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陈逐遇刺身死 宫里的木芙蓉再也没有开……
进了宫, 走入福宁殿,陈逐却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皇帝。
候在宫殿的内侍说陛下还在书房看折子,他们这就先着人传膳。
陈逐点了点头, 在桌案前坐下,趁着等人的功夫, 目光散漫地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番。
先前皇帝召见,他急着观察顾昭瑾的病况, 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帝寝, 现在细细看过一遍, 才把这间屋子和记忆中的一一对应上。
没什么变化。
也或者说, 和陈逐记忆里两年多以后的帝寝陈设装扮没什么变化。
再之后, 他就不确定了,因为那时候陈逐已然在皇帝这儿失宠, 别说进帝寝, 就连想在御书房或者议事堂请见, 对方都要推阻或是晾他一下。
琉璃瓦、菱花窗、鲛纱帷幔、朱红漆雕刻着云海龙纹的金丝楠木床榻、案几上的明黄缎垫、青烟袅袅的白玉香炉、勾勒了《万里江山图》的屏风……
顾昭瑾并不是一个奢靡的人, 帝寝内各种摆件品质上佳, 威严不凡, 但是却非顶级豪阔, 甚至还没有陈逐偶尔夜宿宫中时, 居住的景仁宫来得富丽堂皇。
看着端庄大气, 但清冷空荡,没什么意思。
陈逐把屋子内各种各样的物件一一扫过, 最后目光落在床头白色绸缎底下露出的帕子一角上。
他目光凝了片刻, 站起来,将那帕子抽出来握在了手里。
先前就瞧着眼熟,此时展开看见上面刺绣绣出的灵动川流, 陈逐这才确认这真的是自己的帕子。
然后再垂眸,发现压着帕子的哪是什么白布,而是自己的里衣。
陈逐的神情有点意外。
回想了一下,他终于记起来,自己用这帕子给皇帝擦了血迹后揣进怀里,后来帮人沐浴,忘了把帕子取出来,导致他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帕子中的血水逸散,里衣全都被血脏污了。
当时陈逐嫌弃,随手丢给内侍让他帮自己丢掉,谁知道现在竟然在皇帝的床头看见了,而且显然是洗干净熏好的样子。
他将里衣拎起来,放到鼻尖嗅了嗅,闻到一股子顾昭瑾身上经年不散的药香,除此之外还有点夜息香的味道。
只是放了一个晚上而已,竟然就被皇帝给浸入味了。
陈逐挑眉,尚未再深闻一下,门外已然迈进一个人。
免去了通报的顾昭瑾进来,看到的就是陈逐拿着自个儿的里衣和帕子,眼神颇为玩味的模样。
两人对上目光,陈逐面不改色地将东西放了回去,甚至还细心地叠得工整,做足了一副主人的样子。帝王同样神情淡然,摩挲了一下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扳指,在太傅的注目之中,走到了桌案旁。
两人落座,少时,内侍将菜品摆上桌案。
柳常亲自铺的明黄缠枝莲纹桌布,然后盯着传膳太监把食盒层层叠叠码放。
顾昭瑾并不铺张浪费,没有用二十四道的仪制,仅六道菜,食盒掀开时热气裹着香味漫溢,玉碗金盘盛着炖盅、酱菜、鹿肉、海鱼、鸭禽、糕点,算不上很奢侈,但都是某位太傅夸赞过的菜色。
因幼时时常食不果腹,长成之后,陈逐口味略重,偏好肉食、嗜甜,这些都不是什么健康的习惯,因此顾昭瑾和他用膳的时候最多取其二,其余以清淡为主。
但是现在满桌都是肉类。
陈逐执筷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略有些探究地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帝王。
即使偏宠他,皇帝也很少像这样对他予取予求,甚至夸张到桌上放着的全是他喜欢吃的食物。
“陛下大病初愈,不该吃得如此荤腥。”他皱着眉头说。
顾昭瑾语气淡淡地:“无碍。”
陈逐不赞同,但是对上帝王冷淡的模样,眼看说不动,眉头蹙起,直接转眸落在了一旁的柳常身上。
他颇有些盛气凌人:“太医应该给过药膳食补的方子,怎么不按照方子来?”
太监总管当即回应了一声,语速飞快地把他在皇帝传膳之前劝过,但是劝不动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虽然看不惯陈逐总是在皇帝面前放肆的模样,但是牵扯到帝王不爱惜自己的事儿上,这位妥妥帝党的总管大人便忍不住有话要说了。
当真稀奇,太监总管对着太傅告起了皇帝的状。
柳常的话说得飞快,顾昭瑾根本来不及打断,硬生生听着对方掐着嗓音,不消几个呼吸,将话说完了。
难为了老太监一把年纪了还有个好嗓子。
陈逐倒是赞同地看了一眼柳常,眼见皇帝神情平静,却拿威严眼神瞥自个儿总管的模样,将手中的筷子搁在了桌上。
轻轻一扣,引回对方目光之后,他这才对身边的内侍说到:“陛下体恤臣子,你们就不晓得体恤陛下么?”
“传药膳来。”
柳常欢欢喜喜地领命去了。
顾昭瑾看着跑得飞快的太监总管,按了按眉心,思考自己是不是太久没敲打这个老家伙了。
但不等皇帝想出个四五六来,陈逐就已经执起了他搁在桌案上的另一只手,按着顾昭瑾手掌的鱼际穴,然后在帝王投来眼神之后,对着他轻柔一笑,温热修长的手指便慢慢攀援,又往上些许,揉捏起太渊穴。
温热的触感鲜明,拿捏的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使人疼痛,也不至于轻到没有效果,舒缓着皇帝的经络。
舒服的感觉顺着掌心蔓延,渐渐地像是烧起了一团温热的火,驱赶掉阴雨连绵天气的寒凉,也让顾昭瑾隐约沉闷发疼的胸口缓和了一些。
“陛下又头疼了?”陈逐干脆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褪了靴子,上到帝王所在的这一侧,将人略略往怀里揽了一点。
男子炽热带着火气的温度偎贴在身后,健康甚至比常人更高点的体温抵着帝王,将人裹住了似的,煨暖对方微微冰凉的躯体。
陈逐感受着手下冰凉的肌肤,又忍不住蹙眉,暗忖皇帝从前的体温好像不至于这么低。
不过,这番对比,也是比起陈逐记忆里两年多以后的帝王来说。
陈逐凉凉地想着。
毕竟……
顾昭瑾后来宁愿找太医院医徒来按摩,也不让好不容易学了一番手艺的陈逐触碰自己。
想着往事,手中的方向和力道就有些控制不住。
直到听到身前皇帝一声极轻的闷哼,陈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人的锁骨上,并且在那里留下了两枚暗红色的指印。
略有些心虚,陈逐佯装无辜地转换了方向,回归按捏的正轨。
帝王竟也没有呵斥这犯上之徒,反而任由对方按捏,只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景色。
雨后初霁的深秋,铅灰色云层仍低低压着宫墙,碎玉般的雨滴从檐角垂落,在丹陛上砸出细小的水洼。
老梧桐落尽了半树叶子,即使宫人时刻勤恳洒扫,也不免落了些在地面,和枝头仅剩的枯褐色残片一同被雨水浸得发亮。
更远处的木芙蓉却开得繁盛,雨珠滚落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上,粉白的瓣尖被冷雨浸得透出点薄红。
尤其靠近窗棂的几枝,虽然花朵边缘已被寒气染得微微蜷缩。可花心那点胭脂色却愈发明艳,仿佛把秋末最后一点温热都凝在了花瓣里,在灰蒙蒙的天幕中晃出一点摇摇欲坠的艳色。
顾昭瑾看得有些静了,陈逐放轻手中的力道,凑过来瞅了一眼。
除了芙蓉花还有点颜色外,他没觉得这寥落的景色有什么趣味,复又低头,目光落在帝王身上。
下朝之后顾昭瑾换了常服,没用什么贵重的颜色,简单的月白锦袍外松松披了件藕荷色缂丝斗篷,领口露出的肌肤比秋光还要苍白——不过现在倒是有些绮丽的,尤其是陈逐手指捏过的部位,像是一枚枚零星的落红。
此时帝王指尖捻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略抬眼望着窗外滴水的竹帘。
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眸光似被雨水洇透,落在芙蓉花上时,连那点勃勃的生机都显得萧索。
莫名孤寂。
陈逐又开始蹙眉,觉得顾昭瑾有点奇怪。
他很清楚他的这位陛下从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格,即使体弱,也有着帝王的威严和坚毅。
但是这次病后醒来却总显得寂静,倚靠在紫檀榻上,有片刻几乎像是要和殿角的湿冷融为一体。
眼眸微深,陈逐忽然用了点力气,在皇帝吃痛转过眸看他的时候,这才不小心似的赔了个罪,然后抬手拢了拢顾昭瑾的斗篷,笑着说:“陛下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就是在这个时节。”
先帝重农,在秋收后设立了秋收宴,赏赐群臣,庆祝丰收,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那时陈逐刚升任翰林院侍读,因为文学才能受到先帝赏识,特旨准入秋收宴,陪同一旁,侍宴赋诗。
但说是如此,他一个低品级小官,在宴席上其实也没什么人关注,多的是朝中大臣歌颂献宝,所以陈逐没待多久,就在上官的示意下退了场。
离场之后,陈逐暗自不虞,在附近随便逛了逛排解郁气,然后便碰到了还是太子的顾昭瑾。
当时太子还没有这么病弱,穿着一身常服,眉眼俊朗,气质温润,墨发松松束在身后,朝气又康健,看起来像是寻常臣子带进宫赴宴的小公子。
眼见对方用惊讶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陈逐不免生出些逗弄的心思,轻笑着说了句什么。
具体的字句他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小郎君红着耳垂没说话,只终于跟上来的太监柳常横眉竖眼,喊着放肆,怒骂了他一句登徒子。
于是,小小的翰林院侍读这才知道自己竟把太子给调戏了。
想起往事的陈逐没忍住闷笑了几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帝王颈侧,将他苍白的身躯也染上一点绯色。
身侧的呼吸昭显着极强的存在感,顾昭瑾晃神一下。
他自然记得那一日的场景。
由于探望病中的母妃晚至,年纪尚幼的小太子不希望惹起非议,因此闷头往小道抄近路,不成想在殿外撞见一名身形挺拔如修竹的男子。
大概是名未着官服的臣子,身穿墨色直裰,披着素面外衫,垂眸漫步。
发间玉簪随步履轻晃,掠过丹陛积水时,浸在水泊中的倒影都是清润如玉的,只眼尾似浸着深秋寒露,睫羽的光影也凝着安静。
几枝晚开的木芙蓉从梧桐道上探出来,花瓣滚着银珠,红得艳绝。
而后男子像是听到了动静,抬眸望过来。
殿内隐约传来了丝竹声,雨丝斜斜掠过廊下,顾昭瑾这才看清对方的眼睛,原以为是清冷的,此刻被木芙蓉的红光映着,竟像落了两片霞光,倒显得几分旖旎。
臣子的唇色浅淡,握着伞柄的指尖透着冷玉般的光泽。
木芙蓉的香混着雨气漫过来,倏然一笑,问他:“小郎君可是看呆了?”
回想起往事,顾昭瑾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玉扳指,但还没触碰第二下,就被陈逐攥住了指尖,用掌心揉搓着给他生热。
“本来就体寒,还总是碰这些冰凉的东西。”陈逐作势要把这枚扳指拿掉,却猛地被帝王摁住了手腕,力道之大差点让他把对方的手甩掉。
好在陈逐忍住了,只是将顾昭瑾抓得更紧了一些,有些疑惑地道:“怎么了?”
“陛下格外喜欢这枚扳指么?”
陈逐奇怪,暗暗有些在意地看了一眼扳指。
这扳指没什么稀奇,不过是他往年送给顾昭瑾的物品之一,由于陈逐那时候还囊中羞涩,扳指的品相一般,还没他手腕上戴着的,顾昭瑾送他的手绳上随便一枚珠子昂贵。
不过皇帝好像并不在意贵贱,对于陈逐送的东西都挺喜欢的,经常会戴一戴,扳指、手串、玉佩……即使品相不好,戴着他的身上,也被衬得高贵起来。
顾昭瑾没有立刻回答,闭了闭眼,指尖力道略紧。
耳边的人还在说着话,含着不解与笑意的声音渐渐与前世记忆中的一幕重合。
那时,手握权柄,许久不曾入宫的太傅下了朝后,在御书房门口求见帝王。
语调也是这样漫不经心隐含疑惑,询问被他推出去挡人的太监总管,问陛下还是不肯见我么?
柳常拦在门口,愤恨地阴阳怪气。
顾昭瑾静静听着,听到对方离去的脚步声,唇畔的自嘲还未消隐。
谁知,下一秒,陈逐就杀了个回马枪。
在一众内侍喊着“放肆”之中,扬着笑,携着一身木芙蓉的香气闯进了御书房,把站在门后的帝王直直扑倒,差点让顾昭瑾摔个眼冒金星。
好在太傅眼疾手快地护了一下,皇帝人没伤到,倒是手腕磕在地面上,落了点青紫。等兵荒马乱过后,帝王被太医诊了脉,涂了药,这才看向罪魁祸首,问他求见所为何事。
胸前揣了一束应该是宫里偷折的木芙蓉,笑得有些散漫的太傅这才说:“想念御膳房的珍馐了。”
“炖盅、酱菜、鹿肉、海鱼、鸭禽、糕点……”这人一点不见外地报菜名,眼巴巴地瞧着倚坐在软榻上的帝王,仿佛笃信对方会满足他的愿望。
顾昭瑾被那目光一晃,差点应了下来。
却在开口前,冷不丁想起密探禀报陈逐昨夜进了妾室的院子,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出来的消息,冷冷地扬起眉梢,嗓音像含了碎冰:“放肆,太傅将朕这皇宫当成了自家的后院不成?”
陈逐愣住,似是在掌握权势以后不耐烦哄着皇帝了,干脆利落地反唇相讥。
两人互相冷语讥讽,句句戳心,不欢而散,隐约决裂。
陈逐气怒离去,柳常给他送茶水润喉消气,顾昭瑾拒了,让对方送来清酒。
而后,玉扳指轻磕酒杯,砸过地面的扳指再经不起这样的碰撞,“叮咚”一声,碎玉落入酒水,明明灭灭地浮不起完整的形状。
然后……
便再也没有然后了。
陈逐遇刺身死,这年深秋,宫里的木芙蓉再也没有开过。
……
“陛下?”
陈逐等了半天,眼见皇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搭理人,挠了挠他的掌心,力道轻巧,像是戏弄。
顾昭瑾终于回过神来,半晌才说道:“近来喜欢赏玩扳指罢了。”
喜欢赏玩扳指?以前可没有这种嗜好。
陈逐眼眸微眨,轻笑一声:“陛下若是喜欢,我给换一枚暖玉做的,如何?”
帝王似乎觉得不如何,没有搭理他,又去望窗外的花了。
不过这次没有先前那种仿佛要融于深秋的感觉,只是单纯地看着,像是在发呆。
这种模样对于顾昭瑾来说很难得,陈逐没再惊扰他,手中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按着,直至一炷香过后,柳常身后跟着端了现熬的药粥的御厨。
他们将冒着热气的瓷碗放在桌上,扑鼻的药香味传来。
陈逐看了一眼,辨认出其中的白及、阿胶、天麻、川芎等几味药材,软糯的糯米锁住了药香,熬至粘稠的红枣裹着亮晶晶的糖浆,看起来鲜甜可口。
“好,赏。”他随口说着。
柳常笑眯眯地领着不断谢恩的御厨出去了。
等屋门合上,看着陈逐自然地将药膳端到了自己面前,执起瓷勺翻搅散去热气的动作,顾昭瑾神情淡淡,意味不明地说道:“朕竟不知爱卿的威风何时如此之盛了。”
被他阴阳了一番的太傅神情不变,反而还笑着觑了他一眼,腕间红绳垂坠的玉珠在碗的边缘磕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搅弄着热腾腾的糯米粥,热气氤氲着陈逐的眉眼:“陛下莫不是忘了,您金口玉言说的要封我为贵妃。”
经过早朝一议,这件事早已传遍了宫内宫外,别说本就伶俐懂得讨巧的御膳房御厨,怕是檐上铜兽,檐下雀鸟都知道大雍朝的皇帝陛下终于要开后宫了,迎的还不是寻常女子,而是个前朝重臣。
“眼下您还寻臣进宫一同用膳,他们自然是已经把我当成了半个主子。”陈逐说着,碰了碰碗壁确认温度,将散了点热气的粥推到帝王面前。
顾昭瑾看他一眼,眼神带着点探寻。
太傅迎着他的目光,笑得坦然,没有任何不虞和恼火,似乎即将嫁给一个男子对他来说当真不是什么值得怨怼的事情。
又凝望一会儿,皇帝舀起粥慢条斯理地喝着。
陈逐笑了声,将另外几道靠近自己原本所在桌案那端的菜扯近了些,执起筷子准备用膳。
“不是说半个主子?怎么能吃冷菜。”顾昭瑾挤兑似的调侃,又道,“让御膳房温一下吧。”
眼看他像是要把柳常喊进来,陈逐扒拉了一下他的手指,攥在手里摩挲,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穴位。
“不必。”太傅瞥了眼窗外的秋色,“刚好合景。”
帝王愣了下,一时间没懂他的意思。
然后就听到陈逐意有所指似的说:“陛下不是要赏清凄深秋么,我这冷饭相称,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顾昭瑾还一个劲地瞅窗外不搭理人的话,被冷落的陈逐就要认为皇帝是将自己和凉掉的饭菜凑成一对儿了。
沉默片刻,皇帝唤人来关窗户。
太傅看起来还算满意,于是六道冷菜这才得以回御膳房回炉再造。
等用过膳以后,两人对坐下了一会儿棋。
古往今来,对弈都是颇显城府的智斗。
看着顾昭瑾比记忆中更加老辣的棋风,陈逐眼眸微动,没有抬头,只是略略勾起唇角,用了更多的心力,才不落下风。
寒门学子苦读诗书就竭尽心力,在文人四艺上,陈逐并不精通,甚至很多都是后来成了太子太傅以后,反被太子教授的才能。
下棋便是其中之一。
眼见局势越来越不妙,心知自己下不过皇帝,他干脆投子,示意不玩儿了。
对于太傅弈棋到一半就耍赖的行为,顾昭瑾反倒见惯不怪,眼眸微挑,竟然牵扯出很淡的笑意来。这点笑意将他冷淡的眉眼柔和了,看着便不像先前那般生人勿近,没什么人气似的。
陈逐丢了棋,拿起手边的茶杯润喉,君山银针的香气清纯,滋味甜爽,比他府里那些歪瓜裂枣好上不知道多少。
想着,他随口抱怨似的说了一句,本想着从皇帝这里讨点赏来,却看见候在一旁侍茶的柳常露出点古怪的神情。
“怎么?”太傅和太监总管认识了这许多年,初见便是被呵斥,以至于看他奇怪的表情就忍不住要拌几句嘴。
柳常偷偷瞅了一眼帝王。
顾昭瑾坐在影影绰绰的天光中,苍白的皮肤淡到近乎透明,连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侧影映在窗纸上,与窗外朦胧的枯叶残影叠在一处,竟分不清哪处更显伶仃。
这副样子在皇帝大病醒来以后就常常出现,说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柳常时常胆战心惊,总觉对方像是何时便要羽化登仙,飘然而去。
但此时,帝王却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轻轻颤着,刚吃过了药膳的唇瓣润泽饱满,微微弯起,像是在笑。
太监总管便也心下松泛,喜不自胜地回复道:“可别怪咱家多嘴,知道太傅好茶,这一批贡茶送到宫里头以后,陛下第一时间就是着人给太傅大人府上送了一半呢。”
也就是说,陈逐府上的茶叶和皇宫里的没两样,也不至于宫里的被称作“君山银针”,在宫外就要改名为“歪瓜裂枣”了。
捏着茶杯的太傅顿住,与忍笑忍得胸腔都在震颤的帝王对上目光。
奇也怪哉,天使赐他重来一遭的代价竟是削减才智么?
陈逐百思不得其解,拨弄了一下顾昭瑾放在案桌上略蜷着的手指,看着对方被日光映得薄红的耳垂与泛起些碎光的眸子,最后没忍住支着额头也闷笑了几声。
第102章 陛下 再宠一回臣
体弱之人得少思虑。
帝王本就因为朝事夙兴夜寐, 殚精竭虑许久,故而这棋只下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
“陛下须得安寝,这棋就不下了。”
投子耍赖的陈太傅这么说着, 示意柳常等人把皇帝的榻收拾出来。
金丝楠木床上本就被内侍收拾得格外整洁,但是因为秋雨寒凉, 就连衾被都显得薄冷,所以皇帝入睡之前总是要拿汤婆子和熏香暖热了才行。
顾昭瑾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陈逐把自己的内宦们使唤的团团转。
柳常似乎乐在其中, 而太傅大人则是格外威风, 驱使这个, 差遣那个, 须臾之间, 整个帝寝就忙碌起来了,热热闹闹的全是脚步和低语的声音。
陈逐看着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回眸看了一眼帝王, 目光瞥到对方唇畔微不可查的笑意之后, 眼中也有点笑。
“陛下, 我这贵妃可还称心?”他凑到近前, 顾昭瑾正在看书, 他余光瞥过去, 发现竟然是《大雍会典》。
这几乎是礼部的传承宝典, 记载了各种礼仪规制, 此时被人翻到了迎娶贵妃的仪制的那一章节。
而后,又在他的目光中, 帝王慢腾腾地又往下掀了一页。
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还有一些批注和简略图画,水墨看起来很新,显然是才画上去不久的。
扬了扬眉梢, 陈逐将书从顾昭瑾的手里抽了出来,淡笑着看他:“陛下,您批注错章节了。”
这四处都是批注的并非“贵妃”那一章节,而是“皇后”。
皇帝手里空了,收回手搁在桌沿,轻声道:“众臣对爱卿封妃一事格外上心,特请命以厚礼定仪轨,不算逾越。”
喉咙里溢出点笑,陈逐抓着书偏了偏头,问他:“不知是哪位同僚如此厚爱臣,陛下可否令臣看看折子?”
陛下没同意。
太傅的笑容更深。
等内侍们把床榻收拾出来以后,其余人退了出去,很有眼力见的柳常走在最后关了门,帝寝之中只剩下陈逐和顾昭瑾两人。
帝王坐在床边,将外袍褪掉,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陈逐看了会儿,没上去搭把手,甚至稍稍往外退了点,看着顾昭瑾眉眼低垂脱靴子的动作,忽然一拱手,说道:“臣想起府中还有事情未处理,等陛下歇下,这便告退了。”
低着头的皇帝停了一下,抬头看过来。
顾昭瑾本身没有午后小憩的习惯,现下休息是陈逐非要内侍准备的,现在寝内熏香燃了,床榻暖了,床幔放下来了,囔囔着要睡觉的人却要跑了。
帝王的视线沉凝,不容忽视,陈逐却丝毫不带怕的。
他走到床榻边,把对方的腿足略略抬起放进暖热的被窝里,执起顾昭瑾的手按捏,声音低沉含着笑:“还是说,陛下是要臣陪着?”
低着视线描摹过皇帝微抿的唇瓣,陈逐的眼眸幽幽。
帝王完全没有要在他面前遮掩自己异状的意思,醒来后奇怪的变化、越盛的威严、午膳、棋风,以及今天朝会上刻意提起的清州州长黄朗极、大理寺少卿刘玄。
这两人前世也有被臣子上奏嘉奖,但不是现在,少说还要迟个一年半载,把表面功夫做全套了再说。
现下却早早被人提及,被顾昭瑾着了吏部和都察院核查功绩,防止虚报,以免舞弊。
骤然受到奖赏,这二人恐怕藏马脚都要来不及了,更别说欢喜。
而提报此二人的,其余朝臣或不清楚,陈逐却清楚他们是顾昭瑾的人。
更知道,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吏部尚书卢阳易都自始至终是皇帝这一派的拥趸,由他出马,这两人肯定要被查个底掉。
这样的未卜先知与雷厉风行,能用来解释的由头可不多。
顾昭瑾听到他的话,蹙着眉,忍了片刻,作势要下床。
陈逐心中思绪繁杂,但面上不显,伸手抚过帝王的眼尾,把软枕拿过来,扶着人靠上去。
“臣说笑呢,臣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着陛下。”陈逐眼看人似乎要嗲毛了,连忙收了试探,手掌抵着皇帝的脊背,拍了又拍。
他心里门儿清,皇帝本来没打算安寝,若不是他先声夺人命了内侍去整理,对方也不至于让人收拾了床榻出来。
对方是因为他的意思,这才一改习惯。
就如今天的午膳一样。
但正是因为这样,陈逐才觉得奇怪,不懂为何一朝重生,对方对自己就要百依百顺起来,仿佛在弥补什么似的。
还是说,这只是对方故意为之,好让他放下心防,夺取势力,以免做大?
结合帝王力排众议,非要迎自己入宫为妃的事情,陈逐只觉得现今的皇帝谋虑颇深,让他有些读不懂,看不透。
不,也不是。
陈逐把人扶正,按照太医教的手法按捏帝王的筋骨。
恍然纠正自己。
不只是现在,在他死前那两三年,帝王就已经变得越发寡言,态度极淡,忽冷忽热,让人揣摩不清心思。
犹记得上辈子李孟台那苦命鸳鸯差点自戮,他赶去别院好不容易救了人,耐着性子听人絮絮叨叨说了将近一个时辰两小无猜的故事。
临走时对方来一句:“太傅大人大概没有过与人相依为命的时日,此番言行无状,还请当个笑话听罢。”
笑话。
两小无猜、相依为命的对象只准你有,我就不能有?
当谁还没个青梅竹马?
当时陈逐面上冷淡,回了寝屋却翻来覆去一宿未眠,想着与帝王相识数十年,熬过风霜雪雨、投毒暗害、终至登基的事儿,隔天心血来潮折花献帝,想讨个欢心赐宴,却被皇帝不冷不热地凝视了。
对方的眼神太静,静到似乎陈逐特意折来的木芙蓉都不能使其所动。
最后一句“放肆”,两人终究不欢而散。
回忆翻滚,陈逐想着事情,差点带出上一世学来的力道,收回神思以后又一点点纠正细节。
他知道,以帝王的睿智,必然已经看出了自己与上辈子的不同。
但此时两人正都心照不宣,陈逐便有意维持假象,好看看皇帝这么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以及……
他手中用力,逼得顾昭瑾溢出一声闷哼。
也探探,重来一遭,对方为削弱他的权势,能容忍到什么限度。
顾昭瑾忍无可忍。
不知是否因为有怨,陈逐的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却还在神思不属,兀自加大力量。
紧咬的牙关终究泄出了闷哼,帝王只觉得骨头都在隐隐作痛,冷了眸子,抓住了还在作乱的罪魁祸首。
“陪着朕使爱卿委屈了?”顾昭瑾的语气都是沉冷的。
下颌绷着,仿佛太傅回答个是,他就会让人退下,放他归家。
“不委屈,委屈什么?”陈逐听了皇帝的一声声低.吟,想着你也有今日,心情松快许多,脸上也带出笑来。
他将自己的外袍靴子也脱了,上了帝榻,将顾昭瑾搂了个满怀。
力道还是大,使坏着把人压在怀里。
陈逐暗想这对帝王来说多少有些折辱,恼羞成怒派人给他打个几大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还是这么做了。
回忆里,对方的冷言冷语和暗藏的嫌弃历历在目。
好不容易两人都重来一遭,怎么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太傅把帝王塞在怀里,用的是大力,贴得无比紧实,让人的面庞贴着自己的胸膛。搂着腰挤着肺腑,迫使人呼吸低促,因为不舒服,发出狸奴似的叫声。
这样的声音轻柔、细软,让陈逐的思绪有片刻回转到太子生母、先皇后病逝之时。忆起尚且年轻的太子也是这样,被他强抱着在怀里挣扎,一言不发地垂着泪,动静很小,哭得却很凶,把他的衣襟都濡湿了。
好不容易刚从鬼门关拉回来,又差点因为这个大病一场。
不过此时又有不同。
皇帝身上的药香味逸散在鼻端,胸膛伴着轻轻的喘起伏,眼尾都气得湿红,却因为力气不够挣不动,拿他没办法。
陈逐隐着笑,手里使坏,在帝王的腰椎轻按,还煞有介事地说着:“陛下体弱怕寒,臣搂着,想必就舒服许多。”
说着话的人根本不知道,帝王的耳垂已经全红了,隐没在浓黑的乌发之下,看不分明。
顾昭瑾咬着唇,将腾升起的无措压下。
他们相依为命许多年,曾一池沐浴,抵足夜谈,最凶险的时候,吸.毒血、哺药也不是没有过,但与此时的亲昵又有所不同。
皇帝的脸被太傅压在了怀里,嗅闻到对方身上熏衣用的香草的味道,以木芙蓉为主调的香味在鼻尖萦绕,将苦涩的药味都驱散了。
他迟疑了片刻,垂放身侧的素白手指攥上了对方的衣襟。
力道实在太轻太轻,陈逐没有注意到,还在逗弄人:“陛下,可还舒服?”
不是对他冷淡嫌弃面无表情么?
他偏要在外人面前威严万状、不动声色的帝王,于自己面前露出与众不同的模样来,才能彰显帝王对他的偏宠和亲近。
感受到箍在腰上的铁臂又收了点力,仿佛要将自己的腰都掐断,顾昭瑾颤栗了一下,薄薄的身躯在陈逐怀里轻抖。
虽然关系非常亲近,但是陈逐后来在清楚了太子的身份之后,从来没再对他有过像是初次见面的那种逾矩调笑,只温柔恭谨,关切贴心,说些一定会忠心耿耿,守好太子的话语。
眼下这一句却多少有点狎昵的意味,一副宠妃的做派。
“舒服么?陛下?”注视皇帝一副愤而不语的模样,陈逐不依不挠。
他记起来李孟台那表妹说起李孟台时含羞带怯的模样,故意学了几分姿态,把声音放得低哑婉转:“臣唯愿陛下欢心。”
这一通闹腾,陈逐的衣襟已然有些散乱了,顾昭瑾的鼻尖抵着对方暖热的胸膛,男子身躯滚烫的温度传递到他的皮肤,使得他的心跳也有些乱。
但是在乱了片刻以后,听着对方一副旖旎讨好的话语,帝王的面色又隐隐难看。
陈逐看起来太过熟稔,游刃有余的模样像是用这种姿态哄过不少人,又或者是被人哄着不少次,才学了这么一副风流的做派。
是了。
顾昭瑾忽而想起来前世某太傅留香纳妾,夜夜笙歌的事情来,闭了闭眼。
陈逐感觉到胸膛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捉了手掌低头去看,就看见帝王眼神不明,眼眸微阖,神态倦倦,一副隐怒又疲乏的样子。
寝殿里弥漫着药香与暖香混合的气息,外头的内侍不言不语,殿内又安静得只听得见窗外雨打枯叶的滴答,还有皇帝忽而又响起来的,压抑不住的咳嗽。
分明是自己在故意惹人不快,可是看到帝王蓦地低沉,因为连声咳嗽而孱弱的模样,陈逐的笑意却淡了。
无意识地摩挲过手中苍白的手指,他道:“陛下不舒服,怎么不告诉臣?”
说着,他稍微松开了些力道,打算往后退开些,这时才发现顾昭瑾的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点青白。
这一牵使得陈逐无法退了,便停住,将滑落的衾被往上提了提,团住两人。
丝丝缕缕的烟雾自香炉中腾升而起,夜息香的味道蔓延开来,混杂了不知道太医掺的什么药材,味道清冽幽微。
大掌不断安抚轻拍,帝王终于止住了咳嗽声。
顾昭瑾缓缓吐息,身躯被柔软的衾被与温热的肌肤包裹住,头疼被人按捏着缓解了,但还是有些昏昏沉沉,连带着胸腔中的涩意也经久不散。
陈太傅很擅长倒打一耙,这是朝堂上下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偏生明明其余事情都公正严明,唯独到了太傅这里,就仿佛闭了目塞了听的帝王又偏宠他,纵容着他。
以至于满朝文武,除非必要,其实是不爱得罪陈逐的。
只有一些自持清高,恪守职责的言官时常跳出来参他一本,诸如御史大夫于长业等朝臣,弹劾陈太傅的奏本堆得高高的,多到陈逐曾暗讽对方冬日无需生柴,点着奏本就够过日子了。
气得对方差点一个仰倒,五旬的人了,还总是找着帝王甩袖抹泪地告状。
而此时,同样被倒打一耙的帝王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极淡,近乎虚无,受病痛不适所影响,轻嘲了一句:“告诉你又能如何?爱卿可曾真的关注朕适与不适?”
顿了一下,陈逐觉得这话有点怪。
甚至有点刻薄。
陈逐自忖,若他这个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为帝王躲过暗杀,喝过毒.剂,试过药方,陪着他从太子走到登基的宠臣不曾关注帝王的适与不适,那这世上就没人称得上关切了。
但是不等他给自己辩解什么,又听到皇帝低哑的声音:“太傅忙于招蜂引蝶,流连后院,连国事都少顾,哪还有时间关注帝王。”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
顾昭瑾意识到病中失言,本有些混沌的大脑骤然清醒,手中攥着衣裳的力道越发收紧,用力到几乎像是要把陈逐的衣服抓破。
然后倏尔轻缓,似是要松开指尖。
而被抓着衣襟指责的人却茫然了片刻,有些疑惑地说道:“臣何曾招蜂引蝶了?”
日月可鉴,陈逐从来只做倒打一耙的事情,如今却转了风水,被人莫名安了不知哪来的罪状,只觉得暖殿飘雪,冤枉得不行。
体会到了点于长业被自己挤兑的心情,他按着皇帝要从他领口放下的手,不让人有逃脱的余地。
“陛下说说,臣招的哪里的蜂,引了哪里的蝶?”
太傅把皇帝压在龙榻上,将人圈在怀里,不断逼近,眼神与视线都带着危险的意味,仿佛皇帝再这么言之凿凿地污蔑他,就要将人惩处一番似的。
堪称以下犯上,目无尊卑。
偏龙榻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这样的自觉。
顾昭瑾垂眸,绷着下颌,一言不发,陈逐撩开他垂落的乌发,将人的手指禁锢在自己的掌心,时而揉捏按压一下穴位,更多的则是用眼神盯着人看,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朵花来。
“臣可没有妻妾红颜。”太傅的声音淡淡的。
不过话说完,陈逐又一顿,突然想起来上辈子李孟台死后,他找到对方的表妹,因为李孟台的托付而把人带回府中安置的事情。
他的神情忽而诡异了起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直冷冷淡淡、心照不宣地和自己互相试探的帝王竟然言语不慎,露出了端倪,而且还是这么明显的端倪,陈太傅极轻地勾了勾唇,动作之快,转瞬即逝。
前世,自暴.露出揽权的面目以后,陈逐便在帝王这里失了宠。
别说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夜宿宫中,就连想找皇帝表露一番忠心,讨点赏赐,都被推三阻四。
柳常那个老家伙,一点也没有相识十数年的情谊,看到他就要冷嘲热讽,言语尖酸冷漠,若非他进宫的时候陈逐还没出生,陈逐都要怀疑对方进净身房的时候是自己下的剪子了。
至于吗?揽个权而已,又没想着推翻皇帝,何至于将他当作仇人似的防着。
只想要权,从不愿意殚精竭虑的陈逐对自己的秉性再清楚不过,也认为与他相识这许多年,对他格外纵容的皇帝概是清楚的。
他自以为两人达成了默契,但是不知为何,帝王对他却是越来越冷淡,放了权,却不肯见他。
以为忙着揽权,并处理李孟台的身后事,把人忽视太过了的太傅又忙不迭地找了太医,学了点按摩的手段,想着找皇帝温言软语地哄一哄——他以前从来都是这么做的,效果奇佳——却没想到被太监总管拦在了寝殿门口。
柳常低眉顺眼,不似以往与他拌嘴的熟稔亲近,只一甩拂尘,语气冷淡:“陈太傅如今贵人事忙,陛下自有太医揉按经络,请回吧。”
陈逐没能进去,只看着一年轻力壮、长相周正的医徒跟在太医身后,手中拎着一个大箱子,步履匆匆地被其余内侍迎了进去。
福宁殿的屋门开合一瞬,浓郁的药香沿着门缝溢出,又转瞬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觉。
而后便是越发冷淡。
帝王每次上朝的时候端肃着面庞,冕旒下的神情陈逐看不真切,只知道对方似乎越来越寡言,静静地听着底下议事。
偶尔苍白的唇瓣开合,言简意赅、波澜不惊。
金銮殿内烛火通明,鎏金铜鹤香炉里飘着龙涎香,缭绕的青烟在朱红梁柱间蜿蜒。帝王端坐高位,朱红朝服上的金线绣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目光看过了朝下所有人,却独独不再在咫尺之外的太傅身上停留。
从揽权至身死,陈逐还以为顾昭瑾当真对自己不理不睬,冷漠至极了,但是这下,皇帝却不慎在话语中暴.露出来了切实的在意和关注。
否则,臣子后院的一名女眷罢了,对方又是如何得知,并且记到现在的?
自认为抓住了帝王的破绽,陈逐眼眸掠过笑意,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轻叹一声,受了污蔑似的叹道:“同僚皆言陛下偏宠臣,却不知,陛下连臣后院空置无人都不甚清楚。”
两人对视,虽无直言,却皆知彼此的底细,也清楚双方皆有所察。
顾昭瑾的神情愈冷。
尽管陈逐后院那女眷并无厚谊,在陈逐身死后替他守孝都不曾,只供奉了一盏灯,然而,此时看陈太傅这理所当然、信口雌黄的模样,皇帝的胸腔又有一股隐怒。
恼恨、不值。
酸涩……
只暗恨所遇并非良人,又自嘲主动纠缠不清不楚。
眼见帝王的面色实在不好看,陈逐轻咳一声,没再惹人生气,语气也没那么散漫了,诚恳说道:“臣确实不曾招蜂引蝶。”
顾昭瑾淡淡地应了声,看不出来信与不信。
但是看他推开陈逐,要下床穿靴的模样,就知道对这个答案是不满意的。
天地良心,说真话竟无人相信。
不知道李孟台找到他那小青梅互诉衷肠没有,需不需要帮忙讨个赐婚的圣旨,陈逐眸子轻眨,隐去点笑,没再就这件事说下去。
太傅眼疾手快地将皇帝拦回榻上。
拿起靴子的瘦削身体跌回怀里,陈逐把人微凉的手指揣进自己的领子里,用暖热的胸膛驱散寒意。
靴子跌落地上发出闷响,他就着这响将顾昭瑾再拉近几分,像孩童搂着用以安睡的绣枕似的,四肢钳制着不让人乱动。
“陛下,陪臣睡一会儿吧。”陈逐的声音懒洋洋的,面庞埋在帝王的颈窝,打了个哈欠。
一朝重生本就惊疑不定没睡好,熬到上朝又听闻皇帝高热不退危在旦夕,昨晚上还连夜写信给柯道远那缺心眼帮把手,然后在今儿上朝的时候把自己给坑了进去……总之连轴转好几天,他着实感觉疲乏。
全身陷在柔软之中,肌肤相触的地方微微发热,顾昭瑾的手指动了动,被人按得更死了。
“睡吧陛下,再宠一回臣,如何?”
陈逐一声又一声地喊着。
声音忽长忽短,悠扬懒散,把顾昭瑾听惯了的“陛下”两个字念叨出了花样。
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起来,雨水坠在枯叶上,碎成细响,倒衬得卧房里愈发静,一声声“陛下”撩动着低垂如墨云的纱幔,将两人圈在一方狭小的暖域里。
被口口声声唤着的陛下一言不发,只偏头看了一眼太傅。
眼底的青黛颜色映入眸子,又对上陈逐潋滟着笑意的视线,顾昭瑾微微转过脸,稍冷的身子蜷缩在他怀里,没再动了。
第103章 全是出入 可是臣秀色可餐
深秋寒凉, 尤其是雨后更加凄冷。
往日里,皇帝这段时间都是很难安寝的,今日却沉沉地睡着了。
一双鸦羽似的眼睫闭着, 在面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大概是睡得不错,面色都没那么苍白了, 颊边浮起很淡的一抹红。
陈逐摸了摸顾昭瑾的面颊确定不是发热,怀里人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手心, 像是先皇后在时送给小太子的狸奴在人手里撒娇的手感, 细痒温热, 感觉到淡淡的暖意。
他悬停了片刻, 伸手拨开帝王乌黑的发, 手指落在肩颈处给人揉捏着。
寝殿门悄然开合,发出很轻微的一道声音, 他抬头去看, 见到柳常蹑手蹑脚走到龙榻边观望了一眼。
发现帝王还在安睡以后, 太监总管面上橘子皮似的皱纹都展开了, 眉开眼笑的, 看着陈逐的眼神都透着欣慰。
被这老家伙的目光恶寒了一下, 陈逐想着前世柳常对自己横眉怒目的姿态, 又觉得这人的忠心当真是常人难及。
就是不知道有这老成了精的老太监护着看着, 皇帝怎么还能那么快就撒手人寰, 没能像细桶所说的原宿命里那般多支撑一会儿。
陈逐有心想再了解一下自己身后的事情,对太监总管挥挥手让人退下了, 而后询问脑海里的天地使者。
【自我死后, 顾昭瑾的病情就恶化了么?因为什么恶化的?那太医院医徒没能给皇帝好好按捏?】
系统被福宁殿里安稳的氛围感染,也在打盹,听到陈逐的声音之后醒来, 还懵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它翻开了剧情找了找,对他答道:【不是啊宿主,你看这里,在永定五年主角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
陈逐一愣,手中按捏的动作止住。
他这才有心思细细地看了看细桶悬浮在自己眼前的密密麻麻的字眼。
世人皆称能在弱冠之龄高中探花的陈太傅有着不世之材,必是好读勤勉之人,但是他自个儿却清楚自己不爱读书,若非要凭此立身,恐怕在得了官之后就把书本抛得不知道多远了。
早些时候在翰林院时也隔三差五地懈怠,后来阴差阳错成了太子太傅,为了教太过聪颖一点就通的太子,反而不得不发愤了起来,再次头悬梁锥刺股。
不过这事儿也只是早些年,后来太子发现自己颇为仰慕的这名老师的本性,弯着眉眼轻笑了一阵,对窝在藏书中,睡得脸上全是竹简印痕的陈逐说道:“溯川若不爱读书,不如随孤去练一阵骑射,如何?”
然后便是不止骑射。
文人四雅,君子六艺,很多陈逐只在书上所见,不曾亲身接触过的东西,在太子的有意纵容之下,学了个七八成,渐渐地成就了他全才的名声。
至于读书。
反正能教授太子的人才多了去了,只要太子遮掩一二,谁能知道,在东宫的书房里,传来太子清朗的读书声时,他亲自向皇帝讨来的太子太傅,在守门望风的柳常的暗恼瞪眼中睡得正香。
而后成了太傅、权臣,陈逐读书就更少了,这么些年,党众书信里字句写得繁琐些都要不耐烦,更别说看这种文字密密麻麻厚如天书的典籍。
此时看了一阵,心中仍旧不耐烦,但还是得压着性子,一行一行地通读到底。
没花费太久,他就在其中一段看到了细桶所说的内容。
【——永定五年,顾昭瑾身体违和,偶有咯血之症,秘召太医入侍诊治,又令总管太监柳常谨守机密,遍谕宫人不得外泄片语,满朝文武皆不知圣躬违和之事。】
为了方便陈逐这个古人了解剧情,系统特地把剧情都翻译成了繁体古文,好让对方能够看得清楚明白。
但是看懂的陈逐却有些更不明白了。
他的眉眼深深,眉头拧起。
顾昭瑾登基以后,改元,定年号为永定,年值十九,与陈逐中探花的年岁相当。
而今是永定四年,皇帝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短短几年间,顾昭瑾便将前朝的动荡平息,把先帝在时曾行逼宫之举的大皇子废为庶人,流放守边。
其余参与夺位的也是杀的杀贬的贬,宗亲国丈全都收拾了一通。
又追封已故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供奉香火于慈宁宫。
至于现在尚在人世的先贵妃,对方既是大皇子生母,又是如今贤王的母妃。在先帝驾崩以后就疯了,癫癫傻傻看着似乎没有威胁,因此受朝臣同情。
极恨之时,顾昭瑾是想把她一并除去的,然而贤王声泪俱下自述忠心耿耿不曾参与夺位,愿废王位只求保住生母。
一顶孝道的帽子压下来,再加上刚立朝满朝文武盯着,的确没法赶尽杀绝,随便加了个太后的封,念着她与先帝的情谊,直接降旨命她迁居去了皇陵,遣宫人世代侍奉看守。
而贤王的王位也不能真废,只能指了个最贫瘠的封地,令其无诏不得返京。
看似简单的清洗,实际上直到去年年底才告一段落,然后就是朝臣心思活络,意图奉劝皇帝广开后宫,开枝散叶。
种种事宜,陈太傅皆有参与其中。
陈逐因此更加感慨权力的重要性,在有朝臣劝谏皇帝纳妃之后,想着与其便宜那些老东西和帝王做亲家,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安排同党臣女入宫,到时候诞下子嗣也与他更为亲近。
不过前世此时这个念头如今还尚浅,只是让柯道远说一句意思意思,直到再过两年,眼看朝堂上的声音越来越多,所有人都盯着皇帝身边的那个位置,陈逐这才亲身上谏。
当时他想着皇帝对自己这么偏宠,定是要欣然答应下来的。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人吐了血。
当时,史官记载
——永定六年,太傅陈逐上奏请广开后宫以固国本。是日早朝,圣上展表未毕,忽于殿上剧咳,指间溢血染及龙袍,满朝文武见状大惊,班列哗然,内侍急召太医,朝堂一时大乱。
这是史载帝王第一次咳血,陈逐同样这么以为。
但是,看了这个天地使者记录的宿命,他才发现,皇帝咳血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中更早许多。
甚至硬生生瞒了他近一年。
系统说着话,却看自家宿主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
那张疏朗俊逸的面庞一下没了笑,墨黑瞳仁沉沉凝起,眉峰微蹙,和主角说话时像含着霁月光风的眸子似淬了寒潭。
周遭气压陡然沉肃,如同乌云罩顶。
气势极盛,让没遭过这样逼视的小毛球一下子住了嘴。
陈逐没注意到自己把天地使者给吓着了,只继续一目十行地看着属于顾昭瑾的宿命。
【永定五年私下咳血,太医秘密调养;永定六年当众咳血,太医哭天抢地仔细照料;永定七年除咳疾之外常伴头风,无法安寝,福宁殿上下心有惴惴;永定八年和永定九年,日日咳血,身体渐衰,太医以猛药救治,辅以针灸之术;永定十年,泣泪如残血,撒手人寰……】
余下内容陈逐都没看了,皇帝死了,大雍都覆灭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闭了闭眼,将盛怒的情绪压制下去。
系统安静得像鹌鹑,把剩下的自己特地用来补充剧情背景的内容给收起来,小心翼翼地去觑自家宿主的面色。
之前它刚和宿主绑定的时候,对方听到它说的那些剧情,也没见到有这么生气啊,现在又是怎么了。
系统不懂人类的复杂情感,见陈逐没有要再和它说话的意思,悄么声回了空间。
陈逐也没管它,只是定定地看着还在睡梦中的帝王。
大概是离了温热的体温,此时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微蹙着,唇瓣被抿得发白,乌发裹在伶仃纤细的脖颈周围,显得更病弱可怜。
细桶记载中的那些宿命。
不论是顾昭瑾发病的时间,越来越衰弱的身体,还是后期按揉不管用,只能靠针灸强撑的病况,和陈逐所知道的全都是出入。
他蓦地想起自己在福宁殿外求见帝王,却被柳常拦在外面的场景。
当时只觉得这老家伙没点情谊,却没注意对方色厉内荏之下,眼中是否有恐慌和泪意。
那些将他拒之门外的话语中,究竟是埋怨多些,还是殷殷期盼藏得更多更深?
以及,太医领着医徒匆匆进殿时,那人手里拎着的大箱子,到底装的是什么?-
顾昭瑾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
铅云初散,帐外的天色沉得像浸透墨汁的宣纸,将将褪去雨意的窗棂透进一线灰蓝微光,勉强勾勒出寝殿梁柱的轮廓。
殿内未曾点烛,鎏金香炉里残烟袅袅,夜息香的味道被雨气洇得淡了,似有若无地浮在冷空气中,混着药香凝成一丝若隐若现的涩意。
他尚有些恍然,一时间分不清时年,倏地被人攥了攥手指惊扰之后,才注意到身侧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用沉凝难辨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
陈逐把不知道是自己睡醒了,还是被他盯醒的皇帝往怀里揽了揽,唤了一声候在外面的柳常。
寂静的寝殿瞬间有了人气,宫人行走的声音轻缓,蜡烛点起,洗漱用的水盆、容易克化的晚膳等逐一传入。
垂落的纱幔被人撩起来,柳常像是要伺候皇帝更衣,被陈逐不轻不重地看了眼后下意识将帘子又放下了。
层层帷幔再次低垂如雾,从帐角伸进来一双老手,把皇帝要穿的袍服塞了进来。
见皇帝还在怔愣,陈逐唇畔终于生起些笑模样,拿了衣服慢条斯理地给睡懵了的人穿衣服。
一层层衣袍将瘦削的肩背隐没,腰带被缓慢收紧,束出紧窄的弧度。
顾昭瑾被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勒他的动作唤回神来,这才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喷洒在他颈间。
低缓的呼吸起伏着,带出细微的声音,潮.热、生机勃勃,而不似他后来揽着血色斑驳的躯壳时,冰冷无声的模样。
他蓦地抬头,动作有些急。
终于看清了陈逐的面庞。
生得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乌发松松挽了支墨玉簪,鼻梁高挺,唇色淡若桃花。此时眼尾微弯,连眉梢都漫着三分潇洒,素色里衣凌乱,袖摆轻扬似有流风萦绕。
“怎么了陛下?”陈逐抚了一下他的头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可是魇着了,以为还在梦中?”
顾昭瑾微怔,而后摇摇头。
他清楚这不是梦。
因为陈逐死时大概还在怨着他,怨他狠心至极,竟连一场便宴都不肯赐予,以至于令他孑孓半年,病中昏昏沉沉地睡着,却不曾梦见对方。
“怎的这么发懵。”
自帝王长成以后,陈逐少见顾昭瑾这么懵懂的模样,觉得有些新奇,又笑了笑,胸腔凝聚不散的郁气终于随着笑意吐出几分。
他将穿好衣服的皇帝扶起来,掀开帘子给人穿靴。
等顾昭瑾浑身拾掇好了,陈逐这才下榻,给自己穿起衣裳来。
皇帝就这么坐在榻边,看着噙着温润笑意的太傅有条不紊地套上一层层衣服。
和先前利落给帝王穿衣服的举动不同,此时动作极慢,手指将衣襟一点点地捋好,拍了又拍,抚了又抚,格外繁琐的动作像是要引人注意什么一样。
顾昭瑾微微蹙眉,目光一转,忽然定在了陈逐那不知为何,不论怎么穿都在外面露出来一抹的里衣上面。
他忽然定住,想到了什么似的往榻边一看,先前搁置在床头的衣袍和帕子竟尽数不见了。
再去瞧太傅身上那极其眼熟的衣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见皇帝终于反应过来,凤眸都瞪圆了一些,陈逐终于好好把衣服穿上了,一边整理一边戏谑:“臣诚不知陛下如此节俭。”
一件内衫而已,往常丢了也就丢了,没见皇帝这么节约,还要人洗干净放在床头。
顾昭瑾的面色变幻,镇定自若的态度被打破。
陈逐就喜欢看这人变了面色的样子,比板着张脸威严淡漠的神情顺眼多了。
他略略勾唇,把怀里的手帕也拿了出来,绣了川流的那面直冲帝王,装模做样地叠一叠,又再塞回去,生怕皇帝还不够窘迫似的。
等欣赏够了顾昭瑾耳垂的淡红,陈逐见好就收。
两人净面,相对坐着吃了晚膳。
晚膳是简单的清粥小食,但御厨不愧是御厨,简单的几道菜,都能做的比后来陈逐府上花了大价钱请的掌勺更鲜美些。
陈逐喝了两碗粥,抬头一看,却见到皇帝那边半碗都还没下去。
他皱起眉头,想起中午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只吃了半碗粥便停了勺子。
当时陈逐还以为是因为药膳味重,不合皇帝的心意,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看到顾昭瑾又是只吃了一点便再也咽不下去的样子,便意识到大概不只是药不药膳的问题。
伸手端起了皇帝面前已经放凉的碗,陈逐一个眼神过去,柳常就默契地接过来,再换给他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
“陛下可是食欲不振?”陈逐搅了搅热气,语气淡淡的。
顾昭瑾看着他手里的粥,没说话。
他知道陈逐想让自己多用点饭,但是一朝苏醒,沉疴似乎也一并跟了过来,喉间经久不绝的血腥味与涩意,都使他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这种感觉随着病重伴他许多年,顾昭瑾早已习惯。
此时纵然有心遮掩,却也勉强不得,否则倘若当着陈逐的面呕吐,便更为失态。
他不欲自己在对方面前如此不体面。
热气散去,手中的粥温热适口,陈逐舀起一勺,却并非递到帝王面前,而是自己咽了下去。
先前觉得还算清鲜美味,此时只觉得有些太淡了。
“拿蜜饯来。”他说。
很快便有内侍拿了一叠蜜饯摆在桌上,陈逐拿签子挑了一块含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将清粥的余味也变得悠长了些,舌尖泛着淡淡的甜意。
这对陈逐来说其实不够味道,但是于顾昭瑾这种不嗜好甜食的人来说,已然是齁了。
如此一来,刚刚好。
他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一个柳常守在门口。
“清粥配蜜饯,味道甚好,陛下不妨一试。”陈逐说道,又舀了一勺粥,凑到了顾昭瑾唇边。
按理来说,臣子拿自己吃过的饭菜喂皇帝实在太过逾矩,不过其余宫人看不着,而偷偷注意这边的太监总管虽说心中不虞,但眼看陈太傅有法子劝帝王多用些膳食,便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事便仿佛成了天经地义。
顾昭瑾垂下眼睫,看了眼在唇边抵了半晌的瓷勺,又看了看唇角弧度浅浅的陈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含进了嘴里。
清粥湿润了皇帝的唇齿,将颜色略淡的薄唇染上一层晶莹。
陈逐揩了揩他唇缘,挑起一颗极小的蜜饯,不过尾指盖四分之一大小,一并塞进了顾昭瑾的嘴里。
也难为他能找到这么小一块。
感觉像是被戏弄了的顾昭瑾抿了抿蜜饯,淡淡的甜含了一下就转瞬即逝,然后唇边又送来了一勺粥。
“陛下久病,食不得太多甜。”陈逐的声音带着笑,把帝王垂落鬓边的发勾到耳后,“不然该喝不下药了。”
经常要喝药的人倘若吃太多甜食,会越发难以忍受药味的苦涩与怪味,更容易发呕与食欲不振。
尤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来味觉就格外敏感的太子,病了的时候当真是药水难进。
当时柳常都绝望到要垂泪,却发现不知怎的,陈逐竟对此很有法子,总能哄着太子不知不觉用了许多药,最后硬生生地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陈逐喂药的时候总关着门不让看,以至于无人知晓他是怎么做到的。
柳常明里暗里地找他打探了好几次,想学些照料太子的心得,都总是被人搪塞回来,差点因此跟陈逐急眼。
想起此事,陈逐看了眼低头侍立在一边的太监总管,眼中含着很淡的笑。
要是让这把太子捧着养的老太监知道,自己靠着嘴对嘴哺药才强灌进顾昭瑾的胃里,把他家太子轻薄了一次又一次,可不得找他拼命。
迎着陈逐的目光,顾昭瑾顿了顿,再次开口咽下了粥。
而后又是一枚极小的果脯被塞进了皇帝的嘴里。
因在想事情,陈逐这次稍有些没控制好力道,不慎把手指戳进去了一些,指尖刮过顾昭瑾的唇肉,暖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陈太傅不甚在意,瓷勺贴着碗的边缘又挖了满当当的一勺粥。
帝王却抿了抿唇,因这熟悉又陌生的触感,忆起有些久远的往事。
安和二十七年,太子时年十七。
贵妃嫉恨皇后病中仍受皇帝盛宠,遣人以其他当宠嫔妃的手笔送了一碗补羹,说是给皇后补身子。
皇后令人验过后搁置一旁,恰逢顾昭瑾去探望她,心疼儿子连日苦学,亲手将补羹喂给了顾昭瑾。却不知,贵妃在其中加了无色无味且银针难验的剧毒。
震惊朝野的投.毒太子一案就这么发生了。
顾昭瑾一夜间踩进鬼门关,东宫连日灯火通明,太医用尽浑身解数施救,却始终回天乏术。
眼看连帝王都失了信心,令人打好了棺椁只待厚葬,守着太子好几个日夜的陈逐却忽然站了出来。
总是散漫随心的太子太傅,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不顾柳常劝阻,饮尽残余毒羹,让顾忌用药过猛、唯恐加剧太子病情的太医尽管试药,以毒攻毒。
这些细节顾昭瑾当时不知,基本都是后来柳常说与他听的。
因为他只坚持到第二个白日便昏厥过去,等再有意识的时候,是被陈逐圈在怀里,对方病容疲倦,两人紧贴的唇瓣间蔓延着相同的苦涩药味。
这点涩意延续多年,从他十七岁,到如今。
期间又经历许多。
病弱、丧母、失父、夺位、登基、清算……
皇后因自责难抑病逝、皇帝为压下丑闻保了贵妃,并责令太子不能怨恨、众皇子虎视眈眈、失了母亲庇佑的太子变得极其艰难。
康健不返,至亲之人再不复幼时的温情脉脉,那时,顾昭瑾以为身边仅存二人,已然是最痛。
却不曾想,更后来,只剩下最初的老仆守着。
……
柳常隐约感受到两道强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狐疑地抬起头,却发现天子与太傅各自端坐,无人看他。
太监总管摸不着头脑,陈逐和顾昭瑾则是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望向彼此。
看了眼消下去小半碗的粥,陈逐颇有几分满意,掂了一块稍大的蜜饯喂给皇帝,像是嘉奖。
而后摸了摸帝王瘦削的颈侧,一如当年哄着怀里的小太子,含着笑,音调却懒散:
“陛下如此看着臣,可是臣秀色可餐?”
第104章 承蒙厚爱 探花
对于陈太傅是否秀色可餐这件事, 皇帝没有给予答复。
但是接下来接连数日,只要太傅进了宫,总有办法哄得无甚胃口的帝王多吃下大半碗的粥饭。
以至于“陈太傅秀色可餐”这事儿, 得了宫人们的一致认证。
当事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用了晚膳后,陈逐把欲要回御书房雍仁殿的皇帝拉住了, 拽着人跟自己逛御花园。
他们走在前头,穿行过一条条小径, 朱红色与杏黄色的袍角浸在琥珀色的日光里, 木芙蓉开得正盛, 重瓣的粉白花朵缀满枝头, 像云絮落在翡翠丛中。
柳常领着内侍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脚步几乎无声。
“陛下本就体弱,还是得多行走才行。”
陈逐说着, 抬头看已染上霜色的梧桐叶, 半青半黄的叶片在枝头簌簌轻颤, 风过处沙沙作响, 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 落在汉白玉的甬道上。
他接住了几枚, 随口做了几句诗, 询问皇帝自己的文采如何。
顾昭瑾本是负手比他更多一个身位。
但是走着走着却和陈逐并肩了, 站定在原地看着满园的秋色。
他朱红色常服绣着暗纹云蟒, 领口袖口滚着银线边,却因身形清瘦而显得有些空荡。风掠过木芙蓉花枝时, 斜斜的粉白影子割在他衣摆上, 连带着腰间那枚质地算不得极好的玉佩都晃出清冷的光。
帝王摩挲着手中的的玉扳指,看着挑眉冲着自己笑的太傅。
陈逐向来潇洒随性,觉得无聊了便漫不经心没什么表情, 得意的时候唇畔便会扬起一抹明晃晃的灿烂弧度,眼睛极亮,像是会吸食魂魄一般,天光花色都映在了他的眼里。
“陛下,品评一番呢?”太傅站在团簇的花前,回首凝着他。
木芙蓉开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极衬帝王的眉眼。
陈逐伸手去摘了花枝,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他折花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挑的那一枝花长得极好,淡粉与雪白的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被举起对光时,天光透过花瓣,连脉络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将不远处飞檐翘角的宫殿都映得影影绰绰。
“景仁宫”三个字掩在花枝之中,廊下悬挂的风铎在穿堂风里轻响,一如常居于此的其主人浪荡晃眼。
顾昭瑾静静地看了片刻,语气没什么起伏:“寡淡无奇。”
正随口让内侍去拿剪子,准备修剪花枝的陈逐愣了一下。
他都做好皇帝夸自己的准备了,谁知道竟得了这么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陈太傅回想了一下刚才做的几首诗,暗忖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的文采,但工整凝练,用字也灵动衬景,怎么也评不上“寡淡”二字。
轻笑了一声,陈逐不觉得是自己的吟诗功力下降了,而是控诉皇帝不公:“陛下,您的点评颇失公允,于长业那厮若听到,该弹劾我名不副实,欺世盗名了。”
顾昭瑾微微侧眸,没有理睬他,也不赏花了,而是去看梧桐树。
特地带着人看花景,还卖弄了一番文采的陈太傅不大满意,甚至因为帝王过分平淡的反应有些奇怪。
怪哉。
以前他做了诗,不论他人怎么看,第一个夸赞的都必然是顾昭瑾这位皇帝,即使有些他自己都觉得当不得“上佳”的论评,顾昭瑾也能夸得别出心裁,真情实意。
现在怎么却行不通了?
难不成这么些年,皇帝对于诗词的喜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成。
苦思冥想却得不出答案,陈逐蹙着眉,接过内侍拿来的剪子,动作轻缓仔细地修剪着手上的这一枝花。
气氛一时间静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站定在原地,秋风掠起衣摆,丝丝凉意沁入肌肤,但是没有一个人迈步。
顾昭瑾看着飘零的梧桐树叶,像陈逐刚才一般,伸手接了几枚落叶。
枯黄的叶子躺在他的手心,映着指节泛着的病态的浅青,那是常年服药留下的痕迹,和唇色一般,都淡得像抹开的薄霞。
侧过脸时,帝王苍白的眉骨轮廓被光勾勒得过分清晰,眼下淡淡的青色藏在睫毛阴影里,唯有眼角微挑的弧度还带着惯常的疏淡。
他看着叶子,余光却落在身旁太傅握着花枝的手上。
眼眸中里似有若无的沉凝与深色被眼睫压得几不可见,几缕墨发垂在颈边,被午后的秋光都烘得寥落孤寂了些。
陈逐没注意到帝王的视线。
他的指尖沾着新鲜的花汁,清冽的草木气随着修剪的动作萦绕在鼻端。
等到将其修得极为端庄漂亮,仅剩一枝独艳之后,他这才抬起手,递到了顾昭瑾的面前:“陛下瞧这花。”
顾昭瑾微微垂眸,视线先是落在花上,带着清润的香气的粉白花瓣上凝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光。
但他很快偏移目光,注意到那只执着花的手,纤长如玉,花瓣上的露水溅在陈逐腕间,顺着袖口杏色的锦缎滑下,倒像是从花心里沁出的胭脂色。
他以为陈逐要自己点评什么,尚未开口拒绝,却见眼前一晃,那只拈着花的手便稍稍抬起,落在他的鬓边。
陈逐抬手将带着露水的木芙蓉斜插在皇帝发间。
不等对方反应,轻轻捋过花枝、拂过花瓣压着的鬓角,将落下的几缕碎发勾了一下。
动作轻飘飘的,不及秋风更有存在感,却让皇帝睫毛剧烈地颤了一下,像是受惊的蝶翼,朱红常服的领口被粉白的花朵一衬,竟让他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活气。
那是一种介于雪色与胭脂之间的、极淡的红晕,从颧骨下方漫开,被花瓣边缘的露珠映得微微发亮。
陈逐退后半步,欣赏花照人,又或者是人映花的景色。
嘴角噙着抹促狭的笑意,望向皇帝时,眸光比头顶的日光还要亮些。
“晨粉午白暮转红。”太傅轻声开口,“明珩,赠你一枝秋光。”
风掠过梧桐叶,满园的光影都晃了晃,景仁宫飞檐上的铜铃发出细碎缠绵的声响。
顾昭瑾被声音惊扰了一下,面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不似喜悦,反而像是避之不及。
他略略抬手要将花枝取下,指尖却刚触到柔软的花瓣,就忽然咳出两声,紧接着一迭声的咳嗽响起来,袖中露出的伶仃手腕从颊边垂下,按在了轻颤着起伏的胸口上。
后面跟着的柳常一惊,立刻上前半步想扶,却见皇帝摆摆手。
鬓边的木芙蓉随着动作轻颤,花瓣恰好遮住他眼下的青影,让那常年病弱的面容,在秋光与花影里,竟有了片刻近乎琉璃般的温润光泽。
但他抬眸以后,陈逐才发现这光竟然是冷的。
锐利又冷漠,使他本来要追说的几句调笑都隐没了下来。
陈逐蹙着眉,眼见人甩袖欲走,蓦地抓住了皇帝的手腕:“明珩?”
朝臣皆知,陈太傅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性格,也或者说,在帝王的纵容之下,他已然无法无天,从不会让自己憋闷。
眼下又是吟诗,又是簪花哄人。
陈逐自忖已是手段尽出,却见皇帝面色越来越难看,不免心中有些烦躁,觉得顾昭瑾的心思越来越难测。
若是此前,没这么死后重来一遭,或许帝王走就走了,他以后再想法子哄一哄也不是不行。
但是……
忆起前世渐行渐远,以至于顾昭瑾连重病都瞒着自己的事儿,陈逐又觉得不能这么纵着他,干脆将人直接扯回来,拉走了。
旁边的柳常干瞪眼,眼睁睁地看着某位太傅把帝王拽进了花园更深处,转眼间隐没在锦簇繁花之中。
他气急,想跟上去,但犹豫片刻后又抬手,宫人便和他一样静默地向后退了。
猝不及防被拉住,来不及收回脚步的帝王就这么撞进了太傅的怀里。
穿着杏色锦袍的男子看着清瘦挺拔,实际上在多年修习射御之术中,练就了极好的身材。胸膛宽阔,微微起伏的胸肌蛰伏于层层掩映的衣袍之下,揽着人腰肢的手臂线条流畅却暗含力道。
陈逐用能拉起满弓的手臂,牢牢地将顾昭瑾钳制住了,并且把人的面庞压进了怀里。
——省得他左看右看就是不往自己这里看。
鬓边的花在这样的大力下被碾碎了几瓣,沁出的花汁带着清香,濡湿了衣襟、发丝,但谁都没顾得上。
陈逐的声音沉冷,按在顾昭瑾的颈后,问他:“陛下在和臣较什么劲?臣又哪儿惹您不快了?”
他真的觉得自己很冤,重来一遭,连权都没顾得上怎么揽,光哄人了,竟还没取得什么好的成效。
这让满朝文武皆拜服的,当今第一宠臣陈溯川把面子往哪搁。
男子的面色端肃,眼里的笑意散了,语气也不复温柔,只将人圈在花树和自己的怀间,态度像是逼问。
似是有些不耐的样子使得顾昭瑾蜷了蜷手指,眼尾染上很浅的一抹红意。
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似乎尽数被人剥离,只剩下萧瑟的秋风伴着枯叶落红,在花园中飘摇。
宫殿檐角飘荡着的铃音也静了。
无人的角落里,只剩下他们的鼻息交错,清浅的呼吸在寂静中起伏。
半晌,被人圈着质问的帝王才开口。
“你若是不喜欢木芙蓉,便不要勉强自己做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顾昭瑾的声音放得很缓很轻,以此来压下喉间欲要发出的呛咳,但是胸腔还是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朕不需要你这么哄着。”
终于哄得皇帝开口,陈逐先是静神凝听,想看看对方到底在闹什么脾气,听着听着面上却浮现了疑惑。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木芙蓉了?”
陈太傅只觉得纳闷,不知怎么又被扣了一顶不知哪来的帽子。
听着身前人狡辩的话语,心口像是被团湿棉花堵住,呼吸都带着潮闷的滞涩,顾昭瑾脊背挺得笔直,连眼皮都没有多抬。
只无意识地攥住了陈逐的衣袍,苍白指节泛着青,用力间留下褶皱:“我看见了。”
“杏雪堆檐角,春风笑靥飘……”帝王的声音轻不可闻,像是自嘲,“陈溯川,我看见你写的信了。”
永定七年。
帝王病重咳血,朝堂大乱。
太傅陈逐率臣子党争,谋夺权势,群臣弹劾。
一直将太傅视为帝党的臣子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陈逐竟然聚拢了格外庞大的势力拥趸,兵部尚书林成羽、礼部尚书柯道远、刑部尚书符蓄宣、工部尚书戚盟学、颇受帝王看中的翰林学士李孟台,以及许多三四品阶的臣子……
就连远在偏远之地的贤王都传言与其交好,书信往来、交往颇深。
那段时间,弹劾陈逐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地送到帝王的案头。比御花园中飘零的落花更多,顾昭瑾倚在病榻上看着,全然没有相信,只等着当事者来找他。
他预料对方会含着笑、扬着唇辩解一番。
然而,熬过了数十个日夜,熬得木芙蓉的花瓣几乎要尽数谢了,白雪开始飘零,覆上枝头,帝王也没等来陈太傅的解释。
却在转日上殿的的时候,看到于长业赫然出列。
年近五旬的老臣恭谨一拜,奏本里说的不再是言官说烂了的结党营私,而是转换了话题,提起陈逐在帝王病中流连花巷,留香纳妾,德行有亏。
那时陈逐已经告假未朝好几日了。
没循流程将折子转给通政司,而是直接递给宫人直呈帝王,折子上三两句慰问,而后便只简简单单一句有私事要处理。
顾昭瑾信他,不曾过多询问,也未着密探看顾。
以至于不曾想到,连陈逐纳妾回府这件事,竟都是在朝会上听闻的。
后面臣子们都上奏了些什么,他又是如何镇定自若地与群臣议事,顾昭瑾已然有些记不清了。
只强撑着下了朝,饮了一碗汤药,在柳常等内侍的遮掩下,出了宫门直奔太傅府。
陈逐不在府内,管家派人去寻。
帝王则在太监总管的隐晦搀扶之下,走过自己亲提了匾额的大门,穿过命皇家工匠督造的回廊,进了前厅,却在后院的拐角撞见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
在雨雪中,她仰着面庞,痴痴地望着庭院中种着的杏树。
太傅府建造这许多年,顾昭瑾受邀探访过几次,并不曾见过这棵树,更不曾见过这人。
心中清楚这或许就是陈逐带回府中的妾室,顾昭瑾有意回避,却不防看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华美的信纸与暗红的漆印帝王再熟悉不过。
就连跟在身边的柳常都愣了一下,认出来这本是顾昭瑾御用,后因为陈逐喜欢被讨去了大半的雍仁殿纸。
宫廷特制,光泽鲜亮,耐潮耐蛀,纸角钤有“雍仁殿”朱印。
冬风卷着细雪沫子掠过庭院,杏树的枝桠刺破铅灰色的天色。
那名立在廊下的年轻女子没有发现顾昭瑾的到来,只垂着眼睫,指腹摩挲着纸面,将信纸展开,轻声念着上面的字句。
——“自别后数载寻踪,寒夜煨雪苦读终列探花,金銮殿朱袍玉带间,看遍御苑芙蓉、太液残荷,却总念那年杏林烟雨——你立花下回眸,青衫沾瓣,春山含笑,惊落云霞,胜过人间千般景致。”
念着念着,女子的声音带起了哽咽,鼻尖泛起薄红,有动容的泪自面庞落下。
而听着她千般柔情的话语,顾昭瑾的喉间同样一哽,却是再也遏制不住咳嗽,血色顺着唇边漫开,沿着下颌淌落。
柳常颤着手上来搀扶,锦帕被血水濡湿了,竟来势汹汹,怎么也止不住。
杏树下的女子蓦地被惊扰,抬头看过来,愣神过后急切地上前问询。
她手中仍抓着信纸,于是帝王便看清楚,信笺上的字迹究竟是如何勾连缠绵,潇洒风流。
一笔一划,提尖顿足,俱是顾昭瑾熟悉的痕迹。
陈逐的笔迹写着:“落花沾衣回首处,千山失色万人遥。”
帝王咳血,眼尾扬起的笑容却极深,蔓延出红胜残血的颜色。
这才知道。
原来,哺药侍疾、相依为命、温言软语,皆是虚情。
……
陈逐把帝王囚在怀里哪儿也不让去,非让对方说清楚“太傅不喜木芙蓉”到底是哪里来的谣言。
却在听完顾昭瑾平静的叙述之后,微微睁眼,全然愣住了。
他这才想起是有那么一次,管家说皇帝微服来了府上。
但是陈逐赶回去以后,没能见到皇帝的踪影,只看见移栽来的杏树底下有几抹残红。
当时天色已晚,宫门落了锁,他便没往心里去。
只第二天入宫探访,却被柳常挡在了福宁殿之外,受了一番冷言嘲讽。
回府之后,管家说李孟台那表妹求见,陈逐本来就烦,以为这人又要讲和李孟台这对亡命鸳鸯的故事,随口说了句知道她想说什么,便打发走了。
现在追溯想来,这才惊觉,或许对方要说的却是顾昭瑾的事情。
陈逐面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思绪也万分繁杂,各种念头纷纷涌上脑海,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被他紧搂着,半是强迫地说出了当年所见的顾昭瑾却是神情极淡,仿佛这点事情对帝王来说搅弄不了什么情绪。
然而,被人圈着压在胸口的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攥起,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印痕,硌出的疼痛细微。
混着一层又一层,随着每一次回想而叠加的涩意,情绪浓烈得自认已然麻木的帝王胸腔又开始作疼起来。
皇帝说:“陈溯川,你偏好杏花,又何必攀折芙蓉呢?”
陈逐的力道已经轻了,顾昭瑾的声音微微沙哑,松开手,便要退开。
眼见他要走出自己圈出来的空间,陈逐顾不上纷乱的思绪,立刻把人抓了回来,这次用的力道更大,冷不丁将人压在了花树上。
下一刹,落花纷纷,倾洒在两人的发上、肩上,同时也洒落了些许未干的雨水。
像是下了场花雨,帝王的鬓发蒙上了一层水雾,连带眼睫都是湿的。
不小心干了坏事,陈逐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角,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地帮人把面庞和头发擦了一下,以免着凉发热。
清理好以后,他把帕子塞进顾昭瑾的手里,说是以为对方喜欢这刺绣,今日专程带了新的来送他,哄着人抓紧了。
顾昭瑾本面无表情,听陈逐的话后蹙着眉,低头看了一眼。
只是还没看清楚,又被人抓着另只手,去摘他发上落下的花瓣。
陈太傅站在靠外的位置,是这场花瓣雨灌溉的主要对象,满身湿漉漉的,就连沾染的花瓣都要比皇帝的更多些。
一枚枚花瓣被拿了下来,陈逐没有丢掉,而是捧着,聚起来,拢在手心里,献到顾昭瑾的面前。
陈逐认真道:“臣不喜杏花,只喜芙蓉。”
沾染了雨水的男子看起来很诚恳,顾昭瑾看着他捧着的木芙蓉,目光又落在他绣着杏花的衣袍上,看起来不为所动。
他深知这名探花郎信口哄人的手段有多厉害。
重来一回,却是不敢信了。
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袍,陈逐也是一愣,没想到出门前随便穿的新衣竟也能给自己扣上黑锅。
他干脆地伸手搭上了衣带,在顾昭瑾眼睛睁大间,把外袍脱了。
起初随手便要丢地上,但记起皇帝近来节俭的表现,陈逐干脆当做锦布,兜在顾昭瑾的脑袋上,给人擦起水渍来。
突如其来的属于另一人的体温萦绕于面颊,清浅的气息与花园里浮动的芙蓉香如出一辙,顾昭瑾愣愣地看着光天化日之下做登徒子行径的太傅大人。
浑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惊人眼球,陈逐把手里捧着的花瓣轻扬,洋洋洒洒间给看起来有些呆的皇帝又下了一场雨。
这一场只坠落纯粹的花瓣。
没有潮湿冰冷的水迹,不会使皇帝难过酸涩,眉.梢都泛起湿红。
粉红的花瓣点缀在顾昭瑾浓黑的发间,雪白的颈边、胸前,还有一些竟是贴在他的面庞,滞留在他的唇瓣,徘徊不去了。
陈逐赏了一下落花美人的场景,手指抚上怀里人的嘴唇,本是要帮他摘掉,却没把控好力道,不小新把那一枚落花碾成有些糜烂的颜色。
花瓣跌倒脚边,花汁顺着顾昭瑾的唇缝与陈逐的指尖淌落。
陈逐收回手,鬼使神差地舔舐了一下,清香甘甜的味道弥漫在口中。
帝王的面色开始变幻。
赶在对方又要生气之前,陈太傅叹了一口气,声音无奈:“这本是李孟台的私事,但为免陛下再和臣置气,也顾不上太多。”
心想前世听你们讲了那么多卿卿我我的事情,这辈子总得给他还回来。
陈逐将隐约有挣扎意思的皇帝连着自己的外袍一块包进怀里,把人小两口的事情抖落了一干二净。
包括帮寻表妹,将无亲无长的李孟台的尸体埋在后院杏花树下,替对方把临终之言誊抄信纸之上交给表妹。
为了让自己的辩白更有信服力,他将所有容易引人误会的细节全都解释了一遍。
留香纳妾——留的李孟□□爱的杏花香,替李孟台看顾的卿卿表妹,没纳,只是暂居府上,一应用度花的大多是李孟台留下的遗产。
移栽杏花树——俩鸳鸯的定情之树,表妹自个儿花钱弄来的。
皇帝的雍仁殿纸——陈逐怜悯这两人,想着帮写都写了,用个好纸省得被那表妹哭发霉了。
最后,在皇帝蓦地僵住间,陈太傅撩开他的衣袍,指尖挑出一枚落进帝王胸膛的木芙蓉花瓣,声音略带调侃着道:“承蒙厚爱。”
“但是陛下,世间可不止臣这一名探花。”
第105章 留宿 太傅大人来了
柳常领着一众宫人候在御花园外的亭子里, 却是听到园内窸窣阵阵,花树像是被谁捶打了一番,纷纷扬扬下起雨来。
心中微惊, 但还不等他探看什么,就看见一道身影由远及近。
身着朱红色常服的帝王糟了花雨淋身, 身上泛着潮气,好在此时用披风裹了, 看着算不上多么狼狈。
太监总管刚有几分欣慰, 忽然一顿, 蓦地想起皇帝今儿根本没有带披风出来。
那这披风哪来的?
柳常满心疑窦。
再定睛望去, 便发现帝王身上披着的哪是什么披肩, 分明就是太傅的外袍。
而此时,跟在皇帝身后的人这才姗姗来迟。
先时进去还把衣服穿得好好的当朝太傅, 如今只着了中衣, 却丝毫不觉失礼, 手中拈着眼熟的光杆的花枝, 拽着皇帝的袖口缓步走来。
柳常当即就要横眉怒目, 却见皇帝抿了抿唇瓣, 截取了他未脱口而出的话。
言道太傅为给他遮雨, 情急之下脱了外袍, 让太监总管回福宁殿取他的衣袍, 又差人去景仁宫将今年给太傅赶制的新衣取来。
柳常与一内侍皆领命而去了。
陈逐有些诧异,轻扯了一下顾昭瑾的衣摆, 缓而挑眉:“陛下, 臣怎么不知何时竟又给臣做了新衣?”
皇帝年年都给他做新衣,四时各有几套。
但是他还记得,今年冬日的新衣早在前些天就已经做好了, 并送到了他的府上。
现在怎么又有新衣了?
顾昭瑾暂时还没回话,有机灵的宫人目光在他们周身绕过,盈盈俯身,声音满是喜意:“太傅有所不知,这批新衣的样式是陛下亲自所绘,专差了尚衣宫赶出来,要在大婚前备给太傅大人的。”
其余人看她出声却没遭到皇帝的喝止,眼珠子一转,竟是争先恐后地说起话来。
这个说纹样前所未见的精美。
那个又提起新衣做得了许多套,就连紫檀木打造的数十个衣箱都快要装不下,专门在景仁宫又腾出了一个偏殿用来安置。
三言两语热热闹闹,引得顾昭瑾面上浮出些窘迫。
陈逐“哦?”了一声,偏眸去看皇帝,对方却只是抿着唇瓣,没有否认。
而去了福宁殿给皇帝取衣服的柳常回来后负手而立,等他们说完了,这才连声呵斥宫人,只说他们被自己惯得无法无天这才多嘴,请陛下恕罪。
陛下罪没罪陈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一挥手,说有赏。
宫人面含喜色地去领了赏钱,就连去拿衣服回来的内侍也有一份,全都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时之间,整个御花园都喜气洋洋的。
陈逐好笑,将光杆花枝揣进怀里,新衣外袍披上系好,对板着脸的太监总管道:“劳烦将翰林学士李孟台请来。”
柳常看了皇帝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派徒弟领命而去了。
两人在内侍收拾出来的亭子桌前坐下。
茶水、点心摆了一桌,旁边小火炉里还温着汤药。
顾昭瑾向来不铺张,也不愿生个病就这么兴师动众,这些哪儿哪儿都备着温着的汤药先前是没有的。
但是在陈逐几番进宫,沉声让人准备了以后,这些药罐火炉便能在宫殿庭院随处见着。
宫人殷勤看顾,弥漫的药香清冽,只待太傅什么时候瞧见了就要皇帝喝上一碗,然后便能领上好些赏钱。
“盛来。”陈逐指了指火炉。
内侍立刻盛汤去了。
药碗端在手里以后,他感受了一下温度,递给皇帝:“喝吧。”
顾昭瑾这些天几乎要被药水给腌入味了,偏偏陈逐什么事情都能依着纵着,只喝药这件事上说一不二,即使皇帝用安静的目光觑自己好几遍,也不为所动。
他捋了一下顾昭瑾还有些湿润的发梢,摸着他的额头,声音柔和:“陛下身体不好,淋了这一场极有可能得风寒,还需提前防备才行。”
旁边的柳常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太傅都说到这份上了,皇帝自然没法拒绝,只能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发现太傅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极小的油纸包,摊开发现里面是些剪碎成小小块的糖丸。
“让府里厨子做的,没有宫里的精致,胜在味道不错。”陈逐捻了一块抵到顾昭瑾唇边。
按理来说,像这些宫外的食物柳常通常是要遣人验一番的。
但眼看拿出糖丸的是陈逐,而且帝王唇瓣都启开了,便也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一旁,没有上前自讨没趣。
陈逐也捻了一块放自己嘴里,淡淡的桂花香味在唇齿间弥漫,问他:“好吃吗?”
帝王在饮食间没什么好恶,但太傅的眼神带着期待,便很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一整包糖丸被陈逐塞进了顾昭瑾的手里。
皇帝低着头看油纸包,陈逐笑着看他:“糖丸不耐放,陛下须得尽快食之,一碗药一枚糖或是一碗粥一枚糖,等吃完了我再让人做。”
顾昭瑾捧着油纸包的手蜷了一下,将其攥住了,收进怀里,和锦帕放置一处。
太监总管在旁边看得若有所思频频点头,自以为悟了陈逐以前是如何哄着太子喝下药水的,见着他的眼神都变得慈祥和蔼。
药汤喝了,糖丸吃了,陈逐又让帝王吃了几块糕点填胃。
秋风融融,火炉温暖,满园的木芙蓉开得艳丽,顾昭瑾就着秋色被哄着吃了好些茶水与小食,本淋了一场雨后隐约有些发热发烫的额头降下温,看着气色好了许多。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好一阵,内侍终于领着李孟台来了。
李孟台今日正当值,忽然听内侍说帝王召见,在同僚们欣羡的目光中和人进了宫。
一路上,面色不显,实际上心中浮现了不少猜测,狐疑自己与太傅之间的往来被发现了,多少有些心惊胆颤。直到旁敲侧击,从内侍口中听说太傅也在场,正和皇帝赏花踏秋,这才安心几分。
此时到了亭子,看他们自得其乐烹茶赏景,更放松了些,一拱手,朝着两人见礼。
顾昭瑾看着他,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坐。”
陈逐则是扬扬下巴,对着柳常示意,对方就从善如流地带着人退下了。
李孟台一直知道陈逐是天子近臣,颇为受宠。
只是耳闻不如亲见,眼看对方竟然连帝王身边的太监总管都能云淡风轻地使唤,心中又是觉得惊骇,又是觉得接下陈逐的橄榄枝果然不是错事。
他心中更安,恭谨询问皇帝召见的缘由。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看了眼正抓着他的手揉搓指尖的陈太傅。
两人的手在桌下,李孟台没看见,只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陈逐,眼中浮现些许征询。
把顾昭瑾总是泛着凉意的手指给搓热了,陈逐将微微发红发烫的手掌盖在自己的衣袍之下,这才抬头看向李孟台,对他露出点亲切的笑来:“表妹可寻得了?”
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李孟台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皇帝,见顾昭瑾面上情绪没什么变化,斟酌着说道:“寻得了,如今安置在府里。”
看出来他的拘谨,陈逐在心中暗笑。
前世全是李孟台与卿卿表妹在他这里毫无顾忌地现眼,现今看对方略有警惕,像是生怕表妹被人抢走的模样,忍不住升起点逗弄的想法。
“曾听你说你表妹闭月羞花,生得极好,张口是‘杏雪堆檐角,春风笑靥飘’,闭口是‘落花沾衣回首处,千山失色万人遥’。”陈逐这么说,“不知如今表妹可定了亲事?”
听闻此言的李孟台猛一抬头,偷偷瞪眼,想说这事儿陈逐不是再清楚不过么。
又想起来此时帝王还在呢,收了神情,低眉顺眼地说:“尚未,不过已经有相看好的了。”
陈逐脸上的笑容快要止不住了,看了一眼顾昭瑾,牵了牵他的尾指。等皇帝瞥过来以后,稍稍挑眉,像是在和他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帝王微微蹙眉,手指轻轻压了压他大腿。
陈逐对于皇帝的小动作很了解,清楚对方这是让他不要总是逗弄老实人。
他轻咳一声,终于正经了些:“李大人无需多虑,不过是我与陛下赏景,看着秋色明丽,芙蓉繁盛依偎,慨叹间说起你与表妹之间的深情厚谊。陛下深受动容,想给你二人赐个婚,不知你意下……”
话没说完,就看见李孟台猛地站起,倏地跪下,对顾昭瑾行了个大礼,声音不复平日里镇定自若,而是稍有些紧绷哽咽的。
“臣……臣不胜欢喜,搜肠刮肚竟一时无言,唯有谢主隆恩,愿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安康。”
竟是高兴到生怕皇帝反悔似的,两人没反应过来呢,他头都磕了好几个。
顾昭瑾愣了一下,陈逐却是早有预料,隔着衣料捏了一下他的指节。
先前在花园深处,陈逐捉了顾昭瑾的手贴在胸前,和他细细地说了李孟台和其表妹之间的往事。
大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李孟台家道中落,表妹家棒打鸳鸯,甚至言语多有侮辱,威胁到其科考的名声,差点逼得表妹上吊才作罢。
后来遭逢洪水疫病,各自举家搬迁。李孟台家中亲眷在途中亡故,留下些余钱;表妹所遇则惨烈些,遭遇流民抢劫,家中无粮,被父母联合亲兄卖给了人牙子,只为得些银两苟活。
表妹辗转到了京中,李孟台高中探花游街的时候她也瞧见了,却恐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敢相认,最后阴错阳差,天人永隔。
而今生,虽说在陈逐的指点下,李孟台早早把表妹接回了府,但是表妹怎么也不肯嫁给李孟台,既是担心污了他清贵的名声,又害怕家人听闻此事找上门来纠缠他,甚至有想要轻生的念头。
李孟台为此伤怀已久却束手无策。
如今得了帝王的赐婚,却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了。
行着大礼的翰林学士看起来不胜感激。
陈逐邀功似的捏帝王的手心,顾昭瑾缩了一下微微酸麻手指,看着因为赐婚而失态的李孟台。
此前他对于这位臣子的印象只停留在蒙尘明珠之上,今日陈逐提醒以后才想起来对方也是先帝点的探花。
只是名声不显,在这两年才稍有建树。
前世,顾昭瑾按照功绩给人升迁到翰林学士的位置,不曾想,对方风光不过三两年,却在后来领了派往清洲的差事以后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朝野惊悚,顾昭瑾同样震怒,派大理寺少卿刘玄与刑部尚书符蓄宣督查,后面又牵扯出来了更多事情。
两位督查官的包庇,清州州长黄朗极勾结贤王顾昭宇私藏兵马包藏祸心、聘怀营左统领将军苗横叛乱、兵部侍郎李长河与狄人通过茶马贸易输送军事情报,再加上群臣逼婚,陈逐纳妾,零零总总,混乱不堪……以至于没再顾得上对方的身后事。
现今细细想来,顾昭瑾其实有愧,轻叹一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爱卿的心意朕领了,晚些让柳常去给你派旨,回去好好筹备婚事吧。”
李孟台连声说好,听着顾昭瑾又说了几句话,千恩万谢地告退了,步履匆忙又欢快,和平日里朝会上稳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帝王目送着臣子离去的背影,像是在想些什么。
陈逐把人拽回椅子上坐下,摸了摸他的手指,果不其然,风中站这么会儿又凉掉了。
“陛下这下可是相信臣了?”太傅受了委屈似的,给皇帝暖着手,又在他掌心戳下一个个小坑。
浅浅的痕迹,没什么疼的感觉。
顾昭瑾动了动手指,被触过的地方那轻微的痒意被风吹过,像是在小坑里落下了细密的种子,又或者拔除了什么荒芜丛生的杂草。
他嗫嚅唇瓣,却是没说出话来,只唇边扬起很清浅的一点弧度。
陈逐没瞧着,以为皇帝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手指被人牵着,衣袖被拽得绷紧,顾昭瑾望着满园的木芙蓉,想起陈逐怀里掉尽了残瓣的花枝,终究开口说:“信了。”
他略略回扣,将人的手攥住。
帝王端详着陈太傅筋骨分明的纤长指节,却在想,当初已然等了许久,为何不再多等一等。
多信一信,多等一等。
便不会撞见那封惹人误会的信笺-
陈逐拘着皇帝和自己在亭子里坐到了天色暗下,赏到了彻底转红的芙蓉,又吃过了一碗清粥,这才放人回雍仁殿处理政事。
临走前,他还让柳常看好了顾昭瑾,不许在书房里待太久,这才在宫门落锁之前,赶着离开了。
柳常亲自给陈逐提着灯笼,领着人一道往外走。
穿过巍峨宫墙,长长宫道,两人的身影在建造得极高的红砖黄瓦之下,看起来并不显目。
在帝王面前时常拌嘴不对付,但独处之时,陈逐与柳常却是少有话题可说。
陈逐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心中想着事情,却忽然听到柳常略带犹豫的声音响在耳畔:“太傅为何不直接宿在景仁宫?”
天色都这么暗了,柳常还以为他会留宿,都私下差人把景仁宫打理出来了,不成想竟然还要匆忙领人出宫。
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陈逐笑了一下:“现在不说我放肆了?”
和顾昭瑾相识这十数年,他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太监总管放肆来放肆去,并对顾昭瑾纵着他一脸看不惯的样子,乍一听对方主动让他留宿,竟有些受宠若惊。
柳常本好好地说着话,被他这么挤兑一下,也是没好气。
不过他也习惯了陈逐这散漫的样子,只是冷哼了声,甩着手中的拂尘,看一眼宫道旁的侍卫,压低声音:“咱家看陛下已经好些天头疼不能安睡了。”
面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陈逐问他:“不是燃了安息香?”
“顶什么用?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病痛的时候,咳血难受哪样能用香压下来?”柳常觑他,像是不满这样的事情都要自己来提醒。
陈逐顿住,未尽的话语淹没在柳常这一眼。
他恍然,细细思索片刻,这才忆起些什么。
的确如此。
虽然陈逐通过试药和以毒攻毒把太子从鬼门关抢了回来,但顾昭瑾的身体还是拖得太久垮了。
最初那段时间,太子多思多虑惊悸难安,稍稍疲累都有可能再次病痛缠身,本来温润开朗的一个人,因为长时间缠绵病榻,变得有些细腻敏感。
再加上没过多久皇后病逝,悲恸太过,硬生生昏了过去。
但是这昏也没昏多久,醒来之后却是吐了淤血残毒,然后便头疼失眠,再也睡不下去。
这段时间,是陈逐不顾君臣有别,拽着人抵足而眠,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哄,陪着熬,这才慢慢地调整了回来。
整整熬了将近一个月。
忽然一日,皇帝召见太子,说了些什么。
陈逐不清楚内情,但是大致能猜到是投毒一案定了结果。
回来之后,太子再次病了一场,问什么都不肯说,最终把他惹恼了,被强行压在怀里后又挣扎,挣不过便一言不发地垂泪。
那是身为太子的顾昭瑾最后一次在陈逐面前落泪。
悄无声息,却连绵不绝。
隔日,顾昭瑾就振作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调度着手中的势力,步步为营,避开明枪暗箭与帝王猜忌,保住了皇后唯一留给他的太子之位,最后成功登基。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过久远,陈逐的记忆甚至已经有些模糊。
此时听到柳常皱着眉说着,这才回忆起个中细节,想起顾昭瑾其实也是有过那么脆弱惶惑的时候。
咳血、头疼,药水难治,焚香难解。
可是……
按了按眉心,陈逐看向柳常,柳常不明所以,回望过来。
陈逐闭了闭眼。
柳常没有这段记忆,但是他却记得。
永定九年,“夜息香止咳安眠,陛下时常睡得酣甜”,这句话分明是前世之时,对方亲口说给自己听的。
这段记忆太近,以至于覆盖了他以前的印象,被他当做实事。
一并延续到今生。
可是现在想来,柳常特地与他说这句话,当真只是闲来无事攀谈的么?
……
出了宫门,陈逐缓步慢行,柳常给他的宫牌,沉甸甸一块,和木芙蓉的残枝并列一起,坠得心脏都有些发闷。
往宫外走了几步,候在这里的暗卫驾着马车迎过来。
陈逐掀帘上车,毫不意外地对等在这里的李孟台挥了挥手免去见礼。
马车渐渐驶入无人的暗巷。
“太傅大人。”李孟台略有些激动地拱了拱手,显然还没从被赐婚的亢奋中回过神来,看着陈逐的眼神满是感激。
他清楚,若没有陈逐替自己在皇帝面前美言,根本不会有这样难得的嘉赏。
对着这样诚挚的目光,陈逐难得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戚盟学如何说?”
戚盟学,工部尚书,前世陈逐这一派忠诚的拥趸,在永定七年和陈逐眉来眼去,沆瀣一气。
两人合作期间暗中揽了不少钱财,后来陈逐富得流油,连进宫向皇帝讨赏都少了,便是靠的对方的大力支持。
重来一遭,陈逐便提前让人给他抛去了橄榄枝。
李孟台收起外溢的情绪,沉静了面色,恭敬回复道:“戚尚书说,他有意整合闲置官仓……”
这是合作可以,但是要先拿出诚意来的意思了。
陈逐对这老狐狸的回复有所预料,甚至猜到对方会拿这事情来说。
“可一试。”他沉吟片刻,淡淡开口,“工部掌管各地废弃官仓、旧器械,这些闲置物的确要再利用,若有无用的,报废了折个数便是,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动。”
若是今日之前,听到陈逐这么笃信,李孟台还会忧心一下。
但是现在听到他波澜不惊地安排好了处理“废弃资产”、“折价贪污”的事宜以后,只是点头拱手,并无异议。
两人又说了几件事,陈逐就如何拉拢一些三四品阶的官员给了李孟台一些建议,而后提起了一个人。
“我听闻丞相的姻亲,现大理寺少卿刘玄与你有故?”
李孟台愣一下,没想到连这么一件小事对方都知道,越发恭谨:“太傅大人明察秋毫,刘大人只是见下官贫寒曾资助过些许盘缠,不过下官收着并未动用。”
“我知道。”陈逐说。
陈逐很清楚两个人没有什么深交,甚至后来李孟台的死因查清楚之后,还能发现其中有刘玄推动的手笔。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可以走动走动,看看我们是臭味相投,又或者对方所谋更胜一筹。”
李孟台一惊,他想说丞相忠心耿耿,作为其姻亲的刘玄又何必踏错,但是对上陈逐深沉的目光,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低下了脑袋:“是。”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孟台走了,带着后来陈逐又报给他的几个名字,以及满腹疑虑震惊。
陈逐掀开车帘,看着对方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暗巷中,听到驾着车的暗卫开口询问他是否要回府。
本来按照陈逐的计划,接下来还要去拜访大理寺卿一趟。
但今日特意说了这些,他相信李孟台这个聪明人心里有数,会替他走这么一遭,因此便免了这一回奔波。
现在没什么事,正常来说,的确该趁着天色彻底看不清之前赶回府邸,温汤暖胃,洗漱入睡。
然而……
看他久不言语,暗卫心领神会,凭借多年的了解下意识就要驾车回府。
却在挥鞭之前,听到陈太傅叹了一口气。
陈逐看着不远处的宫墙。
皇宫的飞檐翘角刺破稀疏的辰星,琉璃瓦在残月底下泛着冷金的光。
红墙好似一堵凝固的血色暗影,层层叠叠的宫阙深沉如囚笼,砖瓦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仿佛可以顺着宫墙蔓延到墙外的石板路上。
他其实很不喜欢皇宫的肃穆庄严,嫌它将疏朗的少年人压得越发寡言淡漠,就连说话都要人去猜去想,令人倍感疲乏陌生。
以陈逐的性格,自对这种费心的事儿敬谢不敏。
可是又想起顾昭瑾坐在雍仁殿内看着自己远去时,那双疏静的眸子,以及在宫门口分别前,柳常殷殷塞进他手里的通行宫牌。
伸手摸了摸胸口这发沉的一块,陈逐最终还是开口:“罢了,你回去给管家带话,就说我今日要留宿在宫中。”
“是。”暗卫没多问,应声后驾车绕到宫门口,看着自家大人下了马车。
一身绣了芙蓉暗纹的杏黄新衣便在夜色之间蹁跹,从怀里掏出来什么,被守在宫门前的侍卫迎了进去。
宫门开启,隐于夜色的皇宫忽然燃起了烛火,一盏盏宫灯渐次亮起。
刹那间,整座皇宫便在灯火辉煌之间活了过来。
遥遥地,内力深厚、耳聪目明的暗卫听见了层层通报,是一群内侍掐着尖嗓,笑着传话。
具体内容不甚清晰,只知道“太傅”、“陈大人”之类的话语喊了许多声,殷殷切切的,活像是喊一句话就能得了赏似的。
暗卫摇了摇头,弄不懂这些,驾着车远去了。
片刻后,通报传进了雍仁殿。
太监总管看着跑得一身汗气喘吁吁的内侍,尚未呵斥对方的失态,就看到对方喜上眉梢,大声说着:“太傅大人进宫了。”
骂声止住,劝皇帝就寝劝不动的柳常面上也绽开了笑,让他们自去领赏,而后推开殿门,想要和屋内之人禀报这消息。
却看见听到了门口动静的帝王抬了抬眼,望着门口的目光有些亮。
柳常不知为何,眼眶发酸,但还是笑着。
缓了缓,他说:“太傅大人来了。”
没等再劝些什么,就听到自朦胧夜色中遥遥传来一道熟悉懒散的声音。
金线织就的芙蓉暗纹步步生花,无数宫人口中的太傅大人穿过夜色而来。
陈逐对上顾昭瑾的目光,对他弯了弯眼,却是怒道:“好你个柳常,让你劝陛下早早安寝,却是放着人劳累到现在。”
第106章 试探 此事依卿所愿
陈太傅一来就是把太监总管训了一顿。
柳常竟也没生气, 脸上的笑容不减,还乐呵呵地给他们关上了书房的门。
清楚某人是在指桑骂槐,顾昭瑾坐在桌案前, 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摩挲了一下玉扳指, 对上陈逐一脸不赞同的目光,淡声道:“是我自己睡不着, 无怪他。”
重来一遭, 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北疆城、都护台、清洲、贤王、北狄……还有现今的一些朝政要事, 一桩桩一件件, 都需要耗费极多的心神提前布置与探查, 即使没有生病,顾昭瑾也是睡不着的。
听着皇帝波澜不惊的话语, 陈逐瞥他一眼, 没说什么, 只是一掀衣袍, 坐在了旁边。
顾昭瑾看着他, 往一边稍稍让了点位置。
两人挤在同一个软垫上, 身躯紧挨着, 来自于火气旺盛, 身体康健的男子身上的热度传递到帝王身上, 像是升起了一个火炉一般。
陈逐将皇帝有些发凉的手执了起来揣进怀里,浑然不管对方只剩下一只手该怎么处理公务。
动了动被人锁在胸前的手指, 陈逐用的力道极大, 一时间挣脱不开,顾昭瑾只得左手执笔,在奏折上继续批复。
陈逐看了一眼, 奏折上写的是南边雨季,暴雨如注,恐遭水患,上奏想要加固堤坝一事。
执着狼毫笔的帝王在上面圈圈写写,给下拨款与建议,一手行书飘逸流畅,看起来赏心悦目。
“陛下怎么写起了行书?”陈逐有些意外。
字体方面,顾昭瑾有许多老师教导,全是这方面的大家。学习这许多年,左手字与右手字都练得很好,风格多变,擅长多种字体。
不过陈逐的记忆中,对方练得更多的是楷体。
结构端庄规整,笔画严谨利落,间距稳重与秀丽,重点是看得清楚明白,不容易造成臣子的误解,方便他批阅奏折。
至于行书,顾昭瑾也很擅长,用得却少。
更多时候,是看着教授他行书的太子太傅在宣纸上写诗作赋,然后在一旁轻笑着夸赞陈逐在这一道的文采与天赋。
可以说,行书实际上是陈逐的偏好。
随性风流,勾连缠绵,显得写下的诗句都比旁人多一分暧昧韵味来。
听着陈逐的询问声,顾昭瑾提笔的动作顿了下,好在很快回神收势,没让墨水晕染脏污了纸面。
“书写速度更快一些。”他这么说。
听起来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陈逐点了点头,似是信了。
就这么闲聊了几句,皇帝继续持笔批阅,陈太傅则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雍仁殿和他记忆中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总归是肃静清冷,陈设摆放的各种物品端庄大气,和福宁殿一样,没什么人气。
他随便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桌案,以及桌案旁边堆放得比顾昭瑾还要高的一堆奏折上。
陈逐压根没有皇帝的御书房全是机要秘闻,不能随意触碰的自觉,随手拿起几个奏本翻了翻,然后在看到其中一本的时候乐了一下。
“于长业那老匹夫还没放弃弹劾我?”他点了点奏折上方的署名,声音含笑。
但是翻开后,他却有些意外地发现,其中内容与他所想的并不相同。
不是批判陈逐,而是就清洲州长黄朗极与大理寺少卿刘玄的功绩提出了猜疑。怀疑他们“上掠下功,匿其劳而居奇功”,此外,言语间隐约提到这两人的言行举止有古怪之处,偶有不敬的行为,并呈上了一些收集的证据。
陈逐逐字逐句看过,轻点奏折,挑了挑眉:“于大人敏锐不减啊。”
只是几次朝会,顾昭瑾说了几句话而已,对方就已经警觉地查到了这些东西,不愧其检察官的职责。
“我还以为他就会盯着我,五旬的老头了,非要和我过不去。”陈逐嗤了一声。
顾昭瑾投来了视线,对上陈太傅含笑的眉眼,摇头失笑:“你也知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和他计较什么?”
“天天把人气到跳脚,倒显得像是你仗势欺人。”皇帝这么说。
五十岁对老臣来说已经算得上长寿的年纪,按理来说大多修身养性,能不动怒则不动怒,一如丞相与大将军。
可是有陈逐在,每天和他呛声,御史大夫根本顾不上养生,净和他置气去了。
陈太傅却不大认同皇帝的话,甚至有些傲然:“若不是有我,他能这么精神矍铄,脚步生风?”
顾昭瑾拿他没办法,睨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化作轻笑:“你啊。”
声音温和,因为咳嗽带着几分哑意,低哑动人,像是藏了钩一样。
陈逐看着他,把于老头的奏折撇到一边,按住帝王的执笔的手,凑了过去。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彼此的呼吸似乎都在交融。
顾昭瑾怔了一怔,捏着玉石笔杆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攥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就听到陈逐在自己的耳边闷笑,有几分得意似的说:“陛下,非要说我仗势欺人的话,也不知我仗了谁的势?”
问了句废话。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帝王偏宠陈太傅,以至于陈太傅无法无天,成天惹是生非,把御史大夫气得抹袖擦泪的,一把年纪了还要与人争意气。
更令人同情的是,于长业到皇帝这儿告状时,总会发现陈太傅已然早早入宫倒打一耙,跟在帝王身边对着他露出耀武扬威的笑。
活脱脱一个狐假虎威的混账。
顾昭瑾想笑他明知故问,但是话未出口,又因为陈逐越凑越近的面庞而止住。
只眼睛微微睁大,指尖攥得泛白,心脏因为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而发紧。
下一刹,却见陈逐伸手,从他头上摘下了一小片芙蓉残瓣。
“之前的落花竟有漏网之鱼。”陈太傅对着他笑,指腹捻了捻,将这点落花碾成残泥。
男子修长白皙的指尖染了点胭脂似的粉,浅淡的幽香便在鼻尖绽放。
看着他一脸自然如常的模样,顾昭瑾抿了抿唇,无甚表情地偏过头,继续批阅奏折去了。
陈逐则退开身子,四处寻了一下擦手的帕子,暂时没找到目标,却在转眼间注意到帝王耳垂染上了一抹绮丽颜色。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低头看了看手中残留的水渍,闪过一点促狭的笑意,在顾昭瑾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将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耳垂上。
刹那间,耳垂的那点若有似无的淡粉,便随着他的动作颤了一下。
顾昭瑾猛地抬头,朱红常服的宽袖垂落,握着狼毫笔蘸墨的动作像是失了力道,在乱中不小心杵了一下,把墨水都溅了一些出来。
吸饱了墨汁的鼻尖蓄着墨滴,将坠未坠,与帝王轻轻颤动的眼睫一般,带出些惊惶,眼下那点淡淡的青影笼着层薄冰似的清透。
陈逐愣了一下,没想到顾昭瑾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看着被墨水脏污了的几本奏折,以及帝王衣服上落下的斑驳点点,他轻咳一声,默默地转开脸,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恶劣行径。
“陈溯川!”顾昭瑾真的有些恼了,喊着他的全名。
眉眼飞红,就连素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了些。
意识到皇帝气急了,陈逐转回脸,飞快地寻找锦帕,一时间找不见,眼看那些墨水就要渗透得更深,他想到什么,直接把手伸进了顾昭瑾的胸口。
陈逐的手突然在自己的胸膛摸索,顾昭瑾的呼吸都屏住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陈逐指尖的温度,隔着几层轻薄的衣衫,似有若无地触碰到自己的皮肤,沾了水的手指的那点凉意与掌心暖意交织,顺着他的抚摸蔓延开,连带着颈侧的薄红都深了几分。
喉咙干涩,顾昭瑾的胸腔震颤,在轻痒的力道下,整个人都僵住了,拿着笔的手腕更是使不上力气。
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摸索,从上到下,从左至右,摸过了一团油纸包,两枚玉佩,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抽出手,掏出来一张绣着川流纹样的帕子。
顾昭瑾差点被气笑了,却看着陈逐将已然被胸口温度烘干的帕子压在了奏折上,把那些晕染开的墨迹一点点吸干。
担心把奏折弄皱撕坏,陈逐擦得很小心。
等终于弄好之后,他正要抬头冲帝王笑笑邀个功,却感觉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抵上了自己的额头。
而后是轻轻的敲击。
被撩拨又气着了的皇帝拿太傅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屈指,带着不忿与无奈似的,在陈逐的额头上敲了一下。
顾昭瑾沉声:“陈溯川,你给我安分一点。”
陈逐不知道自己哪儿不安分了,但是皇帝显然在气头上,没反驳,只是捂着额头像是痛极,闷不吭声,眼睛却觑着对方。
装也不装得像样一些。
如此惫懒散漫。
顾昭瑾对自家太傅的性子再清楚不过,气恼着绷住了面庞。
“做什么,倒像是朕给了你气受。”
他把被污了点痕迹的奏折拿出来晾,并在一旁写了小字,解释不小心打翻了墨,这些污迹别无他意,以免收了批复的臣子惶恐。
这便是没真的生气,但不大想搭理人的意思。
陈逐意会,把手放了下来。
他拎着帕子的一角,动作轻缓地去给顾昭瑾擦衣服,端的是假模假样,温柔小意,低眉顺眼的样子。
看着太子长成帝王,陈太傅再清楚不过顾昭瑾吃哪一套,此时便是格外卖力地媚上。
这副模样都拿出来哄人,顾昭瑾再怎么恼也消气了:“别擦了,更衣后洗一洗就好。”
“是。”陈逐从善如流地收了动作。
他看着顾昭瑾拿着笔在奏折上圈圈画画地写着小字。
本就公务繁忙的皇帝被添了乱,此时不得不再加快些速度,下笔都更迅疾了,那些飘逸的字体就显得更潇洒。
笔走龙蛇的一手好字,和顾昭瑾这副羸弱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陈逐看得有些入神。
目光渐渐从奏折转移到了顾昭瑾的侧脸。
专心致志的帝王垂着眼睫,浓黑的鸦羽掩住眸中细碎的光,只能看见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随着思索蹙眉的动作微微颤动着。
因为生病,帝王的肤色比常人更显透薄,半点花泥顺着耳垂的弧度晕开半分,颜色比原本的粉晕更艳些,衬得那点肌肤越发像透明的玉,裹着内里透冷的血色。
陈逐帮他把垂落的发丝挑开了些。
拈着手中泛着丝丝凉意的乌发,他忽然想到,倘若没有那场意外,顾昭瑾该是疏朗温润,不失英锐勃发的一位帝王。
而非现在这样,因为病体拖着,总显得疲乏,哪哪儿都去不得。
许是他的目光停留了太久,顾昭瑾若有所觉地看了过来,眸中露出些疑问。
把手里的头发撩到对方耳后,陈逐点了一下他的耳垂,将上面残留的花汁抹掉,心血来潮一般说起:“重阳将至,陛下想不想出宫玩?”
顾昭瑾愣了下,没想到陈逐会提起这个。
而问出问题的人,却是在思索重阳有什么好玩又不累人的活动。
从顾昭瑾生病,到登基,最后又闹掰,陈逐太久没拉着人玩闹了,以至于现在来了兴致,却一时间想不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登高赏景,插茱萸祈福,或是赏菊吃花糕。”
回忆了半晌陈逐才记起来这些,兴致勃勃地问顾昭瑾:“陛下对哪个更感兴趣?”
耳边的声音带着催促,顾昭瑾将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垂着眼,看自己泛着青色的手背。这只执笔的手是凉的,另一只被人窝在怀里的却暖意融融,被烘得都有些发烫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陈逐,似笑非笑地询问:“重阳多雅集,诸位臣子忙于献糕酒、赠节物,太傅竟有时间与朕同乐么?”
早些年的时候陈逐还会进宫陪着顾昭瑾过节日。
后来建府了,则更多是留在自己的府中宴饮同僚,并趁此机会暗中拉帮结派,这才有了后期极为庞大的一番势力网络。
顾昭瑾已然做好今年同样如此的准备,派去陈逐府上的密探都已就位了,却没想到陈太傅竟然会提出邀请。
被皇帝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陈逐默了片刻。
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永定五年至九年,自己好像的确少有陪着顾昭瑾的时候,要么就是惹了于长业弹劾先行告状,要么就是看上了什么来讨赏。
顶着个帝王宠臣的名头,实际上真正往宫里来的次数并不多。
“只要陛下腾出空来,臣自然是有时间的。”他捏了捏顾昭瑾发凉的手指,把这只也揣进怀里了,“毕竟臣还要仗着陛下的权势耍威风呢。”
佞幸的话说得淡然,不以为耻反而坦荡。
掌心撑着暖热的胸膛,顾昭瑾拽了一下他的衣襟,尚未回话,感觉按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拨了一下发现是根棍子。
皇帝问:“什么东西?”
陈逐被压得发疼,伸手把花枝拿了出来。
顾昭瑾这才想起来,之前簪在他鬓边的木芙蓉掉光了花瓣,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他摘下来以后被陈逐接过了,对方似是揣进了怀里。
“怎么还在。”他有些惊讶,还以为陈逐早就把残枝丢掉了。
陈逐把花枝拿在手上把玩,被他用剪子细细修剪过的枝干光滑,还带着点残留的花香。
“陛下送的,怎敢丢弃。”
他玩笑似的说,被顾昭瑾看了一眼后又正经了点:“为免陛下还以为臣喜欢杏子,打算把这残枝带回府里种院子里。”
“这样一来,陛下下回来臣的府上时,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杏树堆雪,而是芙蓉弄秋了。”
陈逐笑着。
笑得极好看,眉目含情似的,仿佛字里行间都有深意。
以至于即便明白这么一根残枝根本就种不出芙蓉树来,顾昭瑾还是被他给哄得伸手拨弄了下这根光秃秃的花枝,在曾经怒放秋花的位置摩挲了一下。
“爱卿若是要种芙蓉树,可非一日之功。”帝王这么说,静静地看着陈逐,“三年五载,修剪养护缺一不可,这才不至于零落。”
陈逐把他伸出来的手抓回怀里,轻轻拍了一下,像是不满顾昭瑾非要受寒的行径。
而后才道:“三五年算不得什么,还没我与陛下相识时日的一半长。”
的确,按前世的日子来算,陈逐与顾昭瑾已经认识了十数个年头。
顾昭瑾有些出神。
陈逐用花枝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把人的思绪唤回来。这才继续懒洋洋地说:“臣既要种养此木,那便是半生浇灌,一世绸缪。”
残枝触碰额心的感觉随着男子散漫的话音悠扬,眉骨处的痒意让顾昭瑾下意识攥紧了手下的衣料。
层层叠叠的衣襟在掌心压出浅痕,他看见搁在笔山上的狼毫笔尖有墨滴垂落,顺着宣纸面晕开个小圈,竟比先前不小心溅出来的墨水更显仓皇。
喉结轻轻滚动着,他想开口再问些什么。
却见陈逐眼睛眨了两下,将花枝收了回来,态度似漫不经心的淡逸:“不过,等树种下以后,为使新栽之木免迁他处,臣的太傅府也得长守才行。”
“……”
顾昭瑾指尖用力,硬生生把陈逐的领子撕了个口子。
他当是什么衷肠浓情,原来是这没良心的陈溯川担心进宫以后会被帝王收回府邸不让上朝,这就试探来了。
陈逐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对于顾昭瑾要他进宫为妃这件事,他至今还是满腹疑窦,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开始,他以为皇帝大概是要把自己拘在宫里,不让他上朝,这样就没法再结党营私,招揽权柄。
但是这段时间陈逐又试探了一下。
比前世更密切且更大张旗鼓地与朝臣往来,兵部尚书林成羽、礼部尚书柯道远刑部尚书符蓄宣、工部尚书戚盟学……以及李孟台等一众三四品官员。
这么显而易见的异状,皇帝养的那些密探不可能探不出来,但是顾昭瑾却无动于衷,似乎根本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这又使得陈逐有些不确定皇帝的谋算了。
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干脆趁着难得氛围好,直接问个清楚。
他拉着顾昭瑾的手,没管撕裂的布帛,揉捏着对方的指尖,温声说:“陛下,臣入宫后还能上朝么?”
顾昭瑾沉着眉眼,周身的气质冷冽,只可惜,以帝王目前这双手被人束缚怀里的模样,看起来却没什么威严可说。
拉着他的人从指尖摸到关节,又游移到掌心和手腕,寻了穴位在这儿揉捏着,目光专注地落在他面庞上,就等着顾昭瑾回答自己的问题。
“爱卿觉得呢?”顾昭瑾气得头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究竟是陈逐是个木头,还是自己表现的不够直白。
陈逐松了手,帮他按揉额头:“臣觉得陛下总是会纵着臣的。”
虽然的确有意纵容,但是陈逐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却使得顾昭瑾心脏疼痛似的发紧。他缓了下情绪,却是怒道:“后宫不得干政,前朝不曾有后宫嫔妃上朝参政的先例。”
“前朝皇帝也不曾迎娶男妃。”陈逐早有对答的话语。
他看了一眼面色不好看的皇帝,补充道:“何况臣还是当朝太傅。陛下迎男妃可行,那先例又有什么不可违的。”
“若朕不违呢?”顾昭瑾提高了音量。
身心皆不大舒服,他的语气多少有些火气,胸腔震颤着,又开始咳嗽起来。
陈逐不假思索:“那臣便不愿……”
话音未落,被身旁之人的咳嗽声打断,他皱起眉去搀扶,却被甩开了手。
一声声接连着,咳意越来越凶,努力压制却偏偏反弹,当喉间痒意如蛛丝攀爬时,顾昭瑾下意识偏过头,用袖子掩住唇。
愣了一下,陈逐去掰他的面庞,却感受到一股对抗的力,没能立刻让顾昭瑾转过头来。
一股腥甜的味道顺着气息翻涌至顾昭瑾唇畔。
他猛地蜷起手指攥紧袖口,最后一声咳得狠了,身子竟微微前倾,唇间渗出的血丝顺着衣角淌落。
陈逐立刻将人搂进了怀里,对在外间候着的柳常喊了句“请太医”,伸手给动怒的帝王顺气。
柳常慌里慌张让徒弟找太医去了,自己则推开门,要跑过来搀扶帝王。
顾昭瑾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半明半暗,额前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鬓角。
血腥味在喉咙间弥漫,苦涩逼人。
他突然有些无力,拿开了陈逐贴在自己脊背上的手指,缓和语气说道:“天色已晚,爱卿去景仁宫歇一歇,朕此处自有柳常看顾。”
陈逐没动弹,手里抓得更紧了点。
猜测对方还在挂念能否参政揽权的事情,顾昭瑾咽下又要涌上来的血水,给他想要的答案:“退下吧,此事依卿所愿。”
说罢,他挣出手,搭在了柳常的手臂上。
皇帝退了一步,得了想要的回答的陈逐却有些空落落的,看着怀里空掉的人影,皱起了眉。
而被扶着在软榻上坐下的顾昭瑾死死忍住又要升起的呛咳,朱红常服下的脊背微微弓着,等待站在桌案后的人影离去。
他自认病容本就憔悴,咳血后更是苍白似鬼,和常人相比本就差了一截,便不愿意陈逐看到更多。
静默等待间,顾昭瑾微微阖上了眼睛,不去看陈逐的身影,以免生出留念。
半晌,陈逐终于动了。
顾昭瑾却在听闻他的脚步声后,辨认出陈逐不是向外,而是朝他这里走了过来。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上了帝王瘦削的肩背。
陈逐将顾昭瑾捞进了怀里,在对方睁开微红的眸子望过来后,摩挲了一下他的眼睫。
他不知道顾昭瑾到底在生什么气,但还是凭直觉道:“既是为妃,那臣自然要与陛下同寝。”
第107章 你当真不懂? 你到底有没有心?……
听闻陈太傅进宫的消息以后, 宫人们飞快地将景仁宫收拾妥当了。
但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不止等到了陈太傅,还把帝王给迎来了。
眼见太傅大人抱着穿着朱红色常服的帝王, 脚步生风地往里走,候在这里的宫人们对视一眼, 眸中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与震惊。
不过很快他们的意外就被后面追着小跑而来的柳常打散了。
太监总管指挥着一群人干活,这个去福宁殿拿些陛下常用的物品, 那个去熬药, 还有的又开始熏香暖床……总之整个景仁宫上下忙得团团转。
作为景仁宫未来主人的太傅大人也在忙, 不过忙的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压制住怀里挣动的身体, 陈逐捉着顾昭瑾想要抵开自己胸膛的两只手, 见人偏过脑袋不看自己,干脆扯了发带将皇帝的手给缚住了。
“陈溯川!”乌发散落肩头, 顾昭瑾猛地出声, 怒气冲冲。
陈逐将人脱了靴, 放在美人榻上, 应了一声:“臣在呢。”
他将一旁的屏风往边上又扯了扯, 挡住他们这一块的光景, 不至于被进进出出的内侍们窥见, 损坏帝王的威严。
但是嘴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儿, 甚至还多有挑衅。
“陛下喊吧, 喊得再大声些大家就都听到了。”陈逐贴近顾昭瑾的耳边,小声地说着。
眼神冒着火光, 帝王的唇瓣是染了血的艳色, 但是比唇瓣更鲜丽的是他眼周因窘迫而生出的霞色,以及红胜血玉的耳垂。
从来没有这么被冒犯过,顾昭瑾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想到一路上宫人们投来的诧异目光, 他就感觉一阵晕眩,头晕甚至压下了咳嗽的欲.望,只剩下想把陈逐怒斥一顿的念头。
然而陈太傅却是浑不在意的滚刀肉模样,听了耳边帝王责令他松开手的声音,看着对方生机勃然的模样,甚至好心情地拿着手帕给他擦下巴。
“陛下息怒,臣这不是权宜之计么。”陈逐一点一点地帮人将血渍污迹抹掉。
温热修长的手指抬起帝王的下巴,将那些残留在顾昭瑾身上的刺眼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直至一点儿都看不见这才罢休。
顾昭瑾仍旧在恼怒,眉眼都是灿红的颜色:“权宜之计,也不至于……”
他想起先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
动怒咳血后,顾昭瑾想要独自平复心情,让陈逐先行退下。
然而陈太傅却拒绝了帝王的命令,口口声声要和顾昭瑾一同寝于福宁殿。
心生烦扰,暂时不想看见陈逐这张既惹人意乱,又让人恼火的面庞,顾昭瑾自是不愿意答应。
推拒呵斥之间,猛地就悬空了。
只听陈逐一把捞起人后说道:“陛下不愿意我宿在福宁殿,那便与臣一同歇在景仁宫罢。”
话音落下,柳常“哎呦”了好几声,没能把帝王从胆大包天的太傅手中抢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陈逐跟个山大王似的,硬生生把皇帝从书房抢到了景仁宫里。
一路上引得许多注目。
陈逐搂着皇帝在前面走得飞快,柳常与一众内侍在后面兵荒马乱地狂追。
顾昭瑾挣扎不过,自忖丢不起这个脸,只能佯装镇定地把脸埋在陈逐的怀里,不至于被宫人们窥去帝王惊慌的模样。
直到这会儿到了景仁宫,这才略略挣扎,却是被陈逐寻了机会直接捆住了。
皇帝怒而控诉,但是因为人来人往,还被捆了,以至于连柳常都不敢喊,就连呵斥某人时都生怕被宫人听到只能压低了声音。
陈逐暗笑了一声,一点愧色都没有。
“若非陛下一直和臣唱反调,臣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陈太傅说着。
臣子说帝王不该和自己意见相左,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昭瑾怒而低骂:“陈溯川,你当真是无法无天。”
陈逐撑着下巴,往榻上四处看了看,扯了一张软布塞进捆着帝王双手的发带之间,给他垫了个软衬,防止磨疼了肌肤。
这么一弄,的确是舒适很多,但是也使捆缚更加紧些,顾昭瑾暗自抽手解绑的动作也被限制住,完全动弹不得。
罪魁祸首却兀自勾着唇笑:“臣就是无法无天。”
陈逐撩起顾昭瑾因为失了发带散落铺在榻上的发丝,手指穿梭其间梳理着,轻柔按摩帝王的头部。
“陛下要罚臣么?”他问。
顾昭瑾沉声:“锦衣卫的廷杖已经空置许久了。”
皇帝看起来真的想把太傅打一顿,眸子带着凶光,眉眼不复温柔。
被威胁的陈太傅一点不怕,按揉的动作柔和,声音也温和:“臣再怎么无法无天,也是陛下惯出来的。”
“陛下要罚就先罚溺宠臣之人吧。”
陈逐这理直气壮的话语让顾昭瑾又是一阵头疼。
此疼非彼疼,和生病时的难捱截然不同,却是让皇帝气血上涌,在双手被禁锢之中,发狠地蹬了一脚。
没踢着,被有所准备的陈太傅一把攥住了小腿肚。
顾昭瑾含着怒气,想要抽回腿,却是不成了。
只能感受着陈逐的手沿着他的腿骨揉捏按摩,手指由上至下地反复摩挲,并在脚踝处逗留了片刻。
陈逐回忆着腿上的穴位,一边寻找一边揉捏,到了脚踝处的时候有些不确定,摸索了片刻,却倏地停了一下。
他怔住,又感受了片刻,确认有什么环形凸起,在皇帝微微睁眼之间,竟是把人的足衣给褪下了。
顾昭瑾挣扎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素白的足衣脱落,露出了藏在其下的肌肤。
朱红色长衫松垮地笼着削瘦的肩骨,皓白的骨节透过薄衫映出清影,手中握着的踝骨轻颤了一下,陈逐看清了自己摸索到的东西。
一根红绳,缀着块指甲盖大小的玉牌。
玉牌边缘因常年摩挲而磨去了棱角,透着包浆的光泽,红绳是手工捻的棉线,打着老式的平安扣编法,颜色沉得像陈年朱砂。
此时这红绳青玉正偶尔随着顾昭瑾挣腿的动作微微晃动,青红映着雪色,肤色更显得白到近乎透明,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浸在朦胧烛光里,连淡青色的血管都看得真切。
不过更引人注意的是玉牌上的字眼。
“溯川”二字铭刻其上,被人用朱漆重新描过一遍,更显得夺目。
陈逐愣在原地。
顾昭瑾闭了闭眼,陷在锦布衣带之中的手指蜷缩着,思绪和眼前略显荒唐的场景一般混乱。
“陛下……”半晌,陈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惊诧地望向顾昭瑾,问他,“这不是丢了么?”
陈逐幼年失恃失怙,差点被横行霸道的恶亲占尽家财。
好在他天性聪颖,利用当年县令初上任想要做出功绩的心思,在乡试之时一举得中,成了十里八乡年纪最小的举人,让家乡得了“人杰地灵”的名声,成功入县令青眼,获得庇护。
等再后面高中探花以后,陈逐将父母的牌位请到了自己的府上,到加冠之龄给自己取了字,铭刻于玉牌并用红绳戴在了腕上。
——溯川。
意在警示自己人生世道如洪流,越是奔腾,越是要踏浪而上,立于江河之巅。
往后数年,陈逐从未忘记自己的野心。
结识太子,成为太子太傅,深得太子信任,立下从龙之功,最后官至万人之上,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招惹。
可惜,这串红绳在他朱红朝服加身,帝王登基宴饮那日遗失。
寻了数日不曾找到,又被顾昭瑾送了一串更为高昂贵重的手绳之后,陈逐就抛之脑后,再也没想起来过。
不曾想,现在竟然在帝王脚踝上看到了。
迎着陈逐狐疑惊诧的目光,顾昭瑾抿了一下唇瓣,竟是难以解释此情此景。
前世,在陈逐的红绳遗失之后,他的确遣人帮他寻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为了不让陈逐失落,顾昭瑾特意寻了最好的玉石,让工匠替陈逐重新做了一根绳子。
往后许多年,两人都淡忘了这件事。
却在陈逐身死,宫人去太傅府、东宫、景仁宫等地收拾陈逐的遗物之时,从东宫太子的寝屋里翻出了这根绳子。
顾昭瑾这才恍然想起,登基前几日,陈逐曾陪着他回了东宫一趟。
许是在那时就遗落了,而两人不曾发现。
意外地在陈逐死后翻出了这根红绳,顾昭瑾摩挲着其上“溯川”二字,在犹豫之中,没有用来陪葬,而是留在了自己手里。
最初他要戴在腕上。
但对陈太傅来说刚好的手绳,在帝王这儿稍显宽大,容易滑落。
顾昭瑾又不想裁改,最后系在了踝骨。
往后数个日夜,便是这根红绳伴随着帝王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并在弥留之际,让柳常记得封进他的棺椁。
而今生醒来以后,难眠之症伴随而来。
顾昭瑾在柳常忧心抹泪之中,忽而想起了这根绳子,便让人寻了给他。
今日刚刚系上,本是想着夜间试试能否助眠,却没有想到,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红绳的真正主人给逮了个正着。
前因后果复杂难言,顾昭瑾没找到合适的解释话语,一时间就这么僵在了陈逐面前。
帝王怔愣当场,偷偷想要解开发带的小动作不见了,面上的恼意降了下去,就连本在挣扎的脚踝都乖乖巧巧地躺在手心,露出了罕见的呆滞神情。
陈逐将这幅画面尽收眼底,忽地笑了笑,拨弄了一下手中的玉牌。
“溯川”二字在空中晃荡,贴着帝王的白皙肌肤,在阴影里流转出一点幽微的光。
他端详了一下,莫名觉出点活色生香来。
但没敢将这想法与帝王说,陈逐怕人当真恼羞成怒把自己驱逐出宫,只是又摩挲了下红绳,含着笑说道:“虽说旧了些,但极衬陛下。”
陈逐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向顾昭瑾讨回红绳的意思,反而还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把玉牌正挂在贴合跟腱往上的位置。
“放在此处才最有乐趣。”他说着,仿佛深谙此道。
顾昭瑾终于缓住了思绪,回过神之后便听到陈逐略带戏谑的话语,瞥了他一眼,直起腰,双臂一起伸过去,一副就算行动不便也要把这绳子解开的架势。
调整好位置的陈逐哪会允许对方就这么拿下来,伸手一拦,手臂穿过帝王腋下,把他拥进了怀里。
动作之轻巧熟练,落在被柳常领进来的太医眼里,仿若帝王投怀送抱一般。
他老神在在地转了身,把像是要冲上去龇牙的老伙计截了下来,拉着一块转出了屏风。
两人的动作极快,刚露出了点头就撤离了,脚步又轻盈,正忙着“打情骂俏”的二人压根没发现他们来过。
柳常被拽到了门口,恼怒不已,瞪着老太医:“做什么?你没见陈逐正犯上呢么?”
老太医捋了捋胡须,神情淡定平静,甚至带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陈太傅咬陛下的嘴唇我都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
柳常:“……?”
太监总管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你说什么——”
压根不知道两个老家伙这边的交锋,陈太傅把皇帝抱了个满怀,看着人脚踝上的红绳玉牌贴着肌肤晃悠拍打。
暗红枣青衬着支离病骨,却没被苍白淹没,反而透出股执拗的、与这副身躯格格不入的鲜活气。
的确是好看的。陈逐暗暗想着。
可惜,景色宜人,却不能多看。
眼见顾昭瑾整个人的颜色都开始转红,他连忙移开了目光,转换话题。
“陛下此罚甚好,约束了自己,也将臣踩在脚下。”
陈逐还没忘记先前说的要罚自己,帝王得先受罚的浑话。
戴着红绳玉珠的那只手腕贴在顾昭瑾的踝骨,用玉珠贴着逗弄那玉牌,闷声笑着:“如此一来,便是君臣相得,金玉相照了。”
顾昭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根来不及升起窘迫,差点又被陈溯川激起恼意。
帝王睨了一眼眼前笑得灿然的太傅大人,却是有火也发不出。
陈逐就是有这本事,既能三言两语把顾昭瑾惹火,也能插科打诨几句话就转移开他的注意力。
害得顾昭瑾堂堂一个威严帝王,到了他这里便情绪起伏如春涛惊澜,总之就是难以安生。
……
等老太医估摸着时间再进来的时候,顾昭瑾腕上的发绳已经被人解开了。
陈逐按捏着帝王的手腕赔罪,看太医在那儿望闻问切,时不时要向他讨一下皇帝的腕子摸脉搏,摸完又塞回他的手心。
一来二去,顾昭瑾还没说什么,候在一旁,不知为何眼神像是在向陈逐下刀子的柳常先开了口。
“太傅大人不如先去梳洗,这边咱家伺候着就好。”
陈逐看他一眼,不知道这老家伙又吃错了什么药,没答应,懒洋洋地说:“无碍,等陛下问诊完了,我和陛下一起洗也是一样的。”
搬起石头砸了脚,还配进去一个帝王,柳常暗恼,但是看了眼气色比先前好上不少的顾昭瑾,又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暗暗在心里戳陈溯川的脑袋。
好个陈溯川,太子太傅做得比妖妃还厉害,直接在他眼皮底下拐带了太子。
陈逐不知道太监总管想着什么,也不在意他的想法,等太医问诊开了药之后问他顾昭瑾的身体状况。
“淤血残毒,看着厉害,细细论来利大于弊。”老太医捋了一下胡须,笑得欣慰和蔼,“只是需得看顾好陛下心情,不得总是情绪起伏,大动肝火,否则更为伤身。”
陈逐与他对上眼神,在对方眼中明晃晃地看见了“你不要老是惹陛下冒火”这几个大字。
有些心虚地偏了一下目光,他把玩手里修长柔韧的手指,本来冰凉的指节被他揉捏得染上体温,暖融融的很是舒服。
“知道了。”陈太傅咳了一下。
诊断的结果比预想中好很多,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太医收拾收拾退出了景仁宫。
眼看天色已晚,内侍备好了水,陈逐拉着顾昭瑾去偏殿梳洗。
柳常想要跟进来,被眼疾手快率先关了门的某太傅差点暗害了脑门,只能听着里面传出的水声干瞪眼。
景仁宫的浴池比不得福宁殿的,更小更浅些,也没有层层的玉石台阶。
陈逐坐在池边,伸手帮坐在池内小凳上的皇帝脱衣。
顾昭瑾配合着伸手抬腿,待褪得只身一件里衣后,看陈逐在水边拧帕子的模样,有些无奈:“你怎么总是和柳常过不去。”
听到顾昭瑾的话,陈逐看了一眼守在门外隐约透点影子的柳常。
“陛下这话说的不对,明明是他先和臣过不去的。”他的声音幽怨,仿佛自个儿才是更委屈的那个,“陛下偏心。”
堂堂当朝太傅,却是一副宠妃的做派,还和内侍过不去了。
顾昭瑾好笑,又有点气:“到底谁更被我偏心?”
他是真看不懂陈逐都在想什么。
时而敏锐时而迟钝,好话软语能说一箩筐,不乏一些大胆的剖心陈情,最终的落点却能清清白白。
等帝王怀疑是自己过于多思敏感以后,这人又开始撩拨蹦跶,非要攫取他的注意力不可。
实在是……
实在是猜得有些累了。
热水浸染疲乏的躯体,松缓了筋骨。
顾昭瑾垂眸,看着荡漾水波中映照出的自己和陈逐的模糊倒影。
一双影子随着陈逐若即若离的动作相依相偎,有那么刹那像花园池子里交颈的鸳鸯,被热气蒸得发颤的脖颈正挨着彼此。
他突然觉得喉间发紧,不是被热雾呛的,也不是咳嗽。
而是有些话语在这一刻迸发出不吐不快的冲动。
看着陈逐撩起一波又一波水花浇在他身上,顾昭瑾拨开了内侍撒于水面的花瓣,直言道:“陈逐,你当真不懂?”
陈逐一愣。
皇帝没等他回答,忽地在水中伸出了湿淋淋的手臂。
被热水泡得泛粉的双手圈住了太傅的脖颈,水珠顺着他小臂滑落,在对方疑惑看过来的刹那,吻上他的唇瓣。
水汽漫过鎏金浴池的边缘,白玉雕花被热雾洇成朦胧的淡影。
帝王如池藻般铺开的墨发浸在热水里,几缕湿发贴住苍白颈侧,被热气烘出的薄红正顺着肌理往锁骨蔓延。
陈逐怔愣在原地,手中的木梳掉落,微垂的眸子陡然睁大。
梳子沉落水底发出“咚——”地一声。
顾昭瑾起身时带起的几抹芙蓉残瓣黏在了陈逐的发上,粉瓣边缘被水汽浸得透明,随着亲吻更深水流往发梢淌落时下坠。
被攫取了唇瓣的陈逐盯着水面晃荡的倒影。
他看见顾昭瑾垂落的乌发正被水波揉碎,而自己倒影里的睫毛正剧烈颤了颤,垂落的广袖扫过水面,又下意识搂上帝王纤薄的腰肢。
温热裹进怀里,湿衣勾勒出的曲线朦胧又绮丽。
皇帝睫毛上凝着的水珠将落未落,最终与被惊起的涟漪一起,推搡着相撞,在吻得更深中坠向水面。
水珠砸破倒影,陈逐回过神来。
满心震惊,他猛地攥住了顾昭瑾的下巴,却是担心把人脚下的矮凳推倒,没敢用力。
唇齿继续交缠,陈逐有些生涩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咽下了不属于自己的唾液。
木芙蓉的清香,混着帝王身上浅淡的安息香,悠长的味道似乎在胸腔蔓延开来,他感受到一只瘦削的手指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皇帝指尖的力道并不大,轻飘飘的羽毛一般,他却觉得重若千钧,怎么也没有挣开。
左胸被人抵着、按着,陈逐才惊觉那里跳得飞快。
“砰砰”窜动。
撞得他肋骨生疼,连带着耳尖都烧了起来。
按着他胸口的人却无从感知,只能哑着声,问道:“陈溯川,你到底有没有心?”
陈溯川没听清。
耳中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蜂蝶振翅,热泉的蒸腾声、水流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混作一团。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昭瑾那片唇的柔软。
紧接着,他开始耳鸣,偏过落在顾昭瑾身上的视线,目光死死钉在水面打转的花瓣上,却反而看到了更多水下的情景。
池底暖玉映得皇帝肤色近乎透明,柔软的衣摆在水下飘逸,就连脚踝上的玉牌都随着水波翻出浪花。
红绳勾勒出纤瘦的线条,“溯川”二字拍打在帝王的踝骨。
一下又一下。
——“陈溯川?”顾昭瑾的声音朦胧。
陈逐回过神,在欲要开口让帝王再说一遍的瞬间,忽然鼻腔发热。
来不及止住热意,他眼睁睁地看着几道暖流顺着自己的鼻腔流下,滴在皇帝的腰腹,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陈逐怔了。
顾昭瑾也愣了一下。
因为羸弱,帝王惯常将这些不寻常的表现与大病关联,一时间慌了神,往后退开,欲要让候在外面的柳常去找太医。
却忘了自己站在水中的矮凳上。
矮凳翻倒,脚下踩空,顾昭瑾整个人跌进了水里。
陈逐眼疾手快去捞,没捞着,还被皇帝跌倒的力道带进了池子。
“哗啦——”巨大的水花被掀起,无数花瓣纷飞,在整个水池下了一场带着香气的雨。
头发落满花瓣,陈逐浑身湿透,将惊魂未定的顾昭瑾按进了怀里。
“砰砰砰——”外面响起了拍门声。
太监总管略有些尖利的焦急声音一下下地喊着“陛下”,又询问陈逐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没人回应。
两人在水中相拥,淹没至腰腹的池水成了传音的介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彼此的体温中传递,比水声和拍门声更加清晰。
陈逐随手把血水抹了。
他深深地望着顾昭瑾有些紧张绷起的面庞,在对方反应过来回应柳常之前,忽地攥紧了怀里的腰肢。
力道极大,顾昭瑾闷.哼了一声。
却是来不及再发出更多声音,便看见身前的影子蓦地沉下来,堵住了所有的呻.吟。
乌黑的发在水光深处交缠成墨色的丝绦。
水面倒影晃了晃,似鸳鸯相撞,将两人的影子揉成难辨的一团。
第108章 荒唐又满足 最好是木芙蓉味道的……
水声阵阵。
浴池的暖雾裹着芙蓉冷香翻涌, 被揉碎的香气混着蒸腾的水汽,水面浮着的花瓣在荡漾的微波中波光粼粼。
陈逐的手掌紧扣帝王后颈,指腹碾过对方湿透的青丝, 将怀里瘦削的身体狠狠按向浴池边缘。
玉石冰凉,硌得顾昭瑾背脊一颤。
他有些喘不上气, 发出闷声,却被更深的吻堵了回去。
水声哗啦作响, 溅起的水花打湿陈逐的衣摆, 将其上栩栩如生的芙蓉暗纹泼洒得更加清晰。他手腕上那截红绳被水浸湿之后紧紧贴着肌肤, 被热气灼得滚烫的玉珠, 随着他禁锢人的姿势硌在帝王腰侧。
一颗颗顾昭瑾亲自挑选, 质地上佳的珠子晶莹剔透,陷进他湿透的绣着龙纹的布料中, 隔着绸缎在苍白肌肤上压出细密的红痕。
陈逐将手中的腰肢不断往自己的方向贴近, 扣着人的下巴吻得很凶。
因为太凶, 甚至不像是个吻。
而是本性驱使的掠夺。
顾昭瑾有些受不住, 指尖抓着陈逐的肩颈,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却抵不过对方扣在膝弯处的手掌。
为了方便使力, 陈逐干脆将人托抱起来, 迫使那双素白的脚腕盘上自己腰侧。
瞳孔微微收缩, 顾昭瑾挣了一下,却被抓着他的太傅大人拍打了一下后腰, 颤栗之中没再动弹。
两人浸湿的衣袍下摆在水下纠缠, 像层层叠叠晕开的花瓣。
陈逐的吻从唇瓣碾到下颌,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每一次卷动都掠走顾昭瑾残存的呼吸, 逼得他喉间溢出破碎的气音,混着压抑的咳嗽,在水声中显得格外微弱。
起初他的动作还带着生涩的狠劲,只是凭借本能用指腹在帝王腰肢上掐出红印,而后渐渐游刃有余,舌尖顺着下颌线舔过水珠。
太傅软热的舌头追逐着纠缠,皇帝躲不过,被迫迎合。
明明是率先撩拨挑起火的人,顾昭瑾此刻却像是被猎手追赶的惊鸟,不断地躲避、闪退,避之不及,只能低.喘着被按住了后颈,叼住了唇舌,不断地被人从口腔中搜刮走好不容易汲取的空气。
浴房中的气息越来越灼烫,热腾腾的烟雾在两人的眼角眉梢都笼上一层水光。
陈逐舔去顾昭瑾下颌处滚落的水迹。
甘甜又清列的味道催生了他更多的侵占欲.望。
两人交缠的影子被室内昏黄的烛光投在池壁、屏风以及屋门上,陈逐的眼眸暗红,像是淬了火,紧紧地锁定着顾昭瑾迷.离的神情。
他伸手帮皇帝将凌乱散落的乌发撩开,露出一张潮.红的面庞。
在情绪被拨弄到极致的时候,顾昭瑾苍白的面色与懒倦的模样全然消失无踪了,只剩下比盛开得热烈的木芙蓉更显荼蘼的颜色。
陈逐微微退开,放胸膛剧烈起伏,眼角都沁出泪水的帝王进行呼吸。
他自己则是微微垂眸,去看帝王脚腕上那截红绳。
绳端系着的玉牌,此刻正随着顾昭瑾腰肢被托举的动作一晃一晃,边缘擦过陈逐的衣摆,随着若隐若现的金线芙蓉翩跹。
偶尔脚尖轻拍在水面上,会发出细碎的轻响。
他凝眸看了片刻,伸手摩挲着顾昭瑾的踝骨,在对方难为情地想要抽出之际,猛地一拉,将人撞进怀里。
又一轮疾风骤雨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
细细密密的喘与水花声、唇齿交叠的湿腻声响混在一起,在寂静的殿内织成天罗地网。
顾昭瑾只来得及努力地喘了一口气,就重新被陈逐拉进旋涡之中。
意识渐渐模糊,后颈被人按在肩窝,顾昭瑾在急喘中闻到陈逐身上混着水汽的幽香。有些朦胧缥缈,他挣扎了一下,将缺氧而加速的心跳贴近了陈逐的胸腔。
隔着浸了水的衣料,帝王终于清晰感受到了太傅同样紊乱的呼吸。
“别乱动。”陈逐的声音哑到令人心惊。
他把顾昭瑾贴上自己胸膛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不让人随便作乱,自己的手掌却在对方的腰侧、膝弯处辗转,力道极尽温柔,像是要把帝王彻底揉碎在怀里。
陈逐话语中浓浓的欲.念像是会择人而噬。
手心不断升温,两人紧贴的部位滚烫,顾昭瑾忽地有些瑟缩,没敢再随意触碰,还因为莫名的畏惧,将唇瓣抿住了。
不满于帝王的退却。
陈太傅眼眸半阖,眼底的红意未散,指腹薄茧擦过帝王的唇缝,却是抵着人的鼻尖喊了声:“顾昭瑾。”
“明珩……太子殿下……”
“张嘴。”
轻蹭的力道极缓,带着潮气的呼吸彼此交融。
顾昭瑾的指尖颤了一下,听着陈太傅的温言软语,被对方亲昵又柔情的动作哄得迷迷糊糊地又启开了唇瓣。
水面的木芙蓉花瓣被搅得更加散乱。
有几片漂到皇帝垂落的指尖旁,被他白皙布满红痕的手攥住了,纤瘦的手指像是借力般开合了一下,将花瓣拧得淋漓。
艳红的花汁顺着顾昭瑾的腕骨流淌。
可惜,花瓣只被允许停留了片刻,就在陈太傅将帝王的手臂抬起勾在自己肩上的动作间垂落。
水汽氤氲中,顾昭瑾湿红着面庞,无力地挂在陈逐身上。
脚腕红绳系着的玉牌仍在晃荡,每一次都落下两个明晃晃的红字。
“——溯川。”
帝王轻声喊,却在陈溯川抬头后无言,只是垂着眸去看。
顾昭瑾的目光逡巡着遍布在自己病弱的身躯上的红痕,失神地望着玉牌在每一次摆动中都叩击着自己的脚腕。
一如他被掠夺殆尽的呼吸与失序的心跳,密密匝匝,无穷无尽。
似是帝王被臣子划下了领地,又像是他得来的战利品。
荒唐又满足。
……
老太医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回太医院,竟又被叫回了景仁宫。
被内侍拽着紧赶慢赶着跑进了宫殿里,迎着太监总管幽幽的目光,给躺在紫檀木床榻上的帝王问诊。
床幔被层层叠叠的放了下来,他压根看不清皇帝此时的状态,但是看着探出来的那只手,眉心没忍住跳了一下。
手腕处的鲜红指印在摇曳烛火里泛着微光,边缘已晕开淡淡的青淤,指节弯曲处的褶皱里还凝着未散的红痕,像是被谁大力且持久地揉掐过。
目不斜视,他只装作自己瞎了一般什么也没看到,低眉顺眼地开始诊脉。
脉搏轻颤,跳动间带着低烧的灼烫。
帐幔深处忽溢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太医正要说话,听到从帘子后面传来同样低哑磁性的嗓音,是他所熟悉的音调。
“喝口热汤缓一缓。”陈逐将盛了蜜水的碗抵到顾昭瑾的唇边。
他的另一只手正抚在皇帝的脊背上一下下给人顺气,眼睛盯着他微微开启的唇瓣,目光落在顾昭瑾被咬破的嘴角。
红彤彤的一片,可以看见清晰的咬痕。
顾昭瑾低头喝了几口水,将咳意压下去,唇上伤口的存在感却是因为水温更加鲜明许多。
灼烫逼人,先前在浴池中被人压着索求的感觉仿佛还未褪去。
他下意识想要舔舐一下,却被人按住了唇角。
用手指帮皇帝把唇上的水渍擦掉,陈逐的声音轻柔:“抹了药,不要碰。”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或者说陈逐单方面的话语听得柳常的面色越来越黑,而老太医则是捋了一把胡须,神情似有些无奈。
“陛下体弱,受不得长期暴.露在潮湿水汽之中,眼下风寒入体,需得静养一日才行。”老太医轻咳一声,将陈逐的注意力唤过来。
他在“静养”这两个字上面加了重音。
此时景仁宫的其余内侍全都被屏退了,只剩下皇帝、太傅、太监总管和太医四人。
几个都是伴君数年之人,按理来说顾昭瑾不该有什么窘迫感,但是听到太医委婉提醒的话语,面庞却忍不住开始发烫。
在场之人都听懂了太医的言下之意。
柳常瞪着眼睛,手中的拂尘几乎要被他揪成鸡毛掸子。
怔了一下,陈逐对上顾昭瑾清润微红,还含着些水光的眼眸,本来淡定自若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作为把皇帝按在热池里亲了小半个时辰,导致人发热的罪魁祸首。
陈逐亲的时候没感觉到什么时间流逝,只觉得怀里的人哪儿哪儿都是温软炽热的,不论怎么撩拨,吻得多深都顺从地仰着面庞。
等终于松开嘴时,这才发现帝王的唇瓣早已肿得发颤,浑身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而外面的柳常门都快拍烂了,却因为没有里面之人的应允,没敢闯进来。
兴许是知道皇帝不会理他,他连“陛下”都不喊,只又气又怨地问陈太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逐没回答,视线飞快地在满地潮湿的浴房中扫了一遍,没找到在花瓣雨中幸存的干燥布料,抬高了音量让太监总管去拿新的巾帕与衣服来。
草草地给顾昭瑾擦过身子,套了几层衣服,把人抱回景仁宫主殿的床上以后,皇帝的面上已经泛起潮红,连呼吸都透着不正常的急促和滚烫。
于是便有了老太医这么一遭。
想着先前在偏殿浴房里发生的事情,陈逐咳了一声压下又躁动起来的情绪,在老太医的静默等待中含糊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老太医开了药再次退下。
柳常拿来厚厚的披肩,被陈逐接过盖在了顾昭瑾的腿上。
顾昭瑾默默低头,看着身上层层叠叠堆的各种布料,好几件厚重的袍子,披肩,甚至连寒冬的狐裘都被柳常慌里慌张地翻了出来盖在他身上。
再加上陈逐又添上来的这么一件,他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
“热。”沉默了半晌,帝王终于开口。
声音是难以辨认的嘶哑,被人吃了太久的舌头有些不灵敏,动弹间碰到口腔内壁,麻木肿胀的感觉竟一时间压下了痛意。
柳常没听清,在帐子外问了一声。
陈逐倒是听清楚了,却是没顺他的意思把衣服拿开,反而压得更严实了一些:“太医说要捂汗。”
说着,他伸手在顾昭瑾的颈后探了一下,摸到些许微潮的汗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候在外面的柳常也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了,心中仍是幽怨,却还是顺着陈逐的意思应和一声。
“是啊陛下,焖一会儿发了汗就好了,不然您夜里要难受。”
心知生病治病这方面压根拗不过这两人,顾昭瑾没再坚持了,只是倚在床头蜷在一堆厚重的衣服之中。
烧得发红的帝王只露出来一张素净泛着红痕的面庞,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温顺乖巧。
陈逐将手里的碗递给顾昭瑾,示意他把掺了盐的糖水喝光,自己则摸了摸人的额头,确认温度没有继续升高以后,将人连同衣服一起搂进了怀里。
“臣给您擦发。”陈逐说。
拿起搭在床边的干净帕子,执着帝王乌黑的头发擦拭起来。
其实这么一段时间过去,水渍已然渗入布料中,顾昭瑾头发上没什么水,用不着他再献殷勤。
但是此时气氛安静下来,听着外间柳常轻声指挥徒弟煮药的声音,感受到怀里人略重的呼吸声,陈逐罕见地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往日里张口就来的调笑话语现在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安分得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嘴巴不复灵光,穿着一身桃红色新衣的太傅大人难得老老实实地专注于手里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把手中绸缎似的柔滑青丝从发根捋到发尾。
担心把人弄痛,他的力道很轻,和之前凶狠咬人的模样全然不同。
等完全弄好以后,已经过去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外间弥漫着幽幽药香,陈逐放下帕子,去看怀里始终很安静的帝王。
他以为顾昭瑾同样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而沉默,正要率先开口说些什么,垂下眼睫以后才发现对方已经阖上眸子,在自己的怀里睡着了。
姿态是完全不设防的安然,微微发红的面庞贴着陈逐的胸膛,呼吸带着灼人的热气,在他的怀里蜷成一团。
这样的场景经久未见,陈逐看着看着,有些出神。
记忆里,皇帝在他面前如此依赖的样子,可以追溯到六年前,对方还是太子的时候。
因为皇后的病逝,顾昭瑾悲恸难耐,再加上身体病弱未消,昏厥了好几次。
一条陈逐好不容易从阎罗殿抢回来的性命,险些又这么陷入绝境。
当时还没这么老的太医刚刚送走皇后,又为太子的情况忧心,一天能被柳常从太医院拉到东宫十数回。
最后为了便于看顾,干脆在东宫住了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里,顾昭瑾几乎是把汤药当做粥饭喝。
喝得太多,厌恶到即使晕厥着,闻到了药味都要偏过头,把脑袋藏进抱着他的陈逐的怀里,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掉这些苦涩难捱的东西。
一如现在这副模样。
睫毛被细密的汗珠濡湿,平日里总透着锐利的眼角泛红,连眉峰都在暖意里软了弧度,唇瓣因高热褪去些血色,却在无意识抿动时显出少年气的依赖。
陈逐摸了一下他的发丝。
干得差不多的乌发触手温润,只剩下轻微一点的水汽。
他的动作已经放的很轻了,但是怀里的人还是不安地蹭了蹭,不大的面庞蹭过毯子,堆成了小山的厚衣服滑落些许,露出残留斑驳红痕的白皙腕子。
陈逐帮顾昭瑾把手腕放回毯子里面,触手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在皮肤下急促跳动,像敲着发烫的鼓点。
因为不舒服,眉头又蹙了起来,眼睫也开始颤动,像是即将苏醒。
下一刻,一只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按了上去,拇指轻轻揉捏着,打着圈地施以让人放松的力道。
“睡吧。”陈逐很轻地说,收紧了圈着人的手臂。
于是怀里的人低低哼了声,滚烫的脸颊贴着他胸膛,耳廓抵着他的左胸,随着陈逐轻缓的心跳声竟慢慢舒展了眉头。
陈逐却没有就这么收回手,而是顺着顾昭瑾的眉峰描摹了片刻。
这人现在还只是略显威严多思,但是再过两年,烦心事越来越多,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刻,眉间便生出了怎么也抹不去的褶痕。
像是把所有的深沉全都凝结在了眉宇间。
别说依赖,连笑容都难以再见。
前世他将这些变化认定为为国事所扰,而今生……
陈逐看着蹭在怀里的面庞,想起帝王在浴房之中的质问,抿了抿唇瓣,竟有些不敢妄断。
……
第二天罢了朝。
朝臣听闻皇帝又病倒了,一心笃定他肯定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心中大为感动,纷纷前来求见。
却没能在福宁殿看到顾昭瑾的身影。
来传话的太监让他们移步到景仁宫,一群人面面相觑,满心疑惑,却还是跟着内侍转移了地点。
大家伙儿又在景仁宫跪下了。
跪了没多久,忽而听闻房门开合的声音,以为是皇帝醒了要召见自己,臣子们抬起头,露出点期盼的神色。
却在下一刹,眸光一变,期待收敛。
变脸比翻书还快。
陈逐将朝臣们震惊的神情尽收眼底,着重欣赏了一下于长业不断变换的面色,而后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袖,施施然地展露出点笑容。
“诸位大人晨安啊。”陈逐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于长业皱着眉头,疑问:“陈太傅怎么会在陛下的寝宫里?”
他们呼朋引伴拜见帝王之前可是差人去探过了,太傅府上大门紧闭,完全没有车马要出行的迹象,这才放心地来了。
却没想到以为闭门不见客的陈逐竟然先他们一步而至。
不只是于长业纳闷,其余臣子也是心中大叹,暗想陈溯川这厮着实不愧是第一宠臣,这媚上的速度实在是常人难以企及。
却在下一刹看到陈逐似无辜似坦荡地眨了眨眼睛。
“于大人此言差矣,此非陛下寝宫。”穿着桃红色常服的太傅大人指了指头上的匾额,“景仁宫”三个大字应和着檐角铜铃的碎响熠熠生辉。
一群人没反应过来。
陈逐露出点促狭的笑模样,眼尾挑起,语不惊人誓不休:“而是臣妾的景仁宫啊。”
终于想起什么,所有臣子都石化了。
大清早就戏弄了一群同僚,陈逐的心情颇好。
出了宫门一路回府,见着沿街叫卖的糕点油饼,挑挑拣拣地买了几样味道不错的,一边吃着压下早起喂药之后口中残留的涩意,一边就着闲暇,漫不经心地观察民生。
先帝老来昏聩,滥用民力,横征暴敛。
顾昭瑾登基以后,为了稳固朝政,几次轻徭薄赋,发展生产。再加上一些巩固国防、整顿吏治的举措,不说别的他没瞧见的地方,至少在京中,百姓是安定和乐,秩序井然的。
就陈逐走过的这一段道路上。
便能听到早市梆声、吆喝叫卖声、朗朗读书声以及官兵巡逻的动静交汇在一起,各安其责,乱中有序。
和乐融融、生机盎然的模样,远胜先帝在位时的光景。
嚼着油饼,给拿着糖棒横穿街巷的稚童让了一下路,陈逐见了那小孩儿被跟在后头,怒骂小孩“胡闹”的母亲捉了去痛打屁.股的场景,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一下。
笑着笑着,他放缓脚步,想着闲来无事,便让细桶把剩下的剧情调出来给自己看。
等仔细浏览了一遍以后,陈逐的神情略有些发沉。
之前听细桶三言两语地叙述了,他没太往心里去,此时看了详细记载,这才发觉顾昭瑾死后,后世并非自己所想的正常的朝代更迭,而是天下大乱,兵祸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路有饿殍。
抢了皇位的贤王顾昭宇无力守国,北狄长驱直入,烧杀掳掠,马蹄之下尽是啼血哀鸣。记载之中,目之所及,只剩下满目疮痍,人间炼狱。
【废物。】陈逐冷嗤了一声。
他当贤王是什么好货色,能引得黄朗极、苗横、李长河、刘玄等一众官员甘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其勾结,并说动符蓄宣来他这里伏低做小地卧底了好几年。
这才使得他毫不设防时中了冷箭。
想到上辈子自己死在这么个无能之辈手里,或许好不容易凝聚的拥趸也会在符蓄宣的说动之下转投贤王,给这无能鼠辈做了嫁衣,陈逐便觉得如鲠在喉,恨不能一剑将人斩杀。
【是的宿主,顾昭宇太没用了!】系统也很气愤。
在一次次任务的过程中,系统的情感模块越来越完善,见不得这么凄惨的场景。
它义愤填膺道:【所以你一定得好好活着!】
陈逐本在点头,然而细桶的话题跳跃太快,使得他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顾昭宇没用,不应该让他吹枕头风,催着顾昭瑾率先把人弄死,以防贻害无穷吗,怎么是要他好好活着。
【此言怎讲?】
系统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活着,主角凭着喜欢支撑许多年;你死了,主角心死也早早亡故,所以是你得好好活着。】
一宿没睡,思虑了一个晚上的事情被细桶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陈逐的眼睛闪了闪,试探道:【使者又是如何得知?】
这一点天命之中没有详细写啊。
不然他也不至于折腾到现在才隐约明白。
【经验之谈。】系统回想自己经历的前几个世界,自认已经隐约有些明白恶人和主角之间的关系,【你与主角相辅相成,存在拆不开的纠葛和羁绊,主角的气运都牵绊在了你的身上,所以才被选中。】
系统如此总结着,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
不然世界上对主角作恶的人那么多,有的还害了主角的命,怎么偏偏被选中的只有那么特定些人。
陈逐没太听懂,但不妨碍他若有所思,弄明白自己和顾昭瑾其实是天定的缘分,这才能借其运势重来一遭。
【多谢指点。】他道谢。
系统摆摆手:【不客气,我应该的。对了宿主,你出宫干什么来着?】
差点忘了自己特地赶在皇帝醒来之前回府,是想让管家帮忙弄点东西,陈逐进了太傅府,找了管家来。
“老爷?”
还以为他不会回来的管家有些惊讶,恭谨地行礼,连忙要让人去准备早膳。
“不用。”陈逐让其他人退下,拽着人走到了角落,“你帮我买点东西。”
管家点点头,问他:“老爷想要何物?”
清楚陈逐喜好奢侈,他在心中暗自把近些时日市面上流转的各种昂贵物品想了一遭,没想到什么好东西。
五旬管家投来疑惑目光。
陈逐咳了一声,想到自己要托人买什么,饶是再怎么随性散漫,也忍不住把声音放低:“男子间用的。”
他的嗓子发干,在管家瞪大的眼睛中声音更轻些:“最好是木芙蓉味道的。”
第109章 后宫不得干政无铁律 朕心意已决
和管家交代完要买的东西以后, 陈逐没像系统所料的那样立刻回宫,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这边的巷子和回府那段道路的热闹不同,沿途破败, 没有什么人烟,很是清冷, 并且随着陈逐越深入越偏僻荒芜,渐渐地可以看到荒废的庭院和杂草。
系统有些好奇陈逐想要做什么, 没有出声打扰他, 只是偷偷窝在系统空间, 看着他又穿行过了好几个巷子而后进入一间破旧的屋子。
逼仄破败的屋子里空无一人, 破旧的家具结满蛛丝破网。
然后便看见陈逐推开同样陈旧的窗, 翻了出去。
下一瞬间,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一群还没到陈逐的腰高的小萝卜头, 正被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妪领着排队梳洗, 见到了陈逐全都眼前一亮, 大喊着“大人来了!”, 然后蜂拥而至地扑向陈逐。
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 忒惹人烦。
陈逐按了按眉心, 面上没什么耐心, 动作却柔和地将这些精力太过旺盛的小孩挨个扒拉开。
“大人来了。”一名老妪慢吞吞走过来, 脸上露出恭敬的神情。
陈逐对她点点头, 看对方把小孩们牵走。
孩子们一步三回头看起来很是不舍,但是在老妪说“大人还有事情要做, 我们不能耽误大人的事情, 对不对?”的时候,全都乖巧地点了点头,对陈逐摆了摆手, 弯着眼睛笑。
等孩子们都走远了,一名守在这里的暗卫才现身,对陈逐抱拳:“林大人已经到了。”
陈逐应声,与他一起往堂屋走去。
屋内窗前已经坐了名男子,长了一张方正硬朗的面庞,身材格外魁梧高大。
对方正面朝窗外,看着外面的一群小孩们净了面,端着碗排队打粥的模样,面上的神情无比柔和。
陈逐放轻脚步,没有打搅他,而是陪着在窗前坐了会儿。
几名暗卫分散守在了门口、窗边、屋顶。
空气很静,只剩下耳边的童言童语,以及看顾这里的老妪们和善地和小孩们说话的声音。
等小孩们排队领完早膳以后,方脸男人这才回神,望向陈逐,对他行了一礼:“下官多有失礼,太傅大人勿怪。”
陈逐摆了摆手,懒得和他讲虚的,问道:“让你查的符蓄宣和李长河,查得如何?”
“符蓄宣那边还需要进一步探查,目前只追踪到他黄朗极有私下的来往。”林成羽说道,面上的表情沉着,“若派出去的探子查不到更详细的,过阵子我会向陛下领命去留州练个兵。”
留州与清州接壤,有多处军事要地和天险,去留州练兵既可不打草惊蛇,也方便林成羽找机会走脱,去调查符蓄宣与黄朗极私底下的谋算。
认可他的这番安排,陈逐点点头。
然后听对方继续说道:“李长河这边人赃并获,我已经将其控制住,目前茶马贸易不停,沿线的人手则是被我派人替换掉了。”
说起这个林成羽还感到后怕。
在刚接到陈逐的书信,让他盯着符蓄宣和李长河的时候,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这两人是得罪了睚眦必报的太傅大人,陈逐想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然而,越查却是越让他心惊。
尤其是发现他最为倚重的侍郎李长河利用茶马贸易沿路的兵线,向北狄输送他们的军事情报,以及大将军曲博景的聘怀营的动向之后,整个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好在陈逐发现及时,他截取信报以后确认目前还只是些不痛不痒的内容,有的还是他明面上放的而李长河不清楚的烟雾弹之后,这才将将稳住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心脏。
“我这边已经私下联系了曲将军,复刻了一份李长河的罪证转交与他。”林成羽说。
安排得很周到,陈逐点头,问他曲博景的态度。
林成羽回想了一下,却是说道:“将军让我不用担心,他这边已经做了安排。”
他说着,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名字。
陈逐看了一眼,发现竟然不少人,聘怀营左统领将军苗横、威远侯府、都护台大都督吴政业,以及前朝宦官朱杜、吴冰二人。
微微眯了眯眼,他盯着最后两个人的名字陷入思索。
上一世遇刺身亡之前,他差不多已经探清楚了顾昭宇的动向与势力,还以为应当没有漏网之鱼了,但是看曲博景那边的消息,实际上牵连的人比他所知的要更多一些。
“先帝真是死也不安生。”陈逐轻蔑地笑了一下。
林成羽咳了一声,装作没听到他冒犯的话语,只是指了指天,说:“……前大总管与大皇子府总管二人,一人受太后所护,与太后伴守皇陵;一人诈死,却被曲将军发现了自清州而来的行迹。此外,吴冰身边还跟着百越族的人。”
陈逐“嗯”声,明白他的话语,眉头却蹙了起来。
前大皇子与现贤王一母同胞。
大皇子争夺皇位失败遭受清算,一个劲地喊冤;而贤王那儿什么也没查出来,逃过一劫。
但是陈逐与顾昭瑾都不相信对方会是清清白白毫无问题,此前弄不明白,现在得知大皇子的总管实际上是贤王的人,事情便有了些眉目。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夸赞:“当真是母子情深,手足也情深。”
前一个夸的太后不惜疯傻也要帮顾昭宇留个朱杜,说不定手上还有什么伪造的圣旨;后一个夸的贤王手段够狠辣,把罪证全留给了亲兄弟,自己倒是光风霁月。
倒是百越族这里,陈逐一时有些没弄懂。
大雍之外,往北是擅游牧骑射,难以灭杀干净的北狄;往南是生存于毒瘴之中,擅长毒医巫蛊的南蛮;西边是半农半牧却争强好斗,顾昭瑾登基这几年差不多打干净了的西戎;东边则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的东夷。
其中,南蛮之人聚居,以百越族为领袖。
百越族首领是个很识趣的人,先帝时期就早早就率南蛮向大雍俯首称臣,前朝动乱的时候安静得像鸡子,顾昭瑾登基以后才冒出头,差使者来送了一波贺礼。
因为听闻百越擅医毒,当时陈逐还找过他们给顾昭瑾看病况,可惜那些穿着奇装异服,彩漆绘面的使者纷纷摇头,说难以医治。
此前不曾多想,如今细细探究,怕不是百越族也早就和顾昭宇勾搭上了。
或许不止是和顾昭宇……
陈逐的眼神一凝,忽然想到一件事。
太子投毒一案,那无色无味难以查验的剧毒究竟从何而来?
先帝给出的结果是宫廷秘毒,先时因为太过阴损被废止了,因此太医院也没有记录。
贵妃与太子默认了这个结果,于是对于医药一道并不擅长的陈逐不曾起疑。
此时结合了多方面线索,又想起太子被先帝唤去,定论了案情以后,太子苍白平静的面色,陈逐忽而生起可怕的猜测。
垂放在膝头的的手指绷起,指尖用力到泛白,他的面色变得格外难看。
林成羽没注意到陈逐的变化,还在说着曲博景面对此事沉着的态度,一方面因为有大雍战神宽慰而安心,一方面还有些惊讶。
“想不到大将军看着粗犷,实际上却心细如发,敏锐超群。”林成羽由衷感叹。
他与李长河天天同进同出,却还知人知面不知心,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的异状,而大将军统管军事,手底下有那么多将军,竟然还能关注到一名小小的统领将军的叛乱。
陈逐没有附和,收敛了神情,只暗暗想着这大老粗夸错人了。
前世,曲博景可是什么也没发现,直到上战场被苗横暗算横死沙场,这件事才被其心腹拼死传了回来。
所以这么多线索只可能是顾昭瑾透露给对方的。
好在曲博景虽然年老失察,手段却雷霆迅速,没有再辜负帝王的信任,顺藤摸瓜牵出了一堆害虫。
想到这个,又不免想到还在景仁宫等自己的人。
不知道对方醒来没有,太医说隔一个时辰就要喝一碗的药,离了他的哺喂,柳常那老家伙能没能顺利灌进顾昭瑾嘴里。
会不会因为嫌弃药苦就偷偷不喝了。
心里想着事情,陈逐忽而没有了听林成羽在这儿夸不是自己人的耐心,直接打断道:“曲博景那老家伙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来了?”
讲了这么多的铺垫,必然是还有话要和他说。
没想到陈逐这么敏锐,林成羽挠了挠脑袋,对着陈逐讪讪地笑了下:“大将军说这件事有他们追踪,就不劳烦太傅大人插手了。”
说完曲博景让他带的话,方脸大汉小心翼翼地觑陈逐,面上有些惭愧。
他自认和陈逐交往密切这件事不曾暴.露出马脚,也不知道大将军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一个碰面就用审视的眼神看他,直言让他给陈逐带话,骇得他差点立刻跪地求饶,让大将军不要揭发自己。
不过奇怪的是,曲博景似乎对此除了嫌弃之外没其他表现,甚至拿了他带来的一众证据以后也只是摆了摆手,让他好好审问李长河,切忌打草惊蛇之外,便没再多问。
“太傅大人,难不成大将军和您也?”林成羽想不明白为什么结党营私这么大的事情,曲博景竟然没把自己捅出去,也没状告给天子,压低了声音询问陈逐。
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和曲博景也有过密的交情,陈逐扬了扬眉梢。
若是放在以往,说不定他也就默认了,并借此顺便敲打一下林成羽,让他对自己更加忠心耿耿。
现在却轻笑了一声,神情竟有些疏懒散漫。
“大将军知道算什么。”
太傅大人拨弄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玉珠,玩味地说道:“陛下都纵着我,他能怎么样?”
林成羽骇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安心。”坏心思地吓了一下同党,陈逐闷笑着把人扶住,“跟着我没坏处。”
林成羽一脸苦笑,看着陈逐淡定的神情,抖着坐回了原位:“太傅大人当真是胆大包天。”
看着向来胆大持重的兵部尚书恍惚的神情,陈逐轻笑,却是想到。
——是天愿意包我。
太傅大人又偏了偏脑袋,看起来有恃无恐,林成羽的情绪也逐渐镇定下来。
看着外间一群小萝卜头们吃过饭以后,手中或是抓着木剑哼哼哈嘿地学着武艺,又或者拿着小棍摇头晃脑地念着书的模样,他的态度更加缓和了一些。
“太傅大人心善。”没头没脑地,林成羽来了这么一句。
陈逐也在看窗外,将一群小孩们各得其乐的场景尽收眼底,却是没有什么被夸赞后的得意。
“算不上什么心善。”他的态度很平淡。
这些都是流离失所的孤儿,有的是脏兮兮的小乞丐,有的被人捡到挂个草标就要贩卖,陈逐中探花以后心情好,随便捡了一个养着玩,给管家做了跑腿。
后来不知怎的,管家兴许是误会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成天往家捡小孩,多到他府里养不下了,再加上年纪大了得学识明理,便送到这里教养。
陈逐的暗卫以及府上一些小厮,便是从这些小孩里选出来的,一个个忠心耿耿,唯他是从。
虽说前因难追,但看后来发展,这其实算得上是有目的的培养。
和心善没什么关系。
林成羽摸了摸下巴,不认同地摇摇头,看着陈逐的目光认真:“其他人或许是养就养了,却不会像太傅大人一样,将每一个人的来处与意向都问一遍,更不会替孩童考察家人,把还有亲可依的送还给他们。”
他的面上浮现些爽朗的笑容。
陈逐不知道的是,在接下他抛出的橄榄枝以后,林成羽、柯道远以及李孟台等人碰过面,交换情报之后,也曾隐晦地谈起过愿受太傅驱驰的原因。
然后意外地发现,除了一些单纯为钱财所动的之外,大多其实在陈逐这里承过恩惠。
前朝夺位动乱时,为防边远之地的北狄趁机掳掠,贵妃随口过说不如送公主去和亲,但是先帝有子无女,目光便放在了宗室与臣子的女儿身上。
当时被选中的恰恰是还是礼部侍郎的柯道远亲女,堪堪及笄,玲珑聪敏,是他唯一的孩子。
柯道远的夫人暗自以泪洗面,柯道远也是满心惶恐。
却在几日后,听说先帝打消了这个念头。
仔细打听了,这才知道是群臣上谏,其中太子太傅陈逐做的一篇《止和亲赋·斥北狄凶蛮以谏王》长赋打动了先帝,这才将这荒唐的念头压了下去。
“其行若禽,其性如虺;其俗凶悖,无礼义之教;其行暴戾,多掳掠之罪;其心叵测,无忠信之诚……”
一整篇下来,引经据典,字字珠玑,虽没能广为流传,但是林成羽在柯道远那儿听到对方含着泪将打听来的内容复述之后,也不免为之折服。
李孟台那里则是伯乐识马,帮寻表妹,无需多言。
而林成羽自己这里,是因为寻回幼子的恩义。
如今在京中的官员,并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做的京官,很多人是顾昭瑾登基后从地方拔擢上来的。
林成羽便是其中之一。
从先帝再到当今,为民劳心,抵御西戎,却差点因为一场饥荒家破人亡。
他说:“若不是太傅大人,我儿便要殁于荒年,别说找回个康健的人,能不能拾回枯骨都难言。”
甚至不只是个孩子这么简单。
丢了幼孩惶恐难安的高堂,为林成羽打点行囊,回头却丢了孩子以泪洗面的发妻……那时候林成羽刚打退敌人,却无暇欢喜,只剩下愕然。
就连受召进了京中,也没什么高兴。
然后某天,陈太傅遣暗卫送的小孩从天而降,吃得比丢了以前还敦实,满脸懵然又开心地喊着他“阿爹!”。
林成羽自认被陈逐救过全家,对他是格外感激涕零。
陈逐也想起了那小孩,饿怕了,忒能吃,一顿抵仨小孩,却很能打,在武艺方面一点就通。
送还给林成羽的时候对方还恋恋不舍,扒着他的大腿说以后做将军给他看。
“虎父无犬子。”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却是插科打诨,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心知陈逐不想多提这些,林成羽也没有揪着不放,而是询问道:“太傅大人先前信中所言,让我探查消息时要留意的怪人,我按线索派人去找了,但没有音讯传来,可需要加派人手?”
陈逐收敛了笑容,沉吟片刻。
他要林成羽找的是个打扮奇特的民间医师,前世李孟台身死,他着人探查一路查到清州时无意间遇到的。
当时对方正被贤王派人追杀,被他的人救下之后已是重伤弥留的状态。
自述是一名神医,贤王派去大皇子身边潜伏的亲信吴冰便是他帮忙易容改貌的,自认为人不善但重孝道,因为不肯帮贤王继续毒傻并吊命其母,也就是守在皇陵的那位,而被追杀灭口。
对于这些内容,陈逐没怎么在意,但留意到对方说起的高绝医术一事。
易容改貌、毒心智却无损身体,这些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听起来的确有两把刷子。他本还打算试一下这人的成色,可惜死得太快,没能带回京城给顾昭瑾看看病情。
不成想,今生特地让人早早留意,反而没什么收获。
眉头皱起,陈逐思索了一会儿招招手,从梁上翻下来几名暗卫。
年龄不大但老成的暗卫们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等待吩咐。
“你们到时候和林大人一起探查,找到人以后护住他性命别死了。”陈逐说着,回想了一下前世是哪个暗卫发现的人,特地把他点出来带队,“大概是在清州以南那一带,仔细搜寻一下。”
暗卫们点点头,露出一副交给我大人就放心吧的神情。
陈逐好笑,敲了敲桌面提醒:“警醒些,回来吃我和陛下的喜酒。”
这些人尽爱拼命,前世他带人亲往清州,却被符蓄宣背叛中了埋伏之后,为了护着他几乎十不存一。
重来一遭,得提醒他们惜命些才是。
暗卫们喜气洋洋地说“是”,然后退下了。
林成羽瞧着他们的背影,跟看自己练兵时见着的新兵蛋子似的,满脸写着慈祥,然后转头望着陈逐,正经了面色说:“说起此事,下官还未恭喜太傅大人即将大婚,不知这其中……”
又是一个搞不明白陈逐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宫里的人。
他比无条件相信太傅自有谋算的柯道远更谨慎些,一直在琢磨陈逐此举有什么深意,然而弄不大明白,此时听陈逐说起来,便顺势问他。
“太傅大人进了宫以后,朝事与消息又该如何递给您?”兵部尚书满面困惑。
“无碍。”陈逐一挥手,神情平静,嘴角却微微上扬,“陛下许了,前朝后宫皆绊不住我。”
林成羽想说听闻丞相等人欲以此法瓦解陈逐朋党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啊?”了一声。
他无比茫然,眼睛都睁大了。
那这么一来,丞相与大将军不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么?前朝管不住太傅,后宫也由对方兴风作浪?
饶他是陈逐这方阵营的,也免不了为兢兢业业的邱孺哲鞠了一把辛酸泪。
“此时尚为机密,不可为外人道也。”陈逐勾着唇笑。
他还等着顾昭瑾将这件事放在朝堂上说了以后,看于长业等人大惊失色,惊慌失措的样子呢。
林成羽抹了把脸,将震惊与幸灾乐祸全都绷住了,应了一声好。
两人交流完毕,外面日头已经开始大亮,陈逐算了一下时间,没再继续耽搁,转头就要送客。
但是临走前又想到一件事,嘱咐林成羽:“吴冰身边的那个百越族人盯紧些,最好也要留个活口。”
顾昭瑾的病情越来越凶险,若是那个神医没用,说不定得从百越族这边寻个突破口。
“下官省得。”林成羽靠谱地点点头。
陈逐放了心,转身上了暗卫架着等在另一个出口的马车。
快马加鞭回了宫里。
陈逐到了景仁宫却没见着人,听宫人说了这才知道顾昭瑾醒来之后,顾不上用膳吃药,带着一众臣子就转移到了雍仁殿政事堂议事去了。
面色发沉,他让人把早膳与药碗装进了食盒,提着盒子,一路气势汹汹地直往雍仁殿而去。
守在议事堂门外的柳常看到他,松了一口气,似喜似嗔地投来一个眼神。
“议事多久了?”陈逐问道。
“一个多时辰了,不知道说什么,一群人跪了一地,全都在让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气得又开始咳嗽。”柳常忧心忡忡。
陈逐纳罕,寻思半天也没想到什么政事值得顾昭瑾如此大动肝火。
他拍了拍柳常:“让我进去。”
“不可——”柳常捏着嗓子,脚步退开一些。
“我也是臣子,还是当朝太傅,陛下领臣子议事,丞相与将军都在,哪有我不在的道理。”陈逐往里进了点,振振有词,又补充,“况且我还是贵妃。”
“不可啊。”柳常棒读。
“你敢拦宠妃?反了天了,当心我让陛下收拾你!”
这一句他稍稍提起了一点音量,端得是盛气凌人。
一唱一和,柳常与他眼神一对,从善如流地彻底退开。
本以为他们这番“推搡”的动静足以让屋内的人注意到自己的到来,陈逐伸手扶上屋门就要推开。
却在下一刹,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群臣七嘴八舌的劝谏盖过了陈逐与柳常假模假样的一番对话,皇帝根本没有发现陈太傅的到来。
在呛咳声中,顾昭瑾抬高了音量:“后宫不得干政无铁律,且今乃朕临御天下。祖宗成宪虽重,岂容泥古废今?旧例可违,朕心意已决,尔等不必劝了。”
陈逐的手顿住了。
第110章 臣便只好提前解开谜底 给陛下的桂花糖……
就太傅入宫后能否继续参政争论了好一阵子。
帝王固执己见, 朝臣难以说动,在连番上谏无果后,此番议事不欢而散。
顾昭瑾屏退臣子, 陈逐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拎着食盒向退开,里面的门开了, 最先出来的人是黑着脸的于长业,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陈逐, 上下一打量, 像是在看什么祸国妖妃, 眼皮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紧随其后的是长吁短叹, 意识到被皇帝做了局的邱孺哲, 他见着陈逐倒是没什么埋怨,只是摇着脑袋一路叹着气出去。然后是大将军曲博景, 满脸疑惑, 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探究地看陈逐, 最后竟拍了拍他的肩膀。
再后来就是几名有事要奏的官员。
除了柯道远满脸喜意地对陈逐偷偷挤眉弄眼之外, 其余人都是恍恍惚惚, 对于自己“惊世消息早知道”这件事儿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想到明儿朝堂会引发的轩然大波便不住皱眉。
群臣神情各异, 陈逐则是全程保持着微笑, 招招手目送他们远去。
不过这目送也不是很诚恳。
在一群人还没走出雍仁殿的时候, 他就拍了拍自己的下摆走进了书房,扬起声音说道:“陛下, 臣妾给您送早膳来了。”
堪称是得意洋洋, 踩在众臣子的痛点上蹦跶。
于长业差点气到杀一个回马枪,而后被老当益壮的丞相与大将军联合搀起,一左一右地架了出去。
顾昭瑾坐在桌案前似乎在思索什么, 听到陈逐的声音之后抬起头。
“怎么总和同僚置气。”帝王的声音带着无奈。
这些臣子的劝谏被他驳了一个上午,本就心中暗恼一点就着,陈逐还非要撩拨一下,若非有丞相和大将军居中调和,他们非得在书房前吵起来。
“置气又如何?反正有陛下护着我。”陈太傅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先前不明白顾昭瑾对自己的心思的时候,陈逐就已经仰赖帝宠肆意妄为了,现在有所领悟,更是肆无忌惮。
只等着被迎进宫,在前朝后宫横行霸道。
陈逐的神情看起来非常骄傲,顾昭瑾怔了一下。
晨起醒来时,唇边残留着药味,身侧却空无一人,他本以为是陈逐经过一夜之后升起了嫌恶。
却没想到对方似乎接受良好。
眼眸微动,顾昭瑾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
“朕是能护着你,但你也得少惹是生非些。”皇帝说着,看起来有些头痛,“若是朕不在了……”
“胡说什么。”看着顾昭瑾揉捏眉心的动作,陈逐打断他的话,收起点不以为然,端着食盒过来,把他面前的奏折全都收了起来。
打开盖子,将几样早点摆出来:“晨起不食早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陈太傅撩起眼皮看了陛下一眼,直勾勾的目光像是在审讯。
又揉了揉眉心,顾昭瑾摩挲了下扳指,接过他塞进手里的瓷勺:“不劳太傅讯问。”
两人说话之间,陈逐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皇帝的身上移开过。
他算是发现了,顾昭瑾思虑的时候便喜欢摩挲手上的扳指,以前倒也没这习惯,想来只能是两人闹矛盾那阵子形成的。
看着扳指,想到了什么,陈逐询问顾昭瑾:“先时给陛下的桂花糖丸吃了几枚了?”
算一算时间,三餐、点心再加上汤药,怎么也得消下去十枚吧。
皇帝一怔。
陈逐微微眯眼,凑过来问道:“陛下该不会后来都没吃吧?”
顾昭瑾避而不答,端起手边的药膳慢慢吃着。
于是陈逐这下知道了,不是应该,是肯定没吃。
轻叹一声,他敲了敲桌边,询问顾昭瑾:“陛下把糖包放哪儿了?”
原本是在顾昭瑾怀里,这陈逐是知道的,但是先前梳洗之前被对方掏出来了,便不知道放于何处。
顾昭瑾看了他一眼,垂敛眼睫,片刻后才说:“交给柳常放置,应当是在福宁殿。”
“行,臣去问问。”陈逐站起来,出门去找柳常。
听到他的来意,太监总管下意识答了位置,听起来极其隐蔽,说完之后却是面色忽然绷起,看起来分外紧张。
本想让他跑腿一趟取过来,看到对方古怪的神情改变了主意,陈逐径直前往福宁殿。
年轻力壮的太傅大人健步如飞,跟在他身后的柳常一路小跑竟是完全赶不上,等他到了帝寝,看到的便是陈逐站在顾昭瑾的床边,开启了床头的多层暗盒,怔愣在原地的模样。
看清盒子里的东西,陈逐嗓子有些发干。
沉默片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些东西攒了多久了?”
陈逐拨弄了一下盒子里满满当当的小东西,目光在一个个熟悉又稍有些陌生的物品上面掠过。
初识之时随手送给顾昭瑾的花,被制成了花干妥善保存。
他初涉射御之术时,闲来无事雕刻的极小的弓箭,独占了一格。
因为在乐理一道上无甚兴趣,偷偷拆了丝弦编成,害太子被琴师用恭顺又诧异的眼神看了好几日的蚂蚱,位于中心。
……
林林总总,很多东西和往事陈逐都已经忘记了,却在这个盒子里面,同回忆一道被翻了出来。
而在最上面,是新加进去的糖包,以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
静静地躺在回忆之上,被置于了高位。
紧赶慢赶没能阻止陈逐开启暗盒,柳常抹了把脸,一拱手,回答:“咱家想着约有十年了吧。”
其实陈逐自己也能推算出来这个时间,但还是有些意外,甚至是震惊,震惊到需得旁人解答,他才能有几分真实感。
“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陈逐气势汹汹地质问太监总管。
这话他早就想问了。
从再来一世,发现许多前世未能探寻到的真相时,这个问题就已经堵在他的胸口,随着郁气的堆积越来越深刻。
可是现在被情绪催使着问出来以后,陈逐又自认这质询其实没什么道理。
再怎么是相识已久的老伙计,作为皇后精心选给太子的总管,柳常也会忠于顾昭瑾,遵循他的意愿行事。
更何况现在顾昭瑾已经登基为帝。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心里纵然明白是这么一回事儿,面对现实,个中滋味却难以言说。
暗盒底下的东西还有很多,陈逐却没再翻看,怔怔地捏着糖包,指节的力道不断地收紧。
接着听到了柳常的回答,带点冤枉和郁闷:“这暗盒所在,咱家也就比您早知道一天。”
顾昭瑾是个非常能够藏事的人,很多事情,倘若他不愿意说,旁人压根发现不了,饶是柳常在他身边跟了这许多年,有的时候也琢磨不清楚他的想法。
“若非昨儿个陛下与您互通了心意,或许咱家现在也不知呢?”太监总管如是猜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柳常甚至认为顾昭瑾昨天是太高兴,昏了头,这才让自己帮忙把这两样物品收纳来了。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静。
古朴端肃的宫室内,沉寂的气氛蔓延着。
陈逐静立原地,柳常躬身拱手,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好半晌,才在陈逐将暗盒合上的动静中醒过神来。
将糖包捏在手心,陈逐疾步往外走,速度比来时更快许多。
一路疾行,行走间想了许多。
前世今生,各种相处的情景,顾昭瑾红着眼眶询问的话语……陈逐在心中想着如何应对方能不显毛躁。
然而,到了雍仁殿门口,看着大敞的屋门,以及影影绰绰能见到的些许人影,他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不知为何,一种好似近乡情怯的情绪漫上心头。
挥手屏退了守在门口的内侍,陈逐跨过门槛,看向已经用完早膳,正在皱着眉喝汤药的帝王。
注意到他的到来,本凝神看着药碗的人很快地将汤药一饮而尽,偏眸望过来。
殿外的天光随着敞开的屋门透进,在门檐打下一片亮色的阴影。
帝王就坐在这片阴影之外的桌案后面,鲜红的袍角上是洇开一片冷辉,密密匝匝的光影照映在他如玉的面庞上,垂下的眼睫是温和平静的。
“你看见了?”顾昭瑾的声音淡淡。却是只看了他一眼,又把眸子垂下了,伸出手将碗碟慢慢地收回食盒。
陈逐大步走来,把碍事的食盒提起搁置到地上,将在光影中越显纤瘦苍白的人按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很用力,顾昭瑾发出了闷声,却是用手指攥紧了陈逐的衣摆,目光落在对方下摆处用金线绣出的重瓣芙蓉。
正如宫人所说,陈逐新衣的样式都是他亲自描绘的,盛放的花朵随着太傅的一举一动摇曳。
恰似秋日枝头的景色。
也如顾昭瑾对于陈逐的所有印象。
被帝王比拟秋光、芙蓉的陈逐则是将人揽进了怀里,心脏狂跳着,竟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
有何可说?
不论什么理由都很难掩盖他的迟钝与愚笨。
回想过去的所有事情,陈逐很难想象顾昭瑾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忍受他有时过分亲昵的举止,接受他不清不楚的拥抱与哺喂。
听闻他建言广开后宫,并得知他接了李孟台的表妹回府的时候,又是怎样的……
陈逐闭了闭眼,前世杏树下的那摊暗沉血迹却是历历在目。
“明珩。”
他的声音沙哑,在顾昭瑾望过来之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语太过苍白。
陈逐干脆捧着顾昭瑾的面庞,在那张抿得泛红的唇瓣上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
轻盈如那日在花园中落下的花瓣。
带着点潮气与小心翼翼。
并且在对方抓着他的衣襟,启开唇瓣之后探入,不断加深。
温热的口腔残留着药味的苦涩,被探入的柔软唇舌分享,舔舐而去。
陈逐将手里的糖包打开了,桂花味道的糖丸被他衔在口中,润化开的糖水在两人的唇舌纠缠中一点点拆吞,直将帝王的唇瓣染上了清香与甘甜。
苦药的涩意完全退散,剩下甜味在蔓延。
这一吻没有太多掠夺的意味,却是极尽缠绵,悠长到帝王到后面完全喘不上起来,攥着陈太傅衣领的手指都失力垂落。
却被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执住了。
指节挤入指缝,十指相扣着被陈逐压在彼此的胸膛之间。
心跳隔着手背传递,跃动于双方的手心,热意和后知后觉的不自在涌上心头,顾昭瑾偏了偏脑袋,想用余光看一眼殿外。
却被陈逐按着后颈动弹不得。
“没有人。”知道顾昭瑾在意什么,陈逐于换气之际捏了捏他的肩颈,使人放松下来,“安心。”
顾昭瑾便当真松了一口气,缓下了紧张的情绪,眼睫翕动着迎接更深的拥吻。
等一吻终于结束,帝王几乎是瘫软在了太傅的怀里。
身体状态比不得常人,顾昭瑾吻到后面几乎已是头昏脑涨,浑身发软,要不是陈逐始终抵着他的臀腿给人借力,或许他会晕过去也不一定。
陈逐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帝王的软垫,将人抱在怀里,掌心按着顾昭瑾的颈椎给人顺气。
“陛下还需再习练一番。”吻完了,情绪传递完了,陈逐又恢复了一副混不吝的调笑模样。
甚至因为眸光湿润深沉,唇含水色而更显风流。
顾昭瑾喘着气,胸腔缓慢起伏着,扣着太傅胸前的手指微微用力,惩戒似的抓了一下。
他抬头瞥了一眼陈逐,声音沙哑:“比不得太傅大人游刃有余。”
本该是一副威严的样子,可惜眼尾逶迤出的红晕,被人吮吸得肿胀通红的唇瓣都使皇帝陛下的这一眼的威力大打折扣,甚至让陈逐舔着口中残存的甜味,滚动了下喉结。
用了极大的意志才移开目光,克制自己给顾昭瑾喘上加喘的冲动,陈逐掏出帕子帮皇帝擦了一下在亲吻中沁出点汗意的额头。
“陛下这就冤枉臣了。”他说。
顾昭瑾稍有些湿了的发根被陈逐拨散开,散去热气。
听到陈逐的声音:“臣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男,被陛下亲了摸了抱了唐突了,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用着懒散语气说着可怜的话语,陈太傅将脑袋抵在皇帝的颈边,略微深呼吸,便将顾昭瑾身上清列的药香与安息香的味道嗅进鼻腔。
顾昭瑾有些不大适应地偏过脑袋。
陈逐借势含上了帝王露出来的微微发红的耳垂,声音含糊着说:“陛下可不能始乱终弃。”
这话说得,活像是被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的顾昭瑾还有跑脱的余地似的。
顾昭瑾低头看了看陈逐几乎将自己完全紧固住的手臂、大腿,目光落在他的腰腹处,却是像被烫到了一样,匆匆转移开目光。
而被看了一眼的人则是若有所觉,炽热的部位活像是能察觉目光一样,越发滚烫,和其主人似的,耀武扬威地杵在那儿。
怎么回事,明明前头许多年还没有这么澎湃过。
陈逐同样不大自在地将衣摆的位置挪腾了一下,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陛下别乱动。”他说,努力平复下涌动的热意,“让臣含一含。”
被当做含糖丸一样含着耳垂的帝王僵在他的怀里,的确是没动了,眼神落在不远处的门槛上,不去刺激陈太傅的情绪。
又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潮.热的气息散去。
陈逐缓缓呼出一口气,皇帝面上的温度也降下了许多,但是耳垂已经被陈太傅碾磨得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牙印。
顾昭瑾伸手摸了一下,又肿又烫,多少有些见不得人。
好在他们暂时也不用见什么人。
陈太傅搂着皇帝窝在软垫上懒洋洋地消磨时间,直到日头越来越盛,天光晃着眼睛,也没有松开手。
然而,从亲昵中回过神来的顾昭瑾看着脚边堆放的许多奏本,却是蹙眉,轻轻地挣了一下:“朕还有许多奏折没看。”政务随着生病,以及这两天和陈逐的胡闹越堆越多,他需要尽快将这些处理完才是。
“它们能有臣好看?”陈逐分了点眼神过去,看着奏折,却是在逗弄顾昭瑾。
顾昭瑾无奈,但又说不过眼角眉梢都含着春意的陈太傅,还被人得意洋洋的目光烫了一下。
陈逐扬着笑,终于没再逗人:“不妨事,晚些臣帮陛下一起看看。”
他把脑袋枕在皇帝胸口,轻轻划圈。
“陛下为臣妾据理力争,臣妾自然也是要替陛下分忧的——”尾音拉长,想着不逗人却还是顺嘴逗了。
皇帝眼眸微恼地瞪他,陈逐却抓着人的手指闷笑把玩。
指尖碰到顾昭瑾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凉的触感使得他终于想起来一件事。
从桌岸上把先前吃到一半搁置在这里的糖包拿了起来,陈逐捏起一枚糖丸递到帝王唇边。
顾昭瑾吃了,看着陈逐自己也衔了一枚。
糖丸使得口中本就未散的甜味更加浓郁,顾昭瑾含了片刻,还没咽下,就看见陈逐的手指又捻了一枚送到自己的嘴边。
他一愣,犹豫着启唇吃下。
没过多久,又来一枚。
顾不上把糖含化,顾昭瑾将糖丸咬碎吞下,把这一枚继续吃了。
结果陈逐又举起了手。
这下皇帝没张嘴了,而是疑惑地看着陈太傅,不明白这平日里总要盯着他不让多吃糖的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今天已经吃了许多糖了。”顾昭瑾看了眼已经消下大半的桂花糖。
按这个势头,这点糖丸撑不撑得过今日都不好说。
也不知道陈溯川什么时候会再做新的。
陈逐当然知道帝王今日吃了许多糖了,其中大部分还是他亲口喂给对方共同品尝的,但是他此刻的目的就是让顾昭瑾再多吃一点,并且是需要把整包糖丸吃干净才行。
陈太傅摇摇头说道:“陛下今日不好好用膳,当罚。”
“可惜陛下身子骨不好,其他的罚不得,便罚多吃点糖,腻了唇舌吧。”说着,他把桂花糖抵着顾昭瑾的唇缝,微微用力,硬是让人张开了嘴。
顾昭瑾只得吃下,并且在甜味越来越浓郁之间,等着看陈逐这么做的深意。
糖包里的糖丸越来越少,全都被陈太傅送进了帝王的嘴里。
很快地,顾昭瑾嘴里便挤满了糖,腮边都鼓起了一些,但桂花糖清淡怡人,甜度也被制糖的人控制得极好,完全并不觉得腻。
等只剩下最后一枚的时候,陈逐却没有去拿了,而是捧着油纸包递到了顾昭瑾面前,示意他自己取。
“臣妾手酸了,陛下自己拿吧。”陈太傅说道。
不知道对方在卖什么关子,皇帝一时间没动。
知道对方肯定起了疑惑,陈逐撑着下巴,漫不经心说:“臣妾喂了陛下这许多糖,也该轮到陛下累手犒劳臣妾了。”
原来是想让帝王把最后的一枚糖丸喂给他。
听起来是陈逐的性子会做的事。
不疑有他,顾昭瑾将口中的糖水咽下,伸手去拿最后一颗糖,却在微微提手的时候,发现这最后一枚糖丸怎么也拿不起来。
眼神流露出诧异,他又用了些力气,却还是没捻动。
怀疑是陈逐暗中捏了底端使坏,顾昭瑾干脆从他手中拿过了油纸包。
陈逐任由他拿了,眼眸弯着看皇帝的动作。
没了陈太傅暗中捉弄,顾昭瑾再一用力,终于成功把糖丸拿到了手里,他露出点笑,却惊讶地发现这糖将油纸包的第一层也带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缀在下方。
顾昭瑾怔了一下。
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呼吸微滞,怀着莫名的情绪,将这层油纸翻了过来。
一个红灿灿的玉制物品映入了眼帘。
是枚红色的,由红翡雕琢成的暖玉扳指,质地极佳,细腻如凝脂,在璀璨的日光流转间泛着柔和的光晕,像一块凝结的赤霞。
帝王愣在当场。
陈逐却是从他手中拿过了扳指,抓着他的手腕,轻轻地褪掉了顾昭瑾拇指上那枚色泽驳杂的冷玉,而后将这枚泛着桂花清甜香气的暖玉扳指一点点地推入他的指根。
扳指边缘打磨得光滑圆融,贴合指节处透着淡淡的暖意,仿佛自带体温。
被人佩戴上之后,才发现正面阴刻了两个字,书写之人使用的不是最擅长的行书,而是一手端端正正楷体。
字体规整又严谨,铭刻出的“长生”二字以最正式的姿态凝于玉上,透着不容轻慢的虔诚。
病弱的帝王失了言语。
陈逐却扣着他的手腕,摩挲了一下金边勾勒的字眼,笑得散漫。
“本是等着陛下自个儿发现的,谁知道有些人收了礼,应了快些吃的催促,竟能转头就把糖包藏起来了。”
陈太傅睨了眼凤眸微睁,流露出些许惊诧与浅淡笑模样的帝王:
“臣便只好提前解开谜底。”【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