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


    洛云姝什么都听不到,耳边只有一声比一声重的心跳。


    是她的,还有姬君凌的。


    身上的青年纹丝未动,压得她喘不来气,洛云姝手紧抓着他的肩头,手心似触到什么湿热的液体。


    是血。


    她心一惊,急忙抬头,对上了姬君凌那双清清冷冷的眸。


    冷淡眸光凝着探究和怀疑。


    洛云姝被看得生出不妙的直觉,长睫扇动了下:“不是我。”


    她也不知为何暗器会从车后飞出。


    她声线天生微懒发软,自证的话听来像讨饶,洛云姝干脆抿上唇,只抬起眸子与姬君凌对视着。


    桃花目本是含情目,奈何她目光太坦然,凝视着旁人时如一汪碧潭,配上适才那句撒娇似的话又很矛盾。


    姬君凌未起身,低头与她对视着,似乎要看穿这位长辈。


    他的身子紧压着她的,两颗心很近地抵在一块,洛云姝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隔着胸腔一下下砸在她心尖。


    心跳和体温交融,分不清是谁的。


    她与前夫都极少这样亲近,好在有马车遮挡,除了离得近的侍婢和他的心腹,旁人看不清他们。


    洛云姝轻声提醒:“长公子?”


    姬君凌这才留意到二人太过亲昵,凤眸中的探究散去几分,但毕竟是杀伐果断的姬氏长公子,即便这种时候,他亦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未有半分窘迫,象征性道:“抱歉。”


    这人虽疏离,和她从前见到那些清冷如月的世家公子很不一样。


    那些世家郎君的疏离是山间的清风,而他的疏离是冰刃。不咄咄逼人,却能让人觉察到锋芒。


    这位世家长公子可真不好惹。


    洛云姝身上一轻,姬君凌已然起身,利落地拔去肩头暗器。


    兵士围了上来,几人去追捕刺客,另外几人四处翻看刺客痕迹,姬君凌则看着暗器若有所思。


    洛云姝亦蹙眉看向他手中暗器,方朝他迈了一步,他已猜到她想解释,稍回过头留给她一个淡漠侧颜:“此事晚辈会查,您可先行离去。”


    说完越过人群决然离去。


    洛云姝凝向他高挑的背影,大族之内亲情冷淡,她不希望姬君凌因此怀疑她,牵连到阿九。


    但刺客背后会是谁……


    胸口发麻,洛云姝低头揉了揉,想起被压住时的窘迫。他们果真犯冲,每一次碰到都会很狼狈。


    这厢马车驶入城门上了官道。


    洛云姝从思忖中抽回神思,才发觉指尖黏黏糊糊,一看指腹沾了姬君凌的血,沾在手上有些灼人。


    她掏出帕子欲擦去指上的血渍,察觉血中似混有细微的异香,寻常人嗅不出,但她自幼会用毒,对毒物尤其敏感,一嗅便察觉不对。


    洛云姝掀起车帘:“调头!”


    -


    城门附近的医馆。


    老郎中看着沾血的暗器和发黑的银针,大骇:“暗器上涂有难以察觉的奇毒,毒发时剧痛缠身,一次比一次厉害。体弱者毒发次数多了会体衰而亡,便是体格康健者,也会半身不遂!”


    众人皆是紧张,看向垂目沉思的姬君凌:“长公子?”


    姬君凌抬眸,眼中未有波动,冷静问郎中:“可有解毒之法?”


    老郎中一捋胡子:“欲解此毒,需一味奇药‘天山莲叶’,此药难得,仅存世数株,其中一株为邈阳顾氏所得。”


    姬君凌淡淡颔首,嘱咐老郎中莫将他中毒之事透露出去。


    送走郎中,季城请示道:“二爷此去邈阳便是替九公子求药,再有两日便到洛城,可要属下快马前去迎接?”


    姬君凌清寒的凤目漫上讥诮:“你觉得父亲会给么?”


    闻言,季城面露难色。


    如此难得的药,用掉了恐怕难再寻得。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总比手背要厚三分。


    显然二爷更偏爱九公子。


    季城心中也打鼓:“难道二爷当真忍心看长公子毒发?”


    姬君凌轻牵嘴角,声音冷彻:“尚未可知,要问过才知。不过就算父亲不愿给,我们也会有办法不是么?”


    他命季城召集人马,又让另一心腹去请附近名医来稳住毒性。


    一行人刚离开医馆,迎面洛云姝身边的小厮骑马急急朝他们而来:“长公子,郡主说那件事她有办法!请您稍等一二,马车很快到!”


    姬君凌眉心略微蹙起,似是回想起什么事,垂眼看向心口。


    柔和暧昧的女子香萦绕鼻尖。


    他短暂地失了神。


    一旁的季城看少主目露不悦,他本就怀疑此次遇刺实在太巧,又听郎中说起那味药,小厮的话更是表明了郡主清楚长公子中毒之事。


    今日遇刺一事疑虑重重。


    究竟是旁人想离间长公子与继母?


    还是说,是郡主想对长公子不利,且要离间长公子与二爷。或者是想贼喊抓贼,借此拉拢长公子?


    常听说苗疆人善用诡术,对于长公子那位来自苗疆的继母,季城自然存着忌惮。但也清楚少主戒心重,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果然,姬君凌的步履未有任何停顿,只留下一句客套话:“此事不必您烦忧,晚辈自有应对之法。”


    小厮不敢招惹他,欲言又止,最终讪讪地返回去复命。


    姬君凌与众部下继续往回走,忽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素能忍痛,仅是眉头微蹙,未露出过多端倪。


    众人拐入一处僻静的巷子,巷尾停着辆熟悉的马车。


    正是洛云姝所乘车驾。


    姬君凌凝眸看着掀开车帘的白衣女子,女子亦凝着他肩头,显然已知晓他所中暗器上带着毒。


    他顿了顿,径直走到车前。


    他在她面前站定,冷静目光覆落,在等她先开口。青年身量高挑,看坐在车上的洛云姝还要略微低头。


    她想起早前被他压住的压迫感。


    洛云姝端正身姿,掩住转瞬的不自在,开门见山道:“长公子不愿一见,是因怀疑我与刺客有关么?”


    一个常年被权势和心计浸润的世家长公子,戒心必然很重。姬君凌不会完全不疑她,更不会只疑她一人。


    因而她才要先一步挑明。


    姬君凌没想到她如此直接,直言不讳:“晚辈仅是不喜寄希望于他人,何况您也并非全无嫌疑。”


    说完就转身离去,身后女子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也是,今日若换作是我,亦无法全然信任、将性命交到旁人手中。不过,长公子不妨当是与我做个交易,这样的话会好一些么?”


    交易。


    这是洛云姝入中原为质多年惯用的行事法则,也是中原的世家贵族之间最为稳定的一种关系。


    本以为姬君凌也一样。


    但他回过头,微带讥诮:“交易过于繁琐,晚辈习惯直取。”


    洛云姝才不信这位世家公子从来不与人利益交换。他虽年轻,却是天生的弄权者,而非死守气节的文人。和她“交易”可以最快达成目的,他不傻就不会拒绝,拒绝她定有别的考量,比如不想与她有更多牵扯——


    亦可以说他不想与幼弟有过多兄弟之情,以免影响他杀伐果断。


    这是她不想看到的。


    她用只有他们才听到的声音,轻道:“我会解此毒。长公子不想交易,就当我是担心姬忽将阿九的药给你才要替你解毒吧。过后你我两不相欠。”


    顿了顿,她又说:“那人事先做足了准备,派高手刺杀不成,又在我求助长公子之时用暗器伤人,打算借那一味药离间你与二爷父子,当真煞费苦心。长公子年轻有为,即便没有二爷支持也能建功立业。可是以你的傲气,难道甘心让背后之人得逞么?”


    姬君凌终于转过身看向她。


    那锐利的剑眉微挑,狭长凤眸深邃,隐有侵略感。


    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洛云姝总会觉得不大舒服,对视时心口忍不住收紧,但不是因为害怕,更不是戒备,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就像她第一次在苗疆密林中看到天蟾教的圣物,一只巨蟒。


    似乎……是夹着抵触的兴奋?


    她忍住想避开他目光的冲动,漫不经心道:“不疼么?”


    姬君凌眉头微蹙,不语。


    以为他是听不清,她看着他紧攥的拳头,又问了一遍:“都发病了还要强忍着,不会觉得疼么?”


    她说话一贯散漫,语气介于关切和调侃之间,桃花目含着笑,笑意虽散漫但温柔,像平日看着幼子那般。


    姬君凌错开目光。


    他先错开了眼,洛云姝就当是自己扳回一局,嘴角微微弯起。她往一侧挪了挪,是一个示意他上车的动作,而后先一步入了车内。


    姬君凌立在原地。


    钻心蚀骨的剧痛从伤口蔓延开,对他而言却不算什么。他身边亦有良医可压制毒性,有把握在毒渗入身子前让父亲甘愿将药给他,不必非得求助这位他并不了解的前继母。


    但他稍顿,仍掀帘上了车。


    马车宽敞华美,可同时乘坐多人也不会拥挤,可若是两个不算熟悉且需要避嫌的人,就略显狭窄。


    姬君凌在近车帘处落了座。


    “您有话直说。”


    洛云姝知道他为何这样说。


    时下民风虽开放,不设男女大防,然而她与姬君凌不只有男女之别,还曾是继子与继母,年龄又差不了几岁,本就是需要避嫌的关系,背着人共处一辆马车内,到底不大合适。


    而她虽是苗疆人,却曾在中原生活了十年,怎会不知这些道理?基于此,姬君凌才会认为她不顾流言唤他上车是想说些不能被外人听到的话。


    洛云姝把玩着轻薄的披帛,道:“还能有什么事?左右不过是解毒。这附近寻不到适合的地方,我亦想快些了事回府。只能冒昧邀长公子上车来解毒,虽于礼不合,奈何事出紧急,想必长公子也不是拘于俗礼之人。”


    车内昏暗,她的面容在蒙昧光影中柔和得模糊难辨。


    姬君凌探究地凝着她。


    有一件事她猜对了,他的确不甘心让背后之人如愿。


    无论对方的目的是何。


    因而他改变了主意:“劳烦您。”


    这是决意让步,暂且不去夺那一味药,让她来为他解毒。


    洛云姝揪紧的心松缓。


    她取出个瓷瓶,倒出一颗小药丸递过去:“是护心丹,长公子若担心我动手脚可先让部下试试药。”


    “不必。”姬君凌接过药丸,淡淡看了一眼便仰面服下。


    他伸出腕子:“您随意。”


    洛云姝没伸手:“不号脉,我只会解毒,不懂什么医术。劳长公子褪下外袍,我在伤口抹些东西。”


    姬君凌不曾迟疑,褪下外袍。


    他是武人不拘小节,然而男女有别,对面的女子又是他父亲的女人,他仅将上衫褪下一半。


    这位少时弃文从武的世家公子好似生来就晒不黑,冷白面皮下残余着几分书生气。因而即便知道他是武将,洛云姝也总认为他和姬忽一样清癯。


    直到玄袍半褪,青年半边胸膛露出,体格精壮、薄肌紧实,肩头一道长长的旧疤,使得他贵公子式的三分斯文也从丹青上一行小楷变成玄铁令牌上铁钩银划的一个烫金的“令”字。


    看着他肩上可怖的疤痕,洛云姝心口竟又莫名一股抵触的兴奋,她长睫轻颤,移眼盯向伤口。


    车内昏暗,她只得凑近些。


    温热气息拂过青年伤处,如一根轻羽拂过肩头伤口,较之毒带来的痛微乎其微,但令人不适。


    极痒。


    姬君凌肩头慢慢蓄起力。


    这些日子洛云姝给阿九解毒时常需取孩子的血,每次阿九痛得小脸苍白,她会在伤口吹一口气,不觉养成了习惯,此刻见着皮开肉绽的伤口,她无比自然地低头,轻吹了一口气。


    姬君凌臂上隐忍紧绷的薄肌倏然贲起,呈喷薄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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