行李车马,再带纪楚,蔡先生等人去预定好的酒楼。
州城分东西两市,吃酒耍乐基本在东市,大宗交易买卖都在西市码头的。
故而直接去了西市最好的酒楼。
张宋两人都有些家底,酒楼还是吃得起的。
纪楚还是头一回到这般豪华的古代酒楼,他们进门时已经点上灯笼,远远就能看到明灯高悬,确实夺目。
门口甚至有专门停车马的地方,往来之人穿的也都是皮货皮草,看着十分奢华。
也就纪楚他们一行,都是穿着棉衣。
纪楚身形挺拔,身后一干人等也不差什么,反而显得有些不同其他人。
更有人好奇:“这位郎君,您这是什么衣裳,怎么没见过。”
纪楚笑:“棉衣。”
张推官跟小宋训导两人都没拦住。
对方果然后退几步,嫌弃道:“俗气。”
纪楚反而挑眉,一句话也不反驳。
俗气好啊,俗气真好。
纪楚身后众人刚想理论,被他拦住。
李师爷,纪振,李纹,都知道其中意思。
弓春荣带着的几个弟兄却不明白。
但最生气的,反而是蔡一繁带着的四五人。
棉花还俗气?
那这世上还有好东西吗?
也就是看在纪大人跟小宋训导推官的面子,才没有直接发脾气。
说不定以后还要共事,脾气收敛点比较好。
眼看嘲笑的人离开,酒楼掌柜反而紧跟着来了,满脸的不好意思。
掌柜先看看穿了绸衣的张推官跟小宋训导,低声道:“两位大人,是您宴请客人吗。”
说着,眼神看向纪楚等人,不过停顿片刻道:“要不然给您换成包厢吧,今日正好有空出来的。”
纪楚微微挑眉,已经明白缘由。
估计是有人投诉,数十个穿了棉衣的人进到如此高档酒楼,所以掌柜的要把人赶走。
但那样又容易得罪人,干脆把他们留在包厢里,不打扰更多人目光。
张宋二人已经生气了。
纪楚这边心情反而格外的好,笑着道:“哎,咱们出去吃吧,就去弓春荣他们常住的客店,听说那边的羊肉面极为好吃。”
说着,纪楚笑眯眯先一步离开。
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好心情丝毫不像装出来的。
看看,穿棉衣都会被赶出高档酒楼,周大人你做的好啊。
当然了,也有京城那边的缘故,不管是谁开了这个先河,反正是好事。
弓春荣他们常去的客店同样在东市,只是位置偏僻,来往都是普通货商,以及像他们一样运货的贩夫走卒。
张宋只好跟着过去,蔡先生更是不介意。
所以这一行人直接离开,留下酒楼掌柜风中凌乱。
这是得罪人了吧?
但好像没得罪,领头那人虽然穿着棉衣,气度却不凡,都说俗气的棉衣在人家身上,颇有些威仪。
到底谁说的棉衣俗气!
没看那些人大冬天穿着棉衣,都不缩脖子缩手的,定然是极暖和的。
他也想要啊。
他不要体面,他要暖和!
但肯定是不能买的,谁让棉衣与如此奢华的酒楼不相符,作为掌柜要是穿了棉衣,客人们可都不来了。
另一边,纪楚他们已经坐下了。
弓春荣等人连忙点了自己常吃的食物,羊肉锅子加上面条,还有菌菇等等,看着便热气腾腾。
张推官跟小宋训导两人坐下来还有些好奇,不过很快被食物吸引,开口就是:“真香啊,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地方。”
弓春荣嘿嘿笑:“都是我们干活的人来吃的,不过之前大家吃的基本是羊杂汤,羊肉汤贵一些。”
“别,给我来份羊杂汤。”小宋训导立刻道,“说不定更好吃。”
纪楚点头:“我也要一份。”
说着,纪振已经过去偷偷付账了。
他们这一行人过来,自然吸引很多人注意,见他们出手阔绰,气势不俗,颇有些好奇。
不过他们跟弓春荣打过照面,所以也没什么恶意。
多数人都对大家身上的棉衣感兴趣。
跟那奢华酒楼的客人不同,这里的百姓开口便是:“弓车头,你们穿的就是棉衣吗?”
“对,是棉衣。”弓春荣也大方,干脆脱了外衣让大家看,反正屋子里面暖和。
话是这么说,那店小二还是把门虚掩了,省得进风。
一件棉衣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颇有些诧异,还有人去摸其他安丘县车夫的手,惊讶道:“他们从外面出来,手还是热乎的。”
“衣服好,衣服暖和。”
李纹机灵,见到纪大人使眼色,立刻拉着纪振站到中间,开口便是:“不仅有棉衣,还有棉裤。”
说着,纪振无奈展示,还抬了抬脚。
李师爷儿子李纹继续道:“看,棉鞋。”
接着拉起围巾跟帽子:“配套的,衣服不进风,脑袋不受寒。”
李师爷捂着脸,要说丢人吧,也不是,要说长脸吧,也没有。
可店里其他人可不管那么多,瞬间围上去看。
“好东西,这么一身要不少钱吧。”
“咱们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如果有这么一套衣服,就不会生冻疮了。”
“对啊,前几天那老头的脚都冻坏,回家一看,小拇指都掉了,就掉在鞋子里,现在只有四个脚指头。”
“真好啊,这鞋底怎么不一样。”
李纹解释:“这是他四婶做的,鞋底纳得厚,再用树胶一封,可以防水踩雪,鞋子不会湿。”
众人啧啧称奇,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问题。
贵吗。
“不贵,京城跟州城老爷们都看不上,说这是穷人才穿的,所以不贵。”
这话一说,众人松口气。
小宋训导问出张推官也想说的话:“你们怎么知道这是棉衣的啊,其他人可都不知道。”
“我们走街串巷送货,最怕的就是冬天,有保暖的东西,肯定奔走相告。”
“保命的东西,肯定在意的。”
“那我们怎么买呢,多少钱呢。”
“今年不成了,安丘沾桥种的都少,明年应该能买到。”
这个问题只有纪楚能回答,棉花他一手扶持,至今也未定价。
今日看到酒楼众人的反应,别提多高兴,因为这个价格,终于可以定下了。
纪楚继续道,“如果售卖的话,大概是一斤棉花五十文。”
五十文。
这价确实不高。
可一件棉衣也要两斤棉花,再加上布料针线,就算用了旧布,也要两钱银子吧?
如果想要一身整齐的,怎么都要近一两银钱。
还是贵的。
所以纪楚继续道:“最好是自家种,反正能跟麦子接茬,各家种个够自己穿的,也就足够了。”
自产自销,把多出来的棉花换成旧布。
这样就能压低成本。
今年的安丘沾桥,基本都是这样做的。
众人听着,只觉得这个主意好,各家都约着明年买些棉籽回家种。
反正卖不上价格,自己种自己穿,是最划算的。
有些人觉得可惜,这么好的东西,贵人们竟然不要,所以卖不上价。
也有人说,如果他们想买的话,咱们还买得起吗?
众人热热闹闹讨论,最后结果是:“贵人们不识货!好东西便宜咱们了!”
“没错!什么雅不雅,俗不俗的,好用就行。”
说着,热乎乎的羊杂汤上来,纪楚等人听得高兴,吃得也开怀。
小宋训导震惊道:“这里的味道不比那家酒楼差啊。”
张推官同样点头,吃得很痛快。
如此热闹的气氛中,众人推杯换盏,就连纪楚都多吃了两杯酒,棉花的发展,确实让他心里踏实。
但张推官跟小宋训导则越喝越多。
原本两人心情还不错,但一提起纪楚今年的考核,以及州城的生活,便连连叹气。
县官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
小考大家都经历过了,如今说的就是大考。
张推官之前是张县令,叹气道:“太难了,吏部连番问话不说,还有其他长官查问,最后还要见知州大人。”
“但凡问题,无不尖锐,问得人冷汗直冒,双腿颤抖。”
反正他那时候是这样的。
估计也是喝多了,张推官压低声音道:“这就算了,等待官职时,那更难熬,同一批上来的官员,至少有三到六个。”
“但好职位顶多俩,那怎么办,只能抢啊。”
所以明里暗里的绊子不少,大家都是面上和气,比政绩比人脉比学识。
稍不留意还会结仇。
张推官要不是靠着他家世好一些,根本做不到推官的位置。
可也是这样,就跟人结仇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官场一个萝卜一个坑,位置之争就是权力之争,确实残酷。
张推官还道:“听说你这一批人里,带上你一共六个,你们六个比,到时候暗地里绊子更多。你政绩好,却也不见得轻松。”
说到这,便是推心置腹了。
可小宋训导嗤笑:“你以为都是你?当个县令都当不好,还教纪大人做官呢,纪大人会管这些?”
纪楚正听得入神,回头一看,这小宋训导也喝醉了,指着比自己高一级的张推官道:“你不行就别教别人。”
“你以为你好吗?拿着那么好政绩过来,十个考生十个秀才,然后呢?”
“然后去当数科训导?!你刚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你教四书五经啊,多少人登门拜见。自己选了个冷门的数科,还说别人。你就会做官吗?”
好好好,两人本来是暗地里看不上,现在直接吵起来了。
也就是喝醉了,否则不会这般直白。
众人看得好笑,那小宋训导停顿片刻,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过来拉着纪大人袖子道:“大人,求你救我啊。”
“那数科,那数科他没学生!”
“我是一个没有学生的训导!”
纪楚震惊。
没有学生的训导?!
张推官还冷冷地补刀:“现在都尊儒学,谁去学数科,科举又不考。”
“明年便是乡试了,没人肯学的。”
说着,小宋训导更想哭了。
不要啊。
他跟纪大人辞别的时候,一腔雄心壮志,就想做好数科,扶持工科。
现在连学生都招不到,他就是光杆大元帅。
纪楚听明白之后,跟旁边的蔡先生对视一眼,反而笑着道:“好事。”
好事?
张推官跟小宋训导都看过来。
蔡一繁心中微动。
对他来说是好事。
纪楚继续道:“不破不立,数科都这样了,以后还会更难吗。”
这话也不知小宋训导听没听进去,反正张推官跟小宋训导又去喝酒了。
两人刚才还吵呢,这会倒是话题颇多。
他们从下面到州城,境遇都不算太好。
张推官是因为任职跟人有了恩怨。
小宋训导则是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就如方才所说,他拿着极好的政绩上来,都以为他会是四书五经的某科训导。
所以各家激动得不行,一定要让小宋训导带他们学生。
之后传出他要去带数科,众人还不信。
这就相当于,重点学习来了个厉害的班主任。
大家以为班主任肯定去带重点班,所以都把人往他塞。
等结果出来,对方说,我不带重点班,我带艺术班啊。
反正气的不少人都说小宋训导没有前途,政绩都是靠纪楚得来。
他们两个各有各的不得志,一起喝酒倒也正常了。
李师爷听着不是滋味,压低声音对纪楚道:“大人,他们两个尚且是有家世的。”
后面话没说。
那就是纪大人可是毫无根基,既要跟其他五人竞争,又要做好选择,否则前面政绩功亏一篑。
当初托同僚送信,那人等到年底才说,自己一时给忘了。
要不是纪大人再托张推官给知州再递信,那在知州那边,纪大人便是没有拜见长官便直接上任,这可是大忌。
看着是小事,但稍稍有一点不注意,那就完了。
先不提这些事,只讲如何应对三年大考,李师爷他们都毫无经验。
也就听张推官说了一些,倒也不详尽。
李师爷瞬间开始焦虑。
这要怎么办啊!
还是他儿子李纹道:“爹,纪大人的本事,您还不清楚?别烦了,咱们回去休息吧。”
大家吃饱喝足,也该休息了。
纪楚他们所在驿馆距离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张宋两人被家人接走,弓春荣他们也有固定的休息客店。
所以到驿馆时候,也就纪楚跟蔡先生等人。
一夜无话,纪楚他们睡到天明。
殊不知州城衙门已经知道他来了。
先是捕头邓成问了驿馆差役,之后户司主事听说,再有周大人也听说。
“纪楚!总算来了!”
“大家都在等他啊。”
“就剩他的考核了,等他考核一过,便能给这批官员分配职务。”
“他怎么来得这样晚。”
答这话的人,说得还算公道:“人家管着两个县,一个中县一个上县,人口加起来七八万,税收排名前列,你以为那样简单。”
这确实是实情,纪楚做事大家心里有数的,再苛刻的人,也挑不出毛病。
也有人暗地道:“其他五人都是陪跑,要不把他们职位直接定了再说,反正最重要的那个,自然是纪楚的。”
“不好坏了规矩,大家不过等一等,都能理解。”吏司主事答,“难道这点工夫都没有?”
捕头邓成听到这话,稍稍皱眉,不过并未多讲。
就在大家等着纪楚来衙门递文书时,另一个消息先一步进来。
户司主事脚步匆匆,手上还拿着咸安府那边的信件。
咸安府!
要跟他抢人!
没看到那咸安府的蔡先生寸步不离吗?
按理说他早就应该回咸安府了,现在呢?现在还跟纪楚在驿馆住着呢!
这根本不合理啊。
此事在曲夏州户司立刻传开。
在场官员都傻眼了。
他们都认为,纪楚就是天选户司的人。
现在好了,不止曲夏州户司想要他,咸安府也想要!
他们是州,那边是府。
倘若去了那边,前途自然更好。
咸安府竟然越级抢人,这合理吗!
再次听到消息的捕头邓成,无奈道:“来人,去趟驿馆,把纪县令赶紧请过来。”
你再不来!谣言都要满天飞了!
无论哪一个传言,对纪楚都不算友好。
此时的纪楚不是不想来。
而是在安排送往老家的节礼,等把东西送走,再告别弓春荣他们,杂事总算处理完了。
终于迎来今年最后一件事,考核。
这三年来他做得如何,全在接下来的考核当中。
不管外人如何评价,纪楚认认真真按照四善三最法一一对照。
四善为德、谨、公、勤。
三最为治事、劝课、抚养。
德行,谨慎,公正,辛勤。
处理事务,劝百姓耕田,抚养老弱孤寡、
以及兴修水利,屏除奸盗。
纪楚闭上眼,在州城驿馆里认真回忆。
把每一项标准都拿出来对应。
从最开始到安丘县,一直到沾桥,再到现在。
他应该是做到了。
一一对应,自然不是全无疏漏,也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但他努力让自己达标。
因为他答应过原身要做个好官,更因为他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看不得百姓们忍饥挨饿。
这不是他所学教导他的,更不是学了现代价值观所能承受的。
其实最开始,纪楚更多的是愤怒,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想的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明明分一杯羹给百姓,他们日子就能过好。
明明手稍微抬一抬,他们便不会饱受饥寒。
也是那时,他想起白居易的诗,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
百姓们饥寒交迫,他们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意思。
诗是最后一句则是,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按照这样看,他却是没做到的。
纪楚换下身上的棉衣,穿上官袍,去衙门考核吧。
不过,不管别人给的成绩如何,他心里已经自有评断。
接下来也只是践行乐天先生最后一句诗而已。
他要做万丈的保暖棉衣,要同百姓盖个洛阳城一般的房屋。
虽然有点贪心,但他会朝这个方向走的。
纪楚推开门,正好碰到捕头邓成亲自赶来。
“走吧,去州城衙门。”
第50章
安建三十三年冬, 十一月初八。
曲夏州州城衙门捕头邓成罕见有些着急,他看到纪楚之后,第一句话便是:“你真的去咸安府了?”
要说纪楚跟邓成, 自然不是头一回打交道。
当初查办沾桥县前县令,那个干练的差役, 便是他了。
邓成当初说, 他们后会有期,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他知道纪楚的为人, 故而问得十分直白。
纪楚笑而不答,只寒暄道:“邓捕头, 又见面了。”
纪楚身后李师爷,纪振,李纹,同样没有什么表情,显然同样不会多讲。
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邓成疑惑, 他到底是沉稳性子, 干脆道:“算了, 咱们边走边说。”
话音未落,就见蔡先生一行出门走动, 驿馆待得无聊, 索性逛逛。
但这在邓成眼里, 那就是游说纪楚离开的人啊!
之前就说过, 邓捕头是知州心腹, 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代表知州看法。
不出意外的话,许知州应该也在推测蔡先生他们还不回咸安府的目的。
邓捕头叹口气, 好官员确实难寻。
像纪楚这样,既懂事又会做事的,简直万里挑一。
如果他去了咸安府,那许知州就少了员大将。
不过邓捕头并未多纠结,他这会过来,不仅是问问纪楚的打算,更是念着纪楚的人品性格,提醒他两件事。
“一,今年大考共有六人,按理说十月中旬就该考完,十月底吏司印发新官职的文书。”
“但因为等你,故而推迟到如今。”
十月底就该办完的事。
现在已经十一月初八了。
虽说事出有因,可到底是耽搁大家时间。
纪楚有些奇怪。
这事,一定要人齐了才行?
邓成直接解释:“要按照考核的成绩定职位,就怕对晚来的人不公平。”
其实这一条放在纪楚身上,十分不合适。
因为今年考核六人当中,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直接把最好的位置留给纪楚便好,实在不用等着。
吏司的人无所谓,其他官员也无所谓。
只对等待的其他五人不好,这期间的煎熬可想而知。
就跟等面试结果一样。
接下来的结果关乎你至少三年的职位。
可因为竞争对手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
这种情况下,很难不对竞争对手有怨言。
张推官之前就说过,同期官员都有竞争,甚至会结怨。
纪楚这种情况,就是把怨气结成实质型了。
故而邓成听到吏司一直压着几个官员待定职位时,就有些皱眉。
那吏司跟纪楚也没有仇怨吧,何必做这种小动作。
纪楚何等聪明,邓成稍微暗示,他就知道有些不对劲。
第一件事提醒完了。
该第二件。
还是跟咸安府有关。
“现在都在说,你要去咸安府任职,让大家更是不满,觉得你朝秦暮楚,仗着有功绩飘了。”
“所以不管你是去是留,估计都少不了刁难。”
这份刁难里,多夹杂着嫉妒。
那里毕竟是府,他们这只是州。
而且都是当官的,怎么就你那样抢手?
都是一起来做官的,还只是个举人,就你步步高升?
这让人很难不产生怨气。
纪振听着有些着急,还好有李纹做他嘴替:“那他们会做什么吗,会针对纪大人吗。”
邓成看看这两个年轻人,开口道:“都是同僚,明面上不至于。”
明面不至于,背地不好说。
李师爷叹口气。
到了州城,果然麻烦啊。
可不管去哪,人际关系都是第一桩事,也没办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纪大人太过优秀,这也是没办法。
纪楚先是感谢邓捕头,然后道:“都是同僚,总要一起共事,大事小情都可以放放。”
只要不是生死问题,再多的矛盾都能化解。
见纪大人如此淡然,邓成更加佩服了,难免又想到咸安府,这地方真鸡贼啊,提前派人过来挖墙脚。
邓成难免多说几句:“咱们曲夏州如今越来越好,几位考核的大人都很看重您,咱们这边户司主事您也接触过,对您印象颇佳。”
邓成是承蒙许知州看重,在衙门做捕头。
那户司主事又是知州学生,他们自然关系不错,故而多说几句。
而今年的职位空缺中,就有户司右都事这样的好职位,从六品的官职不说,还是户司这样重要的地方。
今年六个考核的官员,职位在从七,正七之间。
可以说户司右都事,是人人都想坐的位置。
县衙有三班六房。
州衙门同样如此,其中各部主事不用多说,肯定是一把手。
往下便是左右都事,分别是二把手跟三把手,紧跟着主事,处理内部各项事宜。
这是成为各司主事的必要一步,理解成各部主事接班人就可以了。
再加上户司管着户口钱粮,妥妥的本地钱袋子。
只要纪楚愿意,这位置就是他,再加上邓成所讲,自己直属上司还看重他,接下来肯定前途无量。
经历过职场的都知道,有一个好上司的重要性。
什么?
咸安府那边也是户司要人。
他那边能有右都事的位置吗,肯定没有吧。
那边上司会对你那样好吗?也不会吧。
总之一句话,曲夏州真的不错,赶紧留下!
说话间,纪楚人已经到州衙门了,可惜他回答滴水不漏,根本不给空间。
邓成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看着纪楚带着李师爷去了吏司,门口李纹纪振两个长随等着。
他犹豫片刻,还是去找许知州说说才成。
曲夏州积压的事情太多,有纪大人在,能减轻知州很大压力。
这三年来,为了处理之前留下的烂摊子,许知州明显老了许多,他于心不忍。
而纪楚这边,人已经进吏司了。
纪楚刚递上官凭,就听对方道:“纪楚?!”
这句话让原本忙碌的吏司众人全都看过来。
纪楚!
众人打量眼前的年轻人,个高,英挺,脸上带笑,一身官服穿得十分板正。
好个气宇轩昂的县令。
纪楚头一回来曲夏州,也是头一回到州衙门,客气跟人打着招呼。
也有人松口气。
纪楚终于来报到了,终于可以考核了!
而纪楚这边报完道,就等着吏司考核,问什么说什么,他心里有准备了。
吏司这边更没打算为难他。
之前都说县官三年大考,那是对普通官员来说。
在纪楚这,大家还不了解吗?
虽没见过他,却早就听说他的名字。
故而跟其他官员不同,纪楚听到的问题并不复杂,甚至堪称简单。
纪楚有些疑惑。
按照邓捕头所说,吏司有人对他不满才是,考核会如此顺利?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就算有人不满,也不会做得太明显。
一上午时间,纪楚都在吏司,这三年来大大小小事情说了遍。
不仅如此,就差让他当场写篇策论了。
总之大家按照章程办事,这难上加难的三年大考,在纪楚这边,轻轻松松通过。
吏司有人还道:“政绩好真是轻松,想当年我被问到田地赋税时,恨不得自己去种几亩地添上。”
做的事情少,自然心里发虚,还要想办法把话说得好听。
人家纪楚这里完全不需要啊,如实说就行。
所以不是纪楚觉得简单,是他事情做得漂亮,故而怎么都为难不了他。
整个上午过去,吏司众人跟纪楚都松口气。
这流程终于走完了!
可以给他安排官职了!
但给之前,吏司右都事犹豫片刻,开口问道:“纪大人可有想任职的位置?”
这话说完,众人都看过去,纪楚淡定道:“下官是朝廷官员,百姓县令,不管去哪都可以,全看吏司安置。”
李师爷那边心里一紧,他跟着进来之后,多是递送笔墨,拿放茶水,方才都有些松懈了。
可吏司右都事的问题,明显不对劲。
哪有问下属想去哪的。
倘若纪大人真的说了具体的地方,岂不是把没选的地方都得罪了?
首先今年六个官员都要大考,都要重新安排职务。
难道各个询问意见,问他们想去哪?
这又不是班级选班干部,问问个人意见跟选择,这是当官!哪有询问的!
其他官员本就觉得纪大人被优待,如今更觉得这样吧。
纪楚看了看提问的吏司右都事,只见他有些尴尬。
纪楚并未再多说,只是客气询问其他事宜,确定无误之后,这才带着李师爷离开。
等他二人走了,右都事才看向旁边的左都事,又想到等着回话的吏司主事,叹口气去见人。
外面正好碰到纪楚跟李师爷,再次客气见礼。
纪楚跟李师爷则在等许知州的召见。
既然来了衙门,肯定要主动拜见长官的,这也是应有的礼数。
其他县令过来肯定也是如此,只要不是极忙,许知州都会抽空见一见。
到纪楚这更是如此。
纪楚跟许知州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给下属送好马通勤这种事,也就许知州能做得出来了!
当然了,让纪楚兼任两县县令,同样是许知州足够信任他的能力。
等待之时,李师爷还是难掩担忧:“方才那个问题不对劲。”
纪楚点头:“吏司有人不喜我。”
会是谁?
不像是右都事,他那句话太过突兀,并非正常行事。
但总归是吏司里面的人。
这不着急,可以慢慢看,反正他在这时间还长。
纪楚没等太久,就被许知州召见。
这次连李师爷也不能入内,只能跟纪振,李纹一起在外面等着。
许知州今年五十三,年纪不算特别大,精神也还尚好,但能闻到汤药味道,估计也是事多心烦。
纪楚上前拱手道:“下官纪楚,拜见知州大人。”
许知州看向纪楚,笑道:“虽说头一回见,却像是神交已久。”
说着对邓成道:“给纪县令看座。”
提起这事,纪楚再次解释道:“当年匆匆赴任,所以没能来曲夏州拜见长官您,实在失礼。”
三年前那会,纪楚病得太厉害了,权衡之下还是先去赴任。
不然纪楚觉得,他都撑不到地方。
这都是小事了,许知州后来知道经过,甚至知道纪楚还托人送信但迟到了。
好在张推官又带来一封信,让他不至于生气。
许知州厌烦不讲规矩无礼之人。
如果没有后来补的那封信,估计确实会对纪楚有些偏见。
不提之前的事了,许知州直接道:“听闻咸安府的蔡一繁蔡先生还在州城吗。”
纪楚下意识抬头,就连邓成也震惊。
您问的这般直白吗!
纪楚答道:“在,同下官一起住在驿馆。”
“可是咸安府户司给的职位,有说是什么吗。”
看来许知州甚至知道信件大概内容。
纪楚继续如实答:“没有具体职位,只讲想请我去,对棉花,油菜,都很感兴趣。”
“想来不会低于从六品。”许知州笑着道,“咸安府的知府我认识,同在国子监读书时便是个急脾气,但人不错,他估计在着急本地磨油作坊。”
曲夏州的油菜产业马上起来,最近的咸安府依靠蔡一繁建起十几家磨油作坊,只是最近管理混乱,很需要一个人处理。
想来他们的人选便是纪楚。
许知州还笑:“他还绕过我,先给你写信,又给咱们吏司写信。”
总之一句,就是想把纪楚要走。
纪楚有些诧异。
原来是这么回事,忽然之间有些心虚怎么办。
咸安府依靠蔡先生建起作坊,他现在还要把蔡先生拐走。
许知州则打量这个年轻人,想知道他的真实意愿。
不管去哪,这都会是个好官。
许知州眼中带着不遮掩的欣赏,等纪楚抬头时候却又闪过了,只有邓成在旁边看的明明白白。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
方才在吏司考核,那边右都事就问这个问题。
但那在众目睽睽之下,纪楚绝对不可能回答。
这会许知州再问,纪楚还有些犹豫。
许知州也不急,只道:“今年空出来的职位,一个户司右都事还不错,还有工司,州学,司狱司,通判处等等。”
“户司跟州学都还不错,你跟周大人关系也不错,他们礼司虽没空缺,你若想去也不是问题。”
就差说一句。
州城各处,随便你挑。
堂堂知州,给这样的好处,谁听了不心动。
可这些话远不如最后一句:“棉花之事未成,你还不能走。”
这就是许知州的意思。
棉花之事未成。
什么事?
低价交换售卖的事。
压制棉花名声的事。
甚至让他去礼司,同样是为了这个事。
压的时间越久,能买到棉花的穷人就越多。
曲夏州百姓太苦了。
不能让他们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只怕纪楚一走,这事直接反弹。
所以许知州才这般“大方”,他不是对纪楚大方,是真的可怜曲夏州百姓。
而且他认为,纪楚大概率不会走的。
因为这孩子不会半途而废,看着未完之事。
这不像纪楚的为人。
那问题来了。
纪楚既然不走,为何不澄清?
邓成都回过味。
是啊,为什么不澄清跟咸安府的关系,天知道因为这件事,州城衙门不少人对他有意见。
那蔡先生又是怎么回事,为何还在?
纪楚见话都到这份上,也不再隐瞒,开口道:“知州大人,您认为棉花之事未完,还有哪些未完。”
种的面积太少,一旦放开,便会供不应求,肯定是价高者得。
那如何提高呢?
纪楚直接道:“机器。”
“大人您看,咸安府为何新建十五座磨油作坊,磨油的速度,远超除了安丘县呼文村作坊之外的所有商户。”
这话好像有点难理解。
意思就是,曲夏州一百多个作坊,把呼文村去掉,剩下所有大大小小作坊产量加起来,不如人家新建的十五家。
因为磨油的机器。
因为蔡先生改了机器。
所以才能曲夏州种油菜,咸安府做加工,甚至因为生意太好,急需人去管。
“下官认为,棉花未完之事,也在机器。”
虽说不是现代那种轰隆隆的真正器械,但也是有进步空间的器具。
比如说播种的农具,灌溉的农具,去籽,弹棉花,甚至以后纺线织布。
都有改进的空间。
纪楚认为,想要多种棉花,改进器具是必然的。
所以他把这个,称为棉花的未完之事。
许知州此时更加确定。
纪楚都考虑到这一步了,自然不会走的。
那他想说什么。
纪楚再次提起一人:“工匠蔡一繁如今就在驿馆,今年的弹花机,去年的水车,咸安府的磨油器具,都是他做的。”
“这样的人,倘若有更多学生,更多子弟,必然可以把提高效率的机器加以改进。”
“他没走,是下官强留的,希望他能留在曲夏州,帮忙改进棉花农具。”
此话一出,许知州都不淡定了。
当真?!
那蔡一繁虽然只是工匠,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整个平临国找不出几个。
倘若他能留下来,自己估计会被咸安府知府骂死。
但挨骂又怎么样,值得啊。
“真的?你可以说服他?”许知州立刻追问。
纪楚点头,又摇头,再道:“他一家老小子弟都在咸安府,很难说服。”
“除非做到一条。”
“请蔡先生,去州学教书,以官学夫子之礼相待。”
“只有这样,方能让他留在此地。”
许知州眉头紧皱。
一介匠人,怎么能去州学这种读圣贤书的地方。
能在州学当夫子的,最低也是举人。
他一个识字不多的匠人,如何能去。
“夫子之礼,他能去六科中的哪里。”许知州深吸口气。
他对纪楚欣赏之意并未减少,可这跟他的价值实在不符。
让字都不认识多少的人去州学,不合礼数。
“数科。”纪楚直接答,“蔡先生他识字不多,数学却极好的。”
这两点根本不冲突啊。
在纪楚看来,蔡先生更多是天赋使然。
数学面前,天赋极为重要。
以数科带动工科,一定能把工科发扬光大。
许知州听此,再想到如今州学数科的情况,一阵头疼。
纪楚啊纪楚,本以为这孩子听话又会做事。
怎么突然不一样了。
用现代的话就是,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叛逆了。
再想想前因后果,许知州冷静下来:“也就是说,能留下蔡先生的前提是,特许他进入州学当夫子。”
“而你留下的前提,便是能跟蔡先生共事。”
最后一句话听着没什么关联。
可大家都明白其中意思。
邓成更是瞪大眼睛,这怎么可以!
分明是以自己的前途跟蔡先生绑定。
世人皆知,工匠进州学有多难。
所以纪楚早就想好,以他自己为筹码。
能让蔡先生当夫子,他就留下。
蔡先生不能在这,他大概率会去咸安府。
为什么?
至于吗?
不过是个工匠。
看着好像疯了一般。
纪楚心道,他可没疯,倘若你面前有个科学家,工程师,你不珍惜吗,你不捧在手心吗。
其实许知州就算不问的如此详细,纪楚也会想办法传达这个意思。
故而他不澄清自己跟咸安府的关系。
既是退路,也是增加胜算。
纪楚觉得,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般好的机会。
正好自己有些用,许知州又不是个小气的,蔡先生尚且有扬名的心思。
何不趁势为之。
趁着这个机会,打开工科的口子。
让改进机器,提高生产力进入官方程序。
缺点就是,他用筹码交换的方式。
颇有些居功自傲胁迫之感。
这是官场大忌。
甚至跟外面说他居功,所以故意来迟,故意让同僚等着,是差不多的意思。
都仗着自己有点功绩以下犯上。
所以许知州颇有些沉默,目光复杂地看着纪楚。
这个下属确实越界了。
可他这样行事,对自己百害无一利。
他一心为百姓,这很好。
但到底于礼不合。
官学培养读书人,为朝廷所用。
今日匠人能进,明日商贾难道也能来当夫子?
别说他不同意,就算是极为欣赏纪楚的周大人来了,州学学政来了,都要勃然大怒。
知州书房内沉默许久。
许知州以本地棉花之事未完做邀请。
纪楚接受这个邀请,却要带着工匠进官学。
一个是发展棉花,这东西能救活许多人的命。
另一个是把事情搁置,让纪楚爱去哪去哪,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匠人进官学当夫子的先河。
许知州发现,这世上最让他头疼的人出现了。
这孩子哪里听话哪里圆滑了。
分明一身反骨。
事情办的样样漂亮,实际上极有自己的想法。
方才许知州说,纪楚留下的前提,便是能跟蔡先生共事。
这话纪楚并未回答,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邓成忍不住打破沉默:“纪大人,你还敢威胁知州大人?一个七品小官去留,焉敢如此!其中必有误会吧。”
说着还给纪楚使眼色,台阶都给你了,还不快下去。
纪楚却一本正经道:“其他知州不敢,许知州却是敢的。”
“倘若换个不为百姓着想的上司,下官半个字都不敢提。”
“但今日是许知州与你我二人,方敢如此直白。”
许知州被这话气的嘴唇动了动,感觉自己脑仁疼。
明明自己那不听话的孙儿远在京城,怎么感觉人好像就在眼前?
“出去。”许知州深吸口气,再次道,“纪楚,你出去。”
纪楚麻溜离开,留下邓成赶紧给知州大人端茶顺气。
能不能成,就看许知州的意思了。
但不管怎么样,科技不能不发展,棉花不能不种。
发展科技这事,他做定了。
无论在哪都要把它做成。
剩下便是等消息,他耐心很足的。【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