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屠刀不在我手,如何放下?


    “林仲卿”与悟空一左一右,一起滚到了唐僧背后,藏进定风桩木缝里。


    只听黄风大王醉意汹涌,对唐僧冷笑道:“好一个圣僧!在灵山时一大帮子金刚菩萨捧着你敬着你,如今下了凡,还得拉着一众妖王陪你做戏耍子。”


    他将酒坛扔在地上,大声嚷道:“你就非得这般万众瞩目,众星捧月才彰显得身份吗?”


    唐僧低首,默念心经。


    黄风大王也觉无趣,随意在一块大石板上靠着,挥手道:“我已受够了给你搭台唱戏了!那灵吉菩萨的定风丹与飞龙宝杖正是我的克星,他住在小须弥山。”


    “去去去!快说与你那徒弟知道,请了灵吉来,一杖打死我完事儿!”


    “林仲卿”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见那黄风大王胡子拉碴,比方才还要颓废,东倒西歪,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怎么打赢了齐天大圣,反倒这幅德性?


    唐僧道:“施主,我虽不知前世与你有何恩怨。但我听说妖能修得人形,甚是不易,你如今已有这般大的神通,何必轻易去死呢?”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如能回首上岸,犹未晚矣!”


    “少在这给我长篇大论!”黄风大王想要起身,爬了一下却未奏效,只得躺在地上,凌空向唐僧虚踹一脚:


    “还放下屠刀,回头是岸!那屠刀难道是在我手?却叫我如何放下?”


    “若不是受制于人,你以为我愿意将你抓到面前,再听你这小白脸嗡嗡嗡地念经?前世在那灵山上,我为了陪着她,无端听了你多少废话?!”


    说到恨处,他又恢复了力气,纵身跃起,向前一步,抓了唐僧的衣襟道:“我真恨不得将你碾作飞灰,永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佛祖怪罪,大可将我罚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又有何惧哉?!”


    他抡起钵大的拳头,一拳砸过去,却只落在唐僧身后桩上。


    桩摇叶落,险些将挂在上面的两只小飞虫一起振落下地。


    悟空大怒,就要飞起来打他,“林仲卿”忙揪住他的小翅膀。


    四周护法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也霎时紧张起来,各自掏出法器,暗暗对准了那黄风大王的后心。


    却听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忽转了声气,虎目含泪,低声道:“只可惜,你若死了,只会让她伤心。”


    “我虽不惧十八层地狱,却怕她掉一滴眼泪。这些年,为了你,她耗干了心血,流干了眼泪,就连样貌也变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又灌一大口酒下肚,拍着唐僧的肩膀,语中带了一丝哀求:“将来遇到她,对她好一点儿。”


    “她与你,也就只有这一面之缘了。”


    唐僧叹道:“众生皆苦,能渡者,贫僧皆会尽力去渡。”


    “对!”黄风大王苦笑,“她也是众生,像爱众生一般去爱她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白毛老鼠绒布吊坠,挂在唐僧项上,跌跌撞撞走了。


    一室静默。


    良久,悟空啧啧咂舌:“这样一个悲苦苦的痴情妖怪,若打杀了,反而坏了老孙名头。”


    “别打别杀,”“林仲卿”忙捏了结界,飞过去,在他耳边道:“交给我带回去开解上几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悟空笑道:“既如此,趁他酒醉,你设法绑走就是。”


    “不可不可,‘请灵吉’本就是八十一难之一,省不得。”


    “林仲卿”虫附在悟空虫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待菩萨使出飞龙宝杖时,你替我捣个乱,我趁机抓了这貂鼠走就是了。”


    悟空笑道:“妹子唉,你如今做事也这般简单粗暴起来了!如此也好,步骤越简单,越不易出错,我这就去那小须弥山走一遭。”


    他扇动翅膀,飞至唐僧面前:“师父暂且忍耐,再受半日苦,待我搬救兵去也!”


    唐僧依旧长吁短叹:“众生皆苦,岂独我哉?”


    悟空嘿嘿一笑,转向“林仲卿”道:“我这老和尚要开悟,妹子,你帮我招呼着点儿。”


    唐僧是否开悟不知,念经声却一直没停过。


    “林仲卿”听得昏昏欲睡,正趴在唐僧肩头点头不止,忽听唐僧止了经文,轻声道:“停在肩上的故人,可否托付你一件事。”


    “当然!”“林仲卿”立时回答,当年并肩闯狮驼国的往事还在眼前,对金蝉子,她一向极有好感:“圣僧只管明言。”


    唐僧轻叹了口气,垂眸,目光落在胸前那白毛鼠吊坠上……


    天色近晚,黄风洞的园子里已有些苍茫昏黄,才听得外面一声大喝:“妖怪!出来受死!”


    听得悟空搬救兵到了,“林仲卿”忙展开双翅,要飞出去见机行事。


    却堪堪撞在一张轻而软的网上。


    数位护法伽蓝现出身形,喝道:“小虫子,虽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但要来此捣乱,先过我们这一关!”


    “林仲卿”粘在网上,大叫道:“老实人,该你上场了!”


    识海中,斯文俊秀的林仲卿缓缓起身,与红衣女子交换了位置。


    “破!”


    小飞虫瞬间暴涨,变得房屋一般大小,铜头将天罗地网一头撞破,铁翅扑棱棱刮起一阵旋风。


    园子里飞沙走石,吹得众神东跌西撞,一时俱睁不开眼。


    飞虫横冲直撞,一路所向披靡,越过满洞四散奔逃的小妖,扑出洞门。


    黄风大王已现出貂鼠原形,毛色枯黄,委委顿顿缩在地上,半阖着眼睛。


    见到洞内闯出一大虫子,他勉强睁眼看了下,继续无力地趴着。


    那飞龙宝杖化的八爪金龙,张牙舞爪地笼在他上方。


    林仲卿并不迟疑,以飞虫之躯迎了上去,八只虫脚铁铸的一般,直劈那飞龙面皮。


    与此同时,只听悟空大喝道:“菩萨小心!”


    他跳起来,扑上云头,冲到灵吉菩萨身上,连人带云卷落进山谷,不见了。


    八爪金龙被抓破面皮,又不见了主人,摇头摆尾,狂怒声震慑天地。


    林仲卿抓起那貂鼠,一晃身形,干脆利落地消失。


    识海中,红衣女子大声欢呼:“老实人,好样的!你若做人像打架这般伶俐就好啦!”


    林仲卿已盘腿坐下,淡淡道:“林姑娘,接下来的事儿就有劳你了。”


    他又开始入定调息。


    红衣女子的欢喜赞美瞬间噎了回去,只得走上前去,掌控起“林仲卿”的躯体。


    那黄毛貂鼠仍昏迷不醒,“林仲卿”素来是怕老鼠的,这时也不得不捧着他,驾云回山。


    “他”全副注意力都在那软乎乎、毛茸茸貂鼠身上,一时忘了杨戬“避开玉英公主”的嘱咐。


    待“他”按落云头,看清立在山石上的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玉英公主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人,全身都颤抖起来:“林公子,你终于来了!”


    她快步迎了上来,似乎想扑进林公子的怀里,临到面前,终究想起女儿家的羞涩,堪堪停住莲步,泪眼盈盈看向期盼已久的人。


    “林仲卿”尴尬极了,但看到玉英公主身姿轻盈,面色红润,行走于阳光之下,也忍不住替她欢喜。


    “他”捧着昏迷的黄毛貂鼠,矜持地点头:“玉英公主,好久不见!”


    “三百七十八天,奴家终于又见到公子了。”玉英公主泪珠儿滚落,唇角却带着笑:


    “公子,奴家不再是孤魂野鬼了,师父说奴家已入了鬼仙的门,从此可朝夕服侍公子,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了。”


    “林仲卿”忙道:“我不需要人服侍!”


    眼见得玉英公主面上涌起失望,眸中晶莹又要落下,“他”又加了一句:“我一向独来独往,四海漂泊,居无定所。你是金枝玉叶,不习惯的。”


    “奴家可以学!”玉英公主仰起面庞,娇艳如花,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做饭,洗衣,风餐露宿,奴家可以一件件学。”


    “林仲卿”一时无语,想不出拒绝的话来,正在考虑要不要干脆挑明身份。


    手中貂鼠忽动了一下,“他”忙举起来,道:“我这里还有伤员,须得先行一步,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迈开大步,向着黛玉所住小楼飞奔而去。


    黄风大王醒来时,一瞬间以为回到了灵山,云雾缭绕,彩霞满天,鸾凤和鸣,有仙乐绕梁不绝。


    他恍惚得一瞬,随即化为自嘲,他这样一个运道背到家,被灵山视为叛徒的底层妖怪,只会被关进地牢里,等着炼成丹罢!


    “黄风大王!”柔软软一声呼唤,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了他面前,眉眼楚楚,身姿动人,“你醒了吗?”


    “锦妹!”黄风大王喜极而泣,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你终于来瞧我了?”


    那女子吃了一惊,叹道:“黄风大王,我不是你的表妹。”


    她抽出手腕,凛然道:“在下白兰,是九天圣女的弟子!”


    黄风大王阖眼,又睁开了,果然不是白锦儿,只是气质有些相像罢了。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竹床上,旁边摆着竹案、竹椅,香炉中青烟袅袅,好一派清隐气象。


    他听说过九天圣女,她是二郎神杨戬的妻子,在民间极有影响力,与金蝉子有些交往。


    却不知,这九天圣女为何要从灵吉手下带走他?


    黄风大王坐起身,整理衣衫,向白兰拱手道:“在下不过荒山一妖,有何缘法得以登圣女仙府?”


    白兰笑道:“我师父是受了白姑娘之托,特意救了你回来的。”


    “白姑娘?”黄风大王心下一颤,方才的洒脱有礼瞬间消失一半,急道,“她在哪里?”


    白兰道:“白姑娘自然是回她自个儿的地方去了。”


    黄风大王站起身,急急就要往外走:“她必是回了陷空山,我去找她。”


    “哎,你不能走!”一位淡黄衫子的女子从外转了进来,放下手中托盘,挡住去路道。“你若再被抓了,我师父冒险救你岂不白搭了吗?”


    黄风大王道:“我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绝不牵累圣女娘娘。”


    那黄衫女子拿出一个白毛鼠吊坠,道:“你瞧这是什么?”


    是他酒醉之中送给唐僧的,却不知为何在这女子手中。


    白兰走上前,解释道:“这吊坠是三藏法师交给我师父的,他说,他已皈依佛门,再沾染不得俗尘。”


    说至此,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法师托我师父将此吊坠物归原主,待将来白姑娘灾满,你二人重聚,时间也许会给你们一个圆满。”


    黄风大王拿着吊坠,一时痴了。


    第62章 四圣试禅心(上)


    黛玉收到了观音菩萨的请柬。


    她展开请柬,檀香悠悠,字迹苍劲有力,内容大约是久闻圣女文采斐然,今作曲水流觞席,邀约众仙共赏珞珈美酒。


    前世,大观园女儿们组织过诗社,赏过海棠、桃花、红梅……曲水流觞,倒还只在书中见过。


    只是,黛玉与南海观音并无交情,灵山又警告了她不许掺和取经计划,却不知缘何要请自己前去。


    黛玉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回笺,又叫来东海三位公主,挑了赠礼,让红莲、青玉先将回信送至珞珈山。


    她则沐浴更衣,带着雪灵儿随后前往。


    三位龙公主皆是欢喜不已,各自领了差使。


    黛玉换了圣女礼服,正要驾云。


    忽有一人唤道:“圣女娘娘请留步!”


    黛玉回身望去,只见黄风大王大步赶来,弯腰唱了个大喏道:“娘娘,承蒙救命大恩,感激不尽!”


    这几日,他已来求见过黛玉数次,因圣女庙香火鼎盛,黛玉屡屡下山而错过。


    七、八日不见,黄风大王胸前显眼地挂着那白毛鼠吊坠,身姿雄伟,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三分豪爽,三分不羁。


    黄风洞时的悲愤颓废,似已消失不见。


    黛玉微笑道:“看你精神不错,我也算对得起白姑娘的嘱托了。”


    黄风大王神色黯然一瞬,随即朗声笑道:“那和尚虽烦人,有句话说得却对,他与表妹已是无缘,而我只要不死,就有无限的时间,可以等着她。”


    黛玉笑道:“有你等着白姑娘,是你们两人的福分。”


    “谢娘娘吉言!”黄风大王哈哈一笑,抱拳道:“承蒙娘娘收留,我身子已然大好,每日在此空耗柴米实在心中惭愧,还请娘娘派些职事,让我能略报大恩之一、二。”


    众弟子簇拥作一团,来为师父送行,听得他如此说,黑虎儿先叫道:“师父,仙家道场都有守山大神,黄风大哥若能在山下镇守,能替咱峨眉山增加许多雄壮威武之势哩!”


    雪灵儿在黛玉身后笑道:“黑虎儿,这几日正该你守山,想是你又要偷懒呢!”


    众人皆笑。


    “我昨日有幸与黄风大哥切磋了几招,结果就不说了,”黑虎儿拍着胸脯,大声道:“但我敢打包票,有黄风大哥做守山大神,咱峨眉山将固若金汤!”


    众人笑道:“这黑小子,昨日必然输得一败涂地。”


    黑虎儿脸色愈黑,哎哎数声,却辩不出一言,只能嘿嘿傻笑。


    黄风大王拍拍他,挥手道:“若能做个守山大神,我这妖怪也算上了岸了。”


    众人道:“我们师父有教无类,山上多的是妖精兽怪,你留在这儿正是相得益彰哩。”


    那黄风大王为人爽朗大方,留在山上数日,结交了不少妖修弟子。


    听得他也有意,众人都来向黛玉求情。


    黛玉向黄风大王道:“你若愿意,可暂任峨眉守山大神之职。”


    黄风大王慌忙跪下,恭敬道:“在下愿意,只怕身份不便,带累山上清净!”


    “无妨,”黛玉召来白兰,吩咐道:“你去找那管事的鬼判,将他名字添在神箓上。”


    她又问:“给你改名字叫黄风,可使得?”


    黄风大王大喜:“叫黄风甚好,像个修道人模样,多谢师父!”


    诸弟子也欢喜起来,簇拥着黄风,七嘴八舌,商量着如何将他打扮起来,又有人提议要为他整修房屋。


    黛玉带着雪灵儿踏上云头,回看热闹非凡的峨眉山,前往南海的一丝忐忑,瞬间全然消失了。


    南海珞珈山,观音道场,奇伟壮丽比别处自是不同。


    黛玉按落云头,红莲、青玉等在山下,又有龙女带着诸天迎了出来,引着她们进了竹林。


    竹影横斜,溪水潺潺,除了观音菩萨,还有黎山老母、文殊菩萨。


    黛玉有些猜着来意了。


    众人各自见礼,分宾主沿溪边坐下。


    青石上立着一只箜篌,无风自动,仙乐悠扬灵动。竹林中升起数名飞天,穿梭献舞,姿态优美至极。


    溪水晶莹剔透,潺潺而流,上游涌下数朵玉莲,沿溪水依次飘至众仙面前,却是莲花型的酒盏。


    菩萨拈起一盏,笑道:“世人皆道神仙好,却谁知我等神仙日常也是忙忙碌碌?今日风和日清,特邀诸位抛下俗务,偷得浮生半日闲,享神仙之乐。”


    众人皆举杯。


    黎山老母笑道:“好一个神仙之乐,咱们做神仙久了,反而忘了最初的神仙之乐,应当满饮此杯!”


    诸仙共饮一杯,菩萨又道:“凡人饮酒时,皆喜吟诗作赋,谈古论今,诸位以为,当下何事宜为今日诗题?”


    文殊菩萨笑道:“如今三界谈论最多的,莫过于大唐圣僧西行取经一事,不若以此为题?”


    “甚妙,甚妙!”黎山老母赞叹,转问黛玉,“圣女以为如何?”


    黛玉笑得一派真挚:“西天取经是千年难遇之盛事,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晚辈须得离席了。”


    黎山老母道:“此话何讲?”


    黛玉叹了口气,道:“晚辈与佛祖有约,不得参与取经之事,今日来参加取经诗会,难免会有些不妥。”


    “无妨,无妨!”菩萨微微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取经尚未筹谋,天机不可泄露。今日圣女前来共襄盛举,奈是助益取经大计,佛老听了也要赞叹哩。”


    黛玉笑道:“菩萨既有明旨,晚辈便只得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仙皆笑,再饮一杯。


    菩萨放下酒盏,笑道:“取经路上,什么最难?”


    文殊接道:“山水迢迢路途长。”


    黎山老母道:“妖魔鬼怪尽猖狂。”


    黛玉已明白接下来进展,从善如流地诵道:“未若道心难稳固。”


    菩萨长叹,接道:“红尘俗世动人肠!”


    众仙再饮。


    黎山老母提议道:“如今取经师徒已聚齐,菩萨既心有担忧,不若咱们趁着酒兴,下界敲打他们一番。”


    “一则警醒取经人,二则也为咱们这诗会添些趣味。”


    “老母此言甚得我心,”菩萨合掌赞叹,又向文殊、黛玉道:“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文殊笑道:“酒美,事有趣,岂能不从命?”


    感情他们三位早已商议好的,黛玉笑着再推进一步:“不知咱们要化作何身份?”


    三位大仙起身,摇身变作一位中年美妇人,并两位倾国倾城的小姐。


    黛玉心道,哦,原来我是那最小的女儿,怜怜。


    她照着原书剧情,变化出前世模样,盈盈下拜道:“小女怜怜,拜见母亲并两位姐姐!”


    黎山老母扶住她,赞道:“常听人讲九天圣女姿容绝世,如今化作这么娇怯怯的一位凡人姑娘,当真是我见犹怜,恨不得真有这么一个女儿哩!”


    菩萨走至老母身边,扯住她衣袖,向文殊道:“瞧咱们母亲,第一眼就偏心了小妹子呢!”


    黎山老母笑道:“有这么三个大姑娘,我哪个也爱不够,做梦都要笑醒呢!”


    众仙皆笑。


    山野之间,起了一座大庄园,美轮美奂,仆役成群,却只有四位女主人。


    三位龙公主变了小侍女,青玉低声向黛玉道:“师父,我虽没在凡间生活过,但这样孤零零的一座庄园,抵得住强盗劫掠、官府盘剥、宗族吃绝户吗?”


    雪灵儿笑道:“好玩儿就行了,管它真不真!”


    她兴致勃勃地在廊下挂了鹦鹉,又缀上数盏红灯笼。红莲在院中点出花草,移了一颗古柳。


    青玉在一旁好笑:“明日就都全变回空地了,有费这劲儿的功夫……”


    她拔剑起舞:“还不如练剑!”


    热热闹闹中,龙女变的侍女走来道:“三小姐,大小姐有请。”


    大小姐真真就是观音,想来是要私下敲打下黛玉了。


    三姐妹的住处离得不远,黛玉也不带丫鬟,手持团扇,摇摇摆摆走至大小姐房内。


    青炉紫檀香,玉床青纱帐,书案上,铺着素白的罗纹纸。


    菩萨变的真真小姐,玉手提笔,三两笔勾出一座庭院,点缀上竹林、莲池。


    黛玉用扇柄,轻敲了下门扉。


    菩萨抬眸,笑道:“快来,瞧我少年时住过的地方。”


    她语笑嫣然,神态和蔼可亲,仿佛两人当真是一对姐妹,正于金秋午后,共赏一副画作。


    黛玉上前看了,赞道:“久闻妙善公主诗词歌赋俱精,琴棋书画皆会,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观音菩萨原身是妙庄王的三公主妙善,献眼献手替父治病,孝感天地,飞升成仙。


    菩萨笑道:“久不以凡物作画,生疏了。”


    她提笔运腕,在竹林里添了只金蝉,莲池上加了只青蛙,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黛玉看了,忍不住也有些技痒,笑道:“花上无蜂蝶,如何显出花香?”


    菩萨指着笔架,笑道:“请!”


    黛玉提笔蘸墨,在花瓣上方画了一只飞蝶,两扇翅膀欲阖未阖,触角将探将收。


    菩萨点头赞道:“甚妙!蝴蝶见到花时,确是这般模样。”


    她又画了架秋千,语气怀念:“当年,我与姐姐们常在此玩耍。有一次,姐姐们要扑蝶儿来玩,我心生不忍,承诺做两只蝴蝶风筝来相抵。”


    “风筝还没做好,姐姐们就都出嫁了。”


    黛玉道:“菩萨悲悯众生,真乃菩萨心肠。”


    菩萨被她一本正经的玩笑逗得乐了,搁了笔,道:“我初成仙时,就与今天的你一般,遇见可怜可悯之事,必然出手相助,遇见不公不平之人,也会怒眉喝骂,抗争到底。”


    “千年过去,万年过去,靠着一腔孤勇惹恼了不少人,也蹉跎了许多事。然后,我才发现敌人愈多,能办成的事儿就越少,受苦的人便只得受更长的苦,”


    她走至黛玉面前,轻抚那展翅欲飞的蝴蝶,道:“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黛玉道:“晚辈也愿意和光同尘,只要这光这尘莫遮蔽了众生。”


    菩萨笑道:“光照大地,尘生厚土,本就是自然法则,谁也改变不了。”


    “譬如这取经大计,灵山固然向南赡部洲传递了香火,但弘扬佛法本身是没有错的。南赡部众,乃至取经路上的芸芸众生,皆是取经受益人。”


    黛玉道:“传经东土是功在千秋的大计,晚辈自然十分赞成。但没有一个无辜生灵,该为别人的大计付出代价。”


    菩萨点头:“此言有理,我们会考虑。”


    窗外,传来脆生生一声呼唤:“两位小姐,取经的和尚来了!”


    菩萨答应一声,向黛玉笑道:“走吧,妹妹!”


    她走至门口,忽回身道:“那黄风怪,在峨眉山呆的还习惯吗?”


    黛玉脱口道:“黑熊精的禁箍,戴的还合适吗?”


    静默片刻,两人相视一笑。


    菩萨摇头:“你呀你,这般不肯吃亏的性子,将来怕是要吃大亏的。”


    第63章 四圣试禅心(中)


    黛玉跟着菩萨,出了房门,正遇着文殊变的二小姐爱爱。


    三位小姐你谦我让,亲亲热热走至窗外,像凡间好奇天真的普通女孩子一般,挤在一起偷听。


    听黎山老母化的妇人如何坐山招夫,那唐僧师徒如何应对作答。


    与原著相比,七魂六魄俱全的金蝉子说话就有趣了许多,不止拒了妇人的招婿邀请,还反客为主,大力游说妇人出家信佛。


    妇人说上一句,他便有十句等着:“女菩萨,谷米金银、绫罗绸缎皆有尽时,脱**之苦,得灵魂之安才是永恒呐!我佛大乘教法,能渡难人脱离苦海,可修长生不老。女菩萨若能皈依我佛……”


    黎山老母素来温厚内敛,虽然提前准备过,也不是这位灵山辩经名家的对手。


    悟空笑嘻嘻地站在一旁,不时替他师父捧哏,偶尔蹦出一句犀利言辞,比他师父的还难以招架。


    妇人左支右绌,即将败下阵时,幸而那八戒不负众望地跳出来帮腔,才勉强将戏唱了下去。


    黛玉听得暗暗好笑,透过窗棂向内瞧了一眼,冷不防与一双星子般的眼眸对上,正是悟空。


    她忙后撤一步,却正撞在文殊身上,忍不住一起笑起来,声如银铃。


    房内八戒立时按捺不住了,嚷着要出来拜见“诸位姐姐”,被悟空一把拉住。


    黎山老母戏已做完,假作恼怒,摔了房门出来,向她们使了个眼色:走!


    四仙便依先前安排,一起走到后院去赏菊游玩。


    黎山老母笑道:“这唐僧好利的一张嘴,再说下去,我都要剃度出家了呢。”


    文殊笑道:“他还是金蝉子时,满灵山的佛陀也辩不过他一个。”


    菩萨摇头叹息:“金蝉子虽善辩,当年到底还算庄重,如今与那猴头混在一起,愈发胡闹了。”


    黛玉团扇遮面,轻拂手边的一朵金菊,手环叮当作响,唇角忍不住勾出一丝微笑。


    廊下守着的小丫鬟干咳一声,是那猪八戒牵着马来了。


    原书中,悟空是变了个蜻蜓儿相随的。


    黛玉借着团扇遮挡,向院中望了一望,远远瞧见八戒身后一株海棠树上,停着一只红蜻蜓儿。


    红翅膀,金脑袋,光华灿烂地立在海棠花瓣上,听得八戒说出憨话,便一颠一颠地打颤,想来是在忍笑哩。


    又爱美,又听得懂人话,必是她小师兄无疑了。


    黛玉确认清楚,不由得嫣然一笑,才转身追着两位菩萨的脚步声离开。


    她姿容绝世,轻轻一笑,压得满园花朵儿失了颜色。


    自然也惊呆了那好色的呆子,痴痴憨憨咬着手指,盯着那窈窕身影瞧个不住。


    海棠花上的红蜻蜓儿,突然消失了。


    八戒骨酥体麻,好一会儿才回过身来,扯着黎山老母变的妇人嚷道:“娘,那位姐姐对我笑哩,八成是看上我老猪了。请娘成全我们,就把那位姐姐许给我吧!”


    这出戏却有些脱了剧本了,若攀住一个女儿,如何撞天婚逗弄这夯货哩?


    黎山老母心下有些发急,道:“那是我的小女儿怜怜,年纪小,素来爱笑,路旁过个兔子,也能惹她笑半天呢!”


    八戒不信:“她明明是看着我笑的!娘哎,自古情人眼里出西施,别人看我容貌虽有些不堪,但有眼光的人,未必不觉得我貌若潘安!娘哎,您就把这位姐姐许给我吧!


    黎山老母被他缠得无法,只得道:“你既看中了,便去与你师父商议吧,我自去与怜怜小女说。”


    八戒呵呵笑着,正要满口答应,门后忽闪出悟空来,将他扯到一旁,向妇人唱喏笑道:


    “女菩萨,我方才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做在家人的好,情愿与你做个女婿,娶你那三女儿。”


    八戒急得跳脚,嚷道:“哥哎!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不是生来不晓得这事儿嘛?如何又与我争起来了?!”


    悟空笑道:“方才在房内,那怜怜小姐已相中我了,先来后到自然是我先!”


    “胡说!”八戒喊道,“方才房内只有娘一个人,你哪里见过怜怜小姐?便是有笑声,想来也是见我老猪质朴可爱哩!”


    他又软了声气,求道:“哥哥,你是兄长,娶亲也得选年长的姐姐才对,那怜怜小姐还是让与兄弟我吧!”


    悟空从耳中取出棒子,风车般在手中转动,冷眼盯着他道:“这位怜怜小姐我是认定了,你这夯货,敢多想她一念,多看她一眼,就仔细我这棒子认不得兄弟!”


    闹天宫的棒子擎在头顶,八戒立时软了,唯唯诺诺,不敢多说,只嘟囔道:“让与你便让与你,等我娶了姐姐,你还得叫声姐夫哩!”


    妇人笑吟吟站在一旁,待他们争议妥当,才笑道:“既然两位小师父有意,便请去与师父商议提亲罢!”


    说罢,她掩了门,走进内院,如此这般地将两兄弟相争之事说了。


    菩萨叹道:“坏了,这猴子必是看破了端倪,在这儿逗我们消遣哩!”


    黎山老母吃了一惊:“既如此,这戏还要不要做下去?”


    “当然要继续,那猪八戒难脱色心,必须得给些惩罚。至于这孙猴子嘛!”


    菩萨看向黛玉,抿嘴笑道,“当真允了亲,他也不敢拜堂。”


    文殊会意,笑道:“他让猪八戒仔细他的金箍棒,他却不怕二郎真君的三尖两刃枪?一物克一物,这猴儿不敢怎的。”


    众仙皆笑。


    唯有黛玉苦笑:“只怕,那孙大圣被激得狠了,也要赌我们不敢呢!”


    过了盏茶时间,龙女扮的丫鬟走过来,道:“那唐三藏遣我来找夫人,说是要替徒弟们说亲!”


    菩萨轻叹口气,笑道:“胡闹!徒弟们胡闹就罢了,怎么他这唐王钦命的取经人也跟着胡闹起来。”


    黎山老母忙问:“如此该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菩萨取了柄扇子,拿在手里,道,“老母与三藏议定了亲事,就将新郎官们引到后院去。我与两位妹妹等在那里,见招拆招罢!”


    黎山老母化的妇人前去议亲,菩萨引着两位妹妹自回后院。


    一进院门,走在前方的菩萨忽停了脚步,凤眼一扫,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她转回身,对黛玉笑道:


    “有那猴子在侧,许多戏就唱不下去了。不如你先回自己院子,等下悟空去了,你施法拖住他,待我们惩戒了那猪八戒,就去替你解围。”


    风静云清,花香鸟鸣。


    黛玉眼波流转,但见四处一片静好,并无端倪,却不知菩萨为何突然改了计划。


    她点头应了,以凡人之礼与两位姐姐告辞。


    走至门口,黛玉回头望了一望,观音、文殊两位菩萨站在廊下,正商议撞天婚,如何捉弄猪八戒。


    两人皆是少女模样,语笑嫣然,透着一丝不属于任务的调皮。


    一瞬间,从他们庄严肃穆的仙佛光环下,窥见了纯真恣意的少年时光。


    黛玉也笑了,摇摇走过长廊,日光正好,暖暖地普照众生。


    拐过一株老柳树,忽有一人闪出,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带至柳树背后。


    小丫鬟们唬了一跳,青玉手指已拔出头上金簪。


    却见她们师父纤白的手,轻轻搭在来人的手臂上。


    来人嗓音低沉:“怜怜小姐,听说你要嫁人了?”


    黛玉恍然笑道:“我当菩萨为何突然换了主意,原来是看见了你。隐身手段果然了得,我竟全未察觉。”


    那人笑道:“我来抢婚,小姐可肯下嫁吗?”


    黛玉在他腰间轻戳了一下:“我们在试禅心呢,你来捣什么乱?”


    树荫下,杨戬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三分委屈:“夫人都被人求娶了,我能不来吗?”


    丫鬟们看清是他,抿嘴相视一笑,退回长廊上。


    黛玉低咳一声,垂下眼睫:“我原只是来凑数的,也不知小师兄为何要开这个玩笑”


    半晌无声,再抬头时,却见大师兄一双凤眸深邃似海,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原来,黛玉这一世是祖师以绛珠仙草所化,容貌与前世虽有七分相似,却因修仙有成,容颜多了三分明艳,举手投足间增了两分气势。


    此时,她完全化作前世模样,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风露清愁,弱柳扶风。


    杨戬早已看得痴了,他伸出手掌,轻轻将爱妻面颊托在手心,低声道:“这便是你前世模样吗?”


    “即便从不曾相识,只需一眼,我也定会爱上你!”


    黛玉面颊晕红,低笑道:“怎么,我平日里的模样不好么?”


    “当然不是!”杨戬轻轻握住她的双肩,单薄纤细的身体仿佛一触即碎,他忙转而托住她的细腰,“你平日美得让人心惊,这副模样却让人整颗心都颤起来了。”


    “恨不得将你托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呵护在心口。”


    黛玉笑道:“哪有这么夸张?我看起来病弱,骨子里还是神仙之体哩!”


    杨戬轻轻搂住她:“幸亏你修了仙,若是个凡人,只怕我抱一抱你,都怕将人揉碎了呢!”


    黛玉靠在他肩头,低声道:“你对我,向来就是这般过分小心”


    她忽不说了,因为此时想到的是夫妻俩在床上时,杨戬对她如何小心翼翼地轻怜密爱,疼宠入骨。


    若是个凡人,只怕更要被他捧起来,一点点疼惜


    她羞得面颊发烧,想不下去了,侧过脸紧紧贴在丈夫胸口。


    杨戬却没明白她此时所想,举起手掌,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没想到,手上拥有裂天劈地的力量,这般让人烦恼,就连妻子的细腰都不敢轻握了。”


    黛玉轻锤他一拳,笑得愈发面红耳赤。


    夫妻俩正相依相偎,卿卿我我,忽听远处青玉的声音道:“小姐,那孙长老来了!”


    想是议亲结束,要来当面相看了。


    黛玉忙直起身子,整理衣衫鬓发,一眼瞧见夫君似笑非笑站着,远处是自家哥哥蹦蹦跳跳而来,这戏是一点儿也做不下去了。


    她羞红了脸,轻推杨戬:“你快走吧,站在这儿,影响我发挥哩!”


    杨戬抱臂笑道:“戏弄个猴子,有何难哉?”


    他晃一晃身形,变得与黛玉一般无二,福身行礼道:“小女怜怜,见过圣女娘娘!”


    黛玉又是吃惊又是想笑,听得脚步声近了,忙摇身变作个丫鬟模样,隐在杨戬身后。


    悟空已经大步走来了,远远叫道:“我那娘子在哪里?”


    杨戬忍了笑,只做未听见,随手从树上折下一枝柳枝,坐在廊上,手法熟练地编织起来。


    悟空的脚步声,渐渐近至面前。


    第64章 四圣试禅心(下)


    悟空一路走至那三小姐面前,见她还是一般的花容月貌,纤弱单薄,气势上却不知怎的拔高了许多,对视间有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他心知这人已不是黛玉,一时却又推断不出是谁,想来必是灵山的菩萨罗汉。


    既不是妹子,也就不怕被那猪八戒觊觎了,他打了个哈哈,笑道:“三小姐,有礼!有礼!”


    他正要转身回去接着做和尚,那怜怜小姐却将手中编成的柳条篮子,递给身后丫鬟捧着,婷婷袅袅迎了上来,福身行礼道:


    “孙郎,你既已诚心求娶,为何见面却这般冷漠?莫不是瞧了我的容貌,不甚中意么?”


    悟空求娶怜怜,原只是为了回护妹子,莫让她遭了那猪头惦记。


    此时见这换了芯子的菩萨主动逗引,他也起了玩心,作出羞涩模样,嘻嘻笑道:


    “老孙原是怕小姐害臊,没成想小姐也这般看中我哩!既这般郎有情妾有意,好娘子,咱们一起去前院拜堂见尊长吧!”


    说罢,悟空就上前一步,要拉扯那怜怜小姐,却被她闪身避过。


    这身法,比老孙还顺滑哩!


    悟空愈发好胜心起,施展出七分手段,又去抓她。


    怜怜小姐莲步轻移,却次次错身而过。


    悟空将脚步快至十分,二人在廊下你追我赶,众人只见风中残影凌乱,竟一时分不清谁前谁后,谁左谁右。


    悟空不耐烦起来,将身子长了一丈,手臂拉作三丈长,灵活地满院横扫。


    那怜怜小姐却将身子缩小成三寸,借着长廊、假山、石桥等物,来回闪躲。


    悟空猿臂一伸,轻巧地搬走假山石,又要去扯断那雕花长廊。


    忽听捧着柳条篮子的丫鬟笑道:“姑爷,你若毁了花园,只怕这亲就做不成了。”


    悟空住了手,叹道:“娘子这般乖滑,莫不是先不愿结亲了么?”


    怜怜小姐迎风一晃,变回原来大小,轻盈盈走回悟空身边,叹气道:“唉,我自幼身体多病,有位算卦的先生说过,若要嫁人,须得实现一件儿时夙愿,才方得圆满。”


    “是何夙愿?”悟空笑道:“娘子只要说得出,老孙必能做得到。”


    怜怜小姐道:“我是个可怜的弱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生都活在这座庄园里。”


    “三岁时,我曾听得来此做买卖的行商说,大唐长安有一种胡饼,油香酥脆,趁热吃得一口,便是神仙也不想做哩。”


    “可惜,我如今长到一十六岁,却从未尝过。”


    悟空暗道:东西虽小,却是消遣人,老孙还要保师父取经,哪里能在此陪这小丫头耍子?


    见他不应,那怜怜小姐眼睫一垂,滴下珍珠泪来:“看你神色,就知是难住了。也罢,你既做不到,就只当我未说过罢。可怜我嫁了个没本事的夫君,苦也。”


    说罢,她哀哀哭起来。


    那捧着柳条篮子的丫鬟,便过去安慰她,劝道:“小姐啊,这世间不中用的男人多了,你想开点儿罢。”


    她声音倒有几分耳熟,悟空还待细看,那丫鬟举起柳条篮子,又把面容挡住了。


    他一生最受不得人激,何况是这样娇滴滴的两个女孩子。


    悟空跳起身来,叫道:“这有何难?你们且坐一坐,眨个眼的功夫,热乎乎的胡饼就到手了。”


    筋斗云虽快,奈何时辰算差了,长安城也是黑夜,胡饼铺子都收摊了。


    悟空好容易叫起一个店老板,威逼利诱下重新生炉子、打面胚,做好一张胡饼,已是过了近一个时辰。


    他拎着一桶胡饼回到庄园,却被丫鬟们层层挡在门外,均说三小姐已经回房睡下,姑爷明日赶早吧。


    悟空愈发气得跳脚,幸而白日那拿柳条篮子的丫鬟开门走了出来,接下胡饼,嫣然笑道:“谢谢哥哥!”


    悟空与她首次打了个照明,细细看去,不由得大喜,这丫鬟正是他那妹子!


    他眼珠儿一转,忽明白了那要胡饼的小姐是谁,便嘻嘻笑道:“小姑娘,我得了你们夫人许亲,已是你们的正经姑爷。今夜就算不拜堂,也得入洞房哩!”


    说罢,他推开房门,大大咧咧就走进怜怜小姐闺房。


    黛玉忙在后面拉他:“不可,小姐还未梳妆呢!”


    悟空早有防备,闪身避开,仍闯了进去。


    房门阖上,一阵混乱声响过去,忽听杨戬的声音怒喝道:“泼猢狲,这般无礼,看枪!”


    啪!


    一只花瓶落地,听声音就碎了一地。


    嗵!


    博古架翻倒,古稀珍玩噼里啪啦化作齑粉。


    黛玉忙走到窗前去看,一块细长的瓷片刺破窗纸,劈面飞了出来,她下意识惊叫一声。


    房内立时安静,杨戬、悟空同声道:“玉儿/妹子,你没事儿吧?”


    “无事!”黛玉站开了些,“你们仔细些房内摆件,都是有家的宝物,打坏了须得赔哩!”


    打斗声又起,却只有拳脚相拼的呼呼声了,偶尔拳脚打在肉上,却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闷哼。


    黛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敲着门框唤道:“拳脚留神些,莫打坏了脸面,明日不好见人呢!”


    悟空嘻嘻笑道:“放心,放心,这样娇滴滴的娘子,老孙还不舍得打坏哩!哎哟,说好不打脸,你这一拳可正中我鼻子了!”


    杨戬咬牙道:“天黑难辨,拳脚无眼,你且担待罢!”


    不一会儿,悟空捂着鼻子出来,大笑道:“消受不起,消受不起,这样凶悍的娘子,老孙还是回去做和尚快活!”


    黛玉迎上去看了,见他鼻尖红红,胸前衣襟上落着几滴鼻血,从袖中掏出伤药,递过去道:“本是玩闹,怎么真的见血了?”


    “还不是我那妹夫脸皮薄,这般容易就恼了!”他接过伤药,忽觉脑后风起,忙翻身上了筋斗云,叫道:“老孙志心明礼,一心要保师父西去哩,真君不必再试了!”


    杨戬衣衫微乱,眉眼愠怒,拎着枪从里追出来,叫道:“猴子休走!”


    黛玉忙一把扯住道:“哪里去?”


    杨戬怒道:“这孙猴子,冲进来就咬我,当真无礼!屋内狭窄施展不开,待我赶上去,戳他个透明窟窿!”


    黛玉忍俊不禁,上前替他整理衣衫:“你捉弄了他,他戏弄了你,只当打平好了。来,吃胡饼,还是热乎乎的呢。”


    杨戬接过胡饼,细细看了一眼,叹道:“这卖胡饼的,就住在阿瑛家隔壁。那倔强丫头,真个当垆卖酒,讨起生活来了。”


    黛玉搂住他手臂,劝慰道:“吃一点儿生活的苦,才能知道什么是甜。放心吧,阿瑛是个聪慧的姑娘,很快就能想明白了。”


    夫妻俩正低声说话,那龙女变的侍女过来道:“二郎真君,圣女娘娘,这边诸事已了,菩萨请两位还回珞珈山喝茶哩。”


    众仙收了庄院房屋,驾云升空。


    黛玉与杨戬站在一起,半空中回头,苍茫夜色中,八戒挂在树上,正哀哀呼唤。


    黎山老母面生不忍,叹道:“这个孽障,屡教不改,吃些苦头也好。”


    文殊劝道:“经此一遭,天蓬元帅必然痛改前非,修成正果就在眼前了,老母无须忧心。”


    “他能有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全赖佛老与诸位菩萨的周全。”黎山老母敛了忧色,转向观音笑道,“西行路上,还望菩萨多多教诲他。”


    菩萨笑道:“同为释教弟子,这个自然。”


    杨戬上前一步,向菩萨赔礼道:“在下不请自来,搅扰菩萨盛会,还望恕罪。”


    菩萨笑道:“过程虽有曲折,结局毕竟圆满,真君降猴有功,何罪之有?”


    众仙皆笑,回至珞珈山时,乐舞未停,壶中酒尚温。


    众仙举杯畅饮,欢笑不绝。


    宴席结束,珞珈山诸天出现,向四位客人送上谢礼,杨戬夫妇得到的是一尊白玉送子观音。


    夫妻俩辞别观音,带弟子们回到峨眉山。


    飞至小楼上空,远远瞧见玉英公主坐在小花厅里,与白兰一起做针线,院中落了一地的银杏叶,金灿灿的。


    夫妻俩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退意。


    那玉英公主已瞧见了他们,迎上来道:“师兄,师姐,师父派我来请你们哩!”


    黛玉松了口气,与众人一起降下云头,刚一站稳,又听玉英公主道:“师姐,那林公子近日还来么?”


    她颊晕绯红,满脸都是小女儿的娇羞,纤指绕着绣线,一团团地缠在手指上,将春笋般的手指绞得发白。


    一时间,黛玉也恨不得那“林仲卿”是真实存在的了。


    她瞧向杨戬,以目示意道:干脆我们告诉她罢!


    杨戬微微摇了摇头。


    玉英公主是鬼体,如今能在阳光下行走,多是靠心头那股执念,若戳破真相,只怕立时魂飞魄散也未可知。


    不能说!


    黛玉心下一叹,拉住玉英道:“林公子素来云游四海,我也不知他在哪里。你先养精存神,待仙体稳固,也可下山去找他呀!”


    “嗯!”玉英眼眸发亮,郑重地点了点头。


    黛玉刚放下心来,衣袖却被轻轻扯动,白兰怯生生地道:“师父,你们这次出去,可见到孙师伯了吗?”


    “我们不仅见到了孙师伯,真君师父还在洞房里与他打了一架呢”


    雪灵儿兴致勃勃地接口,被青玉扯了一下,捂住了嘴巴,兴高采烈的后半截就说不下去了。


    “洞房?”白兰喃喃低语,愈发痴了。


    杨戬干咳一声,转向黛玉道:“咱们快去见师父吧,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第65章 不破不立


    黛玉轻抚白兰的发辫,柔声劝道:“小师兄已是出家人,见与不见,皆是空相。你早日勘破这一层,境界才能有所突破。”


    白兰红了眼圈,垂头不语。


    玉英公主走过去,推了她到一边,细声安慰。


    她两个,一个恋上镜中花,一个想着水中月,同病相怜,不知哪一个更为凄惨。


    黛玉低叹:“为何我身边,皆是这般的多情儿女?”


    杨戬揽了她肩头,柔声道:“走吧,莫让师父久等了!”


    菩提祖师的住处在三娥山,庭院房舍皆是黛玉亲手布置的,与灵台方寸山的精舍一般无二。


    南缃师父走后,祖师一改往常宅家属性,时常化身凡人,行过三山五岳,走遍四大部洲。


    这四、五年,他化身为一个赤脚医生,在北俱芦洲的一处偏僻海岛上,为食人族诊脉看病,教他们烧热水喝,烤火鸡吃,开垦荒地种玉米,甚少回峨眉山。


    自收了玉英公主为徒后,祖师留住的时日略多些,一年也不过十余天,其余时间只有化体白须祖师在此教导玉英。


    杨戬与黛玉进了精舍,见祖师本体坐在蒲团上,皆十分欢喜。


    两人携手跪了下去,向祖师请安。


    祖师样貌依然年轻俊美,只眉宇间略添了几分沧桑,笑意盈盈地让他们起身,道:


    “元始天尊派人送来请柬,要为师去上清天上弥罗宫参讲混元道果。”


    杨戬笑道:“在弥罗宫开坛讲道,想来混元道果已然大成,恭贺两位师父。”


    祖师微微一笑,神色平和淡然:“那混元道果是元始老儿苦研数百年的成果,功成在他。我这亲家兼老友,不过是偶尔过去发几声议论,讨几杯清茶喝,并没有什么功劳。”


    “这次大会,我也只是去捧个场。”他从一旁案几上拿过一只木盒子,递给黛玉道:“叫你们来,是有两件事要嘱托你们。”


    黛玉接过盒子,嫣然笑道:“师父太客气了,遣弟子们办两件小事,还要带报酬来呢。”


    “贫嘴!”祖师哈哈一笑,指着盒子道,“这是我从北俱芦洲带回来的小玩意儿,给你尝个新鲜罢了!”


    祖师每次出门,都会顺手带些有趣物事给黛玉。


    黛玉也不推辞,笑盈盈打开,却是棕黑色的一些小豆子,带着些酸苦的香味。


    她递于杨戬看,杨戬捏了一颗,放在鼻尖嗅了嗅,疑惑道:“这莫非是煮茶的?”


    “聪明!”祖师拈起一枚豆子,轻轻一捏,就簌簌化为齑粉,闻着愈发香了。


    祖师笑道:“别瞧它们样子不好看,烘干了碾作粉泡茶喝,又香又提神。我总共得了这么一小盒,全给你带回来了呢。”


    黛玉收了盒子,笑道:“还是师父疼我!”


    她坐在祖师身边,歪头笑道:“有了这盒豆子,莫说两件事,就是两百件,徒儿也要帮您办了。”


    “你呀你,出阁这么多年,还是小孩子脾气。”祖师转向杨戬,笑道,“都是你这夫君宠的!”


    杨戬微微一笑,拱手道:“请师父尽管吩咐!”


    祖师道:“一是你们这师妹,心有执迷,修行难以精进。我这两日会以心法为她固本培元,你们可以找一时日,果断替她破除迷障。”


    听得是此事,黛玉敛了笑容,叹道:“破迷障易,接下来的心碎神伤却是难免了。”


    祖师道:“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但若能勘破,对境界的助益也是极为可观。”


    他含笑看向两个徒儿:“你们两个,这般恩爱情密,致使境界停滞数百年,却不知是祸是福。”


    杨戬握住黛玉的手,回道:“能与玉儿在一起,自然是福!”


    祖师摇头微笑:“三界之中,少有你们这般恩爱的道侣,为师更是出生即单身,至今未动过情,这条道上帮不了你们。今后的路,只能你们自己摸索了。”


    “也许有一天,你们能并肩得证前人未见过的大道,叫我们这些老古板大吃一惊哩!”


    黛玉羞了,转话题道:“师父,您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祖师叹道:“是你们那南缃师父,我近日偶然与她心意相通,见她似乎在一处水下洞府长住,你们闲时,可去找寻一番。”


    “师父,您叫她名字了?”黛玉惊喜不禁,扯住祖师衣袖,“您认可南缃师父了!”


    祖师笑道:“不认又如何,三百多年过去,她已再不是我。不过她自我身出,便如骨肉兄妹,我总不能就此不管她。”


    他站起身,挥手送客:“你们去吧,顺便让玉英回来,我给她再理一理魂体。”


    峨眉山,秋景正盛,彩林叠染,漫山深深浅浅的黄。


    玉英送别祖师,一人怏怏回到精舍,无精打采地打坐练功,做女红绣活。


    窗外秋光明媚,却素来与她无关。


    过了两日,清晨她照旧出门练剑,忽见院内秋千架上,静静停放着一张素笺。


    玉英缓缓走过去,懒懒地捡起来,一瞧,霎时喜出望外,捧着奔出院外,四面八方找寻了一番,却是全无踪影。


    回到房间,她犹觉恍然梦中,不敢置信。


    那素笺竟是林公子留书,约她今日午后到后山竹海赏秋!


    玉英公主捧着素笺,忙忙奔回房间,小心翼翼放在床头,才一把拉开衣柜,一件件扯出衣裙。


    她是金枝玉叶,习惯了锦衣玉食,黛玉担心她在山上生活不惯,特意叫人采购了满屋的衣裙钗环。


    玉英一口气试了百十件衣裳,一时嫌红色太俗,一时嫌蓝色太淡,这一件花样太繁,那一件染色似不太匀。


    平日里最喜爱的衣衫,此时似乎一件件有了往常不曾发现的不足。


    被祖师点化来服侍她的小花妖们,奉命跑内跑外,将满柜的衣裙挂了出来,又将钗环首饰摆了满桌,供她在阳光下挑拣。


    玉英公主瞧来看去,还是拿不定主意。


    眼看日色移到正中,她慌了神,忙着人去请林师姐。


    黛玉来时,见满院彩绣飞舞,金饰生辉,玉英师妹一袭素白中衣,散着头发,六神无主地在衣衫间穿梭,口中喃喃低语:


    “选这一件大红的?配着青色竹叶,岂非太俗?选这件青色,在竹林中又太不起眼了些……”


    黛玉心头又软又怜,推着玉英师妹进了房内,随手拿了一件绯色长袍替她罩上,柔声劝道:“好妹妹,你天生丽质,便是粗衣布衫也惹人心怜呢,何必这般纠结?”


    玉英垂眸,低语道:“纵是天姿国色又如何,他若不喜,一切皆是徒劳。”


    此言却是将自身看得忒低了,她曾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如何这般看不见自己?


    黛玉拉着她,并肩在榻上坐下,思忖着道:“这位林公子,与你不过一夜之缘,顺手救人而已,对你没有这般重要的。”


    “顺手?”玉英瞬间滴下眼泪,泪眼盈盈瞧着黛玉道,“师姐也觉得林公子不过是顺手为之,我是人是鬼,是美是丑对他皆无意义吗?”


    这林公子的真身,今日必是要被戳破的,不如提前做一点儿铺垫,让她莫要失望过甚。


    黛玉道:“我听说,这位林公子一贯行侠仗义,救过的人不计其数”


    “如此说来,我也只是不计其数中的一个了。”玉英脸色灰败,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游魂模样。


    黛玉忙道:“当然不是”


    玉英垂着头,心绪激荡之下,身上竟有斑斑光点散出:“原来我对任何人,都是没意义的么?”


    “没意义”三字一出,光点散落更加急速。


    黛玉忽明白了症结所在,大喝一声道:“李玉英!你到底是谁?”


    玉英痴痴道:“我,我是先皇的女儿,皇兄的妹妹,大唐的公主,可他们都不要我了那救了我的林公子,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孤魂野鬼。”


    光点连成线,从她身上溢出,飘散在空中。


    黛玉大急,伸指扣住她命门,以自身法力替她稳住心神,喝道:“你不是甚么大唐御妹,不是任人抛弃的小可怜!你是李玉英!”


    “李玉英”玉英喃喃重复,心神稍定,又很快慌乱起来,“李玉英是谁?”


    “我母亲位份极低,出生那年,偏又赶上东突厥进犯,围攻太原老家,急得父皇大病一场。后来,母亲因我难产而死。”玉英恍恍惚惚,似乎陷入了梦魇:


    “父皇说我是个灾星,不许宫里人亲近我,也没有人给我取名字。我不知道我是谁,大家唤我公主,但对我却像宫女也不如。”


    “只有二哥会来看我,带糕点给我吃。”她露出了一点儿微笑:“是桂花糕,很甜很甜的。”


    “从那以后,有了二哥,我心里就安定了许多。二哥做了皇帝,为我取名玉英,玉英是皇兄的妹妹,没有人再欺负她,她是大唐的公主。”


    “可是,那一日,玉英在御花园赏花,跌了一跤,就不再是御妹公主了。”


    她忽又捂住脸,哭了起来:“那些牛头马面说,玉英公主嫁了进瓜人,你只是个孤魂,没有人会来救你,也不会有人在乎了!”


    这样一个几乎失了自我的女孩子,为何那地府还要选中她的躯体?


    也许不过是为了进一步震慑李世民,顺手为之,至于躯体内的御妹是谁,本就没有人在乎。


    黛玉揽住她,用帕子轻柔地替她拭泪。


    玉英哭道:“我不相信,我要去见皇兄,问一问他!”


    “可皇兄确实不要我了,他当真将我的妆奁嫁妆送给了别人!他自己也开始诵经念佛,哪里还敢对抗摄走我魂魄的人?”


    她打了个寒战,好久,才露出一点痴痴的笑:“幸而,还有林公子!林公子救我呼我,我愿为奴为婢,终身服侍林公子!”


    她说起“林公子”时,不像在说意中人,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黛玉搂住她,大声道:“你不需要服侍任何人,你是李玉英,当年凭一己之力闯出阎罗殿三次的李玉英!”


    “你有名有姓,有血有肉,便是孤身一人,也能立身于这天地之间!”


    玉英喃喃低语:“孤身一人,立身于天地间”


    “我不要孤身一人!”她捂住脸哭道,“我最怕一个人了,一个人睡在宫殿里,黑漆漆的,还有蛇会爬过来咬我,那么大的老鼠来咬我的脚趾头。”


    “对,对,你不是一个人。”黛玉心知让她立起来,绝非一时一刻能行,便换了声气,柔声哄她,“你有师父,有师姐,有峨眉山这一众师侄们,咱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玉英点头。


    泪眼朦胧间,她忽瞥到窗外日色,惊叫一声道:“天色这般晚了,林公子定然要走了!”


    她慌慌张张起身,穿好外袍,走到梳妆镜前,却见眼圈红肿,泪痕残留,“啊”的一声捂住脸,又要崩溃。


    黛玉拉住她,道:“林公子不会走的,他一直便在你身边。”


    她摇身一变,化出林仲卿的模样,又变了回来,柔声道:“师妹,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会和师父他们一直陪着你。”


    玉英惊叫一声,捂着心口,强笑了一下:“师姐,你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黛玉耐心地道,“林仲卿,是我的一缕神识所化。”


    她进一步说出细节:“那一夜,我陪你站在宫墙之上,大明宫里传出来的是《法华经》。”


    玉英哀叫一声,倒退三步,绊着绣凳跌在地上。


    黛玉伸手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打掉。


    她手脚并用爬起身来,顾不得乌发披散,掩面飞身奔了出去。


    慌不择路之下,将满院悬挂的衣衫、首饰撞得滚落一地。


    小花妖们缩作一团,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黛玉脚下不停,吩咐道:“将衣服首饰收了,院子打扫干净,准备一桶热水,铺好被褥。”


    她追着惊慌失措的师妹,进了后山竹海之间。


    峨眉山下,新任守山大神黄风,抖擞精神,横刀立关,迎向一位曾经的故人。


    他巍峨地站在山门前,大叫道:“兀那猴子,九天圣女道场,请勿乱闯!”


    第66章 不绝不消


    悟空笑道:“你这偷香油的老鼠,若不是老孙助你,早被灵吉菩萨抓回灵山了,还敢对我耀武扬威呢!”


    黄风抱拳,大大方方道:“对不住,大圣,在下也是职责所在,不如你说出来意,我唤人替你通传如何?”


    “嘿!”悟空跳上一块石头,叫道,“你这厮果然是新来的,不知这道场主人是我亲妹子,我来此是回家哩,还需要你通传禀报怎的?”


    黑虎儿远远从路口回来,见有人与黄风争执,便一声咆哮,化作黑虎扑了上来。


    悟空是打虎的行家,如何会将他放在眼里,一壁与黑风说话,一壁翻身跃上虎背,揪住了虎颈皮。


    黑虎儿前掀后跳,却始终挣脱不得。


    黄风急跳上前,叫道:“大圣,你再不住手,我就要使风了!”


    悟空站在黑虎儿背上,笑道:“你若使风,就别怪我再去请飞龙宝杖来降你。”


    黄风一怔,见黑虎儿被欺负得嗷嗷叫唤,一咬牙,上前道:“我既做了峨眉山的守山大神,便便容不得人搅乱峨眉安宁!”


    他张一张口,就要使出那三昧神风来。


    忽听黑虎儿叫道:“黄风大哥,且慢!”


    他化回人身,与悟空并肩站了,笑道:“且慢弄风,我和孙师伯,在与你开玩笑哩!”


    悟空也笑道:“不过是试你一试,你这守山大神,遇事挡事不怕事,倒也让人服气。”


    黄风大喝一声,将胸脯拍得震天响:“我虽是老鼠得道,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入了这峨眉山自会尽心为主,试我怎的?”


    黑虎儿走过去,赔礼道:“大哥莫怪,是我当日荐了你做守山大神,事后听了你的来历,又起了些忧心。正好方才在路上遇到孙师伯,便求他来试你一试的。”


    悟空上前,揽着黄风的肩膀笑道:“好兄弟,我也给你陪个不是。你且体谅下我这做哥哥的苦心,总怕妹子被人骗了欺了。你本是一方妖王,我妹子又没有金箍银箍的来辖制你,听了小孩子们的话,可不是要担心么?”


    这个黄风倒是深有同感,他叹口气道:“也是,若这是我妹妹的道场,只怕我要在此设个窝棚,住下监视呢。可惜我那个表妹,已经遇人不淑误终身了!”


    “淑,怎么不淑?”悟空嘿嘿笑道,“我那老和尚虽一心修佛,其实是个十足好人,与你妹子那不过是造化弄人呐!”


    他俩你来我往,黑虎儿却听不明白了,但他抓住了一点:“黄风大哥,这位是圣女师父的师兄,你该当叫声师伯,可不能互称兄弟呐!”


    悟空笑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咱们交朋友奔的是意气相投,既投了缘,兄弟即是叔伯,叔伯也是兄弟哩。”


    一席话说得黄风哈哈大笑,拱手道:“承蒙大圣兄长看得起,黄风可要高攀啦!”


    正说笑间,远远一道轻灵嗓音道:“可是孙师伯来了吗?快请上山吧!”


    三人顺声望去,一袭白影,飘飘然随风而来。


    近得前来,原是一名妙龄少女,玉面粉颊,水盈盈一双眼眸中满是惊喜,婷婷袅袅福身下拜:“弟子白兰,见过孙师伯!”


    黑虎儿道:“兰姐姐,有我领师伯上去哩,你又跑下来做甚?”


    白兰垂眸,面颊粉扑扑地,含羞带怯转至一侧,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去别处玩罢,我来带孙师伯上山。”


    想是为了弥补语气的生硬,她又加了一句:“师父命我来的!”


    悟空见是白兰丫头,心下也自欢喜。


    杜鹃、白兰皆是他亲眼看着点化的,之后在灵台方寸山上一起摘桃子,一起看日出。


    后来白兰陪着黛玉来花果山小住,还亲手为他做过好几件衣服。


    他压在五行山下时,这姑娘更是常常送吃送喝,整夜地坐在地上听他吹牛,是个有数百年交情的好师侄。


    悟空嘿嘿一笑,向黑虎儿摆手道:“兰丫头专程下山来迎我,看在当年吃过的那些好酒好菜上,我也得选她!”


    黑虎儿还要争辩,被黄风拉到一旁,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个多情人,自然看得懂这姑娘羞涩下的深情。


    白兰陪着悟空上山,道路崎岖,不能并行之处,悟空体贴地让她走在前方。


    白兰一双腿僵直,忽不知该怎样走路了,每迈出一步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手不知该摆起来,还是握在身前,只能虚虚互相抱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心抱臂姿势不敬,僵硬地摆了开来。


    这两只手臂,今日仿佛多余了起来,怎么摆怎么不对。


    她原体是白兰花,素来爱穿白衫,身上这一袭衣裙是亲手缝制的,每一针一线皆是得意之作,此时却怀疑起裙子是否褶不够多,上衫是否有些太紧,肩背上有没有污渍,绣鞋是否太多花色……


    就连她走路时腰肢扭动的幅度,似乎也比往日大大不顺遂了。


    她以前从未这样过,因为第一次发现对悟空的不同感情时,他已经被压在山下了不能走动了。


    黛玉要留在五行山,与被压着的师兄作伴,遂召了她和杜鹃去送东西。


    悟空在白兰心里,一向是恣意洒脱、桀骜不驯、能翻江倒海的英雄。


    那天,她到了五行山,瞧见巍峨沉重的大山下,压着那么伶仃瘦小的一只猴子。


    她一时竟没认出来,走近面前,悟空只有脑袋和一只手臂能露在外面,还大笑着与她们打招呼。


    那一瞬间,她的心倏然变得酸软无力,险些捧不住手中的食蓝。


    后来,黛玉师父派她去了好多次,给孙师伯送衣服送食物,甚至送九连环解闷。


    她每次都会有意多留几天,为他做饭,替他梳理毛发,静静坐着听他说些往事。


    有一天夜里,两人谁也没有话说,只静静地看着远方发呆。


    悟空仰头,落寞地望着夜空,漫天星子映照在他眼眸里。


    白兰不经意间回头,猝不及防撞入那孤独而璀璨的眸子里,一瞬间,她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


    她几乎抑制不住要走过去,将他的头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无所不能的美猴王,成了让她怜惜的心上人。


    ……


    白兰正僵硬地摆着手臂,忽听身后悟空笑道:“兰丫头,一直没发现,你走起路来原是顺拐。”


    白兰愕然片刻,才羞急起来,脚下踩上一块溜圆的石子,一跤向后仰去。


    身后温软,并没有跌倒地面的痛楚。


    白兰回头,才见悟空不知何时回转身体,用后背接住了她。


    他身材并不高大,体型劲瘦,被白兰压着,却稳如泰山。


    白兰的脸早红透了,无意嗅到悟空僧衣上清洁的皂角味道,身子愈发酥软得抬不起来。


    悟空弯腰叫道:“兰丫头,老孙虽不介意给你做个肉盾,但这会儿实在还有急事,没功夫陪你玩哩!”


    白兰:“啊?”


    悟空后背一耸,将她托了起来,笑道:“快上山吧,我赶着找你师祖求方呢!”


    白兰心乱如麻,茫茫然道:“师祖上弥罗宫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还未回来呢!”


    “咦?原来混元道果还没结束么,”悟空一跳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为何那镇元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必是提前开溜,专门回来抓我老孙哩!”


    白兰并不知道镇元子是谁,她勾一勾唇角,应是笑了,却又怀疑脸颊仍是僵着。


    幸而悟空并不在意,一跳身行在前方?


    白兰跟在悟空身后,盯着他劲瘦的细腰,心下想:


    师父总说他是石猴,不明白男女之事,我若冲上去紧紧抱住他,亲他的脸,他还能不明白么?


    她懵懵懂懂,想到“亲他的脸”时,面颊已红得滴血,不敢再想下去。


    耳边听悟空又问:“师祖不在,那你师父呢?”


    她迷迷糊糊的顺口道:“师父说你不懂!”


    “不懂什么?”悟空立脚回头,一脸疑惑。


    白兰心思不属,未收住脚,竟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这一下绝不在预想之内,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悟空是个不开窍的猴子,软玉温香在怀,却只觉得下巴被这小花妖发髻扎得痒痒。


    他嘿嘿笑着跳开一步,挥手道:“你这小丫头,多年不见,修行不进反退,路也走不稳了。”


    白兰忽大了胆子,一咬牙,豁出去道:“我这些日子修行出了岔子,走不得山路,师伯可以拉着我的手吗?”


    说罢,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颤巍巍摆在悟空面前。


    她甚至压下女儿家的羞涩,遏止眼睫轻颤,直直盯着悟空,不再压抑眸中深情。


    “哎,”悟空一拍手掌,大笑道:“走不得路便不走,咱们修行的飞行术,可不是飞来捉蜻蜓逗蚂蚱玩的!怎么老孙今日被你带得迷糊了,憨憨地用脚走了这许久?”


    他一蹬地,潇洒灵巧地飞了起来,还不忘回首招呼白兰:“快,快,带我去见你师父!若妹子这儿没方,我还得跑趟南海去求哩!”


    白兰眼睫低垂:他果然不懂……


    她失魂落魄站了许久,悟空等不及看这丫头犯傻,只得先飞身上了山。


    路边林中,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熟透了的柿子里,啄小虫子吃。


    它们吃完了一棵,又飞向另一棵。


    天边飘来一簇乌云,将阳光遮了半截。


    白兰茫茫然站着,仍不敢相信她与心上人独处的机会,就这么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飞掠而来一个身影。


    白兰盈满泪的眼眸,倏忽亮了。


    悟空飞了回来,立在空中道:“我那黛玉妹子也不在,兰丫头,你既是奉命来迎我的,必知道你师父在哪儿吧?”


    白兰完全不知道,但她听到自己答道:“我自然知道,但恐脚程太慢,跟不上师伯。”


    悟空毫不犹豫伸手一拉,带得她腾空而起,速度之快,震得道旁秋叶簌簌落下,卷入空中。


    秋风起了,漫山的树叶,哗哗地响,乌云将太阳遮得更严实了。


    山里起了雾,飘飘渺渺堆满了山谷,他们恍如飞进了云层。


    白兰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搂住了悟空的腰,她大闹天宫的英雄,她一生无望的心上人。


    便让这漫天的雾,掩去她的羞耻与绝望吧!


    悟空还以为她害怕,拍拍她脑袋道:“莫怕,我速度略慢些。”


    白兰靠在他肩头,鼻尖埋进他金灿灿的绒毛之间,低声道:“嗯!”


    悟空怕痒,嘻嘻笑着一缩脖子:“你别靠那么近,怪痒的。”


    他对她,就像那些爬他身上胡闹的小猴子。


    略过一株杨树时,悟空随手折了一枝杨枝,迎风一吹,化作个装人的篓子,将白兰丢了进去,然后被在背上。


    白兰银牙咬了又咬,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此放弃,她要明明白白告诉他,哪怕永不会有回应。


    她站在篓子里,决意将悟空带往偏僻一点儿的地方,大胆表白心迹。


    黛玉喜欢竹子,杨戬特意在后山植了一片竹海,平日除了他夫妻俩,甚少有人在里面游玩。


    白兰一路指点悟空飞往竹海。


    秋风愈发大了,竹林翻滚,如海波汹涌,天边零星飘起了细雨,将天地连成雨蒙蒙的一片。


    悟空立在竹顶,随风摇摇摆摆,火眼金睛扫视一遍,并无黛玉身影。


    他不由得抓耳挠腮地发急:“我这妹子怎么回事儿,她哥哥好不容易抽出点儿功夫来瞧她,怎么与我玩起躲猫猫来了?”


    白兰站在篓子里,双手颤抖,她强定一定心神,将双手遮在悟空头顶:“下雨了,她想是在哪里避雨呢!”


    悟空仰头看到她的手,笑道:“些许小雨,不碍事,况且你这样的两只小手,遮得住什么?”


    被他灼灼盯着,白兰的手颤得更厉害了,她缩回手,胡乱指着下方一簇茂竹道:“师父应是在那儿避雨呢,咱们下去吧!”


    悟空虽未瞧见,心下信任她,便落了下去。


    篓子化回了杨枝,白兰鼓起勇气,向着悟空走去。


    她要抱住他,告诉他多年痴望,他若不明白,她就放下一切女孩子的矜持……


    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并未想清楚。


    她只是一步步走着,浑身颤栗,心如擂鼓,热血奔涌。


    沿途竹叶划过她娇嫩面颊,留下一道细细血痕,她依然恍若未觉。


    悟空的背影近在咫尺,雨丝透过竹林,打湿了他颈上一撮毛发。


    湿得让人心痒,白兰心想:也许,我可以亲他那片后颈……


    这念头一起,她整个人都仿佛燃烧起来了,秋雨似乎蒸腾做热汽,将她熏得晕晕乎乎。


    恍惚间,她似听悟空喜道:“那边有结界气息,我那妹子果然在这里!”


    第67章 师妹,还是女儿?


    黛玉瞧见悟空,忙撤了结界,唤道:“师哥,快来!”


    原来,玉英当时受刺激,一路飞奔至竹海,身形涣散,软软瘫在地上,便是路过的一只小野兽,也能轻易冲散她的气息。


    黛玉追着她赶来,立刻设结界挡住外界侵扰,输入浩瀚法力替她固魂,才勉强护住了心气。


    她手掌贴在玉英后心,须臾不敢离开,口中不停向她说话,助她凝聚心力。


    玉英意识昏昏沉沉,隐约听得到师姐声音,却不明白是在说什么。


    两人相持良久,饶是修过大品天仙决的黛玉,也有些吃不消了。


    故而,瞧见悟空,她喜出望外,立时撤了结界。


    见此情形,悟空霎时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接过玉英公主在溃散边缘的魂体,继续替她稳固心魂。


    黛玉松了口气,扶着竹子起身,看向后面的白兰:“去我房里,打开书架顶端紫檀匣子,内中有一白玉瓷瓶,即刻拿过来。”


    白兰看清玉英惨状,早已惊呆了,听得师父吩咐,忙不迭地飞身而去。


    悟空轻“咦”一声,道:“这丫头飞得挺不错嘛,怎么方才三翻四次地跌倒?”


    黛玉方坐下调息,听得此言,抬眸望向白兰离去方向,轻叹一声。


    白玉瓷瓶里装的是九转还魂丹,之前送给牛魔王两颗,还有八颗。


    黛玉倒出一颗,轻轻扶起玉英,正要放入她口中。


    悟空忙制止道:“如此上品丹药大多作用于肉身,她这样虚弱的魂体,只怕会愈发虚不胜补。”


    黛玉收了丹药,急道:“那要怎么办?”


    悟空道:“你还记得当年,师父如何替你安魂么?”


    黛玉一惊,迟疑道:“以外物捏人体,是高深法术,我虽略懂些原理,但却从未试过。”


    悟空掌心不离玉英后背,以眼神示意道:“如今不试,更待何时?”


    细雨迷蒙,在秋风的推动下,轻柔地洒满竹海,微微泛黄的竹叶,卷着雨水随风飘落,厚厚地落了一层。


    远处,有一簇方竹,却迎着秋雨冒出了笋尖。


    黛玉站直了身子,眸光渐渐坚定,她奔过去,俯身在一支娇嫩的方竹笋旁跪下,缓缓张开手。


    这是一支全新的生命,借由她的手,要么陨灭,要么重生。


    白兰撑着一顶油纸伞,大半倾斜在虚弱的玉英头顶。


    峨眉山一众弟子中,她从来是与玉英公主最亲密的那个。


    玉英公主是山上唯一鬼修,算辈分是他们的师叔,又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痴处,众人虽心存善念,也多半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白兰不懂鬼修,但她也是个痴人,且是少数知道林仲卿与黛玉关系的人,那种无望的痴念,她懂。


    悟空僧衣已经湿透,贴身勾勒出毛发的轮廓。


    白兰心疼不已,右手化作一片玉兰花瓣,替他遮住头顶。


    悟空双手贴在玉英后心,目光紧紧跟随黛玉动作,嗅到兰花香,仰头看了一眼,笑道:


    “这玉兰花是你本体,切莫轻易在外显露,收回去吧。你师伯我是铜头铁骨,些许雨点能耐我何?”


    白兰摇摇头,仍固执地举着花瓣,身子转向黛玉那边,只作未听见。


    悟空抬头,看她从面颊直红到耳根,一时若有所思,也转了身子,只看黛玉。


    黛玉身子已经湿透,鬓边一缕乌发,湿漉漉缠绕过雪白的面颊,垂入白玉般的颈内。


    想来是痒的,湿的,冷的,她却全然未觉,左手拈决,右手心笼罩在方竹笋尖,微微颤抖。


    那方竹笋隐隐有了人形,五官始终模糊不清。


    师妹的修为顶不住了!


    悟空忧心如焚,这一类术法他也从未用过,只记得祖师当年轻轻松松就随手捏出了人形,哪知却需耗费妹子这般大的精力?


    他深吸口气,施了个结界,将玉英护住,想要起身去换妹子回来。


    却听白兰叫道:“师伯,快看玉英师叔!”


    悟空回头,玉英魂体上,灵点迅速溢出,整个身体蜷缩抽搐起来。


    她已不能再吸收天地灵气,全靠外力输入维系最后生息。


    悟空只得又坐了回去。


    “师伯,不如你交给我方法,我来替你!”白兰也急了,提议道,“或者我找人来帮忙!”


    悟空摇头,笑道:“傻丫头,她是早该入轮回的鬼魂,在人世间没有依托,如今又损耗巨大,你们这些小辈的阳气完全不够垫底的。”


    远处,黛玉弱柳般的身子轻颤不已,那笋的五官仍未成型。


    她给玉英输送了太多的灵力,本就有些虚弱,此时又强行试用高阶法术,已是强弩之末了。


    丹田内,甚至隐隐开始刺痛。


    雨下得更密,天色一点点黑了。


    白兰施个悬浮术,将伞固定在玉英头顶,跑到黛玉身后,手搭在黛玉腕上,试着催动法术,却不得其法。


    她叫道:“师父,我不知该怎么输送?您直接吸我的灵力来用吧!”


    黛玉摇头,轻轻推开她的手。


    白兰更急了,她的手忽摸到了那个瓷瓶,忙倒出一粒九转还魂丹,送至黛玉唇边:“师父,您吃一粒,补补灵气。”


    黛玉微微张开唇,将药丹咽了下去,运转一周,苍白的面色好了许多,那笋的人形却变化不大。


    悟空昔年在天宫时,对炼丹之道有些耳闻,他心思灵敏,瞬间想通其中关窍:


    “九转还魂丹是老君以大妖内丹、成精药材多种物事强聚而成,炼制过程多少有违天和。”


    “人为万物之灵,若非母胎自然诞生,就需凝聚天、地、人三才天然灵气,这外力斧凿的药丹在造人上确实效力有限。”


    白兰又拿了一粒丹药,送至黛玉唇边:“师父,再吃一粒,至少补一补您的身子。”


    黛玉虚弱地笑笑,轻声道:“当饭吃呢?收起来吧,将来还有用处。”


    白兰从四周捧了一堆竹叶,高高铺在地面上,扶着她坐下,劝道:“您若撑不住,就撤开一只手掌,略歇一歇。”


    黛玉点头,左手始终未离开笋顶,坐下时右手轻撑了下地面。


    淡黄的竹叶在地面厚厚铺了一层,触之湿润绵厚,似有一缕灵力涌动。


    “咦?”黛玉手指拂开竹叶,触及泥土,那灵力更清晰了。


    “白兰!”黛玉轻声道,“把这一片落叶扫开,扶我坐在地上。”


    “是!”


    白兰听命惯了的,虽不理解,立时照做。


    她折断一枝竹子,弯腰将厚厚的落叶扫开,露出湿润的泥土来。


    思及黛玉爱洁,她掏出一块手帕,刚要张开铺上,却听黛玉道:“别,就这样扶我坐下。”


    她坐在地面上,手掌贴在泥土上,灵力顺着手心,丝丝缕缕涌入奇经八脉,引得丹田微微发热。


    左手下的竹笋渐渐雕刻出五官,眉眼秀美,面庞红扑扑、软嘟嘟的一个小女娃娃,鼻翼微动,似有呼吸。


    白兰惊喜道:“师父,你捏出人来了,当年女娲造人,想来也不过如此!”


    黛玉笑了笑,手掌再探,泥土却仿佛干涸了一般,少了柔润,仅余湿冷。


    难道,这一片的灵力用完了?


    黛玉换下左手,探下另一边土地,依然湿冷。


    她一掌按在笋娃娃头顶,绕着转了一圈,甚至拉长手臂,将附近方圆数丈皆试了一遍,依然毫无所获。


    那笋娃娃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肌肤又回到笋的青色。


    黛玉不敢再试,仍以自身灵力输出。


    白兰看她额上渗出细汗,唇瓣又转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心知不妙,默默坐在身旁,替她挡雨擦汗。


    黛玉暼她一眼,见小花妖衣衫沾了湿泥枯叶,眉头紧锁,面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泪。


    她看了眼天色,低声安慰女弟子:“放心,我只需要再坚持一刻钟,不妨事的。”


    一刻钟?


    白兰看向那双手仍未分出十指的方竹笋,茫然不解。


    照现有进度,只怕再有一夜也不会济事呢。


    雨声淅淅沥沥,竹林沙沙作响,在夜色中单调得让人窒息。


    黛玉唇角忽勾出一丝微笑,苍白面色上微泛起红晕。


    她轻喝一声,掌力急催,将最后的灵力打了出去,纤薄的身形跟着晃了一晃。


    白兰忙侧身去扶,却被极速而来的旋风带得一个趔趄。


    一道挺拔人影现身黛玉身后,用温暖有力的臂膀从后拥住了她。


    悟空笑道:“好妹夫,来的正是时候!”


    杨戬微一点头,伸手与黛玉十只相扣,一同压在那竹笋上方,周围灵力霎时暴涨。


    一瞬间,白兰甚至感受到天地灵力的浮动,轻微的刺痒拂过她的面颊,鬓边碎发丝丝竖立。


    悟空叫道:“好浩瀚的修为!”


    那笋飞快地有了满头乌发、手指、脚趾,是个样样标致的小女孩。


    黛玉回首,苍白面色上皆是安心,她向白兰嫣然笑道:“瞧,一刻钟!”


    她今日找玉英摊牌,并没有提前与杨戬商议,女孩儿家的隐秘心意,总不好当着别的男子说。


    她低估了玉英的心结,几乎因此耗干了灵力,心中却从未有过一分惶恐。


    因为,天黑时,她的夫君必然是回家的。


    杨戬聪明绝顶,定能明白她的心思,循迹找到她。


    这是她有恃无恐的底牌。


    白兰也笑了,笑意中却有几分怅然。


    她转向悟空,那猴子正小心翼翼地将玉英的魂魄收拢起来,专心得没察觉到别人的甜蜜。


    杨戬抱起小女孩的身体,与悟空汇合,两人合力,将魂、体融合。


    竹笋化的小女孩,肤色红润,胸口微微起伏,有了呼吸、心跳。


    “这孩子的眉眼还有几分像你们哩!”悟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她融合了你二人的灵力,严格算来,就是你们的孩子啦!”


    杨戬笑道:“她是咱们的小师妹,莫乱了辈分。”


    他回身走到黛玉身边,一手揽住妻子后背,一手抄进她膝弯,将即将软倒的妻子打横抱了起来。


    半昏半醒之间,黛玉仍记得是在室外,面前还站着小师兄与女弟子,她微微一挣就要下地。


    杨戬将她搂得更紧:“你今天累坏了,休想我再放你多走一步。”


    熟悉的男子气息环绕着她,黛玉心神安宁,已到了沉睡的边缘。


    她抬起手指,轻轻擦过夫君的手臂,低声道:“熔境!”


    两字说完,纤软的身子彻底放松了。


    悟空赶上来,手指搭在师妹的脉上,咂嘴道:“她丹田空却浩瀚,经脉净而清灵,若及时调息得当,境界或许要大涨呢!”


    杨戬点头:“我要带她闭关数日,只怕无法招待你这猴子了。”


    悟空伸出猴拳,在他肩头轻锤一记:“跟我还瞎客气什么劲儿?尽管去,你这小鬼娃娃暂且交给我。”


    杨戬单手抱住黛玉,伸拳与他相撞,两人相视大笑。


    他走出一步,又回头道:“听说,你是为医树求方而来……”


    悟空嘿嘿一笑:“无妨,左右有六丁六甲、护教伽蓝看着,有福禄寿三星居中调停,我那老和尚吃不了什么苦头。在此暂留几日,无妨无妨!”


    杨戬微微一笑,抱着妻子原地消失了。


    白兰轻咳一声,快步走到悟空身边:“师伯,峨眉山上早就修好了你的院子,我带你过去吧!”


    悟空看看天色,道声:“有劳!”


    峨眉山人口众多,黛玉为每人准备了独居院落,他们夫妻长居的是一栋两层小楼,就简简单单叫做小楼。


    给悟空预留的住处,建在山腰一处瀑布边,水流环绕,与水帘洞有几分相似。


    悟空站在他的庭院外,看着门上“水苑”两个大字,笑道:“我这妹子,愈发大道至简了!”


    他将怀里抱的小女娃交给白兰,吩咐道:“这小丫头今夜是不会醒了,你且带回去照顾,有何情况,及时唤我就行。”


    白兰住的地方名唤兰苑,与水苑隔水相望,这是她当年有意挑选的地方。


    回到房间,她安顿好小玉英,又唤来杜鹃,托她照看着。


    白兰扬声唤来力士,吩咐烧煮热水,准备洗浴之物,送往水苑。


    她匆匆梳妆换了新衫,拣了些点心茶果,翻出一床新作的被褥,左提右拎的,就要出门。


    杜鹃追出来道:“这么多东西,要拿到哪里去?我来帮你!”


    白兰迅速将一众物事缩小,捧在手上,笑道:“瞧,我一个人足矣,你还是在这里照顾小师叔吧!”


    悟空躺在院中竹榻上,正无所事事地看星星。


    见白兰抱着被褥进来,他翻身坐起来,笑道:“我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有片瓦遮身即可,何必糟蹋新被褥?”


    白兰心下一酸,嗔道:“在外面风餐露宿,回到家里自然要舒舒服服。”


    这话暧昧而亲热,她面颊通红,快步进屋,收拾床铺,从食盒里掏出热茶点心。


    一切安置妥当,正好力士们抬着热气腾腾的浴桶走了进来。


    悟空跟进来笑道:“还准备澡豆香花,也太讲究了些。”


    白兰拉开屏风,低声道:“师伯,你脱了衣服就扔过来,我拿去顺手替你洗了。”


    在五行山下时,悟空就被她照顾惯了,也不以为奇,客气两句,就转到屏风后,脱了衣服丢出来。


    白兰接住衣服,忍不住以玩笑的口吻道:“今日在竹林,看我师父与真君师父互相扶持,那般恩爱,师伯可羡慕?”


    悟空已跳进了浴桶,舒畅地叹了口气,连声道:“不羡慕,不羡慕!欲海情天,天下第一苦事。幸而老孙做了和尚,一世逍遥自在才值得人羡慕哩!”


    白兰捧着他的旧僧衣,怔怔道:“师伯,难道你不想日日有热水洗澡,有新衣穿戴,有个妻子照顾你吗?”


    “不想!不想!”悟空大咧咧地道,“老孙是个石猴,自小不晓男女之事,再说女人有皮无毛,在我猴子看来,皆是怪模怪样哩!”


    白兰再也听不下去,捧着那袭僧衣,含着眼泪夺门而出。


    屏风后,悟空轻吁口气,一头扎进了热水里。


    第68章 好猴儿


    峨眉山内,有一处千转百回的溶洞,洞内石壁、石峰、石花、石幔、石柱、石笋应有仅有。


    给悟空建造的水苑,便借了其中一段。


    溶洞向内纵深数里,有一面石壁,高耸入天,光滑如镜,下有石床、石柜、石桌、石帘,有溪水流淌,有温泉蒸腾,有绿藤缠绕,幽趣盎然,灵气汇聚。


    黛玉为此处取名溶境,嫁与杨戬前,她每年皆会来此闭关一至两月。


    成婚后,她曾带杨戬来过两次。


    杨戬抱着爱妻,穿岩过洞,掠至溶境中,拉开丝被,替黛玉脱了外衫,除去鞋袜,轻轻放在石床上。


    他从石柜中取出一块棉巾,走到温泉旁,漂洗数下,斜坐回床边,轻柔地为黛玉擦脸擦手。


    黛玉睡得昏沉,轻“唔”一声,眼睫都未动一下。


    杨戬为爱妻取下发簪,散开满头青丝。


    然后他自己也梳洗了下,翻身躺在黛玉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输入灵力,滋润她的经脉。


    黛玉翻转身子,靠进他的怀里。


    这一觉,直睡了三日。


    黛玉醒来时,神清气爽。


    杨戬连绵不绝的灵力,在她丹田中温柔地流淌,与她自身新生的灵力,勾连缠绵,若即若离。


    黛玉轻轻抽出手腕,打坐调息,灵力迅速融合,充盈在丹田之中。


    她慵懒地伸了下腰,回看夫君,杨戬仍睡着,侧身卧躺,手臂虚拢着,还是个拥抱守护的姿势。


    黛玉微微一笑,把自己的软枕塞进他怀里。


    嗅到独属妻子的气息,杨戬立即收拢了手臂,面颊在枕头蹭了一蹭,睡得更香了。


    三天三夜的细微守护与灵力输出,饶是三界第一战神,也着实是累了。


    黛玉附身,轻吻夫君的额头,然后轻轻下了床。


    她随手挽起青丝,脱下中衣,赤脚走进温泉水中。


    杨戬怕打扰她的睡眠,并没有替她洗浴,发间还带着微微的秋雨气息。


    温泉水来自地下,大地灵力流淌,必会沾染其上。


    黛玉躺在微烫的水雾中,阖上双眸,水中似有灵气星星点点,细察时,却又不见。


    她侧转过身子,舒展手掌,贴在岩壁上,试探着找寻地底灵力。


    那日在竹海中,她感受到了地面灵力涌动,并借大地灵气助竹笋化体,绝不是错觉。


    这溶境在峨眉山腹内,被土地岩石包裹着,应比竹林更易感受到才是。


    岩壁温热,却没有一丝灵力。


    黛玉身子又下沉了些,用脚去触碰水底,似乎仍没有。


    杨戬醒了,第一眼先从石壁上看到美人入浴的影子。


    他坐起身,见黛玉只穿贴身小衣,湿淋淋地贴在肌肤上,玉手扶着石壁,纤秀白皙的脚在水下游移,似是在寻找东西。


    他微微一笑,晃身变作一条小鱼,从温泉下游潜了进去。


    黛玉脚心滑过一片圆石,隐隐触到一片细沙,其间似乎有灵力浮动。


    她心下一动,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俯身潜了下去。


    手心贴上水底细沙,确有一股细细的灵力涌动,黛玉手指在沙间摩挲,忽触到一片软软的、滑腻的物事,甚至会动。


    饶是得道成仙,她对那些蛇鼠虫蚁仍心有畏惧,一时忘了还在水底,惊呼一声,游出水面。


    她撞在了一片结实有力的胸膛上。


    杨戬揽住她,哈哈大笑:“堂堂九天圣女,竟然会怕一条小鱼?说出去,那些善信们不知会怎样失望呢?”


    “我以为是蛇”捕捉到他凤眸中的一丝得色,黛玉瞬间明白过来,轻轻锤他一拳:“你还是大师兄呢,做什么变鱼来吓我?”


    杨戬捉住她的玉手,笑道:“一大早就看到夫人在水下翻翻找找,为夫自然要下水去帮忙了!”


    黛玉嗔道:“若不是你捣乱,我早找到了。”


    她低了头,轻声告诉杨戬昨日所见。


    却不想,这般出水芙蓉的模样,早已迷了眼前人的心魂。


    青丝散挽,几缕碎发湿了水,贴着白皙的面颊,缠绵繁绕肩头。


    因方才番惊吓打闹,素来略显苍白的面颊,带着淡淡一层绯色,樱唇沾了水,红润欲滴。


    黛玉话未说完,忽觉身子一轻,已被杨戬腾空抱起,大步走出泉水,安放在了石床之上。


    她忙推他:“耗费那么多灵力,还不累么?”


    “这算得什么?”杨戬附身,贴着她轻薄白皙的耳垂,低语:“你夫君修为高深,不过刚去了沧海之一粟……”


    他拉过黛玉纤纤玉手,按在自己炽热的胸膛上:“不信,夫人大可检查一番。”


    黛玉羞得侧过脸去:“这里是你的心,如何测得?”


    话未落,她手底已感受灵力波动,蓬勃而浩瀚,触不到尽头。


    杨戬附身低语:“万年修为,岂会三日用尽?”


    他手指在妻子身体上拂过:“修炼到一定境界,自身与天地灵气相接,丹田不过一媒介,循环往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黛玉心下瞬间明朗,放松身体,不再有意去探寻灵气,肉身融于天地,以灵气探灵气……


    她感受到了,石床,藤萝,泉水,溶洞,峨眉山,天地万物皆有灵气涌动,自身如芥子,笼罩其中。


    杨戬侧倚床头,看妻子的眉一点点舒展,唇角含笑,若有所悟。


    她的双眸蓦然睁开,坐起身道:“我明白了!”


    她伸掌,推在杨戬肩头:“看招!”


    一股绵延温厚的灵力自她掌心涌出,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将杨戬推到在床上。


    纵横三界的战神,在她一掌之下,一时竟不能起身。


    杨戬心下吃惊,仰身任她压着,笑道:“上仙饶命,小神服了!”


    黛玉翻身压在他腰上,笑道:“你不认真,快起来,咱们好好比过!”


    杨戬闭上眼睛,道:“夫人容色倾城,小神神思不属,心猿意马……”


    “啊!”黛玉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小衣,半湿半干,若隐若现。


    她一把扯过丝被,从头到脚将自己蒙了起来。


    杨戬无奈,附身去扒她:“做了三百年夫妻,你还是当年模样!”


    新婚时,每次在床上羞了,黛玉就会将自己蒙起来。


    三百年不改。


    黛玉在被底笑道:“你不也一样?每次都要来扒拉我!”


    杨戬大笑。


    三百年了,见到妻子这一面,他还是心潮涌动,不能自抑。


    万年清冷自持,一朝溃如决堤。


    他一把将人连被子抄了起来,连自己一起裹了进去。


    石壁如镜,远远映出床上丝被,翻潮涌浪,起伏不绝。


    石桌上,南海观音大士相赠的白玉送子观音,怀抱婴儿,低眉浅笑。


    悟空已经在峨眉山呆了三天,小玉英状态良好,除了记忆有些缺失外,能说能笑,爱玩爱闹,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纯真。


    他须得去南海请观音,讨医治人参果树的方了。三日未归,他终还是有些担心师父师弟们会被为难。


    众师侄簇拥着他,热热闹闹地送出山外,小玉英牵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白兰跟在最后,眼睛红肿,无精打采。


    悟空嘻嘻哈哈,回首与众人告别,忽见众人恭敬起来,一起向半空中行礼。


    小玉英也跪在地上,像模像样地跟着行礼。


    他心有所感,一时竟似被施了定身法,不敢转过身去。


    那人却先唤他了:“悟空,你不去保唐僧取经,在此做甚?”


    悟空心潮澎湃,一个跳身,咚的一声,转跪在地:“师父!”


    祖师按落云头,叹道:“你如今已皈依释教,拜了佛家师父,就该一心向佛,保师父勤勉西行才是。”


    悟空膝行几步,一把扯住祖师的袖子,含泪唤道:“师父!师父!”


    他心绪激荡不已,来来去去,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祖师轻抚他的头,低声道:“好猴儿,你这一去,可着实太久了。”


    悟空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抱住师父的腰。


    被天庭围剿的委屈,压入山下的落寞,取经路上的被安排、被算计,当时一笑置之,此时却成满腹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呜呜哭了起来。


    祖师展开宽袍大袖,遮在他头顶,挡住小辈们好奇的目光,低笑道:“傻孩子,都做了师伯的人了,怎么能在小辈面前啼哭呢?”


    众师侄一起收了目光,退开数步,道:“师祖与师伯久别重逢,万千之喜!弟子们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们飞的飞,爬的爬,走的走,跑的跑,一哄而散。


    杜鹃抱起小玉英,拉着白兰,边跑边笑:“师祖与师伯,已有六、七百年未见了呢。咱们快去准备酒菜,给他们庆贺!”


    白兰回头,看着扑在祖师怀里哭的猴子,那年五行山下,想抱着他安慰他的夙愿,一朝消散。


    她也笑起来:“好,我要拣师祖、师伯爱吃的菜,做上一百道!”


    东海三位公主齐声应和:“我们也要去帮忙!”


    黄风大笑:“我去酒窖挑酒!”


    黑虎儿返身叫道:“别忘了师父们!等我去请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一起摇手阻止:“你若有孝心,就在溶洞口遥遥叫一声罢,千万别进去!”


    “为什么?”黑虎儿睁大了黑黝黝的大眼睛,迷茫不解,“那多不恭敬!”


    黄风兜头揽住他:“也就咱峨眉山,才会养出你这般懵懂无知的汉子!”


    黑虎儿身高八尺,巍峨地摇动大脑袋,眼神清澈见底:“所以,那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皆大笑。


    远处,悟空收了泪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


    “吃顿饭再走吧,”祖师慈爱地笑道:“那镇元子是我故人,我传个信给他,绝不叫他为难你的师父师弟们。”


    第69章 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深秋的夜,向来长而冷。


    峨眉山,六花亭,却是笑语蒸腾。


    漫山缀满明珠,与天上星河遥相呼应,亭中两张圆桌,挤满了人。


    菩提祖师坐在上首,左手是杨戬夫妻,右手是悟空抱着小玉英,三位龙公主并杜鹃、白兰等七个女弟子坐在下首。


    黄风领着黑虎儿一众男弟子另坐一桌。


    清风朗月,花果山松,佳肴美馔,美酒飘香。


    众人欢笑一堂,杯到酒干,即便辟谷经年的祖师,也在小辈们的相劝下,饮了三杯酒,尝了几口素菜。


    青玉舞了一回剑,雪灵儿唱了两曲歌,黑虎儿在众人起哄下,翻了百十个筋斗,累得瘫在地上。


    悟空看不过,跳出去风车似的翻出一千个,面不红气不喘,仍从从容容地吃菜喝酒。


    众人齐声叫好,又有数人出来凑趣。


    小玉英不满七岁的年纪,竟也弹了曲琵琶。


    她记忆回到幼年,虽不知为何离了皇宫,身边又簇拥着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但孩子对爱,向来是最敏感的。


    她感受到众人的善意,坐在猴子师兄腿上,从矜持地抿嘴含笑到跳起身来鼓掌,最后自告奋勇要弹一曲。


    琵琶是她自小跟一个宫廷乐师学的,曾奢望借这曲子向父皇献寿,讨得欢心。


    然而这具身体是全新的,手法自然也谈不上熟练,弹得磕磕绊绊。


    杨戬取出一支玉箫,低低与她相和。


    黛玉找出三个水晶杯子,倒了深浅不一的水,以玉筷轻轻敲击,在关键乐点给予提示。


    一曲奏毕,众人的欢呼声几乎把亭子顶掀了。


    小玉英兴奋得小脸通红,悄悄看向祖师,大家都说坐在上首的人是师父。


    在她小孩子的想法里,师父就像父皇一样。


    祖师微笑着向她点头,满是赞许。


    小玉英霎时释然了,回身一把搂住猴子师兄。


    欢声笑语,直到月上中宵方散。


    众弟子撤了一张桌子,换下点心素酒,自去休息。


    杨戬、悟空、黛玉师兄妹三个留下,与祖师叙说闲话。


    悟空讲起五庄观之难:“那五庄观的两个道童,暗地里送人参果给唐僧师父吃。”


    “唐僧师父见它形如未满三朝的婴孩,手脚能动,心生不忍,但见道童一片好意,还是接了下来。”


    “他将果子交于我,让叫师兄弟们分享。我们师兄弟三人,却止有两个果子,一时分配不均,便商议着去他园中树上再弄一个来。”


    悟空嘿嘿一笑:“哪曾想那果子五行相克,我手生不得法,用木枝打枯了一个,金箍棒敲落了一个。”


    “好容易凑够三个回去,又被那两个道童撞破,嚷叫出少了三个,猪八戒冤我独吞,幸而老和尚替我主持公道,又以言语劝退了道童,愿意留书一封,向那观主赔礼道歉。”


    这故事走向却与原书不同了,黛玉托腮细听,心下暗暗思索:此事既已化解,缘何还有推倒人参果树一说?


    祖师微微一笑,道:“金蝉子处变不惊,能进能退,做你的师父,名实相符。”


    悟空笑得有几分得意:“我们是互为师徒,一路上我教了他不少防身之术哩。遇到妖魔鬼怪,他也得时时仰赖我。”


    祖师微微摇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拜了他,就切莫张狂,还是恭谨些好!”


    悟空收了笑容,恭声道:“是,弟子谨记!”


    听他们言语远了,黛玉忍不住打岔道:“既然摘果之怨已解,为何又需要医树之方?”


    悟空道:“说来也气,那道童见唐师父愿意承当,也客客气气地留我们过宿。”


    “谁知睡到半夜,那猪八戒做了个馋梦,自己摸到园子里去偷果子,又被道童撞见,说他也得了仙人托梦,梦到我们是惯偷,借宿在此就是要谋算他仙家宝贝,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


    “便是我那好脾气的老和尚,也气得差点落泪。老孙受些委屈也就罢了,我唐师父却被带累得受人辱骂、斯文扫地,这如何忍得?”


    说至此,他小心地觑了眼祖师,嘿嘿笑道:“然后,我就施了个灵魂出窍,去推倒了他的树!”


    黛玉问道:“也就是说,当夜猪八戒与道童皆是因梦才去到园中?”


    悟空叹道:“不错,那呆子说人参果在他梦里乱跳,眼看到了嘴边却如何也吃不到,他受不住蛊惑才想着去再弄一个来吃。”


    “依那两个道童说,他们师兄弟做了一样的梦,皆是我们师徒四个密谋连夜盗光他满树果子,惊醒后赶到园中,正撞上那呆子爬上树。”


    杨戬饮了一口酒,笑道:“你们师徒既到了那地方,那人参果树就非倒不可,已是被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可不是嘛!”悟空拍桌气道,“我被绑在桩上抽鞭子时,忽然就明白了这道理,欲待撂挑子不干,又不忍我那唐师父受难,只得忍气出来寻方。”


    黛玉心道,悟空至今还没带上紧箍,也许就因唐僧已经牵绊住他了。


    他这个师兄,仁义无双,人情比紧箍更有用,灵山自然也看得明白。


    祖师忽站起身,三个弟子忙跟着站起来。


    祖师正色道:“取经路,修心之路。悟空,你可细细琢磨,用心体会,方不负这一路艰辛。”


    悟空垂首道:“弟子受教!”


    祖师道:“我久未沾酒,有些不胜酒力,须得去歇息歇息,你们兄妹自在说话罢!”


    众弟子恭送他离去。


    悟空坐回椅上,腿翘上桌子,长舒一口气:“师父不在眼前时,天天想他。等到了跟前,又有些怕他哩!”


    杨戬脱下外袍,披在黛玉肩头,叹道:“我刚跟着师父时,他还是位恣意洒脱的自在散仙。”


    “我们曾在凡间假扮算命先生,吓唬苛待守寡儿媳的老太太。也曾扮做花龄少女,戏弄色迷心窍的地痞恶霸。”


    “师父那时候,比我还乐在其中呢。如今,他却似是被磨掉了乐趣,成了个无欲无求的隐士。”


    “师父骨子里是极骄傲的,绝不会轻易被这浊世打磨。”黛玉拉紧外袍,猜测道:“许是他分离了南缃师父,带走了他富于感情的一面呢。”


    悟空不知南缃师父是谁,还以为是祖师的红粉知己,一时大感趣味:“妹子,细说下那位南缃师父呗!”


    黛玉笑道:“她曾是师父的化体之一,如今离开师父了,你哪日碰见,可莫冲撞了。”


    “怎会?”悟空摇手,“对女神仙,老孙向来敬而远之。”


    他仰头望天:“那日,我被那镇元子的袖里乾坤一招捉了,就已深悟天外有天,又哪会轻易去冒犯神仙?”


    说这话时,他语气中多了几分不甘与自嘲。


    黛玉劝他:“听说那镇元子是地仙之祖,人参果是开天辟地时就有的灵根,咱们修行时日尚浅,一朝落败算不得什么。”


    杨戬笑道:“这些老神仙虽修为高深,却是凤毛麟角,所存着甚少。且他们自重身份,轻易也不会动手打你,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怕他怎的?”


    “他们不会动手打我,却会下套设计我哩。”悟空冷笑,“打听得老孙生平最受不得激,便特意安排两个口无遮拦的小道童来臊我的脸面,千方百计激我去推他的树!”


    杨戬沉吟片刻,分析道:“这镇元子本领高,地仙之祖的名号也唬人,势力范围却仅限于那万寿山五庄观,此次不过是想在佛家的取经大计中分一杯羹。”


    “他设计的不是你,而是灵山,无需如此懊恼。”


    悟空更恼了:“用老孙做棋子,这比被人针对更可怒!”


    他抱臂靠在椅背上,高高翘起双脚:“老孙不伺候了,让他自去灵山寻医树的方儿罢!”


    杨戬笑问:“到时候再拿你们师徒大做文章,继续提高他谈判的筹码?”


    他轻拍悟空肩头:“没有必要,他作为地仙之祖,要与你平辈论交,结为兄弟,你也不亏了。”


    悟空依然愤愤不平,眉头却舒展了许多。


    黛玉起身,念诀召了一张琴来,笑道:“如此清静时光,何必纠缠于这些事?小妹清弹一首,配了这将出的红日,给两位兄长下酒如何?”


    杨戬、悟空一起看向东方,天色发白,隐隐有红光溢出,正是日之将出的时刻了。


    铮!


    琴响!


    天地相接之处,金光乍起,红彤彤的圆日冒出半边,光芒四射,笼罩万物。


    悟空手搭凉棚,眯眼笑道:“显圣大哥,听闻你当年曾斩杀九大金乌,可有此事?”


    杨戬眼眉轻轻一扫。


    那红日颤了颤,微微缩回去了些,收了漫天光芒。


    杨戬饮尽杯中酒,淡然一笑道:“民间传闻,不可轻信。”


    说罢,微微垂下眼睫。


    那红日这才慢慢升了起来,天地之间,红彤彤的一颗圆球,收束了金光,显得憨态可掬。


    黛玉手指快拨,琴声峥嵘。


    悟空放下酒杯,拍掌大笑:“好!咱们兄妹,就该有这样纵横天地的豪情!”


    他摰出金箍棒,喝道:“取经路上束手束脚,待我舒展舒展!”


    悟空跳出亭外,舞动金箍棒,一时地动山摇,走兽飞禽纷纷闪避。


    杨戬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下腰,展开手掌,三尖两刃枪霎时现在手里。


    他持枪飞出去,架住悟空的金箍棒道:“这山哪经得起你这棒子,来,到半空中去,咱俩过过手!”


    昨夜酒宴持续至半夜,诸弟子仍浓睡未醒,少数几个年纪小的,闻声走出门来,望向晃动来源。


    半空中,金箍棒再对三尖两刃枪,相击之下,铮铮作响。


    琴声激越,与空中武器交接之声相和。


    仿佛一曲天地乐章。


    第70章 慈母手中线


    接下来的旅途,顺利得有些乏味。


    白骨精善变,唐僧却有一颗信任徒弟的真心,只是在悟空三棒打死妖怪后送了她一段往生经。


    黄袍怪骁勇多智,悟空比他技高一筹,处处压制,打得他奔逃入天宫。唐僧师徒一起送回了百花羞公主。


    金银二角自不消说,来来往往被悟空骗走了所有宝贝,太上老君只得亲自下来讨要。


    乌鸡国,文殊菩萨被国王浸水三日,如来就命青毛狮子推国王入井三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只可怜那青毛狮子下界出力三年,还得平白被煽了去,成了佛家报仇最大受害者。


    红孩儿,在五行山就与悟空混熟了的。


    但他孩子心性,当年又见悟空只是个压在山下的瘦小猴子,心中对父亲牛魔王的推崇百般不服,趁势仍将唐僧捉了来,激这个叔叔与他相斗。


    悟空被他三昧真火熏得难过,一气之下跑到峨眉山叫了黄风去,三昧神风对三昧真火,这才收服了红孩儿,交于他父母严加管教。


    黑水河,无须武力压服,皆是人情世故。


    车迟国,悟空赌斗赢了虎鹿羊三仙,国王出了招僧榜文,城内竟涌入两千僧众,望了唐僧师徒,下拜不迭。


    悟空奇道:“当日我分出毫毛相救的,明明只有五百个和尚。你们那些没有毫毛的,却是哪里来的?”


    那没有毫毛的一千多个和尚道:“我等熬不过道士磋磨,将死未死之际,天上降下一位女菩萨,将我等收到一处山林里休养。”


    有毫毛的和尚唬得魂飞魄散,惊道:“当日诸位师兄圆寂,是我等亲自收了尸身,怎么做得假?”


    没毫毛的和尚道:“尸身皆是林中柳木、杨枝所化,是那位女菩萨妙特意拿来蒙骗那些道士的。”


    悟空问那女菩萨面貌,和尚们你一言我一语,听来既不是观音菩萨,也不是九天圣女。


    只知是天仙一般的容貌,悲悯慈怜的心怀,却不知是哪位得道女仙?


    有位年轻的和尚,双手合十,感念道:“我们在林中,日日打坐参禅,听那位女菩萨讲经论道,闲时便替她照顾孩子们,这数年过去,身轻体健,心智清明,筋骨都轻松了许多呢!”


    猪八戒忽拉住那年轻和尚,嚷道:“那山林在哪个方位,你们说与我知!”


    年轻和尚惊道:“长老,你要知道这个做甚?”


    猪八戒吐一口唾沫,抄起九齿钉耙,正气凛然道:“自然是打杀那不守清规的女**护佛门清誉!”


    众僧忙道:“那位女菩萨并非比丘尼,打扮非佛非道,端庄守礼,如何便算不守清规?”


    猪八戒嘿嘿一笑,道:“她在山野旷林中养私孩子,如何算作端庄守礼?”


    悟空扯住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满脑子风月的夯货,就不许是女菩萨收养的无父无母孤儿么?”


    他扯得八戒哀哀求饶,心中仍觉郁郁不解气,又挥动拳头,想要上前打他:“若要维护佛门清誉,何不除了你自己?!”


    唐僧忙上前拉住,半晌才劝得他兄弟和睦。


    悟空心下仍觉愤懑,只觉得对那位女菩萨有种说不出的向往孺慕,细究起来,却找不出根底。


    这一日,到了通天河,悟空请了鱼篮观音收了金鱼去,告别陈家庄众人,正要乘老鼋离去。


    半空中,忽落下一位女仙,二十七、八年纪,面如满月,肤若凝脂,仙风道骨,衣裙飘飘。


    悟空心念一动,翻身从老鼋背上跳下,奔至女仙面前,细看了又看,双膝跪地,叩下头去:“师父!”


    女仙笑了,伸手轻抚悟空头顶,柔声道:“悟空,好猴儿!”


    声气与那日的祖师一般无二,却添了十分的温柔慈爱。


    八戒在鼋背上大惊:“师父,猴哥莫不是患了失心疯,赶着位天仙美人叫师父呢!”


    老鼋识趣地靠岸,唐僧师徒下了鼋背,只留沙僧看守行礼。


    那女仙扶起悟空,转向陈家庄众人道:


    “你们的孩儿,就在那边船上,且去领了来吧!”


    众人看向水面,水雾散开,缓缓驶来一条大船,几十个孩子趴在栏杆上,正向岸上招手呼唤。


    有眼尖的,识得往年献祭给灵感大王的孩子,顾不得水深河冷,趟着水赶过去,跪地大哭。


    也有献祭孩子早的,数年过去,当年的幼童已长成翩翩少年,容颜变改,他那早已绝望了的父母,欲信又不敢信,浑身颤抖,不敢上前。


    悟空拔出毫毛,变作一架小桥,搭在船头,让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人从桥上跑过去,将孩子搂进怀里。


    片刻间,河岸边哭笑声震天,将通天河的滔滔浪响都压了下去。


    悟空笑道:“师父,这些孩子早已被你救了,如何那灵感大王还无知无觉呢?”


    女祖师笑道:“不过是个障眼法,以河中莲藕替了小儿身躯。”


    唐僧双掌合十,欢喜赞叹:“上仙此番善举,挽救了多少家庭,无量功德!”


    女祖师微微一笑,正要答话,有十来个寻不到孩子的年轻父母,哭着来求。


    原来,他们的孩子皆是襁褓之中就献祭了的,此时长大许多,又没有印记,父母们早就认不出来了。


    女祖师便笑着走到船边,从中拉出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那孩子身旁忽出了个幻影。


    一个包着宝蓝色小被子的婴儿,躺在一张朱漆盘儿上,挥舞着小拳头哭得撕心裂肺。


    正是他被献祭那天的模样。


    幻影持续了片刻,瞬间消失,只剩下那四、五岁的清秀娃儿。


    “我的儿!”一年轻少妇大叫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大哭起来。


    女祖师依法作为,又替数名父母找到了孩子。


    八戒在旁看着,不知怎的,心下一时触动,竟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


    他愤愤嚷叫起来:“这些父母若当真有心,就该拼了命护住孩子,为了一年的风调雨顺,献祭骨肉亲儿,如今有啥脸在这儿哭哭啼啼?”


    有数名站得近些的父母,听得此言,都垂下头,满脸愧色。


    一女子哭道:“不是我们狠心,实是满庄田地皆指望那灵感大王施雨落云,一旦不从,带累得满庄父老受灾受饿,我一家皆成了罪人,老父老母如何熬得下去?”


    说罢,扑地大哭不止。


    “呆子!”悟空轻踹八戒一脚,“作怪的是那妖精,如何怪起受害人了?”


    八戒站在一边,不说话了,面上却仍然不甚服气,心底甚至起了隐隐的同病相怜之感。


    不过,他素来是个好色的呆子,替那些孩子们不忿了一刻钟,眼睛就开始向着女祖师乱瞟。


    女祖师容色倾城,笑靥如花,抱着一个因怕生而啼哭的女孩子,温柔耐心地劝哄,再送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去。


    那女孩子抱着女祖师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舍得放手。


    八戒一时心痒,悄悄拉了悟空道:“哥哎,这位仙子这般青春年华,如何做得了你这老猴儿的师父,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悟空岂能不明他的心思,再不客气,一脚踢了个倒仰:“去那鼋背上,与沙僧一处守着行礼!再敢多瞧我师父一眼,定打你个皮开肉绽!”


    听他说得狠厉,不像顽话,八戒忙一溜烟跑了。


    悟空不再理他,见得唐僧也在帮孩子寻父母,便也加入进去。


    不一会儿,船上的孩子们皆回到父母怀抱。


    悟空拉了唐僧走向女祖师,喜滋滋道:“师父,这位是我授业恩师”


    他一时不知该怎样介绍了,女祖师笑接道:“小仙法名南缃,圣僧有礼!”


    唐僧忙还礼:“上仙,晚辈有礼。”


    女祖师搀住他,笑道:“若从金蝉子论起,你确是我的晚辈。”


    她拉过悟空,满眼慈爱:“可如今有这个小徒在此,你我只好平辈论交。”


    说罢,她又款款还了个半礼。


    眼见得两位师父皆在面前,悟空喜得抓耳挠腮,一手一个,搀住道:“两位好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他跪地就磕头,旁边那些找到孩子的百姓们皆闻声过来,向女祖师磕头道谢。


    一时间,整个河岸边跪满了人。


    八戒本已回到鼋背上,与沙僧一起看守行李,此时瞧见大师兄带着一群百姓跪拜师父与那女仙,虽不明缘由,也奔过来跪了下来。


    女祖师道:“你们无须拜我,带孩子们回去团圆,以后勤恳耕种,诚实营生,莫再寄望于这些兴风降雨的妖物。”


    陈家庄众人皆垂泪拜谢,回到家中,又画了女祖师的画像,早晚焚香膜拜不提。


    唐僧师徒重新坐回老鼋盖上,女祖师飞在半空,护着众人过了通天河,才按落云头,与他们作别。


    悟空依依不舍,赶上来含泪道:“师父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


    女祖师笑道:“我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有缘自会再见。”


    她的目光,忽停顿一瞬。


    原来,悟空方才在船上帮忙抱孩子,袖子挂到船舷木刺,挂破了一片。


    女祖师摇头一笑,俯身折了枝草棍,递于悟空道:“来,噙在嘴里!”


    悟空笑道:“师父,我是猴子,只爱吃鲜果,不吃草哩!”


    “傻猴儿!”女祖师化出针线,笑道,“这是民间习俗,给孩子缝穿在身上的衣服,会让孩子长不高,口中含东西才可破忌讳呢!”


    悟空心下一软,失笑道:“师父,我已经一千多岁了。”


    “一万岁也是我的徒儿!”女祖师佯怒道,“快噙好,我要缝了!”


    悟空忙将草棍放入口中。


    女祖师穿了线,叫悟空坐在一边大石上,抬起手臂,一针一针替他将破洞缝好。


    她曾跟着黛玉学过刺绣,缝好衣服,顺手在上面绣了只可爱的小猴子。


    悟空抬手瞧见,眸中眼泪瞬间滴落下来。


    他是灵石所化,从无父母,长了一千岁,还是第一次有慈母般的长辈替他缝衣。


    女祖师掐断针线,打了结,柔声道:“怎么和你妹妹一般爱哭起来?”


    她用衣袖替徒儿擦了眼泪,笑道:“别是我手法生疏,扎疼你了吧?”


    “没有!”悟空呜呜咽咽道,“师父,您既旅途无定,何不随我们一起往灵山走走呢?”


    女祖师站起身,笑道:“还说自己不是孩子,净说孩子气的话!”


    她看向远方,叹道:“我若能陪你去取经,如何还会在这通天河隐藏这么多年,瞒天过海地抚养这些孩子?”


    悟空道:“您还救了车迟国那些和尚”


    “嘘!”女祖师掩唇,眨一眨眼,笑道:“保密!”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包裹,迎风一吹,变作个大包袱,打开,是件簇新的棉衣:


    “这是我听说你要来,连夜缝的,天就要入冬了,给你穿着御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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