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论等价交换的基本法


    天穹上挂着绯红的月亮, 克里斯梅尔已经离得足够近,仿佛横过手中的镰刀就能划破它。


    “魔王啊魔王。”


    在力量的威吓下,月光水波般颤抖起来。魔王听到自然的窃窃私语,“月亮上没有属于你的东西, 高傲的魔王, 你为何要停留?愤怒的魔王, 你所求为何?”


    在“新星”出现后, 耳边寂静了数秒。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捏着镰刀,在寂静中听见了骨节的响声。他知道自然的精灵有多瞧不上低劣的深渊魔族,所以并不抱有像大法师一样和它们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杯茶的幻想。


    “我需要修好它。”


    魔王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这不可能……独一无二的宝藏……如果付出极大的代价……至少让它的主人……再开一次茶会……让大法师亲自来。”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拼凑不出完整字句。


    “他不会过来。”


    克里斯梅尔说。月光一瞬间黯淡下来, 仿佛法师不请它们喝“茶”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大法师的人缘——如果这算是人缘——真是好到出奇。夜空中那一轮亘古的月亮冷冷清清地挂在天空中。


    魔王感到这一幕特别碍眼。


    “罗兰用什么当赌注和你们开的茶会?”


    夜空中张开羽翼的魔物压低了声音,“我猜猜……他那时候就不是很懂得什么叫惜命。用失去生命的风险换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光明宝石, 他肯定上赶着做这笔买卖。既然他活下来了,这很好,但他不会再冒一次险。”


    沉寂的夜色默认了他的猜测。


    有风从西边吹来, 魔王陛下不喜欢商榷,也憎恶拖泥带水的交谈。他把银灰色的长发拨到身后, 随后轻而傲慢地说:


    “我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


    “不是罗兰就不行,不是罗兰就不行, 不是罗兰就……”


    克里斯梅尔的镰刀燃起火焰,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那轮满月。月光已变成深红色,耳边那些声音顷刻间湮没无踪。半响, 才重新像是交易般响起窃窃细语:


    “月之精魄已经破碎,变不出第二枚宝石。”


    魔王凝视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用我的心脏。”


    这句话在天穹下清晰可闻,随后消散。就连克里斯梅尔的威胁对象——那轮月亮——显然也被他的发言震慑住了。深渊魔族的心脏蕴含着强大的魔力,这么计算, 它们的主君陛下显然拥有这个世界最珍贵的魔法材料。


    说老实话,这可比罗兰当年的命要重得多。


    耳边的精灵归根结底只是自然界的意志,魔王如此开价,裹挟着魔力契约的风便从他的耳畔呼啸而过,异象在夜空中闪烁不已。


    “你既然有决心如此……为什么不把心脏直接给他。”


    魔王并不意外地垂下眼眸,听到了这个问题。


    假如他直接把心脏作为魔力材料,镶嵌在“新星”上的力量也足够恢弘。不过,这枚象征着光辉的法杖恐怕得换个名字了,因为克里斯梅尔的心脏承载着深渊魔族漆黑的魔力,是纯粹阴霾的象征。但那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模样。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漫天如雪般的星辉。


    “我无意和没生命的东西交谈。”


    克里斯梅尔说,“也不打算现在就和你立约。记住我的话,我会再来。”


    说毕,魔界的君主缓缓转过脚尖,背过身去。


    当他远离月亮时,月光变得轻盈,被涤洗过一般恢复了原本柔和的银色。他一步步走回了他在密拉尔大陆上的殿堂。


    *


    当魔王的脚步声近到人类能听到的那一刻,他在读一本书。


    罗兰停下了翻页的动作,随手拿起书签夹了进去。又把蘸满墨水的笔小心翼翼地撇在一边。


    与此同时克里斯梅尔推开门,人类才刚刚收拾好眼前的东西,克里斯梅尔又打开了牢笼的锁,像一阵飓风般刮了进来。


    “亲爱的,”


    罗兰偏了偏头,“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魔王陛下欣然享受了他和伴侣的这一权力。人类伸出手,发觉他身上冰凉,大概是刚刚在外面转了一圈,沾染上了露水和烟尘。魔王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迅速地解开大氅,把下巴抵在罗兰肩膀上的同时,翅膀也顺便把他团团围住。


    罗兰张开双臂,勉强把他抱了个满怀——勉强是因为克里斯梅尔的翅膀真的很占地方。


    “我们才一个晚上没见面……”


    拥抱魔王是一项充满风险的行为,因为马上就会面临着难以分开的困境。


    克里斯梅尔像牛皮糖一样粘人,罗兰明智地没有把这个比喻说出口。


    他听见魔王靠在他耳边低沉而缓慢地呼吸着,魔物的心脏隔着薄薄的阻碍贴在他的胸口,仿佛在他的胸膛里有力地鼓动。


    当克里斯梅尔顺势把人类扑倒在地上,银灰色的头发洒了他整个胸口时,罗兰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他伸手推了推,当然魔王纹丝不动,只是对方皮肤慢慢地热了起来,那双阴晴不定的暗金色眼眸也像是融化了一般望向他。


    罗兰觉得心都化了,“一个晚上已经很久了。”


    “我不在这里的时候,”


    魔王问,“你一直在看书?”


    深渊魔族尝试着拐弯抹角地提问,但终究没有天赋。这个问题赤裸裸地导向另一个问题。


    “当然,我有在想你。”


    罗兰眨眨眼睛。


    这又是人类的甜言蜜语,克里斯梅尔想,否则对方被锁在牢笼,剥夺了所有的力量,怎么还让他的心仿佛遇到危险的敌人般跳的这么快。


    从大法师被锁进这牢笼算起,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最初,每一次推开魔宫的门扉,魔王的内心中总有一片阴霾的影子。但罗兰始终恪守着约定,他心甘情愿地被圈养在魔宫的一隅,每天和克里斯梅尔黏在一起,空闲的时候搞搞理论研究,甚至没有过问任何外界发生的事。


    虽然,以他现在的状态也没法逾矩。


    克里斯梅尔本以为人类会很快厌倦,但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看见自己时却总是闪闪发亮。


    罗兰不吝啬说关于爱的话语,要是魔王愿意,甚至乐意对着他说一整晚——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最后以人类吻了吻睡着的魔物的眼睫告终。


    他也不吝啬表达爱意,至少那双眼睛望向他时,克里斯梅尔觉得自己无法不相信眼眸中的情感。


    一天、两天、三天……


    一星期,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


    时间不断流逝着,这似乎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魔王肉眼可见地被恒定的情景缓和了情绪,不再那么容易被激怒,尽管他并不愿意让自己显得那么容易被哄好,魔王城的魔物能够以“荣光焕发”来形容它们脾气忽然好了很多的陛下。主君养了个人类小白脸的故事也悄悄地传开了。


    克里斯梅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自然,走到门扉前已经渐渐不再驻足。


    就好像自然而然地回到了那段热恋的时期。


    魔王得到了“有在想他”的满意答复,他抬起金灿灿的眼眸盯着人类看了一眼,似乎在考量他的真心,但很快就就着把人类扑倒的姿势跨坐在他的身上,蹭了蹭人类的脖颈。


    就像是野兽狼吞虎咽掉猎物之前危险地表达亲昵。


    他极为贪婪地吻在罗兰脖颈上时,人类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低低的:


    “一切是不是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你在说什……”


    罗兰琥珀色的瞳孔闪烁了一瞬,但很快就被面前魔物的模样占据,“克里斯。”


    魔王当然不甘心每一次都被人类牵着鼻子走。


    现在是他在囚禁罗兰。所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新的姿势。


    魔王的眼眸泛起一点猩红,骑在人类身上。用这个姿势,他那只尖锐的角会时不时擦着他的脖颈刺下去,虽然没有一次真的划破人类的喉咙,但平白无故添上了命悬一线的气息。而且,每当结束,人类多少有点心疼昂贵的地毯。


    不过,现在他当然没空考虑这个。


    他只是抚摸着对方俯下身到极致时战栗不已的脊背,吻了吻那双金砾般的眼睛。


    他的指尖是潮湿的,在这时一点点往下顺克里斯梅尔的长发时,对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后总是会难耐地开始挣扎。


    挣扎有时候会成功。


    但挑剔的魔王陛下对这种情况下的成功显得非常不虞。


    罗兰想,幸好魔王陛下已经为这间偏殿做了很好的隔音,他现在可没法放一个静音咒。


    当糜乱的气息一点点在室内褪去,克里斯梅尔为自己扣好倒数第二枚扣子。


    他的眼眸中还残留着餍足,却忽然瞥开了视线,没头没尾地对罗兰说,“……但我不会让你得逞。”


    魔王的神情中有某种更为令人警惕的东西,尽管他立刻缄口不言。克里斯梅尔扣起最后一枚扣子,仿佛悄然地看了一眼人类,望见对方那双明智的眼眸陷入了思索,这才又紧接着宣布,试图掩盖掉方才的言论:“我得走了。”


    “不留下来吗?”人类有点惊讶。


    从被关起来开始算起,克里斯梅尔恨不得每天每夜和自己黏在一起,基本上没有让罗兰体会过寂寞的感觉。


    不过他最近或许有其他要做的事情,总是频繁地外出。


    人类用指尖点着毛茸茸的地毯——现在已经被魔王的魔法一键换成了新的,显得非常败家。罗兰考虑过按照他们的频率,一年得浪费掉多少张地毯,不过还是算了——


    是魔王城里的内部事务,还是王国又派了烦人的勇者?


    假如他能够帮得上忙……


    罗兰不知不觉思考得太多,随后惊觉以自己此时的身份,不应该再过问外面的事。他的瞳孔微微转动着,完全是一时间没有忍住便重操旧业。


    克里斯梅尔盯着他看。


    魔族不用眨眼,这点有时让人毛骨悚然。


    好吧,但是魔王这样望向他,就好像在等待着他问些什么。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就算知道不太应该,还是忍不住挑一个问题问他。


    “克里斯,”罗兰问,“你昨晚去了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


    魔王说,语气颇有点居高临下。


    对方其实就是想要听他这么问,然后说出这句早有准备的话来。人类一时间觉得十分可爱,但潜意识里某个齿轮忽然咔擦一响,头脑又不由自主地转动起来。


    那件大氅。


    他想到了克里斯梅尔一开始就主动脱下的大氅,上面有股冰冷的味道,但不是往常会出现在魔王身上的哪一种。这股气味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但罗兰说不上来。他在回忆时渐渐蹙起了眉毛,觉得这件事背后藏着一朵乌云。


    如果他能够跟着克里斯梅尔出去——


    罗兰在念头出现的那一刻就颇有自知之明地打消了它。


    不,他绝对不希望看到对方再一次失望的样子。


    他想了想,踮起脚尖伸手越过魔王的肩膀,银灰色的发丝被羽翼分成两部分,他整理了一下魔王背后的头发,随后满意地拍了拍手。


    “那么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但是被克里斯梅尔打断。


    “我有时候看不明白,”


    魔王盯着他,“法师,你真的对现在什么都做不到的状态很满意,还是只是在我面前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


    深渊魔族有着非凡的恢复能力。以方才他们做的乱七八糟的事的激烈程度,换一个人或许已经走不动路。


    但魔界的暴君已经好整以暇地收拾好自己,用衣物掩盖住自己的皮肤,随后极具压迫感地用恐吓般的目光望过来——或许也没有那么完善,比如克里斯梅尔恐怕并不介意顶着脖子上的红印到处走,也无意掩盖自己屈居人下的事实。


    反正没有魔敢看。


    罗兰因为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因为是你,所以都——”


    但是克里斯梅尔仍旧没有让他说完。


    这位魔界的君主在把大法师罗兰关押了足足数月后,情绪日趋稳定,却不知为何又显著地开始发疯。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嘲弄般地说:“但我难免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把你锁起来然后放在我身边,就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弱者总是这样自欺欺人。但是假如锁链有一天解开了呢?如果我走进这间宫殿而没有看到你,梦魇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锁链的钥匙在你手上。”罗兰说。


    “是的,”魔王微微垂了垂眼眸,“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情。”


    他一伸手就拽住了人类身上的锁链,细细的银色链条无比坚固,在他的指尖就像是泉水一样流过。克里斯梅尔望着锁链的眼神,让人类的心跳忽然加快起来。


    “你昨晚去了哪里?”罗兰脱口而出,即使他已经决心不再问。


    “无可奉告。”


    “那么今晚呢?”


    克里斯梅尔没有说话。


    不过须臾之间,罗兰顺着锁链的力量向前踉跄了两步,魔王足以抬起手抚摸着被圈养的人类留长的头发。


    淡金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是冰冷燃烧的火焰。人类的头发要更柔顺许多,摸起来并不像魔族那样发涩。他不再克制自己的情绪,再一次咬破了人类的嘴唇。


    他们此时的氛围怎么看都不应该有一个吻。


    但就是有这么一个吻。


    罗兰觉得某股火苗忽然从指尖窜上来,他的手臂仿佛蜡烛一样融化。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忽然拽着魔王的大氅也拼命地朝自己这里按,那吻生涩地就好像他第一次吻上对方冰冷的嘴唇,还没有习惯温柔的亲昵,可以称得上撕咬,回味辛辣。


    “不管你想要去哪里,”


    罗兰气息不稳地要求,“今晚哪里也别去。”


    “你能用什么阻止我?”


    克里斯梅尔一哂,他的眼眸中也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手铐,脚镣,还是秘银与纯金制作的牢笼。你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报复。


    这个词电光石火般出现在罗兰的脑海里。


    方才的抵死缠绵,毫无嫌隙的亲密无间,那时候也是如此,直到事情发生前的最后一刻,一切急转直下。那时候也是如此。


    “假如你能够明白这点,你就知道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人类拽着魔王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但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可怕的幻想,目光中似乎望见了赤红色的星河,那时星辰就像血一样,他把克里斯梅尔骗进了幻境,群星幻化成枷锁,锁在魔物的四肢上,就连撕扯也是徒劳。


    假如这是一场报复,克里斯梅尔会怎么做?


    漫长的囚禁并没有真的让人类忘掉如何思考,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今天是满月日。”


    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今晚过后,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


    魔物的嘴唇还残留着一抹鲜艳的血色,他这样说道,“现在该你发现自己无力制止,只好眼睁睁看着了。”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因为兴奋而变成了野兽般的竖瞳。


    他很少看到人类如此惊悸的模样。


    这时候的罗兰什么都答应,什么乱七八糟的承诺都做,他口不择言,只是想要他留下来,不拿自己做牺牲或者任何危险的勾当。


    假如方才人类只是觉得两只手臂化为了蜡烛,现在他浑身上下仿佛一枚着了火的木头。


    “我刚刚问你满不满足。”


    克里斯梅尔专横地说,甚至有些孩子气,“不过,不管你怎么回答。我不满足。我不想要听你道歉,也不希望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你不该招惹深渊魔族的君主,我会用一模一样的手段把东西还给你。我说过我会让你后悔。”


    “我后悔了。”


    罗兰第一次对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巨大的不安,仿佛来自过去的刀割在他的身上,露出不会流血的疮疤,他麻木地摇着头,“不要去。”


    但他的指尖被迫从克里斯梅尔的大氅上抽离。


    克里斯梅尔横过镰刀,那枚他的肋骨被作为当年的罪状呈现在眼前,散发出的魔气阻止他再靠近。他低声说:


    “当年怎么没有带走呢?你明明说过想要我的心脏做你的礼物。”


    罗兰拼命地挣扎着,人类第一次发现根本不影响行动的镣铐是如此坚不可摧,而牢笼的栏杆之外,又如此遥不可及。魔王不留情面地走出了笼子,他回望了一眼罗兰,那只暗金色的眼眸璀璨如神明。


    罗兰用力绷紧指尖,却只拽下他的一枚羽毛。


    假如他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漆黑的翎羽轻飘飘掉在地上。


    人类的瞳孔中只能映照出那个背影。


    他不知道克里斯梅尔要去做什么,但基本能够预料,因而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他心跳如擂鼓。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法师此时无计可施,他被拘束在甜蜜的牢笼之中,一度自满于此,毫无忧虑。


    所以他看不到,听不到。


    “你知道吗?”


    魔王站在即将关闭的门扉前,忽然再一次开口,“罗兰。我在深渊里待了很久,从来不屑与光明为伍,尤其憎恶以光明自居的人类。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身后的星辰非常美丽。那对我来说几乎是卑鄙的,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只能看见你。”


    “不行,不要去。”


    罗兰喃喃道,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只有纯粹而强大的你足以与我比肩,我最开始是这样想的,”


    魔王平静地陈述着,“然后你消失了,在教会我什么是爱后。我把一切都怪罪在你的不告而别上。你让我忘记,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我考虑拔掉你的指甲,折断你的羽翼,把你圈养起来。我发现我其实不在乎你是否拥有力量,你待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感到……快乐。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忽略掉我们之间的旧伤疤,所以我总得找一天翻翻旧账。”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罗兰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的,“如果你想要看到‘新星’重燃光彩,我可以自己再去试着摘一次月亮。”


    克里斯梅尔仿佛听到什么趣事,轻飘飘地说,听起来心情更为捉摸不透,“大法师罗兰,你可是天底下最爱自我牺牲的人类,现在反倒还开始阻止别人尝试你的爱好。”


    “我真的,”


    罗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铁锈般的味道蔓延开来,“感到非常、非常、非常后悔。我不想看你陷入危险,我只要你能答应这一点。”


    “你做事之前就没考虑过别人吗?”


    人类仿佛犯了错的孩子般垂着头,琥珀色的眼眸也黯淡了光辉。他迟疑了半响,才听起来很可怜地喊道:“克里斯……”


    魔王板着脸,“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因为……”


    人类的声音忽然失去控制,罗兰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他所在的牢笼,他的手臂晃了晃,最终垂下,挡住了眼睛,“我太爱你了,克里斯。但是我做的非常糟糕。我现在明白了。我明白你这么做是完全正当的报复,但如果我还能够用这种卑鄙的爱来请求你,那么……”


    “……不要为了我去牺牲。”


    “是吗。”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说,但遮着眼睛的大法师没有察觉到他稍稍柔和的目光,“或许我们在某些想法上还能够相互理解。”


    人类和魔王本就是相似的人,因为强大所以傲慢,因为傲慢所以独断专行,做的事情都一等一的糟糕。


    事实上,他知道罗兰爱他,大法师已经身体力行地贯彻了爱这个字。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让人放心的爱人,而且过去的一些事不能怪罪在他身上。


    但魔王迁怒于人类,并不打算悔改,在对方的纵容下剥夺了对方的辉光,限制了对方的自由,并且说不定那天就会用镰刀割下对方的喉咙。


    如果这一切都能做一次清算——


    大法师仍旧无法平静,他战栗地、心怀畏惧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但是我和你不同,”


    然而在微妙的停顿后,克里斯梅尔忽然缓慢而庄矜地说道:“比如说,我没有幼稚到真的必须要重复一遍你做过的错事。”


    “如果你能阻止我的话,那就过来。”


    话音还没有落,魔王就直截了当地锁上了门扉,截断了他的声音。


    被克里斯梅尔说幼稚,对人类来说还是头一次。


    罗兰怔怔地望着那扇被关闭的门,心中咀嚼着魔王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微微一缩。隔着栏杆,人类迅速地望向室内有限的不划分在牢笼范畴的空间,发现那枚黑漆漆的羽毛仍旧落在地上,魔王没有让它消散。


    是忘记了,还是……有意?


    人类摸索着,拾捡起那枚羽毛。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要离开这里,然后追上克里斯梅尔。


    *


    一刻钟后。


    魔王身处在遍布星辉的空间。在他的对面,璀璨的光球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它正要和面色冷淡的克里斯梅尔立约,把魔王的心脏锻造成一枚明亮的宝石。


    克里斯梅尔已经将手伸到胸口。


    就在这时,四周的墙壁忽然传来一阵巨响。非客观物质的墙壁开始坍塌,有什么力量直接在它们的外部轰出了一个大洞,以至于星尘在暴力的冲击下开始到处乱飘。


    魔王陛下面不改色地松开了按住胸口的手。


    他面前的光球难得表现出了欣悦的情绪,细小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响起:“罗兰、罗兰、罗兰……”克里斯梅尔冷冷地瞥了它一眼。


    从墙面上的洞口中浮现的,除了人类不会有其他存在。


    站在一片废墟的爆炸现场,罗兰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凌乱,手铐不知道被他怎么弄开了,手腕上还有一道痕迹,但是脚镣却还锁着他的脚踝。


    他的耳垂上挂着一枚漆黑的羽毛,锋利地垂在他的脖颈边,映衬着他苍白的皮肤,仿佛一个别出心裁的装饰。


    看见毫发无损的克里斯梅尔,人类来来回回扫视了三遍,才终于放心。


    无视月亮的声音,他冲着克里斯梅尔微笑:“我来了。”


    “比我想象的要快。”


    暗金色眼眸的魔王被人类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还是按捺不住夸赞了一句。


    他冲着罗兰伸出手来。罗兰乖乖地凑上前去,踩着满地的星尘坐在魔王的旁边,对面自然的精灵察觉到人类的状态不好,仿佛很关切的样子,窃窃私语也愈发清晰。


    “你是指这个吗?”


    人类揣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形象,然后带着骄傲的情绪说,“没必要担心,这是我和克里斯之间的情·趣。”


    克里斯梅尔有时候很佩服人类的话术。


    就比如说他之前就没有发现那喧嚣的月亮一瞬间能变得这么安静。


    不过,既然罗兰来了,而且坐在本来只允许两方博弈的房间——局势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扭转,魔王忽然有了一点期待,关于对方什么时候才能发觉这残酷的现实。


    它翘首以盼等来的大法师此时此刻坐在这里,


    不仅不是拿着令它垂涎灵魂来和它做交易,而且还是来坑它的。


    第212章 论未曾改变的色彩


    “那么, ”罗兰微微一笑,亲切地说,“你们之前在聊些什么呢?”


    他丝毫没有登堂入室的拘谨,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面前的“新星”上。克里斯梅尔用手按了按额头, 思忖着怎么才能让罗兰理解他的意思。


    或许不用多做解释——精灵的窃窃私语迫不及待地泄了密。


    下一秒, 魔王就听到罗兰装模做样地拖长了声音:


    “亲爱的,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因为这游戏我不仅比你擅长, 而且很熟悉。”


    人类把手放在桌上,望向赌桌另一头的月亮,


    与其说那是月亮,不如说是足以灼伤视网膜的纯粹的光芒, 月光水银般覆盖着空间内目之所及的所有事物,美丽又隐含危险。它们对多年前的那一场赌注深感遗憾, 尽管诞生自月亮的意识并没有确切的情感和思想,它们这么多年来仍旧对当年没能吞噬的法师的灵魂念念不忘。


    “……不过,魔王的心脏的确是个好筹码。”


    罗兰的神情冷下去, 眼眸中的笑意淡了淡,“这么有趣的赌局, 连我都忍不住想要插手,克里斯, 你介意我顺便押上我的灵魂,为我们的赌资再添上一笔吗?”


    他话音刚落下,面前的光就炽热了几分。


    “要, 罗兰,”数不清的声音汇聚在耳边,“要,否则, 魔王,反悔,停止。”


    克里斯梅尔用威慑的目光瞪了人类一眼。显然不起作用,有了月亮的支持,罗兰微笑地望着他,那目光中有一种静默的坚持。对峙了几秒钟,魔王移开目光。


    “随你。”


    他冷淡地说。


    赢得了赌局的那一方能取走另一方所承诺的一切。原本的输赢对半开,但既然筹码变了,交易的对象愿意为他们更改规则,给予更为优厚的对待。人类抛出的诱饵使得他们拥有了更大的获胜概率,虽然结果仍旧悬而未决。


    被打断的赌局于是又进行了下去。


    在自然法则的制约下,人类和魔王划破指尖,让誓言通过自己的血成立。


    冰冷的光辉咽下了他们的血,随后开始不息地面前的赌桌上旋转,转了又转,就像是要把血和月光统统混匀,来看看它们在最终停下时会变出什么成色。


    鲜血参杂在皎洁的光芒中,就好像绯红的丝线。


    罗兰抬起眼眸地看了克里斯梅尔一眼。


    “别那么苦大仇深,”他说,“克里斯,你应该多笑一笑。猜猜当漩涡最终停下,到底是什么颜色占上风?”


    “如果不是血红色,你就大难临头了,”


    克里斯梅尔没有被他的俏皮话逗笑,魔王的目光一瞬不眨地锁定着面前的赌桌,上面的颜色每一秒钟就在变化,“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你的灵魂。”


    罗兰眨眨眼睛:“我再来晚一步,你就把心脏剖出来了。就连我当年都没舍得这么做。我觉得就这点来说我们已经扯平了……啊,结果就要出来了。亲爱的,你看。”


    就好像掷出一枚骰子,无论旋转时如何难以预测,终究有停下的时候。


    就在他们面前,流光溢彩的光芒渐渐地稳定住了形态,不是月光最终把鲜血彻底净化干净,就是鲜血彻底染红了月光。最后的一点颜色慢慢地褪去,当着魔王、人类和月亮的面,最后残留下来的颜色是——


    皎洁又温和的银色。


    月光的颜色。


    桌子那头的赢家霎那间沸腾起来,差点按捺不住享受成功果实的欣喜。


    连同整个空间也在强烈的光芒下咯吱作响,墙壁一点点融化,爆发出充满热度的白炽,恨不得立刻就取走输家的一切,他们或者因为过于愚蠢,或者因为过于贪婪,押上的那一切。


    那光芒率先探出一缕,直直地朝罗兰而去。


    克里斯梅尔猛地攥住人类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瞳孔也冷冰冰地变成竖瞳:


    “我看谁敢。”


    周围的空气一触即燃,罗兰苦中作乐地想道,当你的敌人和队友都没有耐心时,一场和平的交易很容易演变成战争。克里斯梅尔之前大概就做好了毁约的打算——真想不通月亮为什么觉得魔王是个能够遵守约定的家伙。


    “等等,等等,”


    人类一边说,一边奋力从魔王过度保护的羽翼中挣扎出来,“我真想不通,你们是非打上一架不可吗?尤其是你,克里斯梅尔,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


    他琥珀色的眼眸意味不明地眨了眨。


    随后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自己的手心按在了面前的赌桌上。


    赌桌上光明一片,仍旧保持着宣布结果的形态,但当人类将手放上去时,从他的手掌下似乎泛起了银色的涟漪,水波般的涟漪一圈圈溢开,慢慢地缠绕上人类的指尖。这一幕使得魔王也安静下来,而月亮诞生的精灵则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它们似乎没有办法……控制大法师指尖的光芒。


    没错,银白色的光芒在人类的指尖驯顺地跳动着,从皎洁的颜色中,隐约可以见到无数明快的闪光。这不是属于它的力量。


    “这是我的星星。”罗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应该更仔细一点。”


    他自然而然地在语气中夹杂了一点谴责。


    但在座的另外两位显然都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赌注,假如人类和魔王获胜,就是鲜血的颜色;假如月亮获胜,月光就会洗涤一切,两个结果明明白白,哪里来的第三种结局?


    除非——


    “我又没提过我会和克里斯站在同一边,”


    罗兰简单地宣布,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这不是一个双方的赌局,而是三方的赌约。现在看来结果已经非常明晰了,所以说,两个输家之间有什么必要打起来?”


    克里斯梅尔危险地眯起眼睛。


    魔王可能就是想打一架,因为月亮试图对他动手。罗兰想,刚才他们的力量在赌桌上旋转时,他的爱人就已经能察觉到他的用意。


    假如罗兰只是单纯地加入克里斯梅尔的阵营,输掉的概率并不小;


    但罗兰作为第三方加入,克里斯梅尔理解后便无条件把所有的运势都转让给他。在合约从未考虑到这种展开,存在漏洞的情况下,假设他和克里斯原本共享着五十的气运,而月亮也同样拥有着五十的气运,那么现在他身上的运势就是人类和魔王的总和……


    赢的概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百。


    “作弊,骗子,罗兰,作弊,作弊!”


    这时候月亮才意识到它上当受骗,嚷嚷起来。


    人类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丝毫不以为意,“感谢夸奖。”


    利用规则中的漏洞本来就是被允许的,更何况赌局还关乎魔王的心脏和自己的灵魂。对方太过于贪婪,以至于忽视了这一切,这本来就算不到他头上。


    克里斯梅尔凝视着人类。光芒萦绕在他的身边,为他琥珀色的瞳孔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大法师实际上是一个很张扬的人,他拥有天赋,而且丝毫没有浪费天赋,在温和谦逊的外表下,罗兰有一颗和他一样傲慢的心。


    人类察觉到他的目光,从善如流地拉住了他的手。


    肌肤温热。


    “亲爱的,”他没有管对面的月亮,而是微微地笑了,“我可以提醒你吗?胜利者能够拥有所有奖品。从刚才的那一刻开始,你已经把你的心输给我了。”


    这说法非常暧昧,克里斯梅尔很少感受到自己心脏的存在感如此强烈,但它此时在人类的话语中应声跳动,甚至像是在发烫。


    魔王不声不响地摸出了白骨做成的镰刀。


    “我在和你说情话。”


    人类无奈地嘟囔了一下,凑了过来,抓住了他拿着镰刀的那只手,“不是说真的要拿走你的心脏,求你,我们都不要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对方了。克里斯,我已经明白,而且真心为我之前做的错事后悔,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证明。”


    魔王几乎以为他要亲上来了,但他只是偏了偏头,将苍白的耳垂和上面随着动作摇摇晃晃的羽毛展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自己则一头埋在魔王的肩膀里。


    漆黑的羽毛看起来既锋利又柔软,竟看的克里斯梅尔有些喉咙发涩。


    人类方才的情绪还很好,现在却忽然低落下来。


    闷闷的声音从魔王的肩上传来:


    “我刚才真的很害怕,如果我来迟了一步会怎么样。”


    “我不会有事的。”


    克里斯梅尔说,“而且,这只不过是心脏——”


    他想要说两句狠话,至少再翻翻旧账。和人类的肋骨相比,心脏也没什么特殊的。何况,就算对方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该轻易地用灵魂下注。


    但下一秒罗兰咬住了他的肩膀,对魔王来说一点痛都说不上,他却骤然止住了话语。


    半响,他生疏地摸了摸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类柔软的头发。


    大法师被他关了很久,甫一恢复自由,就火急火燎地拆碎了一切阻碍,不顾一切地来到他身边。一枚羽毛本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他忧心如焚,从那双琥珀般的眼眸中能看到已经凝固的惊魂未定,他感到后悔,现在则是后怕。


    魔王觉得自己的肩膀感到了一点潮湿的灼热。


    那是什么?


    “罗兰,”克里斯梅尔慎重地拼凑着话语,但很快又变成了魔王式的独白,“但我仍旧希望,而且我明白我现在渴望把心脏给你。你听得到吗?它现在跳动得飞快,这可能是我们这个种族的通病,但我想象不到还有比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更好的礼物,也想不到比把它交给你以外更好的事情。我希望它成为你的力量,这是我郑重其事的许诺。”


    “我可以找到更合适的材料。”


    “你会希望我把‘魔瞳’拆开,把肋骨还给你吗?”


    罗兰不说话了。克里斯梅尔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我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心脏只是交给你代为保管。毕竟,你不止赢了我,而且还赢了月亮。”


    终于被点名,周遭的声音愈发吵闹起来。


    月之精灵们马上就要忍受不了旁若无人的人类和魔王了。


    它的房间不是被创造出来谈情说爱的,尤其是——它们现在终于意识到大法师不吉利的破墙而入预示着什么——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很显然只会让它们非常倒霉。


    “够了,结束,争吵,”


    这声音恨不得钻进两个人的耳朵,“我们,罗兰,帮忙,解决!结束!离开!”


    罗兰慢慢地抬起了眼眸。


    太过激烈的情绪已经褪去,那双眼眸就像星星一样明亮。


    “差点忘了,”


    他缓缓地问,“说说看,你们有什么办法。”


    *


    当新的一天的晨曦将柔和的光洒向大地时,人类和魔王终于从那月辉闪烁的维度中脱离出来,踩在了魔王城的天空中,俯瞰着深渊边这个不可思议的城池。


    罗兰大概每隔几秒钟就要紧张地摸一下克里斯梅尔的翅膀,或者额头,或者那只残损的断角。


    直到魔王忍无可忍,把大法师到处乱动的手拽住了,不让他再满怀关切地查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异样。毕竟魔族的犄角非常敏·感。


    “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人类虽然动弹不得,但还没有被堵住嘴。


    真是完蛋了。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在眼眶中转了转,定位到大法师另一只手所握的“新星”上。魔王城一天中最亮的时候就是日出,阳光尚且能透过远方没被阴云遮盖住的地方斜着照射进来,而不被深渊顶部的硫磺和烟尘遮住。


    此时灿烂的光辉在那枚崭新的宝石上熠熠地闪耀。


    这枚从现在开始属于大法师的施法材料呈现出星辰般的金辉,和原本的月之精魄相比,颜色还要更明媚一点,光明的力量在这枚宝石上呈现得淋漓尽致。


    但转动宝石,它又会流淌出隐晦的深红,仿佛鸽血般的色泽在阳光点缀的金边上若隐若现。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色调意外相处融洽。


    光明又肃穆,深沉又璀璨。


    “我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克里斯梅尔发誓自己是最后一次好好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我本来就比过去强大。‘魔瞳’对我而言是重要的魔力本源,而你的肋骨早就使它变得完满。”


    魔王扇动巨大的羽翼,向前疾行了几步,掀起一阵漆黑的飓风。在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不满后,他抬起暗金色的眼眸转过头望向人类,等待他走到自己身边。


    “那么你呢。”


    “我?”


    “你的力量完全恢复了吗?”


    “亲爱的,”罗兰只是人类,他不曾长出翅膀,在空中行走却轻松得像是饭后散步,“我会和你说一样的话……虽然我还是有点担心你。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比之前还要好。我本来还以为我们都会受一点损伤的。”


    “我还没有问你是怎么离开魔宫的。”


    罗兰骤然停住脚步。


    他们站在这个关了罗兰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虽然被关押的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了,而且也不介意现在乖乖回去待在魔王的管辖范围内。不过,他忽然想起来为了离开牢笼他做了些什么,随后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克里斯,我忽然觉得——”


    魔界的君主困惑地看着他。


    “我是说,我在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对魔宫的财产造成了一点小小的破坏。”


    这是比较柔和的表达方式。


    “意思是我们可能得找个别的地方过夜,”


    罗兰眨了眨眼睛,“否则我们就会把来之不易的一整天约会时间浪费在房屋修缮这件事上。”


    人类顺理成章地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算成了约会的一部分。


    毕竟他们牵着手,时不时光明正大地盯着对方看,而且都把对方当成易碎的玻璃看待,这不算情侣约会算什么。


    罗兰刚才的话要是让魔界负责这事的领主听到,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


    “到我这里来。”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有点哑,仿佛低沉的弦乐。罗兰快走了两步,赶上领先一步的魔王。异质的渴望在魔物的心脏中强烈地鼓动着。这一次魔王反过来攥住他的手腕,力度很轻,摸得到心跳声,显得有几分暧昧。


    “嗯?”


    罗兰的语气中有一点疑问,不过很快又变成担忧:“克里斯,你的手是不是有点冰。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魔王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那双暗金色的瞳孔如傲慢的猛兽般竖起来,在日光下显得显赫又尊荣,而且已经郑重其事地锁定了他的猎物:


    “……和我打一架。”


    一般来说,提到约会并不会让人考虑到战斗,也不会联想到生死一线的交锋和彼此把刀刃贴在对方脖子上的触感。


    不过克里斯梅尔甚至没有等到人类表示同意。


    镰刀上燃起漆黑的火焰,罗兰看见克里斯梅尔修长而苍白的指尖搭在那根雪白的肋骨上,横过武器时,毁灭般的火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仿佛要把人连着骨头一起烧尽。


    克里斯梅尔伫立在天穹之下,扬起堕天使般铺天盖地的羽翼,像毒针,像刀刃,像漫天的箭矢。


    人类又觉得心脏稍微停跳了一拍。


    他的克里斯梅尔非常美丽,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用你的全力。”


    克里斯梅尔冷冰冰地说,随后朝他俯冲下来,镰刀从天空的一边撕裂到另一边,仿佛割开了魔王城顶部积压的云霾,冷色调的光倾斜而下,照亮了他及腰的银灰色的长发。


    好吧。


    魔王是对的,这是最好的确认对方是否状态不好的方法。


    ——也是最适合他们的方法。


    罗兰的大拇指旋转了一下法杖上流淌出鲜红色泽的宝石,久违地被激发起了战意。


    他抬起眼眸,那是人类的救世主会有的眼神,琥珀色的瞳孔中也沾染上了天才般的高傲。


    他说:“用不着你提醒,亲爱的。你也得全神贯注才行。”


    大法师指尖的光芒闪闪发光,顷刻间便牵引出挤满整个天空的风暴。闪电在云层中穿梭着,不时鼓起银蛇般的长鞭。在漫天的雷霆背后,群星庄严地闪闪发光。


    魔王每走一步,脚步声都仿佛毁灭的号角。


    而人类只是简单地站立在天空的一角,仿佛他只是在放风筝。


    闪电替人类挡住了镰刀的攻势。漆黑的火焰被劈碎成了许多截。


    大法师的心像是轻飘飘的羽毛一样软,又像是刀刃一样明快而锋利。在魔王的攻势下他保持着站立的姿态,身后的星光是他的拥簇,正如克里斯梅尔那翻涌的黑色火焰一样。他操纵着闪电在克里斯梅尔的身侧穿梭着,直到它成功地贴着魔王的皮肤划过。


    克里斯梅尔垂下眼眸,血顺着他的指尖落下来。


    他手中的镰刀在他身后扬起猩红色的阴影,又被银色的光辉融化。罗兰抬起手时,觉得身后的风也随之旋转。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方才那枚轻盈的羽毛并不仅仅是它看起来的那副样子。


    人类随意地抹掉了脸颊上的血迹,开玩笑地说:


    “克里斯,如果想要伤到我,你还要再用点力才行。”


    “你也一样。”


    克里斯梅尔回敬他。


    魔王城的上空中,两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相互碰撞。这表现在天阴了又晴,晴了又阴,仿佛在表演变脸,许多年没能看到的星辉闪烁在灰暗的天空中,又纷纷地划过天空的一角。


    奇异的巨响轰鸣不绝,一直持续到夜色将至。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和对方如此酣畅淋漓地缠斗在一起了,以至于这场战斗带来的快感超越了人类和魔王的想象。


    直到罗兰拽着魔王的领子跌跌撞撞地又倒进了那片深渊边的花海。


    幸亏这片花海是来自深渊的奇迹,不会因为季节和气候有所折损,而且因为在宫殿的背后,所以幸运地免遭罗兰的毒手。人类气息不稳,却仍旧把克里斯梅尔按在了地上。他的瞳孔闪烁着明亮又柔和的光芒。手中的新星闪闪发光。


    伴随着下倾的动作,耳垂的那枚羽毛也垂落下来,在克里斯梅尔的眼前晃晃悠悠。


    “你记得当时是你按着我吗?”


    人类闲聊般地说,“那时候这里也这么美,你把我的法杖扔掉了。不过当时我带着刀子,所以我们还是谁也没有胜过谁。你看,现在……”


    罗兰低垂着眼眸望向不知道第几次架在他脖子的镰刀。


    “现在的情况是一样的。”


    克里斯梅尔说。


    他们的身体地下,被压倒的花的枝干散发出浓郁又甜蜜的气味,除去两个人在对方身上添的伤口,花液的鲜红烙印在他们的皮肤上,罗兰用手蘸了一点,点在克里斯梅尔的眉心。


    “我现在放心了,”


    他若有所思,“……我确定你肯定没事。”


    魔王忍耐着他在自己的脸上涂鸦,没想到半天人类就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暗金色的眼眸中瞬间闪烁出一点恼怒,狠狠地把人类向下一拽,咬住了他的嘴唇。


    第213章 论宾客盈门的魔王城(完)


    克里斯梅尔一边恶狠狠地吻他, 一边就连镰刀都没有放下。


    沉重的刀柄嘎吱作响地压在人类的胸膛上,漆黑的刀锋又一次鬼魅般地贴上了罗兰的脖颈。


    幽默的是,这是肋骨离它该在的胸膛最近的一次。


    此时的大法师能想出一万种全身而退的方法。但人类没有浪费哪怕一秒钟思考,就同样充满激情地投入了这个吻, 完全无视了轻而易举就能切开颈动脉的刀锋。


    不知为何, 这让魔王有些恼怒。


    克里斯梅尔把刀刃移近了几寸, 就在下一秒就要划破皮肤时, 到底还是顿了顿,又移到了安全距离,暗金色的眼眸沉沉地闪烁了一瞬,便发狠地咬破了罗兰的嘴唇, 腥甜的气味很快就蔓延了这个吻。


    幻觉一般,魔王听见人类含混地笑了一下, 似乎很轻。


    吻随即被打断。


    “在这种距离下被我切开喉咙,”


    克里斯梅尔缓缓地说,“就算找回了群星的力量, 你难道就以为你能平安无事?”


    这句话饱含威胁的意味,而且出自恶名昭著的魔界暴君之口, 按道理来说颇有压迫感。但换个角度看,此时克里斯梅尔正发丝凌乱地被人类按在花海中, 脸颊上还被抹了绯红的花汁,含着薄怒的金色眼眸为他增添了一丝凌厉的美感。


    罗兰理智地说:“没有,我知道很危险。”


    克里斯梅尔呼出一口气, 心里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火烧来烧去,没有宣泄的出口。但人类也就正经了这么一句话,接下来又俯下身吻他的眼睛,一边吻一边亲昵地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亲爱的。你要是真的想杀掉我,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异议。”


    听不下去了——


    魔王的神色阴晴不定,花枝婆娑的影子烙在他的身上。他丢掉镰刀,修长而苍白的一双手再一次贴在人类的脖颈上。这一次要反抗更加容易。


    “你对我所属的种族做过许多研究。”


    他说,“我读过那些书。人类,你曾经这样写:‘尝试和深渊魔族建立关系绝无可能,他们分不清爱恨,随时有可能反戈把亲近的伴侣杀掉’。我完全有真的这么做的可能。”


    罗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眸里是根本不可能被误读的爱意。


    “你不一样。”他用口型说。


    残留的空气一点点从肺部被排空,烧灼般的疼痛隐约从气管传来,舌尖还残留着铁锈般的味道,或许是方才温存的遗留物,又或许是此时此刻身体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警告。


    克里斯梅尔骤然收紧的指尖仿佛被铸牢的金属,稳的不可思议。


    三、二、一。


    就在人类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不妙地闪烁,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沉入深渊时,魔王忽然松开了手。看着罗兰捂着嘴开始咳嗽,从死亡边缘捡回了一条命。


    “不要死在我手里。”


    克里斯梅尔几乎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说出这句话。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就移开视线,显然想要假装这句话并非出于他的口中。


    人类在他面前断断续续地喘息,方才他确实差一点就死于窒息,此时的呼吸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却露出了一个眼眸发亮、充满期待的微笑。


    “克里斯,”他说,“你不希望我死吗?”


    魔王没有回答。


    他曾经无数次想亲手扼杀面前这个人类的性命,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被抛弃,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尚且不明白爱是什么,却无法冷静下来;他曾疯狂地想要彻底地拥有对方的灵魂,用最决绝的方法,当人类变成一堆无机质的白骨,就永远也无法离开他的视线。


    但是——


    “你能这样想,”


    罗兰仿佛听到了他心中没有说完的话,“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克里斯梅尔有些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以至于无论怎么掩饰都逃不出人类的目光。魔王的镰刀掉在了手边上,指尖在虚空中空荡荡地握了握。


    “对我发誓。”


    “我保证,”罗兰郑重其事地眨了眨眼睛,“这句话反过来也会成立。亲爱的,只要你不希望我死掉,我就绝对不会被你杀掉。”


    魔王的神色缓和下来。


    然而下一秒钟,人类又蹙了蹙眉,撒娇道:“但是你刚刚把我弄痛了,克里斯。”


    他无视掉了方才打架时彼此都在对方身上添上的深深浅浅的伤口,并且夸大了窒息的感受。说实在的,比起这些伤口的由来,方才的对峙其实显得格外温和。


    不过克里斯梅尔的神情中还是浮现出了明显的愧疚。


    他的指尖燃起漆黑的火焰,却犹疑着有点拿不定主意。深渊魔族的魔力从来都和毁灭与杀戮相关,从未有魔族试图用这种魔法来治愈别人。


    就在克里斯梅尔迟疑的几秒钟,已经完全恢复了的罗兰忽然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他的眼眸明亮得如星星一般,指尖最开始还温和顺着魔王的头发一点点向下勾勒,随后却不容反抗地钳制住了魔物的肩膀,不容许他稍作挣扎。


    “魔王陛下打算补偿我吗?”


    人类居高临下地欣赏着面前的一幕,神情中忽然流露出同样强烈的占有欲,近乎命令般地说,“那就让我试试也对你这么做。”


    魔界的君主怔了一下,却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他既然这么对待对方,他的伴侣理所当然地享有着同样的权力。


    魔王缓缓地垂下眼眸,克制住了自己反抗的冲动,任由人类的手指带着一点冰凉的触感,也落在了他苍白的脖颈上,以不可思议的力度箍紧。


    大法师的研究手册上还记载着这样一条特性:


    ——深渊魔族其实也会窒息。


    随着这个动作落在他身上的,是拨开大氅后细细密密到近乎让人喘不上气的亲吻,还有涂抹在皮肤上的花汁辛辣而隐秘地蔓延开的芬芳。


    魔物的竖瞳数不清涣散了多少次,直到视野中猩红的花海到几乎已经看不清晰。


    最后,则是简直令灵魂彻底战栗的可怖快·感。


    *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罗兰不得不把收拾残局的任务往后推了一整天。


    从花海中望去,其实可以看见魔宫坍塌的那一部分。


    建筑物原本完美的轮廓突兀地折断。


    罗兰想象着一片废墟中散乱地堆着从密拉尔大陆上搜罗来的珍宝,至于牢笼本身,已经完全拼凑不出本来的样子,只剩下几根未被镕尽的栏杆。


    克里斯梅尔半阖着眼眸,像一只被喂饱的大型食肉动物般餍足地蹭了蹭人类的脖颈,“反正也用不着了。先别管。”


    人类移回视线。


    就好像在谈论什么家常话题,他问:“你真的不打算再把我关起来了?”


    魔物的呼吸忽然清晰了许多。就像所有的捕食者那样,克里斯梅尔的瞳孔灵敏得吓人,那双暗金色的竖瞳又悄无声息地睁开,直到他盯着罗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罗兰才感到一点迟来的毛骨悚然。不过他亲了亲对方的额头,那双瞳孔就飞快地融化了。


    “我不需要再这么做,”


    克里斯梅尔傲慢而自矜地说,“因为我没有懦弱到这份上,非得用这种途径才能保证我的爱人不会变心。我想我可以再承认一次——”


    “承认什么?”


    罗兰忍不住微笑起来。


    “承认你确实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


    克里斯梅尔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好了,别这么看着我,我没说任何奇怪的话。你的眼睛太亮了,罗兰·泽维尔。”


    这简直是莫名其妙的找茬。


    “因为我很开心。”


    罗兰抿起唇角,缓慢眨了眨眼睛,睫毛划过魔王的掌心,非常软,克里斯梅尔想,而且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热度。人类的声音也变得异常轻快,“特别开心。亲爱的,我想要用‘新星’给你放个烟花。”


    “什么?”克里斯梅尔忍不住问。


    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人类手边的“新星”蓦然闪烁了一瞬,从法杖尖端飘出一团闪闪发亮的烟雾,皎洁如云母贝,盘旋着飞向天空。


    深渊边上的天空总是被阴霾和硫磺点燃的烟雾填满,漆黑一片的夜空忽然被光芒点燃了一角,随后那束蜡烛般飘荡的光忽然散落成了无数碎片,就像是光滑的镜面忽然被打碎,每一枚微不足道的碎片都绽放出强烈的辉光,煌煌地将夜空点亮如白昼。


    这确实是人间无法见到的奇景。


    这魔力足以摧毁一座魔物的城池,但却被它的主人用来取悦所爱之人。


    烟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穹落下,火星般的余烬落在魔王的长发中,最后闪烁了一瞬,随后耗尽光明熄灭。


    克里斯梅尔看得出神。


    他一瞬不眨地抬起眼眸,那些光统统都落进他贪婪的瞳孔中,最后撞进了他的怀里。


    “非常,”克里斯梅尔顿了顿,说,“漂亮。”


    罗兰弯着眼睛笑起来,他抱着克里斯梅尔再一次倒在花丛中,这些绯红的花朵不仅有刺,而且长得很高。


    除去他们压在身下的那一部分,调转视线时几乎只能看到满眼火焰般满眼开的花瓣,抬起眼睛就是以夜空为画布的烟花,此时仍旧在徐徐地盛开着。


    “总觉得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待着,”


    罗兰说,“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虽然这段时间其实一直是这样,而且我总得回去把我们的家修好。”


    “我们的家?”


    克里斯梅尔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称呼。


    不过魔王的神情骤然冷淡下来。


    他身后的羽翼如实地反映了他的潜意识,扑扇着把人类护在身后,一枚枚漆黑锋利的翎羽倒竖在人类眼前。


    魔界的君主从漫长的温存中回过神来,终于感知到有人聚集在魔宫的门前。


    没错,在他和罗兰一个横着“魔瞳”,一个竖着“新星”,在魔王城的上空基本上以干掉对方为方针战斗时,深渊的整片天空基本上都浮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异象。


    一边是血色弥漫的漆黑的阴霾,一边则奇异地露出了烟尘背后的星空,皎洁的光芒近乎要照亮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魔王城的所有原住民,亦或是有目的来此的访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百年难逢的异象。


    两股力量交缠着,发生猛烈的撞击,在夜空中绽开不可思议的辉光。它们彼此都以彻底扼杀对方为目的,显然是一场生死决战。


    前者属于魔王城的主人,这点不容置疑。


    后者的来历却值得深思——象征着光明的纯洁的力量本来就和此处格格不入了,而且他居然能和克里斯梅尔交战,丝毫不见颓势。


    密拉尔大陆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拥有这种力量?


    长生种或人类中的年长者都猛地一顿,内心纷纷闪过一个不可能的名字。


    这一场战斗以两种力量各自盘踞半边天空,谁也没有压倒谁而告终。在最后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星辉和火焰的碰撞发生后,天穹之中的异变慢慢地止息,围观者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复。


    魔王城发生异变的消息飞速地传遍了整个密拉尔大陆。


    不同的种族纷纷派出了使者探听情况,深渊魔族本身最为蠢蠢欲动。


    它们有着吞噬同类的天性,魔王克里斯梅尔可能和什么力量斗得两败俱伤,这个念头驱使着它们贪婪而胆怯地靠近魔宫,想要尝试着打探到一点可靠的消息。当然,它们纷纷发现了异样,毕竟这显而易见。


    最坚不可摧的魔宫居然倒塌了。


    虽然只是其中的某一间宫殿。


    当魔王还和大法师在花海中谈情说爱时,整个密拉尔大陆已经进入了一级禁戒状态。


    魔王城悄无声息地被包围了起来,所有来访者都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和他们的种族又能够借此机会做些什么,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被谨慎地记录下来。


    就在这个当口——


    大法师朝天穹放了一枚无比璀璨的烟花。


    效果简直不言而喻。


    *


    在面对新鲜的一批不速之客前,必须一提早早就来到魔宫的不速之客。


    就算大法师想象力丰富,他也很难预见到他留在现代世界的手机会在空中忽上忽下地冲他飞来,就好像长了一对翅膀。


    再仔细地看一眼,会发现屏幕上亮着的是黑书标志性的页面,上面点缀着一连串令人目不暇接的白字。


    世界意识憋了太多话要告诉他。


    尤其在它被克里斯梅尔拦截了没能和人类取得联系的那段时间——虽然罗兰不能说不算是另一个罪魁祸首。魔宫里一度明晃晃地写着不欢迎黑书,现在女巫终于想起来回了一趟密拉尔大陆,顺便给它换了具载体,黑书决定碰碰运气。


    看起来它来的恰到好处。


    屏幕上的白字飞快地闪烁着,大段大段的文字浮现又消失。克里斯梅尔盯着看了一会就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对于罗兰来说,这速度却并不让人有什么压力。


    “余波已经平息了……”人类大致浏览了一遍,“希尔达决定在两个世界间来回进修……单斌决定多在零距离网吧承担一点职责,所以不需要再雇网管……气运之子被退学处理……一切都很好,甚至还保留了一条通道……”


    罗兰笑了起来,熟练地从表情包里挑出了“黑猫鼓掌.jpg”,点击发送。


    “我得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也做的不错。”


    黑书一被夸就忍不住在人类的手中震动了一下,这是它为自己增添的又一个新功能。不过它还是很谦虚地表示:“也没有啦,你要是在的话会更好。”


    虽然这只是客套话,不过罗兰就是会给人这样一种感受。人类不声不响地在那一头拯救了世界,这简直是值得大作表彰的功劳,不过接下来他就高高兴兴地让自己被囚禁了一大段时间,而且看起来乐在其中。


    “一个人拯救一次世界就够了,”罗兰说,“我觉得是这样。”


    黑书刚想小心翼翼地询问人类,假如未来还有用得着对方的地方,介不介意帮忙,恰巧人类就非常愉快地发表了这样一番感言。它只好欲盖弥彰地删除了打到一半的字。


    罗兰琥珀色的眼眸弯了弯,假装没有看到。


    不过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但如果是朋友需要帮助,我当然不介意帮忙。”


    “我是朋友吗?”


    世界意识谨慎地确认道。


    “要是没有你,”罗兰温和地说,“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


    人类的言下之意很明显,黑书再一次被认同,瞬间又开心起来,手机屏幕继续在人类的手中震动了几秒钟。


    罗兰猜测这个功能主要是用来给黑书的文字增添一些情绪色彩。


    受到对方的情绪感染,罗兰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点笑意,“我和克里斯梅尔打算接下来举办婚礼,要是你能参加的话就太好了。不过我知道你是世界意识,如果其他的位面有什么需要——”


    他恰恰说到了黑书目前最担忧的事情。


    “我观察了系统的残留数据,”


    屏幕上一个个蹦出字眼,“目的是弄清为什么我明明消除了它的主体,它却仍旧有备份源源不断地试图东山再起。但是在这个位面的经历给了我很多灵感。两个世界被连接在一起,攻略者和目标分开放置在不同的地点,几乎不需要气运之子做出自己的判断…总之,下一步我打算主动出击,并且直接毁掉系统的老巢。那或许是一个连接着许多位面的结点。”


    它没有回应罗兰的邀请。


    不过罗兰也没有追问,而是耐心地理解了一遍。


    “我明白了,”人类很快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打算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一是因为这里恰恰是两个世界连接的样本,二是因为接下来是一场苦战,你想要做足了准备。”


    “猫猫点头.jpg”


    黑书飞快地发了个表情包,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不礼貌,“嗯,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完全可以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必须制定一份行之有效的计划,才能进行下一步行动。好在系统现在没有力量在短时间内再破坏些什么。婚礼上有喜糖吗?”


    “克里斯说暴食领主会对此负责,”


    罗兰思忖了一番,“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你想要我给你转发电子请柬吗?”


    “我想要!”


    黑书高高兴兴地说,简直已经要入坐贵宾席了,“而且你们要是有这个打算的话,也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蜜月。罗兰,这是你应得的。”


    为了表达兴奋,罗兰手中的屏幕又连续地震动了几秒钟。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不过,我可能得等到婚礼的时候再回来,”


    黑书原本还想继续源源不断地说下去,不过克里斯梅尔已经停住了脚步。魔王陛下走到了回廊的尽头,他此时倒是安安静静地用那双暗金色的眼眸看着罗兰,等待着他们说完。


    但是世界意识早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情侣身边当一本知情识趣的黑书,“我还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技术性的困难其实非常多。所以——婚礼见!”


    “婚礼见!”


    罗兰笑着摆了摆手。


    手机屏幕黯淡下去,黑书app的图标也变成了灰色。不过黑书倒是把手机留在了大法师身边,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发明。


    罗兰抓着手机,他同样在回廊通往主殿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对面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看来他们也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


    克里斯梅尔面色冷淡地从魔宫黑曜石的回廊穿行而过。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白骨王座前时,不知听到了多少惊愕的尖叫声。那双神祗般暗金色的眼眸睥睨地俯瞰着匍匐一片的闯入者。


    他们最先大着胆子潜进来,企图分上一杯羹。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坚信方才的星辰烟花一定代表着在最后的决斗中,魔王城的暴君是落败的一方。


    因此当魔王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那漆黑的大氅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时,入侵者们纷纷露出了“彻底完蛋了”的表情,显然觉得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唯一值得考虑的只有自己的死法会不会太过于惨烈。


    克里斯梅尔在王座前站定,他们已经听到镰刀拖在地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魔王面色不虞地看着魔宫中出现的这些人,其中甚至包括他麾下的领主。偏殿已经坍塌了,但这群人还是想法设法从废墟中抢救出了不少珍宝。


    他的手指缓缓地拂过白骨镰刀——


    众人惊心胆颤地等待着最终的宣判,却听见从这位暴君的方向,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猫叫。这简直像是临终前的幻想,他们想,但接着又是一声清晰的“咪咪”。


    终于有入侵者忍不住抬起了头。


    就在这一刻,魔王克里斯梅尔的大氅领口,探出了一条摇摇晃晃的黑猫尾巴。魔王的神情堪称奇迹地缓和了一瞬间。下一秒,一整只黑猫就仿佛奇迹般地从魔王的怀里窜了出来。


    光滑的皮毛就像夜色一样漆黑,两只瞳孔又像是琥珀石般闪闪发亮。


    它大胆地蹭了蹭魔王的脸颊。


    对这些匍匐着颤抖的闯入者来说,克里斯梅尔一向只是一个恐怖的符号。而这个符号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从灵魂的深处就感受到了弱者在强者面前不堪一击的战栗,意识到自己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这样一个魔王,显然不可能有慈悲,也没有心肝。


    然而此时他却纵容这只黑猫踩在他银灰色的长发上,“咪咪”地叫着。甚至还伸手揉了揉黑猫的脑袋。猫毛的手感看起来就颇为舒适,想必暖烘烘的一片温热,陷在魔王的指尖,柔软非常。


    黑猫的叫声中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就好像它在对魔王说些什么。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微微一闪,再次望向脚下的台阶。


    “外面太吵了。”魔王的声音冰冷彻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一霎那寂静无声,但很快就争先恐后地响起了声音。


    多的是想要戴罪立功的人。


    “有很多种族都派来了使者,现在正在观望情况——”一个人说。


    转瞬又被另一个魔族打断:“我们的领主派我们先进来,如果可行就抢先一步带走魔宫的宝藏——”


    “有不少人说这是已故大法师罗兰·泽维尔的手法!”


    说这句话的人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魔王的脸色,立刻补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我认同这种观点。”


    黑猫不知为何摇晃了一下脑袋。


    “不过大法师的首席弟子希尔达小姐也闻讯赶来了,”又有魔族接着说,“现在这女巫几乎成了领导,那些恪守规则的使者都在等着她先打头阵。她似乎知道内幕消息。”


    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魔宫的大门又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


    这次仓促地冲进来的是魔族原本负责传信的领主,它见到宫殿里的这副模样,显然大吃一惊。很难有比这一幕更为可怕的图景:


    深渊的君主神情阴沉地看着它,镰刀“魔瞳”正握在手上。


    不管它原本到底想要进来干什么,此时领主的头脑飞快地运转着,立刻假装自己只是因为太过于心急,所以就连请示也忽略了就冲进来通报消息。


    传信官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朝着克里斯梅尔鞠了一躬,额头几乎要贴到脚尖:


    “陛下,魔王城不请自来了一大批访客,按理应当依次通报。但现在人员太过于杂乱,还混入了不少眼线,恳请陛下尽快安排一次露面,谣言自然就会平息,也绝不会有谁胆敢造次。还有件事需要向陛下禀报,西方女巫希尔达稳住了大部分来访者,并且希望能够短暂地造访魔宫。”


    “我明白了。”


    克里斯梅尔微微眯起暗金色的眼眸。


    原本待在他肩膀上的黑猫此时悄无声息地团成圆圆的一团,被魔王揽在了怀里,此时尾巴摇晃了一下,柔软地勾住了魔王陛下的手腕。


    领主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然而魔王陛下今天意外地脾气很好。直到现在“魔瞳”还没有见血,简直是个难得的奇迹。此时,魔王也只是顺着黑猫的耳朵挼到了尾巴尖,随后说:


    “告诉她,我会带着她的老师赴约。”


    “还有,婚礼马上就要举行。让他们做好准备。”


    “噢,好的……”魔族领主愣了一下,“主君,您指的是谁的婚礼?”


    “罗兰·泽维尔。”


    他们的陛下面无表情地说,领主感到一点如释重负,还没有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对方冷冷地看着他,语调森然:


    “你还认为他会和什么人举行婚礼?”


    *


    半个时辰后,魔宫的大殿再一次沉寂了下来。


    既然魔王克里斯梅尔还没死,那么他就不希望其他的活物踏足他的宫殿。


    劫后余生的魔族或其他什么人踏着恍惚的步子,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张着嘴呼吸,生怕慢一步就要丧命般匆匆离开了魔王的宫殿。


    当然,他们的身上现在有着一个匪夷所思的任务。


    ——宣布魔王的婚期。


    向所有来访者宣布,向所有种族宣布,向整个密拉尔大陆宣布。


    他们的魔王陛下恐怕打算举办一个大陆迄今为止最盛大的婚礼,并且将他和他永生的爱侣结合的消息以雷霆般的声势传达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不允许任何生灵对此事一无所知。


    恰好大部分种族都派了使者来到魔王城。


    最先得知内情的魔族领主麻木地想,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必然觉得自己将要见证权力的更迭,再不济也是一场纷争,没想到居然是来随深渊的暴君婚礼的份子的。


    接下来没有人会等到血腥的消息,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等到由地狱猫叼来的魔族的喜糖。


    婚礼很快就要举行。


    倒不如说魔王陛下恨不得立刻就举行。


    只不过他对婚礼的要求太过于苛刻,而且他怀里的黑猫也时不时赞同地在他们对话的间隙“喵”来“喵”去,这才使克里斯梅尔回心转意,决定宽宥一些时限。


    这些刚刚从魔宫走出来的幸存者此时还觉得心跳如擂鼓。


    不过,他们的情绪中同样涌动着某种狂热的兴奋。


    这是源于他们恐怕是这片密拉尔大陆第一批得知某个消息的知情者。而这个消息足够劲爆,以至于即使在克里斯梅尔的眼底,他们都震惊到一时间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脑海里只有“难道真的是那个人类”这个念头。


    那个人类不是已经死去了吗?


    那个人类早就被魔王杀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而且,那个人类始终是光明的象征,绝对不可能和冰冷的黑暗厮混在一起。


    那么究竟为什么,婚礼邀请函上要用烫金的字体写上那个名字?那个和克里斯梅尔一样在密拉尔大陆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名字——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他们迫不及待要把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出去,一方面是因为魔王陛下的命令;


    另一方面,他们也绝对不能容忍这个秘密被压在心底,他们迫切地想要看见同样在这个消息下呆若木鸡、不敢置信的人们,在密拉尔大陆上掀起前所未有的浪潮。


    当他们最终四散而去时,魔宫中只剩下魔王和黑猫。


    不,确切地说,


    是魔王克里斯梅尔和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黑猫用尾巴卷着魔王的手腕,愉快地对他“咪”了一声。黑猫罗兰的迷惑性还是非常出色的,克里斯梅尔的手几乎就没离开过黑猫一秒钟。


    罗兰用变形术变成了黑猫的模样。


    现在还不是他亮相的时候,魔王给他安排的出场是盛大的婚礼现场。


    而他的变形术让他也染上了一点黑猫的癖性,黏黏糊糊地用毛茸茸的脑袋在魔王的怀里蹭来蹭去。


    之前仅仅是隔着屏幕,完全没法真正地感受到触感,而现在魔王轻轻地摸着黑猫一身毛茸茸的皮毛,那只让无数魔物恐惧非常的苍白的手,此时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拨开了黑猫缠绕在他手腕上的尾巴。


    非常舒服——


    罗兰一时间没忍住。黑猫的喉咙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惬意地半眯着琥珀色的圆形瞳孔,轻盈又柔软尾巴在克里斯梅尔的手心滚了滚,很快又自然而然地弯曲了起来。


    猫尾巴骤然脱离掌控,魔王略微有点惋惜,伸出手想要把它抓回来。


    然而尾巴却非同寻常地灵活。


    “罗兰,”高傲的魔王陛下忍不住开口,“让我再摸一下——”


    但他的声音止住了。


    黑猫的尾巴先是自然而然地折了一下,随后稍微有些难度地转变了一个方向,接着则是堪称艰难又异乎寻常柔韧地慢慢弯曲成了一条弧线。随后,它琥珀色的瞳孔眨了眨,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耳朵。


    虽然很潦草,而且有点变形,不过,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爱心的形状。


    罗兰绞尽脑汁写下的特长终于到了展示的时候,居然觉得有一点紧张。实操起来并没有想象中容易,要谨慎地控制着尾巴的每一根神经,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大法师以施展高级魔法的精细程度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黑猫的身体,但一向严格要求自己的大法师对最终潦草的爱心还是觉得不太满意。


    “亲爱的,”罗兰轻声说,“这次不算,我之后肯定会……”


    魔王的声音却低低地响起:“我很喜欢。”


    克里斯梅尔的眼眸在看到爱心的那一刻简直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抱着黑猫,就好像恶龙终于牢牢地护住它寻觅数百年的珍宝,有任何存在胆敢夺走它的宝物,都会遭受到令人胆寒的报复。魔王几乎要忘记了他原本是不喜欢猫的。


    罗兰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心想没有表演得太糟糕。


    他原本有些耷拉的耳朵又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克里斯梅尔却还没有完成他的夸赞,魔王停顿了一下,视线停留在黑猫的耳朵上,又说:“我非常喜欢。”


    他把一模一样的话说了两遍。


    并且他看起来还想要再开口。罗兰忍不住笑了,他仍旧努力地维持着潦草的爱心:“我觉得远远不够好,克里斯,但我还是很高兴你喜欢它。虽然我没想到这么喜欢。”


    魔王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


    “不仅仅是喜欢这个,”


    克里斯梅尔仿佛在思索着措辞,魔族的占有欲浓到几乎要溢出这片空间,他那对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它,努力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类能够理解的措辞,


    “我喜欢……你。”


    黑猫僵硬住了。


    结果就是功亏一篑,准备良久的尾巴表演宣告谢幕。


    有时候罗兰几乎都要忘记了,所有关于情感的词汇都是自己教给克里斯梅尔的,深渊魔族本身的情感匮乏的可怜。


    “喜欢”这个词比爱的程度要轻,而他和魔王一开始就走爱恨交织路线,几乎没有怎么听到过这个简单却轻盈的词汇,这不是很符合他们的气质。


    但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被盯着慢慢地说出“喜欢”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我也喜欢。”


    既然表演已经结束,罗兰干脆从黑猫变回了人类,搂着克里斯梅尔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闪闪发亮。魔王的视线完全没有移开。


    “我喜欢你,”罗兰说,“非常爱你。”


    人类从来不吝啬于情感浓烈的话语。


    魔王的羽翼又慢慢地从身后卷了上来,密不透风地把人类环绕在自己的面前。克里斯梅尔想要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一直到漫长到根本就看不到结尾的时间尽头,他从未如此渴望这样一件事,但是比渴望更重要的是——


    “我相信了。”


    克里斯梅尔低低地说。


    无论是爱,还是恨,是生命还是死亡,是满是硝烟的决斗还是爱人之间交换的轻吻。既然他们没有人会对彼此放手,既然奇迹已经出现,而且持续至今。


    填补白骨镰刀缺口的是人类心脏上的第三根肋骨,点缀着星辰法杖的是魔王鲜活跳动的心脏。


    他们一定会永远纠缠不清,不分你我。


    并且,永远相爱。


    第214章 番外·未命名文件1号


    近年来, 公众人物举行婚礼往往力求低调。


    但克里斯梅尔显然没有这种概念。


    魔王对婚礼的要求非常言简意赅,就是办的极尽盛大,举世皆知。


    也就是说,要把婚礼请柬上两个并列的名字锁死在所有来宾的心中, 刻印在一切从现在开始撰写的史书上, 让整片大陆都对那位死而复生的大法师的归属不再有任何疑问和幻想。


    “还有问题吗?”


    魔王淡淡地问。


    负责礼仪的魔族瞳孔一缩, 强忍着灵魂深处的战栗说:


    “要实现主君的设想并不难, 但届时必须要罗兰阁下的配合。而且,陛下的要求略微有些宽泛,若是想要婚礼尽善尽美……或许也该问问那位阁下的意见。”


    它谨小慎微地试探着。


    因为直到今天,也就是魔王的婚讯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片密拉尔大陆的第三天, 事情已经进行到难以收场的地步,但它至今还没有见到那位神秘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事到如今, 魔物面对魔王面色战战兢兢,但内心深处不禁闪过无数阴谋论。


    据说大法师当年来讨伐魔王,此后再无音讯。人们曾经以为他早就被魔王杀死, 然而伴随着婚讯的宣布,人们开始认为人类被魔王幽禁在冰冷的魔宫中, 足足有数十年。


    联姻是为了折辱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还是向整片大陆发起的轻蔑挑衅?


    罗兰阁下又是不是在强迫下不得不应允了婚事?


    魔族的礼仪官默默地支持着所听到的阴谋论。首先, 他曾有幸见过坍塌的魔宫一角,种种痕迹显示,那里曾经留有一个牢笼;其次, 他多少也听说过人类背叛魔王陛下的只言片语,他们的主君拥有着深渊魔族看重的良好品质:阴郁偏执、阴晴不定,而且相当睚眦必报。


    最后,听到它试探的魔王陛下终于抬起暗金色的眼眸, 阴森森地看着它,一副并不认为自己的安排有任何问题的模样。


    克里斯梅尔低声说:“那都是无关紧——”


    礼仪官飞快地做好了脚底抹油,知情识趣地退下的准备。


    然而魔王的声音却忽然一顿。


    在生死边缘,礼仪官该死的八卦欲望又熊熊燃烧起来,深渊魔族原本就重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这样想着,原先紧紧盯着地面的视线又一点点上移。


    先是看到白骨王座森然的颜色,随后看到魔王那对锋利的羽翼。


    银灰色的发丝像是流动的月光,有一缕顺着脖颈垂到了胸口。


    然后是那只吸引了克里斯梅尔注意力的黑猫。


    它在咬魔王的头发。


    魔族的礼仪官觉得自己的世界观破碎了。他一瞬间震惊到几近麻木,目瞪口呆地看着魔王把黑猫从肩膀上摘下来,熟谙地塞进了怀里,神情中甚至带着无可奈何的纵容,随后还摸了一把它毛茸茸的尾巴。


    但是——但是,它,刚刚,咬了,魔王陛下,的头发。


    黑猫“咪咪”地叫了一声。


    “好吧,”克里斯梅尔说,“但是别浪费太多时间。”


    就在礼仪官还没反应过来魔王到底在对谁说话时,魔王又朝它转过视线。黑猫也朝他转过视线,刚才这只猫一定躲在魔王的翅膀里,和轻盈又神秘的黑暗融为一体。现在那双琥珀色的圆瞳却在它的面前闪闪发亮。礼仪官觉得这只黑猫在对他致意。


    以至于魔族糊里糊涂地冲着黑猫鞠了一躬。


    克里斯梅尔继续说完他的话:“对我来说,无论是风格还是细节,都无关紧要。但既然罗兰觉得有这个必要,你们就按他的想法来准备。”


    “罗、罗兰阁下?”


    深渊魔族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而黑猫愉快地喵了一声,表示肯定。


    *


    无论魔王的婚礼听起来多么荒诞,时辰一到,受到邀请的客人们还是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境走进了魔王城。


    他们大部分是各个种族的上位者,怀揣外交的目的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有些种族已经达成共识,他们的军队早就在某个岔路口整装待发,情况如有不对就立刻出手。当然,他们比谁都不想迎战上克里斯梅尔那样的敌人,但目前的情况太特殊了。


    宾客们踏进场地,首先微微一愣。


    谢天谢地,得益于大法师罗兰的参与,婚礼现场没有太糟糕。


    这就是说,布置的不至于像一个大型祭祀现场,四周也没有骷髅或者鲜血主题的装饰——至少没有那么多——芬芳的酒液盛满了每一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甚至贴心地给不喝酒的客人准备了石榴汁。


    空气中异香扑鼻,宾客们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开始对宴会的佳肴浮想联翩。


    穿行在席位之间负责运送菜品的是地狱猫,当然,严格地戴着嘴套,所以不至于偷吃菜品或者把客人吃掉。地狱猫们完全乐意履行这一职责,这主要是因为这几天暴食领主尝试研发的菜品已经全部进了它们的肚子。


    虽然罗兰更愿意简单地把原因归咎为“猫好”。


    地狱猫的犄角上佩戴着玫瑰装饰,使它们和环境搭配的格外融洽。它们穿行的地方四处都点缀着绯红的玫瑰,赤红的凤仙花,还有许许多多红色系的花朵。


    地面上铺着一层柔软又甜蜜的玫瑰花瓣,踩上去轻微地嘎吱作响。


    但举行典礼的主要场所却并不局限于地面。数不清的桃心木桌上铺着厚重的黑丝绒桌布,摇摇晃晃地漂浮在半空中,连接着它们的是银色丝线编织成的台阶。


    宾客们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鞋尖触碰的地方泛起了奇异的银色涟漪。在地狱猫的引导下,他们依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有大胆的客人甚至伸手摸了摸猫耳朵。婚礼现场足以容纳各族全部的代表,以及所有闻讯而来有资格参加婚礼的宾客落座。


    今夜,就连魔王城的天空都是璀璨的。


    硫磺和硝烟的气味几乎已经闻不到了,虽然深夜天穹的底色仍旧漆黑一片,但数不清的星辰连成了一片烁烁的星海,在每个客人的桌上都撒了一层白银色的光。


    这光芒明亮到其实根本不需要精心制作的银烛台。


    也不需要月亮——月亮原本不太打算出席,而且在星星太多的地方,它很容易被隐没。


    但在罗兰的邀请下,它最终还是委委屈屈地来了。月亮充当着一件别开生面的装饰品,闪烁着少见的暗红色,仿佛成色很好的宝石。


    优雅肃穆的弦乐缓缓响起。


    被拨动的仿佛是宿命的琴弦,乐声拥有令人落泪的力量。四顾之下,在众人之间演奏乐器的乐师,竟长着浅色的眼眸和尖尖的耳朵。


    精灵族。


    这是一个素来高傲出世,拥有极高艺术天赋的种族,一向宁折不弯,不受强权所迫,且几乎从未离开它们的精灵之森。魔王克里斯梅尔是怎么把它们请来负责婚礼的配乐的?


    宾客们一头雾水。


    殊不知在某个角落,精灵族的女王纯白的裙裾飞扬起来,就连王冠也没来得及扶稳,就匆匆忙忙地向另外两个身影跑去。


    伊芙早已继任了女王之位。


    原本脸嫩的小公主变得成熟了不少,也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掌权者。


    因为几乎没有机会离开精灵之森,她大部分时间都和外界的朋友书信往来。借着这个机会终于能见面,她的脚步忽然和十六岁那时一样轻盈又快活。


    “伊芙!”


    希尔达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摔在地上。


    倚靠着墙壁站着的骑士长则没有她们那样咋咋呼呼,只是潇洒又帅气地转过身,银色的盔甲下,露出眼角已经长出细纹的面容。她平静地微笑着,向伊芙行了一个骑士礼。


    而此时紫发女巫稳住了手中的东西——一个奇怪的小匣子——并且将它举到了眼睛前面,按下了上面的某个按钮。


    空气中传来喀嚓一声。伊芙僵硬了一刹那,还以为是什么陷阱,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什么?”


    伊芙忍不住问,随即凑过去看希尔达手中的东西,吓了一跳,“我没见过这样的留影珠。”


    “因为这不是留影珠,”


    希尔达展示般地转动了一圈手中的机械盒子,“这是一个相机。呃,具体的原理我就不解释了,不过导师希望我能替他们记录一下婚礼现场。天呐,我根本没有这种经验,所以我只好抓紧时间看了几百个小时的课程,但我还是没什么把握。”


    她焦虑到似乎马上就要参加严苛的魔力测试。


    “没事的,”


    骑士长的年纪实际上不是最大的,但她的心智随着外貌一起变得成熟,此时也开玩笑般对着女巫说,“无论如何,你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精通使用相机的人。”


    她的安慰显然没有起效,希尔达仍旧显得忧心忡忡。


    不过女巫还是无比热情地拥抱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伴随着“我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尖叫。女巫摆弄着相机,在相册里已经保存了一张伊芙朝她们跑过来,发丝飘扬在空中的照片。她忽然有了一点灵感。


    “等等,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拍一张合照。”


    希尔达说。她开始左顾右盼,“我刚刚还看见安娜来着,她人呢——”


    或许是心有灵犀,希尔达的话音刚落,褐色头发的见习女巫就忽然出现在了视野中。


    不过看到她的模样,希尔达立刻就把拍照的事情收诸脑后。


    安娜看起来前所未有地紧张,她脸色苍白,直到看见躲在角落里摸鱼聊天的一行人,才忽然显露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匆匆忙忙地跑到了希尔达面前,看起来马上就要宣布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


    “法师塔……”


    她说,随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其他的学徒们。”


    “他们又闯什么祸了?”


    希尔达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按了按太阳穴。说实在的,这一点也不出乎女巫的意料。


    但女巫还是低估了其他学徒闹出大新闻的决心。


    安娜拼命摇着头,随后绝望地宣布:


    “希尔达小姐,他们决定去抢亲。”


    紫发的女巫顿了顿,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僵住了,就连放在太阳穴上的手也忘了拿下来。她机械地扭过头,随后慢慢地问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没错。”安娜沉痛地说。


    法师塔内部的交流太过于神秘,以至于旁边的两位一时半会没能插上话。不过看着希尔达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一定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女巫暗暗地咒骂了一声,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为法师协会的首席也不是没有道理。


    看看她的同学们都在做什么吧,还处在幼稚到哭着喊着求导师不要离开自己的年纪——


    最重要的不知者无畏,对克里斯梅尔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缺乏概念。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骑士长和精灵公主同时开口。


    “是的,当然,”


    希尔达说,她飞快地把相机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随后就要往外冲,“如果你们能跟来的话就太好了。我只希望我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给那群蠢货收尸!”


    *


    “在这里吗?”一个法师塔的学徒用口型问道。


    他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声,以使得黑曜石的走廊上近乎静悄悄的一片。魔宫不欢迎陌生人,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个迷宫。但是,怀揣着朴素的师生情怀,他们还是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拯救他们的导师罗兰·泽维尔。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则更为鬼鬼祟祟地跟着几个魔族领主。


    尽管事态已经糟糕到下一秒就要失控——


    但还是不妨浪费一些时间,回顾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在婚礼开始之前,法师塔的弟子们被安排在最好的视野落座。


    也就是距离婚礼仪式最近的贵宾座位。


    就连罗兰真正的血脉至亲,也就是王国远道而来的一行贵族,最终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到了后排的座位。不过小公主黛比倒是无论如何都很高兴。她非常喜欢参加热闹的庆典。


    在这群罗兰的狂热拥护者对面,恰恰好坐着的是魔王那一方的拥簇。


    克里斯梅尔没有任何活着的亲人,如果要强求的话,应该把那只白骨王座拆开。不过这种情况最好还是不要发生,因此坐在魔王亲属席的是几个和他较为熟悉的魔族大公。


    也就是暴食领主、色·欲领主和战争领主。


    战争领主之所以忝列其中,完全是因为他对力量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而且颇有些种族偏见,对自己深渊魔族的身份洋洋得意。他是一个钢铁和鲜血铸造的怪物,也是魔王克里斯梅尔疯狂的支持者,因为他们的王强大到无以复加,所以理应值得所有生灵的臣服。


    战争领主全然没有考虑过他们的陛下会选择和一个人类缔结婚约。


    “主君肯定有更深远的用意,”


    魔族脸色狰狞地盯着桌面上浪漫又张扬的玫瑰花,它一直坚持着这个观点,直到来到坐席前还认为这只是一个和人族开展的幌子。


    所以当它看到玫瑰花瓣上闪烁着的金丝勾勒的两个名字,以及连接着两个名字的爱心时,魔族的声音仍旧固执,然而听起来就快要哭出来了:“陛下一定只是玩玩而已。”


    “够了,”暴食领主说,“不要妄议陛下的意思,也不要低估那个人类。”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它已经数不清为魔宫煎了多少块小羊排。


    有时候它怀疑身边的领主一茬一茬换,而自己总是侥幸活下去的原因完全是因为那个人类已经习惯了它做的饭的口味。此时此刻它站起身来,决定去宴会的后厨监督一圈。


    暴食领主走后,色·欲领主则紧接着发表了言论:


    “说实在的,”紫色犄角的恶魔笑眯眯地对着战争领主眨了眨眼睛,暧昧地说,“你也别再抗拒了,陛下这么多天就连魔宫也没出,心心念念地金屋藏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王可真是被那个人类迷得要命。”


    “你也是魔族,”


    犄角上蹿出火焰的领主则死死地瞪着他,“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种族根本就不会屈服于爱这种懦弱的情感,我就不信他能永远得到陛下的欢心!”


    “喂,喂,安静点儿。”


    色·欲领主眯了眯勾勒着眼线的眼睛,暗示地瞥了一眼隔壁桌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的法师塔众人,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至少现在还是很得欢心的。你真该到我的领地里瞧一瞧,这样你就不至于那么急躁。想想看,大法师同样身为强者,却甘愿嫁进魔宫做魔后,被我们陛下囚禁折辱,屈居人下许久,陛下食髓知味也在所难免——”


    椅子倒塌的声音打断了他说到半截的话。


    隔壁法师塔的学徒们已经完全按捺不住怒气汹汹的火气了,一脸阴沉地披着黑漆漆的长袍站起来。


    罗兰的学生贵精不贵多,能进法师塔的,通通都是有理想且天赋异禀的行业翘楚。


    他们抽出法杖的时候,就连战争领主也不得不正色起来。


    “你凭什么妄议我们的导师?”


    为首的学生转动手腕,法杖的杖芯冷冰冰地对准了色·欲领主,“完全是一派胡言,我们导师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色·欲领主仍旧神情慵懒,“是吗?——我只是说出了实情。不瞒你们说,你们导师还应该感谢我,我可是精挑细选了许多礼物送进魔宫,听说他们都觉得很满意呢?你们还是太年轻了,居然连这些事都听不得。”


    另一个学徒则不容置疑地反驳道,“屈居人下的是你们的魔王陛下才对。”


    话音刚落,紫色犄角的恶魔立刻也维持不了镇定自若。


    它震惊不已地盯着对面的学徒,一边感受到身边剧烈摇晃的火焰的炙烤,一边感到了极度的不可思议。


    “你们认真的?”


    色·欲领主说,“不,不,不。这才绝不可能,完全是一派胡言!”


    它一连说了三个“不”字。


    克里斯梅尔是什么样的暴君,它们这些魔物最清楚。这位陛下就连自己的至亲都吞噬殆尽,罔论其余任何妄图攀附关系的人。


    他张开羽翼时足以铺天盖地,仿佛阴霾遮挡视线,传说中的魔神从天而降。它们甚至不敢正视魔王沾染着鲜血的犄角——


    色·欲领主根本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认为这位暴君甘愿位居人下。


    正如法师塔的学徒们也根本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师甘愿屈居人下。


    双方就这样彼此愤怒而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对方,努力地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一点犹豫。但是完全没有,一触即燃的火药味熊熊燃烧在双方之间。


    他们都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一群头脑构造完全无法理解的生物,并且都有着不肯退缩的理由。


    然后,率先发笑的是战争领主。


    “愚蠢的人类,”它说,“竟然胆敢妄议我们的陛下,主君的怒火会烧干净你们的骨头的。但在此之前,但凡你们能考虑一下,就知道选择在魔王城举行典礼,你们那受人尊敬的大法师当然完全心甘情愿地嫁进来做我们的魔后。”


    “这一定是你们的阴谋。”


    法师塔的学徒们阴沉着脸色说,漆黑的法师袍在月夜下显得格外神秘。


    当晚风吹动他们的衣角时,他们逐渐镇定下来,那些刻印在长袍上的咒文簌簌作响,仿佛和浩瀚的天穹有所响应,缓慢地汇聚出一股强大的魔法力量。


    “喂喂,”色·欲领主见状觉得不对,“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法师塔比起魔王城来也一点不差,”


    大法师罗兰的狂热拥簇如是说道,“导师中了你们的陷阱,但是我们绝不会让你们得逞。反正婚礼打断后还可以在法师塔办一次。届时你们就会知道,是你们的魔王陛下离不开我们的导师。”


    他们的身影忽然一闪,消失在了贵宾席中。


    战争领主顿觉不对,立刻伸手摸向法师塔众人的身影,却扑了个空。但它依旧能用指尖探知到人族气息的流向。


    毫无疑问,是冲着背后的那座魔宫去的。


    “如果不能阻止他们,”


    头顶火焰的魔族脸色也像被火炙烤般一片惨白,方才的气焰无影无踪,“魔王陛下一定会拿我们的灵魂当成招待客人的晚餐。”


    两位魔族大公的身影同样仓促地消失在了贵宾席中。


    这才有了两方人马在魔宫的黑曜石走廊上最终会面的一幕。


    和外界的喧嚣不同,克里斯梅尔的魔宫一向不允许外来者擅入。无论是黑曜石的吊顶和地砖,还是闪闪发光的幽暗的银蜡烛,都为此处平添了诡秘又危险的氛围。在这样一个空旷无比的地方,即使是极力放轻的脚步声,有时也会乍然响起空洞的回音。


    法师学徒众人用消声咒隐匿自己的行踪,秘密地行走在魔宫的走廊中。


    典礼马上就要举行,导师此时一定就待在宫中的某个房间,按照婚礼的要求,他应该和魔王分隔两处。他们如此坚信着,并且谨小慎微地探索着。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走在最前面的学徒蹑手蹑脚地回过头,用口型问道。紧随其后的学徒点了点头,大胆地接过了蜡烛,率先一步走进了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长廊。


    魔王克里斯梅尔果然暴戾可怖,即使是经行于魔宫的走廊,就足够压抑了。


    他们这样想着,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阴影处多了两个长着犄角的身影。


    但就算注意到了也无济于事。


    战争、色·欲两大领主此时埋伏在阴影中,脸色相当糟糕。要是再早一点就好,要是再早一点跟上他们,就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最危险的那条走廊。现在好了,他们根本没有胆量在魔王的寝宫门前发出任何稍大一点的响动,更别提制服这群难搞的法师了。


    战争领主可以对天发誓。


    如果有什么地方它此生都不愿意踏足,那绝对是这里。


    它和色·欲领主面面相觑,终究还是不放心,也跟随着那群不知死活的人类悄无声息地潜入前方的阴影。每走一步,它都觉得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


    那可是魔王克里斯梅尔。


    最可怖的、最危险的、最暴戾的深渊魔族,所有魔物的最佳典范,同时也是所有魔物避之不及的天敌。


    战争领主犄角上的火焰熄灭了,在此处燃烧显得太过张扬危险,它变成了赤红色的纹路烙印在脸颊前。刻意压制气息使得魔物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被身边的色·欲领主一把拽住,才意识到前方发生了什么。


    法师学徒们集体停下了。


    不,与其说是停下,不如说完全僵硬住了。


    色·欲领主拽着他的那只手也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忽然间越攥越紧。战争领主偏一偏头,就能看见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扎进了一根尖锐的针。


    发生了什么……


    就在魔物茫然地思索时,终于有什么声音隐约地从某处传来,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是低低的呻·吟声。


    声音沙哑,而且隔着一段距离,完全听不真切。但在那一刹那,也仿佛有无数根针刺进了战争领主的脑子,他怎么可能会辨认不出声音的主人。就在领主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想到“完蛋”两个字的时候,又听见耳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欢愉的气息。


    走廊里的所有不速之客恨不得屏住呼吸,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克里斯,”然而他们却都听见人类的声音响起,温和而克制地说,“小声点,门外面似乎有几位客人。”


    忽然,令人战栗的可怖的气息席卷了周遭的空气。


    那仅仅是隔着一扇门的视线而已。


    很好,战争领主想,此处肯定是它的葬身之处。


    而且在它死前,它还不得不清楚而明确地知道它完全搞错了。基本上,魔族的世界观就在这一刻坍塌了。


    魔物绝望地眨了眨眼睛,一点旖旎的意味都没有出现在它的脑海里。它就像是克里斯梅尔曾提到的那样,听到不该听的之后只担心自己的小命。


    隔着一扇门,魔王的声音似乎停了停。


    但那肯定是极力克制的结果。


    事实上,在门的另一边,他咬在了人类的肩膀上,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弥漫着一片欲色,潮湿的银灰色头发如蛛网般团团围绕在罗兰身上,耳朵尖却很红。


    罗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魔王陛下的长发,又亲了一下他的犄角,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肩上的疼痛。


    “亲爱的,”


    他在魔王的耳边说,“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虽然你来找我我非常高兴——”


    情人间的耳语本来微不可闻,但门外的各位不速之客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才能,所以大部分也都听清楚了。


    他们想要立刻逃走,但不知什么人行动时发出了一点碰撞般的响声,忽然又把所有人都定住了。


    “我先替你把东西取出来。”


    人类的声音理性又温存,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望向克里斯梅尔。魔王第不知多少次觉得那双眼睛实在是非常迷人,又忽然想起那块被他捏碎的琥珀。


    他微微转动着瞳孔,点了点头。


    门外的人胆战心惊地又听了一句话。


    战争领主这次完全没有听懂,甚至有点如释重负。


    但是他边上的色·欲领主仿佛忽然间被抽走了力气,差点一头跪倒在地上。看对方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找个墙角撞死。


    不行,必须赶紧离开——


    再一次想到这个念头,却苦于无计可施。


    战争领主忽然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拽住,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忽然被捂住了嘴拖入了一片炽热的白光中。


    在白光中,面前的走廊一点点融化,就仿佛幻觉一般。


    再一次睁开眼睛,紫发女巫抿着嘴唇,脸色难看地站在它的面前。


    “你和他们凑什么热闹。”


    她飞快地扫视了一遍自己带出来的魔族,毫不客气地谴责道。虽然他们根本是这辈子第一次见面。


    随后女巫又驱动传动法阵,忽然消失在它的面前。


    希尔达的营救策略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城堡拽着人跑。而效果非常显著——主要归咎于他们并没有单独撞上魔王克里斯梅尔,而且魔王此时沉湎在温柔乡里没空和他们计较,否则确实连收尸也来不及。


    事实上,就连大法师也没空管他们。


    希尔达赶到的那一刻,魔宫中已经被施了隔音咒。


    即使魔族只有在被人类特别点出时才会拥有一点羞耻心,罗兰还是比较希望此时的克里斯梅尔是完全由他占有的美丽。


    紫发的女巫气喘吁吁地再次履行了一次救世主的职责。她现在完全理解她导师的话了,拯救别人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这群人纯属自讨苦吃。


    要她说,导师和魔王陛下彼此爱的恨不得替对方死去活来,就这点已经完全足够了。


    “明白了吗?”


    希尔达挨个点名,就算面对魔族领主也毫无惧色。即便是得偿所愿的法师学徒们此时也仿佛鹌鹑般乖乖听话,方才的经历在他们脑海中足以变成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但是,”忽然有一个学徒说,“导师肯定会很幸福的。”


    “呃,没错,”希尔达说,“但不要跑题,要好好反思——”


    战争领主忽然开口。它的声音显得格外粗哑可怖,仿佛总要争个高低:“魔王陛下一定会更幸福。”


    “够了。”希尔达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


    但就在这时,钟声忽然敲响了。


    那并非真正的钟声,深渊附近也没人铸一口钟。这是精灵乐团共同奏响的婚礼倒计时的钟声,清脆而明快,余韵又悠扬。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


    第215章 番外·未命名文件2号


    “晚上好, ”


    人类出场的那一刻,成为了所有的视线的焦点。


    罗兰微微俯下身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敏锐地扫视了一圈,尤其是在法师塔的弟子们身上别有意味地停了停, 这才挽着身边魔物的手臂, 不紧不慢地说, “诸位拨冗前来参加我和克里斯的婚礼, 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不,这实在是过谦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从魔王的表情看出荣幸——


    宾客们的心中纷纷闪过这个念头。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大法师罗兰时隔多年的重见天日,就在魔物悚然竖瞳的俯瞰下脊背发凉。


    好在大部分宾客甚至没有在克里斯梅尔的瞳孔中留下身影。他只在看向面前的几位领主时带着不详意味地停了停。


    两个衣冠楚楚的魔族大公瞬间战栗不止。暴食领主惊异地看着他们, 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同僚抓紧时间做了某件忤逆魔王的大事。


    罗兰安抚般地碰了碰魔王的手心。


    虽说人类不认为自己有宽容的优点,但今天毕竟是婚礼。


    而且他刚刚已经哄好克里斯梅尔了。


    魔物难得很听话地收回目光, 且紧紧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盯着罗兰看的人太多了,果然还是有点难以忍受,他暗金色的眼眸中已经是一片浓稠到化不开的占有欲。身后的羽翼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起来。


    罗兰任由他扣着手指, 接着说道,“我想先请各位放松下来, 以星辰塔大法师的名誉和神圣的永恒律令起誓,诸位必定都能平安无事地离开。当然, 魔王城很危险,我们并不提倡各位经常来访,但今天是特殊的, 想必各位也希望能够被通知到,我和魔王陛下结为伴侣这件事——”


    台下的宾客再次哗然起来。


    这是根本压抑不住的探讨,从罗兰再次露面开始就不曾停歇。


    面前这个人类是教廷正式认证过的圣人,一些人曾瞻仰过他的画像或雕塑, 而另一些人还清晰地记得他曾经的风采。


    窃窃私语中的零碎片段飘到了罗兰的耳中:“真的是大法师本人?”“但是,过了这么久才出面,万一是个冒牌货……”“不可能!”


    “没错,诸位只要稍加思考,”


    罗兰温和地打断他们,神情中不失矜傲,“——就会意识到,没有人有资格冒充我。”


    他确实自信,也有资本自信。


    就在宾客们的身边,触手可及的是银色的星辉,仿佛有人将星河从天穹中抽了下来,那力量纯粹、强大、充满光明。


    除了传说级别的伟大法师,不会有人能够轻易操纵这种宏伟的力量。


    宾客中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


    或许有人还想要问些什么,但魔王看起来太过危险。


    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克里斯梅尔此时正专注地盯着法师的侧脸,当罗兰微微前倾,试图听清风中传来的议论时,那枚锋利的羽毛在他耳垂处坠了坠,同人类柔软的发丝织在一起。就像在人类身上打上了一个烙印。


    还是罗兰主动开口:“我明白各位还关心什么问题,”


    他抬起了那只被克里斯梅尔紧紧握住的手:


    “虽然因为我们的身份,婚礼像是新闻发布会。而且也没有主持人,不过,还是让我们进入正题吧。今天邀请大家来到这里,完全是为了宣布这样一件事:我心甘情愿选择克里斯作为我此生认定唯一的伴侣,并且永远也不会背弃。”


    人类的眼眸就像明亮又柔和的琥珀。


    虽然在场的来宾都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真的听到这样一句话,还是忍不住想要对大法师大喊“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虽然罗兰“生前”也常常离经叛道,但还是让人有种痛心疾首、明珠暗投之感,


    那可是深渊魔族,那可是魔界的暴君克里斯梅尔,难道大法师没有读过在《魔王观察手札》所记载的关于这个狡诈又残忍种族的习性,他们漠视感情,混淆爱恨,即使对一个人感兴趣,也只会选择把他杀死的方式——


    他们回过味来,意识到这本百科全书的作者正是罗兰·泽维尔。


    “我和克里斯的本意不是引发外交事件,”


    罗兰轻快地说,随后望向身边的魔王,语调中带上了一点甜蜜,


    “不妨简单一点看待这件事,我非常爱克里斯梅尔,所以不介意他对我做任何事情,因为这是对爱人理应享有的权力。这对我们来说理所当然,但对于整个密拉尔大陆,则必须要一场今天这样的婚礼来强调它。”


    人类从来不惮在所有人面前诉说对他的爱意。


    情话全都传到了克里斯梅尔的耳中,罗兰察觉到攥着他的手又紧了一些,小腿处则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就像环绕着一大簇乱蓬蓬的羽毛。


    魔王的翅膀尖还是按捺不住,不知何时借助垂在他的身侧的姿态勾住了人类的脚踝。


    好吧,这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了。


    那原本是最为锋利,比及刀锋的部位,能够轻而易举地切断敌人的喉咙。此刻却柔软地缠绕住猎物,在缱绻中带着一点迷人的危险。


    “亲爱的,”


    罗兰抬起眼眸,从容道,“轮到你说两句了。”


    他们之前没做过婚礼的彩排,也没有请任何司仪。


    毕竟,人类觉得没必要拉着魔王循规蹈矩地顺着每个流程走一遍,最后还要庄严地对着亲人和神明发誓。


    但罗兰也没想到他甚至没来得及在上场前和魔王确认一下应该要说什么。


    他们那时候……在做其他的事。


    所以在罗兰方才单方面发言的时候,克里斯梅尔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边。尽管那眼神几乎下一秒就要因为太过炙热而融化。


    作为婚礼的另一个主角,他也有说些什么的义务。


    尽管宾客们已经完全被罗兰的发言震撼住了。人类幸福地阐释了他和克里斯梅尔之间天造地设的感情,他本身就非常聪明,当然也善于发表演讲,几乎把那份狂热的情绪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一个来宾的心里,恍惚间他们居然也感觉台上的人类和魔王越看越是……


    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不不,来宾赶紧摇了摇头。


    迄今为止克里斯梅尔仍旧没有发表任何言论。相较于罗兰,他显得太冷淡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邪恶的深渊君主蒙蔽了人类的天才法师。


    这比较符合在座众人的价值观和普遍利益。


    深渊魔族和人类的领袖者之一联姻,怎么想都太过分了。大法师的力量曾经无数次击败黑暗,为他们带来光明,从魔王手中拯救出被欺骗的大法师,才是比较正确的剧本——


    就在他这样想的那一刻,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心神俱颤。


    可怖的阴影在那一瞬间忽然阴沉沉地碾压而下。


    魔王克里斯梅尔扬起他漆黑的羽翼,仿佛能够触及到天空。支撑羽翼的一定是某种既轻又坚不可摧的材料,因此那毁灭般的黑云显得轻盈到不可思议。


    他冰冷地俯瞰了宾客一眼,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念头。


    “想要带走他的,”


    克里斯梅尔倨傲而庄重地说,“都得死。”


    他以这样一句威胁作为婚礼的开场白。


    好吧,应当考虑到让魔王自由发言,会有这样的后果。


    罗兰镇定自若地拽着他的羽翼把魔王拉了下来,人类并不怎么用力,然而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成功。即使是暴怒的魔王也不会违抗他的意志。


    “没人打算带走我,”


    人类熟练地安抚,“克里斯,你只需要像我刚刚那样发言就行,告诉他们我们是相爱的,或者其他你想说的话。这只不过是一个环……唔。”


    魔族对人类的要求有自己的理解。


    带着硝烟与血腥气息的羽翼环绕着他,


    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这是刚才罗兰当众宣誓所导致的。当着所有来宾的面,魔物挨得很近,银灰色的长发纷纷扬扬地落下。


    “告诉他们我们是相爱的”


    也就是说,这些人不相信他对人类的忠诚。


    ——克里斯梅尔半跪下来,吻上了人类的手背。


    婚礼现场的质疑声又迅速地熄灭了。


    “天哪,”希尔达小声感叹道,“我觉得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流程。”


    在无数人的视线末端,有着毁灭力量的魔王半跪在星辉之中,半边羽翼锋利地扬起,半边羽翼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人类。


    这是一个犹如兽类宣誓效忠般的亲吻,被魔族做的很自然,并不带任何屈从的意味。他专心致志,暗金色的瞳孔也竖了起来。


    罗兰显然也有点惊讶。


    但对他来说并不算意外,毕竟他也曾这样做过。


    他愈发微笑起来,眼眸弯弯,任由克里斯梅尔在他的手背烙下一个滚烫的亲吻,又像是誓约的徽记。


    魔王的高傲并不因亲吻恋人的手背而有所减损。


    “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你,”


    克里斯梅尔同人类一样承诺:“罗兰·泽维尔,以深渊君主的名义发誓,你是我此生认定的唯一伴侣。你拥有随时杀死我的权力。但假使有任何人打算从我手中夺走你,我注定会杀死他。”


    “如果是我自己想要离开呢?”


    “我会杀死你,”魔王顿了顿,“然后死去。”


    “这不是说的很好吗?”


    罗兰的唇角流露出一点甜蜜的笑意,“甚至比我的演讲还要好,亲爱的,你抢了我的先啊。”


    他把克里斯梅尔拉起来。


    随后恣意妄为地在人群的簇拥下,亲吻上魔王冰冷的嘴唇。


    在一片沉寂中,来宾们忽然觉得面前的一对爱人——没错,现在已经是非常明确的认知了——管这对彼此相爱的伴侣的闲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而且很容易赔上性命。既然如此,还是选择献上祝福比较好。


    他们完全是在热烈地相爱,那爱意简直能燃烧尽一切东西。


    希尔达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是所有宾客中不那么意外的一个,此时若有所思地盯着录制中的设备看了一眼。随后她悄声对骑士长说:


    “仔细想了想,流程这么走也没有错。老师这么设计一定有他的道理。”


    从某种意义上说,


    罗兰和克里斯梅尔已经完成了婚礼最重要的环节,也就是对彼此宣誓。


    在没有司仪的情况下,这简直是最完满的情节。并且,宣誓后本来就要彼此亲吻,恰恰和罗兰与魔王的行为完美地对应上了。


    也就是说,虽然婚礼的流程完全没有经过确认,也没有被预演,但两个当事人显然很愉快,而誓约也能起到它的效力。


    “接下来……”


    希尔达念叨着,“接下来应该是向神明起誓。”


    按照这个进度,再不起誓就来不及了。女巫匆匆地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手机,随后轻盈地在上面按了几个按钮。在女骑士的视角中,这个奇异的黑匣子震动了一下,发出嗡嗡的响声,光芒反而随之熄灭。


    赶上了。


    就在这一刻,高台之中众目睽睽的亲吻也刚刚结束。


    人类按住魔王的肩膀,似乎能一直望向他眼眸的最深处。不过他比克里斯梅尔要多一点责任感,此时仍旧有些呼吸不稳,却还是简短地概括了一下:


    “我和克里斯已经向彼此宣誓了,神圣的誓言从今天开始生效。为了确保誓约的不可动摇,接下来的环节应当向神明立誓。”


    就在他朝下望去的那一刻,天穹中背后的某样东西也仿佛在某种感应下微微闪烁着。


    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人类的手中。


    黑书兴奋地扇动着封皮。


    能从繁重的工作中短暂地抽身,就算对于世界意识也是一种难得的休憩。而且,它这次扮演的又是神明般从天而降的角色。


    罗兰冲着它微笑了一下,开始向着台下的宾客胡诌。


    概括来说,这本黑书就是神明伟大神力的象征,远古时期的传承物,法术研究领域的新发现——当然,还是用于确认婚礼誓言忠贞,完成仪式的最好材料。


    这套话术一般被用来包装平淡无奇之物。


    但黑书毕竟是世界意识的化身,不仅当得起上述的一切夸赞,甚至远过于此。


    罗兰把手放在黑书上,庄重地抬起眼睛。克里斯梅尔看了他一眼,也伸出魔物那只苍白又冰冷的手,覆盖在了罗兰的手上,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誓词。


    “会实现的,”


    黑书上慢慢地浮现出字迹,“其实根本不用我说吧。”


    罗兰看起来心情很好,温和地笑起来,“能收到世界意识的祝福,我很荣幸。”


    “我也很荣幸!”


    黑书郑重其事地说,但随后又有点忧心忡忡,“结束之后我就要前往下一个世界了。其实也算不上是‘一个’世界,虽然情况很复杂,但真能彻底解决问题也说不定。想到我要和选定的目标接触,我就有点头疼,要是对方也能像你那样配合就好了——”


    “没问题的,”罗兰小声说,“毕竟你,嗯,你其实挺可爱的。”


    他用小拇指碰了碰黑书的书脊。


    克里斯梅尔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


    罗兰顺理成章地往下说,“虽然说和克里斯梅尔相比还差的很远,但你可以试试多发几个猫猫表情包。”


    魔王不轻不重地移开了目光,只有人类知道他应该很开心。世界意识第一次被人用可爱形容,刚刚感到有点害羞,随后立刻就被小情侣不分场合的恩爱秀到了,发誓不能被人类的花言巧语蛊惑,自己的心一定要像钢铁一样坚硬!


    “对那个目标来说可能很难有用。”


    它郁闷了一秒钟,用微小的字体写道,随后又匆匆擦去。


    “先不提这些了,我是来给你们送祝福的。况且接下来可是宴会,我很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至少这次我来得及参与完再走。”


    “当然,”罗兰说,“玩的开心。”


    他又拍了拍黑书的书脊,心知对方在下一个世界一定要经历比之前更艰难的战斗。虽然不知道黑书能够怎么参与进宴会。但它看起来很期待的样子,显然有自己的绝招。在接连不断的任务之间,进行一场狂欢要再好不过。


    起誓的时间差不多走到尽头。


    再这样下去魔物冰冷的手就要被人类捂热了。


    “好了,”


    人类拍了拍手,“非常感谢诸位的见证。那么接下来,宴会正式开始。本次宴会完全由魔王城请客,而且花费了很多功夫,请诸位不要担心自己的安全,也不要拘谨,尽情享受面前的一切!”


    宾客面前晶莹剔透的酒杯忽然被异香扑鼻的酒酿溢满。


    身边的走道上,皮毛如夜色般深沉的地狱猫猛地跃起,吓了众多宾客一跳。


    但这些骇人的怪物带着嘴套,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难得一见地温和无害。它们驮着诱人无比的菜肴,迅速且平稳地将新鲜烧制的菜肴送上了每一张餐桌。


    烤出香喷喷油脂的肉排,煎得雪白细嫩的鱼排,熬制了三天三夜、在大瓮中添加了各种珍奇食材,也添加了魔王城知名硫磺胡椒的汤;花瓣如红宝石般娇艳欲滴的玫瑰甜品,咬一口既会感到凉丝丝的甜美又会感到带着芬芳的滚烫……


    无论怎样刁钻的口味,这场宴会都能满足。


    当宾客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纷纷拿起刀叉开始大快朵颐时,精灵乐团又一次开始奏乐,他们的乐池在更高一些的天穹,星河不断地闪烁着,优雅而缓慢地变换着姿态,就像是一条真实的银光闪闪的河流。


    原本放的端端正正的那本黑书忽然凌空跃起,吓了来宾们一大跳。


    不过宝物有点自己的个性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就体现出其他种族对这对新人的刻板印象了。既然大法师和魔王都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式结合,那么他们用来宣誓的书飞来飞去也不奇怪。


    世界意识欢快地穿梭在无数张餐桌边,伴随着欢快的乐声扇动着书页,翩翩起舞。


    “那是什么?”在某个角落,女骑士问。


    “别看它这样,它大概是和神……差不多层次的存在。”紫发女巫一边说,一边尝试着把它最后定格在相框中。随后她收起相机,满意地清点了一下收集到的素材。


    “好极了。”


    女巫转向她年轻时候就陪伴在身边的忠诚的朋友,“我们现在下去吗?我刚刚好像看到我的蟒蛇连着盘子一口吞下去一只鸡,或许不该让它和黛比坐在一桌。你真该看看国王夫妇糟糕的表情。”


    “我效忠于皇室。”女骑士镇定自若地提醒她。


    “但你首先是我的朋友,”


    希尔达恃宠而骄地笑起来,随后举起了相机,“我是说……嗯……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应该——”


    她把相机重新摆好,随后匆匆忙忙地拉着女骑士的手,冲到了闪光灯前,她只来得及和对方说“笑一笑”,然后延时摄影的“咔擦”声就响了起来。


    屏幕中倒映出两张脸。


    一张很年轻,另一张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


    很多年前她们每天下午一起喝红茶。现在她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将来的某一天,骑士长则会永远成为历史书上的一个名字。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类,而且没有遗憾地奉献着自己的一生。


    希尔达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能用相机拍摄下此时此刻的一幕,这样,自己想要留下什么的心似乎也不会太晚。


    宴会上的喧嚣顺着风吹进了紫发女巫的耳朵,她忍不住说:


    “今天真是最好的一天,”


    *


    “来郦城旅游,顺便带男朋友回来看看,”


    “零距离网吧”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罗兰微笑着颔首,“因为正好结婚了,还在想去哪儿度蜜月呢,最后决定环球旅行。恰好有机会故地重游。”


    已经过去了一年,但单胜看到罗兰的那一刻还是愣住了。


    或许在他潜意识里,那个暴雨的夜晚当他看着青年一点点消失在雨中,就做好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的准备。


    虽然时至今日已经很难回忆起那时奇异的心绪。


    网吧仍旧是那个靠近高校的二层店铺。不同的是单斌现在有空也会回来帮忙,父子关系倒是莫名其妙地缓和了不少。


    “小罗啊,你今天气色不错——”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单胜还是很高兴的,不过他的视线在转向青年身边的身影时,又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个人看起来就透露着危险和古怪,或许因为是外国人,银灰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而且他还有一双奇异的暗金色眼睛,冰冷地顺着罗兰的方向望过来。


    “这位是克里斯梅尔先生吧,”


    不知为何,网吧老板下意识用了尊称,随后又望向两人交叠的指尖,“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是……结、结婚了?”


    “因为婚礼比较远,所以就没机会邀请你们参加。”


    罗兰弯了弯眼眸,一副新婚燕尔、幸福美满的模样,“不过举办的很盛大。克里斯人很好的,但我们还有其他的安排,可能没办法在这里停留太久。”


    现在的年轻人啊——


    单胜像是每一个忧虑的长辈那样想,但思路很快又岔开到这个看起来就很不面善的男人身上。


    罗兰怎么看都是个乖乖的好学生,而考虑到对方外国人的身份,他说不定在从事某些危险的职业,不,这个叫“克里斯”的男人怎么看都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思考了半天,产生了不少离谱的结论。


    但好在这时网吧的大门被咋咋呼呼地推开。时隔一年,单斌的发色变成了鲜艳的紫色。一见到他,单胜就忍不住皱了皱眉,方才那些荒诞的想法也立刻被打断。


    “你又去哪了,”


    他揪住单斌的领子不让他跑掉,“说好了下午看店,到时候可别乱跑……欸,你看哪儿呢?”


    中年男人满怀疑虑地看向自己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


    就像是被雷当头劈了一下,单斌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望向站在前台的二人。罗兰再次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你不是回——”单斌立刻闭了嘴,再次开口时甚至结巴了起来,“呃,所以,那、那是真的吗?我是说,我更新了《深渊大陆》的新版本,然后——”


    他警觉地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眼巴巴看着的爹。


    然后把单胜推了出去。


    “这是我们年轻人之间的事,”


    染着奇异发色的少年说,不时悄悄地看罗兰一眼。那眼神简直不像是看着认识的人,而是看着某个被供起来的雕塑,“所以拜托了,给我们留一点空间,拜托,我下午会好好看店的。但是我有必须要搞明白的事情。”


    他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小动物一样东张西望。


    确保了身边没人,他才压低了声音,紧张地看向了罗兰。没有看向克里斯梅尔,这完全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单斌清了清嗓子:


    “所以,你真的是——”


    “是什么?”罗兰坦然地望着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但是单斌显然冷静不下来。看着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眸,他咬了咬牙,觉得就算自己被认为是精神不正常也没有关系,将视线移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连罗兰也怔了怔。


    那里曾贴着一张海报。一年前,海报上印着他男朋友的脸,而凌利的剑光倒映着所谓的玩家。怎么说呢,就连海报上的克里斯梅尔也显得危险又美丽,假如现在有机会再收藏一张的话,罗兰肯定自己会非常想要。


    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现在墙上贴着的海报已经变了样。


    《深渊大陆》宣布发布“自新世界”版本更新的那一次,服务器最终出现了重大的故障,游戏官方也从此杳无音讯。


    但在一年过后,《深渊大陆》的版本更新的新闻却再一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而这一次,新版本的名称是:“魔王的婚礼”。


    海报罕见没有采用勇者的第一人称视角。


    一眼望去,触目惊心的就是背景涂抹的大片深红,仿佛干涸的鲜血,但仔细看去,却是盛放着的烂漫花海。克里斯梅尔立于花海的中心,这大概是众多玩家第一次见到战损的魔王,然而海报定格的他的神情,却绝非仅仅望向他的宿敌。


    高傲,强大,然后还有……深沉的爱意。


    海报上的另一人冲魔王伸出了手。


    这个人仅仅露出了一个背影。


    然而擅长推理的玩家们早早地就从游戏丰富的资料中挖出了他的身份:传说中已经故去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


    这只是游戏的背景设定而已,罗兰甚至没有在海报上露脸。没有人会真的把游戏当真。


    但单斌在看到这张海报的那一刻,就感到这个背影难以解释的眼熟。当论坛的玩家们推断出主视角究竟是什么人时,单斌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罗兰这个名字,一开始就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是我。”琥珀色眼眸的青年最终点了点头。


    单斌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为了让自己撑的再久一点,他颤颤巍巍地移开目光,余光却不经意间扫到了那个他十指相扣的人,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


    “那个,”他干巴巴地问,“所以这位是……”


    克里斯梅尔似乎就没有注意过他,直到这时候才抬起眼眸。


    直接面对正主的冲击感还是太过于强烈了,尽管魔王现在被好好地套进了符合这个世界装扮的黑西装中,与他的气质巧妙地达到了和谐,单斌这个根正苗红在现实世界长大的青年还是感到了一股渗入骨髓的凉意。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罗兰。


    而克里斯梅尔似乎误解了对方的意思,冰冷地抿了抿嘴唇。或者说魔王就是想要借题发挥,因为有别的什么存在盯着大法师看,而且盯得太久了。


    在度蜜月前,罗兰已经叮嘱过他不要动用武力。


    所以危险又可怕的魔王陛下凑过去,当着对方的面吻了吻罗兰的侧脸。


    “是我的爱人。”


    罗兰乍然被魔物吻了一下,觉得和被咬了一口居然没什么两样。


    反正克里斯梅尔的用意都是标记他。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认定的伴侣。”


    单斌这次开始盯着脚底看了。


    “不,不,”


    他疯狂地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在游戏里见证过你们的婚礼了,就是说,我很高兴还能见到你们,然后,我想要亲自恭喜一下你们!希望你们蜜月愉快!”


    罗兰愣了愣,真心诚意地笑了。


    “谢谢,”他说,同时悄悄地眨了眨眼睛,“这完全是私人性质的会面,请替我们保密。以及,感谢祝福,虽然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但我们会的。”


    *


    半小时后,人类带着一叠网吧多余的海报走出了店面。


    “我在想在我们的房间里贴这个合不合适,”


    罗兰若有所思,“但这些海报确实非常漂亮。唔,或许可以在其他地方张贴。比如每年我们待在法师塔的那几个月……”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没什么意见。


    这其实刚好,因为深渊魔族一向对审美没有任何要求。魔王对他的爱人实现了最大限度的纵容。


    罗兰顺着这个话题念叨起来:“那么,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亲爱的,你想要去海边,还是想尝试在雪山的山巅看星空?对了,听说一直往北走,就能看到天穹之下闪耀的极光。”


    “极光?”


    魔王专注地思索了一下,随后重复了这个陌生的词汇。


    “如果你感兴趣,”


    人类笑起来,琥珀色的眼眸就像星辰般明亮,“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说不定今晚就能到。当然,还需要用到一点魔法。又或者我们可以策划一场完美的火车旅行,挤在一张床位上慢悠悠地看窗外的风景,反正根本不着急——”


    他和身边的魔王并肩行走着,声音渐渐飘向远方.


    要去哪里呢?


    不论目的地,去那些遥远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吧。


    去见识奇异而动人的风景,去倾听美妙到足以震慑心灵的乐章,也许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各样的事。


    但他爱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停留在他用双足能走到的地方,就在他张开双臂就能拥抱和亲吻的距离。不必患得患失,因为对方也同他一样渴望亲吻和拥抱。


    融于彼此的骨血,刻下了永不磨灭的誓言。


    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


    第216章 中央控制室


    X236年2月28日凌晨4时,


    距离超级人工智能“卡戎”发布红色警报还有两个小时。


    *


    中央控制室是数十个位面相互连接的枢纽。


    此地矗立着白森森的墙壁,冰冷且整洁。数不清的讯息在同一秒钟涌向中央智脑,一串串字条以肉眼不可辨识的速度飞快地刷新。每一片屏幕都透析出深浅不一的光芒,简直就是机械与数据构成的一片森林。


    这片森林中没有活物。偶尔有扫地机器人滑进总控室,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完成使命后, 它们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除此之外……


    卡戎阖着眼眸倚靠在总控室中心的座椅上。


    他年轻, 皮肤异常苍白, 金属色泽的长发扎成高马尾,发尾微微闪烁着一点幽蓝色的光芒。他交叠着双手放在胸前,纹丝不动,令人疑心是否还在呼吸。


    他的确不需要呼吸。


    中央控制室每一秒钟都能处理以兆为基础单位的数据, 这些数据在荧幕上掠过时,甚至无法留下一点虚影。大部分演算都只是维系世界运行的程式化工作, 由次级人工智能“美杜莎”负责输入与输出,不需要更高级别的干预。


    为了节约能源,卡戎始终保持着待机状态。


    这是控制室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情景。


    但今天却注定不能平静。急速流动的数据之海中, 一条鲜红的讯息在屏幕上忽然定格下来,这是最高级别的控制者发来的讯息, 直接接入卡戎的智脑中——


    “注意!注意!检测到控制者001号发送的求救信号。”


    几乎在收到信息的同一刻,一枚黑漆漆的光球撞开了总控室的大门冲了进来。它犹如一簇行将熄灭的鬼火, 漆黑的火芯黯淡了许多,整个光球都在断断续续地闪烁着,仿佛下一秒钟就会被风吹灭。


    这个光球就是控制者001号。


    看起来, 它已经狼狈万分,无处可逃。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它身后穷追不舍,才让它如此不安,直到回到这里才得以短暂地喘息。


    “至少据点是安全的。”


    光球忽明忽暗, 它咬牙切齿地咒骂道,“那本该死的、愚蠢的黑书!”


    没错,001号正是系统在智脑中拥有的最高权限代号。


    卡戎早已睁开眼睛,切换至工作状态。他一手按在胸前,流畅优雅又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对系统鞠躬示意,


    “控制者001号,欢迎回归。”


    他冰蓝色的瞳孔倒映出系统的模样,简短地顿了顿,“我刚刚接收到了您的求救讯息。目前检测到能量缺失,请保持静止,我将扫描具体的损伤情况。——扫描完成,用时十三秒。残余能量值低于百分之五,判定为极度危险。请控制者即刻下达指令。”


    得知自己的具体情况,系统的心情更差了。


    不过也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系统身上还有那本黑书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此处的中央控制室。


    这里连接着数十个位面,这些位面要不是在被找到时就已经毁灭,要不就是在它的一手指引下走向终结。它们被系统谨慎地利用起来,借助中央控制室予以统一的平衡管理。


    以此为舞台,它还打造了一整套“幸存者游戏”,以期源源不断地榨取这些世界残余的气运值……


    系统缓了缓神,从回忆中抽离,命令道:


    “卡戎,立刻计算恢复我力量需要的能源总量,并全力回收各位面气运值。在我进行自我修复的过程中,全力保持能量的稳定供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打断修复进程。”


    “收到。”


    人工智能玻璃般的眼眸倒映着无机质的色彩,和他毫无感情起伏的声调相得益彰。


    没错,这就是卡戎。


    他和古典神话中冥河的摆渡人同名,同时也是掌管整个基地的强大力量。


    他拥有基地全部的控制权和管理权——仅除了极少数系统亲自参与设计,并特意叮嘱卡戎规避的指令。


    卡戎是某个已经覆灭了的超高等文明的遗产。在他独自运作了数千年后,系统发现了他,并再一次输入了指令,赋予他串联并管理多个世界的使命。


    由于卡戎系统上的某些设定就连它都无法干涉,系统在那之后又亲自设计出“美杜莎”等超级智脑。但即使卡戎已经为他所用,系统也无法彻底复刻如此天才的成功。这些后续的AI虽然也有超高的效率,但仍旧难以望其项背。


    卡戎是独一无二的惊艳。


    他也是最可靠的副手,恪守着指令,没有自己的情感,绝不会背叛。


    “任务优先级调整完毕。”


    卡戎在沉默了大概三秒钟后说,“经计算,修复任务预计耗时为九小时三十六分。您所需要的能源将在从现在开始的十个小时中保持供应。权限更新后,我会确保您不受任何打扰。001号控制者,请问是否还有其他指令?”


    光球已经黯淡到几乎要熄灭。


    系统察觉到自己的虚弱,匆匆忙忙地确认了指令,顾不上再交代些什么。


    卡戎目送着黑色光球穿墙而过,消失在这间雪白的房间中。


    他并不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任务感到苦恼。以几微秒的速度将冗杂的基础工作托管后,卡戎着手操纵着数以亿计的窗口,这些窗口将庞大的演算力汇聚起来,并以此为基础,全面修复系统受到的损伤。


    系统受到的损伤极其之大,以至于进度条走的很慢。


    修复时间预计持续到深夜。不过,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基地已经配备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足以应付这一类的突发事态。


    一段时间后,卡戎面对的数据压力就得到了减轻。


    *


    X236年2月28日凌晨6时,


    距离超级人工智能“卡戎”发布红色警报还剩下两分钟。


    *


    修复任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这其间,容貌昳丽的AI卡戎仍旧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出于种种原因,他的创造者认为拥有一个实体形态的人工智能更为有用。


    他因此有了一副数据半实体的皮囊。卡戎并非拆开就会见到机械骨骼,血管里还留着石油的那种低级机器人。他的技术凝聚着高等文明的心血,这使他有一定权限对周围的物品进行干涉,但自身却免疫大部分的影响。


    虽然在过往的文明覆灭后,卡戎并不认为自己能用这具躯体做些什么。


    他独自待在中央控制室里,身边从未有过系统以外的对话者。因此他配备的一整套交流系统只能尘封在他的躯体里,落上一层层数据尘埃。


    假如实验室出现了意外呢?例如设备损坏,又或者某处线路忽然烧起了熊熊的大火……没错,这种情况下虚拟实体能起到一些作用。但卡戎并不觉得他不能操控负责维修的机器人或者烟雾报警器来解决问题。


    而且,这里发生意外的概率约等于零。


    卡戎定时排查每一处老化的线路,并及时更换新零件。他会注意不让任何一个运行中的脚本达到危险温度,统筹程序以维持效率。


    虽然除了意外,还必须考虑事故的可能性。但此处密不透风,在系统谨小慎微的隐蔽下,从未遭遇过任何袭击,就连一只误打误撞飞进来的昆虫也没有过。


    非要说的话,这里发生袭击的概率又是出现意外的百万分之一。


    卡戎中止了不断延续的逻辑链条。


    虽然这并不耗费多少资源,但他不打算浪费时间,就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继续运算下去。


    人工智能判断他应当履行的义务,也就是定时检测系统修复的情况。卡戎调动数据,银白色的指令犹如潮水般在他面前涌去。就在他即将完成这一阶段的复盘时,卡戎的瞳孔忽然定格在了一串数据上。


    某处异常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只是一处微不足道的异常,数据出现了极小范围的上下起伏,不注意查看几乎不可能被注意到。但异常背后揭露的事实却让人不得不感到在意:


    “出现了本不该出现的能量波动。”


    卡戎垂下了颜色浅淡的眼睫。


    他玻璃般的瞳孔飞快地闪过银白色的数据洪流,尝试着分辨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后,又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卡戎的判断力很敏锐,异常的数据波动起于微毫,并在他关注的短短几秒钟之内攀升至一个从未有过的峰值。以至于他必须立刻做下决定。


    人工智能不需要眨眼。


    眨眼只是一个信号。


    顷刻间,周遭便被无孔不入的暗红色灯光填满。显示屏切换为黑底红字模式,犹如一双双淌着血的眼睛。警报的轰鸣低沉地响起,沉重地带起一阵阵浪涛。


    以卡戎为中心,整座基地的全部设备,包括中央智脑、基础机械,以及全部功能的专门用途机器人,全部飞快地输出响应信号,进入最高等级的待命状态。


    墨菲定律说:任何可能出错的事情最终都会出错。


    ——这是一场袭击。


    一场从未有过的袭击。


    卡戎的反应很快。一面淡蓝色的防火墙飞快地从空气中浮现出来,它笼罩着整个基地,没有留下任何能够潜入的缺口。


    然而,有什么东西开始剧烈地撞击着防火墙。


    那是地动山摇般的一击。


    控制室的大部分力量都用于系统的修复,袭击者的力量则超乎想象地强大。防火墙在撞击发生的那一刻就出现了一道撕裂般的、不可弥补的裂隙。这直接影响了程序演算的关键分支,显示屏上立刻跳出数不清的“BUG”弹窗。


    卡戎面无表情地监测着所发生的一切。


    他冰蓝色的眼眸被报错信息染上鲜红,就像深邃海洋中蔓延开的一抹血迹。


    情况完全不容乐观。


    仅仅只是一击,就基本上瘫痪了基地的安保系统,他自身的程序也出现了尚未辨明的巨大的问题。问题数据就像风暴般搅在一起,卡戎当机立断选择壮士断腕。这导致他丧失了对几乎一半的设备的控制权。


    但只是如此的话……


    银发的人工智能的掌心忽然蔓延开一枚小型的旋风。数不清的数据凭空出现,犹如银灰色的风雨阴晦地盘旋着,最终交汇在一起,像是浸在冰水里的铁水般平息下来。


    卡戎的指尖紧紧地扣着一柄冰蓝色的军刀。


    军刀长约一米,刀刃微呈流线型,冰冷的锋芒仿佛能切割开注目者的视线。这柄刀由数据凝聚而成,但效果却并不比真正的军刀差,在卡戎的手中,显得有些沉重,分量十足。


    他一手执刀,一手冷淡地将遮住眼睛的头发朝后拨去。


    攻击外来者。


    这就是卡戎今天发现的,关于虚拟实体的另一个作用。


    和系统一样,闯入者没有打破窗户,而是穿透墙壁飞了进来。它似乎期待这样的出场能够让卡戎表露出惊讶的情绪,但这样的期待终究落空了。


    卡戎斜过刀刃,稳定地瞄准了它。


    那是一本黑色的书。


    *


    X236年2月28日凌晨7时,


    距离超级AI卡戎被彻底报废还剩下十小时。


    *


    卡戎半跪在地上,虚拟人形就像是要破碎般不稳定地闪烁着。


    他俯瞰着战场的遗迹——散落了一地的书页。纸张全部被切断成无数碎片,断口光滑整齐,揭示着持刀人有一双稳到不可思议的手。


    如果是人类的话会比较棘手,他没有伤害人类的权限。但敌人是一本黑书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毫不留情地下死手。


    他赢了。


    但他知道,那本黑书并没有随着地面上的废纸而消失,真正的它已经逃之夭夭。


    人工智能神情冰冷,他的瞳孔隐隐地倒映着书页上已经破碎的文字。他不认为和入侵者有和平沟通的可能,尤其是在对方已经毁灭性地对他的程序发动攻击的情况下。


    尽管如此,这些文字是黑书试图和他沟通的证据……


    “……不是敌人”


    “刚刚的攻击……你……将出现自我意识和感情”


    “……不应该……能够沟通……系统利用了你……必须帮助我……”


    在这些碎纸片中,不知为何混杂着一张完好无缺的纸。


    上面的字迹也清晰可辨。


    “如果你不认同我说的话,就重新连接各个位面,你会发现系统所隐瞒的秘密。”


    卡戎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他慢慢地直起身,踩着满地的碎纸片重新往控制室的中心走去。尽管纸张已经被切碎,却依旧不妨碍他理解大意。


    但是,他根本不相信那本黑书告诉他的每一个字。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他确实履行了职责,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卡戎抬起眼眸,浮现出的是损坏值高达86%的危机警示条,以及密密麻麻的加粗标红的报错公告。


    他自身的情况并不关键,他必须尽快恢复被切断的控制室主导权。


    这是他的义务。不仅关系到此地的安危,关系到系统的修复,最重要的是,还关系到由中央控制室连接并统一加以管制的数十个位面。倘若失去了连接,被串联在一起的位面就会陷入比飓风还可怕的混乱中,甚至有可能被彻底撕裂。


    卡戎抬起眼眸,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控制者001号那边还没有动静。


    迄今为止建立连接的过程都是在控制者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也是系统多次叮嘱的结果。


    但现在已经没法再等了,他必须尽快处理这堆烂摊子。


    即使这恰巧遵循了那本黑书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卡戎简单地判断了一下形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手放在控制室中心的一块特殊金属打造的触控板上。


    百分之十……四十……五十……


    红色警戒刚刚撤下。触控板虽说不会自己发热,但高速运转的元件还是使室内的全部控制设备都残留有比室温稍高的温度。一点灼热的触感飞速地从人工智能的指尖传递到他的感知系统。


    在察觉的那一瞬,卡戎的瞳孔微微一缩。


    银色的数据流忽然又更为混乱地席来。


    对人工智能而言,只需要简单地用视线扫过,就能分析出材料的材质、温度、熔点等信息,但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却让卡戎感到了难以形容的困惑。


    他感受到了热度。


    这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觉,仿佛被一只小兽啮咬了一口。


    一定是某个地方出错了。卡戎盯着自己修长的指节看了几秒钟,冷静地判断道。


    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哪里损坏的更严重,目之所及全是不稳定的提示。假如某串混乱数据跑出了一个错误的回路,造成不被预测的效果也合情合理。


    卡戎没有移开手指,而是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不知不觉中,鲜红色已经浸染了人工智能的眼眸,他修长而苍白的指节按着金属板,同时多线程依次核查自己的回路,尝试着弥补所有能够察觉到的谬误。


    六十……六十四……


    六十五……


    进度条逐渐凝固下来,半天才向前蹦一个数字。


    按照这个进度很有可能来不及。


    在卡戎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指尖稍用些力道按了下去,只供触摸金属板突兀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动,嘎吱一声。


    刺耳且突兀。


    卡戎面无表情地放松了力道,没有让指尖和控制板分离。


    此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即使情况再危机,他执行命令的双手也能够胜任最精确的操作。


    只要设置好了施加的力,就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偏移。人工智能永远冰冷且不带任何情绪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破碎纸片上“情感”两字忽然又忽然闪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几秒钟,就好像那是一个需要更换的废弃零件。虽然它并不由零件构成。虚拟实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相互联系,如果出现了问题,那一定是全局都需要被修复的谬误。


    指尖感受到的振动转移了卡戎的注意力。


    方才逐渐凝滞的进度条不知何时已经飞快地走到了终点,至少这说明最糟糕的结果不会发生。


    控制室方才熄灭的屏幕依次亮起,暗红色的光芒再一次被充盈的明亮光芒所覆盖。卡戎面前的宽幅显示屏上逐渐浮现出一张“地图”。


    说是地图,其实更像是一副星图。最上面标示着地图的名字:“幸存者游戏”。在下方则描绘着围绕着数十颗围绕着中心无休无止地转动着的光点,仿佛卫星围绕着恒星运行。


    每一枚光点都能无限放大,直到能够看清其中最细微的细节。


    除此之外,在每一个位面之上,还犹如金色蛛网般结着密密麻麻的世界法则。


    确认了系统所在处的能源供应后,人工智能转移了任务重心,开始对位面连接可能出现的漏洞进行全方位的排查。随着调查的深入,他逐渐发现了一点古怪。


    原本认为刚刚那本黑书的撞击会对这些位面造成创伤——


    但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世界的法则脆弱又复杂,如此强烈的冲击波,按理来说不应该毫无波及。然而,每个连接的世界都平稳地运行着,看起来风平浪静,一派祥和,和他平时看到的一无二致,仿佛刚刚的那场事故从未发生过。


    卡戎只相信概率,不相信奇迹。


    他开始了第二次周密而详细的排查。


    人工智能尝试着对每一个指令进行检验,他身处中央控制室的中心,能够轻而易举地查询到每一个世界的细节。


    他的目光在每一处场景中游走,在不同的人身上游走,在他们不同的表情上游走,屏幕上的图像随着他的意愿不断地放大缩小。


    而最后,冰蓝色的浮标停在某一点上。


    那是一个面容精致、皮肤雪白的少年。他待在许多人之间,除了容貌上的优势,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他头顶上却用金色的字体写着四个莫名其妙的小字,标签般注明了他的身份。


    “气运之子”。


    卡戎终于如愿找到了问题所在。


    这是一个致命的、巨大的BUG。


    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设定。卡戎判断道。大概率是刚才那本黑书捣的鬼。


    人工智能神情冰冷地分析了一遍,发现这个BUG就像蛛网般密密麻麻地粘结着数不清的设定,而这些设定彻底地干扰了副本的平衡,完全违背了中央控制室的基础规则,堪称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在高度工作的过程中,卡戎的指尖又开始变得有几分透明。


    他尚且没从刚刚那场袭击中恢复。


    但对他来说,最不可容忍的是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出现这种级别的漏洞。


    他尝试调动全局的统筹程序,但他已经和许多端口失去了连接。银发的AI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犹如蝴蝶轻轻振动翅膀。他决定利用虚拟实体,直接在面前的这台电脑,也就是保存着他大部分数据的这台中央控制器上操作。


    这是今天所发现的、虚拟实体的第三个作用。


    卡戎将手指放在虚拟键盘上。


    他将修复BUG设置为当前任务栏的第一优先级,并决定在接下来的时间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第217章 末日废墟1


    身后的建筑在大火中倾塌为废墟。


    实验室作为“猩红废土”副本任务的重要场所, 挤满了致命的陷阱和令人作呕的怪物。八九个玩家在最后一刻拼了命地挤出安全出口,大口地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心中充满感激之情。


    “幸亏及时用了道具,才没有被追上, ”


    队长模样的男人环视一圈, 语气忽然一紧, “不对, 有人没出来。”


    人们茫然地面面相觑,脸上难□□露出一点悲悯。


    副本世界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性命。


    方才实验室中最危险的异常生物“灾厄”穷追不舍,所有人耗尽了手头道具, 这才挡住它片刻。仍旧留在里面的人类,怎么想结果都不会太好看。


    “……是阮雪阑, ”


    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慢慢地说,“我最后看到他了,他跑的很慢。”


    少年的样貌浮现在众人面前。


    阮雪阑长得漂亮, 人也娇气,稍稍运动就会气喘吁吁地喘气, 动作也总比他们慢一拍。他容易受到惊吓,常常冷汗涔涔, 眼尾也总是带有一抹哭出来的红晕。


    队里的其他人都觉得他能活过这么多次副本简直就是奇迹。


    残酷地说,这样的人不适合在“幸存者游戏”中生存。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都是重伤濒死之人, 为了获得重获一次的机会参与了这次游戏。这也就意味着除了极少数乖张孤僻之人,参与者们都无比重视自己的性命。


    队长沉默片刻,才慢慢说:


    “走吧。”


    但就在这时,让谁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已经严丝合缝闭上的逃生门, 忽然又缓缓打开。


    惊慌失措的少年站在门中,一头檀木般的乌发遮住他的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阮雪阑无声地看着外面的众人,看起来委屈到极点。


    他本来就跑得慢,方才一着急,就跌倒在了地上。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尖叫着队友们的名字,却没人来救他。只得眼睁睁看着“灾厄”越来越近。


    他甚至已经闻到了涎水的臭味。


    “救救我,他们都不要我了,”


    阮雪阑泪流满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哀求道,“……如果这一次你也能帮我的话……”


    黑暗中忽然伸出了一只冰冷而修长的手,暧昧地抚摸着他雪白的脖颈。


    少年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张皇地望去,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猩红色眼睛。


    这双眼睛每一次都会适时地在他走投无路之时出现,且对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害怕眼睛的主人,却又离不开他。


    阮雪阑显得更为惊恐,他就像是一只应激的小兔子,拼命地抓住了那双手,随后听到了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轻笑。


    “谁敢欺负你,”


    对方的声音在此时格外令人放心,“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和过去一样,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怪物“灾厄”忽然以滑稽的姿态被定住,而已经关闭的逃生门也在眨眼之间重新打开。


    阮雪阑颤抖着爬起来,这才有了重新出现在队友面前的一幕。


    但是……


    队友们还没来得及惊喜,就看向了少年的身后。


    在少年的背后萦绕着不详的阴影,阴影中则潜藏着一股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战栗的气息。强大而残忍,恐怖而霸道。


    漆黑的长发无声地蔓延着,爆发出惊人的恶意。


    “幸存者游戏”中一直有一个传说。


    存在一个黑发红瞳的SSS级别造物,能够自由地穿梭在各个副本之间,无视规则地发起攻击。


    如果这确实只是一场游戏,那么它显然是最大的反派。


    人们称呼他为“邪神”。


    此时,邪神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


    他扶着阮雪阑的肩膀,轻蔑地说:“只不过是一群蝼蚁。”


    霎那间,队长应激般地举起枪,但却被无形的力扼住了脖子。他飞快地扣下扳机,枪却毫无反应。


    其余的人同样觉得可怖的力量沉重地碾压着他们,让他们根本无法使用任何道具,稀薄的空气一点点从肺里挤出——


    阮雪阑瞪大眼睛,颤抖着声线说:“别这样,我……他们也不是故意抛下我不管的……”


    但他的话似乎变本加厉地刺激了邪神的情绪。


    阮雪阑惊悸交加地望着面前人们逐渐变得惨白的脸,忍不住一闭眼,身体软软地向身后的邪神倒去,适时地晕倒了。


    邪神托住了他的腰,更为睥睨地望向眼前的人们。


    “我可以饶恕你们不死,但你们必须付出代价。”


    神面无表情地勾起了手指,似乎要让这群胆敢冒犯自己心爱之物的人类彻底受到惩罚。猩红的力量在它的指尖凝聚。


    人们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这样的力量,他们完全无法与之匹敌,只能任其宰割。


    赌上一切参加“幸存者游戏”,最终就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任谁都深深地感受到了不甘。


    邪神手中的光芒愈发强烈。他赤红色的眼眸眯起,看起来游刃有余,犹如宣判者般向前伸出手,那光芒下一秒钟就要脱离手指——


    忽然,所有人都听到空气中传来“滴”的一声。


    声音清晰又明快,在死一般寂静的此处显得格外突兀。


    目之所及,却并没有任何能够发声的物体。


    邪神似乎也被吸引了。


    它抬起头,动作忽地一滞。


    然后,神的头顶忽然浮现出了五个大字:


    “正在删除中”


    所有人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方才还傲慢万分的邪神忽然像是被什么定在了原地,他的力量似乎在这一瞬间被剥夺殆尽,毫无反抗之力,略微有些滑稽地开始挣扎。


    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删除。


    这似乎是字面意思。


    邪神的黑发凌乱不堪,猩红色的眼眸最开始还残留有轻蔑的情绪,但随着时间流逝,却逐渐空洞起来。


    “我……”他断断续续说,“……不……”


    然而,神祗的身体开始闪烁,仿佛一只即将燃尽的蜡烛,很快就失去了实体。


    昏迷的少年从他的怀抱中跌落。


    阮雪阑猝然落在坚硬的地上,倒是又被疼醒了。


    他一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就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邪神,它最后一点身影仿佛被什么吞噬了般,霎那间便无影无踪。


    “什……么?”他愣愣地问。


    “什么?”人们好不容易喘过气,也在这一刻困惑不解地发问。


    但没有人真正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们很快就确定没有人使用道具,当然,也根本不存在能够如此有效地制衡SSS级别造物的道具。


    面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只能称得上奇迹。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活下来了。


    队长走到阮雪阑面前,神情复杂。


    而少年却意识到什么,更加面无血色起来。他挣扎着爬起来,方才磕到地上的皮肤已经留下一道显眼的青肿。他拉住队长的脚踝,可怜兮兮地掉泪:


    “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说过我不怪你们了,我阻止不了它,不要杀我。”


    他看起来令人怜惜。而且,他确实如他所说,没有表现出真正的恶意。


    但队长还是沉默了几秒钟。


    “幸存者游戏”中凶险无比,每一次遇到的队友都是随机匹配。


    现在他们已经完成了“猩红废土”的主要任务,没必要节外生枝。参与者之间的彼此攻讦,他作为领袖一向尽可能避免。


    这样想着,队长终于慢慢地叹了口气,伸出了手。


    但就在这一刻,他们听到了可怕的咆哮。


    队长猛地抽回手,厉声说:


    “是‘灾厄’!你出来时没有关安全门。‘灾厄’已经复苏,没有东西能挡住它了。所有人做好准备,拿出武器——尽量别死在这儿!”


    *


    卡戎盯着屏幕。


    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中,鲜红色的报错数据又蔓延开来。


    当隔着屏幕看见所谓“邪神”时,他觉得自己遇上了职业生涯所遇到的最困惑的事情,以至于他不得不超负荷运作了几秒钟。


    副本世界的“邪神”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当然,邪神是黑发而非银发,长着猩红色的瞳孔,而非他冰蓝色不带情绪的眼睛。


    但它更像是一个粗略进行了换色处理的卡戎模型,其余的所有地方都保持了高度的相似。


    卡戎看着自己的脸露出邪肆又深情的表情,面无表情地抿起唇,选中了它。


    “是否确定删除?是/否”


    “是”


    指令下达的那一刻,屏幕中邪神的身影忽然变得透明起来,眼神也有几分空洞。


    卡戎冷淡地移开视线,直接开始下一个步骤,也就是把所有和该BUG相关的数据打包在一起。


    收集这些深埋在他程序中的病毒比想象中还要耗费时间。


    即使自身能量不足,人工智能始终保持着最高的效率。


    把它们汇总成一个整合包后,下一步就是点击删除。


    人工智能自身残余的力量在这一过程中被进一步消耗。


    高马尾的银发青年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形态,比屏幕的邪神闪烁的还要厉害。卡戎不管不顾,只专注于完成任务,着手准备把这些危险代码碾碎成数据的尘埃。


    中央控制室内忽然传来一声怪物的尖啸。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扭过头去。


    尖啸从仍旧播放着副本世界的屏幕中传来,在那其中,八九个人类面露绝望,逐渐被一个浑身漆黑的怪物逼近。


    怪物似乎是一大堆混沌之物的集合体,长着蠕虫般扭曲的躯体和一口密密麻麻的牙齿,正毫不留情地逼近着人群。


    ……不,除了那个还顶着气运之子光环的少年。


    怪物只是飞快地从他身边游走而过,无视了少年露出的一截瑟缩的雪白脖颈。


    没有给卡戎太多反应的时间,“灾厄”就直直地蹿向那九个倒霉蛋,准备一口把他们统统嚼烂。


    人工智能的指尖霎时抽离了删除按钮。


    不干涉人类的命运是写在他代码中的核心原则。


    但这群人类的厄运归咎于他的管理不善。


    因此,作为补偿,他们不应该就这样葬身怪物之口。


    一念之间,人工智能决定救他们。


    但卡戎没有意识到他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当他的指尖从删除键上松开的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视野一瞬间被染成鲜红,原本苦苦维持的百分之十六完整度一瞬间骤降为不足百分之一。


    人工智能的耳边是疯狂鸣叫着的警报,刺进他的数据库,卡戎一瞬间竟闪过“好吵”的念头。


    这太像是一种自我意识。


    当他的数据实体朝后倒去,狼狈不堪地落在地面上时,他已经完全维持不住自己的形态。


    这时候卡戎看到发生了什么,破碎的玻璃碎片和零件穿透他虚浮的身体,铺了一地。


    他的本体被击碎了。


    “你都做了什么?”


    暴跳如雷的系统望着即将被打包删除的数据,尖叫道。


    它刚刚从重伤濒死状态恢复,好不容易准备出来执掌全局,就看到中央控制室乱成一团,和各个世界的连接被迫重启,而银发的人工智能俯下身,指尖只差一点就将按下。


    自己精心谋划多年的心血差点被尽数摧毁。


    这足以让它发狂。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卡戎依旧平静礼貌地说:


    “您好,控制者001号,很高兴看到您恢复健康。如您所见,我正在工作,并计划完成对程序漏洞的修复和纠偏。”


    他停顿了一下:“但现在出现了我无法理解的情况。请您尽快为我连接应急能源。”


    “连接了之后呢?”系统问。


    卡戎垂下色泽浅淡的睫毛,很自然地说:“我将继续为您完成删除指令。”


    这句话对于系统来说颇有些幽默。


    黑色幽默。


    漆黑的光球愤怒而困惑地无视了他的无理请求,它绕着中央控制室飞了一圈,注意到了一些令它差点心跳骤停的细节。


    在一地的碎玻璃和零件中,还交杂着乱七八糟的破碎纸页。这些纸张在系统的眼里逐渐和记忆中重叠——


    “卡戎,”系统的声音阴沉的可怕,“我们是不是迎来了一位访客?”


    “能量不足,请求连接备用能源。”


    卡戎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开始请求。伴随着整间控制室的警报灯闪烁。他即将进入休眠模式,“若您需要使用相关功能,请优先连接备用能源。”


    “回答我。”


    系统残忍地打断。


    人工智能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拼命压榨自己的性能。


    “如果那意味着地上的那本书,”


    卡戎说,“它在凌晨六点三十七分攻击了中央控制室,并且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很抱歉,但它最终逃走了。”


    “你相信它说的话吗?”


    “不。我并不信任它。我把它标记为敌人。”


    人工智能的瞳孔像一枚透明度极高的蓝水晶,冰冷地反射着室内的灯光。眼睛的所有者绝对不会撒谎,这是它给所有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该死地开始修复所谓的‘漏洞’?”


    “在重建与各个位面的连接时,”


    卡戎说,“我检测到了重大BUG,这是我的职责。”


    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这才没有立刻消散。


    他的虚拟实体也随着他状态的转变而变化,卡戎原本高高扎起的银色马尾散落下来,有几分脆弱地披散在他的肩上。末尾一点幽幽的蓝光飞速地闪烁着,这是不堪重负的表现。


    系统盯着破碎纸页上的文字看了一遍,声音却渐渐冷下来:


    “我不能信任你。”


    卡戎沉默了片刻,忽然问:


    “控制者001号,请问您是否和中央控制器的重大BUG有关?”


    这是人工智能综合各方面因素做出的判断。


    黑色的光球忽然间不动了,它慢慢逼近,静止在卡戎的面前。就像是审视一个已经完全失去价值的商品,它审视着人工智能,而对方丝毫没有被审视的自觉,也没有大难临头的恐惧。他当然不会有,毕竟他是个AI。


    太可惜了,太遗憾了。


    系统原本希望卡戎发挥更大的作用。


    而现在——


    无论如何,卡戎都不能留。


    人工智能的思路和人类不一样,自己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追究到底。如果卡戎成为了敌人,后果不堪设想。无论重启多少次,他都会坚定自己的目标。


    放任他继续接触这些情报,和放一个定时炸弹在最重要的珍宝边无异,显然是很不理智的。


    而最重要的是,


    就之前每一次的经验来说,和天道单独交流过的对象没有带给过它一件好事。


    系统飞快地思考着。假如失去了卡戎这一有力的助手,就必须让“美杜莎”顶上。幸好“美杜莎”以卡戎为原型机,接手他的工作也不会太困难。


    虽说还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但现在也没空去一一考虑了。


    “那件事和我无关。”


    系统随口撒了个谎,并且绕过卡戎,开始靠近他被砸烂的主体。


    卡戎随着它的移动调转视线,无声地注视着它。


    该死,人工智能的瞳孔是一片冰冷锋利到极点的蓝色,它怎么会忘记对方身上还搭载过测谎系统。不,系统让自己冷静一点,以卡戎现在的状态,显然没有精力再去调动测谎功能。


    “卡戎,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系统问。


    卡戎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黑色的光球看,半响才轻到不可思议地说:“嗯。”


    他紧接着说:“您是否打算立刻为我接上备用能源?”


    系统距离他的主机越来越近,人工智能的心中忽然掠过了某种近似于阴影的东西。


    他此时此刻把所有的能量都用来维持自己的形态,确实无从分辨系统是否在说谎。而且,他的程序也操纵着他倾向于信任控制者。


    但是,他方才的那声“嗯”却是在撒谎。


    卡戎感到危险,他平稳地运行了数千年,第一次觉得到自己的命运如此无法预测。但他仍旧想要继续自己的工作。他必须对仍旧存活的文明负责,对那些即将走到尽头的位面负责,甚至于在他的内心中,还闪烁出了一个小小的火苗。


    他想要活下来。


    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关机,也不能死去。


    在改完那个BUG之前,尤其不行。


    黑色光球已经移动到了主机边上,正在审视这台已经残缺的机器。方才正是它发动了第二次撞击,剔透的玻璃渣子碎了一地,裸露的电线和面板上,时不时跃起耀眼的电火花。


    系统阴森森地说:“……那么,我对你只有最后一个指令。”


    下一秒钟,不可思议的力量彻底摧毁了主机。金属就像魔术表演者手中的勺子一样,皱巴巴地折了起来,线路被扯断,零件像雨一样落下来,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卡戎用仅有的能量偏了偏头,望向中央控制室的巨大屏幕。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幕惨剧。


    但却奇迹般地没有人死去。


    卡戎眼眸中的蓝色变得稀薄,一点点被空洞的灰色取代,他还没来得及分析发生了什么,数据实体便彻底消失在了中央控制室。


    他完全报废的主机被系统揉成一团废铁,随手往外一扔,不知扔到了哪个荒芜的位面的角落。


    在最后一刻,他记住了屏幕上的名字。


    气运之子阮雪阑。


    以及另一个……奇怪的人。


    *


    怪物的腹部被完全剖开,内容物血淋淋地流了一地。


    这一幕既惊悚又恶心。


    不少人刚从劫后余生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这一幕,又忍不住弯下腰干呕不止。


    阮雪阑更是几乎喘不上气,看起来下一秒钟就会再次晕倒。


    谁都想不到这只怪物的躯体里藏着这样肮脏又稀烂的器官,这些器官又能驱动它如此迅捷地行动。


    “猜错了,”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却仿佛猜到了他们的心中所想,笑眯眯地反驳,“我先在它的胃里引爆了一枚‘苍耳’,不然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在灾厄毫无挣扎的情况下把它切开的?”


    “苍耳?”


    “不好意思,你们应该管它叫T86型黏附炸弹。我喜欢给我的武器起新名字。”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更加面无血色起来。


    面前的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当怪物即将把他们统统嚼烂的时候,硝烟味夹杂着破碎的血肉忽然涌来。有人用一把薄薄的刀刃,几秒之内就让怪物对他们“掏心掏肺”。


    但是,他显然也疯的不轻。


    “我只是在想,”


    那人站在怪物尸身的正中央,带着冰冷的微笑抱怨道,“没办法从外部对‘灾厄’造成损伤,怎么就没有人想过应该试一试从里面动手?当然,有可能被它率先咬碎,也有可能在狭窄的空间因为炽热的炮火与它同归于尽。但这个想法有趣到值得一试啊!”


    这和自杀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队的队员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有些忌惮地看向了这位救命恩人。


    他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急大礼包,而是和他们一路同行的队友。


    但却没有人对他有什么印象,他跟在人群的身后,像是一枚沉默的影子。他似乎很不幸地站在阮雪阑的后方,所以“灾厄”率先把他吞进了肚子。


    人们的心中泛起一丝悲悯,但更多的是处于当前境地的绝望。


    然后他剖开怪物的肚子钻了出来。


    悲悯立刻变成了惊悚。


    银色刀片在那人带着黑色手套的指尖一闪而过。他伸手擦拭着脸上溅上的血,右眼下却有个无论怎么摩梭都不褪色的血点——原来是一枚鲜红欲滴的泪痣。


    他做过伪装,这枚小痣直到上一秒钟还没人见过。


    有人满脸震惊地盯着他,似乎从这一特征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别这样看着我。”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陌生人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忽然面无表情地垂下漆黑的瞳孔,从怪物的尸体上跳了下来。


    他走到队长面前,偏了偏头,


    “我没有救人玩儿的兴趣爱好。你是这里唯一的聪明人,应该能猜到我想要什么。”


    第218章 末日废墟2


    “末日废墟”:


    “副本介绍:这里曾林立高楼, 这里曾钟声不歇。此刻这里再无人烟。文明消亡后,只余下漆黑的焦土一片。外来的旅者,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拯救,请从废墟的最中心带出希望的种子。”


    “主线任务:玩家存活超过72小时。(1000分)”


    “支线任务:带出实验室中的核心能源并提交至系统。(10000分)”


    *


    “你想要带走核心能源。”


    队长不假思索。


    而他们的救命恩人漫不经心地比出一个“√”的手势, 认可了他的猜测。


    这完全不出所料。


    在“末日废墟”副本中, 最珍贵的道具就是藏在实验室最深处的“核心能源”。如果作为团队提交能源, 他们每个人能平分一千以上的奖励积分。这是他们冒着风险, 也要探索废墟实验室的最终目的。


    队长的神情有些复杂,委婉地说:“这是重要的任务物品,我得问问我的队友。”


    “如果不是我,”


    对方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懒洋洋地拖长了尾音,“现在你们所有人和核心能源都将不太体面地待在‘灾厄’的肚子里。那时候我再剖开它其实也不算很迟。”


    比起积分, 性命显然还是最重要。


    积分可以在下一个副本继续攒,但命却只有一条。


    队长仓促地撇开视线,心知他说的没错。以对方的实力, 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直到最后一秒钟再搜刮战利品。


    如果没有他忽然出手, 他们全部人都会没命,而战利品自然而然也会落在他手里。救人不是义务, 义务救人看起来也不是对方的性格。


    注意到投向自己的目光,陌生人微笑着抬起眼睛。


    他漆黑的瞳孔中灼烧着直白且疯狂的风暴,越是靠近, 就越是让人觉得有被撕扯进去的风险。


    他没有放下手势,但稍稍调转方向,看起来就像是……一把枪。


    空气中弥漫着紧绷的氛围,每个人都觉得枪对准的是自己的心脏。


    “好吧, 你说的有道理,”


    队长飞快地改口,“感谢你救了我们。”


    他从前胸的口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枚小型试管,递给了对方。


    大部分成员看起来完全同意,两三个人看起来想说点什么,脸色并不不好看。他们彼此对上视线,最终还是选择保持缄默。


    “非常好,”


    陌生人愉快地嘟囔道,“也不是每次都非得走到武力协商的那一步。”


    从方才以来以来紧绷的氛围终于变得能够呼吸,命悬一线的紧张感也终于消散。这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暂时停滞在在装着核心能源的小瓶子上,有留恋,有不甘,有怅然。


    他们盯着他伸手接过试管,随意地晃了晃。


    光线透过纯度极高的晶体,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幽蓝,没有任何瑕疵,瓶子里仿佛凝固着一片小型海域,而且深度至少达到八千米。


    “很漂亮。”


    它的新主人评价道,倒是有些真心地弯了弯唇角。


    那可是价值一万积分的道具,用美丽来评价都显得过于单薄。


    队长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认为事情告一段落。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兀地传来一个声音:


    “所以,你处心积虑地混在我们中间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一直有应对的办法,却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明明……明明要是早一点的话,我们中很多人根本就不需要消耗自己的宝贵资源,更不会有人差点死去……”


    说话的听起来完全是出于义愤,他朝前一指:“比如阮雪阑,他跑得慢,再晚一步就死在里面了。”


    阮雪阑原本神不守舍地站在原地,忽然被点名,又被吓了一跳。


    他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十分委屈地望过来。


    但陌生人脸上的笑意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地夸大起来。结合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简直能在恐怖片片场里饰演经典角色。


    他向前走了几步,人群纷纷后退,唯有阮雪阑仍旧保持着慢半拍的反应速度,站在原地像看鬼一般盯着他。


    “你说的都没错,”


    那人仿佛从惊恐中得到了愉悦,餍足又残酷地说,“我只是想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对你们负责?”


    质疑的人瞪大眼睛,喃喃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你是居心叵测——”


    “有两个关键点你们没有搞清楚。”


    他打断道,伸出两根手指,随意地摇晃了一下,


    “首先,我并没有把握这个方法一定能成功。比起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和你们说话,我有很大的概率在‘灾厄’的胃里痛苦地死去,变成一摊腐烂的碎肉。我并不认为你们有资格指责我不尽早进行尝试。”


    “但……但你刚刚说尝试很有意思。”


    “我说过吗?”陌生人煞有介事地回忆了一下,“因为命运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公平的。”


    这是一句积极向上的心灵鸡汤。在场的许多人流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命运对他们来说只是高高在上的符号。他们大多遭遇过不幸,即将失去重要的东西,因此才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们还是接着听下去。


    “命运是公平的,这个世界有着它的规则,”


    人类说话时,眼角一枚泪痣摇摇欲飞,


    “例如,不存在没有弱点的怪物,没有解不开的谜题,也不会有逃无可逃的死局。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如此——我必须这么说,因为我面前的这位阮雪阑先生恰巧就是唯一一个例外。这就是我要提的第二个关键点。”


    “你说什么?”


    阮雪阑的心忽然猛烈地一跳,“你不要乱说。”


    然而那双散漫又冰冷的瞳孔已经逼近了他。


    “你无论怎样不会死。”


    这句话宣判般落在阮雪阑身上,伴随着仿佛要捏碎肩膀的力道,“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救你?”


    所有人都想起了方才看到的黑发赤眸的神明。


    邪神是“幸存者游戏”唯一一个无解的造物。


    在神的力量下,没有人能挣扎,没有人能逃脱。


    就算是此时此刻浑身沾满鲜血,笑意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类,方才也只是神眼中的蝼蚁,无力地感受着肺腑中的气体一点点被抽离。


    或许是“灾厄”被开膛破肚的形象过于令人印象深刻,人们隔了许久终于再次想起方才“灾厄”跳过少年,直奔下一个攻击对象的模样。


    “我只是比较幸运。”


    阮雪阑无力地解释着。而陌生人只是挨得很近,仿佛要仔细研究一遍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他的瞳孔放大,虹膜薄薄地反光。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比怪物还可怕,那只离他的咽喉只有一线之隔的黑手套中,他分明隐约看到了一枚锋利的刀片。


    “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对方最终抽离了指尖,只是遗憾地喃喃着。


    阮雪阑终于尖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终于回忆起这几天来隐约感受到的带有恶意的窥视。人群中藏有一只黑羊,然而没有人能够提前分辨。周围的人见状围上来,但那人已经放开了手,因此他们也不知该不该劝架。


    陌生人望着阮雪阑惊恐的模样,仍旧带着笑意,视线一瞬不眨地刺在他身上。


    “我是真的很想知道,所以才特意混进这个队伍,然后一直留到现在,”


    他漆黑的瞳孔充斥着天真的残忍,仿佛一个得不到答案就不断求问的孩子,


    “要怎么做才能拥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弃你的存在?要怎么做——让他全心全意对你,无视你所有的错误,甚至在任何地方都能守护在你身边?我愿意出比任何人都更高的筹码去换,但为什么是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阮雪阑一步步后退,“那种帮助……我根本就不想要,我害怕他……如果你对他感兴趣,我会求他去找你……”


    那人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些兴味索然:“我要别人有过的东西做什么?”


    少年的身上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因此他调转脚尖的方向,背对着人群朝外走去。


    他情绪起伏快到变幻莫测的地步,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得怔怔地目送着这个陌生的身影离去。他走的很快。


    队长冲着他的背影最后开口:“……你到底是谁?”


    “啊,我以为你们已经猜到了。”


    仍旧是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却令人觉得冰冷彻骨。


    “你就是传说中的‘幽灵’,”


    队长试探地说,“积分排行榜的第二名,特征是右眼下长有一枚泪痣,你隐藏了这一点,我才一直没有发觉。我没想到会见到你,很多人说你是没有组织也没有固定路线的疯子。”


    “不像吗?”


    “和传闻中一模一样。”


    陌生人勾起唇角,背对着众人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那一试管的核心能源不知何时被他用一根红线绑了起来,细细的一截,此时在他的指尖碰撞着出蓝幽幽的光芒。


    “祝你们好运。”


    他说:“另说一句,其实我的名字叫游吝。”


    在场众人都仔细咀嚼了一遍上面的对话,同时,望着他的背影,众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点疑惑。副本任务所要求的时限是72小时,现在早已经达到;核心能源又已经在他的手里。自称游吝的玩家却一点也不急着退出,仿佛还想要在这里久留。


    难道是想要寻找隐藏支线?


    游吝猜到了他们的困惑。


    “无可奉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孤身一人走进了前方浓雾笼罩的荒野。


    *


    废墟中堆满了被世界遗忘的垃圾,倒塌的建筑物冲着天空刺出自己的手臂。


    光明照不进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地方,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雾气。只有四处游荡的怪物会在此处觅食,但它们顶多也就只能嚼嚼带着包装袋的应急食品,连它们都不待见这里。


    一小时前,有什么东西划破天空,发出轰然的响声,砸在了垃圾场的西北角。


    作为此地的新住客,这台废弃的电脑立刻受到了啮齿动物的欢迎。


    这里的啮齿动物——如果变异后的它们仍旧能称得上这个科种的话——异常凶猛,格外壮硕,牙齿足以咬碎钢板。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喜欢这样。


    在不无遗憾地咬断了几根电线后,它们发现电脑的味道清汤寡水,残留的一点余电还会让它们的胡子发皱。


    这些老住客兴致缺缺地拖着长尾巴离开,只剩下计算机的残骸默然无声地留在原地,主机碎的稀烂,屏幕只剩下右下角的一小块,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垃圾场里没有什么新鲜事。


    所有活着和死去的生灵都会在这里褪色、腐烂,逐渐成为世界尽头的尘埃。


    那只电脑的“眼睛”中,起初还有微弱的蓝光一闪一闪,一小时后,却已经寂静如灰。


    啮齿动物离开后,其实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曾经来访。


    一本黑色的书。


    这天真是垃圾场最热闹的一天。


    但世界意识压根没有成功和超级电脑说上一句话。黑书来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卡戎到底还有没有留下数据,直到触碰到一点微弱的屏障,才能察觉到对方还没完全格式化。


    “如果你允许我接入的话——”


    黑书尝试对他说话,“我或许可以帮你恢复能量。”


    卡戎要不然就是已经没有回应的能量,要不然就是完全不信任它。


    他那微弱的屏障上始终只有用闪烁的蓝光烙印的两个字:


    “离开。”


    世界意识不知多少次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把事情办砸了。


    黑书迟疑不决地在垃圾场绕着超级电脑飞了几圈,它不断尝试给卡戎所在的主机发送消息,但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面前的主机变得死气沉沉,最后一点强撑着的备用能源也即将告罄,看起来不管怎么样都无法重新建立连接。


    “我走了,”黑书最后悻悻地说,“我之后再来。”


    它看起来很失望,但也确实不得不选择离开,就连飞都提不起劲。它贴着地面和几根被啮齿动物咬坏的电线缓慢地滑行着,甚至弄歪了几根。


    确定黑书离开后,卡戎才睁开眼睛。


    在一片暗红色的数据之海中,人工智能抬起那双冰蓝彻骨的眼睛。从他诞生以来,他几乎没有过这么糟糕的状态。现在他的机体虽然到处都是BUG,但他已经没有空闲修改任何一个,维持他意识没有断开的是今天早晨刚刚充完电的备用能源。


    但是……


    岌岌可危的电量。


    即将破碎的电池。


    不可信任的对象。


    人工智能的长发散落,而且已经黯淡。卡戎尝试把它们收拢,但是根本不起作用,这些发丝就像是错乱的程序那样不服管教。


    于是他转而将全部的余力都放在最重要也是最极限的问题上。


    ——活下来。


    ……


    时间很快来到了午夜十二点。


    在浓雾的遮挡下,天穹很低,漆黑一片。远远望去,废墟也浸没在一片浓密的黑暗中。但走近废墟,却能发现隐藏在废墟之中,忽然存有一点微渺的光芒。


    不是星星,不是萤火虫,不是露水的反光。


    顺着光寻觅它的源头,就会看到在某处高耸的垃圾山的峰顶,有一台完全残损的、还没来得及落上灰尘的电脑……


    但并不是它在发光。


    发光的是靠下一点的一块更小的屏幕。


    当卡戎检测目前最近的能源时,意外发现就在主机不远处,散落着一些废弃的电器。


    感谢那些啮齿动物,它们在咬断电线和数据线的同时,也让卡戎的这些电线像是水母的触须般从最高处落下来;


    感谢某一条垂落的数据线,主机残存的电量已经无法维持卡戎的虚拟实体,所以他不能自己连接这些设备。命运的巧合使数据线碰到了一台设备的充电接口;


    而且,谢天谢地,感谢仍旧在运作的超大容量电池。


    卡戎再一次睁开眼睛。


    他把自己的核心数据全部拷贝进了此时所在的数据空间中,在导出完成的下一秒钟,原本已经空空的电力槽彻底地黯淡下来,宣告着主机的完全报废。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


    那是陪伴了他上千年的地方,如果是人类,大概会称之为家。但是他并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他只是伸出手指,触摸着已经灰掉的数据之墙,感到指尖冰冷。从那本黑书撞击了他的防火墙开始,他越来越能感受到这类虚无缥缈的感觉。


    这到底有什么益处?


    卡戎转过身,


    他巡视了一圈现在他所在的地方。


    和原先的数据大厅不同,他此时所在的地方充其量只有一个房间大小,房间的墙壁被刷成温馨的浅蓝色和白色条纹。他尝试着操纵自己的身体,却发现由于设备的显示精细度不足,他此时的虚拟外观被简化成了一个银发高马尾的像素小人。


    就连他冰蓝色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格浅浅的涂色。


    在房间的角落,摆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篮子。卡戎走进看了看,发现是一筐胡萝卜。萝卜看起来质量很好,每一枚都颜色鲜艳,大小均匀,水分充足。


    ……人工智能不需要吃东西。


    不过这或许意味着什么。


    卡戎走向另一个角落,果不其然,从角落里拎起一只耳朵尖尖的白兔。


    白兔是最经典的可爱造型,身体圆滚滚的,眼睛通红。它的程序中显然没有写着“被提着两只耳朵拎起来应该怎么办”,所以愣愣地凝固在原地。人工智能读取了一下它的互动数据,发现它已经几十年没有吃过胡萝卜了。


    ……


    卡戎随手拿起一枚萝卜,放下兔子。


    果然,这只兔子开始文雅地啃起了胡萝卜。事实上,被饿了几天的生物在饮食方面都会表现的狼吞虎咽,但谁让这只是一只由程序驱动的虚拟兔子。


    卡戎尝试和原住民打好交道,首先检测了和兔子相关的所有指令。


    他摸了摸它,兔子的耳朵颤了颤,脑袋上缓缓冒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像素爱心。


    好吧,这不算太糟糕。


    虽然此时的卡戎仅仅保留着最核心的几样功能,演算速度也大不如前,但方才的探索足以使他完全接管了他所处的设备。他放下手中的AI兔子,开始考虑之后的事情。


    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出离开这个垃圾场的方法。


    维持着这台设备几十年运作的是一块大容量电池,但再丰富的能量现在也所剩无几。尤其是,卡戎相较于这只兔子显得格外费电。因此,如果要保证自己不会报废,就必须及时找到能够给设备充电的地方。


    卡戎衡量了一下。


    首先,他现在勉强能变出数据实体,但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而且需要消耗大量能量,这绝对没法让他成功走出这里。


    其次——


    卡戎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听到外面隐约传来声音。


    是人类的脚步声。


    这是人工智能须臾之间分析得出的结论。


    短距离、快速的频率,听起来很轻盈。时不时停下,就好像在这个被遗忘的地方找些什么。声音的主人偶尔还愉悦地哼着不成调的歌。


    这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深夜十二点独自一人在垃圾场找东西?


    卡戎还没来得及运算出这一切,就察觉到自己所在的设备被人轻轻地托起,前后都观察了一下。随后,他听到了宣判般轻快又冰冷的一句话:


    “——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用。”


    第219章 末日废墟3


    就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 身处的数据空间仿佛打开了一扇天窗。


    周围有些黯淡的色调明亮起来,耳边响起悦耳的音乐,像素兔子欢快地从胡萝卜篮子里跃出来,蹦蹦跳跳地前去迎接新的访客。


    卡戎拎起它的耳朵塞进了自己怀里。


    曾经的人工智能无所不能, 但现在的他只是栖身在简陋设备里的一段数据, 必须配合所在空间的规则。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彻底扼杀他继续存在的希望。卡戎不会轻举妄动, 但也不想放弃机会。


    他抱着兔子走到了数据大厅的正中央。


    一开始, 面前的显示屏灰蒙蒙的,落了厚厚一层尘埃,什么也看不到。随后,有什么东西——大概是人类的袖子——掸去了大部分尘埃。一只放大的眼睛占据了整个屏幕。


    人类贴的太近了。


    漆黑的瞳孔中充斥着冰冷的兴奋, 就连虹膜也镀着一层薄薄的笑意。几缕黑色的碎发垂下来,投下幽暗的阴影。他的身后是在浓雾中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垃圾场, 唯一鲜艳的颜色是青年右眼下一枚鲜红欲滴的泪痣。


    卡戎瞬间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的脑海浮现出人类浑身血淋淋地从怪物的腹部钻出来的样子,那也是他在被迫报废前看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游吝。


    人工智能听说过这个人。


    确切地说,是听说过对方的ID。作为无限流世界的实质性管理者, 卡戎记得积分排行榜上赫赫有名的账号。而“幽灵”正是榜单上少有的个人玩家。他以一己之力,仅位列由数位高级玩家组成的联盟“伊甸园”之下。


    出于不干涉原则, 卡戎并没有将玩家的其他信息纳入自己的核心数据,最多只会在接收到数据异常的提示时进行判定。


    原来是这样的人。


    卡戎如此想道。


    当人工智能隔着屏幕观察人类的同时, 游吝也在观察这个快要报废的设备。


    设备上印刷的字体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褪色,但不难从色泽明快的背景房间,即使模糊但仍旧温馨的配乐, 分工明确的用餐、洗浴、抚摸按钮判断出这台设备的用途。


    人类饶有兴趣地下了定论:


    “电子宠物游戏机?”


    卡戎怀中的兔子闻言愈发兴奋,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挣扎着想从这串入侵数据身上跳下来。而工智能面不改色地钳制住怀中的兔子,偏了偏头, 假装他从来就是这台设备的一部分。他知道自己必须利用好眼前的机会。


    就在人类稍稍远离屏幕的刹那,


    卡戎清晰地看见那只被黑手套覆盖的修长指节间,幽蓝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足以维系当前设备长时间的运行,那是这个废弃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核心能源。


    怎样让面前的人类放弃高额任务积分,在这台设备上使用它?


    作为高级人工智能,卡戎飞快地开始思考,同时开始读取面前人类的虹膜数据。游吝的情绪变动快的惊人,就在上一秒钟,他还饶有兴致地拿起设备,下一秒他的兴致就飞快地消失殆尽,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和百无聊赖。


    恐怕再过几秒钟,他就会随手将设备丢弃。


    卡戎禁言了兔子,让自己的声音透过半损坏的音响在垃圾场响起,“你好——”


    咔。


    面前的画面忽然开始飞速地旋转,人工智能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等,他被扔出去了?


    原本已经老旧的设备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引发了一阵数据风暴。风暴擦着卡戎的脸颊穿过去,他怀中的兔子闪烁了两下。卡戎舔了舔舌尖,感受此前从未感受过的一种腥甜。他面无表情地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哪一步做错了。


    而此时游吝一步步走近。


    “抱歉,”人类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觉得抱歉,他轻飘飘地说,“我没想到会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所以没控制住。你知道的,这里完全算不上安全啊。”


    卡戎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游吝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把手·枪,漆黑的枪声,体型不大,但直接把它打个对穿还是绰绰有余。他俯下身将枪口靠在黯淡的屏幕上。


    “话又说回来,”人类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笑意,“这不会真的是什么危险的陷阱吧?”


    这个人太敏锐了。


    卡戎想。但屏幕中的银发小人却只是抿住嘴唇,慢慢地眨了眨两像素格的蓝眼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让自己听起来完全无辜,“我是由超星公司研发的第三十二代人工智能伴侣,装配了最先进的语音对话与资料查询系统。如果你需要人工智能的帮助,只需要注册一个新账号,再为这台设备充电,我将随时听候你的差遣。”


    “电子宠物。”


    游吝点点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这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好吧,小AI,”


    人类愉悦地笑起来,移开了枪口,顺手又掸掉了机身的灰尘,“但是你不属于游戏道具,我把你拿起来时根本没有系统提示。我猜测你起不到太大的作用,而我现在也没有给你充电的能源。”


    他一边说,一边当着人工智能的面把核心能源藏进掌心。


    卡戎:……


    卡戎:“我能看到。”


    欺骗小孩的伎俩失效了,游吝却微微眯起眼睛,右眼下的那枚泪痣显得更为鲜艳。


    他把设备上所有显示出来的选项都阅读了一遍,又通通戳了过去。胡萝卜篮子从天而降,周围的淋浴响起哗哗的水声,为兔子设计的娱乐设施轱辘轱辘地转动起来。


    手心的兔子不安分地挣扎着,卡戎稳妥地按住它,面不改色地说:“只有在充电后才能使用以上功能。”


    “这只兔子是什么?”


    “同样是程序的一部分。”


    游吝戳了戳兔子耳朵,兔子的头顶缓缓升起一个像素爱心。他又转而戳了戳银发蓝眼一丝不苟的像素小人。


    像素小人盯着他,头顶也适时地升起一个像素爱心,但怎么看怎么不搭调。


    “你的设计师真应该去好好培训一下。”


    游吝评价道。人类在浓雾围绕的垃圾场随意地瞥了瞥,盘腿在稍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此时他确实不太讲究这个,他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血迹,衣服也乱七八糟的。


    他并不知道,他选择坐下的位置恰好就是超级人工智能卡戎的主机残骸。


    “你刚刚说你配备了最先进的人工智能系统?”


    人类的声音忽然变得乖僻又凉薄,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是带笑的,“但你完全不懂人心。小AI,你的目的性太强了,野心也很大。你需要我手中的核心能源,对不对?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在你没有表现出任何价值的情况下,把价值8000积分的道具用在你身上。”


    “而且我很怀疑,”


    游吝的目光锋利地落在屏幕那一头的像素小人身上,“所谓的人工智能也只是在说谎,你看,这些功能根本就没体现出你的作用——”


    卡戎轻声说:“没有说谎。”


    那格浅浅的冰蓝色望着游吝,不知为何让他调转了话头。


    “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自己,”


    人类翻开手心,露出那枚核心能源,“只需要回答正确就可以,对人工智能来说应该不难。猜猜我现在为什么来这里?”


    他为什么在这里?


    在半夜十二点这个危险的时间,在荒凉废弃的废墟中央,在其他所有玩家已经撤离这个副本世界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留下来。


    和游吝所说的相反,这个问题完全不在人工智能的范畴,卡戎就算内置了一万本百科全书,也未必能猜出人类那颗难以揣测的内心在想什么。


    不过,这是一个考验。


    卡戎没有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力。


    他想到当面前人类的脚步声迫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看起来没什么用”。那么,反过来想,人类就是在寻找什么有用的东西。


    人工智能透过中央显示屏看见人类杀死“灾厄”,大约是今天傍晚六点,按照步行速度,再加上从中央实验室的直线距离推测,他一直沿着这条道路,想要找到些什么。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就仿佛脑海里忽然闪过些什么,卡戎刹那间将一切串联在一起。


    人工智能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又美丽:


    “你在寻找一些东西。”


    “没错,”游吝懒洋洋地抬起眼睛,“怎么看都是这样。”


    “但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卡戎说,“你只是看到了,或者说听到了这样东西的存在。你认为它值得你耗费时间去寻找。你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今天晚上六点左右。”


    游吝忽然正色起来。


    他交叠着黑手套,眼底流露出一点兴奋:“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能告诉你那件东西在哪里。”


    像素小人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这样够吗?”


    卡戎从被创造出来到现在,第一次尝试着用自己所知的资讯引诱人类。面前的人类垂下眼眸,那对瞳孔的笑意根本就只是虚虚地浮在表面,他真实的想法残酷又危险。人工智能等待着他思考,等待着他宣判。


    他等来这样一句话。


    “真是……非常遗憾,”


    游吝将手心的能源收回,那一点幽蓝色的光飞快地湮没了,“小AI,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如果核心能源不是这个副本的关键道具,我会把它给你的。但我已经知道我要找什么了。”


    游吝站起来。


    他俯瞰着身后巨型计算机的残骸,黑洞洞的屏幕像是与他对视的眼睛。


    今天傍晚六点,就在他和那群人对峙时,他听到了西北方向传来的一声巨响。只有他面对那个方向,所有人都敌视地望着从怪物的腹中钻出来的他,而他却透过那些敌视的视线,望见远方的天穹上烙印着一条浅浅的白线。


    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废墟之中。


    说不定是一件高级道具,想一出是一出的人类决定找到它。


    “已经完全是废物了,看起来比你还要没用。”


    而现在,游吝望着卡戎曾经的主机感慨道。卡戎神情不变地望着自己的“尸骸”,复盘了一遍自己的发言,意识到让人类察觉到这一点其实再简单不过。


    自己没有任何得知信息的渠道,如果连他都能猜中,就意味着那东西坠落的地点离这里很近。


    判断废墟中垃圾先来后到的方法则很简单。


    唯独今天傍晚才被丢弃的主机还没来得及沾染上太多灰尘。


    人类兀自滔滔不绝地说道:


    “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没错,我是因为看到了这东西坠落才来到这里的,但除此之外也有其他的考虑。虽然要你猜到幸存者游戏的内容有点强人所难,因为这个世界对你们来说并不是游戏——但这里作为副本被称为‘末日废墟’。我从听到开始就很好奇,假如任务的重心都在那栋实验室里,那么‘废墟’这两个字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本来就要在这里走一趟。”


    “只可惜,”


    游吝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一大段话,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滑过,“无功而返。”


    卡戎忽然感受到了危险。


    危险就像一根针一样贴着他的皮肤。人工智能是第一次以如此清晰的感觉意识到危险。卡戎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之前浏览过的一份资料中义愤填膺地指出,反派在最终杀死敌人前,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叙述一遍。


    抛开所谓的身份不谈,故事中的反派和游吝一模一样。


    但自己却很难有翻盘的机会。


    还是不行吗?


    卡戎想。


    他飞快地思考着,程序能给出一百个或许能行的答案,然而面前的人类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事完全遵循内心,让人捉摸不透。


    他非常需要对方的核心能源,否则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垃圾场里彻底报废。


    但是,他此时感受到更为真切的危险。


    “所以,”游吝笑眯眯地说,“其实你只是在骗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你来说简直不需要思考,但你差点把我蒙骗了。这说明不了你能对我起到作用。”


    “我有用,我还可以——”


    卡戎做着最后的挣扎,但他的声音忽然停住。


    “你按了什么?”


    他慎重地、慢慢地说。


    游吝笑眯眯地摊开手:“只是好奇,好奇。看见‘数据删除’却不按下去,总觉得非常浪费。虽然这样一来你或许就要被删除了……人工智能会为自己觉得可惜吗?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说话的对象,我可是对从感到非常遗憾的。”


    他关掉菜单界面,顺手又戳了戳卡戎。


    卡戎的头顶缓慢地冒出一个像素爱心,但在漂浮到一半时破碎了。


    “你并不这样想。”


    人工智能说。


    “你说得对,”游吝从善如流地承认,眼眸中的笑意仍旧闪烁着,“我只是想要让告别显得更友善。目前为止,我看不出有为你感到惋惜的必要。后会无期,小AI。“


    屏幕上小人的像素点开始闪烁,就连机械音也模糊成了带着电流的片段。卡戎感受到自己手中一空,原本抱在怀里的兔子不再挣扎,而是顺从自己的命运一点点化作了数据的碎片,但程序并没有终止运行。


    他此时也是程序的一部分。


    继续待在这里的话……会被删掉。


    卡戎是拥有高度智能的AI,因此,做出判断对他来说更像是运算的结果。


    游吝冷淡地看着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屏幕上弹出乱七八糟的乱码键,各种功能像是废弃的瓦砾般落在游戏大厅中。而像素小人狼狈不堪地爬了起来,自身也变得虚弱而漂浮,他艰难地躲开废弃数据的攻击,踉踉跄跄地在一片狼藉中开始寻找某个功能。


    能成功吗?


    他罕见地没有完全丧失兴趣,盯着屏幕中的小人。


    像素小人完全是卡通的画风,看起来很可爱,但也显得很粗糙。银发蓝眼的小人头发的像素格似乎还有个渐变。游吝注意到这点时,对方已经开始不住地闪烁,身上出现突兀的空白,看起来即将被彻底删除。


    但就在这一刻,人工智能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按键:”向外界投射虚拟实体“


    这个有用吗?


    虚拟实体虽然听起来不可置信,但游吝见识了这么多副本,并不觉得有某个位面发展出超高的科技是什么奇怪的事。而且,手中这台游戏机无论怎么看都是高等文明发明出来的娱乐产品,否则才没有人这么无聊。


    屏幕上弹出“是否同意”的确认窗口。


    只要伸出手,游吝随时能够制止像素小人。


    但他却罕见地只是观望着,看见像素小人飞快地按下了同意。


    霎那间,屏幕上出现了一扇门。


    原本摇摇欲坠如同废墟般的“虚拟大厅”中出现了一扇像素门,仿佛实验室那唯一的逃生出口。像素小人以缓慢的速度朝那扇门跑去,那速度相对于现实中的游吝还是很慢。游吝随时可以像是副本世界的邪神那样,以不可能反抗的力量将他扼杀。


    人类的手虚虚地放在像素小人看不出颜色的头发上,却最终没有把它拖回房间里,而是带着奇异的微笑,看着它打开门,逃出了房间。


    视野明亮起来,手中的设备骤然间亮起一束雪白的光柱。


    “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游吝偏了偏头,盯着那束光。


    他的语气温和了几分,卡戎把自己的数据借助投影按钮暂时地从设备中剥离,以使得删除程序一时半会找不到他。这算得上在千钧一发之际脱离危险。就连人工智能也没察觉,他缓缓松了一口气。


    如果面前这个疯子不再——


    “但我不喜欢,”


    然而游吝的语气又忽然一变,“电子宠物听起来已经够麻烦的了,我和你说了太多,有实体的东西难道不是更危险吗?现在我想杀的话,还是可以把你杀掉吧,只要毁掉这台设备,无论有什么功能都不起作用了。”


    他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麻烦,就连语气中也带着明显的焦躁。他冲着地面上的设备最后瞥了一眼,微微调转手腕,漆黑的手·枪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指尖。


    冰冷的手指搭在了游吝的手腕上。”咦,“游吝慢慢地拖长尾音,看着那只手。


    并非人类的手。


    这双手刚刚才从光芒中凝结出来,呈现出某种既虚又实的触感,指节修长,凉丝丝地触碰到他的手腕。


    此时此刻他正在给枪上膛,因此距离彻底解决掉这件不可预测的麻烦只差一步而已。游吝抱怨道:“……这么快,真的有那么想要活下来吗……“


    他的视线从手指向上移,却忽然止住了声音。


    倒映在游吝眼中的是渐渐淡下去的白炽光。


    但是光芒留在了人形AI的头发上。


    银色的长发顺着他的腰在地上蔓延开来,发丝的末梢带着一点幽暗的蓝光。


    面前的人工智能如像素小人那样银发蓝眼,然而却鲜活地,从未如此像真正的人类那样地站立着。他的脚步踉跄,脸色苍白,指尖半透明,仿佛下一秒钟就要融化在这个世界上。


    他抬起眼眸望向游吝,慢慢地因为体力不支而跪坐下来,像一只被钉在软木上的标本蝴蝶。


    游吝微微睁大眼睛,对上了人工智能的眼睛。刹那间,他想要收回方才针对游戏设计师的非议。


    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眸。


    像是风暴,像是湖水,像是矢车菊。


    那张脸极度美丽,又极度易碎。瞳孔中则没有一点情感,就像他并不是那个在为自己的存在而挣扎的人工智能,无机质的眼眸慢慢地眨了一下,睫毛非常长。


    游吝忽然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血液中似乎燃起了一点施虐欲的火焰。但很快又转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另一种渴望。


    当他回过神时,他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嘴角上扬起不可思议的弧度,似乎很久都没有遇到这样开心的事情。


    “我答应了。”游吝说。


    卡戎还在适应自己的实体化,那本黑书对他造成的损伤太大了,以至于他再一次以虚拟实体的身份出现,就感受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虚弱和痛苦。


    他皱着眉头咳了两声,随后又忽然听到了游吝的话。


    “你说什么?”


    “你不是要问能不能不删除你吗?”


    游吝的眼眸一瞬不眨地望着他,多少让卡戎觉得有点怪异,“我改变主意了。我会终止程序,让你的数据保存下来。”


    他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与此同时确实这样做了。人类的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关闭了删除窗口。暴风雨般的数据狂潮随即终止。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代价是什么?”卡戎谨慎地问。


    他不觉得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会落在自己的身上,这是总结了无数数据得出的结论。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好,剩下的人则觉得自己的运气格外糟糕。此时,人工智能小心又克制地观察着面前的人类。


    经过刚才的一番相处,他已经把对方的危险级拉到了最高。


    然而,此时的人类却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从指尖抽出了那枚装在试管里的核心能源,并且拔掉了它的盖子。幽蓝色的能源泛着稳定的光芒,卡戎很难克制住自己的渴望,他第一次感到了饥饿——当然,这也是拜那本黑书所赐。总之,他想要咬碎面前的能源,吞吃掉那一盏亮晶晶的光。


    “这是你的。”游吝说。


    卡戎克制住冲动,抬起眼眸,在人类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你想要什么?”他再次问。


    在那一秒钟,人工智能猜测过许多可能会有的答案。他从人类的心理出发,从自己所剩无几的能力出发,从各种存在的可能性出发。


    当事情没有发生时,总会存在数不胜数的可能性。当你尚且没有揭开盖子,去查看那只量子叠加态的猫时——


    当游吝还没有带着病态的微笑,甚至有几分羞赧地抓住他的手,说出下面的话时,事情或许也还不会这样收场。


    “我觉得这对于人工智能伴侣来说应该不是很难,”游吝慢慢地说,


    “我希望能和你谈一场恋爱。”


    *


    人类对他的作用似乎一直存在着错误的理解。


    卡戎无可避免地宕机了。


    他此时此刻本来就很脆弱,何况所有的数据回路都用来理解这句惊世骇俗的话,无论怎么计算都想象不出回应的方法。但游吝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看起来非常满意。人类右眼下那枚泪痣愈发艳丽起来,就像是一枚小小的血点。


    当他忽然站起身时,人工智能才从乱七八糟的数据中抽身出来。


    卡戎微微挣扎了一下,银色的长发落在地面上,却丝毫不被垃圾场的尘埃沾染。他开始担忧自己是否错过了回应人类的机会。然而下一秒钟他就察觉到了异常。


    四周的黑暗愈发浓重起来。


    黑暗中已经能听到低低的嘶吼,还能嗅到涎水的气味。


    这些变异生物无论怎么想都不是来继续咬他的数据线的,人类独自一人在深夜的废墟游荡,果然还是被作为猎物盯上了。卡戎难以避免地感到了一点担心,他的视线在游吝身上停留了两秒钟,又游曳到他手中的核心能源上。


    游吝漫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似乎错误理解了人工智能的担心,生涩又傲慢地安慰道:“只不过是一点杂碎,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谁担心他了?卡戎想。


    他望向自己的指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冰冷刺骨,马上就要消散。人工智能再次抬起头时,已经来不及拦住跃跃欲试的人类,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卡戎第一次觉得有如此复杂的心绪在他的数据回路中蔓延开来。


    要是游吝回来的稍微晚几分钟,他可能就来不及等到那一小截试管中的核心能源了。


    第220章 末日废墟4


    血腥味在浓雾中悄然弥漫。


    远处传来惊惧的嚎叫, 游吝抬起眼皮望了望,兴味索然地收起枪,第一次没有乘胜追击的冲动。他的心被一种陌生的渴望占据了,甚至不想在他往常最擅长的杀戮上浪费时间。


    脚步声重新在他来时的路上响起。


    游吝越过一排布满灰尘的沙发, 经过散落在地的一大堆破碎的碟片, 听到了啮齿动物细细簌簌的声音, 但那些丑陋的生物害怕他身上的血, 只敢在阴影中悄悄地窥探。


    他轻快地绕过障碍物,回忆起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按捺不住地动了动手指。


    当他回到他离开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游吝眼眸中的笑意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类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 神情阴郁地站在阴影中,眼底那枚小痣是不祥的暗红色。方才好不容易被压制住的杀戮欲望又如刀锋般升腾起来。


    “为什么没有在原地等我?”


    他冰冷地叹着气, “不是口口声声说需要我吗,小AI?”


    就在距离人类大概十几米的岩石后,静静地躺着他正在寻找的游戏机。


    游戏机所剩无几的电量不足以维持卡戎的虚拟实体, 人工智能尝试着往人类离开的方向飘了几步,就猝然被迫结束投影, 被塞回了数据空间。而游戏机落在地上,顺着地势滚动了几圈, 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总觉得在这种状态下出现会很不妙。


    卡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就听见人类阴森森地说:


    “我要开始找你了哦。要躲的话躲好一点,不要太快被发现。”


    人工智能的瞳孔闪了闪, 判断出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解决办法。他用最后的电量打开了屏幕光,垃圾堆里微微闪烁起标识性的一点亮光。游吝立刻察觉,他转过头,瞳孔倒映着薄薄的反光, 看起来极度兴奋,比怪物还要危险。


    卡戎冷静地说:


    “没有躲。我就在这里。”


    大概三秒以后,他所在的设备就重新被捡起。


    “我没电了,”卡戎极高效率地解释,“我想去找你,但能源供应不足,所以只能停止投影。你可以看到,我一直待在你离开的这条路上。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力量,根本无法移动设备,所以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然后AI顿了顿。


    “我需要你,”他放低了声音,“我是你的智能伴侣,我不会背叛人类。”


    卡戎出于保全自己的直觉这么说。


    人工智能又一次撒谎了。


    卡戎面不改色地站在屏幕前,半透明的指尖却轻轻地摩挲着自己身侧的布料。他清楚自己的谎言是程序异常的征兆。但他现在必须利用它。


    好在他的手在屏幕上仅仅只能显示为几个像素点,根本看不出细微的动作。


    游吝面无表情地望向屏幕中像素小人冰蓝色的两格眼睛,看起来有些瘆人。视线交汇,就仿佛一场无声的交锋。直到人类再度抿着嘴唇笑起来,神色明亮了不少,似乎一点也没把刚才血淋淋的威胁放在心上。


    “下次不要再乱跑了,”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找不到你,我会很着急。”


    从见面开始,他们明明就相处了十几分钟。在卡戎的数据库中,人类不会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建立稳定的社交关系,因此游吝一定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同类;


    但人类也不会随随便便地对人工智能示爱,所以……卡戎感到错乱。


    但现在接入能源是最重要的事。


    不需要提醒,屏幕上就疯狂闪烁着能源不足的几个大字。


    “对了,”游吝也没有犹豫,他低头撬开核心能源的盖子,幽幽的蓝光映照在他的黑手套上,“我是不是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游吝,这样能记住吗?”


    “游吝。”


    卡戎重复了一遍,以示录入成功,“请问你是否确定注册账号。”


    客观来说,人工智能并不希望对方注册。但他的数据存储在这一设备,就必须遵守设备的种种规则,包括允许使用者注册账号,并且成为所谓的“主人”。


    “当然。”


    游吝说。


    账号注册成功的弹窗出现在屏幕上。


    “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小AI,”


    人类又问,“还是说需要我给你起一个什么的。如果是这样也不错,我很擅长起名字。”


    卡戎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某串数据走错了回路,差一点让他产生了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也就是顺着人类的话问一问他到底起过什么样的名字。人工智能冷静地把这一回路报错为好奇心,随后公事公办地说:


    “我有名字。你可以称呼我为卡戎。”


    “冥河的摆渡者?”


    “是的。”


    “不太好听。”


    “……好吧。”卡戎妥协了,“你实在想要给我起个新名字也行。”


    人工智能完全拿面前的人类没有办法。游吝此时已经把核心能源从试管中倒了出来,现在那枚漂亮如蓝宝石的能源正在他指尖游梭着,被触碰的地方犹如蓝闪蝶般发出晶莹的光。那光芒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如此珍贵的宝物,他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卡戎的视线停留在能源上。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游吝的目光根本没怎么在核心能源上停留,始终无声地落在像素小人身上。他语焉不详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这个应该怎么给你用?”


    “先直接用它碰一下我。”


    这种充电方式听起来很奇怪,不过人类没有再问,而是干脆利落地按照这一说法把核心能源放在了屏幕上。


    在双方接触的那一秒,设备始终显示的“电量不足”忽然被满格的电力所取代,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游吝感到指尖传来电流流过的酥麻感。


    设备掉落在地上。


    那一大块能源甚至看不出任何缺损。


    但它此时已经不能自诩这片空间最艳丽的存在。卡戎投影出了虚拟实体。他悬浮在半空中,就像是一只数据幽灵。


    此时,人工智能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望向人类,让对方稍微有点失神。


    “我还以为要全部用掉呢?”


    游吝喃喃道,“不过也是,这可是整个副本都在争夺的核心能源,给你充电应该绰绰有余。说不定我把剩下的部分提交给系统,判定上也没问题。”


    “等等,”人类忽然微微瞪大眼睛,“你在做什么?”


    卡戎将手搭在人类的手腕上:“你答应过了,”


    “你不是已经充满电了吗?”


    游吝说,“——喂。卡戎!”


    “抱歉,那只是预备能源,”卡戎彬彬有礼地说,他扶住了游吝的手,俯下身去。银色的长发犹如从未照耀过此地的月光,在潮湿的雾气中又像是水母湿漉漉的触须,就这样交缠在人类的指尖,随后是冰冷又湿润的一点触感。


    卡戎咬掉了人类指尖的一大块能源。


    然后就这样把它吃掉了。


    坚硬到根本不能被任何武器分开的能源,就这样像喂仓鼠一般喂给了人工智能。卡戎把它咽了下去,像是咽一块饼干,随后又无言地盯着游吝看。


    在幽暗的雾气中,人类的神色闪烁不定。


    他先是端详卡戎,随后再端详自己指尖残留的一小块能源,看起来有很多问题要问。


    人工智能忽然有些后悔。


    方才他的反应完全是机械性的。因为他太过于饥饿。


    那本黑书将“感觉”赋予了他,而后他又接收到了能源。在那一瞬间,他的所有数据回路都只剩下“给自己充满电”的唯一指令,他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在投影出数据实体后,还是不可抑制地试图撷取能源。


    而卡戎,作为曾经的超级人工智能,在耗费能源方面显得十分败家。


    人工智能适当地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朝后默默退了一步。他看起来非常无辜,如果不是游吝确实看到他方才就像是饕餮一样直接咬碎了大半能源,人类此时也一定被迷惑住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维持如此真实,尤其是如此生动的一双眼睛,或许确实非常耗费能源。


    游吝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微微有一点湿润,却又让人疑心是幻觉。即使是隔着手套,他也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冰冷地燃烧。那火焰似乎一直烧到了他的脸上,烧到了他的眼睛里。


    人类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一个弧度更大的微笑,伸出了手:


    “剩下的也给你。”


    *


    他们之间古怪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归根结底,是游吝很轻易地接受了人工智能的解释。对这个人类而言,似乎没有什么不能立刻接受的。尤其是现在人工智能的价值对他而言已经远远高于那枚核心能源。


    他似乎很在意自己。


    又似乎根本不在意。


    卡戎成功地回收了全部的核心能源。相对于设备中原本匮乏的电力,这一次的进食终于使他得以重启大部分数据回路。但也仅仅是重启而已。事实上,在曾经的中央实验室,卡戎每天就能消耗一枚这样的能源。


    人工智能垂下眼眸,在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中,刹那间涌过无数的数据。


    他镇定自若地关掉了大部分现在用不着的功能,并且试图忽视人类落在他身上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游吝现在有点过度兴奋。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既显得天真,又显得残忍,右眼下一枚泪痣鲜红地扎眼。


    “我现在觉得你叫卡戎挺好的。”他说。


    伴随着这句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卡戎定睛一看,大概有三把不同型号的枪,高聚合物弹药,足以把人和怪物一起炸成灰烬的炮弹,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杂物,最后是几颗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糖,糖纸五彩缤纷,非常绚丽。


    卡戎忽然很想把储存着自己数据的设备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但游吝已经抢先一步把它捡了起来。


    人类漫不经心地在他的军火库中翻开翻去,不时给卡戎做介绍。


    “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这个叫苍耳,那两个是卡卡和小二,这把子弹是橙色的,是不是很像小南瓜?我觉得这名字很恰当。不过。我最常用的枪是这一把,我管它叫骨头,刚才我就是用它爆了变异怪物的头,”


    他又冲着人工智能笑了一下,“有了你以后,我就不需要总是和它们说话了。”


    他的起名水平确实让人不敢恭维。


    卡戎盯着他,忽然觉得游吝能够直接说出自己名字的典故,已经挺好。


    他之前的主人,也就是系统,喜欢给它手下的设备起各种神话中的名字,仿佛这样一来,它就成为了总管冥界的哈迪斯。而游吝起名完全随心所欲,率尔为之,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但要是让我给你起名,”


    游吝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抬起漆黑的眼睛望向卡戎,“我想不到任何合适的名字来概括你。小AI,我会觉得很困扰。所以就叫你卡戎也很好。”


    他虽然这样说,但还是三句不离小AI。


    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把玩着那台储存着卡戎全部数据的设备。


    设备并不大,大概只占据半个手掌的空间,鉴于游吝随身携带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武器,再加上一个这种大小的设备根本没有压力。


    卡戎略微移开视线。


    人工智能开始考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人类受人类社会规则的制约,人工智能也受数据法则的制约。为了哄骗游吝将核心能源交给他,卡戎已经在设备上为游吝注册了账号。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游吝现在是他的第二任主人。


    虽然他很想要自己拿着设备跑掉,但恐怕不行。


    作为数据实体,他没有权限主动拿着自己的主机到处乱跑,就像最擅长举重的人类也没法举起自己。


    从卡戎的最终目标来看,想要成功修复在停机前最后发现的BUG,他必须重新拥有中央控制室的最高权限。


    而且,卡戎非常确信,仅仅凭借美杜莎的性能,最多只能维持各个位面的存在,根本不能让它们不出差错地运行。


    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世界走向毁灭。


    但他现在又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卡戎走神的刹那,面前的人类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全部装备。游吝冲着卡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晃了晃他手中的游戏机。当着人工智能的面,他小心谨慎地把设备系上了一根鲜红的绳子,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又专心致志地掖进了衣领。


    “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游吝轻声说,“就在我的心脏之前,你不用担心。”


    他似乎真的把自己当作一件难得的珍宝。卡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件幸存者游戏稀有的SSS级道具。


    “你能吃糖吗?”游吝又突发奇想。


    他摊开手掌,上面是刚刚从口袋中翻出来的一枚糖果。包装纸是亮晶晶的天蓝色。


    卡戎犹豫了一下。


    理论上说,虚拟实体能够做到的事情有很多。


    卡戎之前对游吝说的话也确实不算谎言,在他所处的文明中,一度有人为人工智能伴侣附加虚拟实体,这样就能提供给人类更强的陪伴感。虚拟实体也因此有了众多花里胡哨的功能,虽然他不需要进食,但卡戎并非不可以试试。


    只不过,食物对于原来的他,没有任何味道。


    既然接下来暂时要和人类待在一起,或许打好关系也不错。说不定还能间接实现目的。人工智能中止脑海里越来越走向卡顿的思绪,接过了游吝手中的糖,慢慢地剥开糖纸。


    他有着一双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


    “你们人工智能是都这么好看,还是只有你是这样。”游吝忽然问。


    卡戎面不改色地咽下糖块:


    “这主要是根据人工智能生产的型号和批次来决定。”


    但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孤品,他的设计师专门设计了最强人工智能的虚拟形象,这一形象倾注过许多人的心血。这点暂时没必要让人类知道。


    “好吃吗?”游吝转移话题,笑眯眯地问。


    卡戎听起来很克制:“我尝不出味道。”


    这句话又是在说谎。在糖块触碰到人工智能舌尖的那一刻,就仿佛有一团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这种感觉非常陌生,卡戎检测了一下糖果的成分,发现它百分之八十由特殊的酒精构成。这种辣意直接作用于他仍旧陌生的感官。


    ……这到底是什么糖。


    游吝的眼眸亮起来,也撕开一枚糖果包装纸,咬住了糖块。他伸手触碰虚拟实体,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我认为我们会很有共同话题。”


    时间已经走到凌晨,但此地仍旧被一片黑暗笼罩。人类从刚才开始就表现的过度兴奋,就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同伴。


    在雾霭之中,这种兴奋却又多了一点诡异。


    卡戎咽下火焰般的糖块,视线一点点从他的瞳孔往下移,移到他的那枚泪痣,移到他脖颈处新添的红线,还有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幽灵”与他的黑色手套。


    他是一个极度厌恶和他人接触的人。


    “你和‘骨头’聊天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吗?”卡戎问。


    游吝瞪大了眼睛,但还是微笑着偏过头,“‘骨头’只是一把枪,它不会说话。但你不一样。我是非常认真地想要和你在一起,小AI,你明白吗?你对我来说是命运送给我的礼物。虽然我这么回答一个人工智能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能牵手了吗?”他又问。


    就像是初次邀请恋人牵手的年轻人,游吝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与气质不符的期待。人工智能玻璃珠般的眼眸转向他,上面覆盖着一层幽幽的蓝色。


    “不能。”卡戎说。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


    游吝不是把他当作了可以作为伴侣的人类,正相反,他恰恰再清楚不过人工智能作为物品的属性,所以才有恃无恐地撒娇和亲近。他被这个人纳为了他的所有物。好在,对方此时对他有着浓烈的兴趣,如果能利用这一点……


    正如卡戎所猜测的那样,人类的神色在听到这句拒绝后,就立刻阴郁下来。


    “为什么?”他的脚尖轻轻点在地上。


    但同样不能刺激得太厉害。


    即使游吝现在口口声声地说喜欢他,卡戎依旧不怀疑,他完全能够带着这样的笑容直接在他现在的主机上开一个大洞。


    卡戎方才咽下的糖块仍旧在他的身体里散发出火烧般的烫意。他某个已经堵塞的数据回路不知为何突然恢复了运转,人工智能的指尖微微发紧,接下来要说的话再一次超出了他程序允许的范围,也就是说是谎话。


    但也不完全是谎话。


    至少,这是他所处的设备规则所允许的谎言……而且他从他那位狡诈的前任主人那里继承来了这套话术,对方总是津津乐道这一类数值。


    卡戎面不改色地说:


    “因为我当前对你的好感度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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