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几度浪潮蚀旧痕,春光犹照白头人
“这么多年, 您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行走四方、关怀万民,我们也十分挂念您。今日总算能见到大师的英姿了。”
在当初得到玉佩的阴阳寮,淑子为这位眉发皆白却鹤发童颜的大师亲手斟茶。
看着这不科学的样子, 淑子腹诽:这就是得道高人吗?
“感谢您为我留下的玉佩, 如今已经三十余年了, 我依然将它视为珍宝。”淑子再次感谢笑着的大师。
大师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拘谨。
“老夫活了这般悠长的岁月, 却在这几十年感受到了新的生机。”
“那时我远远看见过还是斋院的槿姬亲王,用我们的眼睛看过您治下的世界。”(见《归来》章)
“劳作的农人减少的赋税、贫苦的百姓可以得到的医药、被驱逐流放的邪僧、口口相传的歌谣、逐渐扬起笑脸的孩子……尚侍真的做了不少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冥冥之中, 自有天意啊。”(注)
大师这时候也不急着喝茶,而是借着茶杯上氤氲的雾气含笑看着淑子, 似乎看到了她内在的灵魂。
“这么多年,怨恨吗?因为不能回到你的世界?”
就知道这个搞玄学的肚子里有货!
到了五十多岁也依旧想吐槽的淑子也笑了:
“谁能不怨恨呢?离开了家乡亲人、来到了这个黑暗的、让人愤慨又不知所措的时代, 就算是精修术数、德高望重的您, 也不能违心说没有关系吧?”
“只不过这些年,我还是努力做好了自己, 即使性格改变也不忘记妈妈的教导,成为幻想中的亲人会为我骄傲的样子罢了。”
“如果您要说这是一种释然的话,那就勉强算吧。”
阴阳寮的铜镜倒映出淑子模糊的面容。
头发花白、脸上长出了皱纹的女人在和对面的大师叙话,伸出的曾经纤细莹润的双手如今也生出了主人年轻的时候不敢想象的斑点。
在岁月中,本就相貌平凡的她不可避免地老了。
若是妈妈看到了她这个样子,还会认出自己曾经懒懒散散如今却时刻规范礼仪的年华老去的女儿吗?自己又还能认出来当年英姿飒爽、如今却音容远去的妈妈吗?
“所以, 您能和我说说吗?”
铜镜中,依旧挺直脊背的女人开口了。
只听对方回复:
“也没有那么复杂, 你们都遭遇了死劫,灵魂本就该消失在原来的世界。”
“这也算是夙世因缘吧,你们的意识又到了对方的世界,在这两个完全不会重合影响的时空瞒天过海,留下了那一点微弱的生机。”
安倍大师缓缓讲述着当年他窥探到的一丝天机。
“我预感到了你会带来改变,就为你留下了玉佩,稳定你的魂魄。你不会怪我吧?”
哪里会怪呢?
哪里能说怪罪呢?
“淑子能代替我承欢膝下,避免了让我的长辈担心;我也孝顺了母亲多年,全了淑子的心愿。这些都是命运吧。”
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如今到了她这般年岁,就算是看不开,也必须能看开。
两人饮下逐渐变温的茶,说着皇城的大事小情。
从接任斋宫、带着母亲离开了困住她半生的皇城、一起前往伊势的二公主,到和养母栉笥姬一起养猫弹琴、侍奉长寿的皇太后祖母的三公主;
从跟着冷泉院和秋好皇后一起不搬家、每天喝茶养花、早睡早起的承香殿女御,到成为了新的“族长”,每天带着近江君在家中大发雌威、指挥家臣的弘徽殿女御;
从别院仍然狗狗祟祟摸爬滚打的朱雀院,到朱雀院那个被压制得比父亲当年还窝囊的儿子今上帝,到桐壶和梨壶的两位女御;
从和优子收拾行囊的紫姬,到紫姬已经有了一群孙女的长姐;从皇宫里逐渐上了年纪准备退休的女官,到顺子、玉鬘等接力的年轻人;
从早年的桃园亲王到如今在朝堂上开始说话的槿姬亲王,到和她一个辈分的帅亲王兄弟和被囚禁在宇治山庄多年的八亲王;
从六条院不断乞求紫姬复合的源氏,到和源氏年少情深、如今却血海深仇的左大臣,到当年两人的父亲、三十余年君臣相得的桐壶帝和最初的左大臣;
从他们的父亲,到淑子早就变成土灰的藤原爹,到年少时容光四射、如今白发苍苍的四条夫人,到早已眼花到看不清眼前文字的循子;
从如今连吃饭都张不开嘴的弘徽殿皇太后,到当年美丽无双的“辉藤壶”,到已经过世的、淑子最早认识的丽景殿和承香殿女御,到只活在寥寥无几的老人们记忆中的桐壶更衣……
那么久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
那么多人,也都已经离开了啊。
就像是一片片羽毛,被风吹散在了人世间,不知所踪。只有这阵微风同时吹过的、尚未枯萎的小草,见证过了那些轻盈羽毛的存在。
而之后,等这片小草也经历过冬日后,还有谁会提起呢?
最后也只剩史书工笔让后人在管中窥见吉光片羽了。
淑子慢慢地转过头,看着阴阳寮的满院春光,如同潮水倾泻而下,让每个人都在其中徜徉。
几度浪潮蚀旧痕,春光犹照白头人。
“听我这心境已老的人说起已经离开的逝者,大师会觉得厌倦吗?”淑子的眼睛凝聚起来了笑纹。
“哪里,说起来,我才是真正的老人。数度春秋,连徒弟们都一个个离开了,我却还在尘世修行,等待神明的召唤。”
“以前我会觉得厌倦,但如今,看着尚侍做出的改变,我也想多活几年,看看新世道。”不知活了多久的安倍大师回答。
“说起新世道,您说我的愿望会实现吗?一定会实现的吧?”
“上天不是凡尘蝼蚁,知晓天机的祂一定早早就掐算了我的想法吧?我这大逆不道之人一定会如愿以偿吧?”
在淑子的步步相问下,大师喝下了淑子为他续上的绿茶:
“您的愿望,自然会实现。”
无论是顺应天意,还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都想看看,这个异世界的女孩带来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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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淑子后,安倍大师笑着叹气:“是个贪心的孩子,可是贪心得可爱。”
“就连上天,也在照顾她啊。”
他转向了侧室的竹帘:“不和她见一面吗?”
北山寺刚刚云游归来、年过五十仍然可以从清癯的面容窥见年轻时候的风度的大师缓缓走出。
这位当年的帅和尚阖眼摇头,道了一声佛号:
“没必要,我不会美化没有走的幻想中的路。放弃还俗也是随着自己的心意,与天无怨,与人无尤。”
“我未必会和故人在一起,何况故人,早已不在了。”
青涩年华伊人有,倚门羞见两心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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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高望重的安倍大师的归来引发了整个内里的关注:这位大师是很多人的父母辈甚至祖辈口中传闻的大师,却长久在四方云游、为百姓祈福,已经数十年没有出现在京都了。
这次他的回归引发了众人的拜见和贵族们的追捧,太上皇冷泉院还专门准备了宴会为大师接风洗尘。
在宴会上,坐在冷泉一侧的淑子慈爱地看着和自己坐一起的承子内亲王笑着替父亲问候大师;而另一侧的今上帝则准备在大师回京这段时间好好和他套套近乎。
最好大师这位业界权威能说些自己“福德深厚”、“受命于天”这类的吉祥话,好好洗刷清凉殿那边的老狐狸们甩给自己的黑锅。
不过还没等他套近乎,过了几日,已经和他是塑料翁婿情的、求偶不得的源氏就等不及了,开始联合自己的亲信和老顽固们,请立明石女御的皇子为新的皇太子。
在一堆人声情并茂的陈述下,“推测出国运”、破例上殿的安倍大师给今上帝和源氏一众放了个大雷:
“承子内亲王福泽深厚、得天之助,应该成为新的国主!”
第132章 今上:别逼我!源氏:你们逼我的!
“什么!”
不仅没有听到臆想中对自己的夸夸, 反而听到了对方增加了“敌人”的筹码,今上帝几乎坐不住了。
“您这是被迷惑了!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面对有名望的男性长者,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被迷惑”而不是他自身的问题。
“慎言!”
可能是触底反弹吧, 面对淑子的呵斥, 今上帝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这种给清凉殿的“团伙”当汪汪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
本来还想着装一装, 装到自己的孩子被立为皇太子,谁知道这群恶魔釜底抽薪, 别说不让自己的孩子当皇太子了,就连皇帝的位置都不想留给自己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上皇和尚侍实在是过分,居然连这样的面子都不给朕!你们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她只是个女孩!”
今上帝从摇摇欲坠的王座上站起身,双眼发红, 目光含恨。
面子?你的面子很值钱吗?
淑子连理都不想理会。
“陛下言重了。”不愧是大师,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挺有担当, “这不是尚侍的话,是老夫的话。”
“就算如此您也不能这样!男子才是能承袭宗业的人,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您这样大逆不道, 一定是老糊涂了!”今上帝已经口不择言了。
“千百年来?怕是不见得吧。”
淑子讽刺:“若是你说到千百年前,那时候母亲才是氏族的族长, 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到她们的生活呢?”
“何况千百年前还在茹毛饮血,今日你又为什么不放下手中的米饭和烤鱼、脱下身上的丝绸、光溜溜地去外面转一转,以显示你的‘先祖遗风’呢?”秋好接话。
“不要如此污蔑老身,我是老了,可是比你清醒呢!”不知活了多久的安倍大师也十分不满:
真要是扯到千百年前,大巫还都是女性呢, 他也没办法成为玄学大师啊。
“女子就不是皇室血脉了吗?女子就流着和你截然相反的血吗?”承子在长辈们的维护中,问出了这个她觉得可笑的问题。
若是不以出身论高下, 那就像尚侍祖母一样,开放比试,不看出身、达者为先,今上帝敢和众位学者一分高下吗?
若是唯出身为高贵,那自己的父母都是皇族血脉,不比今上帝更加高贵?他又在挣扎什么呢?
双标是他、贪多贪足也是他,和占着身份便利的既得利益者们一样的嘴脸。
就像是不想经历十月怀胎之苦又不愿放弃虚无缥缈的姓氏一样。
就像是一面说着女儿应该“安分守己”一面又让男儿发愤图强一样。
在众人的质问和公卿们的唯唯诺诺中,今上帝红了眼睛,看着沉默不语的塑料岳父。
后者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张开了被捅了大洞之后直至如今都苍白的嘴唇,说的却是另一番说辞:
“陛下继位以来,天灾降临,实在不能说是众望所归。”
在今上帝的目眦尽裂中,源氏继续:“请大师再次占卜,继承天命的人,是不是小皇子?”
事已至此,大源也不想管这个墙头草女婿了。
反正女儿已经有了男孩,如今肚子里还怀了一个,索性就不要这个孩子爹了,确定好孙子的身份后去父留子吧。
只不过他敢打包票:大师这段话,要是背后没有淑某的参与,他就和夕雾一样痛失要害!
看着施施然坐在上首看笑话的淑子,源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当年的碧茶君已经远去,曾经的循典侍也消失不见,留下的是只手遮天、让朝堂上下都遵从其吩咐的尚侍藤原淑子。
她可以用慈爱宽容面对内里的女孩们、用公正体恤面对贫苦的百姓们,可是面对朝堂众人,她只会像是权力机器一样算计每人身上的筹码,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方法,驯狗。
而自己,这么些年不愿意承认、一直在躲避的,不就是他、风流潇洒的太政大臣,也不过是被尚侍这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间的一员吗?
“哈。”源氏弱不胜衣的优美姿态下发出了一声轻笑。
当年父皇将那一点权柄分给她的时候,会想到这个小小的殿上人之女有朝一日将他的后代们步步紧逼吗?
自己当年和她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的时候,会想到这个面容平凡的女人会借着当初那一点声望逐步走到如今说一不二的时候吗?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妄想、在重温旧梦,可是她呢?
真是不甘心啊,紫姬宁可一无所有也离开了住在金屋银屋的自己,面前的淑子已经苍老了却也不帮依旧俊美无俦的自己;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源氏看着被帘子后突然出现的、本不应上殿却不知道被谁放进来的梨壶女御一把拉住、强行闭嘴的今上帝和装聋作哑、不接自己话茬的大师。
还有阴沉地盯着自己的左大臣。
至少这个时候,他不能完全放弃。
一旦放弃了,积怨已久的左大臣真的会像秃鹫一样,疯狂啃食六条院上下一众人的新鲜温热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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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员都准备好了吗?”
阳光和煦的好日子里,源氏问大孝子夕雾。
“惟光已经训练好了家臣,帅亲王那里也联系好了,他说会和那些被夺权的宗室的老人们一起拖住槿姬亲王……话说,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父亲?”夕雾犹犹豫豫。
七月初,冷泉上皇即将行幸大原野,自然是带着承子内亲王一起。于是源氏准备在这场离自己郊外别墅、也就是曾经修建的桂院北面不远的野餐轰趴上搞事情了。
“我也不想的啊。”源氏垂下眼眸,依旧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在一个图层的脸上透露着一贯伤春悲秋的忧郁。
“说到底,那也是我的……啊。”
源氏看着庭中的柏树,想着和柏树一样挺拔俊朗的亲生儿子冷泉,痛哭流涕地掩藏着这个秘密。
“我也不想啊……可是事到如今,若是我们家的孩子不能登上皇位,你觉得已经疯魔的左大臣能放过我吗……你觉得被尚侍控制的天下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
“失去了柏木的左大臣已经不正常了,他授意家臣参我的折子就是奔着置我于死地去的。他的女儿藤原葳子不好好待在内里,也跑出来和父亲沆瀣一气,处处针对咱们家的产业。”
“右大臣还在时不时煽风点火。他是智障,我又不是,谁看不出来尚侍在这中间不断搅浑水?”
“如果不想办法,这世间就真的没有咱们父子的立足之地了!我绝不会让六条院成为当年一度门庭冷落的二条院!”
“说到底,我都是被逼的呜呜。”
一贯的消极忧郁的源氏准备在冷泉带着家人出去游玩、淑子沐休在家的“好日子”搞些事情,但这也是他的极限了。
“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却还是放不下内心对富贵的渴望,每天口口声声说着要出家侍奉佛祖,这份不虔诚的心意一定是会被怪罪的吧。”
“纵使眼前春光好,心中难忘秋草枯。”
“不知为何,我心中想到诸位故人,再看今日景色,总会心中哀戚,难以遏制。”
骨子里十分迷信的源氏哀哀戚戚,有想改变的心意,却没有要搞事情的果决,左右为难、拖拖拉拉。
只能说,以他的性格,能做到这一步,真的是已经被淑子逼到绝境了。
他还在不断向上天忏悔。
上天:好了别说了,好烦。
听到了,你有罪,安排。
行幸前夕,面对来看望哥哥的“好弟弟”帅亲王,源氏对这个一向亲热的弟弟拉手手请求:
“我不想让你为难,你只要好好享受宴会,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什么都不做、最好再拖住槿姬,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帅亲王胸脯拍得响当当:“兄长你放心。”
转头就出门把这些事情告诉给了淑子。
叮——您忠诚的帅亲王已经抵达了尚侍府。
“谢谢你的告知。”状态轻松的淑子和帅亲王聊了会儿天。
“一切都不用担心,我和承子内亲王已经准备好了。届时你和王妃好好享受郊外的美丽风景吧,上皇和上皇后吩咐准备了许多新颖的点心,希望你们玩得愉快。”
送走了急着回家和秀子王妃交流感情的帅亲王后,淑子看着身边的顺子:
“你的父亲内心是不是经受了很大的折磨?”
顺子恭敬地为淑子斟茶:“他能被开恩赦免都是托您的福,不然袭击左大臣的事情就够他早登极乐了。”
“更何况,我还在您身边呢。”
正值壮年的顺子有着和当年的淑子一样无限的精力,就像即将正午的太阳。
真是令人羡慕啊,淑子和后面过来的花散里缓缓喝茶,笑着看着眼前的顺子和陆续进来的玉鬘等年轻人。
之后,就是她们的未来了啊。
“和优子整理好行囊了吗?”淑子问向紫姬。
是的,趁着还能走走,四十来岁依旧能活蹦乱跳的优子准备在自己走不动之前开启第二段人生旅程,带着见识过平安京的繁华、但对外面的世界心心念念的紫姬。
“嗯,我们即将启程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再做点事情吧。”紫姬觉得她也“学坏”了。
在冷泉行幸的前一天,接到紫姬消息的源氏欢天喜地地重新亲手布置了春之町,迎接数年不踏足的紫姬的“归来”。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放不下这里。”源氏努力掩饰住了惶恐终于消散的得意。
“以后就留在家里吧,外面的人哪有我对你这般情深义重?”
被开的唯一光环就是美颜光环的源氏高兴地拉着紫姬说话,说这些年的六条院、说宫中的女御和新生的孩子们、说紫姬的姐姐们、说夏之町院子里依旧瞎扑腾的公主神仙鱼……
“别走了……别走了。”
“幸好你只是搬家,我还能有寄托思念的地方,我才能生活下去……真的,我无法想象你永远离开我、让我连见面都是幻想的日子。”
源氏苍白瘦削的俊脸流着泪,已经年到半百但看起来仍然像三十多岁的人一样俊美的、像是明月落地一样的“仙人”醉倒在紫姬的面前,拉着她的手不断乞求。
“不要离开我,我没了你不能活……”
大醉一场后,他终于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些他只能藏在心中、绝对不能透露出来、让世人耻笑“丈夫惧妻”的心里话。
紫姬用最后的“温柔”抚摸着老白花源氏垂下的黑发,在惟光的瞥眼不看中沉默地为源氏再次递上了特意准备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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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紫姬和优子在家人的送别下,由着源氏曾经被流放离京的足迹,欢快地离开了京城,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冷泉和秋好带着逐渐高挑的承子在今上帝“因急病未到”的野餐上和众人谈天说地,在大家兴致正浓的时候不住感叹:“我儿天资聪颖、福德深厚,真是皇太子的不二之选”;
帅亲王几人看着一直到结束都无事发生的宴会,大大松了一口气;
而直到宴会结束,几个源氏的亲信还在疑惑:
计划在哪里?主君又在哪里?
六条院的源氏:睡得天昏地暗,不知天地为何物。
在源氏依旧呼呼大睡的时候,结束宴会的承子回到内里,向淑子报告被控制的部分官员的名单。
她的计划、她的人手、她的想法……逐渐长大、第一次独立应对危机的女孩渴望得到长辈的肯定。
“做得很好。”淑子点头赞许。
给承子练手,这是源氏最后的价值了。
“‘君子善假于物’,希望你永远有人爱护、有人相助,希望你不畏风雨、‘任尔东西南北风’。”(注)
第133章 我忘不了淑景舍梅雨——什么?
“朕继位以来、事必躬亲。上承宗庙、下恤庶民。纵今上帝非朕血脉, 依旧勤加教导,衣食住行,无有不细。然先祖不保、天命不佑,自朕退位, 天灾不断、百姓流离, 实乃今上非众望所归之故。举国之内、汪洋之外咸所众闻。朕属实痛心疾首, 其伤切之心,难以言表!”
“承子内亲王, 朕之子嗣,自幼有德有贤。邓绥道韫之才、司马曹冲之慧、杨香黄香之孝三者得兼,且天命所佑、法师称赞,实乃百年第一内亲王也。”
“朕屡屡思虑, 念及先祖女皇,思之当下皇嗣实乃无出其右。遂痛下决心, 承公卿举荐、官员众推、尚侍教导,今立内亲王为皇太子, 承宗继业、光耀万民, 天下共闻。”(注)
看着这张冷泉难得亲手写下的胡编乱造的圣旨,和旁边的皇后懿旨和尚侍统领的女官局十二司长官的奏折复制版, 终于舍得醒来的源氏觉得天都塌了!
真正意义上但是自己绝对不能承认的大儿写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在他看来这篇圣旨满满全是槽点:
百姓不都是被安顿好了吗?谁流离失所了,还“人尽皆知”,谁家的人都知道了啊!
还有“事无巨细地关心今上帝”,呸!真会给自己贴金啊。
“事必躬亲”,你在躬亲什么?大事小情不都是尚侍的意思吗?你也就躬亲画画了吧?除了画出点名堂之外你还干了些什么?
还有那句“百年第一内亲王”源氏都无力吐槽了,没写出来“宇宙第一完美内亲王”已经是冷泉收敛了。(注)
以及“痛下决心”, 源氏呵呵了,哪里“痛”了, 你们不就是欢天喜地地把承子推上去吗?别装了!
“你们”之中,理所当然包括领头羊尚侍。
源氏百分之一千确认,内侍司的史料绝对记载了,这圣旨是尚侍写的草稿。
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看着跪在门外请罪的惟光:“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背叛我呢?”
“我们一起长大啊,你的母亲当年亲手养大了我,我视你的母亲如同亲母,当年我们还在须磨同生共死……”
“之前左大臣伤害我,也是你不顾惩罚保护我、照顾我,我是那么信任你胜过任何人,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对待我呢?”
说着说着,源氏又想哭泣了。
为什么人人都欺负他啊。
即使想要改天换地,但骨子里优柔寡断、充满悲情主义和主观能动性的源氏还是一个圣父。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发泄或者惩罚谁,只是流泪,越发凄美地流泪。
在惟光表示愿意以死谢罪的时候,一向宽容的源氏阻止了他:
“也许真是上天的意思吧,我命如此,不能强求,不然就更加满身罪过、不能进入佛国了。”
“主君……”为了女儿和家族违背源氏意愿的惟光同样老泪纵横,感动得愿为源氏在除了改朝换代这件事情上肝脑涂地。
不过有一说一,目前已经没什么能让他鞠躬尽瘁的地方了。
因为源氏太政大臣,在尚侍对朝堂的通知下,已经是众人皆知的“卧病在床”、“难出家门”的“病人”了。
遑论上朝参政、接触外界了。
“主君……”惟光愧疚又担心地看着面前娇弱无力、迎风流泪的老白花。
“我不怪你惟光,我不怪你、不怪顺子,不怪任何人。”
“若你想帮帮我,能替我请尚侍过来吗?”
源氏伸出双手,试图接住吹拂来去的风,却只留一抹徒劳的叹息。
万事恍惚酒凝愁,微风非旧人空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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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呢?我对她不够好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淑子来到六条院的时候,源氏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才是他的常态。
看来只有和左大臣这些年的交锋让源氏精神抖擞一些,抛去那些,他还是那个倚栏望月的emo怪。
“我对她不够好吗?我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伤害我呢?”
不知是不是彻底泄气了,源氏拉住淑子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就像是彻底被风雪摧残的小花,倒在了淑子这株挺拔的大树下,娇弱无力、想要逃离,却又不甘心。
“明明那个时候,你说过的,你对我说过的啊……”
“你忘了吗,梅雨时候的淑景舍,你说过不会不管我的——”
源氏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伤害,却无力反击,只能这样梨花带雨地控诉。(见《梅雨》章)
看着这样的老白花,早几十年前就摘下玉镯、换上了花散里送的成对银镯的淑子没有拂开他将自己的外衣攥出褶皱的手,也只是平静地重复源氏的话:
“我不会不管为百姓谋福利的源氏公子,可那时候的源氏公子还是如今的太政大臣吗?”
“更何况,淑景舍的梅雨也不止一场吧?”
“对你而言,梅雨不过是一阵温热潮湿的雨水落下,年年如此、岁岁依旧,过去了今年还会有明年的夏初,往事过去了无痕迹。就像是这么多年许多人事,也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可以无限重复的片段罢了。”
“可是那场十八岁的梅雨,一直淅淅沥沥,在我的心中汇聚,曾经澎湃,复又渐渐压制,但一直潮湿到了今天。”(见《桐壶》章)
看着源氏这么多年依旧美丽的眼睛和被偏爱的、像是日月光辉一样世间难寻的容貌,淑子伸手,时隔数年后,她再次用不再光滑的指尖划过了对方永远被时光定格在鼎盛年华的美貌。
从下到上,俯视源氏的淑子依次抚摸过他宿醉后嫣红的嘴唇、苍白的脸颊、英挺的鼻子,还有充满了不解的疑惑眼睛。
“很意外吗?”淑子的手在源氏仰望她的眉眼处停留。
可源氏却在那一瞬间征然:
“什么梅雨?”
他经历过太多了,在他心中,重要的事情也太多了。
紫姬的离婚、夕雾的伤残、柏木的死亡、和左大臣之间的争锋、女儿的入宫、母后的离去、承子的诞生……
再往前,还有六条妃子的托孤、须磨的种种……
那么多的事情占据了他心头的每一个角落,谁还记得除了被胧月夜的父亲抓奸后的梅雨外的另一场阴湿的夏季雨声呢?
那时候他才十六七岁,雨夜中几人像是点评衣服和花瓶一样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的纷纷议论早就像是过了夜的夕颜花、入了秋的萤火虫一样,轻飘飘地被抛在了脑后。
朵朵夕颜花因他们的到来逐渐枯萎,而他们离开夕颜花,却依然有满园芬芳,甚至在别人问起当初的花朵时,这些人还会“无辜”地反问:
“那是谁?”
淑子看着这人依旧惹人怜惜的样子,轻轻拢过他垂落的依旧乌黑的发丝:“我也想问你为什么啊,这世间,怎么就如此善待你们呢?”
“你说你不怨恨我,可你又该怨恨我什么呢?”
“我和你关系亲密的时候没有给予过你回报吗?你的好名声、你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皇太子的保护人、你借着我保护长大的冷泉重新回到了京都、重新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内大臣,这一切难道不是我用了你的人脉资源的回报吗?你觉得我真的对你有半分相欠吗?”
“如果不是我步步为营,那我也不过是被你早早抛之脑后的风流往事,就像那场梅雨一样,我的一生也不过是你们炫耀的了了谈资。”
“不顾我的意愿为‘碧茶君’带来麻烦的你,又对得起我吗?”
“你说你不怨恨紫姬,可你又该怨恨她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去对她说怨恨呢?”
“你保护了小时候失去老祖母的她,可是她用了之后的几十年尽心尽力为你打理林林总总的琐碎杂事、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让你的女儿有了你想要的看上去体面的出身。”
“你要知道,就算没有她,你这场宛如小儿过家家般的闹剧也不会成功。而她,也只不过是为了借此机会给自己的年轻时光画上一个句号罢了。”
随着淑子温柔的话语,源氏再次泪崩:“我那么爱她……我远比想象中的要爱她,我原来比爱藤壶母后还要爱她,可是为什么啊……”
他就着淑子染着熟悉的茶香的衣角哭成一团。
他真的想不清楚,也更不能接受,紫姬宁可用下药这种方法,也要残忍地切割掉两人的过往。
“如果她还在你身边,你会让她出去游玩吗?”淑子垂眸。
“不会啊呜呜,她是高贵的太政大臣夫人,怎么能出去呢?”
“可是她想啊。”
源氏依旧在哭,可是不说话了。
“如果她想要出家、想要搬回二条院,你会由着她吗?”
……
“如果藤壶母后说的不情不愿你听进去了,你还会强迫她吗?”
……
“你做出一系列的决定不过是因为你想,可是你怎么不问问,她们想不想呢?”
在源氏依旧喃喃“可是女人都应该是这样”的茫然无措里,淑子轻柔但坚定地抽出被他如同溺水之人紧紧抓住浮木一样的衣角。
“女人,是人。”
说罢,淑子准备离开,却被惟光拦住。
“请求您在六条院休息一晚吧,一晚就好,我真怕主君出意外。”
“夏之町和春之町的房间任您挑选。”
胡子拉碴、满目血丝,看起来像是比源氏老了二十岁的惟光跪下求着淑子。
在外面隐隐传来的“神仙鱼又闹腾”的声音里,感受到玉佩再次温热的淑子挑了挑眉。
“好啊,希望你们主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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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在曾经为冷泉和淑子准备的夏之町中,已经进入梦乡的淑子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玄学感。
——就像是年轻的时候和原主见面、还有被看望好大儿不成的桐壶老头送鱼的那些时候很是相似。
再配上已经不是微微发热,是烫到让人害怕是不是下一刻就会爆炸的玉佩。
淑子认命地睁开眼,想要一探究竟。
却发现自己轻飘飘地被吸引移动,一路飘到了源氏深夜emo的春之町。
不是,生魂离体是你们平安京的时尚单品吗?
淑子的吐槽在见到同样飘在春之町的一位故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好久不见啊,
六条妃子。
第134章 一号嘉宾六条表演手撕大源
“好久不见啊。”淑子对这位不当大巫真是暴殄天物的大佬问好。
对方对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虽然淑子能感受到妃子看见她应该是挺高兴, 但在对方后面像是二次元动漫一样弥漫的黑色雾气的衬托下,淑子直觉妃子来意不善。
这时候的妃子的相貌恢复成了淑子从未见过的最鼎盛的青春年华,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都是美丽的画卷,忽略背景下确确实实是美丽的仕女。
那双与秋好相似的眼睛在看过淑子后, 迅速锁定了在角落借酒消愁的源氏。
“我日日飘在这里, 不愿投胎, 如今已经二十余年了。”妃子空灵的声音传到淑子的耳中。
“看见我的女儿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本来是试图放下过往的一切, 等承子长大就找办法转世投胎,可是……”
她的语调陡然变得尖利,就像是淑子最受不了的玻璃尖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这可恶的源氏, 我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找他的麻烦了,他却想要找承子的麻烦, 真是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妃子赤红着眼睛,刚刚还柔顺的黑发无风飘动, 身后的黑色雾气也跟着翻腾了起来。
淑子:明白了, 这是六条妃子(已黑化)。
“看在你对我的孩子们的帮助的份上,你不用参与, 就看着这场好戏吧。”
这些年不知道怎么修炼、自学成才的妃子挥挥手,一扇单面玻璃一样的屏障立在了淑子的魂魄面前。
“这下他就看不见你了。”
淑子看到,六条放下这一句话后,就张牙舞爪地飘到了源氏的身边,在他醉眼迷离的时候像是拔萝卜一样,将源氏的魂儿生拉硬拽出来。
“啊——”
从源氏似乎一下子酒醒了的哀嚎可知, 这个过程一定不美妙。
“为什么……要这么粗暴对待我……”
“尊驾是谁?”
白花源氏的灵魂也在哭哭啼啼。
还挺有礼貌。
“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六条妃子的怨气更浓了。
除了淑子这一点庇护罩之外,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浓的、像是火灾现场一样的不祥黑烟。这些黑烟还从竹帘的缝隙中向外弥漫,莺歌燕舞的春之町这个时候已经是万物避之不及。
不过旁边的侍女们并没有感到异常。这一方天地似乎是六条妃子专门为源氏开辟的屠宰场。
“啊,是妃子……”源氏看着似乎熟悉又极其扭曲的女鬼,在越发浓郁的黑烟中思考了半天才勉强从记忆中扒出来这个故人。
“是啊,是我啊。”妃子已经憋不住了。
“你的好父亲可真是爱你啊,我已经来回溜达了几次了,那条鱼都帮你挡了。不过也没什么,前面我也只是随便逛逛,顺便帮某个小朋友找到了关于母亲的记忆。”(见《紫姬》章)
“但是现在,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来找你!可能是你的气运已尽吧,我竟然借着怨气一举冲到了春之町,来看看我的老!情!人!”
六条妃子狞笑。
“我可不是你们这群娇滴滴的男人,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可不要以为我去世了就万事消散了,不可能!”
“在托孤的时候,我逼你立誓,向神佛承诺,永远像亲女一样对待秋好。那时我就下定决心,神佛要是忙碌,我就亲自代替祂们,时时刻刻盯着你!”(见《寄托》下章)
“明明我的秋好有了可爱的女儿,明明我的孙女会成为世间最为尊贵之人,冷泉那小子都没说什么,你算哪根葱,在这里阻拦!”
“我忍你很久了!本来都不想追究你年轻时带给我的侮辱,可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算吧!”
在她“桀桀桀”的张狂笑声里,源氏缩成一团。
他想不到啊,正常人也想不到啊。
谁能想到啊!
芸芸众生身死道消的一般规律下,居然还有六条妃子这位骨骼清奇的姑奶奶、亲姥姥、真祖宗,身体都化成灰不知道多少年了,魂儿还在皇宫上方飘来飘去。
时时监视大源。
“呜呜,我已经知道错了,当年也是我年少荒唐,妃子您要多少香火,我都烧过去,原谅我吧。”
源氏哭得很好看,可是恨不得将他撕了的六条妃子根本就不怜惜。
然后,她真的撕了源氏。
这位祖宗就像是撕猪肘子一样,猛虎下山一般地扑向源氏弱唧唧的灵魂,左一块右一块,左右开弓、上下协调,将源氏的魂儿像是撕纸片片一样四分五裂。
在源氏的哀嚎中,六条又再次将这些魂魄片片拼拼凑凑,缝合成了新的源氏,然后再次开撕。
观战的淑子见识到了六条妃子勇猛无比的英姿,也见识了世界名画:手撕大源。
不知过了几个回合,源氏连哀嚎的声音都没有了,妃子终于暂时休战。
练就了一身法力的妃子再次将源氏.真.破布娃娃一样的灵魂渣渣缝缝补补,让这个已经受尽折磨的源氏哼哼唧唧。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让你死了反而是解脱了,我就要这样跟在你的身边,让你不断赎罪!”她发表胜利感言。
淑子在妃子给她做的屏蔽墙中,小声煽风点火、提醒妃子:
“他之前肚子上被捅过刀!那么大的伤口,这般年纪会留下后遗症的吧!”
有道理啊。
天赋异禀的妃子现场研究了一下,不知对源氏捣鼓了些什么,源氏只觉得,自己除了灵魂被撕裂的疼痛之外,肚子上也开始疼痛。
就像是有人用尖刀在他的血肉里进~进~出~出~。
玄学学神妃子:谢谢提醒,我现场制作出了个加强版。
在妃子暂时休战,欣赏源氏的无力的时候,淑子再次补刀:
“左大臣也一向刚愎自用,早年也对秋好不敬。”
既然妃子这么强大,再来几个渣渣帮她热身才是正经。
黑雾消散了许多的妃子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了一套茶杯点心,正在中场休息:
“不用担心,有人,啊不是,有魂忘记不了他们呢,你且等等吧。”
.
左大臣家分会场。
深夜猛然惊醒的左大臣看着眼前自己已经记不清楚容貌的美丽女鬼,全身冷汗涔涔:
“我是当朝左大臣,尔等妖魔鬼怪不要兴风作浪,速速退下!”
已经害怕到全身颤抖的他不知道这是哪个女鬼,只觉得对方无理取闹。
在他身边,同样被吵醒的正夫人却还记得这个被男人忘记的绝色:
“之前的中将家的女儿,是你吗?”(注)
月光下,清纯无辜、容颜楚楚、就像夕颜花一样纯洁的女孩,看着依旧在记忆中艰难搜寻“之前中将的女儿”是谁的左大臣,展颜微笑:
“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
“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注)
“还记得我吗,头中将?”
第135章 二号嘉宾夕颜硬控阿头家分会场
头中将……
这个已经数十年无人敢这么称呼他的职位唤醒了左大臣微弱的记忆。
何况夫人已经叫了出来对方的家庭背景, 他在夫人的高亢的语音提示下终于用生锈的脑子艰难地对上号了。
“你是,玉鬘的母亲?这么多年了……你,您还没有离开吗?”
在夫人的哆哆嗦嗦中,用上了敬称的左大臣茫然回忆:
那似乎是个美丽的女人, 不然自己也“看不上”。可是长什么样子来着?是眼前的女鬼吗?还是夫人认错了?
看啊, 那么多人和事, 他没在意过,也没记住过。
玉鬘的母亲、近江君的母亲……
她们都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面前仿佛立着一块雾蒙蒙的玻璃, 左大臣也从未试图擦去岁月在其上留下的模糊,一任荣华富贵迷眼,不去理会玻璃后面因他而朦胧褪色的鲜妍。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我会为您念经祈福的。”正夫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女鬼缓缓转过头, 脸上还是一派天真神色,眼睛却流露着悲哀:
“我当然怨恨你啊:他的情人那么多, 你却只挑中了没有家人撑腰的我,让安安分分待在自己家的我被侮辱后被迫逃离, 你说, 你没有错吗?”
夕颜绝美的脸上流出两行血泪。
“为什么?他其他有权势的情人你不去欺负,就对着我这个软柿子捏?”
“为什么?你只欺负我, 不欺负是先追求我的他——”
“明明你风流多情的丈夫,才是让你痛苦的罪魁祸首啊!”
夕颜本来温柔和缓的声音逐渐尖利,句句问到了正夫人的心上。
在被隐藏了数十年的怨气下,夫人也逐渐歇斯底里:
“我怨恨啊,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其他的情人家中有做官的人撑腰,我不能保证成功。而你又是那么美, 还生下了他的长女,我不赶走你赶走谁!当年我的姐姐不也是这么对桐壶更衣的吗?”
“你们身份低微, 凭什么不能承受我的怒气!”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啊——如果我不维护他,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你说说啊,我该怎么办!”
正夫人苍老的双手掩面,遮住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她和皇太后是上位者,所以她们的惩罚下位者就必须承受。
比如被无端羞辱的夕颜和当年被宫廷霸凌、郁郁而终的桐壶更衣。
同时,她和皇太后又是女人,所以男人们的冷落她们也只能默默吞咽。
比如她的丈夫,也比如姐姐的丈夫,那个让皇太后憋屈了三十多年的桐壶帝。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正夫人的指缝中漏出。
是啊,如果恃强凌弱是“正确”的,那被丈夫冷待的“苦果”也只能“如此”。
只有承认这不合理的事情是真理,她才能麻痹自己,就像“丈夫冷落妻子”是他天经地义的特权一样,“大贵族可以欺负底下人”也是身为大贵族的她的特权啊。
然后顺理成章地将这份矛盾转移到根本就撼动不了丈夫心意的软柿子身上。
只有这样掩耳盗铃,她才能熬过黑暗的漫漫长夜,才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世道就该如此,既然自己承受痛苦是因为前世孽缘,那别人遭受苦难也是天经地义。
如果不这样,她又该怎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呢?
不如就此沉沦吧——在荣华富贵中继续维护这份扭曲,好像这样就只会看见虚伪的繁花似锦。
成为受害者、再成为加害者。
既然我被人吸食了血肉,那就让下面人的血肉继续供养我吧。
至于她们是否无辜?
她才不在意别人的死活。
“既然丈夫能冷落妻子,那贵族自然能压迫下级,这样说来,我就没错了。你们这些没有人撑腰的软柿子我就算把你们捏死,又能怎么样呢?瞧瞧这世道,会有人为了你惩罚我吗?”
“真是时也命也,我伤害的人不止你一个,欺负别人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可是偏偏是我遇上了不愿离开的你。而我的好姐姐就足够幸运了,想来那被她欺辱的桐壶更衣早就离开了吧。”
在夫人不甘心认错的控诉和自嘲下,夕颜恢复了平静。
她的身后没有像妃子那样浓重的怨气,还穿着藕粉色的衣裙。她有着柔顺的长发、白皙的面容、无辜又怯生生的眼睛就像森林中小鹿一样,看着眼前的外人。
似乎她还是曾经的那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天真姑娘,不懂人心险恶,不懂勾心斗角,破败墙角的一丛葫芦花都能让她高兴地欣赏。
看着这样美丽无辜的夕颜,左大臣似乎终于找回了当初的记忆——这是那个总是相信自己、全心全意依赖丈夫的“常夏”啊,那个为自己生下了第一个女儿的“常夏”啊。
当年她就是那么温柔可人,如今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入了魔的样子——
急于摆脱“女鬼”的左大臣终于开尊口了:
“当年我心里有你,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带着女儿离开了,让她流落乡野,我是多么痛心疾首!”
这句话一出来,无论是看着正夫人的夕颜还是正在哭的夫人都同时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这个无耻的男人。
双双疑惑脸:不是老登,你说啥呢?
刚刚还哭到不能自已的、经历了疯狂控诉后安静哀伤的夫人被惊讶到被迫停止哭泣,打了一个不文雅的嗝。
当年把这对母女都忘在脑后、后来还蛐蛐眼前的女鬼“水性杨花”的男人是谁啊?
正夫人无语凝噎。
但是更让她愤怒的还在后面。
只听自觉在沉默中得到认可的左大臣喋喋不休: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当年我们本就是夫妻姻缘,都是正夫人自私善妒,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你如此侮辱,生生拆散了我们这对恩爱鸳鸯!”
“都是她的错!”
在正夫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表情下,左大臣越发逻辑自洽:
“如今也是上天开眼,让我们多年后重逢,让我一解对你的深切思念,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啊。”
满口谎言之下,左大臣竟然还被自己感动哭了!
在夕颜的魂魄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的时候,正夫人一跃而起,将被捅了一刀后身体明显不济的老登踹翻在地。
“够了!我做下的事情是不对,我欺辱弱小不是君子所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也别给自己那张老脸贴金!”
她怒气冲冲地直视着飘在半空的夕颜:
“你要是想杀我就来吧!只是我做的事情我的孩子们都不知情,你只要不怨恨我的孩子们,我随你发泄!”
“还有这个人,你也别被他骗了,他还说你‘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呢!”
“即使在你的女儿面前,他也一样侮辱你!”
正夫人就像勇敢的母狮,在敌人面前保护着自己的软肋。
顺便揭穿那个男人的老底。
“哦……”
夕颜看着这对反目鸳鸯,不知从哪里慢吞吞地掏出一把刀。
虚空的刀落在了正夫人的手上,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在他之前的愈合伤口上来一刀,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那样我就不追究你,也不会牵连怨恨你的孩子们。”
这回瞪大眼睛的变成了左大臣:
“我是为了权宜之计啊夫人,刚刚不是真心的——你别过来!”
“啊!!!”
在斑驳血痕中,全是凭借一股意气的正夫人将刀送进了这个让她怨恨半生却也只能依赖的男人的胸膛。
“还需要再来一次吗?”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这样的冷静。
“不用了。”夕颜摇头。
“他还有下半场呢。”
抓起半死不活的左大臣的魂魄,夕颜准备飘走了。
“你对我的伤害欺辱是真的。我没有原谅你,但是也不想纠缠你。”
“若你有丝毫忏悔,就做些善事为后代积福吧。”
“或者直接补偿我的女儿玉鬘。”
不知何时,窗外即将破晓。
独自留在屋子里的正夫人看着眼前狼藉,怀疑一切是一场梦。
但是看见自己满手的鲜血和丈夫生死不知的躯体后,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真的有自己欺负过的女鬼来寻仇,也真的有一个薄情冷血的丈夫试图推锅。
自己也真的将武器送进了丈夫的身体。
“母亲,母亲——”
来请安的妈宝女弘徽殿女御见母亲长久不应,开始敲格栅。
“嗯,我来了。”
正夫人擦干泪痕,拨开帷帐、掀开竹帘,郑重地迎接自己如今像是倚重柏木一样依赖的长女藤原葳子。
曾经她宠爱葳子、信赖柏木。
如今她将所有的信任都一股脑地加倍转移给了葳子。
因为她越过了一众兄弟,成为了左大臣家的下任话事人。
第136章 三号嘉宾葵姬控诉夫兄
已经是晨光熹微了, 可春之町还是一片寂静,仿佛这里被开辟出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新天地。
风很寂静,魂也……不安静。
在休息足的六条妃子重整旗鼓,又折腾了一圈源氏后, 为她加油的淑子看见, 一位看似清纯柔弱的女孩带着再次心口大开的左大臣飘了进来。
“真是没用, 还要靠我解决。”六条妃子看了一眼和源氏(灵魂碎片版)排排坐的左大臣。
“是啊,我们的主魂已经转世投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里只有我们的一点残念, 当然比不得您法力高强。”夕颜在说真心话。(注)
我们?
除了六条和夕颜,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
本来想装死逃避的左大臣的魂魄被不甘心的源氏渣渣硬生生戳醒,主打的就是一个我要下地狱你也别想跑。
不过,新来的另一位返场嘉宾让这两个渣渣都惊呆了:
“葵姬?”
左大臣看着这个妹妹, 源氏看着这个前妻,两人神同步地睁大眼睛。
然后源氏条件反射地向后蹭了一点, 想要远离。
“别蹭了。”六条妃子讥讽:
“没听到刚刚那个人说的吗?她们两个早就转世了,在另一个世界开始了新生活。留下的不过是一点残念,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左大臣:尊嘟假嘟?
“自然是这样。”夕颜理所当然, “我可没伤害你,捅你的人又不是我。”
她看向葵姬:“你有什么执念吗?妃子可能会帮你呢。”
被提及的妃子挑了挑眉:“我今天心情好, 可以帮你,还不感谢我的大恩大德?”
葵姬看了妃子半晌:“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好了别说了,就当时给我那时候跑去看你生产吓到你赔罪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候生魂就迷迷糊糊地出来了。”六条摆摆手。
“感谢那个时候尚侍提醒你的父母带着礼物大张旗鼓给我道歉了, 不然我怕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真害怕到了那个时候,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六条妃子转过头, 不想回忆那段对自己堪称是侮辱的经历。
“说吧,你想怎么对付这俩人。”
在葵姬思考的时候,六条又转向夕颜:“你这一刀就解恨了?”
“不是说不会把我怎么样吗?”
显然,源氏被手撕n次之后已经学会不和贵子大人讨价还价了,而左大臣还有点力气叫嚣。
“好吵。”
六条看着葵姬:“想好了吗?还想不好我就不管你了,直接开撕了。”
“今天我的法力格外高强呢桀桀桀。”
在六条再次召唤的黑雾中,生前一向高傲无匹的葵姬有些茫然:
“我怨恨吗?当然。可是我竟不知道该怨恨谁。”
“我的父母那么疼爱我,虽然比不上疼爱这两人,可放在别的人家,谁会不说他们是最慈爱疼宠女儿的长辈呢?”
“我家世显赫、生活优渥,有最俊美的丈夫,我怎么能‘恬不知耻’地说出怨恨?”
“可是,我为什么,也不快乐啊……”
葵姬越说越迷茫。
“明明我比源氏大了那么多岁,在我对未来夫君心存幻想的时候却被告知要嫁给一个不懂事的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只为了满足父亲想要他成为女婿的愿望……”
“明明我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也无所谓‘嫉妒’,可是身边所有人,父亲、母亲、乳母和所有的侍女……他们都说紫姬是‘妖姬’、碧茶君‘心思深沉’、六条妃子‘不顾廉耻’,让我不知不觉开始不满;”
“而当父母将‘留不住丈夫’的责任那么自然而然地一次次地转移到我的身上的时候、当我试图讨好源氏却被他指责‘冷冰冰’的时候,我的愤怒和悲伤无处发泄,只能用傲慢包裹自己,好像只有用身份压制奚落其他的女人才能减轻我的悲伤……”
“我也被所有人变成了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而最后,明明那时候我能活下来,可是他们不能丢下大贵族的面子、不能和‘没有规矩’的庶民一样、不能听信其他所谓‘嫉妒且不守妇道的女人’的建议、不能让我给他们丢脸……”
“我活得就像是他们的傀儡和工具,但在我去世之后,他们又哭得那么厉害,我怎么能说怨恨呢?”
“可笑我当初还看不上你的牛车,我还不把你当回事,想着伤害了你你也报复不了,于是视若无睹。”
“可最后,我连一声‘恨’都难以启齿!这大贵族也不过如此。”
是啊,她有长辈们的“爱”、有正室的尊荣地位、有能“继承家业”的男丁,比起其他女孩已经很好了,又怎么能说出不知足呢?
黑雾萦绕的六条沉默了。即使无法忘记自己受到的伤害,可是她也无法对“罪魁祸首”有更多的怨恨了。
而且,妃子有预感,自己似乎也不是受到伤害后“报复不了”的人,或者,魂……
她相信自己的力量。
“你看了我们的主魂的生活了吗?”
寂静中,夕颜突然开口。
“有没有可能,错的不是怨恨的你,而是这个时代呢?”
“你和他们都将你自己放在既定的框架中,前后左右地对比,一遍遍告知自己这是应该的。但有没有可能,这个框架就不应该存在?”
夕颜用最无辜的表情说出来最犀利的话。
“我的执念是摆脱这几个人对我的伤害、是不要再被扯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风流关系里,你的是什么呢?”
“其实你不是没有,而是在怨恨又不敢怨恨的纠结中想不出来吧。”
夕颜在劝导,葵姬在思考。
六条在逐渐暴躁。
“有完没完了?我可不和你们这两个弱唧唧的耗着,赶紧说出你们的愿望,我一会儿还要回宫看孩子呢。”
“我的孙女都要当皇太子了!”
慈爱的六条姥姥可不想错过孩子成长的每一刻。
“我们能和主魂生活在一起吗?”葵姬问夕颜。
“我们不能和她们融合,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被留在身后的痛苦记忆,今日也是借着妃子的法力咱们才有了神智。”夕颜也有些伤感。
“但是你们能跟着主魂吗?”淑子问道。
“对呀,我们可以和妃子拜师学艺,一起跟着看看。”
“我只能确定,没有了这些人纠缠的主魂是幸福快乐的。她们就是我们,离开了这个鬼地方,能幸福就好了。”
夕颜拽了拽葵姬的衣角:“快说出愿望吧,别耽误妃子的时间了。”
本来就浑浑噩噩突然被拽过来才清醒的葵姬看了看努力缩小存在感的两个“亲人”。
“我不能怨恨已经离世的父母,但还是不甘心。我生夕雾那个时候累死累活,他啥都不干,还说风凉话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两人都是,一样让人不爽。”
“不过主魂离开也不是坏事,看着现在的夕雾,真不想承认是我的儿子。”
葵姬嫌弃地撇撇嘴,重新恢复了高傲:
“就让他们尝一尝我生孩子的痛苦吧。之后我就想办法离开这里,不和他们耗了。”
“行吧。”
忙着赶场的六条妃子一通操作猛如虎。
霎时,本来就已经气息奄奄的鹌鹑二人组突然弯曲了身体、扭曲了脸色,即使是灵魂状态,也能看到半透明身体上的大滴大滴汗珠。
——原来生孩子这么痛苦的吗?
已经痛到要魂飞魄散的两人感受到似乎不存在于他们身上的血液的翻涌和**的剥离,仿佛被人生生撕裂一般。
他们宁可再被捅几刀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痛苦!
生孩子不是女人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为什么会这样疼痛?
为什么如今要连累得他们如此遭罪!
左大臣在心中咒骂上天,为的却是给自己打抱不平。
源氏呢?
这个没用的魂,经受过六条妃子的摧残后,在葵姬的定制套餐中已经被疼成片片,骂不出来了。
“怎么,你还不服?”
左大臣说不出来,但是脸上还是能看出来怨恨的,再加上一边助威的淑子的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六条很不满。
不能对伟大的藤原贵子大人不满意!
在源氏暗骂猪队友的绝望中,六条又不知道怎么操作了一通,两人感受到了某个隐秘地方陡然增加的疼痛。
如果夕雾在场的话,会对这种柏木引发的疼痛深有体会的。
嘻嘻。
“时间到了,你记得把他的魂塞回去,虽然是报仇,但别太明显被老天发现。”
六条将源氏的魂魄团吧团吧,糊弄地塞回了他的身体里。
“我可是有良心的,买一送二。他们以后时不时会遭受今晚的痛苦,所有的,不止你生孩子这样的痛。”
“能活多久就看他们的本事吧。”
“对付这样的人,就要用慢刀子。反正要是他们死得痛快我就不痛快了。”
天色大亮,淑子的玉佩再次发热,似乎提醒这场大戏的落幕。
“我们走了。”妃子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淑子。
“你还有人间的故事没写完呢,我们就不和你一路了。”
“魂魄自有魂归处,今人还未成故人。”
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晨光中。
“散吧,都散了吧。”
.
“散了吧。”
六条院报时的钟声响起,在树荫里的虫鸣声中,淑子猛然睁眼,一骨碌起身。
“尚侍大人有什么吩咐吗?”夏之町的侍女们听到室内的动静,纷纷跑进来询问淑子。
“已经是辰时了。”侍女回答着淑子询问的时间。(7-9点)
“带我去看看你们的主君。”
淑子准备看看源氏和左大臣这两人的状态。
来到和夜晚六条妃子营造的鬼气森森氛围下完全不同的春之町,只听一阵莺歌燕舞中回荡着惟光绝望的哭腔:
“主君你醒醒,主君你说句话啊!”
第137章 承子登基,二条院成为源氏的囚笼
被惟光呼唤的源氏?
源氏没法说句话。
他病了。
仅仅一夜, 他就变成了冷汗涔涔、浑身剧痛的样子,虽然依旧美丽、弱不胜衣,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上逐渐微弱的生机。
惟光找了法师为六条院真的重病了的源氏看诊,看来看去, 北山寺的新主持一同操作猛如虎, 得出结论:
“这是女鬼缠身啊!”
淑子:万事不决, 女鬼缠身是吧。
不过这回居然蒙对了。
看见大师手舞足蹈的作法没有任何作用,淑子就放心了。
六条妃子想要折磨源氏, 必不会让他立时死去,自然是要折腾一段时日的。
源氏啊源氏,今后就成为卧病在床的源氏吧。
和被正夫人“悉心照料”的左大臣一样,你们就在痛苦中度过余生吧。
人间的繁华, 我就辛苦地帮你们享受了啊。
淑子看过这两个渣渣后,回到了内里, 教导承子扫清最后的障碍。
.
“什么?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要回去探望父亲。”
得知源氏“重病”以至于不能上朝、也无法出门交际的桐壶女御源明生挺着新一轮的大肚子,急忙收拾东西想要回家。
却被梨壶女御挡住了脚步。
“乖一点吧。”
同样再次怀孕、但月份尚小的芽生和形影不离的运子轻柔但不容反抗地将明生送回了桐壶。
“你的父亲需要静养, 这时候还是不打扰为好。”
芽生看起来还是那么乐于助人的样子, 但面对面的明生却突然有些害怕。
“那是我的父亲啊——我怎么能不去看望?”
在明生的哭诉中,芽生将目光转向了出来寻找女儿的明石夫人:
“只有静养的太政大臣才是好的太政大臣呢, 您说是不是啊夫人?”
“在你们进宫的时候,就应该已经预想到这一步了吧。”
坐下揽着女儿后,明石姬将孩子护在身后,目光刺向芽生:
“我们为的事情不是一样的吗,梨壶女御?”
“既然目的相同,这个时候你甘心吗?”
芽生坦然一笑:
“有什么不甘心的?咱们能进东宫就已经是父母那一辈不敢想象的事情了吧, 我已经够出息了。”
滚刀肉芽生和明石姬摊牌:
“你说得对,我们都一样。”
“我不会傻到背叛我的保护伞, 而你不会傻到去挑战我的保护伞。”
芽生起身,对着老母鸡身后的小鸡崽明生微笑:
“皇太子册立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要去准备庆贺礼物了,你也不要忘了哦。”
.
册封承子为皇太子的提议异常顺利。
老古董们或者源氏那边的官员已经是无头苍蝇了,不敢反抗,余下的公卿纷纷夸赞尚侍的英明和内亲王的优秀。
“也不是没有过女皇,只不过这几百年没出过而已,不算什么!”
这是众臣的自我洗脑。
只有当事人淑子知道,为了这件事情的达成,她布局谋划了数十年,从黑发变白首。
册封当天,被宗室大长辈槿姬带着祭祀后,淑子亲手为承子整理了皇太子的礼服。
这件礼服既不是往日的十二单,也不是男子的礼服,而是淑子命缝司的女官们按照特意改装的两者之间的款式。
“你不必被长裙束缚,也不必和他们一样。”
“你穿什么,什么就是尊贵的。”
淑子握着长成美丽且精神满满样子的少女的手。
“害怕吗?”
“我不怕,祖母。”
“那不满吗?这次的规格不大。”
承子自信地笑了:
“不久之后我就会有无与伦比的盛大仪式了,现在我才不在意呢。”
“定下名分才是正经。”
.
“新的皇太子……果然是承子内亲王吗?”
不知道六条妃子是怎么操作的,源氏的疼痛断断续续,人也被折磨得异常消瘦了。
但居然比之前看起来身强体壮的左大臣能苟延残喘。
虽然源氏真心觉得不活也罢。
嗯,目前已经被葳子主持了好几次葬礼、每次都断气后再感受到神秘力量诈尸的、那个让公卿们怀疑是为了骗礼金的登子左大臣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已经开始主动花式寻死了。
只能说,幸亏有自称为“尊贵伟大”、也确实有两把刷子的不再仅仅被称为弘徽殿女御的藤原葳子接手了父亲的人脉,在淑子的有意关照下,在人走茶凉堪比光速的平安京撑住了家族的体面。
“是的。”
日日贴身“赎罪”的惟光将家中的事情托付给了前程大好的女儿,自愿和源氏一起留在六条院。
“撤下这些药吧,你也不用费心找法师了,就当是我为年轻时候的荒唐赎罪吧。”
想起自己早年的各种荒唐行径、想起中年后对紫姬的不公,已经彻底被抛弃的源氏泪流满面。
就像从须磨回来发誓要悔改一样,这一刻,他的眼泪是真心的。
但不要怜惜,若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他永远不会有真心流泪的这一刻。
“请为我请尚侍吧,和她说,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之后就算我去世了,也不会再麻烦她的。”
在惟光哭着应声后,源氏艰难地坐起来,靠着软枕,伸出枯瘦的手臂,不顾侍女们的阻拦,费力地拉开竹帘,让新一年的春光照进紫姬曾经居住的寝殿。
春光平等地笼罩着所有人所有物,包括园子里她曾经抚摸过的花朵、曾经亲手栽下的杏树柳树。如今所有的花朵也都和自己一样被抛在脑后了。
她行进到了哪里呢,有没有经过当年的须磨和明石浦?
逝去的夕颜和葵姬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了吗?
藤壶母后……还有母亲,她们都好吗?
源氏苍白着脸,依旧深邃的眼睛空空盯着外面的一片春光,他费力地笑着笑着,笑出了凄艳的眼泪。
他还是不怎么懂。
不过上天也不准备等他懂了。
黄莺声中知春晓,柳青叶新命近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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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你厌烦了吧?”
为了迎接淑子,源氏强忍着全身的疼痛,换上了体面的装束,微微颤抖地坐在主座上,为淑子端上她喜欢的点心。
还有数十年如一日的绿茶。
纵使已经形销骨立了,他还是有些风韵,只不过他的笑就像是被疼痛蒙上了一层雾气,轻轻淡淡的,仿佛风一吹就烟消云散。
在他的笑中,淑子欣慰地发现:
源氏这个平安魅魔终于舍得长皱纹了!!!
打死都猜不到淑子想法的源氏尽己所能地维持语调的平稳,用最后的体面克制住了因疼痛而不时作响的颤抖着的牙齿,和淑子笑弯了眼:
“淑景舍母妃(桐壶更衣)的遗物都在二条院了,当初搬家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带几件过来;”
“东宫的梨树越发茂盛了,也是你的女官打理得好。当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朱雀皇兄还带我在梨树林里捉迷藏……有一天下雨了,我们都淋湿了,那时候还是女御的皇太后居然没有骂我……”
“有个女官,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那时候我和年轻的左大臣还笑话过她衰老的样子,现在想来真是对不起她……”
“还有什么事情来着……”
“哦,你当年的佛经我这还有呢,快拿走吧,我真是不想看见那一堆中国纸了……”
源氏絮絮叨叨地回忆被他艰难翻出来的往昔。
“之后,我也不得自由了吧?”
源氏一直在笑。
“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不自由?”淑子反问。
“你的自由,我的自由,她们和他们的自由……同一个世界,各人的自由都不一样呢。”
“好歹也算是在朝堂上相处了数十年,这个时候了,我也能猜到你的想法,你不会让我自由行走的——就像当年被你囚禁的八皇子一样。”
一阵剧痛袭来,源氏猛然弯腰,青筋毕露的手紧紧地抓着一旁的桌角。
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挺起腰:
“你带走惟光吧,我从头到尾都不怪他,还要谢谢他一直为我在各种风雨中奔波。让他不要管我这个废人了,赶快回家被顺子孝顺、颐养天年吧。”
“我也不会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你听我说:”
“秋之町本来就是六条妃子的娘家,理所当然归秋好皇后和皇太子;冬之町留给明石一家人好好生活,以后就是女御的娘家;夏之町一半给夕雾,让他照顾好那条现在蔫巴巴的鱼;一半留给冷泉当别院——”
“就当是我为了这个从来没有关照过的儿子微不足道的虚伪赎罪吧。”
“还有春之町——”
源氏的目光贪恋地巡视着这本应生机盎然的宫殿,似乎是想将每一寸角落都深深镌刻在脑海中。
“主殿保留紫姬生活的样子,这是我唯一的私心了——万一,我说万一,她回到京都后还能回这里呢。”
“侧殿给空蝉和末摘花吧,随她们怎么住都行。”
在淑子的注视下,源氏终于垂首:
“至于我这个废人——请您将我带回二条院吧。”
“我会在那里出家,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
相识四十年之后,终于是源氏,对淑子垂下了初见时高高在上的头颅。
“好。”
完成了不走心的临终关怀的淑子毫无波澜地应允。
她已经将源氏囚禁并将他变成了平安京的透明人,也不在意这点细节。如果能为其他人多捞点财产,也是好事。
源氏惨然一笑。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那座本来用来豢养紫姬的二条院,最终成了时时承受痛苦的源氏本人的无边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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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夏天,曾经冠盖京华的美人、如今已经销声匿迹的源氏主君在二条院的层层看守下颤颤巍巍地落发出家。
法号“云隐”。
同年秋天,今上帝再次“自愿”颁发罪己诏,住进了父亲朱雀帝的别院,而他的两位妃子带着各自的孩子们和朝廷的俸禄回到了娘家生活。
在准备了多年的声势浩大的登基典礼上,十六岁的承子再一次由头发花白的尚侍带领,在母亲和槿姬亲王的护送下,在破例上朝的女官长官们的期待下,登上了紫宸殿的最高宝座。
上天若纵观,应能见到:
她的祖母们,一个身为皇族出身的高贵妃子,却受到继子的欺辱、郁郁半生后终于释然而终;
一个出身高贵却因丈夫和父兄的去世而受到冷落欺凌、但仍将唯一的孩子托付给恨得咬牙切齿的权臣、为女儿增加筹码;
还有一个出身区区殿上人之家,以被看不上眼的平凡女官的身份步步为营、不惜伤害养子也要将她以皇女的身份举上了皇帝的宝座。
透过帝王冠上坠下的珠帘,承子再一次感恩这些长辈们。
也许是轮回,也许是天意。
六条妃子一生遗憾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
秋好斋宫拉拢盟友,坐上了母亲心心念念的国母宝座;
而承子内亲王,在她们的托举下,终于成为了断档几百年后的女皇。
“众卿平身。”
承子举起衣袖,轻轻挥手。
承淑元年就此开始。
—————今上卷完结—————
第138章 她是帝师,也是天下人之师
可能是真的上天庇佑吧, 自从承淑元年以来的几年,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四海无乱、天下承平。
承子的皇位,彻底稳固了。
“您要离开朝堂了吗?”
清凉殿, 刚刚带着女官们打猎回来的承淑帝来不及换下狩猎服就急匆匆赶来, 拉着淑子的手, 依依不舍。
“好孩子,我都早已过了花甲之年了啊。”
在这个吃穿水平比不上原生时代的地方, 淑子觉得她又一次给阿姨团体们丢脸了。
现代的退休阿姨们可以在广场上舞动自我,而六十岁的她,已经能感受到身体的虚弱了。
甚至她还不如本土的循子在这个年纪精神头好。
当然,淑子觉得这些年没怎么生病已经是老天厚待了, 现在她也还是能再活一活的,就是别再熬夜工作了。
呜呜源典侍前辈, 我为当年对您的压榨道歉。
原来这个时候,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当年叹人年轮老, 归来我更两鬓霜。
“如今朝野内外无不臣服, 当年太政大臣和左大臣的势力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前者几乎消散, 后者由葳子姬君打理,也不会给你添乱。”
“朝中的最高位是我的弟弟右大臣,他一直都没什么脑子,现在也比不上年轻的精力了,还有点痴呆……你要学会用这些人。比如右大臣,你可以将他当做吉祥物或者一杆枪, 下达政令的时候不用理会他,有人烦你的时候就让他出去压人。”
“女官局之后会是藤典侍顺子接手, 她会在朝会上为你撰写圣旨、尽到人臣之责;你的母亲的属官也会依旧保持权力……你要信任她们,不能盲从也不能自大。我留给你的是制约,不是枷锁,你要学会平衡君臣之权。”
“顺子和玉鬘、秋好皇太后和槿姬亲王、槿姬亲王和新回来的斋宫、即将受封新任亲王的二公主……你都不能疏漏。虽然这样说你的母亲不太合适,但是这些人可以对立、也可以团结,这就考验你作为君王的能力了。”
“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以情动人、以利分化;若是能集权就不要分权,若是形势艰难、迫不得已,那绝不可只倚重一人,一定要学会制衡……”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一定不要苛捐重税,他们的血汗筑起了统治者的富贵,决不能官逼民反……”(注)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能有一些怜悯就让他们好过一些。我们做了不少,但是能做的还有更多……”(注)
淑子絮絮叨叨地和承子念叨着做统治者的经验。
承子一边不住点头,一边趁着淑子看不清的时候,在仅有两人的室内别过脸。
她睁大眼睛,努力地憋回去想要喷涌而出的眼泪。
祖母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那样事事记在心里、毫无错漏了。
这样的话,她已经和自己说过很多遍了,可是又经常会忘记,于是再次细致地叮嘱教导。
她乖顺地低下头,任由淑子抚摸自己微微有些汗珠的额头。
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让淑子无限感慨的同时又是万分骄傲:
看,这是她缔造的女皇!
这是她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在所有的爵位“理所当然”归于男孩、在已经数百年即使只有独女内亲王也无女皇再次登基的境遇下,历经数十年,亲手培养的新皇帝!
她不仅是承子,更是她淑子最满意的作品、最凝聚的心血。
她又仅仅是承子,之后这个年轻又朝气蓬勃的少女,将带着淑子的意志,和其余的她们继续前行。
“我还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人老了,不仅提笔忘字,连呼之欲出的念头,也会被生生打断。”
“这样想,就像是当年咱们养的小三花吃着吃着饭就忘记眼前的肉,突然要扑蝴蝶的样子……”
“——啊,对不起啊承子,忘了那时候一起养猫的不是你,是你父亲呢。”
“那时候他还很小,连东宫都很少出去怕惹麻烦。”
淑子笑得无奈,但如今回忆起那时候觉得压抑阴暗的时光,也只剩下释然。
“我听着呢祖母,您说,想和我说什么?”
承子膝行到淑子身边,结合了藤壶母后和秋好皇后美丽的容颜在淑子的心上晃啊晃。
“我想说,世人不公,同样的事情,我们付出的努力要比他们多出千倍百倍;同样的功绩,我们的存在会经常被抹除;而同样的罪恶,我们又往往是众矢之的。”
淑子抚摸着眼前女孩年轻的面庞。
“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承子,你的帝王之位我筹谋了数十年。我只希望,以后你的女儿孙女们不要再这样艰难;我只希望,如今逐渐出现的女性话事人的孩子们,日后也能相对公平一些。”
“我知道这不容易,我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做到眼前的境地。但是你,承子,我不要求你能影响千百年,但是至少在你当政、你活着、你有权力的时候,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我们今日开启了这样的步伐,之后会有人追随的。”
“所以,我绝不容许在你这里断掉。”
看着记忆中祖母对自己最为严肃的表情,承子在这位在心中如山岳一样巍峨的老人面前说出来了最郑重的承诺:
“只要我还活着,我的继承人、继承人的继承人必为女皇,日后我也会将今日祖母肺腑之言代代传与皇女。”
“我就算是在病床前苟延残喘、也要活到监督他们的那一天!”
“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不要这样发誓好孩子。”淑子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
“坏孩子不会相信毒誓,好孩子不需要发毒誓。”
“誓言不在嘴上,在你的心里和手里。”
外面的侍女们提醒药司长官兰君掌侍送来了养身子的补汤,淑子正要让兰君进来,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板着脸拉住承子。
“你是个尊贵无比的君王,也是个世间难得的美人。”
“所以——”淑子一个大转折。
“所以?”被吓到的承子小心翼翼,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芒刺背。(注)
“所以,千万不能被男人迷倒!”
“你只要记住,你是君王,他们的生死在你一念。”
“他们是你诞下优秀皇女的工具,绝不能动心!”
“如果你对自己的孩子不满意,或者不想生,去找二公主和芽生,她们有一道密旨。”
“记住,可以找美丽的人玩乐,可以找有身份的人利用,但绝不能动心!”
说完了这些,淑子甩甩脑袋,听到了脖子咔吧咔吧的响声。
她要退休养老,然后继续好好活着!
淑子喝着兰君亲手熬制的补汤,翻着忙着踩水坑的紫姬和优子从海边寄给她的信件,还有捡来的漂亮贝壳,吩咐侍女制作成风铃,之后带回要改名的尚侍府和比她还年长的花散里、还有前些日子感染风寒的小雨君一起欣赏。(注)
“她就差要上天了,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看见个水坑就想踩!”
“我也很高兴,希望上天眷顾,能让我们衰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看着优子笔迹、心情愉快的淑子哼着侍女们从来没听过的奇怪调调。
“一定是其他国家优雅的乐曲吧,尚侍大人真是博学多才!”
她们私下猜测。
“优雅的乐曲”:“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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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淑三年,由秋好皇太后继续主持的殿上人大飨和承淑帝主持的公卿调任结束后,内里传来了一个消息,朝野震动:
已经任职尚侍之位三十年的藤原淑子主动请辞。
和她一起辞职的还有兵司长官藤原和子和殿司长官橘则子,几人的职责由新的尚侍藤原顺子和典侍藤原玉鬘接任。
淑子不顾承淑帝的一再挽留,回到了曾经的尚侍府、如今的帝师府陪伴已经八十余岁的母亲。
承淑帝一再为这位帝师增加俸禄,在长居宫外的父母的支持下、在民间百姓的爱戴中,将藤原淑子的俸禄增加至藤壶母后当年的份额,甚至冷泉院还主动削减了自己的三成份例以示对养母的尊敬。
“为什么这么称呼呢?”
有些年幼的孩子跟随年迈的祖母将自家的豆腐点心的心意悄悄送到帝师府的门口后发问。(注)
白发苍苍的祖母常年劳作的手摸了摸孙女的头,将她带回自家的豆腐铺子,路上和隔壁家疟疾刚刚被治好的小孩的祖母对视而笑。
“她是帝师,也是天下人之师。”
“尚侍还会有很多,但从此以后,我想,帝师只会有她一个。”
第139章 曾经的王谢家,如今成为杏林医
果然还是退休好啊。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退休!
之前的弘徽殿皇太后, 退休了这么多年,居然还作为本书第一长寿人在娘家躺着呢,比早就在别院蹬腿的朱雀都长寿,偶尔还能摸摸三公主的猫。
可见家里的风水实在养人。
淑子觉得没过多久, 她的精气神都尽数养了回来。
要不是这里没有高层, 她一口气能爬八层楼!
神清气爽的淑子学着之前的弘徽殿女御、也就是现在和冷泉基本是离婚状态的藤原葳子一样, 也搞了个蹴鞠场,有时候会亲自下场和新来的小姑娘们踢球。
每到这个时候, 比淑子白发还多的花散里就会为她们准备好手帕茶水,还有养头发的芝麻糊,笑眯眯地看着淑子玩,或者自己根据当天的身体情况也随着淑子去闹一闹。
淑子:最美不过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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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不酸、腿不疼的淑子觉得离开了工作, 自己的脑子也清醒了。
每天容光焕发,连皮都展开了。
这是可以说的吗?(不是)(注)
她高兴了, 朝堂上的人只觉得乌云再次到来了。
不是说那个不可名状的存在都开始养老不管事情了吗?怎么现在的陛下和尚侍还是会经常跑到帝师府请教?
这和她坐在紫宸殿上有什么区别吗呜呜呜。
熬啊熬,许多年轻的官员被熬出了白发、许多本就年老的官员人都被熬没了, 可是藤原淑子的名字依旧压在每一个人, 尤其是“有想法”的人的心上。
“小算盘人人都有,你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打着打着达到你的目的。”
有一说一, 淑子觉得自己现在算是个顾问,不过也是很重要的顾问啦。
但未来的路,还需要年轻人自己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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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要出去了吗?”
循子也绝对是这个时代的老寿星了,自从淑子回家后,每天母女二人都会一同听年轻的侍女讲淑子新写出来的故事,讨论里面的情节。
“是啊, 平少将送来了新鲜的板栗,是她的女儿去帅亲王的山里玩的时候亲手摘下的;优子和紫姬来了海边的鱼货和港口的新鲜东西;养生的前承香殿女御也送来了新晒的花茶。正好今日天气晴朗, 想着走一走,拿着这些小礼物和大家分享。”
淑子快乐地走出家门。
已经看不清东西的循子一直望着她模模糊糊的背影,久久不愿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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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女御和运子去新的亲王府找二公主玩了,这里只有几位皇嗣在,真是失礼了。”
“母亲若是还在世,看见今日一定会高兴的。”
右大臣夫人和淑子在四条院叙旧。
如今名分不上不下的今上院只能委委屈屈地跑到已故朱雀院留下的遗产别院生活,因为没有一个妻子愿意收留赘婿。
明石姬祖孙四代根据季节在冬之町和自家的大堰河别墅来回度假,从来就不差钱的她们家生活一向优渥,如今皇孙们的诞生也提升了自家的门第,她们盼望着孩子长大封爵的好日子;
而芽生和好朋友运子有时候在自己家,有时候在四条院,有时候去找因为皇位更替而从伊势回来、被封为亲王的二公主一起小住。二公主经常拉着两个朋友,给自己选择好听的封号,以弥补小心翼翼的母亲年轻时害怕所有人找茬不敢、亲爹也不管之后没有给她起名字的遗憾。
至于明生有没有瞒着长寿的明石姬和尼僧偷偷给芽生写信,这个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比循子还年长的四条夫人已经离开了,她精心打理过的四条院院墙上的花朵也在秋天枯萎了。
在院墙旁边,被芽生带回家的皇家孩子们正在玩耍,她的大女儿正在指挥亲妹妹和表弟表妹们过家家。
而等到春天,院墙上会再次爬满鲜花,鲜艳馥郁满枝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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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源氏将六条院一分为五之后,赶上了承子的登基,秋好皇后和冷泉就立马打包搬家了。
冷泉:在清凉殿不要脸当老赖都是因为登基的不是我女儿!
我本人超级淡泊的,看,这不就给宝贝女儿让地方了吗!
如今内廷没有皇后,属于中宫的职责依旧掌握在秋好的手里,她经常会住在宫里和陪伴女儿。
而依旧不知道源氏是生父的冷泉觉得晦气源氏点名给他的一半的夏之町自己不想要、又不能白白给那个晦气源氏的晦气儿子夕雾,于是把这个分隔开的景色优美的院子提前送给了承子,自己待在秋好娘家的秋之町里,每天激情绘画。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喜欢画画。
至于是不是没有案牍劳形让他只能闲着画画,就不要在意了。
他不仅作为真大师改进了本土的绘画风格,还经路过港口的优子介绍,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几个海外画师,油画水墨一起上。
杂糅风格之下,画作难免有些,前卫。
每天在自家上空看见这个上门女婿的六条妃子觉得自己的房子都要被垒上天的、过于“进步”的新画作淹没了,简直头疼。于是又飘回了内里默默守护好大女和好大孙。
六条:辣眼睛,溜了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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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她们旅行愉快我也很高兴,也感谢她们为我介绍的画师。”
如今四十岁的冷泉依旧是老帅哥,一看见淑子就笑弯了有些变深的琥珀色的眼睛。
他还送了淑子一幅刚刚“开悟”的油画,浓烈的色彩和狂野的线条让淑子虎躯一震:
“这是……太阳和青草地吗?为什么上面还有乌云?”
努力解读的淑子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平安京的审美熏陶傻了,怎么看不懂冷泉在画什么呢?
她疑惑的表情在冷泉的解释中逐渐凝固又分裂。
“竟然看不出来吗?这画的是您啊!”
“看,您年轻时候的那件鹅黄和青色搭配的衣服,还有黑发!”
孩子的新作品,只能夸啊!
淑子整理好表情:“真棒!只有抽象派大师才能有这样的天赋。”
冷泉迷茫:抽象吗?
不过母亲说我真棒呢。
看着精神矍铄的淑子,冷泉一直在笑。
真好啊,他的母亲,实现了岁岁荣华。(见《新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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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之町也溜达了一圈后,淑子带着紫姬最新的信件回到了内里。
问候了已经养老的小路掌侍和帮着运子看孩子的橘典侍之后,淑子溜溜达达走向了药司。
“今年的学生们都有收获了吗?你的医术完善了吗?”
淑子示意顺子正常上班,只留在内室和兰掌侍单独交谈。
“这些年,我亲力亲为带着这些孩子们,即使她们已经有些许经验我也不敢放走,一直到现在,将近十年光景,这些孩子们跟着我一起为其他人诊治、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后,我才敢放走她们。”
也有了白发的兰君和淑子回复。
“出去就关系着人命啊,不教好她们我怎么能放心啊。”
“编撰的医书也让她们各自抄录带走了,接下来大部头会向医馆提供,一些那个叫科普的小册子也会在民间发行。不管是什么样的医书,每一页每一行我都和小路前辈一一校对,绝对不会出错。”
“我们就是这么‘规矩’的人啊。”
说到最后,兰君揶揄地看着淑子。
连编写的小册子都要熬夜校对、生怕出错的她,这辈子帮着淑子干了一件至今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的事情。
当年自己可真大胆啊。
咬咬牙进京伸冤的大胆、为陛下只留下一位皇女的大胆。
“您今日要来看看这些孩子们吗?一个个都是我走街串巷找出来的好苗子,学得很是不错。”
淑子摇摇头:“今日大家都有事情做,我可不给随便视察人添麻烦,等以后有了大院子,咱们再看看也不迟啊。”
在兰君的疑惑中,她被告知,本来是只想看望亲朋们的淑子得到了个意外之喜:
春之町。
原来自从源氏离开后,主殿被留给了紫姬,剩下的侧殿给了他早年追求过的别人妻子:也就是后来丧夫出家、几乎走投无路的空蝉,和源氏出于怜悯之心留下的常陆亲王遗女末摘花居住。
曾经双亲去世、家境败落、兄长也不爱护、连过冬的衣服都被穿烂的末摘花在这个她半推半就的情人源氏的照顾下衣食无忧地安享了晚年,在今年也以花甲之龄去世了。
末摘花虽然古板内向,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相依为命的空蝉难过的同时也更加寂寞了。
“我与您大约是第一次正式相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担心冒昧。”
“丈夫去世又被继子逼迫后,我居然好好活了三十年。他伤害我的,我原谅了,也感谢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伸出的援手。”
早年同样被源氏骚扰的空蝉也满是皱纹了,但她仍旧像一株瘦竹,在尼姑的袍子里显得幽静端庄。
“我已经吃斋念佛几十年了,如今更是无欲无求,想去北山寺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为我的亲人和那位一起居住了几十年的常陆亲王家的小姐祈福。这几座宫殿,他不会过问了,帝师您处理吧。”
之前在通信中同样被紫姬说过“春之町我不要,随姐姐处理”的淑子试探:
“将这座美丽的宅院,改成医馆可以吗?”
“招收活不下去的勤劳聪明女孩子当女医,为那么多身患疾病却对男医羞于启齿的女人诊治。”
“那些明明存在却经常被忽视的事情,那些生产、哺育、私~密~的伤痛……我想让无处寻医、只能自己忍受担心的女人有地方得到帮助或者安慰。”
“好啊。”空蝉捻动手中的佛珠。
“比起金身银像,这样才是真正的佛祖想见的功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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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淑三年的冬天很快过去了。
承淑四年的时候,曾经权势无边、现在却少人提及的太政大臣的府邸东南处,也就是被称为“春之町”的美丽宫殿悄然对广大女性敞开了堪称震撼的大门。
除开为之前的老侍女们专门留下的居住院落之外,这座新的宫殿处处都是穿着白色围衣的身影,她们面色严肃又动作轻柔地接待着小心翼翼的女人们。
侧门处,一队身高不一的、看起来就聪明伶俐的女童被前辈带领着,好奇张望。
“这就是我们的女医学校吗?”
有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女孩小声发问。
“是啊,这里是被帝师和陛下格外开恩,让你们学习的地方。隔壁就是冷泉院陛下居住的皇后娘家,这可是顶顶尊贵的地方。”(注)
“你们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学习呀。”
哇,这么厉害!
小姑娘们张大眼睛,不放过春之町的任何一处景色。
和煦的春日下,满园鲜花竞相开放,而其中一株紫姬留下的杏树今年格外茁壮,满树粉白在春日和微风下翩翩起舞。
春之町群芳争艳的杏林,终于成为了真正的杏林。(注)
第140章 谨以此书献你我——奚同书
“这么大的排场, 是有什么活动吗?”在家整理话本子的淑子揉着老花眼,看着顺子一行人。
“内里今年修订百年内的史书,也要为当今陛下写新的起居注了,自然是离不开您。”
玉鬘为淑子垫上腰枕, 完成了这场小小的“采访”。
“您早年的故事真的很传奇呢。”
即使已经从过往淑子写下的史书中熟悉了当年的风起云涌, 再一次听下来, 顺子仍觉得惊心动魄。
一个差错,就没有今天的淑子, 也没有今天的她们了。
“我自说自话总会有炫耀之嫌,不过当初,在我十八岁进宫的时候,真的没想到会有这样传奇的人生。”
“那时候, 我一开始的志向还是写话本子呢,写她们的故事。”淑子满是感慨。
“您写了她们的故事、写了母亲们的故事、帮忙发行了游记、写出了治疗万民的医书, 谁也不能说您没有实现志向啊。”
现在的尚侍顺子一边在折子上写写写,一边对着淑子笑开了她仙女一样的笑脸。
“如今也有许多人用‘先生’称呼您呢。”
淑子想到了现代的某些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嘴角抽了一下。
她在自己的时代, 每次看见被称呼为“先生”的女学者总是无语,再看见下面的大大小小“先生”们的“只有杰出的人才能被称为‘先生’”的评论更加无语。
用职称不行吗?用“老师”不行吗?
天知道在小淑看见男“教授”和女“先生”时候的无奈。
感谢顺子提醒。
“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说。”淑子一下子精神了。
在一众女官和外面的男官的如临大敌、开始翻笔记录的时候, 淑子开口:
“先生这个词是个好词,若大家还记得我的功绩,千千万万年之后,‘先生’应只指代有文化的学者一类,不能用于其他所有用途。”
“什么用途啊?”顺子有些迷茫。
“比如有类人如果修改了这个形容有学识的词语的含义,使他们一出生就得到了‘先生’的称呼, 还要将它已经被修改放弃的含义放在另一类真正的学者身上说这是称赞,我不太喜欢。”
“哦, ”玉鬘似懂非懂,“一视同仁?”
“嗯,如果能做到那样,就最好了。”
淑子笑着请大家吃点心,心里盘算着新的话本子。
还是做喜欢的事情让人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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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殿上人大飨依旧是皇太后秋好主持的,热热闹闹的宴会过去后,对公卿们和殿上人们新的调任也下来了。
这一年,被正式封为“新叶亲王”的二公主进宫谢恩,并在姑母槿姬亲王的指导下开始接手宗室的大小事务。(注)
“你老了,我也老了。弹指一挥间,我竟然比当年的父亲年纪都大了这么多。”
“现在新叶和我的后辈斋院每天忙忙活活的,可是没办法,人手不足啊。自我调侃为‘绘猫人’的三公主只想和养母玩猫猫,还写了个猫猫护理,叫什么来着?”槿姬慢慢回忆。
“哦,《狸奴婚书》,还挺文艺的,不知道是谁帮着想出来的。”
看着对面的老太太似笑非笑的表情,后知后觉的槿姬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揉揉眼,确定自己这花眼没有看错。
“不是吧?”她哭笑不得。
“顽皮老太”淑子骄傲:“你就说是不是吸引眼球吧?”
“你呀,货不对板小心被骂。”槿姬笑弯了腰,连茶都喝不进去了。
“我这辈子挨的骂还少吗?不差这本猫猫饲养手册了。”
“再说了,谁人不知道要好好聘猫呢。”
淑子双手一摊开始耍无赖。
看着淑子的表情,即使年迈也仍然是个睿智老太太的槿姬直觉对方又准备了大礼。
“说吧说吧,你是不是又……啊,这么不文雅的话我是怎么说出来的,果然是被宗室那些浑小子带坏了!”
“你是不是又没憋好屁?”
呸呸呸,槿姬觉得自己脏了。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槿姬一向冷静自持,没想到年老了和宗室的孩子们斗智斗勇居然有几分老小孩的感觉。
淑子看着她怀疑人生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看看这个?”
淑子从身边的柜子里掏出几本精装书籍。
“你真好,还是要多看看这些名家大作荡涤心灵才对,我真是被那些没什么大毛病、但是顽皮到要上天的姑娘小子们气晕了。”
槿姬优雅坐正了身子,用干净的手帕擦拭了刚刚溅到手上的茶水后,一脸虔诚地双手接过“圣人之言”,准备净化心灵。
然后她看到了:
《进京后,三个男人为我争风吃醋》
《招惹偏执郎君后,我将他碎尸万段》
《神国没有爱,天也不会塌下来》
《兄弟思我如狂,谁当正室谁是侧?》
《原来娥皇爱女英,他终究是个橘外人》
“这是什么东西?”
槿姬觉得一阵烫手,原来眼前人才是污染源!
(在别院英年养老的今上院点了个赞:她就是污染源你才发现吗,果然预言家没有尊严!)
“这不是挺好理解的吗?都写在题目上了。”淑子可是翻出来她当年上大学摸鱼看小说的记忆,艰难回忆起来了某些营销号上吸引眼球的题目。
也不知道那个世界现在在流行什么呢。
“有的是早年橘典侍给我的落灰已久的闺阁小说,我进行了大胆的润色,就和之前的缇萦救父等故事一样,都写清楚了来源之地,只不过那些深闺小姐们没有留下姓名。”
那你这个润色可是相当大胆哦。
槿姬先是瑞思拜,之后也随着淑子的话伤感难过。
“就像这本三男捧一女的话本子,其实原著写到一半就不怎么丰满了,很有虎头蛇尾之感,只在留下的寥寥大纲里写出了女主从歌女最后成为引领京城流行的侯夫人的结局。而最后一页脆弱陈旧的纸张上只剩下一句单薄的话:(注)
“‘绣娘王宛长女,几度无女德,终究难违训。遵父命出嫁前夜封笔。此后相夫教子,无力闲情天马思’。”
被淑子重新润色装订的书籍上这段话此时平整地躺在光洁的册子上,而之前橘典侍带着淑子在书阁翻出来的原本册子上,这一页的留言氤氲着墨迹,不知浸透了谁家女儿的斑斑泪痕。
“这本册子能重见天日实属不易。我们见识到了这新奇的故事,却不知道作者的名字。”
槿姬掏出手帕,慢慢地抹眼泪,这个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来她的迟暮。
“是啊,可是让我更感触的是,我们不知道这出嫁后封笔的女孩姓甚名谁,却知道了她的母亲是位绣娘,名字叫‘王宛’。”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读者知道她的母亲。只要故事不断,绣女王宛的名字千年不绝。”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只能听见院外的小鸟啁啾。
还是槿姬打破了沉默:
“这本就算了,剩下的呢,是不是都是你搞出来的?”
淑子:被你发现了呢~
(背手手吹口哨望天)
“是啊,我有时候也有些奇思妙想啊。”
“这些新奇的故事,如果能让大家闲暇时笑一笑,笑过后想一想,我也就知足了。”
淑子笑着依次抚摸着这些书的书脊。
“这些故事也许很是惊世骇俗,年轻时候的我在那些尊贵的人的监督下是发行不了的:桐壶帝不会接受这种“大逆不道”的“不风雅”的东西;而皇太后可以帮女子发布手册,却不会让我的这些思想轻易传播。”
“但是到了我这个岁数,如果再不能写出来,我就枉自辛苦这么多年了。”
“也许我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中播撒下一片小小的种子,让它们随风落地,而相比于上古千百年尚不过单一季节之树,生如蜉蝣的我也许看不见它们长大的样子了。”(注)
“可我相信,给这些种子哪怕是一点贫瘠的土地、一点稀薄的雨水,它们就会趁势生长,长到后人观赏赞叹的样子。”
“会的,一定会的。”
槿姬同样被岁月刻下皱纹的手紧紧握住淑子满是笔茧的逐渐变硬的手。
“如今女官们的职权越来越大、民间有才能的女孩纷纷涌出。别说小门小户、高门大户也开始零星有女儿学着葳子当家。”
“我相信,千千万万个她们,一定会为这些种子提供沃土与甘雨,让它们长成参天大树、为世间带来苍翠。”
在槿姬和年轻时一样认真的表情下,变成老太太的淑子打趣老太太槿姬:“你还记得我年轻时候的外号吗?”
“嗯?哪个?”
“你的外号太多了。当年老古董不是还给你起过一堆吗?”
“就是二条院的那人搞出来的那个,‘碧茶君’的名号。”
看过了世间纷扰,此时的淑子云淡风轻:“我讨厌这个称呼是因为它被提出得轻浮无礼、甚至让那些男人有了些许肮脏的遐想。”
“可是‘碧茶’本身没错。如果我也是一颗种子,不知道我的多年心血能不能生根发芽、成为一株茶树、荫蔽人生逆旅中的那一些行人呢?”
“怎么不会呢?”槿姬露出笑容。
“我从一开始与你相交就是因为你的才华,而没有被他搞出来的事情影响。你说得对,‘碧茶’也算是文雅的称号,这个世界能有你,真是太好了。”
“你是绝世好茶!”
淑子:谢谢你,怎么怪怪的?
.
两人闲聊一会后,槿姬准备离开,继续教导刚上任的新叶亲王。
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了从内里橘典侍处拜访回来的花散里,以及她手中似乎是放着书籍的托盘。
“还有新的别致的奇思妙想吗?”槿姬问道。
“啊,敬请期待。”淑子和花散里笑答。
将竹帘拉下,花散里来到淑子的身边,将放在面前的托盘上覆盖的绸缎掀开,露出了一本新书的封面:
《羲和大帝》。
“你真是爱捉弄人,槿姬亲王以为是正经东西的时候你给了她一堆奇奇怪怪的书,她以为还有这些‘惊喜’的时候你藏着这本最正经的册子。”
相比于槿姬,花散里和淑子亲近多了。
淑子讨饶笑笑,随后也用手帕细致擦手,轻轻捧起这本轻薄又厚重的书籍。
自从四十余年前她在书阁看到这本被封禁的原书后,她就一直想着让它重见天日。
四十余年,在她利用一切关系壮大资源后、在她带着能让她登天的“梯子”冷泉挺过皇太后的咄咄相逼后、在她成为尚侍不断改革后、在她支持女性成员管理宗室后、在她终于扶持了一位女帝后、在女帝准备着手建立女校后……
这本书,终于到了发行的日子。
“看似说前朝,实则赞周帝。”
“借古说今,千年一辙,你我皆如此。”
两人评价。
“是啊,也许是因为这个,才被女帝之后的那些人恐慌不已、避之不及吧——瞧,这是多‘可怕不驯’的女人啊,给一直被压制的女人们看到了掌权的希望。”
“当初打败不了她,就只能想办法抹黑了——就像对既往无数史书中的女人一样。”
“吕雉残暴、褒姒祸国……可如果她们是他们,也不会有这样的言语吧。”
“这本看似称赞改装版的和熹皇后、实则弥补了皇后未改帝号的遗憾——或者直接说是称赞则天大帝的书,也就被封禁抛弃、被不懂货的收杂物商贩倒卖、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随后飘落到了我们的手里。”
这一本被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书籍,终于被拂去了被所谓“礼教”和“女训”强行漆在表面的脏污,即将面见世人了。
“从十八岁的夏天,到六十四岁的夏天,我终于将这个孩子,或者说这位前辈的心血,带到了人世间啊。”
夏日的暖风吹得人醉醺醺的,淑子缓慢地为新书写序笔不久后就感到了昏昏欲睡。
在炙烤的阳光晒出了一片浓荫里藏着的蝉鸣中,花散里拿着浓青色的长褂,为伏案小憩的淑子轻轻盖上。
“怎么今天的风还不小啊。”
头发比淑子还白一些的花散里拿着镇纸,戴着成对银镯的手动作缓慢又有些颤巍巍地压住了想要四处纷飞的纸张。
浑浊的眼睛进进退退,花散里终于看到了这本由淑子、则子和她本人和子共同翻译装订的书籍最上面,淑子刚刚写下的零零散散的待完成的序言:
“原著西国伍氏女,笔名女隐,自号并水神都奈何人。”(注)
“译者则、淑,编者和。三人仰慕才华拜之。”
“桐壶二十五年,译者则于尘架翻得此弃书、妥善保存;桐壶二十八年,译者淑始见此书。历桐壶、朱雀、冷泉、今上四朝,于承淑帝治下,全书翻译校对终。”
“谨以此书,敬献光芒万丈、孕育万物之你我。”
“一苇彤笔绘青史,俯仰无愧我心知。他年士庶壮志女,戴月披星书同席。”
“提序者淑,即,奚同书留。”
“承淑六年夏。”
“时有蝉鸣。”
—————承淑卷完结—————【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