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司机闯了红灯,直接撞了上去……”


    “我认得这个人,他平时最遵守交通规则的,怎么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车祸?”


    “不会是酒驾吧?说起来,车轮的轨迹就很诡异,你们看,左转右转的,感觉方向盘根本就不受司机的控制啊。”


    “不管怎么说,真可怜啊……”


    并盛町是个挺宁静的小镇。虽然严格来说还位于东京圈内,但已远离了市中心的繁华,在这里,住民的生活节奏放慢、连情绪都会变得和缓许多,因此,一场车祸在这里是了不得的大新闻。


    被拦腰撞断的大卡车侧翻在沥青路上,鲜血向四周蔓延,冒着黑烟的车体让前来救援的警察也感到棘手。


    ……说起来,并盛町原来不止有风纪委员么?


    平时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此时已挤满了人,水泄不通的人群几乎将彼此挤成了凝固的猪油。我们挤进来的时候本是想随着好奇心看现场,山本武却在看到凝固的黑血时沉下了表情。


    他伸出没有被包裹起来的左手遮我的眼睛:“阿临,不要看。”


    少年的手掌上有常年练棒球留下的痕迹。微妙的是,这也很像是剑士手上的茧子:粗糙、温热、僵硬而柔软。当它落在我脸上时,我嗅到很淡的青草香,盖过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的睫毛在他的手心里刮了一下。


    “我不怕,”我说,“只是血而已。”


    山本武说:“但我有点怕。”


    我的视野仍然被他笼罩着,所以顾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接着说:“嗯……我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直接地见过一个人死去……阿临。所有人都会死吗?”


    我不知道山本武为何突兀地问我这个问题。


    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对死亡很漠然的角色。倒不是因为见多了死亡而习以见惯,而是说他对许多事情都不关心——


    你对人人都热情,也就是说,你对人人都冷漠。?


    对人人都热情的山本武看上去对整个世界都怀有乐观开朗的期待。然而,他的内核正在无时无刻地拒绝着无关者的靠近。和狱寺隼人不同,山本武很有能力去接近一个人——


    然而,他又和我相像,在生活中规避着复杂情感的建立。大概在他的眼里,世界是一场无聊的游戏,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又显得泛善可陈。以此,他冷漠的心不曾与世界接壤,在一些常人看来理所当然的观点里,他会显得格格不入:就比如说,对死亡。


    我想他是不会对死亡感到在意的人。


    但此时此刻,他却捂着我的眼睛,对一场死亡犹豫不决。……是因为这场车祸吗?


    我覆上他的手背,发觉他颤抖了须臾。将他的手抓下来,我往旁边看,他正看着我,说:“阿临对死亡一点也不怕啊。”


    “正相反,我畏惧着有一天可能到来的终结。但是我们都会死: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几十年后,也许是永远。”


    他反过来抓住我的手,突然很大力气:“阿临也会死吗?”


    因为太过急切,他甚至扯到了受伤的手臂,发出“嘶”的痛声。


    因为棒球,他的右手受伤了,没有参加今天的社团训练。也因此,我准备离开学校的时候被他叫住,我们两人一同走这条平时司空见惯的路。


    他显然对自己的受伤十分在意,一路上眉头紧蹙。我不禁想,也许这也是他今天反常的原因之一。


    毕竟是个伤患。宽容点好了。


    我没有计较他把我的手抓得生疼,而是看着他的眼睛说:“阿武不想我死吗?”


    他愣了一下,移开目光。再转回来时,嘴角居然有了一丝苦笑:“……阿临。”


    我自顾自地说:“如果不想做到什么,那就努力吧。如果想做什么——也一样。”


    “……”


    我们的对话戛然而止。


    是这样的。因为我在讲人生大道理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到头来,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鸡汤灌没灌进去。


    ——话说,我自己都还过不明白,又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去教导别人?


    总之,好人做到底,我还是把看上去有些迷茫山本武送回了家。在看到他走进庭院的时候,我松了口气,忽然荒谬地觉得我和他算是朋友。


    然后,我回到了车祸现场。


    人群已经疏散了很多,现场也在短期的处理后恢复了车流,只剩下地上一滩被人们小心翼翼绕过的半凝固的血迹。


    以及。


    我抬起头,路边的红绿灯上正缠绕着一只二级咒灵,红色的灯光穿过它丑陋的躯体,散发出黏腻的污秽,察觉到我的目光,它看过来,长长的舌头贪婪地舔舐了一下尖利的牙齿。


    “嘶————!!!”


    它发出了蜥蜴类动物特有的、长舌振动的叫声,盯住我时,已把我作为猎物。


    就是这只咒灵不久前遮蔽了红绿灯,在车内现身,让卒无防备的司机惊恐地一脚油门后走向了黄泉比良坂。


    这是我的错。


    作为特级咒术师,我的到来会让并盛町的咒力浓度上升:这一点我早有所料,也在做着相应的研究。


    只是,新的咒具的研究才过半,并盛町的咒灵增长速度就已超出了我的预料。今天,这只二级咒灵成型,就在这条岔道口中开始狩猎。


    不到特级,咒灵都只能算是是伪灵智的类物,没有恐惧和理智。意识到我能够看到它后,咒灵发怒地向我咆哮,在红绿灯上绕了几圈,而后扑了过来。


    风驰电掣之时,我手上的刀割开了它的表面,随后破断了它的脊骨,携着我的咒力,刀刃仍然前进,人流车走的黄昏中,咒灵发出狂乱的哭喊巨哮,片刻后,在风中湮灭成了无人看到的灰烬。


    我放下手,在旁人眼中,我只是突兀地伸手摸了摸空气。刀飞回我的手心,有人迟了一步的喊声现在才传到我耳边:“等等……!”


    目光向右偏移,有些长了的头发在我眼前拂动。我将它们捋到脑后,在看清来人时睁大了眼睛。


    ——向我跑来的人,眼熟得只需在脸上加上一个唇印,就能让我想起他十年后穿着袈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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