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景容死/回家
雨停以后的夜林, 到处都是泥土的腥味,挂在树叶上的雨珠不时滴落在地,一脚踩下去都是水。
从封炎跟上来的那一刻, 宁竹就知道了。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检查水囊和马鞍。
封炎站在几步之外, 低声说道:“我和你去。”
宁竹转头看他, 故意笑着开口:“没打听出来薛大人的下落?”
今日解决了卢绍, 封炎看着都要轻松不少, 眼神中隐藏着的压抑似乎散去。
他摇了摇头:“在嵊南关附近, 还要找。”
“那就老老实实去找你爹, ”宁竹扬了下眉,“我的身手你还不清楚?放心去吧,我办完了事就回壁州。”
此去定然是危险的,她不想别人陪着她去冒险。
封炎抿了下唇,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思。
“我回去等你。”
宁竹轻笑出声:“没准我比你还先回去呢。”
封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果断改口道:“那你等我。”
“行。”
宁竹利落地翻身上马, 勒住缰绳, 马匹在原地踏着碎步,她朝祝衡关几人挥挥手。
嘉木站起身来,有些诧异的问道:“宁小姐现在就去吗?”
“早去早回。”宁竹笑着说,“壁州见。”
嘉木等人皆拱手道:“壁州见。”
“路上小心。”祝衡关说道。
宁竹微微颔首,一夹马腹,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骑马奔袭半夜,宁竹忽然勒住缰绳,她眯起眼睛, 看着前方树林中隐约可见的点点火光。
她将马匹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轻巧地落地,行走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借着树影的掩护, 宁竹悄无声息地潜到主帐附近。
这是追击他们的队伍,景容不会在这一群人里面,但是要想知道他去了哪儿,还得从这群人下手。
油布帐篷里透出昏黄的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公子说了,务必要将卢大人带回来。”
宁竹看见帐篷上映出一个微微弯腰的身影,他重重点头:“卑职领命!定誓死护卢大人归营!”
帐帘突然掀起,一个黑衣人快步走出,瞧着像是今日跟在景容身边的暗卫之一。
宁竹眼睛一眯。
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暗卫翻身上马,马蹄声渐渐远去。
宁竹暗暗记下他离去的方向,转身解开自己的马匹,悄然地跟了上去。
今晚也是天助,并未下雨,顺着马蹄留下的痕迹,宁竹轻松跟上那名报信的暗卫。
待到天色渐亮时,那名暗卫在一处荒郊野岭外的客栈前下马。
这里原先的主人已经不见了,周围全部被身穿皮甲的侍卫给包围起来。
宁竹无声地绕到客栈后方,找了一个视线死角,起跑后指尖扣住屋檐的缝隙,翻身就上了屋顶。
瓦片在她脚下未曾发出半点声音,她俯身贴耳,仔细分辨着每间屋内的动静。
“公子还未醒来吗?”是那名暗卫的声音。
“也不知她给公子下了什么毒,”另一个声音答道,“昨夜昏过去后就再未醒来。”
暗卫犹疑道:“那接下来”
“公子已经交代过了,让我们片刻不得耽误,立刻启程回郦州。”
宁竹眉头一动。
郦州?不就是老皇帝现在落脚的地方吗?这是被打输了,要回家找爹告状?
事实是,景容也没有预料到那根短箭上的毒素会这么猛烈,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口子,却让他意识模糊,昏睡过去前只来得及发出速速返回郦州的命令。
这毒难解,拖不了多长时间,只能待回了郦州,看看御医会不会有什么解决之法。
所有人都没想到,宁竹会如此大胆,只身一人杀了个回马枪。
顾忌着景容还在休息,两名暗卫的对话并未持续太长。
宁竹轻手轻脚地挪到主屋上方,透过瓦片的缝隙向下看去。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有种不正常的热。
两名侍女静立在外间,距离不近不远,确保自己第一时间就能听见里面的人吩咐。
内间的门轻掩着,隐约可见一张雕花大床的轮廓。
侍女就像是木偶人一般,也不说话,这房间里除了呼吸声,就只有她们掐着时间来打开窗透气的声音。
当侍女又一次开窗透气时,宁竹顺着屋檐攀爬而下,快速从窗户跃进屋内。
侍女刚转身,就被她一个手刀劈在颈侧,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惊呼,就软软倒下。
她将人轻轻放在地上,只有衣裳摩擦的窸窣声。
另一名侍女察觉到异样,刚抬起头就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宁竹推开内间的门,直直走向床榻。
她抬手掀开轻纱帷帐,床上的人却在这瞬间睁开了眼睛!
景容尚未完全清醒过来,手却已经本能地摸向枕下。
寒光一闪,手中匕首划向宁竹的咽喉!
这动作反应,竟然不比习武的人慢多少,倒是不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宁竹侧身避过,直接擒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折,骨头发出清脆的响声。
景容喉咙中发出一丝闷哼,眼神终于变得清明。
“我说过,下次再见,我一定会杀了你。”宁竹冷冷说道,扯过被角粗暴地塞进景容嘴里。
夺过匕首用力穿透他的掌心,鲜血立刻染红了锦被。
景容额头上沁出冷汗,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
他见自己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宁竹的脸,喉咙中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宁竹竟然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我看清楚你长什么样子了。
宁竹不喜欢墨迹,杀仇人时候也是。
她抽出那把匕首,对准景容的心口刺下。
顿时,对方身体一震,苍白的脖颈上青颈毕现。
宁竹松开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原本还有些问题想问你,不过好奇心用在死人身上浪费了。”
景容竟然颤颤巍巍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挣扎着扯出口中的被角。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笑着说:“居然还是死在了你手里,咳咳不亏还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呢,你温家,都会下去陪我的,哈哈,咳咳”
“废话真多。”宁竹冷眼看着他,想起来从张德天那里得来的玉佩和纸条,嘲讽道,“你该不会是温家哪位的弃子吧,看着跟温策年长得也不像啊。”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到了景容。
他的面容骤然变得狰狞,像是在透过宁竹看向某个人,很快,瞳孔又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渐渐涣散。
景容垂死的手突然抓向宁竹,只是还未触及到就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染血的锦被。
“到底到底为什么是我”
宁竹心中升不起丝毫的怜悯。
她不知他与温家究竟有何恩怨,或许也是无辜受害之人,但是他害死了这么的无辜百姓也是不争的事实,实在是不值得人同情。
宁竹俯身探了脉动,确定人确实是死透了,心中憋着的气也终于顺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转身跃出窗外。
马匹不安地踏着步子,似乎感受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气。
宁竹解开栓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
回去时候倒是比来的时候还快。
当壁州城高大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宁竹不自觉柔和了眉眼,离开月余,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显得格外亲切。
她仰头时,还看见了站在城墙上巡视的宗明川。
对方看见她时也愣了愣,随即展露出笑容。
这笑令宁竹有些恍惚,仿佛瞬间回到了刚离开那日一般,不过她很快就回了神。
她下马,在城门处排着队,待守城士兵盘查过后进了城。
突然,站在阴影处的一个中年男子看见了宁竹,立马快步迎上。
宁竹没见过此人,起初都不知道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宁小姐吗!?”中年男子脸上出现激动的神情,对着宁竹拱手行礼,“是大郎君派我来的,想着这几日您就该到了。”
他是温策年的人。
宁竹闻言,微微颔首。
这中年男子又说道:“大郎君收到信后即刻禀明了知州大人,连夜派了精兵前往长溇堰,您且放心。此番承蒙宁小姐仗义相助,酬金不日便会送往府上,小姐且先安心休养,晚些时候我家大郎君备下薄酒,还望您拨冗莅临”
宁竹应了声“好”,等见了温策年,正好可以问问玉佩和纸条一事。
“你回去复命吧,不用跟着我。”
中年男人连忙点头,对着宁竹又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宁竹目送他离开,忽听一声脆生生的嗓音穿透嘈杂的人声:
“阿姐!”
宁竹下意识地扭过头。
宁荷正一手牵着季新桐,一手拼命朝她摇晃,她们身边还跟着卞含秀。
宁竹怔愣一瞬,也笑着抬手朝她们招了招。
应当祝衡关一行人到了,便算着这几日她也该回来了。
宁荷已经松开季新桐的手,迫不及待地撒开脚丫子跑过来。
宁竹蹲下身,张开手,任由小姑娘扑到她的怀中,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阿姐!我好想你!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小姑娘抽抽搭搭地说,“阿姐,你的骨头硌到我了呜呜呜……”
说着,小手却把人搂得更紧。
宁竹忍俊不禁,拍着后背哄着:“乖,阿姐这不是回来了吗,快不哭了。”
后头的季新桐和卞含秀也快步围了上来。
“回来就好。”季新桐悄然松了口气,“自从祝衡关他们回来之后,小荷每日都来这里守着,就盼着你回来。”
宁竹闻言,顿时心头一软,知道她们也是这么盼着的,不然哪会一起来干等着。
卞含秀上前两步,手指轻轻拂过宁竹的脸颊:“瞧着瘦了些,不过倒是长高了,正好秀姨锅里炖了排骨汤,回去多吃点,我还在缸里养了两条大黑鱼,就等你回来呢,今日杀了吃,好好给你补补……”
宁竹笑着说:“那可太好了,在外头我最想念秀姨做的饭菜。”
闻言,方才还哭鼻子的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哭腔里带着难以置信。
“阿姐,你不是最想我吗!?”
她扁着嘴,定定地看着宁竹,仿佛她要是说出半个“是”字,立马就能哭给她看。
宁竹不由失笑,连忙安慰:“当然最想你了。”
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
季新桐笑道:“快让你阿姐起身来,咱们回家好好给她洗洗尘。”
宁荷终于松开宁竹的脖颈,微微退开一些,不过还是紧紧牵着手。
季新桐又望了望宁竹身后,疑惑道:“怎么没见封大人?”
祝衡关一行人回来的时候也没说,她们还以为封炎是与宁竹一道的。
宁竹正弯腰给宁荷系松开的发带,闻言解释道:“他找到了薛大人的下落,找爹去了。”
“当真?!”卞含秀脸上浮现出喜意,“那真是太好了”
宁竹回家心切,一路上日夜兼程,看起来风尘仆仆的,脸上都透出了些许倦色。
卞含秀遂不再多问,连忙张罗着回家。
四人刚推开院门,一道灰影猛地扑了过来,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离家的这个月,平安才是全家变化最大的,如今已经长成威风凛凛的成年狼犬模样,唯独背上那块剃毛的伤疤还未长好,破坏了些许威猛霸气。
它立而起时,前爪几乎能搭到宁竹肩上,扑过来的力道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好在宁竹不是一般人,她单手抗住了热情似火的平安,又松开宁荷的手,蹲下身笑着使劲揉乱它颈间的厚毛。
“乖平安!你也想我了吧。”
“嗷!”
平安琥珀色的眼睛亮亮的,尾巴摇得飞起,顿时伸出舌头热情地糊了宁竹一脸口水。
“不许舔。”宁竹偏头躲闪,轻轻拍了拍它的脑门,再用袖子擦脸上的口水。
四人进了家门,卞含秀就忙忙叨叨往灶房去。
“快去换身衣裳休息休息,秀姨去给你端一碗炖好的排骨过来垫垫肚子,很快就能吃上饭了。”
宁竹应了一声,就带着宁荷和平安两条小尾巴回了房间。
房间仍保持原样,干净清爽,还隐隐有一股安神的草药香。
宁荷察觉到她的动作,指了指窗边挂着的香包,说道:“那是瑞萱姐姐送来的。”
宁竹脸上不由露出笑来。
等她刚换好衣服,门就被轻轻叩响。
“小竹,你换好了吗?”
“好了。”宁竹抬头回了一句。
宁荷跑去将门打开。
季新桐手中端着盛满温水的铜盆,边缘还搭着一张干净的布巾。
宁竹正要伸手去接。
“你别动手了,我来。”季新桐躲开,直接将水放在桌上。
“谢谢新桐姐。”宁竹笑着说,一边拧干帕子一边问道,“今儿怎么没见到承哥儿?”
季新桐眼中有骄傲也有担忧:“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承哥儿去书院了,他打算参加明年的科考。”
宁竹抬起头,表情有些诧异。
她还以为季新承会直接跟着宗成秋做事呢。
像是看出来她的疑惑,季新桐接着说:“宗大人是有看中他,是承哥儿觉得自己如今只有童生的功名,不足以服众,便主动提出想先参加明年科考。”
虽说朝廷已经名存实亡,会试和殿试没有了,但院试和乡试还是有的。
季新承这样选也无可厚非。
宗成秋身边留下来的必然都是有识之士,季新承不管从年龄还是身份上都服不了众,贸贸然去跟人竞争必然是会受到打压排挤。
倒不如明年过了府试、院试、乡试拿到了举人功名后再说。
当然,这样时间紧难度大,宁竹不敢说季新承一定会中举,但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是他自己权衡之后的结果。
他还年轻,且早早就凭本事入了宗成秋的眼,未来总是有无限可能的,搏一把路也会好走许多。
“不错。”宁竹也替他高兴。
季新桐又突然说道:“对了!瑞萱找了个医馆的活计,今儿还让我跟你这个未来师父告罪,她晚些时候就来。”
卞家只剩下卞瑞萱一个人,她手中的银钱怕是早就所剩无几了,她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接济,便在宁竹不在的这个月自己找了份糊口的差事。
她家本身就是做药材生意的,她经手又比较早,虽走的不是正统路子,但也是从小耳濡目染,会处理药材又知道不少医理,找个医馆的活计还是比较轻松的。
宁竹当然不会怪罪,毕竟人总是要吃饭的。
“我在家不会跑,让她专心医馆的事。”
两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卞含秀就端着一碗排骨汤走了进来。
宁竹本来还不觉得如何饿,可是一闻到这香味,肚子就“咕咕咕”开始叫。
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宁竹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平安还凑上,宁竹分了一块给它,剩下就不肯再给了。
见宁竹吃得香,卞含秀眼中划过一丝心疼,也不说话打扰她,转身回了灶房继续做饭。
等一碗排骨汤下了肚,外头就听到了卞瑞萱带着明显的喘息的声音,像是一路跑着来的。
“姑姑,小竹回来了吗!?”
闻言,季新桐起身去唤她过来。
“回来啦,这边。”
半晌后,卞瑞萱便带着浑身药香气快步走了进来。
她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袖口上还沾着些许药渍,额头上带着汗珠,显然是匆忙赶回来的。
她看到宁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宁竹倒是微微怔神。
蓦地想起来,那个中箭而亡,死前还在忏悔着,让她帮忙带话给卞瑞萱的侍女。
第92章 赴宴
若是不说, 从前往事也许就在心中过去了,说了出来,待知晓后难免会勾起一阵伤心。
宁竹不知卞瑞萱心中是怎么想的, 也不会轻易替他人做选择。
她抬起眼, 就见卞瑞萱正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平安回来的!我还给你带了蜜饯, 听小荷说你喜欢吃这个”
宁荷靠在宁竹腿边, 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宁竹揉揉她的头, 接过油纸包, 拈起一颗蜜枣放入口中。
枣肉绵软, 甜味在舌尖化开。
“好吃。”她放下油纸包,拍拍身旁的位置,“你坐,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语气稍稍带上了些郑重,冷不防这么一说,房间里整个安静下来。
卞瑞萱笑意微敛, 有些不明所以, 但还是坐了下来。
她看着宁竹略显沉重的表情,心中有些忐忑紧张:“什么事呀?”
“大概是关于曹家的。”宁竹斟酌着词句,“有个人让我带句话给你,你想听吗?”
听见“曹家”这两个字时,卞瑞萱的表情凝固住,猛地抬头。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掐进肉里也浑然不觉,语气滞涩地开口:“想, 我想知道。”
宁竹直视着卞瑞萱的眼睛:“她说, 他们都死了,也该轮她了, 是曹家负了你们。”
卞瑞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喑哑。
“她是谁?”
宁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她是谁,是个女子,年龄看起来与你差不多,长得跟你娘有些像尤其是眼睛。”
她又把那侍女传纸条给她,还有之后的事情一道说了。
卞瑞萱霎时间泪如雨下,声音里全是哽咽:“是她!是曹云水!一定是她!”
曹家唯一和她年纪相仿的只有曹云水,她曾以为曹家人都死了,没想到……可惜知道得太晚,如今曹云水也已经不在了,她没再见最后一面,也没有机会当面质问兰丰村的真相。
让阿娘郁郁而终的真相……
季新桐心疼地看着卞瑞萱,轻轻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这一刻,所有安慰的言语都显得多余,半晌无人开口,只余卞瑞萱低低的啜泣声。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宁松来了,人未到声先至:
“阿竹你回来了吗!三娘托我给你带了东西!”
“和桐儿她们在屋子里叙话呢……”卞含秀回道。
卞瑞萱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她说着站起身。
这些事情太过于痛苦,季新桐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带入卞瑞萱的境况那会是何种的崩溃。
卞瑞萱还能独自一人好好活下去,已经远远强过绝大多数人了。
这种伤痛不是旁人用言语能够化解的,只能靠她自己挺过来。
宁竹看着卞瑞萱出门,一个人默默走向隔壁的空屋,轻轻叹了口气。
她牵着宁荷,与季新桐一道出了屋子。
宁松扭头看见宁竹出来,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她没受伤后才露出笑来,将手上的布袋子递过去。
“三娘听说你解决了武波,就托我给你送了一份谢礼。”
原先抢景容粮队的时候,那武波伤了不少牙行和商队的弟兄,叶三娘心中始终记着这一笔,如今宁竹替她除了恶气,早就欢欢喜喜地将礼物备好了。
要不是知道今日他们一家团聚不方便上门打扰,她一定要亲自请宁竹去喝个痛快。
宁松说起时还模仿着叶三娘豪迈的语气,逗得几人方才低落的心情都好了些。
宁竹打开布袋看了一眼,里头装的不是别的,正是这套宅子的地契,还有先前给的没用完的租金和押金。
“太贵重了。”她眉头微蹙,推拒道,“这我不能收。”
她没想到叶三娘出手就是一套宅子,这可是价值几百两还有价无市的东西,她哪能平白无故就收下,当即就想要让宁松退回去。
宁松不收,无奈才说了一句:“里头还有我添了些。”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宁竹的目光。
虽然宁竹说照顾宁荷一切都是自愿,可他不能就这样接受,心中一直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回报宁竹。
她不缺银子,也不缺旁的,宁松见她这个房子住得还算是舒心满意,便正好这次就借着这个机会,去与原先的房东商议,高价买了下来赠与宁竹。
这当然不足以回报,宁松只是想减轻自己心中的些许愧疚。
“就当我是为了小荷买的,契书手续我都已经办好了,退肯定是不能再退的。”宁松也耍起了无赖,抱起双臂,做出不容拒绝的姿态。
宁竹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也不好推拉,只得暂且收了下来。
回头再把银子补上便是。
几人坐在堂厅里闲聊,主要是宁竹在给宁荷讲述自己这一去路上发生的事,说到硝场里的那些经历,把小姑娘听得脸色紧绷,季新桐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由于听得过于投入,季新承从书院回来时候还把两人吓了一跳。
话题暂时告一段落。
季新承瞧见宁竹安然无恙,如常朝她笑了笑:“回来了。”
宁竹也开口问道:“书院适应的怎么样?有把握吗?”
“尽力而为罢。”季新承嘴上这样说,可眼睛却闪着志在必得的光,他话锋一转,“说起来,我去宗府也是借了你的光。”
他正是那日去宗府帮宁竹告假的时候才在宗成秋面前露了脸。
宁竹摆摆手,并不居功。
“这可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也不是每一个去拜见宗成秋的人都会被他放在眼里的,眼下也是你的机会,要好好把握。”
季新承笑着微微颔首。
没过一会儿,季元武也下工到家,看见宁竹很是高兴,嘴里一直念叨着“回来就好”。
最后还是卞含秀听烦了,将人揪去给自己生火。
等鱼汤炖好后,灶房里就传出来喊开饭的声音。
卞瑞萱也从房间里出来,面上看不出哪里不对,想来是已经缓和好了,只是眼睛里还有些许血丝。
卞含秀问起时,被她用医馆忙没休息好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众人齐聚一桌,饭菜的热气在桌面上氤氲开来。
宁竹的碗被众人东一筷子西一筷子的填满了,只顾着吃,连筷子都没有自己伸过几回。
这顿饭吃得宁竹一本满足。
稍微晚些时候,温府就派人来请了,人在门外恭敬地候着。
宁竹也不推脱,回房间拿上装着纸条和玉佩的荷包就出门了。
到了门口才知道来的是祝衡关。
他今日一听下人们来报宁竹回来的消息,本来是准备上门来的,可是想想她应该不希望与家中人相处的时候被打扰,便放弃了登门的想法。
待到了傍晚才抢过来接人的差事。
祝衡关看见宁竹的时候眼睛亮起来,稍稍松了口气。
“路上还顺利吗?”
宁竹笑着道:“顺利,本来还想着能不能追上你们,没想到你们走得还挺快。”
祝衡关误会了,急忙解释道:“队伍里伤员太多了,再加上身后那些人穷追不舍,所以我只能”
宁竹本来是玩笑一句,没想到祝衡关竟然反应这么认真。
她连忙叫停:“我没生气,开玩笑呢,快走吧,也别让温大郎君久等了”
宁竹迈开腿走在前面,祝衡关瞬间止住声音追了上来,坐在前头给她驾马车。
温家虽然是朝廷钦犯,可是这恢弘、比起宗府来说也不遑多让的大宅院,可不是钦犯能够住得起的。
祝衡关亲自引着她进去。
他走在前头带路,微微压低声音对着宁竹说道:“今日除了大郎君,宗小将军和青阳道长也在。”
温家和宗家的关系她可以理解,只是这后头来的青阳道长又是什么意思?
像是看出来宁竹的疑惑,祝衡关解释道:“大郎君去请宗小将军的时候,恰好青阳道长也在府中,道长执意要同往,大郎君几番推脱不得,便一同带来了,他特意命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宁竹倒是无所谓,她今日本也就不是冲那一桌酒饭来的,只要温策年自己没意见,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穿过流水假山,走过回廊,宴席设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凉亭。
既能够欣赏到雨景,也能够隔绝有心之人靠近。
圆桌上坐着祝衡关口中说的那三个人,接下来的宴席他不便再陪同,宁竹就独自走了过去。
见到她踏着石阶而上的身影,温策年和宗明川都亲自起身相迎。
那穿着黑色道袍的青阳子大师则是坐在原位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宁竹。
“宁施主,你我有缘,这不又再见了。”
宁竹不置可否,只回道:“青阳道长,许久不见。”
见状,温策年微微侧身,右手虚引向梨花木椅。
“宁小姐快请坐,今日多谢你赏光。”
“客气了。”宁竹从善如流地坐下。
“今日策年说设宴邀你,我便厚着脸皮随他同来了,先前宁荷遭掳之事,我一直未得当面致歉,今日正好借他这方宝地备下薄酒,望你不弃。”
宗明川说着,亲手为宁竹斟了杯茶。
宁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摇了摇头说:“当然不会,都过去了。”
宗明川笑笑,继而说道:“你刚回来,多休息几日再去管教那几个小崽子吧。”
宁竹微微颔首,想起自己叽叽喳喳的小徒弟们也忍不住一笑。
众人寒暄几句,青阳道长就先开了口。
“快快上些酒吧,我这可是苦等好一会儿了。”
宁竹眉梢微挑,目光隐晦地瞧了瞧他。
这道长今日与初见时仙风道骨的模样倒是大相径庭。
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青阳道长没有半点不自,笑得坦然:“贫道今日特来讨这杯酒喝,宁施主莫要见怪啊。”
宁竹笑笑没说话,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桌面。
温策年和宗明川看起来跟这青阳道长都颇为熟稔。
听见这催促的话语,两人面上并无半分惊异,只余几分无奈神色,显然对道长这般做派早已司空见惯,似是屡见不鲜了。
温策年扬手示意,早有下人托着温酒佳肴次第而上。
众人面前不过一小壶暖酒配着精致杯盏,唯独到了青阳道长案前,竟是一坛封泥未启的陈酿。
陶坛落桌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引得青阳道长眼睛一亮。
青阳道长早已按捺不住,也不顾旁人,挑开封泥,抱起酒坛便自饮起来。
宗明川与温策年多少知道宁竹性情,只遥遥敬过两杯谢酒便不再客套。
青阳道长沉醉在美酒之中,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倒真应了先前“讨酒喝”的说法。
宁竹在家已经吃过了,浅浅的动了下筷子。
温策年瞧在眼里,遂放轻了声线:“可是饭菜不合宁小姐心意?我这便命人……”
他抬手就要唤人。
“并非如此。”宁竹出声拦住他,摸了摸袖口中的荷包,“其实是我心中有一事不明,想向温大郎君请教。”
温策年闻言即刻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
“宁小姐但说无妨。”
宁竹目光掠过宗明川和青阳道长,将荷包取了出来,将那块并蒂莲的玉佩取出。
“我想请温大郎君帮我瞧瞧此物。”
温策年脸上温润笑意,在瞥见宁竹掌心玉佩的刹那陡然凝住。
他喉结轻滚,声音有些发紧:“可否借我一观?”
宁竹将玉佩转递给他。
待玉佩入手,温策年又怀中取出另一枚形制相仿的佩饰。
他将两物并置端详良久,微微拧眉道:“当真是一模一样……这是我温家的玉佩,敢问宁小姐是从何处得来?”
宁竹目光紧盯着温策年的表情变化,说道:“从硝场七皇子麾下的人手中得来,我也很是惊讶,原想着温大郎君该不会是在同我开玩笑。”
“绝无此事!此玉虽属温家形制,却非我所有。”温策年声量微微提高。
宗明川听得也甚是不解,手中的酒杯悬在半空,忽而提议。
“策年,温家除你之外,还有何人持有此玉佩?唤来一问便知。”
话落便觉失言。
温家嫡系如今除了温策年与几位小辈,早已人丁凋零。
温策年皱起眉头:“我这一辈里,唯有温家嫡系子弟方能持有并蒂莲玉佩,是祖父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只是这玉佩之间并非全然相同。”
闻言,宁竹倒也没说信不信。
温策年招来侍从。
“差人去请二郎君,让他将贴身玉佩一并带过来。”
侍从领命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温策年望着宁竹,眼神诚挚:“宁小姐,这事我也不知究竟为何,也绝无有半分欺瞒,待家中二郎一来,你便可知。”
宗明川也在一旁帮忙背书,拍了拍温策年的肩膀:“策年跟七皇子从未有过半分联系,中间应当是有什么误会。”
不多时,侍从就带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少年过来,一眼就知道是温家人,那身温润如玉的气质与温策年如出一辙。
他先是向众人问好,接着就将身上的玉佩递给了兄长,好奇的目光在宁竹脸上停留片刻,又迅速低下头去。
温策年将三块玉佩并推至宁竹面前,指尖在其上分别点了点。
“宁小姐请看,这玉佩上的花瓣是否是不同的。”
宁竹仔细看着手中的三块玉佩,温二郎后头拿来的那块玉佩,确实跟先前两块都不一样。
花瓣的纹路朝向有着细微的差别,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宁小姐若仍存疑,我也可将家中其他人都——”
温策年话至半途,被宁竹抬手打断。
她语气平静:“不用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说着将玉佩推还过去。
祝衡关未曾向温策年提及玉佩之事,对方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想来他所言非虚。
温二郎收好玉佩后就行礼退下。
宁竹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两块沁凉的玉佩。
它们除了系带相异,其他完全就是一模一样,找不出一处不同。
温策年启唇几次,却不知从何说起,终究没再言语。
这时,青阳道长喝了一口酒,慢慢悠悠地开口,酒气随着他的话语飘散开来。
“不若给我瞧瞧。”
宁竹和温策年对视一眼,将玉佩递给他。
青阳道长将玉佩搁在桌沿,先念念不舍地瞅了眼手中的酒坛,又蓦地转向宗明川。
“你还喝不喝?”他的问题没头没尾。
宗明川不明所以,还来不及回答,青阳道长提起他手边的酒壶,将里面上好的温酒倒在了自己面前都没动过的空碗中。
酒液在碗中打着旋儿。
盛满后,他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将两块玉佩丢了进去,玉石撞击瓷碗的声音格外清脆。
“等着吧。”
他说着,又抱坛痛饮起来,衣襟上都沾满了酒液。
宁竹几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
亭中只剩下酒液滴落与青阳道长咂嘴的声音。
良久之后,青阳道长终于肯放下手中的酒坛,醉得两颊绯红。
他打了个酒嗝,伸手将两块玉佩捞起来。
先是眯眼端详片刻,口中说了句什么,便把玉佩转递给宁竹。
他的声音因为醉意而有些含糊:“诺,自个儿看吧。”
宁竹目光触及两块玉佩时,呼吸微滞。
原先相同两块玉佩,如今终于显现出了异样之处。
墨痕浸入玉内,在莹白底色上洇开分明笔画,一枚玉佩内显“策”字,另一枚则浮出“容”字。
第93章 宫闱秘事/开解
酒液顺着玉面缓缓滑落, 将宁竹的指尖沾染上酒渍。
她沉默一瞬,将玉佩递给温策年。
温策年接过玉佩的刹那,瞳孔骤然一缩:“这”
宁竹扭过头看向青阳子, 目光透露着锐利。
“道长既然知道这玉佩的玄机, 想来也清楚它的主人是谁吧?”
青阳道长忽然垂眸不语。
宁竹又从袖中摸出荷包, 抖出里面的纸条。
“我是从一个叫张德天的人手中得到的这个荷包, 里面装着那块玉佩和这张纸条, 他死之前曾说有什么七皇子的秘密要告诉我, 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
宗明川接过纸条, 手指抚平褶皱,低声念出上头的字。
“双生破元气,国祚将衰。”
他的声音发紧,最后一个字几乎微不可闻,抬头看向温策年。
烛光下,温策年的脸色微微泛白。
“道长曾在钦天监当值, ”温策年艰难地看向青阳道长, 喉结剧烈滚动,“您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与七皇子”
闻言,青阳道长浅叹一声,扶着桌沿起身。
“都是冤孽啊。”
“若与我相关,我必须知道真相!”温策年望着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青阳道长将手负在身后,眼中神色明灭。
“你当知道,你父亲曾经有个姐姐, 曾入宫为妃。”
温策年浑身一震。
温家在多年前确实送过嫡女进宫, 被册封为嫔。
此女名唤温正妤,在温策年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病逝, 宫中未曾留下血脉,府中也也很少再提起这位姑姑。
“其实,她当年曾诞下一对双生子,这在帝王家自古便是不祥之兆,”青阳道长的声音低沉,“她不忍心看着两个无辜的孩子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彼时我与温家私交甚笃,她便将消息捂住,托我传信给你祖父”
在那个时候,面对女儿死前最后的祈求,温家主只能从襁褓中抱走健康的那个孩子,将另一个羸弱的孩子留在深宫。
后宫纷争不断,温嫔本就因难产伤了根本,她自知命不久矣,失去母亲的婴儿又如何能够活下去。
后来她便与温家同老皇帝达成了秘不示人的约定。
“之后不久,温嫔就离世了,留在宫中的那个孩子抱给了当时还只是安嫔的贵妃,温家为了保住另一个孩子的性命,几乎不再提及在宫中的那个孩子。”
世上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廊外骤雨突至,一道白光划破夜空,映照出温策年那张惊愕的脸。
他耳畔嗡嗡作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所以,我就是那个被抱出宫的孩子,七皇子就是我的——”
青阳道长微微颔首:“孪生兄弟。”
温家到底是对宫中的孩子心存一丝愧疚,温家主便命人打造了并蒂莲玉佩,也给七皇子留作念想。
众人皆是没有想到,这一块玉佩竟然牵扯出这些宫闱秘史。
亭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吹动帷幔的窸窣声。
宁竹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此刻心中最不好受的是温策年。
看见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沁出血珠却浑然不觉疼痛。
父亲从清正廉洁的好官,变成了昏庸不仁的老皇帝,从小到大接受的一切都在他心中轰然崩塌。
宁竹忽然懂了七皇子的疯狂。
难怪临终前会嘶哑着问“为什么是我”。
生母早逝,自己被安贵妃抚养长大,偏偏对方此后再无生育,不知是否有其中的原因,或许难免将怨气迁怒于他。
先天不足的病体,深宫倾轧的寒意,让那个孩子变成了一条长着獠牙的毒蛇。
七皇子有玉佩,也知晓自己的身世,他在涉州投放瘟疫,又何尝不是用最惨烈的方式在向温家复仇。
宁竹心中也有些唏嘘。
她不会同情七皇子,不然那些被他害死的无辜百姓算什么。
对方有罪,且罪恶滔天,可溯本追源,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分明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也难怪张德天握着秘密直到咽气,这种宫闱秘辛,谁敢轻易掀开。
就在这时,青阳道长突然抬眼看向宁竹。
他的声音清明,仿佛瞬间醒了酒:“宁施主可有想问之事?”
宁竹挑了下眉,确定他问的是自己。
她盯着青阳道长:“道长此前唱的童谣预言,可还会应验?”
难怪初见时觉得面熟,不过是被他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给骗了过去,此刻再看,这喝酒醉酒的神态,分明就是边镇遇见的那个酒疯老头!
青阳道长顿了一下,干笑两声:“这就被认出来了?”
“道长伪装得好,我竟然第一眼未曾认出来,”宁竹似笑非笑地打量他,“所以涝灾是真的?”
如若真让七皇子得逞炸毁长溇堰,洪灾恐怕在所难免。
这酒疯子真能够未卜先知?
这个问题在宁竹唇边过了一遍,又咽了回去。
罢了,想必也是问不出来。
青阳道长被她的目光看得后颈一凉,连酒都醒了。
他悻悻说道:“咳咳,天道无常,难以预测”
果然。
宁竹看着他,嘴角微微抽动,脸上就差明晃晃写上“嫌弃”两个字。
问了又回答不了,有什么可问的。
温策年自己还需要时间接受这隐藏多年的真相,宁竹几人作为客人也不便多留,他强撑着送他们到门外。
这场宴席也就这样不了了之的散场。
天色已晚,外头的雨又下大了,照旧是祝衡关驾着马车送她回去。
祝衡关察觉到了散场时微妙的气氛,他看着宁竹脸上透露出来的淡淡倦意,也没再多问。
马车很快就到了巷口。
屋檐下亮着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听见车轮的声音,院门很快就被打开。
来开门的是季元武,连忙打着伞让宁竹快进屋去,又客气送走了祝衡关。
季元武笑呵呵道:“你秀姨方才还念叨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心里正担心呢。”
时辰太晚,卞瑞萱和宁松都已经赶在宵禁前离开,家中人都没睡,在堂屋里点了油灯等她归家。
宁竹心中一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我回来了。”
“阿姐!”宁荷从屋里跑出来,又变成了小尾巴。
这会儿她可挤不过平安了,一人一狗抢位置,她差点就被平安的脑袋给推了个趔趄。
她抱着胸,小脸气得鼓鼓的,撅起嘴巴:“臭平安!”
被骂的平安无辜望过去。
宁竹看得忍俊不禁,一手揉着平安毛茸茸的脑袋,一手牵着宁荷的小手,让它们各占一边才算是哄好了。
卞含秀笑得温柔,说道:“喝酒了吗?我去给你熬碗醒酒汤去。”
宁竹忙摆手说道:“不用了秀姨,我没喝多少,就抿了两口,待会儿直接洗漱睡下就行。”
见她坚持,卞含秀才重新坐下,目光慈爱:“今儿刚回来就又出门赴宴,定是累坏了,承哥儿在灶房烧了热水,快去洗洗歇息吧。”
季新桐笑着挽住宁竹的手臂:“我去给小竹搓背,阿爹阿娘,你们也早些歇下吧。”
“欸,那你们弄完也早些睡,浴桶明日再收拾也成”卞含秀交代道。
季新桐挥挥手,催促着爹娘离开。
“知道了,你们快去吧!”
等卞含秀夫妇离开后,刚好转过身就撞见季新承走进来。
他的衣袖挽到手肘,小臂上面还沾着些柴灰。
“小竹回来了,正好水烧热了”
话话没说完,也被季新桐给撵去睡觉。
“你明日还要早起去书院,快去歇息。”
季新承瞧着阿姐急切的模样,便知她们有私话要说,笑了笑顺从地转身回了屋子。
季新桐虽有事想谈,却还是先替宁竹兑好洗澡水。
温热的水汽漫上来时,她端了小板凳坐在浴桶边,用柔软的布巾擦着宁竹后背,终于开了口。
“瑞萱今日一直装作没事的样子,”季新桐往宁竹的肩膀上浇水,“走之前还让我跟你说别担心她。”
宁竹微微颔首,水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
“你也别太担心,她定然能够缓过来的。”
季新桐轻轻“嗯”了一声,半晌才惆怅开口:“家中所有人都有事情要忙,偏我总是不知该做些什么,我不想就这么随便的说亲嫁人”
话音渐低,尾音几乎融在水汽里。
宁竹听着却是困意顿消,差点惊得坐起身来,水花四溅,声音都险些破音。
“嫁人!?谁让你嫁人!?”
这才不满十五岁的小女孩,嫁什么人!说什么亲!
秀姨和季叔平时都很疼爱季新桐,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听到宁竹激动的语气,季新桐蓦地回神,连忙说:“不是!我就是感叹一下。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隔壁有家人结亲了,新娘子跟我一般大,有人问起我有没有许配人家,议论说我这年纪该相看了,还说再大就难找到”
虽然说这话的人已经被卞含秀给不留情面的撅了回去,可季新桐心中总是记下了。
宁竹眉头紧紧皱起:“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季新桐怔愣一瞬,又低下头,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庞。
“我知道的小竹,其实我不是害怕嫁人,亦或者没办法嫁人,我是害怕自己没有一技之长,不像你和瑞萱那样……我不想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这些话在她心中憋了有一些时日了,她也不知该对谁说,恰逢提起瑞萱,她才忍不住倒了出来。
季新桐颇有些愧疚:“对不起小竹,你才回来我就跟你说——”
“新桐姐,”宁竹转过身,趴在浴桶上,神情认真地说道,“若是不知道做什么,那不如就都试试,总能找到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和家里人肯定是支持你的。”
季新桐望着她,重重点了下头。
宁竹笑着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放开手去做,我给你兜底!”
她现在可有钱了。
季新桐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笑得温柔:“那就太谢谢你了。”
……
两人收拾好说笑着出来,宁荷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攥着拳头,像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
季新桐比划个手势,轻手轻脚回了房间。
平安听见脚步声机警地抬头,耳朵竖起来,看见是宁竹下意识摇了摇尾巴。
宁竹挠挠它的下巴,轻声说:“晚安。”
烛火熄灭,满室静谧,沉沉夜色,一夜好眠。
——
宁竹在路上奔波了月余,身体本就乏累,昨日归家后又搓背泡澡放松心神,今早竟难得懒了懒床。
外面雨声阵阵。
季新承天不亮就已经去了书院,季元武也上工去了,卞含秀赶早市未归,家中只余下平安、宁荷和季新桐。
季新桐就着昨日的排骨汤煮了细面。
刚吃过早食,院门就被敲响了。
宁竹去开的门,外头祝衡关穿着一身劲装,怀里抱着个大箱子。
他发尾有些湿润,微微抬起箱子:“我来送酬金。”
没想到温策年昨日受了那般冲击,竟还记着这事。
宁竹微微侧身让开:“进来吧。”
见到来了客人,季新桐很快沏来茶,茶杯上还冒着热气。
祝衡关将木箱放在桌上,接过茶杯道了声谢。
“这是大郎君给的酬金,还有宗知州给的赏银。”
阻止七皇子炸毁堤坝的事不便声张,宗明川便将赏银托温家一并送来。
祝衡关没说,宁竹去本来就是为了救他,酬金也合该他来给,于是就在原本的酬金里又加了一些。
所以宁竹抬手打开箱子,看见的就是一水白花花的银子,甚至还有两个金元宝,几乎晃花了眼。
“这么多?”宁竹挑眉。
祝衡关故意玩笑道:“我的命和那些消息,总归值些钱。”
听他如此一说,宁竹也不推拒了。
反正这银子拿得不亏心,何必客气。
宁竹将箱子收下,祝衡关才开口问昨日宴席上的事。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昨日玉佩的事”
宁竹开口道:“内情我已清楚,你不必再问温大郎君。”
她知道自是无碍,毕竟她没什么受限于人的,可祝衡关还在温家当差,知道太多恐惹麻烦。
祝衡关听懂了弦外之音,放在膝头的手紧了紧。
“其实我已经从温家辞去了差事,今日过来,除了送酬金以外,我还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院门处就突然传来卞含秀着急忙慌的呼声。
“洪水!是洪水来了!城西那边都被淹了!”
第94章 洪水
此话一出, 宁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紧紧皱起。
不是都派了精兵去看守长溇堰吗?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宁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对着祝衡关说道:“稍候片刻。”
后者没说完的话只能重新咽了回去。
宁竹急忙走出屋子, 看见卞含秀手中拎着一个菜篮子, 鬓发跑得都有些散乱了。
季新桐扶住她的手臂, 拍着背给她顺气, 声音轻柔, 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担忧。
“阿娘别急, 慢慢说。”
平安和宁荷也站在她身边, 神情紧张。
卞含秀心知自己方才一惊一乍的,怕是吓到孩子们,喘了口气连忙说道:
“今早我往集市去时,听闻有人说,城西那条河一夜之间水位骤涨,已经快漫过码头。瞧那情形, 保不齐再过些时候, 便要漫到咱们这边来了。”
她只是听旁人说了一嘴,个中实情自己也不清楚。
宁竹眉头微皱,声音冷静:“您先别慌,今日就先待在家中,等我去城西瞧瞧再说。”
本来想骑马去的,只是城中不能随意纵马,上回她是为了救宁荷情有可原,宗明川也没有追究, 这回可不行了。
卞含秀忙不迭点头, 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你穿好了蓑衣斗笠再去啊,要是看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赶快回来。”
“我也去!”季新桐也连忙说道, 手指已经抓住了挂在墙上的蓑衣。
卞含秀只对着两个孩子反复叮嘱:“见不对就回来!”
“好。”宁竹回身接住季新桐递过来的蓑衣和斗笠,对着祝衡关说,“万一真的有洪水,你晚回去也危险,我便不多留你了。”
祝衡关倏地站起来:“我同你们一道去吧。”
路就在那,谁想去都行。
宁竹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祝衡关随即去外头,动作利落地穿好了蓑衣。
三人冒着雨快步朝着城西去。
从昌平巷过去,平日里要走个一刻钟时间,此刻三人脚程飞快,埋头赶路,转眼便到了城西河边。
果然如同卞含秀说的那般,一夜之间河水暴涨。
河水翻滚着激起浊浪,里头全都是黄色泥沙,面上枯枝碎叶打着旋儿的飘,一根粗壮的树干被冲得上下翻滚,显见得暗流汹涌。
水势已漫过码头,拍岸时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将岸边的花草冲得东倒西歪,上游的轰鸣越来越大声。
宁竹看这情形,提着的心反而稍微放下了些。
这看着不似长溇堰决堤,若真是堰坝出事,水流该是陡然倾泻而出,根本不会给人反应的时机,而不是像这样渐渐漫涨。
她侧过头问季新桐,声音穿透雨幕:“这几日都是大雨吗?”
“从前日开始的,突然雨势就变大了。”季新桐声音被雨声冲得有些模糊。
闻言,宁竹推测,应该是连日暴雨超出河道承载,亦或上游泥沙淤积所致。
她望着河面,眼神渐沉。
“走,先回去!”
三人折返时,正遇上一队巡城士兵,显然也是接到城西涨水消息,前来查探的。
为首的将领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宁竹只盼他们能够有办法遏制住这河水的泛滥。
不过也难,这暴雨是天灾,谁也不知道老天爷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远处的雷声滚滚,就像是某种不详的预示。
城西离昌平巷并不算远,地势也较矮,宁竹不敢拿家中众人的性命冒险,决意近日另寻住处。
“我去问问阿兄,看能否在郊外寻个宅子。”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
“我有处空置宅院,”祝衡关突然开口,“虽不在郊外,但地势高,若不嫌弃,可暂居那里。”
宁竹略一沉吟:“你先带我去瞧瞧吧。”
若是可以,倒也不用舍近求远,再去麻烦宁松。
宁竹扭头看向季新桐。
后者会意,点头道:“你们去吧,我回去跟阿娘说,赶紧收拾行李。”
她还要检查家中装粮食的大缸有没有密封好,万一洪水真的到来,决不能让水把粮食给淹了。
他们分两头行动。
祝衡关所言的宅院在城北,距昌平巷尚有段距离。
宁竹此前从未来过这片,此处因有处地势较高的缓坡,不似周边热闹,倒显得有些冷清。
再往坡上望去,隐约能看见寺庙的轮廓。
宁竹多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屋子瞧着许久无人居住,门楣上的蛛网在风中轻轻晃动,铜环上都积了好些灰尘。
祝衡关走到门前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没有带钥匙。
他的表情一僵,手指在腰间摸索的动作顿住,声音里带着几分窘迫:“你稍等片刻。”
宁竹微微颔首。
她站在屋檐下,看着祝衡关三两下就从墙头上翻进去,没过多久,侧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进来吧,”祝衡关对她说,“这是原先大郎君还未置宅院时暂住的地方,有些时日没人来过了,屋子可能有些脏,还没来得及打扫”
宁竹随着祝衡关走进宅子。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屋内看着倒不似外面那般破旧,除了灰尘多些,家具陈设都还齐全。
虽不如昌平巷的宅子宽敞亮堂,也没有水井,但胜在邻居少、环境清静。
总体来说,作为暂时落脚的地方,宁竹还是很满意的。
她转头问道:“你打算怎么租?”
祝衡关摸了摸后脑勺:“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我都没来得及报答,能帮上你这一点小忙,我已经很高兴了。”
宁竹摇了摇头,不答应:“一码归一码,若这样,我就不租了。”
说罢作势要走,祝衡关连忙伸手拦住她,表情有些无奈。
“一个月一百文总行了吧?我是真心想要感谢你的,给我个机会都不成?”
这价格连好客栈一晚的房钱都不够。
宁竹还想再说,祝衡关却抢着道,语速也快了些:“我已从温家辞了差事,如今也无处可去,正好也要搬来这里。我又不会做饭,不如让我跟着你们一起用饭,就当抵了房租,如何?”
家中本就没几口人,多他一个也不碍事,就是要辛苦秀姨了。
宁竹心中盘算着,一直没说话,祝衡关心中一急,索性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我孑然一身,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报答这三次救命之恩,就算收我当个看家伙计也行……”
宁竹看着他,上一个这么说的还是封炎,如今人也不知道到哪儿了……
她很快收回思绪,眼下再找这么合适的住处怕是不易,不如就顺水推舟,承了这份情。
宁竹便打断祝衡关的话。
“那这段时日就麻烦你了。只是伙计的事,我如今在宗府当武师父,实在用不上,先不谈这个。”
祝衡关倒也不沮丧,只要离得近,还是有机会的。
他欣然点头答应,明明是房东,看起来却是比宁竹这个租客还要高兴。
“我这就留下来打扫,晚些时候换把新锁,再把钥匙给你送去。”
宁竹颔首:“好,那我先回去告诉他们。”
祝衡关握着扫帚,目送她雨中离开
宁竹并未立刻回昌平巷,而是转道去了宁松的牙行。
牙行里,叶三娘正指挥着伙计们搬账册,见宁竹进来,她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道:“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宁竹笑着跟她打了招呼,说起城西渡口水位上涨的事儿,又将晚上搬家的事情告知了宁松。
她问道:“你们可有去处?”
“你不用担心,我们在郊外的园子地势最高,真要发洪水也淹不到。”叶三娘笑着说,又环视四周,“不过我这店里的摆件得要收一收,别到时候给我泡坏了。”
宁松也道:“若河水真漫到这边,牙行就放几天假,让兄弟们歇歇。”
见他们已有打算,宁竹便不再多言,她还得赶回去把找好住处的事告诉卞含秀她们。
等她到了家门口时,卞含秀已在灶房清点着要带走的物什。
搬了好几回家,这些活儿已经是驾轻就熟。
她系着围裙,正蹲着从橱柜底层取腌菜坛子,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小竹回来了?帮我把那个大竹筐递过来,院子看得怎么样?”
宁竹脱下蓑衣靠在门边,顺手拿起墙角的竹筐递给她,将情况说了说。
正好季新桐也走进来了,宁竹又对她说道:“让瑞萱也跟着我们一起住过去吧,她一个人不安全。”
“我也是这么想的,”季新桐面露担忧,抿了下唇说道,“只是瑞萱她”
刚来壁州城的时候,卞含秀就担心她孤身一人,邀她同住,可是她却是要强惯了,死活不肯答应。
宁竹便道:“你跟她说,师父的话也不愿意听吗?”
“小竹,你答应收瑞萱为徒啦!?”季新桐微微睁大眼睛,又笑着说,“那她保准得跑着来!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她。”
她兴冲冲地举着伞跑出家门。
宁竹望着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卞含秀轻声说道:“谢谢你,小竹。”
宁竹笑着摇了摇头。
她收卞瑞萱为徒,可不是看在卞含秀的面子上,而是对方的执着坚韧是真的有打动她。
宁竹跟卞含秀一起收拾完灶房,转身回房间收拾自己和宁荷的行李。
推开房门,就瞧见宁荷正踮着脚从衣柜里取衣裳,有模有样地折好放进箱子里。
“阿姐,我收好啦!”宁荷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
宁竹帮她检查了一遍,确实该带的都带上了,连宁松后来给她买的皮影、毽子这些玩具都仔细地包好了。
“阿荷真厉害啊。”她惊讶夸赞。
宁荷顿时笑得心满意足,踊跃道:“阿姐我来帮你!”
宁竹笑着说“好”。
她让宁荷去收拾洗漱用具,自己将卞含秀做好的厚外套、袄子都放进箱笼里,毕竟这天儿眼看着要降温了。
另外还要带上厚被褥和装着所有身家财产的箱子。
宁竹把不带走的衣裳全放在衣柜顶层,用油布包好防湿,又看着自己新做好还没用多久的床榻和衣柜,难免有些心疼,暗自想着走时找东西垫一垫。
随后宁竹去了存粮的库房,零散粮食已被季新桐收拾好,晚些时候一并运走。
大缸顶上都已经用油布缠了好几层,麻绳勒出深深的凹痕,宁竹蹲下身,仔细检查缸底有没有裂缝。
待一切妥当,季新桐便带着满脸激动的卞瑞萱回来了。
卞瑞萱的头发被雨水打贴在额头,人略显狼狈,却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医馆这么早就歇业了?”宁竹有些诧异。
“才不是呢,”季新桐弯着眼睛笑,“她听见消息就忍不住告假跑回来了,生怕我是骗她的呢。”
卞瑞萱盼着一天盼了许久,丝毫没有扭捏,叫“师父”叫得干脆利落。
宁竹轻轻“嗯”了一声:“快回去收拾行李,晚些时候帮你搬。”
卞瑞萱点点头,又像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没过多久,季家父子也陆续回了家,宁竹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们。
“若真发洪水,书院怕是要停课了。”季新承将包裹着书箱的油布取下来,看书本有没有被打湿,自己发梢还滴着水都顾不上。
季元武听见宁竹已经找好新住处,边解蓑衣边说,声音里带着感叹:“还是小竹麻利,我今日听见有客人在说,城西的水都快没到小腿肚了,正打算回来告诉你们,谁知你连地方都寻好了。”
“也是碰巧了,今日祝衡关正好来了,租的是他的屋子。”宁竹说着,帮卞含秀把最后一个包袱系紧,放在推车上。
卞含秀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那得好好感谢人家。”
“往后要一起住些日子,有的是机会。”季新桐将最后一摞碗用稻草隔开,“咱们快些吃晚饭搬走吧,不然总悬着心。”
宁竹也正有此意,简单用过晚食后,季元武和季新承收拾行李,她与季新桐等人先将包袱箱笼运过去。
马车碾过湿滑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搬家动静不小,有邻居前来询问。
一个老妇人撑着伞,站在门口张望:“这是要搬走了?”
卞含秀就把今日城西渡口的事情说了说。
老妇人摇摇头,嘟囔着“大惊小怪”,蹒跚着回了屋。
也有人脸上出现些许忐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该说的说了,剩下的他们也管不着。
等到了城北的宅子,祝衡关已经将屋子给擦拭过一遍,看起来干净了许多,宁竹等人来的时候,他正在擦第二遍。
见他们来了,祝衡关连忙放下手中的抹布。
“真是麻烦你了,”卞含秀忙道,“快别忙活了,等我们来收拾。小祝吃过饭没?我去灶房给你下碗面?”
祝衡关只笑呵呵说自己吃过了:“来了就当是自家,千万别跟我客气。”
几人聊了两句,就各自收拾起来。
宁竹又回身去帮卞瑞萱运行李,再把剩下零零碎碎的都运过来。
一直忙活到天色黑尽,众人才在新家安顿下来。
许是换了新床,宁竹今晚有些睡不着,闭眼躺在床上假寐。
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大。
三更时分,一道尖锐的铜锣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宁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
外头,更夫拎着灯笼,随着衙役们在街巷中疾走,手中的铜锣敲个不停,嘶吼声穿过雨幕:
“奉知州大人谕——洪水将至!各家速携老幼、粮米,往城北静禅寺迁徙!”
这声音在夜里听着格外惊心。
第95章 战乱再起
灯笼昏黄的烛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定。
地上浑浊的流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渐渐漫过门槛,顺着缝隙流向屋内。
街上家家户户都点起火烛,巷子里人影绰绰, 惊慌的私语声此起彼伏。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拄着拐杖, 仰头小心询问:“几位官爷, 您说的洪水”
“老人家别问了!您腿脚不方便, 洪水就快来了, 赶紧走吧!”更夫急忙说道。
“静禅寺已备下油布帐子!”衙役抹开额头上的雨水, 声音沙哑, “尔等只需带上钱粮速速离去!”
他们说完便不再理会,脚步匆匆奔向下一条街巷。
见状,街巷中的百姓也不敢再在家中停留,连忙回身去收拾行装。
夜晚再不复寂静。
宁竹被敲铜锣的动静惊醒后,起身披上外衣推开门出去。
家中人除了宁荷几乎都被吵醒了,一行人点了蜡烛, 聚集在堂厅。
卞瑞萱正拢着烛火, 面露忧色:“我方才好像听见什么洪水?”
“我也听到了。”季新桐抿唇道。
季元武皱着眉头,望向门外黑沉沉的雨幕:“要不我去看看?”
“别去。”宁竹摇了摇头,转身取下墙上挂着的蓑衣,“外头情况不明,我上屋顶看看。”
这处地势高,若城中真有什么大动静,站在屋顶上一眼就能看见。
“今儿晚上冷,再多穿一件, ”卞含秀急忙给她披上件厚外衣, 手指在她肩头紧了紧,“当心些。”
宁竹点点头, 轻松地翻上屋顶。
她眯起眼睛望去,城西方向漆黑如墨,只亮着零星火点,而城东城南的火光正盛,正在陆陆续续向着城北这边汇聚,形成一条蜿蜒的长龙。
“想来是城西的渡口出了问题,百姓们如今都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来。”宁竹说着滑下了屋檐。
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时,祝衡关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突然抬头。
“有人来了。”
季新承已经走到了门边,透过狭窄的缝隙,他看见身穿蓑衣的官兵们列队而过,后面的推车上不知放着什么,堆起老高,用油布覆盖着。
他猜测应当是粮食之类的,声音沉了下来:“官府的人,看样子是要把灾民安置在静禅寺。”
宁竹眉头微微皱起。
静禅寺地势高,暂且不用担心被淹,但若灾民聚集,时间长了可就不光是洪水的问题了
她低声道:“回去休息吧,今晚都警醒些,明日再起来看看情况。”
众人各自回房,每间屋子里都是此起彼伏的翻身声,今晚无人能够安然入眠。
宁竹浅浅眠了片刻,到了后半夜越发冷了,她担心宁荷着凉,又起身多加了一床被子。
幸好昨日搬家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将厚被褥袄子都给拿了过来。
这一夜就在全城百姓们的提心吊胆中过去了。
昨晚外头的脚步声就没有停下来过,等到天微微亮时,声音似乎变得更大了。
宁竹睡不着,索性就又穿着蓑衣上了房顶。
晨雾中,静禅寺方向人头攒动,哭喊声隐约可闻。
城西那边已经是一片汪洋,几个黑点站在屋顶上拼命挥手,不多时,有官兵划着小船,将人接了出来。
那些大多都是没有听从昨夜的谕令及时撤走的百姓。
宁竹叹了口气。
洪涝终究还是来了,但所幸看着尚未到失控的地步,眼下官府的调度还算有序,安置解救灾民的举措也在进行,短时间内不用担心会乱起来。
宁竹没有多看,她转头望向家的方向。
混浊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几个身影正艰难跋涉,积水已经没过大腿,但看着还是比城西稍好一些。
不知道水位还会不会继续上升。
宁竹心头涌上一些忧虑。
万一没过大缸就糟了,那些油布防水怕是撑不了多久。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宁松卷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
“季叔!”宁竹低下头对着离门口最近,正在喂马的季元武说道,“阿兄来了!”
“松哥儿来了?”季元武忙放下手中的草料,转身去开门。
宁松看见门开了,他加快步伐,先叫了一声“季叔”。
季元武应了一声:“小竹方才在屋顶上看见你了。”
宁竹从屋顶跃下。
“我来看看你们,听说灾民都往这边来了。”宁松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裤腿滴着水。
宁竹让人赶快进来,拿了干布巾递给他。
“这几日别来了,太危险,三娘她怎么样?”
他这么早就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没亮就从郊外赶过来了。
“我知道的,我和三娘都安好,你放心吧。”宁松擦了把脸,又说道,“路上好多店铺都关门了,还好先前我们买了许多粮食,足够支撑这一段时间了。”
他不过是听了宁竹的劝,随手囤了些粮食,没想到真的派上了大用场,不然眼下这种情形,莫说买粮,怕是连个卖粮的人影都寻不见。
宁松也没有待上多久,待雨势稍歇他就要离开了,宁竹顺便驾马车送他和卞瑞萱几人出门。
先送了季新承去书院,然后送宁松,正好季元武和卞瑞萱上工的铺子离得不远,最后就一道送了。
虽然今天大概率是不上工的,但还是得去看一眼。
宁竹跟卞瑞萱他们说:“我去一趟宗府,晚些时候再回来接你们。”
先前宗明川让她好生歇息两天,不着急过去,但她这次出远门算是替自己赚了外快,拿着宗府的俸禄,还耽误了孩子们的习武进度,总觉得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
回家都两天了,还是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一眼吧。
街道上积水横流,马车轮子推开水流,碾过时溅起重重水花。
在宗府门前,宁竹的马车被几辆满载行李的马车堵住了去路。
她无奈只能自己下来走这一段路。
刚到门口,宗府侍卫惊喜的喊声:
“宁师父回来了!”
宁竹笑着回应,又道:“我来拜访——”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一阵小孩儿的哭声给打断了。
“我不想走呜呜呜……”
宁竹耳朵一动,听出来这是小九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只见宗明川一手拎着一个哭闹的孩子,身后还跟着三个焉头耷脑的小豆丁。
正是她月余未见的小徒弟们。
宗明川看见她时讶异了一瞬。
小九看见她,顿时眼睛一亮,立刻伸出小短手。
“师父救我们——!”
……
最终孩子们还是被塞进了马车。
小九几个泪眼汪汪地趴在车窗上,眼神念念不舍。
“师父四叔保重~”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街角。
宗明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宁竹引入府中。
两人穿过忙碌的扫水仆役,在堂厅里落座,侍女忙奉上热茶。
宁竹捧着茶盏暖手,问道:“为何突然要送走他们?”
看那行装收拾的架势,更像是要出远门,并不像是为了短暂避开洪水。
宗明川顿了顿说道:“家中长辈念着孩子们,送他们回老宅去。”
他口中的老宅在距壁州城五十里的朝县,那里才是宗家世代聚居之地。
宁竹指尖轻叩杯沿。
她不知道宗明川说的是真是假,但是不妨碍她从这件事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好端端的要将几个孩子送走,还一副不容商量的着急模样,怎么看怎么奇怪……
宁竹望着他,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
宗明川无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开口。
“有些事我不便多言。如今老皇帝已是油尽灯枯,怕是撑不了几日了,偏偏七皇子的尸身又突然在嵊南关被发现……”
宁竹心中一跳。
景容死在何处她最清楚不过,脑海中回想起对方死前说的那番话,再想想他与广信王的狼子野心……
她蓦地看向宗明川:“你的意思是——”
后者微微颔首,表情有些沉重。
“壁州,要打仗了。”
茶盏中的热气升起,又很快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散。
这个节骨眼上,七皇子的尸首出现在嵊南关只会是广信王的手笔,他势必会借此对壁州发难。
从古至今,打仗最遭罪的总是老百姓。
宗明川从小在壁州长大,对这里的百姓、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极深的感情,倘若可以,他断不愿见故土刀兵四起,战火连天。
可是时局却是由不得他们。
宁竹抬起眼,目光沉静:“不止有涉州吧?还有蛮族。”
壁州兵强马壮,断不至于对涉州如此忌惮,可眼下宗家却提前将老弱妇孺悉数送走,连后路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实情恐怕远比他口中说的要危急得多。
宗明川执茶的手顿了顿,茶水表面荡开波纹。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划过苦涩的神情:“你只猜对了一半。”
老皇帝对宗家的忌惮早已深入骨髓,他昏聩到全然不顾的时候,极可能趁着壁州与涉州蛮族交战之际,趁机从郦州发兵。
到那时,壁州将陷入三面受敌的绝境,胜算何其渺茫。
宁竹看见他指尖微颤,那不是恐惧,是积郁的怒火。
“姓景的都喜欢与虎谋皮。”宗明川冷笑一声,“只怕最后会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蓦地看着宁竹,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喉结微微滚动,咽下了许多未尽之语。
最后只沉声说了句。
“若想走,尽快吧。”
宁竹这样的人物,兄长定然不会轻易放手。
可宗明川深知她并非贪图权位之人,她曾救过他一命,如今助她安然离去,也算略尽偿还之意。
第96章 离开
宁竹从宗府出来时, 天色阴沉得厉害,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从在原北县时,她就莫名被七皇子纠缠了一路, 她不想再与这些“天家贵胄”沾上边。
自来到这个时代, 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带着家人好好活下去。
壁州将乱, 何处能是容身之所?
宁竹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如今战乱还未起, 他们尚有选择的余地, 是走还是留?走的话又去哪儿……
她怀着满腹心事, 照着原路返回去接卞瑞萱和季元武回家。
铁匠铺今日不上工, 医馆那边却是人满为患,昨夜大雨降温,好些人都着了风寒,隔着条街都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大堂因积水无法看诊,所幸二楼尚可坐诊,此刻楼梯上已经站满前来求诊的病人。
宁竹站在楼梯口往上瞧了瞧, 看见卞瑞萱忙的脚不沾地的身影, 想了想,转身对着季元武说:
“瑞萱还在忙,咱们先回去吧。”
返程途中,雨势似乎是小了些。
两人行至巷口,远远便看见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自家门前逡巡。
宁竹眉头一皱。
“那人在咱们家门口晃什么?”季元武也看到了。
那是个身形瘦弱的中年男人。
季元武撸起袖子,露出常年打铁的结实臂膀,翻身下车便大步流星朝那人走去。
那男人听见声音惊慌回头,看见朝自己气势汹汹逼近的季元武, 拔腿就想跑。
“站住!”季元武疾步追上, 一把将人按倒在地,厉声质问, “你行踪鬼祟的在我家门前做什么?!”
“我、我只是”男人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他本是城西灾民,洪水来得迅猛,他来不及带干粮,官府救济的粮食对他而言,不过勉强混个水饱。
他正琢磨着从哪弄来的吃的,恰巧看见卞含秀带着两个孩子清扫院中积水,误以为家中只有妇孺,便想先踩踩点,没承想被撞个正着。
此时宁竹已将马车停在门前,缓步走近。
她清楚即便这人意图不轨,眼下也无实证,送官未必占理,可也必须给个教训。
方才的动静已经引来寺庙周边灾民的围观,若轻易放过,指不定还会有多少人会动歪心思。
宁竹随手捡起地上一颗石子,走到男人面前。
破空而过的锐响让男人猛地缩起脖子,只见那石子擦着他颤抖的指尖,深深嵌入泥地。
那中年男人吓得手都在抖,咽了咽唾沫。
“再敢来我家门前晃,这石子就砸你脑门上,”宁竹冷冷警告,“听清楚了吗?”
那中年男人面色如土,忙不迭点头。
宁竹朝季元武使了个眼色,后者冷哼一声,松开了他。
男人连滚带爬地逃远了。
周围百姓虽好奇发生何事,却碍于季元武的壮硕身形,只远远观望,不敢擅自上前。
宁竹没有理会这些人。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特别是眼下的情境,过得好是原罪,弱小也是原罪。
如今不过是一场水患,甚至官府已经在尽力赈济安置灾民,却还是拦不住有这种宵小之徒的存在,倘若真的战乱爆发,那又是何种局面……
不知不觉,她心中是走是留的那杆称似乎已经有了倾斜。
正巧季新桐听见了动静,过来开院门。
她愣了一下,不由出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宁竹和季元武对视一眼。
“无事,抓到个鬼鬼祟祟的人,已经被赶跑了,最近多留个心眼。”
闻言,季新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驶入院中,大门合上之后,那些看热闹的人才小心凑上前去。
有人盯着那个嵌进地里的石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有人蹲下身,好奇地去拔地上的石子,却发现它深嵌其中,竟像是原本就长在那儿似的。
“难怪跑那么快,这要是砸到脑门上,怕是命都没了!”不知谁低喃一句。
周围灾民见状,也皆知这家人不好招惹,经此一吓,再无人敢在院门前徘徊。
——
从那天之后,雨就渐渐停下了,连带着地面上的积水也随之退去。
短短几天时间,那晚的洪水就像是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竹谢过祝衡关,携众人搬回家中。
万幸家中装粮食的大缸都完好无损,里面的粮食也没有受潮的迹象。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安宁。
宗明川提及的战事迟迟没有风声,宁竹心中始终悬着巨石。
她找了一个众人都在的日子,隐晦的抛出话题。
“若是真的此地要打仗了,你们作何打算?”
话音落时,屋内霎时寂静。
宁荷跟平安两个小尾巴自然不用说。
卞瑞萱则是立刻应声:“我自然是跟着师父。”
卞含秀手中的针线活也停了下来,轻声道:“小竹说走就走,说留就留。”
季新承近来察觉宁竹心神不宁,此刻从她的只言片语就也听出来,她应该更多是偏向于离开。
若是从前,他大概会跟着众人一起离开,可如今他想通了许多事,也重回书院,心性想法也不似当初。
季新承放下手中的书卷,抿了下唇:“我想留下。”
他并非想成为先生那般的人物,只是不想再过那种被驱赶、任人摆布的日子,更愿以身犯险,为自己谋一个远大前程。
若他成了,待天下太平,便能为家人和自己挣得更多选择的余地。
若是输了,他也认。
季新承心思重,不是个习惯将内心坦诚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提及心中的想法。
季新桐和卞含秀都红了眼眶。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反对。
季元武的手悬在半空,最终重重落在儿子肩上,语气带着欣慰。
“我儿长大了,去做你想做的,不用担心家里,爹还没老。”
季新承攥紧手,低声道:“谢谢阿爹。”
“小竹你怎么想?”一直未曾开口的宁松问道。
宁竹压下眉眼:“若是叛军真的打了过来,首当其冲就会拿下壁州城,这里已然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宁松看向她:“你是想好去哪儿了吗?”
宁竹摇头:“尚且还没有头绪。”
想找到一个隐秘又安全的地方实在很难。
“我去打听打听。”宁松说道。
这话一出口,也就相当于表了态。
虽然他也舍不下牙行那群兄弟,可跟两个妹妹在一起已经成为他的执念了,断然不能再次与其分开。
他要趁着这段时日将牙行的事宜交代清楚,再跟兄弟们道别。
隔日,宁松就来说了,叶三娘和其他两位弟兄也决定携家小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宁竹自然同意。
一来是人不算多,二来都是壮力,路上也能多一份保障。
祝衡关自从辞掉了温家的事之后,一门心思想来给宁竹当伙计,后者也就没有瞒着他。
“我们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了。”
祝衡关想也没想就说:“我同你一起。”
宁竹没有拒绝,理由跟接受牙行伙计的一样,她对祝衡关了解更深,且于对方有救命之恩,还是信得过的。
如此,离开的事和人数就此定下。
宁家三兄妹、卞瑞萱、祝衡关、季家三人、叶三娘以及牙行的两个伙计与其家眷,共有十四人。
两个伙计一个叫高朗,宁竹也见过,他成婚了,带着妻子和两个闺女,还有一个叫高杨。
他们这一去,不知要躲多久,粮食倒是不用再买,药材还需要再囤一些,还有各类种子、蜡烛、灯油、棉花、布料、农具等等,都要尽可能的多攒一些。
采买的事情她就交给了季新桐和卞含秀去办,自己则与宁松寻摸适合隐居的地方。
他们都更倾向于选择不属于关塞要道、也不存在矿产、人迹罕至的深山。
可是眼见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新居所却迟迟未能定下。
宁竹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她想着要不要先勉强定下地方,尽快离开壁州城的时候。
某日回家时,却发现家中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封炎回来了!
他是独自一个人回来的。
宁竹问起薛志炳来。
“我爹伤了腿,不方便走动。”封炎言简意赅的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宁竹还是头回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薛志炳九死一生从原北县逃出来,一路颠沛至嵊南关外,身边人手折损大半,为躲避追兵,不得已藏身深山,却又途中伤了腿,因伤势沉重难以行走,只得在山中暂居养伤。
封炎寻到薛志炳后,等其伤势稍稳便抽空回了壁州城,也是担心宁竹会不等他了。
他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宁竹的时候竟然显得有些委屈。
事实证明,封炎这担忧并非多余,若他再晚来两日,面对的便是人去楼空的院落。
宁竹心虚的同时,也敏锐抓到了关键。
“你说的深山,究竟多深?”
封炎:“极深。”
若不是恰巧遇见薛志炳的暗卫出山抓药,他未必能寻到那处隐秘之地。
封炎虽然看着不靠谱,可是大事上从来不掉链子,更何况能让薛志炳藏身多日未被察觉,足见那处地势有多么的隐蔽。
宁竹就算是不相信封炎,也是相信薛志炳的。
封炎:……
虽然离关塞要道稍微有些近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宁竹当即决定。
“就去这里!”
时日紧迫,当务之急是尽快动身,天气越发冷了,他们还需赶去搭建居所。
众人连夜商议定夺,收拾行囊,隔日天亮就出城。
也就在封炎回来的第二日,他们离开的那天。
那悬在宁竹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
老皇帝病重垂危的消息传遍六州,他以临朝问安为由,急召宗成秋等各州重臣前往郦州觐见。
遭拒后,老皇帝也不愧他的昏聩之名,半点没让人失望。
涉州广信王随即以“七皇子不明不白惨死壁州,宗成秋谋害皇嗣,早有谋逆不臣之心”为名,宣布要替圣上除却心头大患,不日将出兵壁州讨伐逆贼!
消息如插翅般传回城中,顿时引起一片哗然恐慌。
彼时,宁竹已经出了城,她仰头看着飘落的片片雪花。
天,终于是变了。
第97章 山谷/打猎
一行人为避开兵祸, 连日加急赶路。
到了第四日,终于抵达嵊南关。
因队伍人数众多,一同进城容易引人注意, 宁竹便让其他人先去山外等候, 自己则带着路上写好的报平安信进了城。
信中并未提及具体落脚处, 只说他们已经平安抵达, 若有事可寄信来, 她每月都会来一趟。
宁竹牵着马穿过城门时, 寒风夹着细雪迎面吹来, 她抬手紧了紧斗篷的领口。
此地氛围与之前大不相同,空气中颇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势。
宁竹没有多作停留,径直去到民信局。
这是民间经营的通信组织,可以为百姓传递信件、包裹。
“姑娘是本地人?”伙计蘸了蘸墨,在登记簿上写下日期,“这阵子往壁州城寄信的人可不少。”
不日将会开战的消息已经传遍, 百姓们都在自谋生路, 连带着信件也多了起来。
宁竹没有多言,只是“嗯”了一声,将寄信的酬金放在柜台上。
铜钱与木质台面的碰撞声响起。
伙计识趣地闭了嘴,将写好的收据递给她。
办完事后,宁竹立刻出城与众人汇合,再不走就赶不及到目的地了。
当他们抵达山脚时,山峦在渐暗的天光中宛如蛰伏的巨兽,轮廓狰狞。
这座山离最近的城镇有些距离, 周围零星分布着一些小村庄。
宁竹无意与村民打交道, 如今局势紧张,他们带着涉州口音, 很容易被排外,还是不接触为好。
封炎走在最前面带路。
可是山路崎岖,又飘起小雪,马车行至一处偏僻小径便无法前进。
宁竹让众人收拾马车上的东西,先护送妇孺进山。
高朗有妻女要照顾,高杨就主动提出留下来看顾行李:“你快带着嫂子和侄女她们去吧,再过会儿天就更冷了。”
宁竹也让宁荷跟着卞含秀和宁松他们先去,原本是季元武留下来的,季新桐抢先开了口。
谁留下来都差不多,宁竹并未纠结,微微颔首道:“我们三人留下来看着行李,再寻个地方将马车和板车藏好。”
这些东西以后还用得着,要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妥善放置,还不能被人发现。
商量妥当后,封炎领着一些人先进山。
这一趟让马驮着行李,人步行,因为有几个孩子,速度也快不了,怕是要一些时间才能折返。
宁竹找到一个稍远的背风山洞,用火折子照了照,见里面没有动物活动的痕迹,便将卸下的板车全部藏了进去。
季新桐又扯来树枝藤蔓遮掩,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个山洞。
等做完这些,天色稍暗的时候,封炎带着祝衡关、季元武等人回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薛志炳身边的暗卫孙石。
之前封炎曾传信过来,只是收到时有些晚,也不知他们何时能到,方才封炎领着人上去的时候还把孙石吓了一跳。
知晓他们行李多,薛志炳行动不便,便让孙石来帮忙。
宁竹连忙道谢。
行李还得再搬两三趟才能全运上去,山路本就难走,夜晚更是危险,说不定还有野兽,宁竹打算等天亮后再搬剩下的,便让人把剩下的先藏进刚才的山洞。
他们埋头赶路,天黑后视线受阻,已经不太分辨得清前路,好在孙石已经进出过许多次,对路径极为熟悉,不用担心走迷路。
宁竹背着箩筐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环境。
这是第一次来,以后不知要住多久,势必要将周围的地形都熟记于心。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走到了山谷深处的断崖下,那里藏着一处被岩石和植被遮掩的山洞。
洞口够高,勉强能容纳两人同时进入,藤蔓叶片间漏下碎光,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穿过洞口,眼前顿时开阔起来,竟是一块背风的平坦之地。
也不知薛志炳是如何找到这么隐蔽的地方。
宁竹左右瞧瞧,开口问道:“只有这一个入口?”
封炎指了指一边的密林,那儿有条小溪。
“顺着那边走也能出去,不过要走上一天半的时间,还要淌河而过。”
这地方宁竹还没完全了解,但已有些满意。
足够隐蔽、有水源、地势平坦可以开垦梯田……
等明日天亮她再去看看周围,今年冬季极有可能会有雪灾发生,还需要勘察上头有没有危岩、水土是否牢固等等。
前方亮起微弱烛火,是卞含秀提着灯笼来接人。
“小竹,这边!”
宁竹把背篼往肩上提了提,不再问话,加快脚步走去。
卞含秀他们已经上来好半天了,方才除了去拜见薛志炳,还将周围也逛了一圈。
“这儿确实不错,只是如今建屋子怕是有些来不及,我瞧见崖壁下有不少山洞,没准咱们可以在山洞里过冬,等开春再说……”
又走了半刻钟,终于到了驻扎地,好几处都亮起了烛火。
宁竹放下行李,先去拜见薛志炳。
他们也没有修屋子,住在靠左边的洞口,那处采光通风最好,比较适宜养病。
洞外修了挡风的木门,还挂着两块兽皮。
薛志炳靠坐在简易的木榻上,膝上盖着厚厚的毛皮,看着比最后一次见面时瘦了许多。
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看着很红润,眼神明亮有神,倒不是宁竹想象中的颓废。
“多谢薛大人接纳我们。”
“别叫我薛大人了,你若愿意,叫我一声薛叔吧,”薛志炳笑着摆手,“这处本也不是我的地方,人人都可来,倒是我心中有愧,先前骗你一事,还望你别放在心上。”
要说当时有多生气,过了这么久也已经气消了,封炎也吃了教训,这事在宁竹心里早已翻篇。
她也笑着喊了声:“薛叔。”
薛志炳看着宁竹,开口问道:“与你们一道同行而来的,不是有一个叫卞瑞萱的姑娘?”
宁竹一愣:“您认识她?”
昌县和原北县可是隔着有一段距离,若是认识的,怎么也没听卞含秀提起过……
薛志炳叹了口气:“曹云水,就是你在硝场见到过的侍女,她是我派去的。”
宁竹沉默片刻,去把正在收拾行李的卞瑞萱叫了进来。
卞瑞萱进屋时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薛志炳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
原来当时他派人去原北县核实逃兵消息,手下人在路上遇见了浑身是血、神情恍惚的曹云水。
得知她满门惨死,孤身一人且报仇心切,薛志炳便动用关系将她培养,送到景容身边,让她监控京城动向。
薛志炳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曹云水被安插进去时只是个做粗活的普通侍女,后来全靠自己一步步做到了贴身侍女的位置。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做到的,中间又付出了多少。
至于她为何一眼就认出了宁竹,薛志炳只道,大概是因为她见过宁竹的画像,知道宁竹是救了卞瑞萱,心中存着感激。
曹云水最后死在卢绍刀下,她不知道景容后脚就被宁竹杀了,死前心中除了大仇未报的痛恨遗憾,就只有对姑姑和卞家父母的愧疚和忏悔。
其实以景容那脆弱的身体,曹云水划下的那道小口子也够他受的了,也算是报了仇。
卞瑞萱听着,哭得泣不成声。
最初她怪过自己,怪过曹家人,但曹云水内心恐怕比她更痛苦煎熬,连最后想的都是祈求她的原谅。
薛志炳将曹云水写的信交给了卞瑞萱。
她原本不识字,后来学了认字才写下这封信,说若有朝一日自己死了,就让薛志炳把信交给卞瑞萱。
如今他也算完成了承诺。
卞瑞萱捧着信,紧紧捂在怀中,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看得人忍不住叹气。
薛志炳还是病人,天色已晚不宜打扰,宁竹与他寒暄几句便退了出来。
走出山洞时,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她抬头望去,满天星斗在天幕上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几家人聚在空地上分住处。
这里洞穴虽多,却有优劣之分,最公平的法子便是抽签。
宁竹随手折了几截长短不一的树枝,掌心拢着让众人在抽,最短的先选。
宁荷踮着脚尖替宁松挑选,小手在宁竹掌心里拨弄着那些长短不一的树枝,最终抽出一根中等长度的,兴奋地举过头顶。
“阿兄,我们第三个选!”
宁松见妹妹早和高朗家的小闺女们玩作一团,便特意选了挨近的山洞。
季新桐和卞瑞萱住在一起,她们捏着最短的树枝,却没有先选,而是打算等等,要跟宁竹挨在一起。
虽然众人隔得都不远,但也是在深山老林之中,她们两人住还是有些害怕的,要是离宁竹近点心里头也踏实些。
最终等定了下来,已是深夜。
宁竹的山洞左侧住着季新桐二人,右侧是宁松。
山洞不算大,洞壁凸出一块天然石板,正好铺被褥。
宁竹点着蜡烛清扫时,宁荷就拿着抹布擦今天要睡的“床”。
“阿嚏!”宁荷突然打了个喷嚏,鼻尖冻得通红。
宁竹立刻从行囊里翻出一套厚袄子,三两下将小姑娘裹成了个粽子。
烛火摇曳中,宁荷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阿姐让平安先进,往洞外撒驱蛇虫的药粉。
虽然是冬日,大概率不会有,但是撒一些心里更安心。
今夜来不及做门板,宁竹就把没收拾出来的行李挡在前面,又给宁荷套上两层棉衣。
平安蜷在小姑娘身边,厚实的皮毛将宁荷挡了个严严实实,倒比盖棉被还暖和。
连日赶路的疲惫涌上来,众人伴着外头又洋洋洒洒的小雪睡了过去。
——
次日清晨,宁竹踩着薄雪下山搬剩余行李,正好将昨日未曾看清的地貌重新观察了一番。
晨间薄雾萦绕,将入口处遮掩得更加隐蔽,没有人带路极有可能迷失在山林中。
宁竹沿途观察附近走兽的脚印,暂时未曾看见有大型野兽踪迹,孙石也说他们在这住了月余也没见过。
顶上的岩石宁竹也瞧了瞧,被植被茂密覆盖,也没有风化的迹象,算得上稳固,短时间不用担心。
小溪的水流也大,上层隐隐有结冰的趋势,足够几家人灌溉洗衣。
这地方越看越合心意,宁竹看向封炎的目光都柔和了几分,倒把人看得背脊发毛,却不敢多问。
要说住在山中最不好的还是太冷些,酷寒难挨,他们带上来的被褥袄子只够应付初冬,再冷一些,或者是下大雪就抗不住了。
“我想去打些猎物鞣制皮毛,还可以做些腊肉肉干存起来。”宁竹一提议,众人纷纷应和。
季元武带着封炎等人砍木料做门窗,宁竹则领着祝衡关、高杨、叶三娘进山打猎,余下的人收拾洞穴、翻整荒地。
虽已入冬,仍能种些冬小麦、菠菜这类耐寒作物,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土地荒废。
这片密林甚少有人类踏足,哪怕是冬天,猎物倒不少,可惜多是野兔黄鼬。
前者皮子小,后者的皮毛不好处理,折腾大半天,只猎得几只山鸡。
高杨兴致勃勃出门,望着这点收获有些泄气:“要不咱们出山买些现成的?”
他这样说也不无道理,众人都非猎户出身,鞣皮更是费时,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冷,确实是下山买些皮子来得更好。
宁竹便开口说道:“明日再试一次,不行就趁大雪封山前下山买一些回来。”
翌日进山时,众人本没抱期望,叶三娘却眼尖瞥见一只跛脚野羊。
“那边!”
众人策马追赶,那野羊虽坡脚,在密林里却跑得飞快,慌不择路地窜到一处山洞口。
宁竹猛地抬手,众人齐齐勒马。
马儿不安地刨着前蹄,鼻孔喷出的白气。
高杨看着近在咫尺的野羊就要跑丢,急道:“怎么停下了?”
“闻不到味儿吗?”宁竹皱起眉。
高杨:“啥?”
叶三娘白了他一眼:“腥臊味儿!怕是有熊。”
话音落下,洞口阴影里晃出一道黑黢黢的身影,竟是头立起来与人等高的黑熊!
它朝着宁竹一行人低吼着,不停用力拍打着地面,獠牙上还挂着涎水,黑豆大的眼珠里是冬眠被吵醒的愤怒。
想来是方才他们在这山谷中闹出的动静,将它惊醒了。
昨日宁竹没发现熊的踪迹,想来是今年天冷得早,这畜生早早就蛰伏了。
好在今日撞见,不然等它晃到驻扎地才更危险。
如此近的距离,野兽带来的威压将身下的马儿惊得躁动。
高杨握紧弓箭的手心沁出冷汗。
“散开!”宁竹低喝一声,率先引开熊的注意。
黑熊嗅到生人气息,此时更显得暴怒,黑豆大小的眼珠盯着宁竹,迈开四肢,咆哮着扑咬过来。
宁竹担心它会伤到身下的马儿,便一跃翻身下马,双手举起长刀,狠狠劈向熊头。
黑熊脸上顿时出现一条皮开肉绽的伤疤,它吃痛地发起狂来,眼看着就要将宁竹扑倒,后者瞬间顺势就地一滚,轻巧地避开利爪。
那边,高杨张弓搭箭,瞄准熊的眼睛。
“咻——”
箭矢破空而去,却擦着熊耳飞过。
那熊立刻改换目标,转身朝着高杨撞去,速度极快。
幸好高杨早有准备,见箭矢射歪之后已经驾马离开原地。
黑熊宽厚的爪子狠狠拍在了树干上,树干顿时崩裂,木屑四溅,可见其力道有多可怖。
“这畜生真凶。”高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趁它收掌的刹那,宁竹从树后跃出,一刀砍在它的后腿,黑熊顿时疼得直立起来。
高杨见到这个好机会,连忙搭弓,可是还没等他射出箭,有人就抢先了一步。
叶三娘看着自己精准射中黑熊左眼的箭头,唇角扬起一抹笑。
那黑熊并未立马倒下,吃痛地捂住眼睛,彻底发狂起来。
高杨准备再接再厉,另一根箭矢已经正正命中另一只眼睛。
祝衡关的箭钉入右眼。
黑熊彻底倒下,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宁竹转头,朝着两位神箭手抱拳佩服。
祝衡关笑着回了一礼。
叶三娘眨了眨眼睛:“姐姐的那份儿送你了。”
宁竹也不扭捏,爽快应下:“多谢,下回让你先挑。”
今日运气好,大伙儿心情都很不错,除了高杨,懊恼得直拍大腿。
叶三娘笑着调侃:“准头还得再练练。”
高杨的心都快碎了。
好在回程路上,他们又意外撞见那只逃脱的跛脚野羊,高杨眼疾手快一箭命中,总算找回些颜面。
背后三人对视一眼,都笑而不语。
众人拖着熊尸、拎着野羊,在暮色中往回走。
第98章 冬日
今日的收获比昨日丰盛得多。
猎物堆在山洞外的雪地上。
宁荷早已跟着宁竹经历过不少风浪, 面对这头体型抵得上三个自己的黑熊毫无惧色。
她蹲下身,眼中满是新奇,小手轻轻摸了摸宽厚的熊掌。
高朗家的两个小姑娘躲在她身后, 眼睛瞪得圆圆的。
平安兴奋地绕着黑熊尸体打转, 蓬松的尾巴扫得地上的雪粒乱飞。
见它嗅来嗅去的模样, 宁竹蓦地反应过来, 这小家伙的鼻子比人灵敏得多, 以后打猎带上它, 说不定能事半功倍。
另一边, 宁荷见小伙伴们害怕,便一手牵着一个,像小大人似的安抚:“小云小朵,你们别怕,它已经不会动啦,我带你们去看它的爪子, 比我脸还大呢!”
两个小姑娘半是害怕半是好奇地贴着她。
宁荷抓起熊掌往自己脸上比划, 小云壮着胆子伸出食指戳了戳,又忙不迭缩回手,惹得宁荷咯咯直笑。
三个小姑娘就对视着笑了起来,瞬间忘了害怕。
高杨把野羊的皮子让给了高朗家的小闺女,孩子体质弱,早点鞣制皮子做衣裳,也能少受些冻。
高朗的妻子慧娘感激不已,一箩筐好话夸得高杨满脸通红。
“我可是两闺女的叔叔, 总不能让人白叫。”高杨抓了抓后脑的头发,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抓的,还有三娘她们呢。”
他心里清楚, 是宁竹几人有意让着自己。
高朗捏着拳头锤了锤他的肩膀:“行,兄弟也不跟你客气了,这皮子够给俩丫头各做件小袄了。”
接下来几日,宁竹打猎时带上了平安。
它的鼻子格外灵敏,凡是动物经过的地方都能闻出来,瞬间成了打猎主力。
平安的身形矫健,在雪地里自如穿梭,鼻头贴着地面细细搜寻,要是发现了什么就原地停住,竖起耳朵看向宁竹。
宁竹顺着它示意的方向追去,总能发现猎物的踪迹,收获许多,野猪、水鹿、小黄麂子
熏肉架上的肉条日渐增多,直到山洞里熏肉烘干皮子的地方都不够用了,这才收手。
这个冬天不再去那片林子后,平安还有些没精打采。
这段时间它每天撒欢儿,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这么快活过,打猎时最积极,吃得好活动量充足,看着体型都又大了不少。
宁竹甚至怀疑,这家伙的爹怕不是藏獒一类的大型犬。
最开始猎到的野熊皮已经鞣制好,宁竹把它垫在石板最底下,躺在上面完全感受不到石板的冰冷。
此外,在家的人做完木门和简单家什后也没闲着。
高朗的爷爷曾是炭户,虽然他自己没做这行,但搭窑烧炭的活儿小时候没少干。
这几日他带着众人挖了简易土坑窑,找来硬木烧制了许多耐烧的取暖木炭,还砍了柴火屯在空置的山洞里,以免被雪打湿。
转眼大伙儿到这里已经半个多月。
打猎队伍不再出去后,宁竹便抽空下山去了民信局,来得正是时候。
“您要是再晚来几日,我们都该关门了。”伙计一边愁眉苦脸的说道,一边将壁州城寄来的信件找出。
这半个多月以来,局势也是几番变化。
涉州大军压境,却在宗明川的严防死守下不得寸进。此时,郦州传来老皇帝驾崩的消息,底下的儿子为了这名不副实的皇位硬是打了个头破血流,激烈的内斗令郦州自顾不暇,反倒是意外给了壁州喘息之机。
这大概是宗成秋看老皇帝最顺眼的一次。
可是此处靠近嵊南关,许多百姓都受到战乱波及,但凡有些门路的,早就携家带口远走他乡。
眼瞅着年关将至,却处处都显得萧瑟,没有半点喜庆的意味,民信局挂出了歇业的牌子,打算关铺子走人。
伙计摇头叹息道:“等明年开春吧,要是壁州还守得住,咱们这铺子或许还能重开。”
宁竹心中也是叹气,只是希望宗家能够挺住。
她买了些盐和针线这类的消耗品,补充最后一波物资,又带着季新承的信件回了山上。
卞含秀等人早就盼着信,见宁竹回来连忙迎上去。
“可拿到信了?”
季新承再成熟懂事,也不过十几岁,长这么大第一次离父母姊妹这么远。
卞含秀这个当娘的嘴上不说,心里怎能不担心,这些时日都在日夜盼着信件。
“拿到了,我还没看。”宁竹从怀中拿出信递给她。
卞含秀颤抖着手将信件展开。
“父母亲大人暨诸位姊妹:
展信安。自别后,日夜悬心,前日收到家书后心中大石方落。不知爹娘近况如何?儿已妥善置办冬衣,足以抵御风寒,万望勿念
战事虽紧,壁州有宗将军坐镇,定能保一方安稳儿幸得贵人赏识,不日将启程边关,路上数人同行,无需忧心,儿定会谨慎行事,保得平安归来
即请冬安。
季新承叩上”
看见季新承隐晦提及自己已经去往军中接触实事,几人是既骄傲又心疼。
卞含秀双眼含泪,摸着上头的字迹。
“这孩子,是不肯提半点不好,报喜不报忧。”
季元武宽厚的手掌按在她肩头:“不愿让我们担心呢,孩子的一片孝心。”
季新桐吸了吸鼻子,笑着安慰母亲:“承哥儿有本事,咱们得相信他。”
宁竹也有些担心季新承,从信中只言片语能读出壁州形势的危急。
除了郦州和远隔的江州,壁州相邻的丰州也野心勃勃,见涉州和蛮族鞍州都在攻打壁州,也想分一杯羹,近日总在试探骚扰。
宗成秋让他随护粮队伍去的就是丰州边界,哪怕是后方,可战场上刀剑无眼……
宁竹没有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众人。
正如季新桐所说,他们远隔百里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自己,相信季新承定然能够实现心中抱负
第二日,大雪封山。
宁竹带着人将唯一可供通行的山洞彻底封死。
储备的物资足够支撑整个寒冬,众人约定到明年雪化前不再外出。
山中日子清静却不乏味。
大伙儿排了轮值表,每日早晚巡视山谷,提防外人误入或野兽靠近。
闲暇时,宁竹开始细细布置洞穴,毕竟是要住好几个月的地方。
季元武早给洞口做了向内开启的木门,门下留着通风小窗,既防积雪堵门,又方便平安进出。
不过木门总没那么保温,宁竹拿着鞣制时带破损的皮子,向针线最好的卞含秀和高朗的妻子慧娘请教。
三人赶制出一张拼接的大皮帘。
宁竹将皮帘挂上时,整个洞穴顿时安静下来,呼啸的风声已然听不见。
平安从留出的小窗钻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身上的雪粒化作水珠挂在毛发上,抖抖便落在地上。
宁荷蜷在熊皮毯上,小手托着下巴看姐姐忙碌。
宁竹将石壁尖锐的地方打磨光滑,又规划空间。
进门处凿出小洞放工具杯盏,挨着石壁的床铺上铺着软毯,旁边用布料皮子搭出平安的窝,右侧正对着的石壁挖了壁炉烧炭,夜里既暖和又安全。
床铺再靠里的位置用季元武做的顶天大柜子隔出私密空间,点上蜡烛便能在洞内洗浴,不用担心染上风寒。
晚间的时候,各人都回了自家山洞,宁竹还会往碳灰里埋几个红薯,躺在软毯之中跟宁荷讲几个小故事,红薯差不多也就煨熟,再用热水泡壶茶,便能悠悠度过寒夜。
山中雪下得大,每日需得早早起来扫雪,要是有哪一日偷懒,极有可能就会被堵在屋子里。
高杨就证明了这一点,有次他贪睡误了时辰,推门时积雪瞬间倒灌进来,埋了他半截身子,被叶三娘和宁松笑了许久。
从此他就是最早起来扫雪的人。
扫完雪后,众人便聚在一起练武。
腿伤痊愈的薛志炳兴致最浓,缠着宁竹要学两招,后者实在被缠得紧,就让宁荷跟卞瑞萱来教。
说起来,薛志炳之经历了些什么,倒像是想通了一般,彻底卸下包袱,不再过问此间局势,就像个普通的闲散人士,竟意外的跟季元武合得来。
两人常拎着木桶到溪边凿冰冬钓,偶尔还会为谁钓的鱼更大争得面红耳赤。
钓上来多少鱼不说,倒是季元武的咳嗽先来了,被卞含秀压着喝了许久的苦药。
“还以为自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呢!”
季元武只得嘴上告饶,然后偷偷跟薛志炳使眼色。
两人改为下笼子,薛志炳还使唤封炎去给他守着,别让洞口结了冰。
封炎也是个老实孩子,说守着就能一动不动地守着。
最后还是宁竹看不下去了,总要掐着点把人拎回洞烤火,别给冻成冰雕了。
季新桐和卞瑞萱还跟着叶三娘学了弓箭,学习态度十分热忱,还特意圈了一块地方出来做了靶子练习场,每逢不下雪的天,就会去练一练,倒是好消磨时间。
祝衡关意外的得几个孩子的欢心,又会堆雪人、又会用木板做简易“雪橇”、还会磨冰球,孩子们轻轻松松就被俘获。
宁荷还想出新玩法,让平安拖着她们在雪地上滑行。
只是他们终究是在躲避兵祸,在这寂静的山林中,玩闹也得收敛,平日里说话也不敢大声。
宁竹闲着没事的时候还会带着几个孩子设陷阱,就是简单的套索,最多就是抓一抓野鸡野兔,还是将三个孩子高兴坏了。
宁荷还拉着宁松给他们捕捉到的活兔子搭了窝,说是要养起来让他们生小兔子。
先不说两只公兔子如何生得出小兔子,那兔子窝才搭好一晚上,隔天就被咬开一个大洞,兔子也不翼而飞。
可让宁荷伤心大哭一场,宁松这个爱妹心切的,又偷偷去给她抓了两只活兔子放进去,好好加固了兔子窝。
不知道是不是窝搭建得太过舒适,每日还有宁荷三个小姑娘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想到母兔竟真的怀了崽。
那两只兔子更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宁荷几个小姑娘每天清晨都趴在窝边,小脸贴着栅栏盼着小兔子来。
某日小云突然惊叫起来,把旁边正在缝制新衣的卞含秀和慧娘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被兔子给咬住了衣摆。
可把小姑娘气坏了,宁荷还一本正经的教训起兔子来,看得几个大人忍俊不禁。
除夕那晚,众人凑在一起吃年夜饭,桌上摆满了变着法做的吃食。
可在这本该合家团圆的喜庆日子里,众人想到山外兵荒马乱的光景,难免心头怅然,年关便在这复杂的情绪中悄然度过。
……
山中无岁月。
等到春暖雪化之际,当第一株嫩芽钻出冻土、当小兔崽们长成毛茸茸的球、当田里的冬小麦抽出新穗时。
一整个冬日眨眼而过。【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