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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月事晚了 韩大侠,可能要当爹了……


    潮安县的官衙好多年处于隐形状态, 乍一出场就爆个惊雷,金世春一案如闪电一样迅速在县城传播。行刑这日, 大半个县的人都来了,菜市口人山人海,南北两边的民居屋顶上都坐满了人,树更是压得摇摇欲坠。


    临近午时,金大川父子四人被押上刑场,他们如抽掉脊骨一般瘫成四滩烂泥, 吓得哭都哭不出来。


    重锣一响,一群衙役赶着小金村一百七十八个村民靠近刑场,行刑台前摆着两排共二十个长板凳, 衙役催促领罚的村民自己趴上去。


    杀威棒就位, 犯人就位, 衙役扬起杀威棒挥下去,棍棒和肉—体相击,单衣下的肉浪震荡开,沉闷的响声伴着惨叫声从刑台下方朝四面八方传递,围观的人顶着毒辣的日头拍手叫好。


    还没轮到挨板子的村民一个个吓得两腿战战。


    “拖下去,再来二十个人。”衙役粗声喊, “都老实点,自己抱着板凳趴好,你们乱动乱扭,被砸到脊骨,残了死了可是活该。”


    刑台下哭声一片,很快,哭声被惨叫声压下去。


    半个时辰后,杀威棒染上血色, 一百七十八人领罚完毕,一个个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到午时了,重鼓又一响,所有人的目光回到刑台上,发现刑台上多出四个人,是武馆的四个武师傅。


    潮安县只有一个刽子手,这个刽子手有上十年没动刀了,且年老体衰,挥刀无力,他担心一刀斩不下头,会砸饭碗,故而称病不出,马县官就请来韩乙和大胡子等四人—帮忙行刑。


    “行刑。”马县官投出一根签子。


    “午时已到,行刑。”曹师爷高声喊。


    牢头取下四名死囚头上罩的黑布,锋利的大刀挥起,带着太阳的锋芒飞速落下,刀刃贴着枷锁割肉砍骨,鲜红的血浆迸溅而出,四颗蓬头垢面的脑袋落地滚动,一路滚落到刑台下。


    小金村的村民如掐住脖子的鸡,顿时鸦雀无声。


    “啊!!!”


    有人反应过来,大叫着拖着痛得发麻的身体站起来跑,有人吓晕过去,有人吓得不敢动,直勾勾地盯着鲜血覆面的脑袋。


    “好臭!他吓尿了!”离得近的人大笑。


    “我们走。”丹穗扭头跟郭飞燕说。


    郭飞燕点头,“你脸色不怎么好,吓着了?胆子有点小,你也该跟环娘和李黎一样在家里别过来。”


    丹穗屏息没说话,她跟着郭飞燕随着马县官他们一起离开,待远离菜市口,腥咸的海风吹散萦绕在鼻前的骚臭气和汗馊味,她干哕两声,闷闷的胸口瞬间被打通了。


    马县官回头看她,问:“曲夫子可要去衙门歇一会儿?等韩义士过来接你。”


    丹穗想起衙门后院腐朽的味道,她胸口又堵上,忙摆手拒绝:“马县官你去忙吧,我站外面晒会儿太阳。”


    “真吓着了?你不是说你见过死人?”郭飞燕扶着她走出树影下,她玩笑说:“那你多晒晒太阳,可别吓掉魂了。”


    丹穗又走回树影下,她擦着汗解释:“不是被吓的,估计是晒的,我可能中暑了,热得难受,又被人群里的味熏得喘不过气。”


    郭飞燕听了,她带丹穗去寻个卖凉茶的摊子,等摊主看热闹回来,她让摊主上六碗解暑的凉茶。


    “老曲,这儿。”郭飞燕喊住要去衙门寻人的四人。


    “噢!”摊主惊叫一声,“你们、你们跟他们是一家的?”


    丹穗点头。


    摊主大喜,她朝过路人说:“哎呀!义士们来我摊子上喝茶了……来来来,多喝几碗,今天的凉茶不要钱,我请你们。”


    说罢,摊主把摊子上的凉茶各舀几碗送上桌,让他们尝尝。


    隔壁摊主送来三笼蒸糕,她糊弄道:“这是早上没卖完的,再搁下去就坏了,你们帮忙吃了。”


    “别!我们要回去了。”丹穗阻止,但她的手被压了下去,卖蒸糕的摊主一个劲说别嫌弃、不值钱之类的。


    对面卖凉虾的摊子也要送吃食过来,韩乙他们连声拒绝。


    “好汉,这都是早上卖剩下的,不值钱,你们不吃也卖不出去了。收下吧,这是我们一点心意。”卖凉虾的摊主把半盆凉虾递给卖凉茶的,木盆一离手,他拔腿就跑。


    “这街上还有这么多人,怎么就卖不出去了?”孙大成说。


    “我说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摊主笑呵呵的,“晌午了,我也要收摊回家吃饭。”


    “你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都吃够了,你们吃。”


    “赶紧来吃,吃完我们赶紧走。”郭飞燕喊,她不敢再多待下去,生怕多待一会儿,整条街的小贩都要来赠吃食。


    “不急不急,你们慢慢吃。”卖凉茶的老婶出声相劝,“这不值什么钱,你们安心吃就是了。你们是不知道,有你们镇着,那赌坊的人消停多了,我们这一两个月免了许多糟心事。过了今日,县里又要太平不少。”


    “赌坊的人以前还找你们的麻烦?”大胡子问。


    “姓王的是地头蛇,我们这条街上摆摊开铺的,谁不给他们交保护费啊,不交保护费,生意都做不下去。那狗、那县太爷也不管事,前面那个炒货铺子卖炒货的娘子,去年险些被赌坊的打手抢回家当媳妇,可怜她一个寡妇,毁掉脸丢了半条命才逃回来。”老婶边说边觑着韩乙他们的脸色。


    “炒货铺子?”韩乙看向丹穗。


    丹穗明白他的意思,她出声问:“炒货娘子姓什么?她夫家又是哪家?”


    “姓崔,夫家姓闻,她上面还有个婆母,婆母姓闻,因她婆母是招赘的,她男人随母姓。太太,我这就去喊她,让她来说。”老婶子殷切地说。


    丹穗拒绝,“不用了,我知道她,她婆母在我家干活。”不过她不知道崔娘子身上发生的这个事,闻姑婆没提过,食肆的掌柜娘子送闻姑婆来干活也只是说想仗韩乙他们的势,让欺负孤儿寡母的人有个忌惮,具体没多说。


    老婶子一听,知道崔娘子已经找到门路了,她替她高兴,想来她们有自己的打算,她也就不再多说。


    桌上的凉茶、凉虾和蒸糕都吃完了,丹穗和郭飞燕去归还蒸笼和木盆,道谢时没提付钱,二人言明她们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去武馆找韩乙他们帮忙。


    韩乙、大胡子、曲丁庆和孙大成四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离开凉茶摊子去炒货铺子转一圈,他们上前跟炒货娘子交谈几句,让附近的人认出他们才离开。


    “崔娘子,韩义士他们找你说什么?要买你的炒货?”对面粮铺的人问。


    “不是,我家孩子在武馆习武,他们是遇安的武师傅,路过跟我打个招呼。”崔娘子说。


    “你儿子在武馆习武,武师傅们就知道你在这儿开铺子?街尾卖猪肉的屠夫,他儿子也在武馆习武,怎么不见他们去跟他打招呼?老实说,你是不是给他们送礼了?”


    “没有,可能是遇安提过。”崔娘子平心静气地回话。


    对面的人还要问,街上突然暴起一阵喧哗声,他跑出铺子,看见一队衙役赶着牛车从一个巷子出来,牛车上横着一块儿石碑。


    “出什么事了?”不明所以的小贩高声问。


    “好像是县太爷让王石匠雕了块儿碑,碑上写明金世春一案,这会儿要送碑去小金村。”知情的人回话。


    “这个事竟然是真的?我前两天听王石匠家的孙子在外面说这个事,我一直没信。”另有食客插话。


    “错不了,我姑舅姥爷的孙子的表兄弟就是衙役,还是他去小金村拿的宗谱,小金村所有人的名字都刻在这块儿石碑上。”有人得意洋洋地高声宣扬。


    “名字都刻在石碑上?那可真是死了都还要被人指着鼻子骂。”


    “活该,一村的恶人,我原本还担心过个两三年,这事就被人忘记了。这下可好了,碑立在那儿,天天能提醒过路的人那就是个恶人村,村里住的都是恶人。”


    “对对对,恶人村,以后不叫小金村了。”


    牛车载着石碑走出迎安大街,韩乙他们听完大伙儿的议论声满足离开。


    六个人顶着大太阳一路晒回去,丹穗一到家就吐了。


    “哎呀!忘了,曲妹子在刑场上晒中暑了,我看她吃过凉虾喝了凉茶之后又精神了,就忘了这个事。”郭飞燕顶着韩乙的目光有些无措,她捣曲丁庆一下,“你往镇上去一趟,请个大夫回来。”


    “不用请大夫,我又好了。”丹穗阻止,“吐出来之后好多了,估计是吃多了凉的,胃受不了。”


    “胃有问题更要看大夫。”郭飞燕说。


    “我懂点医,没事。”丹穗累了,她想洗个澡换身衣裳就回屋睡下,不想再折腾。


    “你还懂医?真的假的?”郭飞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丹穗识文断字还擅长珠算,能当夫子不说,她还懂律法懂医术。


    “你还懂什么?一次全说完,别再刺激我。”她无力地说。


    丹穗想了想,说:“没了,就这些。”


    “她还知道人身上的穴位,懂一点劈晕人的招式。”韩乙补充,“对了,她还会扬帆开船。”


    郭飞燕摆手,“我回去了,听不下去了。”


    “你小子。”曲丁庆拍韩乙一掌,“你小子运气真好,赚大了。”


    韩乙看丹穗一眼,他轻笑一声。


    “走了啊。”大胡子懒散地说一句,真晒,他得回去睡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再出门。


    等人都走了,韩乙问:“真没事?之前不舒服怎么不说?我们可以去红英嫂家里歇半天,太阳落山再回来。”


    “走到半路才不舒服的,这会儿好了。你去烧水,我洗个澡,睡一会儿估计就好了。”丹穗倦得很,她不想再说话,示意他别啰嗦。


    韩乙只能听她的,烧洗澡水的时候,他搅一碗蛋羹。等丹穗洗完澡出来,他端来一碗温热的紫菜虾米蛋花汤。


    丹穗一闻到蛋腥味就不舒服,“赶紧端走,腥死了,我好难受。”


    韩乙看她一眼,见她又要吐,他赶忙端碗跑出去。等他再回屋,丹穗已经躺床上睡熟了,喊都喊不醒。他去花厅端起碗嗅了嗅,哪里腥了?他喝一口尝了尝,接着把一整碗干完。


    太阳落山,海上的凉风吹散太阳遗留的暑气,天凉快下来,丹穗也睡醒了,她睡醒就喊饿。


    晚饭还没好,韩乙拿来闻姑婆晒的干虾,“闻闻,这个腥不腥?”


    “香。”丹穗闻到味口齿生津。


    “那就吃。”韩乙在她身边坐下,“吃过晚饭要是还不舒服,我们去镇上看大夫。”


    丹穗想说没事,看他一脸坚持,便由了他。但吃到第二颗虾的时候,她突然顿住了。


    “怎么?又想吐?”韩乙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


    “今天是六月多少?”


    “六月二十三。”


    丹穗脸上浮出笑,她看着他,语气轻轻地说:“忙忘了,我这个月没来月事,已经晚十天了。”


    韩乙一脸迷茫。


    “韩大侠,你可能要当爹了。”丹穗兴奋地宣布,她将迎来跟喜欢的男人生下的孩子。


    第62章 有喜 高兴疯了


    日暮时分, 天色昏沉下来,食肆门前, 小二踩着椅子引燃门前高悬的灯笼,对面的粮铺正在装铺板准备关门。


    食肆后面的巷道里,医馆的大夫走出门,正要落锁,他听见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从东边巷头传过来。


    “等等。”韩乙喊一声,“是辜大夫吗?”


    辜大夫听出话里的外地口音, 再仔细一看,他猜出来人的身份,手上利索地取下锁推开门。


    “看病吗?谁不舒服?”他问。


    “不是看病, 我媳妇好像有喜了, 请你把个脉看看。”韩乙喜不自禁地说。


    辜大夫笑着道声恭喜, “随我进来。”


    韩乙扶着丹穗的腰,丹穗瞪他一眼,拿掉他的手自己大步走进去。


    “哎哎哎!”韩乙忙跟上去。


    辜大夫点燃蜡烛照明,他走到脉诊桌后坐下,指腹搭在丹穗伸过来的手腕上,片刻后, 他收手说:“恭喜二位,是喜脉。”


    丹穗扭头看韩乙一眼,他高兴得像个傻子,咧着一张嘴笑出一口牙花子,她也跟着笑开了。


    “我真要当爹了。”韩乙有点晕晕的,他无意识地念叨:“我竟然也要当爹了,我还能有子孙后代。”


    “行了,别犯傻。”丹穗出声阻止他说傻话, 她扭头说:“麻烦大夫了,不耽误您回家,我们这就走。”


    韩乙陡然回过神,他跟大夫说:“辜大夫,我媳妇今日不舒服,吐了好几次,还闻不惯蛋腥味,她有没有事?”


    “没事,妇人有喜,口味有变,闻不惯肉腥蛋腥只是寻常,待胎坐稳,胃口就会好。”辜大夫耐心讲解,“尊夫人脉象平稳,身子康健,无碍。我只一点要交代,我观夫人骨架小,而这位义士个头大,胎儿的骨架若是随爹,个头小不了。为生产顺利,夫人少吃多动,切勿进补。”


    韩乙和丹穗记下,道谢后,夫妻俩手挽手离开。


    走出小镇,韩乙突然顿住步子。


    “怎么不走了?”丹穗疑惑。


    “我背你回去。”韩乙走到她身前蹲下,“快趴上来,我背你和孩子回去。”


    丹穗摸一下小腹,她俯身趴他背上,他勾着她的腿弯稳稳站起来,大步踏上回家的路。


    “肚里有孩子了还这么轻。”他说起癫话。


    丹穗枕在他肩膀上笑一声,“就这么高兴?都高兴傻了,净说傻话。”


    韩乙大哈一口气,他只要想想他在明年会有个儿或女,脑子里就晕乎乎的,脚下也发飘。他轻飘飘地飘回家,十里路走得毫无感觉,如十尺路一般,还没回过神,人已经坐在家里了。


    闻姑婆做好晚饭就回家了,李石头和狗蛋也已吃过晚饭,锅里温的饭都是他们夫妻俩的。丹穗这会儿饿了,端上饭碗一心吃饭,待肚里填上饭菜,吃个半饱,她抬头发现对面的男人在发呆,筷子握在手上,菜掉在桌上,碗里的云吞还是满的,估计他压根没吃。


    “韩乙。”丹穗喊一声,他没反应,她又喊一声:“黑二,吃饭了,你不饿啊?”


    韩乙回神,他夹她一眼,假斥道:“好好说话。”


    “云吞都要泡烂了,快吃啊。”她提醒。


    韩乙放下筷子,“不吃了,我不饿。”


    “高兴饱了?”


    韩乙点头,“真不骗你,我这会儿什么都吃不进去,一点都不饿。”


    丹穗多看他几眼,心里的满足感达到顶峰。


    韩乙没想到他会为丹穗腹中揣的孩子兴奋异常,坐在饭桌前感知不到饿,躺在床上不觉得困。他这晚毫无睡意,闭眼在床上躺一夜,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霞光穿透窗杦落在墙上时,韩乙闭了会儿眼。


    丹穗睡醒,她发现今天韩乙还躺在床上,往日她醒来的时候,他早就起床出门了。她支起身子看他,发现他眼下挂着两抹青黑色的阴影,下颌的胡茬也冒出来了,看起来落拓又狼狈。


    丹穗伸手摸一摸他的胡茬,男人睁开眼,眼里红血丝明显。


    “一夜没睡?”她笑眯眯地问。


    韩乙伸手抱住她,头埋在她怀里深吸一口气。


    丹穗捧着他的头捋了捋,“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当初也不知是谁口口声声说这辈子不娶媳妇不成家。”


    韩乙埋在她怀里笑两声,他闷声说:“我一定会当个好爹,这辈子保护好你和我们的孩子。”


    他和她的孩子,即使在遍地战火的乱世也要快活长大。


    丹穗在他鬓角轻轻落下一吻,“你是个好丈夫,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睡一会儿吧,饭好我喊你。”


    等韩乙睡沉,丹穗从他怀里离开,她轻手轻脚下床穿衣。听见门外有燕子的叫声,她开门出去,见三只燕子落在屋檐上喳喳叫。她去厨房抓一撮米扔屋顶上,引来一群麻雀,她没赶,又去抓一把米扔上屋顶。


    前院有动静,丹穗去打开通往前院的门,是闻姑婆带着她孙子在演武场跟李石头说话。闻姑婆不住在这儿,她每日早上起早过来做早饭,傍晚做好晚饭又带着她孙子回去。


    “曲夫子,你今天胃口咋样?昨晚去看大夫,大夫怎么说?可要忌嘴?”闻姑婆关心地问。


    丹穗拍了拍小腹,说:“是肚里的小家伙闹的,不用忌嘴,就是有点闻不惯腥味,还要麻烦你做饭多费些功夫。”


    “好事好事。”闻姑婆大喜,“我去做饭,你有吃不惯的只管跟我说,吃不惯的我不做。想吃什么也跟我说,我不会做就去找霞霞,让食肆的厨子教我做。”


    丹穗跟着她一起去厨房,这会儿后院还没有人,她趁机问起她儿媳妇的事。


    “我昨天在迎安大街上听说了一点崔嫂子的事,具体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我们帮忙?”她站门口问。


    闻姑婆身子一僵,一瞬间,她身上的精神气像是塌了一半,背影浸满悲意,声音也苍老下去:“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丹穗皱眉,她不解道:“算了?”


    “嗯,那边不找事了,我们的日子太平下来了,就算了。”闻姑婆艰涩地说。


    丹穗更不明白了,“我听说你儿媳妇的脸毁了,可是真的?”


    闻姑婆没回答。


    “我得空去迎安大街找崔嫂子问问吧,你替她做不了主。”丹穗挺生气,她看出闻姑婆是想息事宁人,让她儿媳妇吞下委屈,佯装风平浪静地过日子。


    闻姑婆转过身,她严肃道:“曲夫子,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去问我儿媳妇这种事是在她伤口上撒盐。”


    “可你不清楚她眼下就泡在盐水里?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事?是一个卖凉茶的老婶子跟我说的,可见那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而她如今天天在迎安大街卖炒货,日日顶着其他人了然又同情的目光,怎么不是在伤口上撒盐?”丹穗质问,“你说算了,这也是她的意思?”


    “对。”闻姑婆点头,见丹穗生气,她脸上反而有了点笑模样。她含糊地透露:“曲夫子,你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也不知道,我们一旦把旧事捅出来,那人说出什么,我儿媳妇就没脸再出门见人。”


    丹穗听出她的意思,忆及那个老婶子说的话,崔嫂子曾被赌坊的打手抢回家做媳妇,毁了半张脸丢了半条命才逃回家。思及闻姑婆的话外音,她觉得崔嫂子很可能在被抢走后,身子被对方占了。她逃回家后可能掩盖掉这个事,对方也没漏口风,所以如今她们投鼠忌器。


    “那个男人叫什么?”丹穗问。


    闻姑婆顿时面露警惕,她不吭声。


    “我让韩乙去杀了他。你放心,不会把事情闹大,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开口胡说八道。”丹穗开口保证。


    闻姑婆强咽一下,她扭过头屏气好一会儿,然而堵在嗓子眼的酸意一个劲往头顶冲,怎么都咽不下去。


    眼泪掉下来,她捂着脸蹲下去。


    “你图什么?”她哭着问,这一年来,她跟同为寡妇的儿媳相互攒劲,她不停地劝她忘了那件事,就当被狗咬了,劝她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好不容易挺过最难捱的日子,她们报仇的心气没了,今天有人说能替她们报仇,她难以相信她是纯粹的善心。她这辈子遇到的都是恶人恶事,好事轮不到她。


    “曲夫子。”余蕙她们三个从前院过来,她们没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如往常一样来帮忙择菜烧火。


    闻姑婆迅速擦掉眼泪,她背过身舀水淘米。


    “你们吃过饭了?”丹穗问。


    “吃过了。”余蕙见往日热情的闻姑婆今日一声不吭,她察觉到不对劲。


    丹穗递过去一个眼色,余蕙不动声色地推着王静和海燕走出去,“后门还没开,我去开门。海燕,你跟王静去学堂开窗,地上撒点水,上课的时候凉快些。”


    说着,三个人越走越远。


    “你要是没意见,就把那个男人的名字告诉我,还牵扯到谁,一并告诉我。”丹穗接着说,“我就图个爽快,不图钱也不图名。你不知道,韩乙他们以前就是四处行侠仗义的游侠,这种欺男霸女的恶事,他们不知道便罢了,一旦听到风声,必出手平不义之事。”


    闻姑婆沉默几瞬,她报出三个名字,“看中我儿媳的地痞人称蚂蚱,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强抢我儿媳的时候,蚂蚱有两个帮手,一个叫二柱,一个叫狗栓。我听人报信找过去,这两个人在外面守门,不让我进去,还打了我一顿。”


    “行,我知道了,有消息我告诉你。”丹穗离开。


    太阳越升越高,离辰时还有差一柱香的时候,武馆和私塾的学生都到齐了,丹穗去叫醒韩乙,“我去上课了,桌上有饭,你别忘记吃。”


    韩乙还没睡醒,等丹穗的身影彻底走出去了,他陡然想起睡前的喜事,他要当爹了!他一跃而起。


    “正要喊你,你睡到这会儿才醒?”曲丁庆找过来,“你嫂子让我来问问,你媳妇咋样了?昨天没中暑吧?”


    韩乙正在刮胡子,他忙里抽闲回答:“没中暑,是有喜了。”


    曲丁庆“哎呦”一声,“恭喜恭喜。你们倒是巧,我早上听大成说他媳妇也有喜了,都快满三个月了,瞒得挺紧。你媳妇跟他媳妇谁先生?”


    “他。”韩乙洗把脸,他起身拍拍曲丁庆,难得嘚瑟道:“你也抓紧。”


    曲丁庆哈哈两声,“生孩子还比赛不成?我已经有两个了。”


    二人一道往外走,曲丁庆看见大胡子又在打理他的胡子,他忍不住说一句:“小娥娘嫌你长一脸胡子邋遢,你干脆剃了算了。”


    大胡子瞥他一眼,“你嘴痒?”


    曲丁庆指指韩乙,说:“人家也要当爹了,我们四个就剩你没家没口的。”


    大胡子平淡地道声恭喜,对曲丁庆其他的话一概不理。


    韩乙在大胡子脸上多看几眼,可惜他脸上胡须浓密,他看不清他的神色。


    “集合集合。”孙大成吹响哨子,“昨天又给你们放一天假,都歇好了吧?今天把昨天漏下的训练都补上,免得生疏了。听我口令,墙边的麻袋每人拿一个,今天往海边跑,各装一袋细沙背回来。”


    练武场上顿时响起一阵哀嚎声。


    “孙武师,我背不动一袋沙。”闻遇安出声说。


    其他年岁小的纷纷出声应和。


    “一个人背不动可以两个人抬,你们自己结伙,也可以制工具,赶在晌午之前把沙袋背回来就行。”韩乙出声,“沙袋背回来就能回家,不用等到散馆。”


    “出门出门。”曲丁庆吆喝,“工具在海边找,不能从武馆里拿。”


    第63章 海边遇浮尸 再次行侠仗义


    丹穗上完课发现宅子里安静得厉害, 前院武馆里没什么动静,她觉得奇怪, 过去一看,门口靠墙的地方堆着十来袋沙,不见一个人。


    大门开着,丹穗走出去,见李石头和狗蛋坐在一棵樟树下,探着头盯着通往镇上的路。


    “曲夫子。”李石头发现她, 他起身让出座椅,“上完课了?要不要坐这儿吹吹风?”


    丹穗看见远处的路上有一团团缓慢移动的身影,她不解道:“那是我们武馆的人?这是在做什么?”


    “扛沙袋, 今天四个武师傅带徒弟去海边装沙袋, 让他们把沙袋扛回来。”李石头解释。


    丹穗点点头, 她转身回屋。


    后院私塾里,十七个学生还没离开,都坐在学堂里交头接耳地探讨夫子留下的功课。


    “手上的事停一停,都跟我出去一趟,我带你们去看热闹。”丹穗拍手叫停。


    平安第一个蹿出去,他跑出学堂才问:“是什么热闹?”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出去, 杜荆娘手上提着书箱,她准备去看一眼热闹,之后直接回家。


    丹穗带一帮人从后门出去,走到路口,站在树荫下眺望艰难前行的武弟子。


    韩乙站在队伍中间,旁观十几个大个子成年男人一趟又一趟帮七八岁、八九岁的小子们转移沙袋,这些被帮忙的孩子也没因为没有负担而闲着,他们一个个跟在更大一点的孩子身后, 举起双手帮忙推沙袋,或是帮忙拽绳子拖沙袋。


    “停停停,担架又散了。”闻遇安叫。


    “又散了?不行了,我要歇一会儿。”


    “扑通”一声,一个赤着上半身的半大小子就地躺下,躺在暴晒的黄土地上,烫得呲牙咧嘴也舍不得坐起来。后面一个也瘫坐在地,靠在沙袋上,用绑棍子的衣裳撑在头上挡太阳。


    韩乙看一会儿,他走过去用棍子敲一下,“别睡着了。”


    闻遇安睁开眼,他虚弱地说:“累死了。”


    “坐起来。”韩乙把人扯起来,“马上就到了,再撑一会儿。”


    闻遇安朝路的尽头看一眼,突然呜呜哭起来。


    “呦!又哭一个。”大胡子带着一队人赶上来,他指挥道:“都给我笑他。”


    几声短促无力的笑声如汗水掉在地上,几息便蒸发殆尽。今天这场拉练,除了四个武师傅,余下的人都累得像头驴子,没力气说话,更无谈笑的心思。


    韩乙动手给他们绑好担架,拎起沙袋摞上去,搭把手帮他们把担架抬起来。


    “跟上去。”韩乙手指大胡子,这一指,他看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帮人,为首的便是他媳妇。


    “师娘,救命啊!我们要被累死了。”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小子大喊。


    “我去帮忙。”平安跃跃欲试。


    “行,你去帮忙。”丹穗允了,她看向其他的学生,说:“我跟韩馆主是夫妻,我的学生和他的学生也算是师兄妹,你们想要出手帮忙的,不用有顾忌,尽管去。”


    这话一出,呼呼啦啦跑出去十来个小姑娘,余下的年纪大一点的少女们,在前方传来感恩戴德的呼喊声中也跑了过去。


    杜荆娘笑着摇摇头,小孩的事她就不掺和了,“曲夫子,快晌午了,我这就回去了。”


    丹穗点头,“明天见。”


    “明天见。”杜荆娘迎着一簇簇热烈期盼的目光潇洒离开。


    “姐!姐!来给我们搭把手,我们抬不动了。”有个小子喊。


    杜荆娘摆手,“不要偷懒,再加把劲就到了。”


    “加快速度,晌午不想吃饭了?”大胡子催。


    多出十六个帮手,路上一个个大汗淋漓的身影移动的速度加快不少。


    一盏茶后,二十个沙袋丢在练武场上,这批完成任务的人顾不上歇,一个个叉着腰又拐回去,拖着沉重的腿去迎落在后面的师兄弟。


    安歌和小娥她们见了,也气喘吁吁地追上去。


    丹穗和韩乙并肩站在路口,她望着蚂蚁一般抬负重物的孩子,说:“今天一过,武馆里的弟子就亲近团结起来了。”


    韩乙点头,“今天挺出乎我们意料的,出发前我交代把沙袋扛回来就能自行回家,截止到现在,没有一个提前离开的。”


    丹穗想起豆腐坊韩娘子的女儿,她问:“韩茵茵呢?她今天也在扛沙袋?”


    韩乙摇头,“她早几天告假了,说是病了。我估计她不会再来,有人跟我说她这大半个月天天是哭着回去,又哭着被她娘送来。”


    三个抬沙袋的小子蹒跚着路过,三个人像是刚从热水锅里爬起来,一个个热得脸色通红,前襟和后背被汗水浸湿大片。她看得心生恐惧,练武不仅是吃苦,还要命呐。


    “男女体力不一样,姑娘家来练武,你们该减轻一点训练量的。”丹穗说。


    韩乙不赞同,“那不行,在体力上,女孩比不上小子,她得多付出汗水,要多下功夫才能追上男武者。本来底子就差,再放缓速度,那还练个什么劲。苦吃了,罪受了,最后练成个半吊子?是你你甘心?”


    丹穗动了动嘴,她垂下眼没敢吭声。


    韩乙做贼似的在她肚子上摸一把,一触即离,他觑着她说:“怀的要是个女儿,以后我教她练武,你可不能扯后腿。”


    丹穗嘴硬:“你当爹的都不心疼,我心疼什么。”


    她就不信他到时候不心疼,曲丁庆教两个女儿练武,安歌和安音被他练得做梦都在哭,这不,现在也不要求两个女儿天天早起跟他练了,只让她们下午去武馆里学学招式。


    韩乙也想到了,他不屑道:“反正我不会跟曲丁庆一个样儿。”


    “什么跟我一个样儿?”曲丁庆猛不丁冒出来。


    背后说人小话被逮住,丹穗和韩乙面露不自在。


    “五十七个人都回来了?”韩乙转移话题问,曲丁庆落在最后面压阵,他都回来了,人应该都回来了。


    曲丁庆“嗯”一声,“今天他们表现还不错,以后每隔五天拉练一次。”


    韩乙同意,他抬头眯眼看太阳,说:“离正午还有大半个时辰,我们去给他们松松筋骨,免得明天下不来床。”


    武馆里瘫倒一大片,墙根下、屋檐下、院外的樟树下,有阴影的地方躺的就有人,甚至有睡着的,小小年纪就打起呼噜。


    韩乙、曲丁庆等四个武师傅拽起各自的徒弟压在沙袋摞起的沙堆上,像摆弄泥人一样压腿开肩掰胳膊。


    顿时,惨叫声堪比杀猪时猪的叫声。


    丹穗走到自己学生中间,问:“下次再有这种拉练,你们也参加一回如何?”


    “不不不……”她们吓得变了脸色,齐齐拒绝。


    “好吧。”丹穗也不失望,她若有所思道:“明天来场考试,算一算这五十七袋沙的重量。”


    这句话宛如晴天一道惊雷,把十六个学生劈得脸色发青。


    “散了散了,你们该回去了。”丹穗满意地笑笑,紧跟着便赶人。


    闻姑婆露面,闻遇安一见她就倒地大哭,他嚷嚷着不要练武了,闻姑婆心疼得不得了,对这话却像没听见一样。


    丹穗想起她早上承诺的事,她回主院去烧洗澡水,等韩乙回来,他洗澡的时候,她跟他说崔嫂子的事。


    “我这几晚去踩踩点,要是事情属实,我割了他们的头。”他痛快接下这桩官司。


    次日晚上,韩乙去赌场一趟,但他一露面就被赌场的人认出来了,他打听不到消息,回过头去找杜青川。


    杜青川在赌场流窜三个晚上,他打听到蚂蚱和狗栓二人的住处,以及他们去年强掳崔闻氏一事的真假。


    “二柱在今年二月死了,听说是蚂蚱下的手,有人说是因为二柱喝醉了说胡话,跟一帮狐朋狗友说蚂蚱强占了崔闻氏的身子,蚂蚱就把他杀了。”杜青川面露复杂之色,“这个蚂蚱待崔闻氏倒是有几分真心。”


    韩乙嗤一声:“他强/奸了人家,这叫有真心?还不是看她是个寡妇,无依无靠,所以遂了他的意胡来。 ”


    “你说得对。”杜青川改了话头,“他要是能约束自己,崔闻氏也不会毁容。”


    “你回去吧。”韩乙不再接话,他握拳捶杜青川,提醒说:“以后别再来赌坊,让我发现你再来,我打断你一条腿。”


    杜青川面色一讪,“不会,我没来过。”


    韩乙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可不像没来过,进赌场跟酒鬼进酒馆一样,条条道道都清楚,打听事还利索。换个人进去,三个晚上的时间连赌坊里面的人都认不齐,更别提找人打听消息。”


    杜青川的谎言被戳穿,他不自在地扯了下嘴角,他是听明白了,韩乙找他来是清楚他能打听到消息,为什么他能确定?


    “你在赌场看见过我?”他反应过来。


    “嗯。”韩乙在和丹穗跟踪金细仔的时候,跟踪到赌坊附近,他一晃眼看见杜青川从赌坊出来。


    “莺娘被害之后,我太难受,整日整日提不起劲,有一次路过赌坊,被赌场的人扯进去,就玩了一阵。”杜青川解释。


    “红英嫂知道?”韩乙抬眼看他,他警告道:“青川哥,沾赌的人没有好下场,你不收手,害的是你和你的家人。莺娘没了,红英嫂比你还难受,如今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你再不好好过日子,她能被你害死。”


    “我不咋玩了。”杜青川干巴巴说。


    “我不跟你开玩笑,再让我看见你沾赌,我打断你的腿让你躺床上出不了门。”韩乙认真说。


    杜青川也不生气,他无奈道:“你活像我爹。”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韩乙语带向往。


    杜青川看出不对劲,“弟妹怀了?”


    “明年开春请你来喝满月酒。”韩乙笑着说。


    “行行行,恭喜恭喜。”话落,杜青川满脸羡慕。


    “真好。”他转身离开,走远了又落寞地说一句:“真好啊。”


    韩乙等他走远,他朝赌坊的方向走。


    夜半,狗栓从赌坊出来,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巷子,一只手从墙后伸出来掐住他的脖子……


    韩乙避开血迹,将无头男尸抛到草丛里,他又去蚂蚱住的地方,同样收割一颗头。


    *


    天色将明,在赌场酣战一整夜的赌鬼骂骂咧咧地从赌坊出来,靠墙撒尿的时候闻到血腥味,他嗅着味抬头,一眼看见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吊在墙上的树梢上。


    “啊!!”


    一道响亮的惨叫声叫醒整座县城。


    迎安大街上,开铺子的人一边忙活手上的活儿,一边探头高声交谈。


    “你们听说了吗?今早有人发现赌坊后门挂着两颗人头。”


    “知道知道,是蚂蚱和狗栓。”说话的人下巴一抬,看向炒货店。


    “崔娘子,你听说了吗?蚂蚱昨夜被人杀了。”


    “听说了。”崔嫂子含笑抬起头,“他恶事做多了,终于碰到硬茬子了。”


    “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我哪儿知道,你知道?”崔嫂子问。


    “我听说你婆婆在武馆做厨娘,不是那几个义士动的手?”


    崔嫂子摇头,“跟我们没关系。”


    被大家怀疑的几个义士,正带着五十七个徒弟在海边装沙。


    韩乙盯着广阔的海面,他问曲丁庆和大胡子他们会不会水,得知他们都会水,他跟他们商量过些日子分批带徒弟来海里泅水。


    “那是什么?”大胡子看见海面上浮着个人。


    韩乙他们走到海边,发现的确是个人,准确来说是个尸体。他下水捞尸体,发现这具尸体穿着兵服。


    “不会是从福州港口飘来的吧?”曲丁庆问,“又打仗了?胡虏追来了?”


    第64章 生出逃命的念头 愤怒、不甘、却又无能……


    捞上岸的尸体已经泡肿了, 被礁石刮破的皮肉处,黄白色的脂肪挤出一大团, 这才出水没一会儿,苍蝇、蚊虫嗡嗡嗡地寻味而来。


    韩乙脱下衣裳盖在尸体上,他跟曲丁庆说:“今天的拉练暂停,你把他们带回去。”


    扭头又吩咐大胡子:“你往官府跑一趟,让马县官安排人来查验一下,没问题就赶紧下葬, 免得搁久了闹疫病。”


    大胡子立马领令离开。


    曲丁庆和孙大成赶走聚过来看热闹的孩子们,他把人领走,孙大成回到韩乙身边。


    “我再下海去看看还有没有尸体, 你在岸上等衙门的人过来。”韩乙说。


    孙大成皱眉, 他开口阻拦:“你别下水了, 等衙门的人过来让他们安排当地人下水。你我都不是生活在海边的人,泅水比不上当地渔民,你也不熟悉水下的情况,出点事可就完了。你想想你媳妇,我听说她刚有身孕。”


    韩乙踟蹰一会儿,终究是害怕丧命, 他听进劝,没有执意下海。


    “这样,我在这儿守着,你跟着跑一趟官府,让官府的人安排几艘渔船……哎呀!我都忘了,我们还有楼船。”韩乙拍大腿,“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找找我们的楼船停在哪儿。”


    说罢, 韩乙穿着湿衣大步跑开。


    孙大成捂着鼻子绕尸体走一圈,这具尸体肿得发胀,一具尸体有三个人摞起来那么大,五官都变形了,身上的刀口更辨不出是什么武器所致。他快步走远,站在上风口的礁石上眺望北边的海面,若是胡虏追到福州,朝廷的军队必定继续南下,潮州会是必经之路,海边的潮安县可能会沦为皇室的落脚之地。届时,他们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必将覆灭。


    远处的海面上飘来一艘残船,孙大成注意到,他极目远眺,看不清船上有没有人。他站着没动,静静望着残船在海浪的扑打下沉沉浮浮,慢慢就看不见了。


    “就在那儿。”


    听到大胡子的声音,孙大成转过身,见一队衙役跑来,他跳下礁石。


    “尸体就在那儿。”大胡子跟马县官说。


    “李仵作,你去看一下。”马县官吩咐,他上前几步,被熏得立马捂着鼻子离开,待尸体上的衣裳揭开,只一眼,他被恶心得扭头狂吐。


    大胡子嫌他恶心,避得远远的,他走到孙大成身边问:“韩兄弟呢?”


    “找他的楼船去了,看样子他想去海上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尸体。”孙大成回答。


    “若是胡虏和朝廷的水师开战,死的肯定不止一个人,海里肯定还有死尸。”大胡子攀上礁石远眺海面,他琢磨道:“要是打捞到胡虏的尸体,也就能断定是两军开战了。”


    马县官也想到了,他立马吩咐衙役去渔村召集渔民出船,让渔民在浅海打捞浮尸,看有没有胡虏人的尸体。


    “大人,这具尸体泡发得不成样子了,看不出死亡的时间。胸口这处伤是死前伤,应该也是致命伤,余下的伤口都是死后在海里刮蹭的。”李仵作只检查出这些。


    “是什么武器伤的?”孙大成问。


    李仵作回答不出来。


    马县官脸上有些不好看,他瞪李仵作一眼,他养了一群饭桶,平日里说大话的时候胸口拍得梆梆响,有事的时候派不上用场了。


    “尸体搬走,挖坑埋了。”马县官叹着气吩咐。


    “就地烧了吧。”孙大成开口,“尸体泡成这个样子,抬不起来也搬不起来,一碰就皮开肉绽。直接烧了,免得尸水淌一路。”


    衙役们闻言脸上一喜,这具尸体都没有人样了,谁见了都害怕,哪还敢碰。


    “那就烧了。”马县官说。


    衙役们忙跑开去拾柴。


    火苗飙起,恶臭袭来,孙大成、大胡子、马县官和衙役、仵作拔腿就跑,跑出二里地才逃过臭肉炙烤的味道。


    “选个僻静的地方挖个大坑,再捞起浮尸,浮尸一离水就运过去扔坑里,统一焚烧掩埋。”马县官吩咐下去。


    衙役们苦着脸应下。


    “马县官,你有没有想过,不日大军南下,胡虏追过来,两军若是在潮州打起来可怎么办?”孙大成突兀地发问。


    马县官怔了两瞬,他摇头说:“能怎么办?这种事我左右不了。”


    “朝廷的军队要是在潮州上岸,潮安县会是驻扎点,到时候胡虏大军追上来,潮安县会沦为战场。”孙大成继续说。


    这下衙役们急了,他们反问:“这可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赶在胡虏人打过来之前逃跑?”


    “孙义士,你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目的?”马县官审视地盯着他。


    孙大成摊手,“没什么目的,只是想跟你说一声,问问你的看法,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场的人都沉默下来,直到一艘楼船和十来艘渔船出现在海面上。


    韩乙开楼船载着去找渔民的衙役,领着十几艘渔船在浅海一字排开,船上的渔网抛下又拖起,完整的尸体、零碎的尸块儿和吃腐肉的鱼虾一起拖起。


    “呕——”


    “呕!!”


    一时之间,海面上呕吐声比海鸟的叫声还响亮。


    “等等。”韩乙喊一声,他扒着渔网仔细看两眼,说:“可以了,不用把这具尸体捞起来,是胡虏人的尸体,倒海里吧。”


    衙役们看两眼,扭头吐两口酸水,手上一松,渔网砸进海里,浮尸滚落。


    “可以了,靠岸吧。”韩乙发话。


    衙役们如释重负,忙去调整船帆往海岸而去,海上零星几艘还在坚持的渔船见状忙跟上。


    孙大成和马县官他们追着船在岸上跑,韩乙一露面,他们齐声问:“打捞到胡虏人的尸体了?”


    韩乙点头,“的确是胡虏人的军队追赶过来了,不过我朝水师作战能力远胜胡虏,此仗或许会胜。”


    马县官一听,他满脸喜色地大声问:“可真?”


    韩乙奇怪地盯他两眼,马县官反应过来,他面红耳赤地说:“是我老糊涂了,我朝水师有上百年的作战经验,胡虏人是旱鸭子,在海上扑棱不出水花。”


    “襄阳……”孙大成提醒一句。


    “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襄阳外的护城河是江,江上无风无浪,海上风浪大,内陆来的人上船会晕得七荤八素,哪还有放箭的力气。”大胡子接话。


    “对对对,我来潮安县时就是晕船,只能弃水路走陆路。”马县官高兴地说,他像是被攥住脖子的鸡又看见了活路,激动而亢奋地吩咐:“你们快把英雄们的尸体抬走掩埋。”


    “大人,还烧吗?”一个衙役问。


    马县官瞪他,“烧什么?入土为安。”


    “还是烧了吧,天热,腐肉烂得快,掩埋不当易生疫病。”韩乙插话,话落见马县官脸色不好看,意识到他当众扫了马县官的颜面,他解释说:“日后还要麻烦大人安排船在海上打捞尸体,一是为县里的人着想,谁都不想下锅的鱼虾是啃食过人肉的;二是根据打捞的浮尸判断福州战场上的情况。这意味着每日都要打捞起来不少尸体,那么多尸体埋在地下,遇到下雨天再把土冲垮,尸骨露出来被野猫野狗叼走……”


    “按韩义士说的,都烧了。”马县官不等他说完赶忙打断,他想想那个场面,浑身恶寒。


    韩乙满意,他指一下自己的楼船,说:“这艘楼船借给官府用,用过后清洗干净还送到王家湾的湾口。”


    “你们……”马县官想问他们不打算帮忙?随即想到他们还有个武馆要打理,他忙咽下到嘴的话,改口说:“行,你们忙你们的事吧,这事交给我。”


    “晌午了,回去吧。”孙大成悬着的心暂时落地,他有心思考虑到吃饭的时辰了。


    韩乙跳进海里脱下衣裳搓一搓,身上的味被海腥味掩盖,他上岸跟大胡子和孙大成离开。


    半路上遇上曲丁庆找来,曲丁庆问:“什么情况?”


    “打捞到胡虏人的尸体,两方的军队估计在福州东边的海上打起来了。”孙大成回答,逮着这个话头,他趁机问:“要是朝廷败了,一路南逃,我们要不要赶在他们过来之前逃命?”


    大胡子看向韩乙,曲丁庆也看向韩乙,孙大成的目光也顺势跟过去。


    “都看我做什么?”韩乙装糊涂。


    “你拿主意。”大胡子理所当然地说。


    孙大成不应这话,他提前表明态度:“十万水师都拦不住胡虏,我们不跑,把命丢在这儿也是白死。我媳妇肚里的老二在年底就要出来了,我要是死了,平安护不住她们娘俩。我不管你们逃不逃,反正我是要带着妻儿离开的。”


    韩乙想了想,他强按下不甘心,说:“要是想拼了命多杀胡虏,我们就不该从临安府的战场上撤离。都留着心,一旦朝廷军队战败,我们立马往西走,不再南下。”


    “听你的。”孙大成立马应和。


    曲丁庆虽没说话,心里也跟着松口气。


    大胡子无所谓,他孤家寡人一个,是战是逃,是死还是活都行,不过能活着总比死了强。


    回到家,韩乙让李石头关上大门,他在门内脱光衣裳,让李石头把沾了尸水的衣裳拿出去烧了。


    丹穗眼睁睁见他赤条条走进来,她盯了两瞬,满面羞红地扭头钻进屋里。


    韩乙强忍着窘色大步走进澡堂,他提起桶浇一桶冷水,一桶压不下去,他又泼一桶。


    “衣裳给你放门外了。”丹穗低语一句。


    韩乙“嗯”一声,他听着脚步声离开,过去拉开门拿衣裳。


    等他穿戴整齐出去,丹穗坐在花厅等他吃饭,他一露面,她朝他腹下扫一眼。


    “别乱看。”韩乙斥一句。


    丹穗撇嘴,“你要不要脸?大白天的,你支棱着乱跑。”


    韩乙深吸一口气,他拿起筷子扒一口饭。


    “以后不能再这样,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丹穗不高兴,她接受不了他太过放荡,在卧室里他能乱来,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赤身裸体从前院走过来,太不成体统。


    韩乙强咽下嘴里的饭,他咬牙解释:“我碰了腐尸,衣裳染上味,怕熏着你,我在门口脱了让李石头拿去烧了。身上又是脏的,不想再弄脏一身衣裳,我让狗蛋先进来,确定主院没外人才那样走进来。”


    丹穗瞥他一眼,又朝桌下瞅,“那你……”


    “没见你之前,它老老实实的。”韩乙憋出一句话。


    丹穗白他一眼。


    “吃饭。”韩乙转移话题,再说下去他又没心思吃饭了。


    饭后,闻姑婆过来收走碗碟,屋里又只剩夫妻二人。丹穗拿来牛角梳给他梳开半干的长发,这才问:“海边是什么情况?我听曲大哥说你在海里捞起来一具穿兵服的尸体?”


    “嗯,胡虏人的军队应该是追到福州,跟朝廷的水师打起来了。”韩乙把上午的事完完整整讲给她听,他后仰着头,后脑勺贴在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说:“你别担心,日后胡虏人若是追着朝廷的残军南下,我带你离开潮安县。”


    丹穗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不舍道:“这儿是我们的家。”


    “我找个机会把船卖了,在下一个落脚地,我们再买个宅子,你继续开私塾,我们继续开武馆。”韩乙说。


    丹穗搂着他的脑袋叹一口气,“我们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如今也在潮安县站稳脚了,下一个地方可能没有这么好的条件让我们这几个外地人立足。”


    “交给我。”韩乙安慰她。


    “该死的胡虏人,他们怎么不死绝啊。”丹穗生气地骂,她愤怒地说:“朝廷的残军都退到福州了,北方大地都被他们占了,他们还不甘心?”


    这是丹穗头一次生出家园被占、自己被驱逐出自己地盘的愤怒,愤怒、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我们逃了,潮安县的人可怎么办?他们待我们挺好的,都是好人。还有我教的这些学生,她们要是被杀被胡虏人强占可怎么办?”丹穗焦虑道,她想了想,说:“要不我们带潮安县的人一起跑,等胡虏人走了,我们再回来?”


    第65章 动员逃亡 战事来


    韩乙握着她的手, 牵她到自己身前,他抬眼望着她, 她脸上挂着焦躁,眼里装满急切之色。


    “行不行?”丹穗晃着他问。


    “这不是我说行就行的,故土难离,很多人不到生死关头是不会弃家逃亡的。”韩乙圈着她的腰安抚她,他跟她细细解释:“我们猜测朝廷残军会败退南下,很大可能会在潮安县驻留, 但其他人不一定有这个认知,很多人会心怀侥幸,想着朝廷残军不会在这儿上岸。还有一部分人跟我们不一样, 他们跟杜甲一样怀着救国大义, 想要留下跟胡虏厮杀。”


    丹穗不吭声。


    “几年前的襄阳战场, 跟襄阳城共存亡的百姓有成千上万人。去年临安府城破,同样有许多人誓死不屈。他们宁可死在胡虏刀下,也不肯弃城而逃,做苟且偷生之辈。”韩乙继续说。


    丹穗伸手捂住他的嘴,“不准这么说你自己,誓死不屈的好汉固然忠义, 选择活下去的人也没有错。什么时候活着是一种罪孽了?”


    “不说不说,你别气。”韩乙拿开她的手,说:“我想想办法,遇到合适的机会我把我们避难的打算透露出去,朝廷残军南下前,愿意跟我们一同离开的,我们都带上。”


    丹穗点头,“能救一点是一点, 不愿意离开的随他们。日后我们再回来,潮安县就是无一人生还,我们也不用愧疚,活下来的人对我们也没怨言。”


    “曲夫子说得有理。”韩乙摩挲着她腰上的软肉,说:“去睡一会儿?免得下午上课没精神。”


    丹穗点头,“你睡不睡?”


    “睡。”韩乙托着她的腰臀站起来,抱着她走进一墙之隔的卧室,他照旧询问:“上课累不累?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没一点感觉。”丹穗躺床上,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平平坦坦,要不是她每天早上会干呕,她都怀疑大夫诊错了。


    韩乙一手放她小腹上,一手拿着蒲扇缓慢又有力地扇风,听着她的呼吸声平稳下来,他换只手拿蒲扇,两眼定定地望着屋顶想事情。既然决定要避开兵祸去逃命,要从哪条路走、逃往什么地方、带着成千上万人又该准备多少东西……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韩乙察觉枕侧的女人呼吸有变,他忙放下蒲扇,两眼一闭装睡。在丹穗坐起来时,他睁开眼装作也醒了。


    “要喝水吗?”韩乙下床穿鞋,“我去给你倒水,你等着。”


    丹穗拿起蒲扇扇了扇,等水递过来,她解了渴也就清醒了。


    “睡一觉真舒服,是不是?”丹穗问,“听我的没错吧?晌午睡一阵比喝参汤还养人。”


    韩乙笑着点头,“曲夫子说得对。走走走,我送你去学堂上课。”


    下午上课的十八个学生都到齐了,韩乙一露面,她们迫不及待地问海边捞尸的事。


    “韩馆主,你们上午是不是在海边打捞到胡虏人的尸体?”


    “听说福州又打起来了?”


    “朝廷的军队能不能扛住?我们南方不会也要被胡虏占领吧?”


    “各归各位。”韩乙吼一声,他护着丹穗走进学堂,待她坐稳,他统一回答:“你们听到的小道消息都是真的,胡虏和朝廷的军队在福州应该是打起来了,后续如何,我不清楚,你们想知道就去官府打听消息。”


    说罢,韩乙大步离开。


    丹穗望着台下一张张面带慌张和惊恐的脸,她给她们一盏茶的缓神时间。一盏茶后,她开口说:“胡虏还没打过来,我们的日子还照常过,都打起精神,我们上课了。”


    然而这番话的效果并不理想,大家频频走神,无心听课。


    而前院武馆,六十一个武弟子在得知战事将要到来的情况下,学武的兴头格外高昂,今天不怕晒不怕热,在练武场上奋力捶打悬挂的沙袋、跳起来用脚狂踢。


    曲丁庆指点过两个女儿后,他走到韩茵茵她爹身旁,韩茵茵不肯再来,韩父顶替女儿前来学武。


    “稳住身子,出拳的时候,上半身不要倾出去。”曲丁庆抓住韩父的拳头,他稍稍用力一带,韩父一个踉跄撞上沙袋,“你看,你上半身倾出去,下半身无力,敌人一拽,你就扑刀上去了。你稳住身子,出拳的时候要做好后退的准备,敌人来拉你,你往后仰,腿跟着动,把敌人拽过去,手肘再出击。”


    韩父黑红着一张脸,他兴奋道:“曲师傅,你身手真好。”


    “继续练。”曲丁庆退一步,示意他按照他指点的方式出拳。


    “曲大哥。”韩乙招手。


    曲丁庆嘱咐一句,他大步跑过去,“啥事?”


    韩乙把丹穗晌午说的话重复一遍,“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房子都在这儿,日后要是还能回来,我肯定是愿意的。”孙大成头一个出声,“我晌午回去跟环娘说,她也舍不得离开这儿。”


    “你拿主意吧。”大胡子还是那句话,他懒得操心,只要有人负责操办,他听令就行。


    “带上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要操办的事少不了。”曲丁庆吁口气,愁归愁,他不反对,“我也是愿意还回这儿住的。”


    韩乙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他大包大揽道:“你们都同意,我接下来就跟丹穗商量着安排,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们多跑腿。”


    “没问题。”曲丁庆答应,“要我们做什么你只管吩咐。”


    孙大成和大胡子点头同意。


    *


    一个半时辰的授课结束,丹穗对她们课上的表现没有多说,她如往常一样,说:“今天的课就到这儿了,我们明天见。”


    “曲夫子,胡虏要是杀过来,韩馆主他们会上阵杀敌吗?”粮铺的账房大声问。


    “你知道胡虏的军队屠了多少座城池吗?无数能人义士死在胡虏的铁骑下,武馆的四个武师傅都是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他们是无力再战才来到潮州生活的。”丹穗拿上她的算盘和书本,说:“明日见,散学。”


    等丹穗走出去,有人问:“曲夫子是什么意思?”


    “无力再战,意思是不会再上阵杀敌。”闻娘子说。


    有人哀叹出声。


    “叹什么气?他们才四个人,就是上阵杀敌又起什么用?护得住潮安县?”闻娘子发问,“走了走了,回家。”


    粮铺的账房追上去,问:“掌柜娘子,你明天还来吗?”


    “为什么不来?我又不是明天就要死。”闻娘子没好气道,一转眼见她姑婆在瞪她,她嘿嘿笑两声,拔腿跑了。


    “闻姑婆,曲夫子叫你去主院找她。”王静传话。


    闻姑婆“哎”一声,她解下围裙过去。丹穗在花厅坐着,饭桌上铺着宣纸,她手上握着毛笔。


    “闻姑婆,你年岁长,我问问你,潮州秋冬的天气如何,最冷的时候要穿多厚的衣裳?”丹穗问。


    闻姑婆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晚上,丹穗把她写下的要准备的东西拿给韩乙看,“你尽快把楼船卖了,换两三驾带棚的牛车,我肚子大了肯定不能长时间奔波。”


    “好。”韩乙应下。


    之后的日子,韩乙安排曲丁庆他们负责武馆的事,他负责在外面跑动打听消息。


    海面上飘来的尸首和残船越来越多,衙役们和渔民终日飘在海上打捞尸首,焚烧腐尸的坑日夜不停火,海边的风都带着恶臭味,把渔民们折磨得苦不堪言。好在还有个好消息,打捞起来的尸体多是胡虏人的尸首,战事可观,潮安县的人暂时都还稳得住。


    趁这个时候,韩乙用楼船跟马县官换四头老牛和两驾牛车。


    “你们把楼船出手了,是打算去哪儿?”马县官问。


    “你私掏腰包买下楼船是打算去哪儿?”韩乙不答反问。


    马县官看他一眼。


    “打算南下?跟着朝廷的残军一起跑?”韩乙继续问。


    “你走吧。”马县官不肯回答。


    “既然你也不看好朝廷的军队,清楚他们早晚会败逃,还跟着他们一起跑做什么?你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县官,指望谁会捞上你一起逃命?你不如跟我们往西去,去隆兴府找个犄角旮旯的山躲一阵子,等胡虏人的军队走了,我们再回来。”韩乙提议。


    “还回来?”马县官皱眉,“到时候潮安县被胡虏占领,我们还能回来?”


    “那是以后的事,先逃命再说。”韩乙暂时不想考虑那些,他继续劝说:“你我合作,在朝廷残军到来之前,你带着官府的衙役,我带着武馆的人,我们一起护着潮安县愿意逃离的百姓离开这儿。”


    “我考虑考虑。”马县官说。


    “行。”韩乙寻个椅子坐下,“我不急,你慢慢考虑。”


    马县官:“……”


    半柱香后,马县官给出答复:“行,我跟你们走。具体的事怎么安排,你跟我说,我照做。”


    韩乙首先要嘱咐他的事就是在战事有变时,要夸大朝廷军队的败势。另外在这期间,要把鄂州、襄阳和淮南等地被胡虏屠城的详细事迹宣扬出去,争取让潮安县的人都生出逃命的心思。


    马县官按他说的做。


    至于福州战场上的事,是在入秋后,战事陡然发生变化,朝廷残军连夜败退泉州,烽火的硝烟渐渐漫及潮州。


    马县官早就准备好了,他通知早早储粮的粮铺开粮仓,让衙役们沿着街巷敲锣打鼓催促渔民、商贩去买粮准备逃命。


    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带着武馆的人在街上维持秩序,避免有人趁乱制造动乱抢劫商铺。


    “大家都听着,两日后,潮安县想要避开兵祸去逃命的人,于辰时末在潮安县最西边的胡瓦村集合,此次逃灾由我们武馆的武师傅们打头,官府的官差们护送。”


    “大家不要舍不得家里的东西,命最重要,日后胡虏的军队走了,我们还会再回来。”


    “记住了,两日后,就是大后天的辰时末,时辰一到我们就走,过时不候。”


    大胡子嗓门大,他拎着马县官踩着梯子爬上墙头高声宣扬一遍又一遍地喊。


    第66章 离开 求生路


    丹穗已有四个月的身孕, 前三个月胃口不好,她并没有长胖, 眼下也只是小腹微凸,若是穿件宽松的衣裳,看起来跟孕前没有两样。


    “曲夫子,你把包袱放下,我来拿。”王静见丹穗拎着包袱出来,她忙阻止。


    “没事, 我心里有数。”丹穗不以为意,她身子康健,收拾行李于她来说不是难事。


    王静见她不听劝, 只能跟进去, 她抢着搬东西。


    四月初抵达潮州, 九月尾离开,而这座宅子修缮好也不过四个月,跟才搬进来时相比,零零散散攒了好多零碎的东西。之前有过逃命赶路的经验,丹穗清楚逃命的路上最重要的是粮食和衣物,加之此番是走陆路, 行李要以轻便为主,她来回挑拣,最终带走的除了衣物、被褥、粮食和首饰银钱外,外加一箱笔墨纸砚和书本。


    余蕙快步走进主院,她看见王静,走过去问:“曲夫子在家吗?”


    王静朝后院指,“刚去后院,估计在私塾里。你找她有啥事?”


    余蕙不答, 她又问:“韩馆主还没回来吧?”


    “没有。”王静停下剪虾须的动作,看着她问:“想带你儿子跟我们一起走?”


    “你觉得曲夫子和韩馆主会答应吗?”余蕙没否认,她问起王静的意见。


    王静心想换她她不会答应,曲夫子的想法她拿不准,韩馆主肯定不会答应。


    “这次避兵祸大半个县的人都要跟着离开,王家也会离开吧?你儿子跟着王家人一起行动不就行,王家又不缺吃喝。你要是不放心,陪你儿子跟王家人待一块儿也行啊,不用领他来韩馆主面前晃悠。”王静委婉劝她,“还是说王家的人不打算离开潮安县?”


    “王二龙他们不打算离开,王家的家财太多了,带不走。”余蕙说。


    王静“噢”一声,的确是这样。


    “你忙,我去找曲夫子。”余蕙朝后院去。


    丹穗坐在学堂里,有好几天没有人来上课了,屋里残存的墨香也散尽了。她叹一声,也不知道等她再回来,这间私塾里的桌椅板凳是否还完好。


    “曲夫子。”余蕙喊一声。


    丹穗转过头,她清楚她的来意,这是一件让她为难的事,于是她便没有出声搭话。


    “曲夫子,我想求您一件事,这次离乡逃命,我能不能带上我儿子跟武馆的人一起走?”余蕙目含央求地说,不等丹穗回答,她举手发誓:“我保证,我以我的命保证,他对你们绝没有恶意,他也恨他爹和他叔叔伯伯们,绝对没有替他们报仇的想法。”


    “他恨他爹我能理解,他护着你就会恨他爹。但他有八个叔伯,这八个叔伯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丹穗问。


    余蕙言辞肯定地说没有。


    丹穗看她两眼,她推托说:“就是我能同意,其他武夫子也不会同意,不如你们母子俩单独备驾车跟着大部队一起走?”


    “他姓王,他一落单,以前受过他爹和他叔伯欺负的乡民,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欺负他。”余蕙解释,她接着央求:“曲夫子,就让我带上他跟在你们车队后面,你们要是不放心,我不让他在你们跟前露面可好?”


    丹穗心想也对,换是她,她也会趁仇家的孩子落单的时候想法子报仇。她考虑着余蕙的儿子曾主动让她离开王家,前来投奔武馆,想来不是个不明是非的孩子。


    “那你看好他,不要让他乱跑。”她松口答应了。


    余蕙感激涕零地道谢,“我这就去告诉他。”


    余蕙前脚刚走,闻姑婆提着包袱来了,丹穗以为她也想带上儿媳妇和孙子跟她一起走,却没料到闻姑婆是要来照顾她的。


    “曲夫子,我跟你同车照顾你,路上我还给你们洗衣做饭。”闻姑婆说。


    “你儿媳妇和孙子呢?不跟我们一起?”丹穗问。


    “我儿媳妇和孙子跟霞霞家的车队走,我已经跟霞霞说好了。”闻姑婆是特意为照顾丹穗来的,她怀有身孕,身边也没有长辈照顾,韩乙又是个男人,还要负责探路,再有心照顾也做不到周全周到。


    丹穗想了想,她没有拒绝,“那就谢谢姑婆了,有你照顾我,我跟韩乙都能轻松许多。”


    闻姑婆忙摆手,“可别谢,这点事算什么,你们夫妻俩是我们祖孙三代的恩人,这个恩,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现在有个机会让我尽尽心意,我心里好受许多。”


    丹穗闻言就不客气了。


    *


    傍晚,太阳落山,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回来,丹穗听到说话声出来,好一会儿才见韩乙进来。


    “在外面说什么?”丹穗问。


    韩乙没答,“东西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丹穗跟他一起往后院走,又说:“闻姑婆打算跟我们一起走,她要继续照顾我们,你等会儿谢谢她。余蕙要带上她儿子跟在我们车驾后面,她盯着她儿子,不让他在我们眼前晃悠,我答应了。”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她了。”韩乙回答,到了后院,他看见闻姑婆,按丹穗交代的,他去道谢。


    闻姑婆把晚饭做好了,韩乙回来她就端菜。这顿晚饭,李石头和狗蛋跟他们夫妻俩一起吃,韩乙把赶车的任务交给他俩,一个是丹穗,一个是刘环娘,这两个有身孕的妇人乘坐的牛车,他俩一人负责一个。


    饭后,韩乙陪丹穗出去散步消食,他跟她说白天统计的情况,潮安县六个乡四十二个村共一千三百三十七户人家,截止到今晚,共有一千零二户村民在乡长那儿做登记,余下的三百来户人家不肯离开。


    绕宅三圈,天色暗下来,韩乙牵着丹穗回去洗漱,“今晚早点睡,过了今晚,你就要跟我一起受累了。”


    “别这么说,跟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觉得累。”丹穗见韩乙忧思重,她没好意思说她不仅对以后的日子不害怕,甚至对这种集体大逃亡感到兴奋。


    韩乙摸一把她的肚子,他暗叹一声,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后半夜,公鸡初啼,夜幕还笼罩着海边的小县城时,离海近的渔民已经动身了。


    “大金村的村长呢?”临海乡的乡长举着火把高声问,“大金村的村民都到齐了?没有漏下的吧?”


    “乡长,二十七户人家都到齐了。”金村长回答。


    “小金村呢?”乡长又问。


    “也齐了。”


    乡长又问另外三个村,确定人都到齐了,走到镇上,他去找曹师爷回话。


    逃亡的队伍由潮安县六个乡组成,马县官和曹师爷统管,依次下去由乡长和村长分管。


    *


    辰时初,曲丁庆和孙大成他们四家在私塾的后门集合,丹穗和韩乙也准备好了,行李都装在一驾牛车上,丹穗和闻姑婆坐在另一驾铺着厚褥子的牛车上,由李石头负责赶车。


    “都准备好了?”韩乙问。


    “可以走了。”曲丁庆说。


    孙大成朝狗蛋招手让他来赶牛车,“你们走。”


    韩乙赶车打头走在前面,后面的牛车一一跟上。


    王静和海燕坐在余蕙弄来的骡车上,王静见王九龙扒着车门往外看,她疑惑地探出车窗,发现孙大成和大胡子这两个武师落在后面没有跟上来。


    车队越走越远,王静确定那两个武师没有跟上的打算,她看向余蕙和王九龙,问:“你俩是不是知道什么?”


    “九龙在王家听说王二龙打算等韩馆主他们离开后,他要安排人毁掉宅子和他们新建的房子。昨天晚上我带他过来,路上遇到韩馆主他们,他把这个消息跟他们说了。”余蕙有些得意,她就说吧,她儿子不会偏向王家那群恶棍。


    王静一想就明白了,王家残存的恶毒崽子要没命了。


    “自找死路。”海燕面无表情地说。


    余蕙没接话,在她看来,胡虏的军队一来,王家就会被一窝端了。这是个好事,王家被灭,她儿子改名换姓,此后不必再背负骂名生活。


    半个时辰后,韩乙等人抵达潮安县最西边的胡瓦村,此时已有两个乡先到了,马县官也在。


    闻姑婆扶丹穗下车歇一会儿,李黎朝她快步走来,她有些急躁地问:“曲妹子,丁俞怎么没跟上来?”


    “他没跟上来?”丹穗吃惊。


    “你不知道?”李黎环视一圈,不见孙大成的身影,她忙去找刘环娘。刘环娘已有七个月的身孕,孙大成怕她担心,昨晚就把他的行踪跟她交代了。


    “昨天听说蟊贼要上门放火烧房子,他俩留在家里除几个蟊贼。”刘环娘交代,她不担心孙大成,此时还有心情打趣:“李黎,你带铜镜了吗?”


    李黎一怔,她不明所以地点头:“带了,你这时候要用?”


    “不,是给你用。你对着铜镜照一照,以后再嘴硬说不关心丁兄弟的死活,就想想你这副样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曲妹子。”刘环娘看向丹穗。


    丹穗惊讶地看着李黎,她惊呼:“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李黎恼羞成怒,她红着脸说:“你听她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刘环娘“嘁”一声,她跟丹穗说:“你的事多,跟我们离得又远了点,没察觉到也正常。她跟丁兄弟早就在一起搭伙吃饭了,要不是她不答应,丁兄弟已经住进她家里。”


    “那是他不会做饭。”李黎嘴硬。


    丹穗头一个不信,“他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谁不会做饭?丁大哥要是不会做饭,他怎么会有那么壮的身板?”


    “平安他爹不仅会做饭,还会自己缝衣裳。”刘环娘接话。


    “韩乙也是。”丹穗点头。


    “你们在说什么?”郭飞燕也来了。


    刘环娘指指李黎,“她发现丁兄弟没跟上,慌得找我打听消息。”


    “丁兄弟没跟上?他人呢?”郭飞燕惊讶。


    刘环娘笑,“看吧,除了你,谁知道他没跟上来?”接着跟郭飞燕解释孙大成和大胡子的行踪。


    郭飞燕明白过来,她趁机追问:“李妹子,你在顾虑什么?忘不了小娥她爹?”


    李黎没吭声。


    刘环娘指向不远处携家带口的村民,大概因为家人、亲戚、族人都在身边,多数人脸上没有忧愁,老人坐在一起高声交谈,小孩们绕着大人的腿追跑,要不是地上放着一堆家当,实在看不出是去逃难的。


    “这年月,死人快有活人多了,能活着就不要顾虑太多,怎么快活怎么来,不要压抑自己,至少哪天突然死了,死之前不会有太多后悔的事。”刘环娘劝说。


    “小娥害怕他。”李黎总算透露口风,她眼睛看向旁处,十分坚定地说:“小娥不喜欢他,我就不会跟他在一起。”


    郭飞燕和刘环娘都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两人沉默一会儿,郭飞燕开口说:“小娥有你这个娘是她的福气。”


    丹穗点头,她对郭飞燕和刘环娘说:“两位嫂子,这话我们就别透露给丁兄弟,他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小娥身上,免不了去讨好她,这会给小娥带来压力。再一个,他是真情实意地讨好小娥,还是一时之计,我们都不能保证,还是日久见人心吧。”


    郭飞燕和刘环娘都答应了。


    “人快到齐了,我们要动身了,都到车上去。”曲丁庆抽空来支会一声。


    丹穗回到自家的牛车上,她扶着车棚站在车驾上往东看几眼,一千余户村民带着家当蜿蜒二十余里,赶着驴车牛车的、挑担的、推车的,牵羊赶猪的……规模大到让她紧张又兴奋。


    韩乙从后方快步跑到前方,他跟曲丁庆碰个面,当即敲响铜锣,牵着拉行李的牛车走在前面。


    曲丁庆带着武馆里十五岁以上的弟子沿路一字排开,他们负责维持秩序。


    衙门的衙役落在后半段,负责压阵。


    一县六乡一千余户人家正式踏上避难的求生路。


    此时,千里外,东边的海面上,黑压压的战船弃城南逃。


    隔日,泉州被胡虏占领。


    第67章 在路上 出潮州入梅州


    是夜, 孙大成躺在屋顶上浅眠,大胡子坐在一旁心浮气躁地挥蒲扇, 一听到蚊子的嗡嗡声,蒲扇似的大掌就拍了过去。


    又是一声响,孙大成翻身坐起来,他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大胡子瞥他一眼,不理。


    孙大成离他远一点,他调侃道:“你长得五大三粗的, 又皮糙肉厚,倒是招蚊子喜欢,它们都叮你, 倒是不叮我。”


    “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大胡子拿他的话堵他。


    “嘿, 你这人……”孙大成觉得他无趣, 他摇头说:“你也就在韩乙面前好说话,可惜他有贤妻,明年还会抱幼儿,不会舍命陪你一起去抗击胡虏。”


    大胡子摇蒲扇的动作一顿,说:“我也没想让他跟我一起去。”


    “你真想去?”孙大成激动,真让他诈出来了。


    大胡子又拍死一只吸血的蚊子, 他捻着蚊子在指腹上狠狠一搓,粗声说:“胡虏可恨。”


    “可朝廷大势已去,别说一个你,就是再来上万个你这样的兵,在胡虏大军面前还是不能翻盘。”孙大成说。


    “我知道,但我觉得这样逃了挺没骨气。”大胡子又开始大力扇风,他烦躁地说:“我这条命留着也没大用,还不如上战场杀他娘的十个胡虏兵。”


    孙大成沉默下来, 这个事不能细想,他也知道在这个关头逃跑挺没骨气,不止大胡子和他,他敢肯定,韩乙和曲丁庆也有这个念头。还有一点,他们如果不带着潮安县上千户人家逃离,胡虏追上来,上千个渔民去前线杀敌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至少能给朝廷残军挣出一天的逃跑时间。


    但是还是那句话,眼下的局势,填多少条命进去都是杯水车薪,还不如跑了。


    “你还是留着这条命多活几年,以后多杀十来个贪官污吏,这更实用些。”孙大成劝他,“还有李黎和小娥母女俩,你不管了?等胡虏走了,你俩拜个堂,让她给你多生两个儿子,你把一身的功夫教给他们,再教出一群有侠义之心的徒弟,学成后都派出去杀贪官污吏,这可比杀十来个胡虏有意义多了。”


    大胡子也懂这个理,就是不甘心做个逃兵。


    “可算来了。”孙大成看向远处。


    大胡子看过去,通往镇上的路上出现几点火光,风里传来说话声。


    “二爷,待会儿你点火,你亲手烧掉那座宅子出气。”代替蚂蚱新上位的狗腿子鼓动道。


    王二龙正有此意,他哼道:“便宜他们了。”


    “二爷别生气,等胡虏大军来了,咱们投靠胡虏人,以后他们再回来,我们把他们抓进大牢砍头。”另一个狗腿子说。


    王二龙踹他一脚,“闭嘴,少在外面胡咧咧,这话传出去让有心人听见了,爷头一个宰了你。”


    如今潮安县还余下三百多户人家,其中大部分人留下是为抗击胡虏,为皇室残存血脉效力,王二龙可不敢在胡虏占领潮安县之前广而告之他的谋算。


    “宰吧。”大胡子从树后走出来。


    “谁?”王二龙吓得跳起来,他扯着狗腿子挡在身前,借着昏暗的月色仔细打量。


    孙大成扛着长刀从树上跳下来,他意味深长道:“投靠胡虏?看来我们留下是别有收获啊。”


    大胡子胸中的郁气瞬间膨胀,他二话不说利落出刀,惨叫声还没消失,一颗人头飞出三尺远砸在树上。


    “啊!救命啊!”王二龙认出人,他转身拔腿就跑,他一跑,提着灯笼抱着火油准备放火烧宅的五个狗腿子也各跑各的。


    孙大成和大胡子分两个方向追赶。


    烈烈风声极速掠过,身后的脚步声越逼越紧,抱着火油罐子的地痞猛地回身,手上的罐子被大力抛出去。然而他怀里的火折子刚掏出来,火油罐子被一刀劈碎,气味浓郁的火油飞溅一地。


    “大侠饶命!”地痞大哭着跪倒在地,手上却悄悄拔掉火折子的盖子。


    大胡子拎刀上去,他持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手上发力,嗤道:“雕虫小技。”


    刀刃见血,被风吹燃的火折子猛地抛起来,大胡子衣裳上沾了火油,他迅速抽刀闪躲,人躲开了,淋了火油的大刀碰上火苗迅速蹿起大火。大胡子怒极反笑,他抡着火苗飞蹿的大刀追上去,一刀削去对方半个脑袋,火苗炙肉滋啦啦响。


    “啊!啊啊啊!!”脑袋没了一半,人还活着,这个想要纵火的地痞痛得满地打滚,厉声惨叫,惨叫声响彻夜幕。


    王二龙回头看一眼,只见一柄燃烧的火刀朝他追来,他吓得两腿发软,竟没法再迈开。


    “好汉饶命,我知道错了。”王二龙屁滚尿流地跪地求饶,“好汉饶命,求你别杀我,你只要不杀我,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赌坊也给你。”


    大胡子恍若未闻,他挥刀劈下,“跟你爹团聚去吧。”


    血浇灭刀上的火,大胡子胸中的郁气却越烧越旺,他跟孙大成说:“我去烧了赌坊,你先去追韩乙他们。”


    孙大成怕他犯傻留下来不肯走,他收刀说:“我跟你一起去。”


    大胡子没有拒绝。


    潮安县此夜如一座空城,他们二人行走在镇上,狗吠声没有了,鸡鸣也没有,所过之处皆静悄悄的。


    后半夜,二人来到迎安大街,靠近赌坊发现里面有火光,还有说话声,走进去一看是赌坊的打手们在里面商量迎接朝廷残军,他们相互约定在胡虏大军赶来时反水投敌。


    孙大成和大胡子一不做二不休,全把人杀了,再纵火烧了赌坊。


    “再去王家宅子里走一趟?”孙大成提议。


    “你想做什么?”大胡子问。


    “与其把王家的家私留给胡虏人,不如我们今夜拿走,他们攒下的家财都是从潮安县乡民身上搜刮来的,也该还回去了。”孙大成说。


    “行。”大胡子欣然同意。


    王家宅子里不剩多少人,早在两日前官府催人逃亡避难时,能走的都走了。半年前舍不得王家富贵的姨娘们,以及舍不得孩子的姨娘们,在性命面前,都弃了富贵选择逃生。余下的人是王家九霸的正房太太和其所出的子女,大胡子和孙大成闯进去时,一窝妇孺毫无阻拦之力。


    大胡子挟持管家去王家财库,孙大成去牲畜圈赶牛驾车,两人如入无人之地,毫不避讳地扛起装银钱的麻袋和箱子装车。


    “车上装不下了,还有多少?”孙大成问。


    “还有不少,这狗娘养的,他们到底祸害了多少人?”大胡子大骂。


    孙大成刚要说他再去找辆牛车,猛地听见鼓声,他在战场待过,分辨得出各种鼓声代表什么号令。他踩着牛车攀上屋顶,站在屋顶上眺望海面,远远能看见火光,风中传来猎猎旌旗响。


    “走!快走!”孙大成跳下屋顶,“我们快走,海面上有军队。”


    大胡子一听,立马牵着牛缰绳快步朝后门走。


    “好汉好汉,带上我。”管家跳起来要跟上。


    大胡子和孙大成没理,管家跟到半道又快步拐回去,他去王家财库装一兜金银珠宝,出了门快步朝家里跑。到底还有点良心,他离开之前跟躲在屋里的九房太太们吆喝一声军队来了快逃命。


    太阳出来,天色放亮时,朝廷残军上岸,大胡子和孙大成赶着牛车抵达胡瓦村,二人沿着路上的痕迹朝西追去。


    *


    “通知下去,再有半柱香我们就动身。”韩乙交代崔生,这是他从五十八个习武的徒弟中挑的,崔生做事利索,性子火急火燎的,嗓门比大胡子的嗓门大,非常适合传话。


    崔生得令,一路疾跑过去,边跑边高声喊。


    半柱香后,所有人整装待发,韩乙和曲丁庆按昨夜商量的路线继续走。路上经过村庄和乡镇,他们都是绕路,不会带着大几千人冒然闯入本地人的地盘,但会把泉州战事透露过去,便于有逃难打算的人抓紧去逃命。


    “好汉,你们这是打算逃到哪儿去?”


    “你们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啊?”


    “我们能跟着你们的队伍走吗?能啊?谢谢你,谢谢你们。”


    一路走一路接收他乡避难的人群,五天后,在即将走出潮州地盘时,大部队由一开始的一千零二户人家增加为一千三百户人家。


    再往前就要进入梅州的地界,而孙大成和大胡子还没追上来,韩乙和曲丁庆商量着在此地等一天,一天后他俩要是还没追上来,他们其中一个要带人折返回去寻找,一个人继续带大部队赶路。


    好在傍晚的时候,孙大成和大胡子赶上来了。他俩赶着两辆装满银钱的牛车,因负重太过,牛拉不动,上坡的时候还要他们下来推车,这才拉慢了速度。


    “你们离开的第二天黎明,朝廷的军队就退到潮州了,胡虏的军队紧随其后,当天天还没亮就在潮州海域干了一仗。”孙大成把战事传递下去,他庆幸道:“实在是赶得巧,再晚一天我们就被堵上了,想逃都逃不了。”


    “这一仗我朝是胜了还是输了?”马县官追问。


    “不知道,两方打起来我们就跑了。”孙大成如实说,等马县官离开,他跟韩乙和曲丁庆告状:“要不是我死命拦着,大胡子就折返回去杀胡虏了,他觉得我们逃跑没骨气。”


    “哎!”大胡子急了,“我是说我自己,没说你们。”


    “你别急,我们都没急,你急什么?我可不觉得这次逃跑没骨气,你看我们帮多少人逃离被赶上战场被屠杀的死局,只要我们把他们全头全尾地带回去,这就不是逃跑,是在救民。”曲丁庆说。


    “说得没错。”韩乙接话,他看着大胡子说:“你以为我们带大几千人上路是件容易的事?这还没走出潮州,就有人想回去了。还有嫌我们净走荒僻的地方,他们想要进乡镇住客栈过夜。”


    “想回去就让他们回去,死了活该。”大胡子不耐烦道,“不想跟着队伍走的也让他们离开,爱住哪儿住哪儿,被当地人掳走砍死也是他们自找的。”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是我们带出来的,我们要负责。”韩乙不赞同他的话,“你们带来的消息很及时,在这之后,估计没人琢磨着拐回去了。”


    大胡子想了想,没再吭声。


    “我去看看我媳妇。”孙大成一跃而起。


    “李黎挺关心你,你也去看看她。”曲丁庆跟大胡子说,他发现他的胡子又长长了,又老话重提:“你的胡子什么时候剃干净?可别长虱子了。”


    大胡子瞪他一眼,“咸吃萝卜淡操心。”


    韩乙懒得听他们拌嘴,他去看丹穗,找了一圈才知道她摘野果子去了,还挺有闲情逸致。得知有李石头、闻姑婆和王静她们陪着,他就不过去找人,一头钻进牛车里倒车驾里睡觉。


    丹穗摘野果回来,看见他的大半条腿露在车驾外,她掀开车帘看一眼。


    韩乙没睡熟,她一回来他就发现了,这会儿闭眼装睡,发现她看一眼又蹑手蹑脚走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再过来,他搓把脸下车去找。


    “你睡醒了?李石头抓到两只野鸡,我们今晚烤窑鸡,你吃过窑鸡吗?”丹穗兴奋地问。


    “不就是埋在土里烧?”韩乙一屁股坐她身边,他打个哈欠说:“我也会做,梅州多山多树,等我们安顿下来,我逮竹鸡烤给你吃。”


    “我们要在梅州落脚?”丹穗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


    韩乙点头,“马县官说梅州客家人多,客家人团结好战,而且还熟悉山里的环境,我们住在他们的地盘上,退可逃,进可攻。”


    第68章 在路上 找到落脚地


    天色近晚, 郁郁葱葱的山林里鸟鸣响彻四野,一同响起的还有呵斥孩子的声音。


    生活在海边的潮州人, 见到的多是石头山,鸟也多是海鸟,不像潮州和梅州交界的地方,山林茂密,树木高大,树丛之间随处可见鸟雀栖息的巢, 闲不下来的孩子们精力旺盛,一股脑都往树上爬,坐在树杈上翻鸟巢找鸟蛋。


    韩乙看去一眼又一眼, 不知道是要当爹有怜悯心了, 还是单纯地烦吱哇乱叫的调皮鬼, 他不喜地皱眉:“原来我小时候这么讨人厌。”


    “什么?”丹穗没听明白。


    “我小时候也经常上树掏鸟窝,鸟窝里要是有蛋我会全部拿走,村里人让我给鸟留一两颗蛋,我死都不肯听,一定要全拿走吃了。”韩乙折断一根树枝,他笑道:“我那时候只当是他们忽悠我, 想等我走之后把我留下的鸟蛋捡走。今天才看明白,他们是可怜守着鸟巢不肯离开的母鸟。”


    “你想的可能是对的,鸟吃庄稼很厉害,种地的人恨不得鸟雀全死光,我见过一个村的人,他们不仅要偷光巢里的蛋,还得把鸟巢烧了,为的就是驱赶鸟雀。”丹穗说。


    韩乙嗤一声, 他看丹穗一眼,扭过头笑出声。


    “笑什么?”丹穗拍他一掌,“我哪儿说错了?”


    “你现在可真偏向我,鸟又不是都是害鸟,鸟还吃庄稼地里的害虫呢。”韩乙满眼喜爱地看着她。


    丹穗脸上一热,微微薄红。


    韩乙扶着膝盖站起来,他伸手拽丹穗起来,“走,陪我去阻止这帮讨厌鬼的恶行。”


    “秋天了,再有两个月天就冷了,你们这些娃娃掏鸟窝就掏鸟窝,拿走蛋别拿走窝,成鸟没窝会冻死………窝里新孵出来的幼鸟还回去,别拿在手上玩。”韩乙牵着丹穗走到一棵树下喊。


    韩乙的潮州话说得有模有样的,跟本地人交谈是没有问题的,丹穗看不需要她代劳传话,便只当个陪衬陪他到处走。


    “曲夫子,吃饭了吗?我家的饭好了,一起吃点?”闻娘子喊。


    丹穗摆手,“我家今晚的饭不错,我留着肚子回去吃。”


    闻娘子一笑,“行,那你回去吃。”


    附近的人听到声纷纷看过来,有人采多了野菜问丹穗要不要,也有人赠送自家采摘的野果子,丹穗一概不受,全部拒绝。


    夜幕降临,山林里先一步步入黑暗,树上的孩子都下来了,丹穗和韩乙也往自家挖坑造饭的地方走。


    两只窑鸡,一锅菜粥就是今晚的晚饭,丹穗分得一个鸡腿两个鸡翅,鸡皮糯香,鸡肉嫩得要出水,她头一次尝试这种吃法就爱上了,要不是怕夜里吃多了难消化,她觉得她能再吃半只。


    夜里躺在牛车里睡觉,丹穗还在回味:“你做的窑鸡有闻姑婆做的好吃吗?”


    “我明天做给你尝尝?”韩乙听出她的意思。


    “算了,还是让闻姑婆做吧,你多逮几只野鸡就行。”丹穗笑着说。


    “行。”韩乙答应她,他拉起被子给她盖严实,一手隔着被褥放在她腹部,他认真地说:“你要是有不舒服的时候,可一定要给我说,别嘻嘻哈哈地隐瞒过去。”


    “我晓得,我又不想死,怎么都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丹穗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个错觉,认为她会强装坚强委屈自己。


    “睡吧。”韩乙拍拍她,“我让闻姑婆进来陪你。”


    丹穗点头,离家后,每天晚上都是闻姑婆陪她睡在车驾里,韩乙靠坐在车辕上睡。不止他,曲丁庆和李石头他们也是,他们晚上还要守夜,不会让自己睡得太沉。


    大胡子站在车驾不远处,韩乙一露面,他扬手招呼一下,扭头离开。


    韩乙二话不说忙跟上去。


    大胡子和孙大成傍晚带来的牛车放在偏僻的树林里,牛已经放出去吃草了,只有两驾车驾,这会儿曲丁庆和孙大成倚坐在车辕上。


    韩乙见一抹流光抛过来,他伸手接住,入手冰凉,是一个银锭子,重量还不轻。


    “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傍晚那会儿人多,有件事没跟你说,我跟大胡子离开的那晚烧了王家赌坊,抢了王家财库,这两车装的都是银钱。”孙大成说。


    “王家的人要带着跟随他们的打手投敌,我们想着这些东西落在胡虏手上,不如我们拿走,到紧要关头,拿来买粮或是买地都行,也算用在潮安县乡民身上。”大胡子接着说,“只是这两车银钱要不要跟马县官和乡民们透露一声,你拿主意。”


    “这事还有人知晓吗?”韩乙问。


    “王家还活着的人知晓,我们没有赶尽杀绝,不过他们要跟上来的时候,我们把他们赶走了,是死是活全看他们的命够不够硬。”孙大成说。


    韩乙听明白了,他做出决定:“这两车银钱就我们四家人知道,不可透露出去,免得多生事端。等我们在梅州找到落脚的地方,用银钱的地方不少,到时候就用这笔钱。”


    孙大成等三人同意他的决定。


    之后四人商量着,把牛车上的银钱分到其他车驾上,万一路上遇点事,这两驾牛车落在敌人手上,他们可就白忙活一场。


    韩乙有两驾牛车,他分到一麻袋和一箱银钱,麻袋装的搬到运行李的牛车上,木箱装的放在丹穗乘坐的牛车上,让她当椅子坐。


    次日天明,解决掉早饭后,大部队再次动身上路。


    丹穗一开始是坐在牛车上,待日头越升越高,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时,她从车上下来跟着走路,走累了再坐回车上。


    日上三竿时,队伍停下来,疲累的乡民放下肩上挑的重担,原地歇息,顺带煮午饭。


    趁着大家都在歇息的时候,韩乙和曲丁庆孤身两人快速上山,他们走到山的高处爬上最高的树顶,根据山的走势判断前进的方向,以及在山间寻找炊烟。


    过了晌,韩乙和曲丁庆从山上下来,马县官听到动静慢悠悠过来询问一番。


    “没看见人烟,西南边地势好像低一点,我们走出这座山往西南方向走。”韩乙说。


    “听你的。”马县官也就是走个过场过来询问一声,这种在山野间行路的事,他不抢着做决定。


    韩乙和曲丁庆吃过饭,立即召集人动身。


    下午再探路,就换成大胡子和孙大成。


    大部队爬山涉水在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岭耗了三天都不见人群活动的痕迹,乡民们陷入怀疑走错路、担忧找不到回路的恐慌中,刘环娘的肚子也经不得继续颠簸,韩乙他们决定暂时不走了。大部队在此落脚歇息,由大胡子和曲丁庆带着衙役和武馆的学徒分两个方向去寻找出路。


    “我们逃出来快有半个月了,你们说胡虏的军队有没有走?”有人故意走到韩乙和丹穗附近讨论。


    这是想打道回府的人,生活在海边的渔民受不了荒山野岭的环境。


    “你们可以回去看看。”丹穗笑着高声说,“我们进梅州不过三四天,路上踩踏的痕迹还没消失,你们可以原路返回,去看看潮州有没有被胡虏占据。”


    说话的人瞪她,韩乙立马恼了,他指着人骂:“你他娘的瞪什么?老子欠你的?我们带你们逃出来是收你们钱了还是拿你们好处了?一个个挂着衰鸡脸给谁看?嫌逃难的路苦,你们自个回去,觉得我们带错路,你们自个走,没人拦你。”


    附近听到这话的人,顿时不吭声了,头也垂了下去。


    “消消气,消消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马县官出来安抚韩乙,他发声说:“我看这个地儿就挺好,我们走不出去,胡虏就是打到梅州估计也找不到这儿。”


    说罢又跟乡民说:“依我看,你们与其抱怨,不如腾出手来收拾住的地方,这要是下雨了,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话落,乡民们反应过来,那些没车驾的渔民们,当即去砍树枝割草,打算搭草棚编草帘。


    孙大成笑着走到韩乙旁边,他打趣道:“前几天大胡子说谁想回去就让他们走,你还不同意,说我们带他们出来就要对他们负责,今天你怎么发火赶人了?”


    韩乙瞥他一眼,孙大成哈哈大笑。


    眼瞅着韩乙黑了脸,丹穗出口打岔:“孙大哥,嫂子的身子还好吧?”


    “大夫说没啥大事,就是路难走,颠得她肚里的孩子太好动,动得她肚子疼。”孙大成朝她肚子看去一眼,他跟韩乙说:“还是要找个稳妥的地方住下来,至少要住到队伍里有孕的女人都生下孩子。”


    韩乙点头。


    *


    出去寻路的人四天后才回来,大胡子和曲丁庆都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


    “还是曲夫子高见,料到梅州话和潮州话不同,写了信让我们带上。”大胡子递出一张回信,“你看看,看他们写了啥。”


    曲丁庆也递出一张纸。


    “我看看。”马县官伸手拿过去。


    丹穗把手上的信也递过去,说:“这个地方的人说他们所住的地方容纳不下大几千人,不准我们过去。”


    “我这张信上倒是准许我们过去,但要我们缴纳银钱。”马县官说。


    “多少钱?”孙大成问。


    “每人二百文。”马县官递出信。


    韩乙看向丹穗,问:“我们这么多人,一共是多少?”


    “一千五六百两。”丹穗粗略一算。


    韩乙和孙大成他们对视两眼,他们手里的银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多。


    “每人二百文,七口之家也就一贯多钱,不算多,都拿得出来。”马县官说,“那我们就去这个地方?我去把这个消息传下去。”


    见马县官利索离开,韩乙他们咽下他们掏这笔钱的话。


    有落脚的地方,多数人都愿意出这笔安家费,意见达成一致,大队伍当即收拾行李动身。


    曲丁庆去的那个聚落,他和衙役们只带干粮上路,一来一回耗了四天,大队伍带着沉重的家当,路上走了七天才抵达。


    “这是什么声音?”孙大成停下步子,“我怎么听见打斗的声音?”


    “不会是胡虏打来了吧?”李石头恐慌。


    “我们去看看。”韩乙说,他去跟马县官通个气,拎着断刀和大胡子他们朝不远处的土堡跑去。


    第69章 落脚梅州 与客家人同居


    韩乙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在稻田里打群架, 镰刀和锄头都用上了,倒下去的人鲜血直飙, 抡着锄头凿人的人脸上也淌着血,双方人都打上头了,叫骂喊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然而在他们抡着长刀靠近时,在场的所有人一致停下殴打厮杀的动作,带着狠劲和凶煞的眼睛齐齐盯着他们,黏着肉沾着血的锄头和镰刀对着他们。


    不用传话, 韩乙、曲丁庆和孙大成、大胡子他们默契地放慢步子,慢慢停了下来。


    “那个…我们没恶意。”韩乙讪讪解释,他垂下手上的断刀, 说:“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吗?”


    对方不搭理, 还气势汹汹地一步步靠近。


    韩乙不自觉后退, 他低估了“客家人好战”这句话的分量。


    “你不是会写几个字?”孙大成提醒。


    “没纸没墨,我往哪儿写?”不过这话提醒了韩乙,他推出曲丁庆,催促道:“你瞧瞧,这里面有没有熟面孔?”


    对面一大群人,人挤人, 曲丁庆认不出来,他招手喊几声,没人回应。


    “要不把刀丢了?证明我们没恶意?”孙大成问。


    韩乙摆手,“跑吧,把他们引过去,也让潮州人见识见识,让他们心里有个数,以后住下别招惹本地人。”


    韩乙他们一跑, 后面的一群人立马吆喝着追上去。


    “是胡虏,胡虏追来了。”爬在树上望风的衙役看见一大群人追着韩乙他们跑,他惊恐地喊一嗓子。


    “胡虏来了,胡虏来了,我们快跑。”


    “什么?跑什么?”队伍后面的人没听清。


    “胡虏来了,快跑,家当别要了,逃命要紧……孩子孩子,孩子掉了……”


    大几千人一哄而散,朝四面八方逃去。


    “曲夫子,我们也快跑吧。”闻姑婆紧张地喊。


    “真是胡虏?”丹穗惊疑不定。


    “先别管是不是胡虏,我们快跑。”闻姑婆架起丹穗的胳膊,拖着她赶紧去逃命。


    “你去扶刘环娘,我能跑,不用扶我。”丹穗推开她,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李石头爬树上去了,她大声问:“石头哥?看见韩乙了吗?是胡虏追来了吗?”


    “不是胡虏!”李石头大喊一声,“不是胡虏,都别跑!”


    “不是胡虏。”丹穗忙跟着喊,“不是胡虏,不用逃,都回来。”


    听到声的纷纷停下步子,再把消息传开。


    大几千人大叫着四散跑开,声势也不小,追着韩乙他们跑的梅州人辨不清情况,领头的人迟疑地慢下步子,盯着前方混乱的人群。


    韩乙他们回到队伍里把人召集起来,受到惊吓的潮州人在收拾被他们逃跑时踩烂的行李时,都在责怪最开始假传消息的衙役。


    刘环娘受到惊吓,这会儿大夫在给她把脉,丹穗去瞧过后,她去找韩乙。


    “你跑得可够快的,就属你逃得最远吧?”韩乙盯着马县官,“你的官印呢?拿出来抛出去给他们看看。”


    马县官跑得脸色赤红,听到这话,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脸憋得发紫。他咳了好几声,才支吾着低声说:“官印跑丢了,你随我去找找。”


    韩乙瞥一眼丢在他腿边的行李,装衣裳的包袱都在,官印会跑丢?怕不是被他故意丢的,这样即使胡虏兵抓到他只会以为他是个普通的老头子。


    大胡子讥笑一声,马县官低着头不吭声。


    “官印在哪儿?你带我去找。”韩乙不给他留面子,直接把话说破。


    马县官带他去找。


    丹穗看看乱糟糟的队伍,又看向十来丈之外的梅州人,对方似乎也在讨论什么,不一会儿,一半人折返回去,另一半人朝这边走来。


    “这是想起老曲来打过招呼的事了?”大胡子问。


    “我去拿纸和笔。”丹穗说。


    双方的距离拉近,韩乙也带着马县官找回丢弃在草丛里的官印和文书,他拿着官印和文书上前递给对方领头的人。


    “要说什么吗?”丹穗碾着墨问。


    “问他们要不要大夫看伤,他们打群架死伤不少人。”韩乙说,“告诉他们我们这儿有大夫。”


    丹穗写字递过去,顺带递出毛笔,对方看过后,他们归还官印和文书,请他们去寨子里一叙。


    半道遇上两个青年人扶着一个胡须发白的老头赶来,老头开口就用官话说:“今天的事我都知道了,都是误会。你们派来的人一走就是十来天,我们等了又等都不见人影,还当他是其他寨子派来糊弄我们的。今天他们看见四个拿刀的壮汉闯进来,误以为是胡虏派来探路的人,这才追着他们跑。”


    “我们哪里像胡虏?我们分明都是汉人的长相。”大胡子急了。


    老头看一眼他脸上浓密的胡须,打哈哈说:“离得远,没看清。不过胡虏早就打过江,都城都被攻破了,想来投靠胡虏的将士不少,如今已经不能用长相来区分是胡还是汉。”


    这话不假,听到的人无不叹气。


    “老人家,你们跟外面还通有消息?我以为你们住在山里不知道外面的事。”韩乙疑惑。


    “北边一直有难民逃过来,跟你们一样。”老头说。


    说着话,寨子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寨子,一座大山的山脚下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土堡和木屋聚集在地势平坦的山谷上,低矮的山头也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分布,山的半腰是一阶高过一阶的庄稼地,此时正值秋收,深绿色的山间,金黄的稻子点缀在其间。


    来到寨子里,老者把他们带到晒谷场,这处占地不算大的晒谷场险些容纳不了一千三百户乡民。


    “这是我们寨主,姓刘,他也懂中原话。”老者介绍。


    韩乙问好,他再次示好:“刘寨主,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大夫,你们需不需要大夫给寨民治伤?”


    “我们寨子里也有大夫,不过多几个大夫帮忙也不错,那就有劳了。”刘寨主说。


    韩乙转身离开,他带着衙役去喊大夫。


    刘寨主询问他们逃到梅州的缘由,曲丁庆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并言明等胡虏军队离开,他们就带潮州乡民回去。


    “胡虏军队什么时候离开?潮州远离中原,再往南也没多少地方了,朝廷军队还往哪儿逃?依我看,胡虏不把朝廷残余势力杀光,是不会折返回中原的,你们留在这儿的时日可长也可短。”刘寨主说。


    曲丁庆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恍然道:“之前你们提出的条件我们都答应,每人交二百文的落脚费,今天天晚了,明天就能凑齐交给你们。”


    刘寨主满意,他领他们去寨子里安置。


    丹穗从牛车上下来,她近距离打量客家人的土堡,竟是圆弧形的墙,占地好似远超平江城的施园,高度也超过施园的走马楼。走进土堡,她发现土堡上方没屋顶,跟四四方方的宅院不同,它似水井,内壁上嵌着如蜂孔的房间。


    “刘寨主,这一座土堡有多少间屋子?”丹穗问。


    “这座小一点,只有三百七十二个房间。”


    “小?这还小?”众人齐齐惊呼。


    “我们这儿最大的土堡有四百六十二间房,能住八十余户人。”刘寨主得意地介绍,“这座土堡还有九十几间空房,你们分出一部分人住进去。对了,我们只让你们借住到明年开春,天暖和之后,你们要是还不打算离开,想再住下去就得交租子,不想交租子就出去搭草棚。要是想长久留下,也可以建土堡,宅基地不要钱,我还会安排人教你们盖房。”


    “刘寨主,你想让我们留下?”韩乙问。


    “能壮大寨子,何不是一桩好事,以后胡虏闯进来,我们人多还能把他们赶跑。”刘寨主不否认,他笑言:“你们知道客家人吗?客居他乡就是客家人,我们祖上是从北方迁来的,最早可追溯到汉朝。都是逃难过来的,我们不像本地人,霸道无赖,我们愿意接纳同是逃难的你们。梅州是个好地方,多山多水多树木,出产多,人只要不懒就不会饿肚子。”


    “我也是北方人,你是哪一年迁过来的?”韩乙打听。


    “我生在梅州,我爹跟着我爷逃过来的时候才六七岁。”刘寨主透露一句,他催促问:“留在这儿住的人分出来了吗?天要黑了,我还得带你们去旁处找住的地方。”


    丹穗和刘环娘她们不想再奔波,她们四家打算在这儿住下,马县官一看,他也决定住在这儿。


    留下九十三户人家挤九十三间空屋,韩乙带着余下的人跟着刘寨主离开。


    一直到深更半夜,韩乙和大胡子才回来。


    丹穗都睡一会儿了,她听到动静惊醒过来。


    “是我。”韩乙说。


    丹穗闻到酒气,问:“你喝酒了?”


    “在刘寨主家吃夜饭,喝了两碗。”韩乙漱漱口,他摸索着点燃蜡烛,问:“你要不要出去看看,出门就能看见天,外面好亮,今晚月色好。”


    “我看过了。这儿真奇妙,他们是怎么想出来把房子盖成这样的?像巨大的水井冒出地面。”丹穗很好奇。


    “你不觉得土堡像城墙?只要守住门,敌人就打不进来。”韩乙不急着洗漱,他坐在椅子上翘起腿,说:“我问刘寨主了,客家人是北方各个地方逃来的人组成的,有的是因为天灾,吃不上饭才一路乞讨过来,有的是躲避战事逃来的,他们生存经验足,才盖出这样的土堡。”


    话落,他又说:“你猜他们今天为什么打起来。”


    丹穗不知道他是因为有落脚地高兴还是喝多酒的缘故,难得的有谈兴,她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今天打起来的两方人,一方是客家人,一方是梅州本地人,因为本地人割了一户客家人的稻子还骂人,明摆着欺负人,两家人打起来。之后双方的族人见了都去帮忙,最后演变成客家人和本地人干起来,新仇加旧恨,就动起刀子。”韩乙把外面的见闻讲给丹穗听,他啧啧道:“今天死了五个人,伤了七个人,这下仇怨又大了。”


    “听起来两方人是水火不容,但他们今天误以为你们是外敌的时候,又二话不说地团结起来,一起去追你们。”丹穗说。


    “对!所以我说这儿的人挺奇怪,奇怪得很。”韩乙拊掌,他激动地摇头,“跟梅州人生活在一起有意思些,内里再怎么斗,遇到外敌时是一心的。唉,你瞧瞧,今天梅州人去追我们,潮州人也以为是胡虏来了,吓得一哄而散。大几千人呐,对方才一两百人,手上又不是没菜刀没锄头,硬是不敢反抗,掉头就跑。也不知道是胆小,还是他们没这个意识。”


    “你想留下来?”丹穗察觉出他的意思。


    韩乙沉默一会儿,说:“再看吧。”


    第70章 领头羊夫妻 收稻、收钱


    丹穗被嘈杂的脚步和说话声吵醒, 她睁开眼,见屋里漆黑一片, 转头望向靠床一侧墙上的窗杦,窗口框进来的天幕上还缀着一颗暗淡的星子。


    “怎么回事?”韩乙搓搓脸下床开门出去。


    住在这一层楼的潮州人都醒了,在韩乙和曲丁庆他们开门后,其他的人陆陆续续也开门出来。站在自家住的门外,能看见对面下层楼挤挤挨挨往下走的人,跟蚁群出洞和蜂群出巢有八九分相似。


    “这么早就下地干活儿?”有人嘟囔出声。


    韩乙想了想, 他高声开口说:“如今我们住在客家人的地盘,日后不知还会住多久,我们要跟他们好好相处。这会儿醒了, 再躺回去也睡不着, 闲着不如去给他们帮帮忙。这样, 除了老人、小孩和大肚子妇人,其他人都回屋穿上衣裳,拿上镰刀跟我下楼,我们去帮他们收稻子。”


    闻声,大多数人都动了,就是有人不情愿, 看这架势也不敢出声反对。


    “马县官,你去找六个乡长,让他们吩咐下去,各个村的村长管好自己村的人,不管是客家人还是当地的人,都不要跟他们发生冲突。昨天的事大家都亲眼看见了,这儿的人彪悍,杀几个人跟杀猪宰羊一样简单。”韩乙嘱咐。


    马县官应声, “好,我这就安排衙役吩咐下去。”


    韩乙回屋,丹穗已经点燃蜡烛,这会儿从衣箱里给他拿出一身折叠整齐的旧衣。


    “离天亮估计还有一个时辰,你再睡会儿。”韩乙边穿衣裳边说。


    丹穗嘴上应是,等他一走,她也穿衣出门。


    下地干活儿的人都走了,昏暗的土堡里只有少许人走动,半开半掩的屋门传出孩童的咿呀哭闹声和老者的絮絮轻哄声。


    “咦?曲夫子,你怎么出来了?韩馆主不是说你还在睡?”闻姑婆握着一把割韭菜的弯刀从楼下上来。


    “你这是……也打算下地干活儿?”丹穗问。


    “是啊,我想着离天亮还早,下地去割几捆稻子再回来做早饭也不迟。路上韩馆主看见我,他让我回来操持早饭,不用下地。”闻姑婆交代,她又问:“你这是要下楼?”


    丹穗点头,“睡不着,想下去转转。”


    “我陪你。”闻姑婆也有这个想法。


    这座土堡有四层楼,走到最下面一层,土堡中央还有一座座独立的房屋,丹穗和闻姑婆不约而同地走到空地上,二人默契地抬头往上看,灰蒙蒙的天光下,高约五丈的土堡静静地俯视着她们。


    很奇妙,丹穗从小生活在施园,施园上空四四方方的天井也宛如井口,她站在井底只有压抑和无望的感觉。而站在这里,这儿更像个井底,她却没有难受的感觉,只想赞叹土堡设计雄伟。


    “不到梅州来,我死都不肯相信还有人能把房子盖成这个样子。”闻姑婆说。


    丹穗点头,“走,我们出去转转。”


    二人从外面绕着土堡走一圈,也看见了一楼墙外砌的烟囱,看来一楼没住人,一楼的房子都用来做厨房了。


    日出天际时,金灿灿的霞光罩在土黄色的土堡上,圆弧形的墙壁映着霞光,看着像是一堵巨大的黄金石柱,光芒耀眼。


    比黄金石柱细许多的金色稻杆在刺啦刺啦声里一把接一把倒下,挑着担的男人们赶着驮稻捆的牛骡顺着山道拾阶而下,头上包着布巾的妇人们在寨主的催促下快步走出稻田,他们的目光不时落在帮忙干活儿的外地人身上。


    “阿嫂?刘寨主在哪儿?你懂我的话吗?”丹穗拦住一个年轻的妇人,见她满眼疑惑,她笑着摆手:“没事没事,我自己去找。”


    丹穗想找刘寨主问问,潮州来的这些人能不能借用土堡里的厨房,但她跟闻姑婆找到晒谷场也没找到人,就连昨天会说官话的老者也没看见。


    “算了,先回去做饭吧,还跟在路上一样,我们挖坑做灶。”闻姑婆说。


    “只能如此了。”丹穗说,但她走不动了,她让闻姑婆先回去做饭,“我在晒谷场歇一会儿,我坐一会儿再回去。”


    闻姑婆不放心,丹穗长得好,她担心会有不要脸的男人对她起色心。


    “我也走累了,也坐这儿歇一会儿。”闻姑婆说,“反正就只做我们五个人的饭菜,带来的还有干虾,你饿了能先填填肚子,那三个男人多饿一会儿也不会出事。”


    晒谷场上有长凳,丹穗和闻姑婆走过去坐下,有路过的人跟她们说话,这下换她们不懂了。


    “走走走,我们回。”越坐越尴尬,丹穗坐不下去了。


    闻姑婆笑着跟她离开。


    回去的路上,所到之处,每个土堡的底楼都在冒炊烟,青白色的炊烟随风斜着升空,升到二楼顶端,炊烟消散于无形。丹穗琢磨着二楼往上适合住人,一楼做饭,二楼适合存粮和放杂物。


    “哎呀!”丹穗惊叫一声,她捂着凸起的小腹,惊讶地说:“姑婆,孩子踹我了。”


    “有动静了?”闻姑婆伸手放上去。


    丹穗拍拍肚子,肚里的孩子又动了动,她改为摸摸肚子,“这懒蛋,都快五个月了,可算会动了。”


    “这是孩子贴心,知道我们安稳下来了才跟你打个招呼。”闻姑婆笑眯眯地说。


    “他知道个屁,别说还怀在肚子里,就是生出来,不到懂事的年纪可不会贴心。”丹穗对这种话无感,“走了走了,我饿了,快回去。”


    走进土堡,靠近大门的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婶子,她冲丹穗和闻姑婆招手,嘴里还在说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丹穗苦恼地走过去。


    老婶子走进灶房,没一会儿,她端出两碗米饭递给她们,米饭上铺着韭菜炒蛋和腊肉片,香味扑鼻。


    丹穗根据她的动作听懂了她说的话,这是让她跟闻姑婆在她家吃饭。


    老婶子又发出个“吃”的音,之后转身进厨房,她拎出两个大木桶,一个木桶里装着白花花的大米饭,另一个木桶装着大半桶菜。


    隔壁厨房也走出一个挑担的妇人,扁担两边的筐里装着碗筷。


    丹穗和闻姑婆让开路目送她们匆忙离开,她这会儿明白了,“在晒谷场上,跟我们搭话的人是说让我们去她们家里吃饭。”


    “像是这个意思。”闻姑婆点头,“她们是不是去送饭的?因为我们帮她们收稻子,所以她们管饭。”


    “应该是。走,我们上去问问其他人。”丹穗说。


    闻姑婆让她自己上去,她寻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吃饭,既然用不上她做饭,她吃完饭也下地干活儿。


    丹穗一个人上四楼,正好遇见提着饭桶和菜桶要下楼的妇人,对方看见她端着饭碗笑了笑,又指指她的肚子和下去的楼梯。


    “我会注意的,每一步都走得稳。”丹穗看明白了。


    但对方不懂她的话,笑笑就走了。


    “曲夫子,你回来了?也吃上饭了?你没在的时候刘寨主来过,他让我们不用做饭。”闻娘子听到动静出来说。


    丹穗点点头,她站在走廊上扒口饭,多吃几口压下肚里空荡荡的饿感。其他房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手上还拿着镰刀之类的道具,看样子是准备去地里帮忙干活儿。


    “去干活儿啊?”她问。


    “对,吃了人家的饭,得出把力不是。”


    “这儿的人挺客气的。”


    丹穗咽下嘴里的饭菜,说:“每家每户留个人,别走光了,我待会儿来收钱,每人二百文。”


    闻言,有部分人折返回去。


    丹穗加快吃饭的动作,吃完饭她去找马县官,让他带着户籍册跟她一起去收钱。


    “衙役都去地里干活儿了,没人能来抬钱箱,要不等等?等晚上?”马县官说。


    “收了钱还要计数和算账,晚上黑漆漆的,铁钱滚到旮旯里就找不到了,还是白天去收钱为好。”丹穗不赞成他的提议,她催促说:“没有衙役不是还有其他没去干活儿的人,不愁没人用。快点,别耽误了,昨天答应刘寨主今天要付账的。”


    “行行行,你安排吧。”马县官开书箱,一千多户人家,新编的户籍册都有十本。


    丹穗出去喊人,昨晚留下来住在这座土堡里的潮州人,基本上全是她家附近乡镇上的。镇上开铺的人都在,这些人是没干过农活的,舍不得自己吃苦,壮劳力都还躲在屋里。丹穗去把人叫出来,让他们抱着腾出来的衣箱或是水罐跟她走,还有在她私塾里上课的学生也都被她叫出来。


    “算盘都带来了吧?有算盘的把算盘带上,没算盘的就去找麻绳和剪刀,待会儿钱收上来,你们负责计数和记账。最后算总账的时候要是对不上数,哼哼,谁的环节出错了,谁搬着钱箱拿着算盘坐我旁边,我手把手教你。”丹穗挑眼冷笑两声。


    闻言,有人苦了脸。


    丹穗笑了,“都动起来,开始了。”


    说罢,丹穗回屋,她拿出一沓宣纸,笔墨也拿上,最后提出一千个铁钱,闻姑婆在照顾她,这二百钱由她代交。


    “安歌、安音和小娥,还有平安,你们四个不是对成百上千的数没概念?机会来了,你们四个跟在我后面负责数铁钱。”丹穗不忘给四个年幼的学生开小灶,“别撅嘴,别皱眉,难就难这一天,今天过后,你们保准识数了。”


    “快去。”郭飞燕推两个女儿过去。


    丹穗把五串铁钱递过去,随后在纸上记下五个名字,接着去下一家,也就是李黎母女俩和王静、海燕、余蕙住的屋。


    附近几家认识的人家都交了钱,之后马县官派上用场了,丹穗问乡名、村名、户主和几口人,他抱着户籍册翻找对应的人。


    安歌她们这才大吐一口气,四个人都盼着马县官翻找的速度慢一点。


    木箱和水罐里装满了铁钱,成串的铁钱交给闻娘子她们,她们要再数一遍,之后把钱串解开重新串,一贯钱为一串。


    一个时辰过去,楼上的九十三家住户都交够钱了,丹穗带人去下一座土堡。临走前,她想了想,跟闻娘子她们说:“你们拿两张旧床单,下楼去外面寻个显眼的地方坐着,钱串子也都搬过去,就堆在一起让人看。”


    马县官想想就明白了,一两千两换成铁钱可是一千多串,这堆钱放在哪儿都亮眼,来来往往的客家人哪会看不见,但凡看见就没有不高兴的,有钱拿还会排斥借住的外地人?这样也是变相告诉这儿的人,他们不是白住,都是交过钱的。


    聪明点的都想透了,想不明白的经人点拨也明白了,之前还缩在土堡里学母鸡孵蛋的外地佬们纷纷走下楼,跟着闻娘子她们坐在显眼的地方剪麻绳。


    晒谷场,壮年男人们扬起稻捆摔打,金黄的稻粒噼里啪啦落在打谷机的木槽里,距离晒谷场十丈远的一棵树下,铁钱碰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客家人的目光在金黄的稻粒和锈红色的钱堆之间来回打转,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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