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闭目塞听 江枕玉在轮椅上枯坐……
江枕玉在轮椅上枯坐了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思考了什么。
家国,大义,身份,血仇,似乎每一样都值得他细细谋划,再用最悲观的视角推演未来,做足最坏的打算,然后用最果决的方式解决面前这些因为他一时贪念而起的烂摊子。
这是他习惯做的,也应该做的。
他周身的气息沉郁,炭火不知何时已经几乎燃尽,冷气从脚底向上蔓延至四肢百骸。
此处距离琼山重镇不算太远,只派一小队的人马就能将整个荒村踏平,他甚至只需要递一个前朝残党的消息过去,自己也作为旧时代该被肃清的一员,得偿所愿地葬身于此……
江枕玉像是风雪中的一截枯木,在静默和冰冷中即将丧失最后的生命力,耳边所有嘈杂的声响缓慢归于平静,陷落进深潭之中。
他几乎要用冷漠把自己张扬外溢的贪念尽数收敛进皮囊之下。
却忽听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向他靠近,有人正向他飞奔而来。
像是尚未完全冰封的湖面被丢下一块巨石,江枕玉终于有了动作,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向门口“看”去。
“江兄江兄——我回来了!”
少年张扬欢快的声音轰然砸碎了表象,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迅速崩裂,于是那人的声音愈加清晰。
江枕玉脑海中突然一个念头盘旋而起,并在那人逐渐靠近的过程中变得笃定。
——初见时他说他姓江,便已经做下了最好的决定。
应青炀推门进来,抖了抖身上的落雪,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满盈,空气都仿佛应和着某人的到来而更加活跃。
“江兄!我给你带了礼物!”应青炀语调雀跃,随后将自己准备送给江枕玉的新年贺礼放在了矮桌上。
位置有些不太够,他随手将桌面上的茶碗收拾起来。
下一刻他便发现屋子里的温度有些不对,走进两步就发现了快要熄灭的炭火,“我说怎么这么冷!要灭了!”
应青炀都还没来得及展示自己的礼物,就开始火急火燎地重新引燃炉灶。
“我刚准备重新加点炭火。”江枕玉攥紧的拳头缓慢松开,仿若叹息似的补了一句,“你回来得很巧。”
“就剩一点点火星了,还好我回得早!”应青炀往炉灶里塞了点木炭,引燃得毫不费力。
江枕玉听到了熟悉的,木炭燃烧的噼啪声,他身体微微前倾,下意识向热源靠近,原本满身的冷漠和隐约透露出的疲惫,都借由这个动作被一一抛却,好像做了某种决定,如释重负。
他问:“回来的比预想的还早些?”
琼州的山路肯定不好走,大雪虽然停了,但残留的积雪也很容易让马车寸步难行,何况这人出门坐的还是驴车。
“嘿嘿,风叔技术好,事情又顺利,所以快了些。”应青炀净了手,走到桌边,坐下就开始拆礼物,一脸期待地看着江枕玉,“江兄,你快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应青炀难得这么急性子,还没等到江枕玉的反应,就已经上手牵着江枕玉的手腕,引他去触摸那件礼物。
手刚被牵到半路,江枕玉无声叹息,心说这还需要猜,“新衣。”
嗯?应青炀低头看着江枕玉没有触碰到那件成衣的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的!”
江枕玉觉得这并不值得惊讶,他慢条斯理道:“几日前开始你就在唠叨,说沈裁缝的手艺退步了。”
应青炀大惊:“我那么小声的碎碎念你都听到了!还记住了!”
江枕玉手臂略僵:“……嗯。”
应青炀嘴角扬起,“在成衣铺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件,真的很适合你!店家说江南一带的读书人都喜欢穿这种衣服,很流行的。我估计了一下尺寸,应该还算合身,不行的话我再求一求沈叔让他帮忙给改改……”
他把衣服展开平铺在桌面上,江枕玉的手落到衣服上,入手料子柔软顺滑,刺绣花纹摸起来也有几分功底,制衣的裁缝确实有些水平。
江枕玉在衣食住行上没有什么独特的讲究,也从来不会费心思留心什么款式的服饰更加流行,所以他对这件新衣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只能看出的确是江南人士才会穿的宽袖长衫,料子上佳,却很容易出褶皱也易破损,确有风骨,但没有多少实用性。
这件衣服对居住在荒山野村里的人来说,过于华而不实。
但,没关系。
“很好。多谢。”江枕玉说着,修长的手指突然探向腰间的束带,灵活地解开了系带。
……嗯?
应青炀一脸茫然。
一秒后他猛地抬手捂住眼睛,嘴里发出一阵颤抖的尖叫:“等等等等一下江兄!你你你你……做什么!”
“我不能试吗?”江枕玉说着,扶住扶手站起身。
应青炀脚下一蹬,带着椅子一起转了个方向。
“能……”应青炀弱小可怜又无助地缩成一团,听着身后衣料摩擦的声音,还得强行克制自己不要心猿意马。
之前照顾人的时候全心全意,没有半点杂念,这会儿却连换个衣服都不敢看,应青炀自己都在心里唾弃自己怂。
江枕玉分明眼盲,换衣服的速度却不慢,应青炀听到身后的声音停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看到男人的一瞬间便愣住了。
人要衣装马要鞍果然是有道理的。
应青炀的直觉果然很准,这件衣服穿在江枕玉身上意外的合身。
男人那优越的皮相,穿粗布麻衣也能让人看出俊美,换上这身宽袖长衫,那温润风雅的气质便压不住了。
只是站在那,额发轻轻散开,挺拔的身影和白色的长衫额外相称,清冷不似真人,只觉得是哪路谪仙。
而那条长长的眼纱垂落,尾端的一点血色,像是绽放在身上的红梅。
“如何?”天仙开口说话了。
“完了,我完了……”应青炀小声喃喃。
退一万步讲。
这人真的不能以身相许吗?
要是他有断袖之癖,他肯定……不对啊他真的是个断袖!
就是万一,他对好知己犯错的话……
应青炀顿时觉得有些崩溃,他猛地后仰想让自己微醺的大脑清醒一点,奈何一时没把握好力道,椅子整个向后倒去,随后“砰”地一声撞上边上的矮榻。
临时组装的床榻终于超出附和,在这一记重锤下寿终正寝,伴随着应青炀一声响亮的“哎呦”,矮榻也跟着塌得彻彻底底。
“阿阳……!”江枕玉瞳孔骤然紧缩,手本能地探向前方,鼻尖似乎隐约嗅到了血腥味。
还没等他发问,四脚朝天的应青炀已经挣扎着把自己从废墟里拔了出去。
“没事……摔了……”他坐在地上,只觉得额前有些刺痛,抬手去摸,触手一片温热。
他收回手定睛一看,指尖带着点血。
应青炀沉默三秒,情绪爆炸:“唔啊啊啊啊,我破相了!我不做人了,我再也不是那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能被江兄一见钟情的少年郎了!!!!”
江枕玉:“……”还能大声嚎叫,听起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屋子里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两人都坐到榻边,江枕玉手里拿着帕子给应青炀清理伤口,然后上药。
“方才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倒下去的?”江枕玉说着略微俯身,两人的距离拉近。
这对江枕玉这个盲人来说委实是个不好做的活计。
应青炀捂着伤口,盯着凑近的这张俊脸看了一眼又一眼。“唔……”
“怎么不说话?”
应青炀十分听劝地张嘴了,“江兄……你真好看……”
江枕玉给他包扎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少见多怪。”
“谁说我少见的,我见过的美人可多着呢……”应青炀有些不服气的小声蛐蛐。
他前世虽然早死,但怎么说也曾是个见过世面的现代人,电视上的俊男美女可真见过不少。
他正这样想着,额前的力道似乎稍微重了些,登时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江枕玉也有些恍神,“抱歉,还好吗?”
他甚少与人道歉,此刻微微蹙起眉头,仿佛让应青炀受了痛,对他来说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
应青炀觉得鼻子下面有些热热的。
“没……没事。”
包扎的过程很快,应青炀却觉得度秒如年,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应青炀热着一张脸,回头看了看塌掉的那张矮榻,不免有些发愁。
“江兄,你能不能接受和知己抵足而眠?”
江枕玉收起手帕的动作一顿,道:“……凑合。”
“嘿嘿……”
应青炀当晚就将自己撞塌的矮榻毁尸灭迹,把自己的铺盖放回了主榻上。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为了避免自己化身禽兽,特地在两人中间放了一个汤婆子,当做楚河汉界。
虽然他得挤挤挨挨才能躺上去,但总比睡地上强多了。
应青炀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和人同榻而紧张,但或许是一天的奔波太累,他都还没来及感受到紧张,窝进床榻里很快就睡着了。
而真正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的江枕玉反而迟迟没有入眠。
屋内的油灯未灭,毕竟应青炀躺下前还想着秉烛夜谈,此刻光亮从床头四散开来。
应青炀侧着身躺着,两人脸对着脸。
江枕玉略一抬手,便触碰到应青炀的脸颊。
他轻轻抚了抚对方额角处包扎好的伤口,他看不见,只能从应青炀的嚎叫声中揣摩,大概是个有些严重的伤。
江枕玉下意识地睁开眼,隔着轻薄的眼纱,忽然一道柔和的光晕划破黑暗,在眼前若隐若现。
江枕玉一愣。
半晌,他闭上眼,世界再度陷入漫长而无边际的黑暗,唯有耳边的呼吸声轻缓而真实。
*
应青炀一夜无梦,睡得很沉。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炉灶里的炭火已经燃尽,他却难得没感受到冬日清晨特有的冷意。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隐约感觉到了身边的热源,还下意识地往边上挤了挤。
边上?
应青炀还不清醒的脑子里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晨曦的微光透过高出的窗棂洒落到床铺上,应青炀的神志逐渐清明,他猛然想到了什么,略一抬眸,便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他此刻以一个蜷缩的姿势,身体和男人凑得极近,轻易能从对方身上掠走一小部分体温。
白色的轻纱不知何时已然散开,和乌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目光顺着流畅的下颔线条再往上,高挺的鼻梁,几缕半长的额发覆在颊侧。
这种死亡角度也没能影响对方的俊美。
男人还在睡梦中,眉眼昳丽,长睫纤毫毕现,微微颤动。
那苍白的皮肤总会让应青炀觉得,这人像是被精心雕琢好的雪人,如果是话本里,保不齐哪一天寒冬过去,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应青炀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秉持着看一眼少一眼的原则,半响都没肯挪窝。
——太养眼。
要是江枕玉不醒,应青炀简直觉得自己能看到天荒地老。
但江枕玉本能的警惕心,让他没能在这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里安稳得睡太久。
男人呼吸乱了几秒,随后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应青炀还沉浸在美貌里无法自拔,猝不及防地就和一双清浅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应青炀一瞬间心虚得心跳都停了半拍,偷窥被正主抓包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经历。
但等看到那双失焦的眼眸在晨光的刺激下泛起一层水雾,应青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枕玉已经不能视物了。
自然也看不到他此刻的小人行径。
应青炀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伸手在江枕玉眼前晃了晃。
变化的光线立刻引起了江枕玉的警觉,“醒了?”
男人嗓音嘶哑,带着一点晨起时的懵然,不自觉泄露出的一点吴侬软语似的尾调。
声音钻入应青炀的耳朵,顿时把那一小块皮肤点燃了。
他停顿了几秒,随机像蛇一样从被子里向下挪移,片刻后整个人丝滑地从被窝里钻了出去,坐在床榻边被空气里的冷意冻了个哆嗦。
“起了起了!”应青炀欲盖弥彰似的挑高了音量。
囫囵拿起边上的外衣就开始往身上套,“炉灶里的炭火不够了,我得赶紧去添点,江兄你还完全康复,再多歇一会儿。唉,我先烧点水灌个汤婆子……”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假装自己很忙。
江枕玉光听声音就能分辨出这小子有些手忙脚乱。
他沉默着打了个哈欠,从被子里精准地摸出了裹着一层兽皮的汤婆子,“在这。”
“哦哦哦!!在这!”应青炀接过汤婆子便转身开始忙碌,那点尴尬也逐渐消失殆尽。
这是腊月的最后一天,又是大雪,冷风吹得人走不出门。
应青炀原本还想推着江枕玉挨家挨户走一圈,硬生生被风雪堵在了家门口。
村里的叔伯婶子们给应青炀送了些做好的菜肴,嘱咐他要守岁。
虽说特地去集镇采办了年节的物品,村里却没有什么年节的氛围。
江枕玉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不喜欢热闹,逐渐加重的风雪声里,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应青炀说要出门办件事,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烛火下,江枕玉的手放在矮桌上,轻轻敲击着桌面。
桌子上放着一堆菜品,色香味俱全,如果江枕玉有意留心,甚至能隐约分辨出一些风格各异的地方特色。
但江枕玉只是一味地在脑海里勾勒他早就记住的地形图。
半刻钟之后,对方要是还没回来,江枕玉便准备出门找人。
“我要偷偷去干一件大事,很快就会回来,江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应青炀临走前是这么向他叮嘱的。
江枕玉在心里轻叹一声,他怎么一时不察,轻易就信了这家伙的话,应青炀做事不靠谱的情况居多。
若非他此刻眼盲,也不会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江枕玉手下的鼓点逐渐加快起来,炉灶里的炭火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暴躁,发出一阵噼啪声。
在他耐心耗尽之前,门外终于传来了极快的脚步声,几秒之后应青炀推门而入,嘴里连珠炮似的蹦出一连串的:“冷冷冷冷冷冷!”
江枕玉支起来的手指终于放松下来,“去哪了?”
应青炀还在那抖雪,晃胳膊晃脑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去当小偷了!江兄你可千万不能暴露我,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江蚂蚱:“?”就出去一趟的功夫,回来怎么就不准备当人了?
应青炀手里拎着一个坛子,请放在矮桌边缘,避开了上面的菜品。
寒气带着点土腥味,一起窜到了江枕玉鼻尖。
江枕玉了然,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谁的酒?从哪挖来的?”
“江兄你简直和我心有灵犀!”应青炀动作麻利地拿了块抹布擦酒坛,擦干净之后又去净手。
只要江枕玉在边上,应青炀就习惯于一边做事一边唠唠叨叨,他解释道:“前几年沈叔拿酸枣酿的,我早就想试试了,沈叔偏说我还小,不能碰酒——哪有男人不喝酒的!”
“去岁他藏酒的时候我特地记过地址,没想到今年居然换了地方,狡兔三窟都没有这么费劲的!他看着那么温柔的人,心眼子怎么那么多呢!”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应青炀说着直觉痛心疾首,沈叔那么个温文尔雅的人在他心里快变成大尾巴狼了。
江枕玉沉默,难得没对“以貌取人”这个观点发表任何意见,他把汤婆子塞到了应青炀手里。
应青炀只略微蹭了蹭,手掌不那么僵硬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准备开酒坛。
“江兄你肯定喝过酒吧,你帮我看看这酒怎么样。”
“要是还不错,开春我就去沈叔那里偷师,拿到附近的集镇上卖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
应青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坛上的木塞子打开。
清冽的酒香顷刻间满溢一室。
江枕玉略一挑眉,有些惊讶,沈裁缝酿酒的技艺如此高超,也不知道原本在旧都是不是卖酒为生的,他评价道:“尚可。”
应青炀讶异:“好香!”
江枕玉甚少饮酒,但多少还有些经验,只觉得这酒估摸着会有些后劲,便拿过边上的一盘糕点推到应青炀跟前。
“先吃东西,再好的酒也容易伤脾胃。”
应青炀点头如捣蒜,手上却一点不含糊地斟了满满一碗。
“江兄你大病初愈,这酒还是我替你喝吧!”
江枕玉本也不想喝,听他这话便略感不妙,心说自己今日该不会要和一个醉鬼一起守岁。
于是江枕玉端过酒碗放到另一边,硬是按着应青炀填饱了五脏庙,才把酒碗还给对方。
应青炀眼巴巴地盯了好久,咽下最后一口糙米饭,便端起碗闷了一口。
烈酒入喉,刺激得应青炀一阵咳嗽,“咳咳咳……好辣!”
他像是散热的犬类一样吐着舌头,眼角溢出了点泪花。
江枕玉蹙眉,“慢点喝,又没人和你抢。”
“我这不是等着急了吗……”应青炀咂咂嘴,回味了一下,表情顿时垮了,“不好喝。怎么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江枕玉饮了一口茶,颇为淡定,“应是没有放糖的缘故。酸枣的味道比较多。不过酒的味道都大差不差。”
“不对啊,我以前偷偷尝过一次,明明甜甜的也不是很辣口。”应青炀郁闷地说道。
江枕玉:“……你把果子露当酒喝了?”
“不能吧?”应青炀也有些犹豫了,“世界上真的没有那样的酒吗?”
江枕玉答得很干脆,“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
应青炀不信邪。
他又喝了一口,继续品,没品出来。
又喝了一口。
再喝一口。
江枕玉就听面前的咕咚咕咚喝了满满一碗,酒碗放下的时候,手都有些不稳了。
他忍不住怀疑应青炀只是在找借口想多喝两口酒罢了。
“还醒着吗?”
“醒着!”应青炀自信回答,他单手撑着头,只觉得有些晕眩,抬眼再看对面的江枕玉。
对方变戏法似的在自己眼前晃出好几个残影。
“就是有点头晕……”
应青炀说着扁了扁嘴,话音都有些走调了,模模糊糊的,一看就是醉的不轻。
江枕玉无奈摇头,“喝点热茶醒醒酒,不然等下睡下定然要头痛。”
“知道……”应青炀放下胳膊,下巴枕在上面,一双桃花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他觉得自己没有喝醉,起码意识还在,还能说话,行动也没有受限,这不是好好的吗?
除了觉得有点眼热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应青炀炽热的视线一错不错,不肯挪开,一会儿关注江枕玉松散的长发,觉得自己应该学一学束发的手艺。一会儿又看江枕玉垂落的眼纱,觉得自己的裁缝技能还可以再精进一下。
醉酒的人思维越来越发散,视线开始略显呆滞。
饶是江枕玉已经习惯被他盯着,这会儿也透出点不自在来。
“看什么?”江枕玉忍不住开口问道。
应青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把这句询问听进去。
“嘿嘿……”
他眉眼弯弯,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愉悦,硬是把扬起的嘴角藏在臂弯处,让人只能看到桃花眼那勾人的弧度。
“江兄,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好看?”他这话没头没尾,平铺直叙,却格外真诚,没有半点谄媚,和从前每次油嘴滑舌一样,让人生不起气来。
江枕玉一时无言。
的确有人这么说过,但也是他年少时候的事了,从江枕玉接手琼州兵权开始,便没人敢对他这般放肆了。
应青炀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个。也是最不该说着话的一个。
“醉傻了?”江枕玉放下茶碗,向前探手,没伸出多少距离,掌心便迎上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江枕玉本意是想试一下应青炀的体温,看看这人是不是酒气上头了。
没想到他刚一挪手掌,本想往下再探,应青炀的小脑瓜立刻又追了过来。
再挪,再追。
反复几次之后,江枕玉妥协了。
应青炀此刻的动作略显滑稽,站在那里向前倾身,感受到江枕玉撤了手,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他。
怎么不摸了?不是要摸摸吗?
江枕玉嘴里溢出两声清浅的笑音,只觉得这贪杯的醉狐狸此刻有趣极了。
“第一次沾酒就敢喝这么多,胆大包天。”江枕玉语气不轻不重地责怪,伸手在应青炀额前轻敲了一下。
应青炀已然酒气上头没有什么理智了。
他捂着自己额前那一小块被触碰到的皮肉,立刻倒打一耙地控诉:“你敲红了,得赔钱才行。”
实际上应小殿下皮糙肉厚,在荒山野地里受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这一下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
此乃标准的碰瓷。
然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江枕玉道:“嗯,那你算算要赔多少。”
应青炀当真了,他直起腰,开始有模有样地计算起来,到了兴头上还不忘虚空做了个拨弄算盘的动作。
片刻后他像周扒皮一样嚣张地一拍桌子,龇了龇牙,自认为这个动作很有威胁性,“太多了,算不过来!”
江枕玉已经掌握了和醉狐狸交谈的精髓,“哦?那要怎么办?”
醉狐狸已然化身奸商,露出了狐狸尾巴,“我不挑,以身相许就好!”
江枕玉没想到这臭小子还对初见时那档子事念念不忘,“这和之前说好的不太一样。”
这一句听不出情绪,只靠本能行动的醉狐狸感觉到了不对,他陡然沉默下来。
随后一阵细碎的响动,应青炀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蹭到了江枕玉的座椅边上。
江枕玉本来好整以暇地等着这人还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发言,忽地便觉得腿上一重,某人已然蹲下身,脑袋枕在了江枕玉膝头。
“我后悔了也不行?”他的嘴和长衫下摆凑得极近,咕噜咕噜的模糊声音让人听不真切,温热的气息连带着体温一起往江枕玉身上窜。
江枕玉整个人僵住了。
应青炀继续开始耍无赖,“江兄——我真的很好看的——你肯定不会吃亏——”
江枕玉没有推开他,而是安抚地顺了顺对方有些毛躁的头发,平生最温和的语气都被他用上了,“头还晕吗?你不清醒,少说几句。等下喝碗热茶醒醒酒。”
然而应青炀并不想罢休,他伸手向上探,拉住江枕玉的右手。
江枕玉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除了几处明显练习骑射留下的老茧,并无半点损伤,完全是属于读书人的人。
君子六艺,想必面前之人早就融会贯通。
应青炀握住他的手背,强硬地将冰凉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颊,掌根触到下颚,手指顺着颊侧延伸向上,指尖落在应青炀多情的眉眼上。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江兄,你可以先验验货吗?”
江枕玉早已不是大病初愈时的样子了,如果他想,稍一扯开手就能回绝对方的轻薄行径。
然而他竟觉得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如有千钧力道,让他难以挣脱。
江枕玉无法掩藏,他对应青炀那日渐增长的好奇心。
闭目塞听更是犹如饮鸩止渴。
江枕玉的手掌接触到那人的皮肤。
细滑柔软的触感的确觉得年岁不大,甚至不太像是琼州养出来的人。
这里风雪重,活得也艰难,应青炀却好似全然没有被摧残过,生长得格外昳丽。
但他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本该是旧都最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江枕玉的情绪稍显低落。
室内温度低,应青炀穿着一身袄子刚从外面跑了一趟,脸颊的温度也没比江枕玉被寒气肆虐的手高上多少。
即便温差不高,江枕玉却仍然觉得有股烫意从掌心、从彼此接触的皮肤上蔓延开来。
就算江枕玉没学过什么摸骨的技巧,他也能分辨出应青炀所言不虚,他甚至能跟着手下的触感,在心里绘制一副完整的丹青画。
他的手无意识在少年脸上摩挲几次,却没听到什么抗议声。
“……阿阳?”
应青炀蹭了蹭江枕玉的腿,“困……”
江枕玉哑然失笑,“去榻上睡。”
“不去……”应青炀紧紧捏着江枕玉的手腕,看动作像是想把自己挂在对方身上。
江枕玉道:“今日讲燕城……”
应青炀“蹭”地又站起来了。
虽然步伐踉跄,但仍然坚持着走到床榻边一头栽了上去,发出“咚”的一声响。
“哎呦!”应青炀像个虾米似的在榻上蜷缩起来。
江枕玉摸索过来的时候,应青炀眼泪汪汪,醉酒带来的困倦感夜在上涌,但硬是撑着没睡,“燕城——燕城——”
江枕玉给他揉了揉太阳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应青炀的呼吸声逐渐绵长平稳,已经睡得昏天黑地。
应青炀自理能力极好,迷迷糊糊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江枕玉没什么睡意,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少年散开的发丝,动作间带着几分疼惜。
江枕玉的新年一向是独自一人度过的。
他也从未说谎,叔父故去后,他在这人世间已经没有亲眷,他与少帝之间更是感情淡薄,就连教导的职责大部分都扔给了下属去做。
宣庆殿每一个年节都堆满了奏折,宫里除了少帝也没有几个宫人,江枕玉总会跟着冰冷沉静的宫殿一起跨过年关。
如果以前也有他配在身边……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江枕玉便摇头失笑,总觉得自己失心疯了。
这个荒山里的新年。没有万千灯火,也没有铁树银花。甚至没有多少热闹的氛围,就好像每个人只守着自己心中的角落,连交流都觉得无能为力。
他们住在同一个荒村里,每个人却都有不同的感伤。
唯有江枕玉不想怀念曾经。
边上的应青炀翻了几次身,又往江枕玉边上凑,好像有什么能识别位置的特殊技巧,睡着了也要围着江枕玉转圈。
江枕玉都没来得及感慨,就听“啪”的一声,应青炀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大腿上。
江枕玉:“……”他不知何时勾起的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直线,第一次和总为家中纨绔头痛的臣子们产生了共鸣。
得。这臭小子在梦里练武呢。
江枕玉推了推边上的人,“还想守岁吗?”
应青炀收了神通,嘴里冒出一连串听不懂的音节,明显是不练武改成唱戏了。
江枕玉也不再白费力气,准备先让这个醉鬼睡一会儿,再喊对方起来守岁。
他低头俯身,对应青炀嘴里这一连串鸟语很感兴趣。
“不学了不学了……我真的不会……”应青炀在梦里受苦。
江枕玉安抚似的摸他的头。
应青炀皱着眉,往江枕玉边上凑,“太傅……”
江枕玉放在他额前的手掌猛地僵住了。
寂静的夜色里,掌下的少年仍然无知无觉地想要同他亲近。
房间里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
*
应青炀一觉睡到了次日天明日上三竿,睁开眼睛之后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起猛了,还觉得有些头痛,他摸了摸自己的脑壳,觉得额角好像被谁锤过一拳似的。
应青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酒量居然这么差劲。
他记得昨晚自己也就倒了半碗酒,后劲这么大?
他在床榻上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江枕玉不在。
应青炀侧头看去,看到江枕玉坐在书桌边上,手上还在整理那堆笔墨纸砚。
“江兄,我昨晚没吵到你吧?”他心虚地问。
江枕玉摇头,“梦里学什么新功夫了?也教教我。”
“哪能啊……梦见夫子一直在让我讲学,吓死人了。”应青炀没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出异样,便爬起来换了身衣服,新年的第一天他一直有拜访长辈的习惯。
“夫子也是为了你好。”江枕玉如此说道。
应青炀对任何劝学的言论都免疫了,此刻心里也没什么波动,犹豫了片刻才询问江枕玉要不要和他同去。
江枕玉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没有什么抗拒心理,“确实是应有的礼节。”
江枕玉答应得太快,出了门应青炀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自在,路上动作极为磨蹭拖沓。
江枕玉忍不住笑话他,“我这么见不得人?”
“没有的事!我就是有点不习惯……”
荒山这么多年就没来过什么新人,应青炀其实不太习惯这种和人同行的气氛。
而且他隐约记得自己昨晚应该是发了酒疯,但江枕玉始终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应青炀总觉得毛毛的。
实际拜访的过程中也略显尴尬,但似乎只是应青炀一个人的尴尬。
江枕玉全程表现得格外谦和,按他的年龄来算,的确是荒山里少有的小辈。
而村里除了姜太傅和沈家父子,其余人大字都不识几个,对江枕玉的评价都还不错。
去拜访最后一位孙大夫的时候,江枕玉手里已经捧了一篮子东西。
村里的婶子似乎格外担心江枕玉身体不好,叮嘱了好几次让他多补补。
孙大夫是唯一一个对江枕玉没什么好气的,他到现在还在惋惜自己被消耗掉的药材。
不过言语间没有表现出来,还给江枕玉把了脉。
“嘶……”孙大夫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突然皱起了眉。
应青炀立刻跟着紧张起来,反倒是病人自己没多大反应。
“怎么样?”
孙大夫松开手,“好事。”
他说着解开江枕玉的眼纱,掀开眼皮仔细看了看,清浅的眸子仍没什么焦。
应青炀忍不住提醒,“您下手轻点,这是眼珠子不是石头子儿。 ”
孙大夫斜他一眼,要不是碍于身份,估计会请他圆润地滚出去,“看来药材也没白费,他这眼睛再养养,应该有机会复明。”
江枕玉的瞳孔微微颤动。
应青炀立刻表演了一个变脸,“真的!?我就知道孙大夫您最有本事,您看看还需要些什么药材,再给开个新方子呗?”
他立刻跟着孙大夫走到了药柜旁边,在孙大夫的数落下帮着抓药材。
应青炀再转过身来时,江枕玉已经将眼纱重新绑上了。
“怎么了?”
“没事,有些畏光。”
江枕玉的手放在了怀中的竹篮上。
那边的孙大夫一转头,就看到了竹篮里的年节礼。
他稀奇道:“呦,还有覆盆子啊,你们用不用,不用留给我,虽然是壮阳的好东西,但入药做辅材也很不错。”
应青炀:“?”
江枕玉:“?”【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