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七)
管霏能看到的时间线数量是1024的1024次方减二, 她们两个人挑了个时间,在管霏的家里把时间线全部对应了一遍。
李琢光学会了四维祇提高效率的方法,每一条时间线里的她都在这一刻拦住了管霏, 然后两个祇在角落里把自己的时间线对了一下。
信息传送回本体的大脑时, 李琢光看到了那两个管霏无法看到的时间线。
其实排查到这个程度, 她就已经可以去查看自己在▲的记忆里到底留下了什么线索了。
管霏把自己家里另一间客房留给她住。
通常四维祇不会留祇住在自己家, 因为若是对方时间线够多, 就能够把自己家里的那点秘密全都看透。
不过李琢光是特殊情况, 管霏更是。
管霏家的床大概是很贵的, 由凝固的时间纤维制成,外表看起来是金属制的手感,整体是网状结构。
似乎是硬的,但实际摸上去是软乎乎的。
无数个三维截面在时空中闪烁,有些时间线里看上去是一张吊床,有些又像是一张水床。
李琢光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 只沾了一小点的臀部——作为一个习惯于三维视角的祇而言, 这张床太脆弱了,李琢光怀疑自己一屁股坐下去就能把它坐塌。
还好最后没有。床只是看起来脆弱,其实质量还挺好的。
李琢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床边细密的、时刻在变幻的纹路。
1024^1024-1个时间线里,那么多个李琢光都在做出同样的动作,但每一个她指尖的触感都有着细微的差别。
所有的差别汇聚在一起,给她的指腹带来又冷又热的感觉。
在管霏家,就默认连接在这间屋子的框架里。
管霏从厨房的方向丢过来一句话。
「喝水吗?刚开的茉莉花茶。」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想喝干花的也可以。」
李琢光:「好。」
1024^1024-1个时间线里, 所有的她都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茶杯与茶托相碰的清脆声传入耳畔, 但这声音有点太刺耳了,李琢光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她无聊时瞥了一眼别的时间线, 就看到了某一条时间线里管霏不小心失手打翻了茶杯,另一条时间线里的她冲过去接住了茶杯。
「给。」而这一条的管霏稳稳地端着茶杯,安全地走到了李琢光的面前,把杯子递给了李琢光。
热气在二人面前氤氲出模糊的屏障,李琢光接过杯子时,触摸到了来自于温度最适宜的时间线里的触感。
「这杯子高档货哦,很贵的,小心一点。」
李琢光:「好的。」
要是管霏在一切结束以后愿意在晴山生活,李琢光相信她会和管霏有很大的共同语言。
——光在共同讨伐芮礼和观千剑弄坏她东西还拒不赔偿的方面,管霏一定会成为李琢光讨债的强助力。
「你今晚要在我家试那两条时间线里藏着什么吗?」管霏问她。
李琢光犹豫了片刻。
她其实不太想……毕竟当时只是做出回到过去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被领导祇盯上,派了祇来确认李琢光的行踪,足以证明领导祇对于李琢光的存在有多敏感。
她要是在这里搞,绝对会害得管霏一同被盯上。
管霏看出了李琢光的顾虑,它表示无所谓:「没关系啊,反正迟早会被盯上的。」
李琢光:「那不会害得你被追杀吗?」
管霏:「不会。领导祇还挺会装的,如果是我的话,它不会轻举妄动。」
李琢光:「然后宴会那一天,等你自己自投罗网?」
管霏:「对,你真聪明。」
李琢光:「……」我真是谢谢你。
管霏:「就是这样,你不必担心拖累我。
「我决定来找你的时候,不止决定了那一件事。」
它微微弯下腰,身体挡住了直线射来的光线,但仍有其余方向或转向的光线绕过它的身体扑面而来,那一切便都让管霏本就苍白的身体看上去像被镀了层金边。
管霏的两颊肌肉堆起,而李琢光分明从它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看到了笑到弯起的双眸。
「早点休息吧,后面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呢。」
李琢光想想也是,便准备躺上床睡觉。
管霏:「对了,我建议你别用三维的常规方式躺下,不然……」
她话都还没在框架里放完,李琢光躺下的动作更快,1024^1024个李琢光同时像落进干燥海绵里的水滴一样,陷入了柔软又坚硬的床铺里。
李琢光霎时被一片黑暗包裹,这个空间里没有温度,似乎也没有时间分别,她看不到别的时间线,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和前胸都有一阵冰凉的风吹过。
在黑暗里逐渐恢复了视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后脑勺。
视野下方有什么苍白的东西滑了过去,李琢光低头一看,才看到原来是自己的手臂和腿前后连接着形成永无止境的莫比乌斯环。
1024^1024双手臂,1024^1024双腿,李琢光往左右看都看不到尽头。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上肢,想看看现在她的上肢前端还是否连接着手掌——然后她的右手就穿过了她的左手。
在这个空间里,哪怕她做出的动作是抬起,但实际上手臂的运动轨迹可能是往下,或是往右,或者是莫名其妙传送到远处。
运动毫无规律可言,还不如低头观看手腿莫比乌斯环大游行。
黑色的虚空中忽然裂开一条缝,光照射进来后又顷刻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一只手从缝隙里伸了进来,在黑暗里胡乱摸寻。
管霏的手先摸到的是手腿莫比乌斯环,而原本握着一条腿的手掌居然松开了腿,转而握住了管霏的手。
它一用力,就把后半条大游行的队伍一块儿拽了出去。
管霏:「……」
虽然李琢光和管霏的私人框架断开了,但她还是能够想象得出管霏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甚至是她会是什么表情。
它把大游行的队伍一股脑儿地扔了回来,重新摸索了半天,终于在随机的运动轨迹中抓住了李琢光的手臂。
李琢光:感动。
「啵」的一声,它一把将李琢光拉出了虚空,被温暖的光线重新包围时,李琢光的大脑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管霏这才把自己之前刚放到一半的话重新在框架里放了一遍:「首先,你不能这样躺下去,你得盯着床趴下去。」
李琢光变身成为好奇宝宝:「为什么?」
管霏:「因为它只有在观测状态下才能维持在床铺的形态。」
李琢光:「但你刚刚一直看着它。」
管霏:「不,得睡上去的人自己观测才行,否则没有意义。」
李琢光:「……啊?那我晚上闭上眼睛不就不算正在观测它了么?」
管霏:「对。因为这张床的构造让你一趴上去就能睡着,所以闭上眼睛相当于直接睡着。
「在你睡着之后,床才会把你送入刚才那个黑暗的空间,我们俗称深度睡眠时空,还有另一个名字,就是虚时间轴。
「在那个地方,你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部位,乃至于每一条时间线里的你,都会保持在休息时最佳的空间曲率。
「而你的梦境也将被留在这里,以免污染现实的时间线。」
那她刚才坐着的时候没有掉进虚时间轴,大概是因为搭边的部分太少了。
李琢光:「哦……那我刚刚醒着的时候就进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管霏:「你放心,没多大关系。不过我想采访你一下,有什么感觉?我很好奇。」
因为四维祇都不会犯这种错误。后半句话管霏考虑到李琢光的自尊心,没有放入框架,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李琢光:「像……」她忍不住用上肢挠了挠后背上残留的冰冷触感,「像宇宙用胃液消化了你以后,再把你吐出来。」
管霏:「……」这就是三维人的比喻能力吗?
管霏:「好吧,那你……早点睡吧。」
李琢光:「晚安。」
管霏移动到门口的身影一顿,疑惑地问:「晚安?这是三维人告别的话语么?」
李琢光:「对。说完晚安,意思就是要睡觉了。」
管霏:「那好,晚安。」
李琢光:「晚安。」
管霏走出了卧室,顺便带上了门。当卧室变成一个类密闭空间时,李琢光和房子框架的连接就断开了。
它在门口停留了一段时间,是在翻看自己的所有时间线。
……太神奇了。它想。
李琢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自己现在看到的每一条时间线里,李琢光都没有试着走出这间屋子,来探寻它的秘密?
它想起上一次带某一个临时找不到地方睡觉的祇回家,明明已经用了很多手段把祇限制在客房里无法移动,结果最后还是有一条漏网时间线,让那个祇拿走了一份文件。
它也正是因为被拿走了那一份文件,才被惩罚分出一个分身,扔到三维世界管理局工作还债。
其实它本来也都做好了李琢光会来翻看它秘密的准备,想着既然自己决心和204120走一条路了,那么随便她翻看,自己就当不知道好了。
怪不得三维的自己会心甘情愿地给李琢光打工。
唉……管霏挪动着自己的下肢,慢吞吞地往卧室里走,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了荧光色的液体,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中。
要是李琢光真的能留在四维,顶替掉现在的领导祇成为领导它们的四维祇就好了。
如果是李琢光的话……一定能把这个世界建设得特别好吧。
……那么既然四维没有福气留住李琢光,管霏便更加坚定了要和李琢光逃回「晴山」的念头。
要逃回去,她们一定会成功的。
*
房间里的李琢光按照管霏教导她的动作,趴在床上,果然几乎在同时就失去了意识陷入睡眠。
窗外如水的月色投入室内,不是洒进来的,而是渗进来的,铺在那张半透明的床铺上。
不是那个悬挂在天幕上的银盘,不是李琢光在晴山二十部里看到的玫瑰色圆形,也不是三维人用望远镜观测到的坑洼球体——而是一个在时间与空间里同时呼吸的存在。
是的,呼吸。
四维的月亮在呼吸,它似乎是有生命的,但似乎也仅仅只是作为三维视角的错觉。
所有形状的月相同时存在于虚无夜空中的所有位置,它像星星一样闪烁,这样的闪烁就好似它在呼吸。
它像一颗珍珠,远古的月、此刻的月、因为尚未到来的未来而不算诞生的月,它们全部重叠在一起,却又因为不同节奏的呼吸而分别清晰可辨。
虽然有如此多的月相同时存在,但与四维里那种同时看到过去与未来的存在又并不相同。
与其说是过去与未来的月亮同时存在,倒不如说它们是间错出现。消失与出现之间的间隔少至幺秒[注],所以才会让人觉得看到月亮呼吸像是错觉。
若是将一切录成录像然后放慢无数倍,就能验证猜测了。
大概月亮是唯一并非过去与未来共存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时间同时存在这一属性的,似乎都被叫做是三维物体。
月亮是个三维的物体,所以它的光线是完全笔直的,而不像四维的光会扭曲拐弯。
月亮是宇宙的脉搏,而月相是来自于宇宙的摩斯电码,它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在让床垫的材质发生微妙变化,但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柔软,不至于尖锐到把李琢光硌醒。
它照耀着床铺上的李琢光缓缓陷入柔软的虚时间轴里,像是一双温柔的眼睛,也可能有很多双,看着自己的孩子进入梦乡。
散落的月光在空中悬浮成一粒粒星子,像萤火虫一般,围绕着那张床铺缓慢地流动着,李琢光梦里的意识顺着月亮的目光漂流。
当她的身体彻彻底底被虚时间轴吞没的时候,所有月相同步了。
第272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八)
虽然李琢光的意识沉入了虚时间轴, 但从房间里看她的床,还能够看到她整个祇被半透明的床铺包裹着,像一层茧。
笔直落下的月光像输液管, 穿过窗棂钉在李琢光的床上, 钉在李琢光的身上。
月光里的药液, 一滴、一滴、又一滴, 以极为缓慢而温柔的速度注入她的血管里, 与她的脉搏交融在一起。
月光不懂温柔, 但在那背后的三维人会懂。
*
三维, 晴山。
芮礼坐在终端悬浮的屏幕前,她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端起放在手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
在她身旁几十厘米以外的地方,管霏坐在那儿。她身体往外倾斜出一个微妙的角度,脸也朝另一侧看。
霍听潮站在她们两个中间,一手撑着一边的椅背。
屠十步的西装外套敞开着, 她里面没有穿衬衫, 于是胸口的大洞就大喇喇地面对着众人。
她低着头,抠了抠洞边缘已经结痂的血垢。
“我说——”芮礼忽然皱了皱鼻子,很嫌弃地将椅子往前猛地抽了一下,明明椅子底下是轮子,还是在地面上摩擦出了刺耳的巨响,“有没有公德心?血全流下来了。”
屠十步嗤笑一声,胸口上新生的肉芽组织呈现出不详的紫色:“弄脏的又不是你家的地板,这么紧张干什么?”
不远处, 李载雪和观千剑还有几个芮礼叫不上名字的女人……和一个半透明的女鬼, 围着一个赛博篝火在转圈跳舞,嘴里念念有词。
很环保的篝火投影, 一个是因为真在这里点火会被芮礼揍,一个是因为据说这样可以蹭到芮礼正在连接四维的程序,把她们的祈祷送到李琢光身边。
这话是屠十步骗她们的——也不算骗吧,只不过是屠十步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但这种事屠十步向来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煞有介事的样子太唬人,加上大家都觉得她不至于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骗人寻开心,于是大家就都信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李载雪和观千剑。
让她俩相信实在太简单了,只要一句笃定的「对,李琢光肯定收得到」,她俩就一个傻白甜、一个傻黑甜地去做了。
屠十步憋笑憋得难受,芮礼在前面听得额头上青筋暴起。
她的拳头捏紧又放松,放松又捏紧,这样重复了好几回,终究没有出手制止两个人的举动。
也许真的可以通过这段程序传过去呢?
……他大爷的。芮礼绝望地闭了闭眼。
都说不能和两脚兽待太久,愚蠢是会传染的,她现在也变笨了!
“你们还要跳多久?”芮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咬牙发问。
显然沉浸在自己艺术中的李载雪或是观千剑都没有听到芮礼的询问,反而是屠十步笑嘻嘻地弯下腰,凑近芮礼的耳边。
“跳到程序跑完?或者等李载雪崴了脚?”她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不想让李载雪听到的意思,“反正她们觉得这样能帮助李琢光嘛……”
她回头看了一眼跳得起劲的几人一鬼,更贴近了芮礼的耳朵:“你猜,要是我现在告诉她们倒立着跳更有效,她们会不会……”
屠十步的年纪其实很大了,加上她靠异能维持自己的血液循环,几十年来都没睡过觉,让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清下面青紫色的血管。
眼下的黑眼圈加上凹陷削瘦的颧骨,虚拟屏幕的冷光一打,让她颇有种女鬼的感觉。
管霏回头看了屠十步一眼,霍听潮也是,但她们两个人都没有搭话。
而芮礼冷笑一声:“你有种,你就去说。”
屠十步作势真要转身去说,管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天天的都跟脑子有病似的。”
屠十步的脚步一顿,歪过头打量单手撑着头、却死活不往她们这个房间看来的管霏。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下的皱纹都与黑眼圈皱到了一块儿,变成了什么古老的咒语:“你说得对,脑子没病的人也不会用异能维持生命维持了六十年。”
“六十四年。”芮礼纠正。
屠十步从善如流:“好,六十四年。”
管霏不懂这四年的差距到底有什么可纠正的,果然这群家伙就是……就是有病!
霍听潮嘴角勾起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容,一只手放在管霏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
管霏咽下了喉咙里的吐槽,泄愤似地用力敲打着键盘。
这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反倒成了李载雪与观千剑一行人的配乐,那团跳动的全息火焰恍惚间竟让人觉得它真的在燃烧。
热浪扭曲了空气,火星溅到李载雪的裤腿上,烧出一个个焦黑的洞,而落在李载雪脚踝上的火星子却没有再李载雪的肌肤上烙下伤痕,很快消失了。
芮礼这边敲打键盘的声音刚停下,管霏就倏地扭头,嗓音干涩发紧:“连上了?”
芮礼抽空「嗯」了一声便当做是回答,她无暇顾及太多,只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屏幕上每一道指令都是什么意思。
管霏再也坐不住了,以前的私人恩怨都被她全部抛在脑后,霍然起身,屠十步眼疾手快地后撤半步让开位置,随后几乎是扑到了芮礼身边。
“这是……”管霏的四维眼睛在此刻帮上了很大的忙,她在瞬间就看完了疯狂跳动的代码,呼吸一滞。
几秒后,她才回神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缓缓吐出肺里的浊气,扣着控制台边缘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屏幕上,一个模糊的图像正在慢慢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被包裹在又是透明的、又是金属色的、还流光溢彩的茧中的……人形生物?
等一下,是包裹吗?怎么看着它明明是在那些金属线条的外面,但转换一下角度,又会发现它其实是在那茧子的内部?
再说这个人形生物,它没有头发,看不出性别,浑身上下都是如纸一样惨白的颜色,从它的后背上长出了第三条手臂,而它的每一条手臂都极细又极长,一只手有三根手指——
不对,这怎么好像是……长满了手指?
在屏幕面前的四人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歪倒了脑袋,微微皱着眉头,用眼神数着那两条手臂上的手指。
屠十步喃喃自语:“有意思……”
李载雪那边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安静下来了,她马上停止了围着篝火跳舞的动作,拉着观千剑的手就往芮礼这边跑来。
“什么什么?”李载雪很兴奋,她刚刚听了一耳朵,知道好像是找到还是连接上了什么东西,但肯定是个好消息,要不然芮礼的表情肯定要更加沉重。
观千剑也紧张地搓着芮礼的椅背,二人一同看向屏幕里那个被裹在茧里的人形生物。
“……这东西……”观千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后半句话根本说不出口。
也不知是因为屏幕冷光照在她脸上,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她那张黝黑的脸庞此刻煞白。
“那个……我……”观千剑一只手抚着胸口,松开了芮礼的椅背,摇摇晃晃地往全息篝火那里走。
那位半透明的女鬼飘到了观千剑身边想扶住她,她却吓得直接从原地弹起来。
旁边熟悉观千剑的都指着她笑,而现在芮礼连上李琢光了,气氛轻松下来,观千剑拍着被吓到加快的心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忽然就笑了起来。
而另一边的李载雪坚持不懈地追问:“到底是啥呀?”
管霏消化了那些信息以后,说:“我们和四维的李琢光连接上了。”
身后听到这一消息的人脸上俱是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她们刚要欢呼,又被管霏一脸愁容地打断了。
“先别半场开香槟,现在李琢光睡着了,我们没办法侵入虚时间轴进入她的梦境把东西传递给她,还得再想一个别的办法。”
管霏说了一个大家都听不懂的「虚时间轴」,但即使不知道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靠字面意思理解也大概能动是指一个脱离于现实的维度。
芮礼瞄了她一眼:“四维有没有什么大型的、能够输送能量的东西,但是这个物品本身是三维的?”
管霏:“我很难和你解释,四维的物体基本上都是四维的,如果需要变成三维物品,是需要额外加工的。”
芮礼:“就没有一开始就是三维的东西?”
管霏:“没……等等。”
她用手挠了挠脸颊,眯起了双眼仔细回忆。
分身进入三维的时间太长,为了保护三维的大脑,大脑自行开启了一个记忆屏蔽措施,把超越三维大脑能够承受的信息量删得差不多了。
“好像有一个?”她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
芮礼「嗯」了一声:“什么?是不是月亮?”
管霏听到这个选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瞪大了双眼:“应该真的是月亮——你怎么……”
对着管霏惊讶的眼神,芮礼冷笑了一声。
呵呵,愚蠢的两脚兽。
哦不对,管霏是四维祇,那愚蠢的两脚祇。
她开始着手准备连接上四维的月亮看看能不能传送信息,虽然她要传输的东西准确来讲不算是信息。
李载雪是个纯粹的文科生,她看了两眼就觉得头晕眼花,又不敢打扰芮礼,只好小心翼翼地询问霍听潮:
“现在是要干嘛呀?”
霍听潮指了指自己手背上的医用胶带:“记得我们要干什么吗?”
李载雪坚定点头:“记得。”
霍听潮说:“嗯,现在我们就在找机会、找方法,看看怎样才能把那些东西都送到李琢光的手里。”
——现在的李琢光,在建造完晴山以后,她身上的能量一定所剩无几,只不过大家现在都不知道她真实的水平到底是什么样的。
希望她没有浪费掉太多的能量,好不至于让最后一战打得太过艰难。
李载雪懂了,她撸起袖子回去准备继续跳舞祈祷。
屠十步看了眼:“这还跳上瘾了?行呗,她们要是觉得这东西有用,那就当寻求一个心理安慰——
“小芮啊,你不能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理性嘛。”
如果屠十步现在的样貌还是全盛时期的样子,那种成熟稳重的姨感、她眼里演出来的坚定和正直一定能骗倒一大批人。
但现在这样子,简直和骗小孩的怪阿姨一模一样。
芮礼把最后一条输送管道的连接性和密封性都检查完毕,扭过头来,直视着仍然喋喋不休的屠十步。
“你用不着说这么多话来找补的,屠十步。”
她对着话语戛然而止的屠十步挑起双眉,微微抬起下巴:“你我都知道,在场的人都知道,你有多在乎她。”
这一回,换做是芮礼朝屠十步走近了几步。芮礼没有屠十步高,所以她只能踮起脚尖,才能凑到屠十步的耳边。
“其实你不知道用全息篝火祈祷会不会灵验,不是为了捉弄她们,不是为了看她们出丑,你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对吗?
“「万一真的对李琢光有用呢?」这种想法并不羞耻,你说出来,没人会嘲笑你。”
屠十步脸上的表情彻底冷淡下去了,她的薄唇紧抿,藏在眼窝里的双眼看向芮礼的目光也阴晴不定。
芮礼隔空点了点屠十步胸口敞开的血洞:“趁这个时候许个遗愿吧,屠十步。等她成功了,这回你就是真的要死了。”
屠十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只摸到了一手的血。
她嘴角弯起锋利的弧度:“那我的遗愿应该是……”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舌尖舔过干裂泛白的嘴唇。
“就算变成女鬼,也要缠着李琢光。”
芮礼脸色一绿,一直会翻看记忆的她当然知道屠十步在拿那一段记忆嘲讽她。
她冷笑一声:“你应该庆幸你本来就快死了。”
“诶哟,不对。”屠十步「啧啧啧」地否认了芮礼的话,“我应该庆幸的是我还有利用价值,不是么?”
……虽然她说的是对的,但还是好想揍她啊。芮礼拳头硬了。
第273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九)
三维, 时间重置前,晴山,晴山三一零部, 精灵族地深处。
晴山三一零部的结界在黎明时分破裂了, 留在钟楼里的哨兵西尔维娅最先察觉到异常。
她轻巧地顺着钟楼外墙上的藤蔓三两下爬到钟面上最大的指针上。
她蹲在那根指针上, 凑近了钟面。极近的距离下, 玻璃表面的反光才不影响她看向里侧。
各式各样的纸片人正在搬弄钟楼里的东西, 她们的头发是磨砂质感的薄薄一片纸片, 瞳孔里是齿轮的形状。
她们手里的木箱子里堆满了红色的泥土, 走到大厅的正中央后便倒在那里。
中央的红色土堆越来越高,旁边居然还站着几个人类。而那些搬运红土的齿轮人注意到了外面蹲着的精灵。
其中一个放下了手里的木箱子,走过来打开了钟面上的一个小窗户,让西尔维娅跳进来。
西尔维娅环视一周,踮着脚避开了地上的红土,沉声问:“结界破了?怎么回事。”
精灵向导利亚纳站在原地, 双手交叠在身前, 她微微笑着说:“是的,结界破了。”
西尔维娅看利亚纳如此淡定的样子,虽然她并不理解,但也知道结界破了是「计划」的一环。
她舔了舔嘴唇,看了蹲在旁边像劳改犯的几个人类,用精灵语问:「这是在干什么?」
精灵语的语调起伏如波浪,听起来就像在唱歌。
利亚纳也用精灵语回答:「在完成王的遗愿。」
西尔维娅又看了一眼抬头与自己对上了视线的那个女人类,她是几人里最瘦的, 盘腿坐着, 旁边放了一个比她上半身要大六七倍的飞行装置。
西尔维娅皱着眉,附身凑近利亚纳的耳边, 小声:「人类的眼神好吓人,她为什么在看我?」
利亚纳笑得眉眼弯弯,也斜了一眼满脸好奇的相原寿江:「说不定是喜欢你呢?」
西尔维娅的眉头狠狠一皱,瞪着利亚纳:「别瞎说!」
利亚纳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西尔维娅的尾椎骨附近,把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攥住:「你冷静点儿吧,都开花了。」
她们说话说得越来越激动,尤其是西尔维娅捂着后腰,语调逐渐变得尖锐,从脸红到耳朵尖。
相原寿江听着两个精灵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看起来表情都不太妙的样子,忍不住贴近庞湛,低声问她:“她们是不是生气了?你看,这气得脸都红了……”
庞湛从地上红土的图案里抬起头:“没有吧,不是说精灵讨厌我们是谣言吗?”她耸了耸肩,低下头去继续研究图案,声音闷在喉咙里,“管这么多干什么。”
西尔维娅看到了庞湛的表情,也听到了她混在喉咙里的人类语,虽然她听懂了,可是她不太了解人类的语气。
听到这种像是嘴里含着半口水说的话,西尔维娅第一反应都是在敷衍人,第二反应么,就是她其实不那么开心。
「她们为什么会觉得我生气了?」西尔维娅的手指摩挲着背后挂着的弓箭,时不时瞟一眼庞湛众人,却不敢看得太久。
相原寿江更确信了:“你看她……是不是想把我们赶走?”
西尔维娅听清了,她几乎是尖叫着问利亚纳:「为什么!她们为什么觉得我想赶走她们?!」
相原寿江浑身一颤,默默地缩到了燕义的身后,让燕义挡住自己大半的身体:“她绝对是生气了,燕队,我们怎么办?”
燕义伸出手,胡乱揉了揉相原寿江的脑袋,说:“没事,别管她们,就算是想把我们赶出去,我们也不会出去的。”
西尔维娅全能听懂,她快哭了。
利亚纳促狭地笑着:「那你怎么不用人类语说话呢?这样她们也能听懂了。」
西尔维娅:「……我的人类语不太好。你忘了?上次我把谢谢你说成杀了你……」
利亚纳笑得更开心了,还伸出手指点了点相原寿江的方向:「你要是这么对她说,她大概就永远都要留有精灵很难相处的印象了。」
西尔维娅粗声粗气地威胁利亚纳:「你帮我解释,快点!」
利亚纳一笑:「我不,你自己去解释。」
西尔维娅怒了,她一转身就从钟面上的小洞里跳了出去,身影转瞬消失在窗口。
相原寿江:“好嘛……她肯定是超级讨厌我们了。”
利亚纳微微背过身去,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
燕义抬头看了一眼利亚纳,没说话,只是将手伸到身后,按着相原寿江的后颈,把人的脑袋按到前面来,让她一起帮着看地上的图案。
红土上画着月相变化图,不同的月相绕成一个完整的圆圈,而正中间画着一个茧,茧里面裹着一个外表奇怪的类人生物。
刚才利亚纳告诉她们,中间这个类人生物就是被她们忘记的那个人,也就是她们每一个人都收到的仿生人。
……开什么玩笑?这都不是个人类。哪有人类会长三条手臂,腿细得跟瘦长鬼影一样?
但是看着那个茧看了许久,燕义心头居然浮现起了荒唐的合理感,仿佛那个人天生就该长三条手,还没有五官一样。
这到底是谁啊?这世界上哪个正常人类长这副模样?
不是……而且她们为什么会因为这个类人生物就这么大费周章地找到精灵族的领地啊……
再说,就这么一幅图,要她们悟什么?为什么这个可恶的精灵向导不肯把最直接的指令告诉她们?
猜?这怎么猜得到?
庞湛再一次请出了终端上和羊曜交流的消息页面,她把消息发过去以后没多久,羊曜就给了回复。
看起来羊曜和观千剑好像还是在李李和李经理身边。
「羊曜:就只有这一幅画?那个精灵说了什么?」
「庞湛:那个精灵的原话是,你们肯定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就去找知道的。」
「羊曜:有没有要求她正面给出要求?」
「庞湛:要求了。她回答的话是,这是不可以宣之于口的事情。」
这一次羊曜过了很久才回复,备注上「对方正在输入中……」维持了大约有一两分钟时间,才有条新消息闪了出来。
「羊曜:我知道了,稍等。」
等什么?庞湛也不知道。她把消息给燕义看了,燕义也只能暂时放下手里的事情,等待羊曜那里的回复。
“你觉得这会是什么意思呢?”相原寿江喃喃自语,用指甲在土上划拉着,“是不是每一个月相就代表这个家伙做的一个梦,然后我们要选中它正在进行的一场梦……就像刚才选谁才是她一样。”
“……”庚孤单手撑着头,手肘搁在大腿上,“我觉得……不好说。如果这个物种不是人类,它能做梦么?”
“你说得对……”相原寿江赞同地点头。
丹尼斯冷不丁出声说:“「这是不可以宣之于口的事情」,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说法很耳熟?”
在场的众人都抬起头看向她,庚孤眨了眨眼睛:“你在哪儿听过?”
丹尼斯抠了抠手里的魔方,低声说:“我不记得了,但是在我脑子里重复背诵的语句里有这么一句,我以为你们也会觉得耳熟。”
她抬起头,目光扫视过众人:“你们都没听过吗?”
于卿摸了摸下巴,没吱声。庚孤深吸一口气说:“我反正没觉得耳熟,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诵的,你还有印象吗?”
大家都知道丹尼斯有在心里背诵教科书或是各种奇怪的长句子,以防自己脑子里的黄色废料被其她人听见的习惯。
庞湛不知道,但她以为那是丹尼斯的怪癖,各种各样的怪癖她见多了,便也没有多问。
丹尼斯拧着眉回忆了片刻,答道:“没,忘记了。”
庚孤掀起眼皮:“那你的熟悉感就没有意义。”
燕义倒是持有不同意见:“其实丹尼斯的这句话,和我们要给福利院捐款的性质是一样的吧。”
“……嗯。”丹尼斯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也没有不开心,只是低着头继续玩起了手里的魔方,“应该是吧,我不知道。”
几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几分钟,庞湛终端上才终于传来了新消息。
「羊曜:李李说,把月相和那个类人生物连在一起就好了。」
「庞湛:?那李经理怎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龙川公司的总裁李李,庞湛好像更信任的是那个总经理。
「羊曜:李经理不在,不知道去哪儿了。你一定要她的回答?」
庞湛把聊天记录给燕义看了一眼,燕义给出的回答也是:“对,我想要听李经理的意见。”
利亚纳听到「李经理」三个字后,她的耳朵动了动,原本懒散的目光看了过来。
庞湛把大家一致通过的要求发送了过去。
等了一会儿,羊曜还没有回复,反而是利亚纳主动提出:“你们视频吧。”
“什么?”众人愣了一下才看向她,燕义不确定地问出了口。
利亚纳仍然是笑着的:“我说,你们视频吧。打字有点累了,这样你们也不必背着我交流,我也不必再装聋作哑。”
她抬了抬下巴:“终端那头的人,就是知道一切的人吧?”
庞湛直视着利亚纳的双眼,尽管对方完全没有在看自己。
知道一切的人……这个人肯定指的不是羊曜,那么,就是李李或者李经理。
介于李经理现在不在,而利亚纳依旧提出要视频,那么就说明知道一切的人是李李?
庞湛和燕义隐晦地对了一下视线。
李李会不会就是被她们忘记的那个人?可要是在视频里见到了这个和仿生人长得一样的人,会不会直接触发当时在会议室里的水滴声?
尽管她们都不知道水滴声是什么,但那听起来的感觉是不详的,她们谁都不敢赌水滴声出现的后果。
不对……利亚纳看起来是知道什么的精灵,既然她此时提出要视频,那就说明视频没有问题。
这么想着,庞湛便直接拨通了羊曜的视频通话。
羊曜很快就接了起来,但视频那头出现的人脸却不是羊曜,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在场没有人熟知这张脸,自然与她们分到的仿生人的脸毫不相干。
倒是利亚纳走到众人的身后,找了个能被摄像头纳入的角度,冲着对面的女人挑了挑眉:“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接。”
女人琥珀色的双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利亚纳,轻蔑地勾起嘴角笑了一声:“有什么不敢接的?”
利亚纳抬起手抚摸自己的长耳朵,手指掠过耳朵上戴着的银环:“您还欠着我们精灵族很多东西呢,别说您忘了。”
女人被猜中了自己想说的话也不脸红,反而煞有介事地认同了利亚纳的说法:“是,我忘了,怎么办?”
看到女人耍无赖,利亚纳并不生气,而是歪过头,充满纵容地笑着说:“没关系,这是被允许的。”
……等等,好眼熟,怎么回事?这种充满圣母气息的纵容感……
庞湛扭头盯着利亚纳看,恍惚间从对方的笑容里看到了另一张更为熟悉的面容。
果然来三一零是对的——不光是钟楼和时间的控制有关,就连精灵族和那个人也有很深的联系!
也许那个人本来就是精灵族也说不定啊。
利亚纳继续说:“其实精灵真的没有那么讨厌龙族,是你们一直在回避我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精灵族有这么多的误解……”
视频里的女人也歪过头,看了利亚纳许久,才说:“成功了?”
利亚纳缓缓点头:“成功了。”
女人垂眸看了一眼在屏幕下方的庞湛等人:“那你可以直接告诉她们该怎么做了。”
利亚纳无奈地笑了:“没有她的命令,我不敢。”
女人「哦」了一声,便说:“那你直接说吧。”
说罢,她便直接将视频通话挂断了。
利亚纳俯下身,说出了「羊曜」在终端上发来过的消息:“把这些月相和这个类人生物连上线就好了。”
第274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十)
燕义抬头看她, 看到她的金发在玻璃外的阳光下,颜色变得更加璀璨
但方才的熟悉感只是一晃而过,她们再也没有在利亚纳的身上感受到任何与「她」有关的气息。
要相信她吗?要相信刚才视频里的陌生女人吗?
“我们也只能相信了, 不是么?”燕义嗤笑一声, 拿起地上透明的粉笔, 在各个月相与茧中人之间连上了一根线。
之前选择哪一个人是「她」的时候, 就听从了李李的话, 现在就更没有回头路了。
虽说那是粉笔, 但其实画不出什么颜色, 完全透明。
她连完所有的月相以后就停了手,但庞湛拿走了她手里的粉笔,将每一条隐形的线都重新加粗加长,最后粉笔都被她用得只剩一个头。
利亚纳递来三支新的。
她用那三支粉笔几乎把地上能连上线的地方全都填满了,她还记得画线的手法是直线连线,而不是胡乱涂色。
相原寿江想上手帮忙:“是要把这里都涂满吗?”
庞湛先是点了点头, 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最好涂满, 但是——
“从月相到人,一条线段,线段两头一定要画在图案内部,单程票。”她这么说着,用手上的动作演示着。
庚孤开口问:“只能这么画吗?为什么?”
庞湛的动作一顿,略略抬眸,却也没有看向庚孤,而是盯着庚孤膝盖上沾染的红土发愣:“我不知道。”
庚孤皱眉, 刚想问什么, 庞湛就低下头去,补充了一句:“直觉。”
“哦……又是那个「不可言说」吗?”相原寿江问。
庞湛颔首, 于是燕义和庚孤两个人纷纷拿着剩下两支透明粉笔,在地上按照庞湛的说法划拉。
“……如果做错了怎么办?”相原寿江看着三只手把三支崭新的粉笔也用完,她心头不由得升起了一点担忧。
她总觉得这种重要的事不该一口气就决定了,应该能有存档重来的机会……可是人生哪里有能存档重来的机会?
她这想法真的奇怪,奇怪到让她觉得是因为曾经有过类似的事情发生。
毕竟按照她自己的性格,遇到这点困难可不会想着存档重开。
在场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着这件事,但她们也谁都没有说出口。
想来,这也是「不可言说」的其中一件事。
只要和「她」有关的事,都不可言说。
她们三个人把透明粉笔全都从头到粉笔屁股全都用完了,庞湛把最后一小片在地上磨完时,地上的图案就被那透明的材质涂得糊得看不见了。
庚孤把手指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怎么……闻起来也不像粉笔。”
燕义熟练地给出答案:“那应该是不可言说吧。”
话音落下,在场几人默契地扬起嘴角,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是不可言说,那也是不可言说,她们的好奇心自然也是不可言说——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们,但她们心里都大概明白,这个好奇心不会被满足,也不需要被满足了。
几人沉默地低下头,注视着地面上那片渐渐消隐的图案。利亚纳站在稍远的位置,翠绿色的眸子映着微弱的光,睫毛低垂,像是凝视着某种无法触及的谜底。
钟楼里一片寂静,只有纸片人搬运工窸窸窣窣地挪动着红土,细碎的声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下一次见会是什么时候呢?”
相原寿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仍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试图维持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最后还是泄气地垂下了肩膀。
房间里的沉默像一层薄纱。
丹尼斯和于卿这两个闷葫芦依旧保持着她们惯有的缄默;庚孤的目光落在相原寿江的发顶,若有所思却一言不发;
庞湛抱着手臂盘腿坐在旁边,虽然共处了这些时日,她仍觉得与这群人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只有燕义仍然笑着,伸手用虎口卡住相原寿江的下巴,把她两腮的软肉捏到一起,迫使她的嘴朝外嘟起。
相原寿江皱起鼻子发出抗议的呜咽声,但无效,只换来对方更恶作剧的揉捏。
“明天见,”燕义的声音带着蜂蜜般的甜腻,手指一松一紧地捏着相原寿江的脸颊肉,“也可能昨天见。”
说完,她抬起眼睑,目光越过相原寿江的肩膀,落在静静伫立的利亚纳身上。
燕义勾着笑容问利亚纳:“你呢,你希望我们是明天见,还是昨天见?”
利亚纳耳朵上的银环在夕阳下熠熠发光,她微微歪过头,说:“当然是明天见。”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后半句:“我们一定会明天见的。”
闻言,所有人都抬起头。她们的目光全聚在利亚纳的身上,那个安静的精灵族雌性脸上挂着和燕义差不多的弧度,那笑容里却没有哀伤,全然是与平日无异的温和。
庞湛先动了。她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却没有走近几步,而是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锁住利亚纳。
接着是燕义。她深吸一口气,嘴角的弧度变得僵硬——不是在流浪海盗船上时被人戳破心思的窘迫,而是某种更深、更沉的东西,像是要把所有翻涌的情绪都硬生生压回胸腔。
庚孤低下头,不再看利亚纳的眼睛,视线落在她那双棕红色的竹编凉鞋上。鞋面上还沾着一点透明的粉末,像是某种未说完的告别。
相原寿江的眼泪已经无声地滚了下来。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丹尼斯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捏着魔方,指节泛白到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于卿抿紧嘴唇,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别过脸去。
“明天见。”
庞湛先开口了,嗓音沙哑得像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明天见。”燕义接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明天见。”庚孤的声音恹恹的。
“……明、明天见。”相原寿江的哽咽几乎让她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明天见。”丹尼斯说得又快又短,仿佛多停留一秒就会失控。
于卿的唇动了动,她的唇色惨白,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吐出那三个字:“明天见。”
然后利亚纳张开了嘴。
那个温柔的、坚定的,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轻轻流淌出来。
她说:“明天见,同志们。”
*
四维。
李琢光在床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是沉在床内的状态,而是像三维那样好好地躺在床上。
她翻身下床,恰好看到管霏走到门口的位置。
「昨天晚上月亮很漂亮,你记得吗?」
李琢光醒来后就自动连接上了管霏家的框架她一瞬间就感知到管霏家各种一/大「清早」就开始工作的智能家居。
有点吵……刚睡醒的浆糊脑子还需要分辨一下才能分出哪句话是管霏要告诉她的。
李琢光一只手抚摸着后脑勺:「我不记得了,我睡觉以前月亮还没有出来。」
管霏指了指李琢光的身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有什么变化?」
李琢光茫然地低头,用上肢轻轻按压自己松弛的皮肤。
作为四维祇,她的身体构造与人类截然不同——没有跳动的心脏,没有蠕动的胃袋,只有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躯体。指尖稍一用力,就能在皮肤上留下明显的凹陷,若是再使劲些,甚至能在后背看到相应的凸起。
好像没什么变化……管霏在说什么?
难道是——等等!
李琢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开始检视自己能够观测到的时间线数量。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瞬间僵住了。
昨天入睡前还是1024^1024条,现在却暴涨到了1024^1024^1024条。
这个数字庞大得令她头晕目眩,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这意味着在▲时间线里隐藏的秘密可能永远都无法被发现了。
毕竟这多出来的1024^1024^1023条时间线,理论上都是其他四维祇无法触及的领域。
虽然已经是个光头,李琢光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脑袋,仿佛这样能阻止根本不存在的头发掉落。
她的硬件设施确实已经升级到了四维,但最核心的思维模式却还停留在三维层面。面对如此恐怖量级的时间线,她简直崩溃。
这得整理到猴年马月?甜蜜的负担啊……
——她一点都不奇怪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毕竟她脑子里还记着每一个人的名字。
现在她颇有种举全村之力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现在大学生要扛着全村的希望,努力回去给村里铺一条新路。
当然她就是那个大学生。
管霏一看李琢光愣住的样子就猜到对方的身体肯定有了什么变化,她有点好奇,也更好奇她和李琢光的关系到了哪一步,这种涉及机密的问题能不能问。
于是她直接通过框架发问:「具体是什么变化?」
李琢光不假思索地回答:「时间线的数量变多了。」
尽管框架里既没有声音,也不会有什么字体和大小变化,这句话是直接出现在管霏的脑子里的。
但也许是三维的管霏在发挥作用,也许是它真的太久没有注射情绪屏蔽剂了,它竟然觉得李琢光给出这句话时的心情带着几分恍惚。
管霏感知到李琢光的坦诚,思维波动顿时活跃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和李琢光的关系应该真的很亲近:「变多了?具体增加了多少?」
李琢光在一主观秒里重新数了一遍自己数量可观的时间线,叹了口气:「现在是1024的1024次方的1024次方了。」
管霏感知到这个数字也愣住了,如果她有五官,那么现在一定是目瞪口呆、瞳孔地震、嘴巴张得能塞下一整颗苹果。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组织出回应:「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回答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进李琢光的脑海里的。
李琢光:「什么?」
管霏:「四维的战力和寿命正相关,而寿命长短又与所能进入的时间线正相关,因此,能进入的时间线越多,战力就是越高的,这你知道吧?」
李琢光点了点头。
拥有更多时间线,就意味着能遁入更多敌人绝对无法触及的安全屋,在那里悠闲地推演出必胜法。虽然有点耍赖,也不是所有长寿的祇都是靠这一方式增强战力,但确实是最粗暴、最易于理解的优势。
剩下的么……大概就和李琢光当初在晴山成为大家的童年幻想伙伴一样,开启一个时间流速慢一倍的世界。
在四维么,这一个幻境就可以变成别的、只有自己能进去的时间线。
管霏:「以防你不知道,咱们祇的战力值是这么划分的——
「1024条时间线以下,是一级,在这之后每多1024条就高一级,到目前为止呢,算力只到达1024^1024,因为那是你刚出生时的数据。
「祇能进入的时间线数量并非一成不变,但你后来因为你知道的原因,所以无祇知道你巅峰时期的数量具体是多少。」
「知道为什么以1024为进制吗?」管霏在传输信息时刻意停顿了一下。
「因为每级之间都是绝对的碾压——就像二维生物永远无法理解高度,三维生物永远无法理解如何穿梭时间线,1024就是那道天堑。」
……和异种等级是一样的。李琢光想。
她们给她的东西太多了,她们本来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可她们还是那么做了。
李琢光回想起借助利亚纳的眼睛看到的,在三一零钟楼里的告别,每一个三维人的眼神都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头。
这些沉重的情感却没有压得她喘不过气,与其说是负担,倒不如说是丰盈巨龙洞窟的宝藏。
要明天见。
要每一个明天都能相见。
第275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十一)
管霏带着李琢光踏入四维宴会厅的时候, 后者立刻感到一阵眩晕。
那是由于李琢光还保留着三维人的大脑状态。
虽然她已见识过六面都是「地面」的实验室,也适应过看似与三维房间布置差不多的个人卧室,但眼前的空间构造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极限。
宴会厅的每个墙面都在同时扮演着天花板、墙壁和地面这三种角色, 更令人崩溃的是, 李琢光还意识到它们同时是隔壁的宴会厅。
李琢光看到无数四维祇在不同的墙面上都自如活动, 它们的肢体以违背三维直觉的角度交错重叠。
最近的一个祇几乎贴着她的脑袋顶擦了过去, 如果对方有呼吸, 温热的吐息必定会拂过她的皮肤。
也是, 四维的重力不是三维中垂直向下的一个力, 而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往哪儿都有可能的力。
「四维空间明明这么大……」李琢光在私人框架里向管霏吐槽,「为什么要把宴会厅叠得像压缩饼干?看起来也太寒酸了。」
尤其还是领导祇也要来参加的聚会,却只能挤在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容纳着本该由六个宴会厅容纳的祇数的宴会厅里。
管霏在框架里说:「这是传统。越重要的宴会,维度折叠就越复杂。和三维不一样,空间大、空间数量多并不代表什么。」
她细长的手轻轻拽着李琢光绕过一个正在倒立用餐的祇群, 「别盯着看太久, 我知道你们三维人的大脑看这些要头晕的。」
被管霏拽着走,李琢光转头看到了桌面上的那些食物。
和她意想中的不一样,和流浪海盗船上所见的更是大相径庭。食物和三维中的食物差不多,于是她下意识以为覆盖了时间静默膜。
管霏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疑惑,但以为她是想吃东西:「在三维时喜欢吃生食吗?」
「一般般。」李琢光警惕地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提醒你小心四维烤肉。」管霏指着那些色泽鲜美的肉类食物,「它们同时包含过去、现在、未来三种时态。
「我之前尝到过刚出生的小牛,如果你不喜欢吃生食的话, 可能就会有点反胃。」
李琢光:「?」
李琢光:「那蛋糕里会不会吃到生鸡蛋?」
「哦, 那倒不会。」管霏从桌上拿起两个干净的高脚杯,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李琢光。
「植物制品还没实现时态混合。毕竟用来烤制食物的时间都是从人类身上提取的。」
管霏示意她可以从不同时间线自取饮品, 李琢光看了眼高脚杯。这个高脚杯和三维的杯子也差不多,但她现在还不渴,就没有喝。
她紧跟着管霏,而管霏在私人框架里给她介绍四维宴会的各项礼仪,李琢光把大多数都忘记了。
比如如何同时向六个方向的祇致意,比如为什么不能直视四维祇体内正在消化的食物,又为什么能够看到正在消化的食物,
以及和三维的概念差异最大的——绝对不要夸赞祇「看起来好年轻」。
在三维世界等同于夸赞别人还有大把竞争力,无论在哪个方面。而在四维世界,这等同于嘲讽对方「你看起来好菜」。
李琢光身边的四维祇正在品尝那个看起来是巧克力蛋糕的东西,在李琢光所能看到的那1024^1024^1024条时间线里,它手里的口味都不尽相同。
李琢光和管霏连接上了宴会厅面α的公共框架,身后两位四维祇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抱歉,我刚才没听清,在校准送给□的礼物。你说什么?」
它手里正在摆弄一个巴掌大的黑球,常识告诉李琢光,那是一个三维黑洞。
由于四维空间的光线扭曲特性,这个黑洞并未完全吸收周围的光线,反而像一颗诡异的暗色灯球般,随着调试不断变换着诡异的光晕。
现在它吸收完周围的光线后散发出的光亮是暗色的,显然并不是那个四维祇所期望的效果,它正在校准,于是那个小黑洞周围就随着它的动作变幻出不同的颜色。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那边的游戏开始了。」
「什么游戏?」说话的祇抬起了头,顺着另一人的手指看了过去。
李琢光顺着它们的视线望向面Ω,那里正进行着一场奇特的游戏。
参与者需要在一个悬浮装置中,保持四个轴线上的切面都呈现完美的莫比乌斯环形态。
几位李琢光看得出年纪很小的年轻祇在尝试时,体表肌肤不可避免地展开,暴露出体内复杂的核心几何结构。
而每当那几何形态以更精妙的角度展现时,围观者们就会发出赞许的掌声,公共框架里也会坠入一声声感叹。
有点微妙,李琢光隐约感觉这游戏并非单纯的娱乐。
可惜李琢光还没有学会如何从外表分辨对方祇的总体寿命长短、区分地位高低,她又不好贸然上前询问对方能进入几条时间线。
她有点猜测,但万一这些看着年轻的其实整体寿命比围观的要长,那么她的猜测就没有意义了。
面β上,一个连李琢光都能看出年纪很大的四维祇盘腿悬浮在面上,它双手比出一个「3」的手势,交叉放在胸口,似乎正在沉思。
李琢光连上了面β的公共框架,想知道这个祇是否有在说什么。但那个框架里的内容与那个祇一样安静,几乎没有祇在框架里发表什么东西。
「陌生人……」
李琢光收回感知触角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什么,脑袋里莫名出现了这么一句话,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触角好像黏在别人的私人框架上下不来了。
她颇有些窘迫,毕竟这个行为在四维几乎可以和性/骚/扰等同了。还不待她道歉,对方又传递来几句话。
「你很年轻,我以前总没感知到过你。你是谁?」
她是谁?李琢光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来四维以后她还没有把自己开膛破肚看过自己的核心几何形状是什么。
「不太方便告知您。」她最终选择了最谨慎的回应。
没想到对方竟然非常善解祇意地应了下来:「好,没关系。」那温柔得就好像长辈对待最令自己感到满意的晚辈。
对方继续给李琢光传递信息:「你是跟着○来的吗?」
嗯?李琢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去了什么灵感,但她没有及时抓住。
她快速扫描了所有可观测的时间线,最终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反问:「您认为呢?」
私人框架里突然跳出一个令她猝不及防的符号:「^^」
李琢光:「……」一看到这俩表情符号,她就想到燕义。
说起来,燕义虽然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她其实也并不是很典型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她会帮助弱者,她不择手段地想赢只不过是因为过去的经历让她知道跌下去了会有多惨。
她不是纯粹的恶徒。
她不是,庚孤不是,屠十步不是……
完了个糟蛋的,她居然开始思念燕义和庚孤了……她是不是四维待久了,脑子哪里出问题了?
她晃了晃脑袋,把燕义和庚孤从脑袋里扔了出去。
「你的情绪刚刚有了很强烈的波动,你最近没有注射屏蔽情绪剂么?」那位祇在框架里留下这么一条信息。
李琢光:「……」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她的确没有,她肯定没有,她所有的依仗都是她的情绪,如果为了融入四维世界而失去了情绪才是恐怖的事情。
可她又不能回答没有,倒不是因为撒谎,而是因为对方在捕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以后,再说慌就显得像刻意找补了。
但她也硬生生地止住了从其它时间线里借调方法的冲动——她不可以对这种方式产生依赖,而她还有另一个猜想,现在验证一下。
「情绪波动?是怎样的情绪波动?」
据李琢光所知,四维祇移动、交流,包括「情绪波动」时,都会使得自身的信号波动产生异常。
每一种异常都不一样,比如移动的异常是横向长短变化,交流是纵向深浅变化,「情绪波动」是横纵都有。
如果没有感知过情绪波动是如何的话,很难分辨那个祇到底是在移动的时候和别祇交流还是在情绪波动。
对面的四维祇过了一会儿才放下一句话:「抱歉,所以并不是情绪波动吗?」
在这一刻,李琢光才去了其余的时间线里查看过去。
对面的四维祇果然是在短暂的沉默里去查询了李琢光在每一条时间线里的反应,最后,它的结论是误会了李琢光。
看起来它应该不是那个盘腿打坐的四维祇。思维惯性让李琢光以为自己连上的肯定是最显眼的那个,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
能旁若无祇地打坐,周围祇也不会去打扰它,大概率这位打坐祇的地位还挺高的——尽管这也是李琢光身为井底三维蛙的猜测。
而李琢光刚才在所有的时间线里看了一眼,其实是有她露馅,对方继续纠缠逼问的时间线,而且数量不在少数,每条的最后,都是李琢光在权衡过后坦白的未来。
这种情况下,对方依旧觉得自己是误会了李琢光,那就说明它所能观测到的时间线数量并不多,至少比李琢光要少得多的多。
而且一定是一条逼问线都没能观测到,否则它就不会选择道歉。
按理说领导祇的宴会应该来的祇身份都比较高,但现在和李琢光对话的这个祇,倘若是李琢光猜测的这个时间线数量的话,那它的身份大概率只是个喽啰。
在领导祇的宴会上,居然混进了这样的底层存在?
……奇怪,领导祇这么有大爱?李琢光怎么这么不相信呢。
她回应道:「没关系。」
那祇似乎还不死心:「话说○和您关系好吗?」
……嗯?这都用上敬称了?
李琢光愣了一下,迅速反应了过来:「还不错,怎么了?」
未知祇:「哦哦,我的意思是,那个,○的屏蔽情绪剂应该质量很好吧?」
李琢光:「……」
对方笨拙的试探简直令人怜悯,李琢光几乎想教它如何正确套话了,尽管她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每一条逼问线的最后自己都会坦白了,有些是为了避免暴力,而更多的么——
这位未知祇真是纯白得可爱。
还好它第一个遇上的就是自己,否则迟早出大事情。
她答道:「是的,质量很好,怎么了?」
未知祇:「哦哦,质量很好啊?那,一般你们一次买几支啊?」
李琢光快忍不住笑了。她怀疑如果未知祇能学会使用三维的聊天表情包,它现在的心情一定是表面笑嘻嘻,心里哭唧唧。
李琢光:「那我不知道,这个你得问○。还有别的事吗?」
未知祇:「没、没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李琢光的错觉,她感觉未知祇的话语都快要哭出来了。
李琢光:「逗你的,我是204120。」
难以形容未知祇现在的心情,如果不是李琢光提早预料到因此故意利用周围的祇群制造出大量移动信号的话,未知祇的身份肯定藏不住了。
李琢光不禁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找上这么一个四维祇作为她的小助手?再怎么样,也得是▲那种有勇有谋的吧……
未知祇:「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是在你的时间线里看到的吗?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认出我的!啊啊啊!」
李琢光:「……」
所以为什么明明四维的交流方式连文字都没有,是直接进入大脑的一串概念,但李琢光还是觉得自己的脑子被吵到了。
李琢光:「我在你这里留下的是什么线索?和▲那边是相通的吗?」
未知祇:「我不知道,你没告诉过我,不过你告诉过我情报的坐标!是(11282,7,8531,1024^1024^1024)!」
第276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十二)
这串数字很眼熟, 李琢光确信自己在哪儿见过。
大概是四维的脑袋帮了她的忙,在察觉到熟悉感的时候,她立刻就着手找到了这串数字的来源——
在刚进来的实验室里, 那个实验器皿翻倒时的时间坐标, 当然未知祇这里给她的坐标是完全倒过来的数字。
既然现在已知那个实验器皿里的东西很重要, 器皿本身是▲翻倒的, 而▲是李琢光这边的祇。
也许她该去看看那个时间点下会不会有什么情报, 甚至有可能就是她藏在▲时间线里的东西。
这个念头刚成形, 另一个疑问却如附骨之疽般缠了上来:为什么她要把准确的坐标告诉未知祇这个看起来就不靠谱的祇, 却不告诉▲呢?
她检视了一遍自己所有的时间线,也没有看到▲背叛自己的可能性。
现在她是能看到最多时间线的四维祇,如果连她都看不到的可能性,那这个可能性理论上来说就不存在。
就算是存在的,也绝不会在现在上演。
毕竟她现在的状态,不止在三维是神明般的存在, 即使是在四维, 她依旧有着可以堪比五维的力量。
怪不得四维祇千方百计地是要她回来当领导祇,而不是寻机将她在三维小世界里偷偷暗杀了,这杀也杀不死啊……
她的时间线数量是现任领导祇的1024^1024倍,既然祇的级别压制和异种一样,那么异种的级别差异大约也能套到祇身上。
换句话说,领导祇和她之间的差距便是10级和1024级的差距。
一想到现在的自己可以一口气打1024个芮礼,李琢光就觉得浑身舒坦——这回终于是轮到她去弄坏芮礼的东西不给钱了!
希望这个状态可以保持到自己回到晴山,尽管这个可能性不太大。她现在只能把自己碰到的每一个敌人都当成是芮礼的物件, 然后狠狠碾碎, 才好一解花了那么多钱购置新品的愁苦。
瞧着这未知祇似乎没有更多信息的样子,李琢光准备和它断开连接了。
在那之前, 她还有另一件事想知道。
「你是面β上哪一个四维祇?」
未知祇:「您觉得我是哪一个呢?」
李琢光扫视了一眼面β上来来往往的四维祇,没有祇和她对上视线,仿佛它们除了自己站立的位面以外,看不到别的祇。
李琢光答道:「我不知道。你要不转个头我看看?」
目之所及之处没有四维祇转头,未知祇回复她:「您觉得我是谁?」
它的说法从「哪一个」变成了「是谁」,但要说在哪几个身份确定的祇里挑,这偌大的宴会厅里,李琢光只认识管霏一个祇而已。
非要说的话,也就再加上个标志性的打坐祇。
李琢光看了一眼自己身边正在吃小蛋糕的管霏。
不是管霏,那就只能是那位打坐祇了?
真的吗?这个祇居然如此反差?外表看起来如此沉静的一个四维祇,私底下在私人框架里竟然会如此热情么?
李琢光有些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动作刚做出来,就被管霏捏着手腕拿了下来。
管霏在李琢光的私人框架里说:「你这个动作太三维了,小心被发现。」
四维祇居然不挠下巴?好无趣的生活……
李琢光这么想着,将双手背在身后,以减缓自己还想摸下巴的冲动。
放眼望去,四维祇似乎的确很少会摸自己的身体,无论是摸下巴还是摸后脑勺。
李琢光什么动作都不敢有,光站着就很无聊,于是只好和管霏一起吃起小蛋糕。
四维食物的口感有些奇怪,的确是和管霏说的那样,一口下去是蛋糕本身的口感,下一口就会随机变成某一种原料的口感或是烤焦了的味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流浪海盗船上拙劣的模仿还算模仿到了一点精髓。
李琢光端着一盘蛋糕细嚼慢咽,眼神却自始至终地盯着面β。
未知祇到底是哪一个?在断联以后,李琢光几次三番地试图连接上对方的私人框架,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未知祇。
管霏发现李琢光心不在焉,便问她:「在思考什么?」
正在沉思的时候,大脑里冷不丁出现这么一句话还是相当吓人的,李琢光差点原地起飞,以为自己是不小心连上了公共框架,还把脑内剧场来了个全面α直播。
李琢光:「……」
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丹尼斯为什么总要在脑海里背诵教科书,又为何要训练自己「三心二意」,能一边背教科书一边思考……
丹尼斯指定有无意中进入过四维,然后开始担心会不会把自己的心思都公布在公共框架上。
李琢光:「在想你们四维祇是不是都这么擅长吓人。」
管霏的思维波动传来困惑的涟漪:「怎么了?你刚刚真的有在想事情?」
李琢光:「我很好奇,在四维,随意暴露出自己的核心图形是漏/阴/癖,那随意在别人的私人框架里和对方交流不算冒犯吗?」
管霏一时没懂:「允许私人框架的连接就等于默认开放随意交流的权限啊。」
李琢光:「你们四维祇从来不担心自己哪句话会不小心连上公共框架,随后公之于众?比如某个激动时刻,把‘领导祇是个白痴’这种话全网广播?
「这叫什么,思维裸/奔?毕竟我知道的,你们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心里想的话就会被框架收录。」
管霏:「这件事倒从来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大概是因为大部分四维祇会定时注射屏蔽情绪剂,因此能够保持理智,控制什么话放进去交流而什么话不行。」
李琢光:「照这么说,那些无法控制在框架里说什么的祇,就会被鉴定为情绪波动严重,从而送到戒情所去?」
管霏:「对。」
李琢光:「这样的话,不注射屏蔽情绪剂的祇岂不是会很担心自己什么话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放进去了?」
管霏:「好像也……没有。」它回答得有些犹豫,好像它也不知道正确答案,「对于我而言,我其实不会关心这些事情。」
李琢光:「意思是就算不小心放进了公共框架也无所谓吗?万一你在想和三维有关的事情,不就都暴露了吗?」
管霏:「有吗?也没有吧……三维很多概念在四维也会有,几乎没有情景能让我使用三维限定的名词,所以我也不太担心这一点。
「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三维人也爱在心里想她们喜欢的二次元、一次元人物嘛……
「如果你听到你身边的三维人脑子里在想那些东西,你难道会觉得TA是从二次元穿越来的纸片人吗?」
李琢光:「……真有意思。」
但这倒是真的,她要是有一天听见别人的心声,听到别人在心里想自己和角色A之间的羁绊,那她大概也不会认为对方是进入高维的纸片人。而是角色A的梦女或是梦男。
顶多是在心里编故事被人听到了有点羞耻罢了。
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归最初的问题:「你刚刚在想什么?」
李琢光被管霏这么一打岔,差点就忘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哦,我刚刚和面β上的一个四维祇连接上了,但我不知道它是哪一个。」
李琢光一直学不会如何通过信号波动的频率分辨是哪一个四维祇,她在三维的时候就不太能通过脚步声辨别是哪个人类经过。
管霏说:「那个四维祇的波动是怎样的?」
李琢光:「波长短、平、快,情绪波动的时候,有点像石头扔进水塘里的涟漪。」
管霏:「涟漪?这形容够二维化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李琢光形容的特征都可能是哪种四维祇。
「短、平、快,那这个四维祇应该很年轻,你看看四维祇的第三条手臂,如果手臂在膨胀时呈现的是淡粉色,就说明祇比较年轻。」
顺着管霏的话,李琢光大概锁定了几个年轻祇。
「情绪波动的时候,像涟漪?」这个诗意的比喻让它陷入了罕见的困惑。作为四维存在,它鲜少能直接感知其它个体的情绪波动。
四维祇要是到了能被人感知到波动的程度,那波动也必然是杂乱无章的,而非李琢光形容的这样规律。
情绪造成的波动是规律的……那管霏只能想到一个「人」。
漫长的静默在两者之间蔓延,李琢光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是觉得……那个和我对话的人,是我本人——不对,本祇?」
管霏:「我是这么想的,你呢?」
李琢光:「……」这还是有点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
三维里不同的自己还可以理解为是四维的超能力,又或者是芮礼制造出来为了代替她死去的傀儡。
四维里多出来的她又是什么?总不见得还要再往上找个五维?那这整件事情在李琢光成为宇宙之主以前永远都结束不了。
李琢光:「那为什么会有两个我?还是说那个祇其实不是我?」
管霏:「那我怎么知道?你比我多了1024^1024^1023+2条时间线呢……我就是个小菜鸡。」
李琢光:「行。」
还得靠她自己。
主观时间夜里八点,宴会厅里的灯忽然尽数熄灭。
厅里没有祇惊惶,反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整个空间陷入绝对的寂静。
管霏在黑暗中抓住了李琢光的手腕,告诉她:「别紧张,这是高层降临前的仪式。」
得到了管霏的情报,李琢光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不过主观片刻,灯又亮了起来,两束经过黑洞校准的直线追光刺破黑暗,精准锁定入口处的身影。
这出场方式简直像极了三维世界的俗套桥段,李琢光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便见与别的四维祇都异常相似的领导祇从门口一步一步走进来,切换了四维视角的李琢光能够清晰看到对方在1024^1024-1条时间线上来回碾。
一双脚被分割成了无数块,每一小块都由不同时间线内的对应组织构成,如同万花筒般在超立方体中不断重组。
那领导祇的步伐在每一条时间线上都留下残影,甚至包括李琢光观察中,领导祇不该能够进入的时间线,仿佛无数个它同时行走,却又在某个不可见的维度上完美统一。
李琢光注视着它,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那感觉就好像走进了一个铺满了镜子的房间,无论往哪里看,都可以和上百个自己对上视线。
「别看太久。」管霏在李琢光的私人框架里留下一句安抚,「你现在还没完全适应四维的状态,容易被吸走。」
吸走?
还没等李琢光理解管霏的这两个字,就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领导祇在看她。
明明领导祇没有五官,更没有眼睛,但如果那种存在能称之为目光的话,李琢光觉得那目光正锁定在她身上。
这种目光像是一团被揉皱后又展开的纸,从每一个角度看过去,都能看到不同的折痕,而每一处折痕都直直对着不同的方向,这让李琢光无论站在哪里,领导祇的目光都能落在她的身上。
「204120,久仰大名。」它连上了公共框架,丢下的第一句话就堪比核弹。
李琢光不敢回复,而同在面α的其余四维祇更不敢动弹。
它们转过头来,脸孔朝向李琢光,仿佛在确认这个家伙是不是真的是传说中的204120。
按理说,四维对李琢光的态度总体偏向友好,因为领导祇在民众里洗脑的概念就是它们需要把李琢光找回来,成为它们的领导祇。
领导祇见李琢光不说话,也不生气,而是继续在公共框架里与她单方面交流。
「这次回来还走么?204120,你要知道,四维的大家都很需要你。」
「作为一个天生拥有超凡数量时间线的祇,你有义务承担起身为四维祇的责任。」
第277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十三)
李琢光没有理睬, 领导祇还在继续劝她。
「204120,为什么要留在三维?无法驾驭时序的生物不过是提线木偶,你要为了一群玩具放弃你真正的世界吗?」
「三维人能给你什么?一群玩具能给你什么?做玩具王国的国王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 204120, 别做出愚蠢的选择。」
李琢光四下环顾了周围所有四维祇的样子, 无数时间线里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它们的轮廓在时空中拖曳出虹彩般的残影。
抬起的手臂与放下的餐叉, 摆动的第三条手臂与静止的复眼, 所有动作都在同时呈现。
等等, 复眼?四维祇什么时候有眼睛了?
李琢光不动声色地堆起自己的脸颊肉:「愚蠢的选择?你是如何界定愚蠢的?」
领导祇的脸孔上好像一闪而过了一张与三维人相似的五官,那双狭长的眼睛眯起:「很简单,任何被情感污染的选择,都是最劣等的解。」
「被情感污染的选择?」李琢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重复,「那你们如何界定被情感污染的边界?靠你们四维的理智?」
她轻轻歪过了头:「还是三维世界管理局的既定程序?抑或是……」
李琢光向前走了一步,她的身影在那一步间微微扭曲, 仿佛在无法维持在四维维度一般, 既不完全属于这里,也不完全属于那里。
「本质上是你们对于失控的恐惧呢?」
领导祇的身形凝滞了一瞬,整个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宴会厅里那些浮动的重影收缩又扩散,被某种无形的、无祇意识到的力量所扰动。
「204120,你是在质疑四维的法则吗?」
领导祇的身体上竟然显现出了些微的噪点,在李琢光的「眼」里,那些噪点都放大成一个个的窟窿,而李琢光清楚地知道那是领导祇的所有弱点。
……原来如此, 原来时间线多的好处, 还有一点是可以在此刻靠多重时间线拼接,看穿对方的弱点。
领导祇还在框架里继续交流:「四维祇不需要情绪, 情绪是拖累的累赘,是低维生物的缺陷。我们是绝对理性的,永远可以计算得出宇宙的最优解。
「四维的世界以法则为准,而不是像三维那样人为创造法律和道德。这是三维人的局限,因此四维要舍弃。」
周围的四维祇散发出了若有同感的信号波动。
李琢光感知到这句话以后,心就放了下来,所以四维的领导祇也是一派胡搅蛮缠的做派。
「最优解?那你凭什么说这个最优解就是最优解呢?
「说到底,你们说三维的法律和道德是局限的,其实你们的最优解也是。是宇宙告诉你们这么做能利益最大化吗?不……是你觉得这么做能利益最大化。」
她抬起自己圈在腰间的第三条手臂,过长的手臂在李琢光有意的控制下变得通红而强壮,肱二头肌拱起到夸张的地步。
「可你甚至连我下一主观秒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你如何做出我心里的最优解?」
领导祇仍然是停顿了一段时间,才继续回答道:「所以,我们需要你来成为领导祇。你能看到的可能性最多,因此你就是最理性的。」
「当然……」它顿了顿,如果它有双眼的话,眼神应该从头到尾把李琢光扫视了一遍,「现在的你肯定是不合格的,你需要重新历练戒掉情绪,或者有专祇监督你注射屏蔽情绪剂。」
看到它自顾自地就决定了李琢光接下来的行程,李琢光感觉自己遇上了一个蛮不讲理的中年领导。
——但她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戒掉情绪了,否则这时候感受到的烦躁就应当不止这么一点,而是恨不得能把领导祇的头拧下来。
「你错了。」她回复道,其实和之前的话语都是一句突然出现在祇脑袋里的概念,但她的这句话却莫名带着锋利的刃尖。
「真正的绝对理性,恰恰在于承认自己的局限性,知道自己永远都做不出最优解。」
她学着领导祇的方式,让她的信号有了个三维人一般的停顿:「而你——你们四维祇,不过是拿绝对理性的名字,给你们自己制造一个神罢了。」
李琢光的第三条手臂垂下,又长又厚的尖指甲凌空点了点地面。
「是,我承认,情绪是三维人的缺陷,三维人很多所谓冲动的选择都是受了情绪和感情的胁迫……但同时,我也认为情绪是三维人进化的校验机制。
「进化不是只有生理上的进化才能被称之为进化的,你太高傲了。
「你们淘汰了恐惧,所以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风险;你们删除了愤怒,于是就再也看不见不公;你们剥离了悲伤,所以——」
她的第三条手臂缓缓收回,在她的腰上围了一圈。
「你们的最优解,能够写出当恒星哭泣时这样的诗句么?或者说,当你们看到这句话时,你们会有什么想法呢?
「你们又是否能够理解,当恒星哭泣时,对文明造成的影响——不会还要拿一个什么模型系数来计算吧?可在你们算出这个模型的公式以前,我就能通过我的情绪给出推演结果了。」
领导祇不知是无法反驳还是不愿反驳,它沉默了。
于是李琢光选择自顾自地继续演讲。
「你说三维人因为无法掌控时间线和不同的选项,因此不具备自由意志……不,我觉得恰恰相反,正因为她们无法看到所有的选项,才让她们拥有了自由意志。
「毕竟在能看到所有选项的前提下,就会不自觉地依赖这一能力,然后看似自愿,实则被迫地选择利益最大化的路线。
「你们四维祇能观测所有时间线,能计算每一种选择的概率和成本收益,所以你们所谓的最优解不过是数学与经济上的必然——你们没有选择,而是服从计算结果。
「而三维人呢?她们的每一次抉择,都是在混沌中开辟新的可能。她们不知道结局,不知道未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吃到的下一口面是好吃还是难吃,却依然勇敢地选择前行。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意志。」
领导祇这一次沉默了很长很长的主观时间,它在框架里接连形成了好几次波动,却什么信息都没有传递出来。
一主观分钟?或者十主观分钟?李琢光说不好,只知道很久以后,领导祇才回应。
「自由意志是低效的随机性,而我们不需要选择,因为最优路径已经存在。毕竟……我也从来没有表达过,四维祇才有自由意志的意思。」
——这话倒是对的,领导祇从头到尾只在说三维人没有自由意志,却一句都没有提过四维祇是有自由意志的。
其实它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四维祇才有自由意志」,可它只要没有明确地说出来,那么李琢光的一切往那一方面的理解都会变成「你太敏感」。
「原来如此。」李琢光和它不一样,她不会检索所有的时间线,挑选哪一条时间线的回应能够把领导祇的话全都堵回去,换句话说,她在四维祇的时间线里是无序的。
只要她是无序的,那领导祇也就不能用四维的「绝对理性」来推测她的下一步——哪怕对方可以看到她大部分回应的可能性。
所以她在框架里慢慢悠悠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最优解就是客观存在的,那么它为什么不能被选择呢?
「说到这个我就想到,三维人之所以摔倒后依旧会跑步,明知可能会受伤还是与人交往,明知也许失败仍然不停尝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只想找到能亮起灯的材质——
「在你的眼里,大概这些行为都会统称为愚蠢,对吗?
「因为信息和选择缺失造成的非理性选择,你想说的话我先替你说完了。
「但我真正想说的是,不对,她们做出这些看似愚蠢的行为,并不只是因为所谓的情绪和情感。」
她下意识地以三维人的习惯摇头,摇到一半才想到四维祇不偏向于用「眼睛」去「看」。
「是因为三维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创造你看不到的变量。」
「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一次领导祇的否定就快了很多,「三维世界不可能存在四维观测以外的变量,我可以观测到三维的每一条时间线。」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们一直找不到我呢?」
领导祇:「……」
是啊,既然可以看到三维世界所有的变量和时间线,怎么会找不到李琢光呢?怎么会要等到李琢光主动回到四维,才能和她交流呢?
领导祇:「因为你是最高级的四维祇,只要你不想要我们找到,你总有办法。」
李琢光:「……」
这套理论真是正着说反着说都能让它找到道理。
李琢光:「那你能预测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吗?」
猜到了领导祇会说什么,李琢光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你说出所有的选项,我也可以算你是对的。」
领导祇当然说不出所有的选项,它肯定要拿李琢光的时间线更多耍赖。
李琢光:「那我再换种说法好了。」她往前走了一步,这是三维人惯常使用的、表达压迫感的方法。
「你能不能……马上给出我下一个问题的答案?」
又是一段无法避免的短暂沉默,领导祇大概是在各个时间线里检索李琢光问题的可能性,但它不得不承认,它完全无法预测李琢光下一个问题会问什么。
「你不能。」李琢光笃定地在框架里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你看……此刻的沉默就是自由意志重要性的证明。如果一切都是可计算的必然,你早就该知道我会问这个问题,也早该准备好让所有三维逻辑崩溃的完美答案。」
「可是你没有,就足以证明四维的计算无法计算出所有的结果。
「这在三维有个专有名词,叫做概率论。」
李琢光不是在挑选时间线,而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引爆哪个黑洞灯球地,打响了第三条手臂的响指。
下一主观秒,领导祇头顶的黑洞灯球应声而碎。原本被小型黑洞吸收进去的光线如爆炸般与碎片一同掉了出来,在空中炸开一片璀璨的星瀑。
碎片与光芒交织飞溅,光流如虹,分明极快,却在不同的时间线重影交叠下又变得极慢,像是碎片沾着光线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至此,李琢光在框架里放下了今晚到目前为止,她唯一经过精心计算的话:「你刚才经历的,就是我们称之为惊喜的三维特产。」
「我没有计算最优解的能力,我也不想去学。」
如果所有四维祇的答案都是确定的最优解,那么唯一一个不以最优解为选择依据的、完全随机的李琢光,相当于把四维舒适的环境彻底打碎了。
她是唯一的变数,无论是在三维还是在四维。
「你总说最优路径、最优路径,可是生命……怎么能用一个确定的模型来定义呢。」
李琢光毫无预兆地抬手,第三只手臂凌空拽住了一根时间线。
没有计算,不是预测,纯粹靠她三维人的直觉和……「看哪根更顺眼」的随机性,拽住了一根穿过了领导祇身体的时间线。
那根时间线上落满了「灰尘」,似乎那意思是很久都没有使用过,可能也是因为它将这条线藏了起来。
李琢光抬眸,遥遥地,仿佛与领导祇没有五官的脸孔对上了「视线」,然后她狠狠一扯手中的时间线。
「咔嚓——」
三维最原始的不可预测性拽住了它唯一没有防备的时间线,那一条它刻意隐藏起来的,能够让它从1024^1024-1增加到1024^1024的时间线。
而在穿过身体的时间线被李琢光拽到绷紧的那一刻,领导祇第一次体会到了原始的「恐惧」。
第278章 我就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十四)
穿过领导祇的时间线被李琢光拽紧的那一刻, 整个宴会厅的时间似乎都停滞了一瞬间。
酒杯悬停半空,不同时间线里不同的饮料和酒精气泡都静止不动,每一个四维祇都呆站在原地, 面容模糊, 像被遗忘在橱窗里的蜡像。
领导祇的身躯骤然分解, 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 包括它体内的核心图案。
分散的光点让领导祇往李琢光脑袋里放下的话语变得像是从四面八方那么传来的。
「你很有趣, 但还不够熟练。」
它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 那些光点朝着李琢光靠拢过来, 而李琢光在每一个粉末中都看到了不同时间线里的她——
收束时间线进行攻击的她,踉跄后退防御光点的她,还有茫然伫立、尚未觉察危机的她。
无数个李琢光的剪影在光点中明灭,如同被打碎的镜子里照出的万千人生。
李琢光手臂收拢,拧腰旋身,于是所有时间线里的她一同做出这个后空翻的动作, 数亿道腿影在空中划出扇形弧光。
空中分散的光点蜂拥而至, 自动缠上了她的双腿,缠上了每一个她的双腿。
「你说得对,我在四维的战斗技巧方面,并不是一个强大的,熟练的祇。」
光点紧贴着李琢光的双腿,一路向上蔓延至她的小腹,却在触及第三条手臂时堪堪停下,硬生生转了个弯。
它们并非简单的附着, 而是开始解构所触碰到的全部部位。每一粒光点在融进李琢光的小腿后第一件事都是隔开她的肌肉和骨骼, 像沙子一样紧紧贴在缝隙之间。
肌□□隙被它们挤得越来越大,黏连着的部位也越来越少。从腿部传来的剧痛却没有让李琢光的动作停滞半分。
绷紧的肌肉压住了钻入缝隙的光点, 轻而又轻的「嘎吱」一声,所有光点都被碾碎。
没来得及渗透的光点慌忙从她的身体里逃窜,归拢在空中,重新聚集成了领导祇的外型。
李琢光的双足稳稳落地,与此同时,她的第三条手臂微微曲着手指,从腰侧往下搂住了自己的大腿。
所有的反击也好,防御也好,她都仿佛已经形成肌肉记忆。
「所以,你不相信弱者能够打败强者么?」
第三条手臂三指如刀,异生的手臂如幽灵般穿透她的大腿肌肤,肌肤表面既未渗出血珠,也未留下伤痕,仿佛她的□□对这条手臂而言,不过是可随意穿透的虚影。
手臂猛然上抽的瞬间,尖锐的指甲剐蹭走了负隅顽抗的光点,光点在她指甲的运动轨迹中、在暗色天幕中拖曳出一道弧线。
而那条弧线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她的指尖已如裁纸般划破那道闪光的弧线,在中央撕开一道缺口。
顺着这缺口,李琢光眯起眼睛,注视着其中一颗尤为明亮的光点。
她的常规右上肢突然刺了出去,在光点落下的前一主观秒精准抓住了那颗光点。
就在她指尖合拢的刹那,四周的一切忽然变得极为缓慢,仿若陷入了粘稠的胶质体中。
所有四维祇的动作都像放慢了倍速,就连飘散的光尘都定格成了璀璨的星雾,每一粒微尘都清晰可辨。
而领导祇的身体正在以慢到肉眼可以看清每一个细节的速度前倾,它的手就将触碰到两根交错的时间线。
在这近乎静止的时空里,唯有李琢光仍能自由活动。
她脚踩在地面之上,只要用第三条手臂稍微拨动时间线,她就会进入另一道时间线里。
当她看到周围的四维祇都有着不同时间线下的重影时,她就已经学会了这个方法。
那些重影并不是干扰,至少对她而言不是,是她重要的武器库。
她把所有时间线里相同的动作「拓」下来,然后将这些静止帧层层叠加到主时间线上,就能制造这样看似凝滞的空间。
凝滞空间内的四维祇宛如被封在琥珀内的昆虫标本,但其实这不过是局部的假象,宴会厅之外的地方时间都在正常流动,花园里的花在开谢,喷泉的水珠仍在坠落。
而李琢光把全宴会厅的四维祇都费心思调慢速度也不过是因为吃不准谁会帮领导祇的忙而已,每个四维祇都可能成为变数,她不敢赌。
她凝视着掌中那颗挣扎的光点,透过它颤抖的光芒,李琢光看到在它所代表的时间线里,领导祇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一根关键的时间线。
李琢光只是看着,而不做出任何制止的动作。
她的第三条手臂随着她的意识鼓胀收缩,那条时间线里的领导祇似乎正打算经由碰到的那条时间线到达现在这一刻的场域。
第三条手臂缓缓抬起,悬空,在身前若干的时间线里找到那条能遥遥与领导祇双手交叠的时间线,宛如弹奏古筝那般,曲起食指弹了弹那根纤细的时间线。
「——」
时间线的波动是没有声音的,无形的时间涟漪顺着时间线的震动激荡开来。
光点里的领导祇突然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它身体表面与肤色一致的一层膜开始不受控地翻卷,整个祇的身体不断闪烁,在完整与分解成光点之间来回变动,忽明忽暗。
它的肢体扭曲错位,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掰弄着它的骨骼,摆出根本不可能的角度。
只有李琢光能看到,其实这一切不过是震荡的时间线捆绑在领导祇的身体上,才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把它的身体全都扭曲。
很快,领导祇就因为时间震荡而轰然倒地,那条时间线上的众祇顿时乱作一团,无数触须般的肢体伸向昏迷的领导祇。
现实里的宴会厅时间仍然凝滞,李琢光面前的领导祇缓慢的动作却忽然一松,它整个祇重重栽倒在地面之上。
「204119。」
李琢光在框架里「喊」了一声领导祇的「名字」。
这个世界里,除了用核心图形称呼对方以外,还有另一种名字就是出生时的公民编号。
李琢光是现在最后一个,204119是她前面那个。
李琢光刚在四维出生的时候,能够看到的时间线数量绝对没有1024^1024^1024,按照204119的反应,她应该是1024^1024,这样204119藏起一条时间线,才会给祇造成它打不赢李琢光的错觉。
也许204119是她的双胞胎亲人,李琢光不知道。四维没有性别的概念,李琢光也不知道该称呼204119为姐姐还是哥哥。
可能创造她和204119的长辈是同样的两个祇,但交换了体内不同的基因组,虽然同母同父,但其实没多大关系。
204119微微抬起头,似乎想听李琢光下一句想说什么话。
「咦?你好像也还保留着三维人的条件反射。」
「……我没有。」204119又低下了头,将脑袋埋入它的双臂,像是想要逃避李琢光的问话。
「那好吧——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想和你达成一个合作。」
204119:「什么合作?」
它抽动了一下自己瘫软在地面上的四肢,在刚刚那条时间线里,它的身体已经被时间线捆绑起来,时间震荡锁死了它一部分的行动可能性。
那条时间线否定了204119存在的合理性,而一条时间线的蝴蝶效应也影响了剩余的时间线,204119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它现在的合理性。
它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自己的时间线数量和204120应该是一样的,怎么会——对方怎么会掌握控制时间线这根线本身的力量呢?
就算204120也隐藏了实力,其实可以看到更多的时间线,又能多到哪里去呢?
多看到两条、三条的,不会有这样质的改变。这种程度的能力,倒有点像传说中的五维生物了。
李琢光:「我需要为我的晴山争取最大限度的自由。」
204119:「……所以,你是需要我的保证吗?」
如果李琢光点头说是,那么204119就能说它听到了这辈子最愚蠢的答案。
李琢光:「不止,我需要更多的——」
「那你自己来拿吧,你能拿多少,端看你的能耐!」
李琢光一句话都还没有传输完,204119就拖着刚刚恢复自由行动的残躯,扑上来拽着李琢光的手腕,两个祇直接瞬移离开了宴会厅。
熟悉的纯白空间,眼前的204119退去了四维的外貌,变成了一个纸做的立体人。它有着一条纸做的麻花辫,瞳孔呈现齿轮的形状,背后更是插着一个巨大的发条。
204119知道自己在四维是赢不了李琢光的了,它便只能寄希望于一个低维的世界,如果把她们的实力全都降维压缩,那么它才有一战之力。
与李琢光意料之中的不同,204119并不是成年人的外表,而是一个小孩子。
李琢光:……
虽然是小孩子,但还是好眼熟,李琢光绝对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孩儿。
小孩儿的外表泛着金属色泽的冷光,背后的发条有它身体一般那么大,瞳孔中的齿轮以顺时针的方向缓慢旋转。
李琢光同样恢复了她在三维时的外貌,久违地回到了三维的身体里,她还颇有兴味地握了握拳熟悉一下五指。
这两道身影以违背物理法则的姿态悬停于半空中对峙着。
李琢光的身边环绕着几条彩带一般的半透明彩纱,仔细看去就能发现那并非是衣料,而是无数时间线光点构成的波浪。
齿轮人背后的发条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它似乎正在上发条蓄力。
下一秒,两个人同时动了。
李琢光身前的「彩纱」骤然分裂,如蜂群般聚集成千百束蜂拥而去,齿轮人双臂平展,伸直的手臂环绕着数十个高速旋转的锯齿圆环。
「砰——」
只听第一次碰撞的巨响震碎了虚空的寂静,死寂的纯白空间都因这声巨响而震颤,在空间中反弹的声波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回声,光纱与圆环相击处迸发出刺目的白光。
「砰——砰——砰——」
接连三声闷响,齿轮人孩童般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它挥舞着看似稚嫩的手臂,手臂上的锯齿圆环一下又一下地重击着彩纱。
李琢光始终保持着优雅的从容。她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五指微张,单手操控着彩纱走向。
这些由光点组成的彩纱看似柔软,实则无比坚硬,小孩手臂上的齿轮圆环很快就出现了裂痕。
「咔嚓——」
这声在撞击声里微不可察的脆响让齿轮人咬牙,最外缘的圆环上出现了一道刺眼的白痕,这道裂痕正以惊人的速度横穿圆环。
“可恶……”
这是李琢光第一次听到齿轮人的声音——不,不是第一次听到齿轮人的声音,而是第一次听到孩童状态的齿轮人说话。
齿轮人把手臂上的圆环收了回去,看上去是准备直接与李琢光肉搏。
“直接硬碰硬?你确定?”李琢光轻笑一声。
对面的齿轮人压根不理睬李琢光的挑衅,它压低重心,孩童体型特有的低重心优势被发挥到极致。
李琢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她于是收起了两条彩纱,左脚踏前,右手虚握,仅以最基础的格斗姿态迎战。
第一记直拳破空而来,李琢光不避不让,从下抬起手肘打飞对方的手臂。下一拳从下而上袭来时,还裹挟着一股红色的拳风。
李琢光的手刀劈下,一道青蓝色的风刃不偏不倚地打中了齿轮人的手腕。
齿轮人吃痛抽手后退,蓄力半秒后又是一拳扑了上来。
锤、劈、砍、打,拳拳到肉,李琢光一边躲闪一边后退,可她看似被打得节节败退,姿态看上去却是闲适的。
很快,齿轮人积攒好了最后一拳的力量,横冲直撞地与李琢光甩出的彩纱撞上。
他们的能力在交锋中炸出绚烂的磁暴,靛蓝与猩红纠缠撕扯,紫金的电弧劈开缠绕的颜色;
幽绿如星云般扩散,刀刃般的银白割开了所有的颜色。
光芒太盛,以至于完全无法分辨哪些来自李琢光,哪些则属于齿轮人。
李琢光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波动。她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抽出,第三条若隐若现的手臂开始在其肩胛处凝聚成形。
她的神情平静得可怕。
没有胜利者的骄矜,没有杀戮时的快意,甚至连惯常挂在脸上的那抹悲悯都消失殆尽。她只是微微垂眸,注视着挣扎的齿轮人,眼神淡漠得就像在看一个翻倒的垃圾桶,或是无意间踩碎的一片枯叶。
彩纱在她指间的控制下无声收紧。
事实上,这场对决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她并没有让彩纱收紧到真正会杀死齿轮人的那一刻,因为齿轮人纸片做的身体在李琢光稍稍用力缠紧时就忽然分崩离析。
彩纱如退潮般收回袖中,而齿轮人的身体残骸就这么飘散在空中。
片刻后,那些碎纸片重新聚拢,原本的小短腿短手重新拉长,组合起来的齿轮人从小孩变成了一个男性外表的齿轮人。
李琢光左脚后撤半步,彩纱在袖中蓄势待发。
出乎意料的是,新成形的齿轮人竟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微笑:“别紧张,我没有恶意。我并不想和您打架。”
……这到底是谁?是204119吗?若是,为何突然放弃对抗?若不是,又为何能从204119的残骸中重组?
“你现在看到我了,大概也就能想起与我有关的记忆吧,204120。”
李琢光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说得对,三维的不可预测性正是让她们拥有自由意志的关键一点。204120,我……
“不……我们。”齿轮人继续说,“我们本来应该再与你斗个你死我活的,但我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琢光不动声色地准备把手里的彩纱再次掷出去勒死这个说话慢吞吞的齿轮人,就听对方说:“你不能杀我,否则时间线就无法形成闭环了。”
“闭环?”李琢光一愣,显然她并没有把眼前的齿轮人和自己的任何记忆联系在一起。
“是的,闭环。”齿轮人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脸上挂着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你要在未来杀死我——哦不对,你已经在未来杀死我了。”
听到这话,李琢光的第一反应是瞎扯什么,第二反应才是倒吸一口凉气。
对……她想起来了,自己好像真的「杀死」过一个齿轮人。
就在三一零的钟楼。
照这么说……自己现在还真不能动眼前这个齿轮人,否则就像它说的那样,未来无法形成闭环,时间悖论就可能导致更严重的问题。
……啧,好吧。李琢光耸耸肩。
在她知道未来的自己确定可以杀死齿轮人的前提下,她便也一点都不慌张了。放过便放过吧。
“我知道了,我不会杀死你的。”
齿轮人满意地点点头,才继续说:“是你的不确定性让我们无法预测你的下一步动作,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法确实在四维奏效。
“我都明白这件事了,那么我的本体——204119,大概也将很快知道了。”
它一只手缓缓摩擦着手腕西装上的纽扣,脸上露出了204119身为四维祇所能做出的最和善的笑容:“那我们未来见。”
李琢光眼前景象迅速扭曲,等到再缓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和204119都悬空站在空中。
李琢光呼吸一滞,但怕什么来什么,停滞在空中的状态只是暂时的,接下去,李琢光就立马与204119一起往下掉去。
204119好像醒了,好像也没有。下坠中,李琢光眼前的204119忽然就变成了她没能抓住的芮礼。她努力伸出手想要拉扯204119,对方醒来后却没有选择和李琢光牵手,而是笑着说:
「204120,也许我身为四维祇确实不太了解三维人……」
「不过,我还是想说,可你这样做,不也是以更强者打击强者,去拯救弱者么——」
204119的身体破了好几个洞,在极快的自由落体里,它的脸上终于信号连接不畅般显现出一张三维人的五官。
「其实你也是一样的……你也相信弱者没有办法靠她们自己力量反抗成功……对吧?
「你和我们一样,你也在否定她们的可能性……也就不要这么大义凛然地来指责我——」
「不。」
李琢光的第三条手臂越过破空的风,像抓娃娃机里的爪子那般抓住了204119的腰身。
「我不是一个既定的更强者,我身上的力量……是她们给我的。」
诚然,晴山人的异能是李琢光通过消耗眼泪,将自己的力量散给了每一个人类,但此刻回馈给她的,早已远超当初的馈赠。
那些在苦难中淬炼的意志,在黑暗中仍不熄灭的希望,让最初的火种燃烧成了如今的燎原之势。
那些灵魂长出了1023个李琢光的力量。
——不,不止。李琢光在建造晴山、散去力量以后,她身上残存的力量连四维都进不去,哪怕在三维都是最低等的零级。
是那些被四维视作蝼蚁、视作食物的生命,用她们的坚持与爱,补全了缺失的那一份力量,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奇迹。
当她们是分散开的个体时,面对四维是蚍蜉撼树。
可是当她们把力量汇聚在一起的那一刻,是她们的坚持和爱造就了李琢光这个更强者。
是一个个弱者造就的更强者,是无数弱者的双手托举起了李琢光这个更强者。
李琢光是能让她们的力量在四维具现化的载体,没有她们,也就没有现在的这一切。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粗/壮的手指挤压着204119的身体,本该是柔软的肌肤竟然在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哀鸣。
无数细小的光点从她的掌心溢出,像是千万个声音在低语,像是无数双手在支撑着她,又似无数双手从虚空中伸出,与她十指相扣。
在框架里,李琢光的每一句话都不再有情绪起伏。可她的下一句话却仿佛穿透了维度,也仿佛是有什么别的人,借由她的大脑「说」了出来。
「弱者之所以是弱者,从来不是因为力量不足,而是因为被剥夺了可能性。」
她回想起三维世界里的记忆。
那些向她伸出的手,那些深夜辗转反侧掉下来的泪。
那个宛如女人蒙蒙泪眼的潮湿的房间,那个炎热的夏天摸到的冰凉的手。那个世界托举起她的双手,还有那只冷漠地看着她,撕开了世界的缝隙到她身边来的小猫。
不管是三维人也好,还是四维祇也好,很多都坚信强弱是绝对的。
强者支配弱者,弱者服从强者,这是宇宙的铁律。
可是偏偏,整个四维世界里最强的四维祇,力量来源于整个世界里最弱小的存在。
「她们从来不是靠我拯救的……」
无论是在她们的原世界还是在晴山遭遇灭顶危机的时候,无论是想要从原来窒息的环境逃跑时,还是要一次又一次重启世界,保护晴山,保护李琢光的时候。
「我只是给了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证明自己并不弱小。」
在这一刻,蚂蚁真的靠黏米粒建造起了金字塔。
「真正的力量不是掠夺,不是压制,不是剥削。
「是相信。」
与她共饮晨露的挚友,血脉相连的至亲,理念相左的政敌,甚至刀剑相向的仇雠。
当你在我身边时,我才拥有了对抗世界的勇气。
宇宙在热寂中崩塌,晴山却在维度间的夹缝里重生。
李琢光的手却在收紧到极致以前松了开来。
「我这一生没有杀过一个人,也没有杀过一个祇,在我手里死去的都是失去理智的怪物。
「我也不会杀死你的,204119。
「比起杀死你,我更想和你合作。」
204119在下坠中艰难地抬起头,那双由两只来自不同地方拼接而成的眼睛望向李琢光。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对吧?」
李琢光没有五官的脸上出现了一张和三维的她一模一样的五官,微微上挑的眼角,嘴角的弧度中和了眼尾的锋利。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审视。
「我现在选择了这条愚蠢的道路,那么你呢?你的回答什么?」
204119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也许它在检索别的时间线,但李琢光觉得它只是在盯着自己看。
像是想在李琢光的脸上察觉出什么端倪,也像是想询问李琢光到底为什么明明可以看到最多的时间线,却还是要选择最愚蠢的选项。
李琢光简单地适应了一下,就学会了利用四维的脸部肌肉做出表情。
虽然那表情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204119早就忘了它在三维见过的人类表情是什么样的,所以它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李琢光现在的表情该称作什么——
怜悯?犹豫?
不,更像是……阳光穿透厚重云层,或是初春的雪在消融时折射出的微光。
「在所有的可能性里,我唯独没有学会如何杀死一个清醒的同类。」
都不是。204119想。
204119终于意识到,李琢光的眼睛里藏着的并非柔软的情绪,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可当她微微眯起眼笑起来时,那些锐利的锋芒又被包裹进某种温柔的假象里,像是刀刃藏进棉花,让人错觉无害。
两祇之间陷入沉默,耳边除了坠落时的破空声以外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204119也将脑袋仰了回去。
就在李琢光以为204119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的脑子里突兀地出现了一句话。
「可以。」
李琢光对此感到讶异,挑了挑眉:「可以?」
「……合作。」204119低下头,看向上方的李琢光。它没有头发,没有用力的上肢随着下坠的风往上吹起。
「你的选择是愚蠢,那么我的选择就是观察。我在想,你的不可预测性,或者说三维的不可预测性,大概可以解答一些我一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李琢光笑了:「你是因为我比你多出那么多时间线才选择妥协的么?」
「当然。」204119毫不避讳地回答,「不然呢?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傻?」
李琢光似是被它逗笑了,脸上的弧度更为明显:「为什么?」
「为什么?」204119重复了一遍李琢光的话,第一次出现了近似于人类的迟疑,「因为我想搞清楚,为什么在所有的最优解里,和你合作会让我感到……好奇。」
李琢光感知到了这句话,随后她的第三只手臂骤然绷紧,无数时间线在她的第三条手臂上震颤。
她们的身体开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频率闪烁。每一次消失再现,都精准地切入另一条时间线的落点,足以抵消掉了一部分下坠的势能。
「抓稳我。」李琢光给出了最后一个信号。
204119的第三只手臂在腰上艰难地摸索到了李琢光的手腕,然后握紧。
李琢光带着她在时间线间闪回,在不知道第几次闪回以后,最后一丝垂直重力带来的坠落势能也消散。
李琢光的足尖距离地面仅剩几厘米,她刻意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将204119放下后,才让足尖与地面相触,轻巧地落在地面。
「这不是最优解。」204119在地上站稳了,第三条手臂伸过来,维持着无害的婴幼时期。
「但我认为我们可以试试。」它顿了顿,补充上一句,「大人。」
李琢光同样伸出第三条手臂,逐渐退回少年时期的状态,两条带着伤痕的手臂在空中相握。
它的拼接眼垂头看了一眼李琢光的第三条手臂,没有多说话。
第279章 当祂离去时,群星正哺乳
银河纪元999年12月25日。
标准时间凌晨三点, 观千剑和羊曜走出研究所的大门,将扛着的实验仪器和零件放进运输车里后纷纷上车。
庞湛和融姝[注]留在车子里,融姝扁扁薄薄的身体贴在后备箱里侧, 伸手拉过观千剑和羊曜放进来的实验仪器。
凤凰座θ-3709-1并不宜居, 星球上一片荒芜, 一眼就能望到头。
夜里的风很冷, 地表坚硬干涸, 龟裂开一道道宛如伤痕般的深沟, 头顶夜幕中缀着一大一小两颗浅红色行星, 投下一片诡谲的阴影。
耳麦里的芮礼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庞湛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听耳机里的声音听了半天,突然开口问:“你在和谁聊八卦呢?”
她冷不丁地出声,观千剑和融姝都被吓了一跳。
芮礼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一瞬:“我没有在和别人聊八卦。”
观千剑笑了一声:“就是啊,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哪儿有八卦就往哪里钻。”
庞湛梗着脖子否认:“我才没有!”
芮礼的声音在电流下显得有些失真:“我确实没有在和别人聊八卦。”
庞湛哼了一声:“我不信, 你平常打字的声音都不是这种速度这种声音。老实交代,什么八卦?”
观千剑用力把实验仪器搬进后备箱,和融姝两个人一前一后把仪器挪到指定位置。她拍了拍防护服上的灰尘:“哟,咱们清剿部还有您老人家不知道的八卦呢?”
庞湛摇头晃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懂吗?”
芮礼的声音似是有些无奈:“真不是八卦,说了你们又要说我太闲, 天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观千剑的手一顿, 她下意识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头盔面罩, 但她忘了手背的防护服上全是灰,反而把她的玻璃头盔擦得更脏了。
“啊——”庞湛故意拖长声调,语气里带着促狭,“你还在惦记那个人呢?那不就是一场梦吗,你还真迷上给别人做猫的感觉了?以前也没发现你有这个癖好啊……”
芮礼:“……你可以说得再响一点,我觉得任务记录仪的收音可能还不够清晰。”
融姝轻笑:“没事啦,不会有人听到的。”
庞湛双手垫在脑后,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意想中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
黑皮女人埋首干活,一句话都不说,沉默得像块石头。
庞湛:“观千剑!”
观千剑这才像刚回神一样抬起头,眼神迷茫地望向庞湛:“嗯,咋啦?”
庞湛:“我们刚刚说的你听到没?”
“啊哈哈哈哈……”观千剑直起腰,摸着后脑勺装傻憨笑,笑声干巴巴地在通讯频道里回荡,“你们在说什么?哎呀,刚才专心致志搬器材,什么都没听到耶!”
庞湛十分贴心地重复了一遍:“没关系,你听我说哦,是芮礼——”她一字一顿地,“还在纠结梦里的那个人哦——”
观千剑撇撇嘴,一手撑在后备箱的车壁上:“我知道了知道了……”她无可奈何地答道,“诶呀,她在意就在意呗。”
“毕竟咱们大剑的更苦恼是吧哈哈哈哈。”庞湛弯着眼睛笑起来。
观千剑摸了摸防护服的头盔,含糊地应了两声。
如果说芮礼做的梦给别人做猫让她恨着惦记了这么久,那么观千剑做的就堪称噩梦。
一睁眼转身发现床上不仅有一个面对自己躺着的女人,而且那个人还睁着一双没有高光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在刚和那双眼睛对上的时候就浑身冷汗地惊醒了,不知是不是梦里的景象太清晰,在她的视网膜上残留了一片残影,居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现实中的床上也躺着一个女人。
她打开终端,像给人打电话诉苦。但当时是凌晨两点,她翻遍了联络人,也没有找到一个她能够放心在半夜吵醒的人。
她只能下床开灯,头一次把旺旺大王抱进卧室,放在身边晚上一起睡。
要知道观千剑从幼儿园起就没和任何活物同床共枕过,连家里的旺旺大王晚上都得乖乖待在卧室外面。
刚做完那个梦的时候,观千剑吓得好几晚都没敢闭上眼睛睡觉。
她还把自己的床推到房间的角落里,然后背靠着墙壁朝外睡。
这么睡,怕自己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女人睡在自己对面,可是转过身去背朝外睡,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看。
那些夜晚,她就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到晨光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才敢合眼。
她就差求奶奶告姥姥请高人来看看是不是要驱鬼,假期一结束,她就第一个冲回宿舍,死乞白赖地拉着全队人在客厅打地铺。
托她的福,几人也是再回味了一遍大学军训的大通铺是什么感受。
说来也怪,从那晚开始,那个诡异的梦再没出现过,就仿佛的确只是某一晚的噩梦——和别的噩梦没有两样。
但观千剑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果然,睡了大通铺的第二天,芮礼还是找她单独谈了话。
在队伍里,芮礼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她寡言少语,独来独往,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解决问题。
据说晴山基地的中枢系统建设都有她的功劳,可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一个技术人才,为什么她没有干脆留在程序部稳步就班地升职,非要跑到危险的淸剿队来卖命。
大部分加入淸剿队的基本都是有一些军/人情怀的,而芮礼显然没有这种情怀。
……别说军/人情怀了,芮礼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都让人疑心她会不会随手把哪个人质扔出去垫底以换得更多人质的存活。
正因如此,观千剑和芮礼的交情实在说不上深。观千剑和这种性格的人真的处不太来。
那天芮礼约她在咖啡馆见面,观千剑前一天还熬夜搜了各大聊天话题,存在终端里准备在见面的时候说给芮礼听,以免冷场。
观千剑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夕阳的余晖透过咖啡馆的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将整个空间染成琥珀色。窗边的绿植在光晕中投下细长的影子,应和着咖啡馆里轻柔的爵士乐摇晃着枝叶。
芮礼面前的咖啡早已冷透,夕阳的光线正好落在她的侧脸,将她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却让另一侧的脸完全隐没在阴影中。
观千剑不安地搅动着杯中的吸管,冰块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注视着芮礼那双琥珀色的双眼,此刻,像是黄昏时分最后一抹倔强的天光,又像是即将熄灭的星火。
窗外,几个穿着制服的总部人员匆匆走过,她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咖啡馆的自动门开合间,吹进来一阵带着炎热夏天气息的风。
芮礼开门见山直接问她:“你记得梦里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吗?”
观千剑没想到芮礼会问这个问题,她愣住了,眨巴着双眼,唇瓣都有些颤抖,说话时的声音也是劈叉的:“姐,你对我有意见?”
芮礼疑惑地皱眉:“没意见……怎么了?”
观千剑紧张地端起手边的柠檬汁喝了一口,被酸得呜哩哇啦吐了半天舌头才继续说:“你对我没意见为啥还要让我回忆那个可怕的场景?”
芮礼:“……我当然有我自己的理由,你就说记不记得长什么样。”
观千剑仍然摸着下巴,自顾自地猜测:“是不是和你那个梦有关?”
——芮礼做梦梦见自己当了别人家的小猫时,因为一整天心神不宁被庞湛发现,死缠烂打问出了事情具体经过,因此九三零的大家都知道芮礼做过的梦。
能让芮礼主动上心的事一只手数得过来,当猫的梦绝绝对对是其中的头一件。
她在讲述时虽然语焉不详,但一句「当猫」就够炸裂的了,也不必再多听什么细节部分。
芮礼轻轻歪过头,挑起半边眉毛,像是在说「你要是再废话我就把你扔出去」,观千剑讪讪地摸摸鼻子。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我、呃,我努力想想。”
一回忆那个女人的样子,就代表观千剑要再回忆一次那个恐怖的梦境。每当她试图回想,最先浮现的永远是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黑洞一样,把她的理智、情绪、甚至对周围环境的感知都吞噬殆尽。
……不过说真的,比起梦里那个诡异的女人,眼前这个随时都可能不耐烦而发火的芮礼似乎更可怕一点。
在芮礼逐渐失去耐心的注视下,观千剑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开始回忆梦境的内容。
“我躺在床上睡觉,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的背后好像有人,但是在梦里,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我家里怎么有陌生人」然后弹起来警惕,而是「她是还没有睡着么」。”
芮礼听着观千剑的讲述,淡淡点头,端起咖啡杯浅酌了一口。
观千剑继续说:“我就想着回头看一眼她到底睡着没有,然后帮她把被子掖掖好,结果一转头就看到那个女人面对我侧躺着。”
空调恰好在此时发出一声轻响,观千剑吓得一激灵,在裤腿上擦干了手心的冷汗。
“我类个乖乖……唉,总之,她的眼睛特别黑,特别特别黑,一点高光都没有——等等,这个细节很重要!因为我背对着她时是面对窗户的,所以我知道窗帘没有关严,有月光漏进来。
“按理说她应该眼睛里有点高光吧,但是一点都没有!”
芮礼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咖啡杯,耐心地听着观千剑语无伦次的描述,没有打断她。
“你知道吧,她真的和鬼故事里的女鬼一模一样!黑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眼睛也是大得出奇,漆黑一片……”
“你已经说了很多遍眼睛了,说点别的。”芮礼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观千剑,这家伙现在简直是在围绕眼睛写小作文了。
“哦……”观千剑无措地摸了摸后脑勺,“别的啊……不是,因为我看到她以后立马就惊醒了,别的细节我倒真的……”
她皱着眉,努力回忆着那场梦里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诶,这个算不算。”观千剑一拍双手,眼睛一亮,眉头突然舒展开来,“我以前做梦,只会梦见我去过、或者见过照片的地方,可那个卧室……我敢用旺旺大王的罐头发誓,绝对没见过!
“我确信我的卧室、我所有去过看过照片的房间都不长那个样子!”观千剑又重复了一遍以表达自己绝没有说谎。
芮礼面色也看不出喜悦,不知道观千剑这个发现到底算不算有用。她只是淡淡颔首:“嗯,还有吗?”
“还有?”观千剑的背弯了下来,紧咬下唇思忖片刻,犹犹豫豫地说,“嗯……虽然我确定从没见过那个女人,但就是觉得……”
她的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画着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焦躁地开始咬指甲,尽管她还没想到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熟悉,但她的本能已经开始告诉她,那个女鬼一样的人对她非常重要。
而且忘记那个人是谁,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前两次她应该发过誓自己绝对不会再忘记,但是……
她一定要想起来……快想,快想啊这个破脑子!
“哦!”观千剑忽然直起腰,有些激动地双手乱舞,比划着,“在我要翻身过去以前,我对我身后那个女人的印象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
说是很奇怪,观千剑自己都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拳头攥得发白,嘴巴里「呃」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最终,她颓然地松开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就是……就是……”这个卡壳卡得观千剑难受得要命,她只能绕着圈子去形容,希望芮礼能懂她的意思。
“就是特别心疼她,嗯,很担心她,怕她,呃,受了什么委屈不告诉我……嗯?”观千剑眯起双眼,指尖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一个不可思议的比喻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怎么感觉,她跟我女儿似的?”
这个比方刚说出口,观千剑脸上的神情顿时释然了。她的指尖悬停在半空,眉头渐渐舒展,声音也随之柔软下来。
“好像真的是,感觉她像我的女儿一样,而且我肯定是那种特别操心的老母亲,整天疑神疑鬼怕孩子在外面受欺负的那种!”
当她这一想法冒出了头,那个睡在自己身后、无声无息的「女鬼」好像一下子就变得不可怕了。
毕竟哪有妈妈会怕自己的女儿?
对于忘记了那个人这件事感到无比内疚和痛苦似乎也找到了源头,如果她真的把自己的女儿忘记了,那她真就是个人渣了。
她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诶!确实啊,怪不得我梦里的时候不害怕,还要转身去给人掖被子。
“这么想想……大半夜的不睡觉盯着人看,不就是个熊孩子吗?”
芮礼:“……”
她眼睁睁地看着观千剑的思维跑偏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最终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算了,只要能让她克服恐惧回忆起细节,就算把自己女儿想成外星生物都随她去吧。
于是芮礼又把之前她最想知道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记得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吗?”
观千剑这次回答得流畅多了。她咬着吸管思索片刻,答道:“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鼻梁很挺,嘴角好像一直有个向上的弧度。
“短头发?长头发?”她往后仰了仰脑袋靠在椅背上,“散在枕头上,她被子盖得严实,枕头以下的部分都遮住了,我也不知道具体多长……
“黑眼睛,黑头发,皮肤特别特别白,而且她好像不会呼吸。”
观千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荒谬。
“她不会呼吸,因为我记得我呼吸的速度快,她的速度也快;我呼吸的速度慢,她也就慢了下来。我感觉她在学习我呼吸的样子。”
这似乎是个很重要的细节,但与芮礼做的梦没有对上号。
芮礼微微蹙起眉头。
“怎么了?”观千剑察觉到芮礼表情的变化,有点紧张。她一点儿都不怀疑是不是芮礼记错了,“果然是我的错觉吗……”
“应该不是。”芮礼摇了摇头,“可能她……在不同人面前,就是不一样的吧。”
观千剑一脸茫然地眨着眼,而芮礼并不打算解释,她直接起身结账。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掠过她的侧脸,在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投下一瞬莫测的光影。
观千剑不明所以地跟在芮礼身后走出了咖啡馆。
两人沉默地走在总部基地宽阔的主干道上,夕阳的余晖渐渐被高耸的合金围墙吞噬。
“你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干什么?”观千剑踢着路面的小石子,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其实她也没多想知道答案,纯粹是受不了和芮礼之间的沉默罢了。
芮礼的脚步突然停住。她转过身,黄昏的阴影笼罩着她的面容:“傻孩子,我们忘了一个人。”
观千剑在想到女儿这个比方时,某种模糊的认知就已经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这些日子莫名的心神不宁,那些没来由的焦躁不安,此刻都有了答案——她的潜意识一直在提醒她,有个重要的人被遗忘了。
而那场梦是唯一可以见到那个人的东西。
而她居然……居然将这场梦视作噩梦,逃避了那么久。
理智告诉她那个人不可能是她的女儿,却是一个在她生命力更加重要的人物。
观千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也变得干涩:“我们……我们要怎么办?”
她抬眸,眼睛里染上了泪意。
芮礼却别过脸去,望向逐渐暗沉的天际,肩膀轻轻耸了耸:“我也不知道。就等吧。”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消散在晚风中,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夜里六点到了,远处,基地的探照灯突然亮起,刺目的光柱划破暮色,让两人拉长的影子最终交汇在道路尽头。
观千剑盯着影子交汇的黑点不出声,身后的庞湛喊了第五遍她的名字,她方才回神,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凤凰座θ-3709-1。
“愣着干嘛呢?”庞湛举着半臂长的除尘刷,正用力拍打她防护服上的灰尘。
观千剑抬起手臂让庞湛不错过任何一个褶皱,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没睡好,困了。”她的声音在头盔里显得闷闷的。
融姝拿着消毒喷枪凑过来,另一侧的羊曜正低头调整腰间的装备带。
耳麦里的芮礼打开了和观千剑两个人的私聊频道,说:“观千剑,回来以后跟我去找霍听潮。”
观千剑「啊」了一声:“为什么?”
这声音引得庞湛抬头,除尘刷停在观千剑的大腿外侧:“你在跟谁说话呢?”
观千剑这才意识到芮礼是在私人频道说的话,她指指自己的耳麦:“芮礼。”
“哦。”
芮礼总爱用私人频道说些神神秘秘的话,队员们早已见怪不怪,庞湛便也没有多问。
私人频道里,芮礼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没有为什么,你就说去不去。”
“去!当然去!”观千剑不疑有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什么需要保密的特殊任务。
毕竟那可是掌握了全晴山命运的霍总指啊,联合芮礼来骗她?有空哦。
*
飞船落地的第一时间,观千剑都没来得及回宿舍沐浴焚香就被芮礼拉拽着往霍总指挥办公室跑。
走廊里,观千剑局促地拍打着沾满灰尘的袖口,小声嘀咕:“我这一头油,而且手上身上全是灰,跟刚乞讨完回来一样,不太礼貌吧?”
芮礼头也不回地甩来一句:“不会。反正你黑,霍总指会以为是你原本的肤色。”
观千剑:“……”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芮礼刷开电梯权限,“霍总指知道我们刚执行完外勤任务。”
“噢噢噢,那就好。”观千剑放心了。
她们两个人走进了约定好的会议室——不是霍听潮的办公室,是总部十二楼的一间大型会议室。
会议室比想象中还要大,推门进去时,十几个肩章闪亮的高级军官齐刷刷地转头看过来。
会议室里的进程似乎已经到了一半,正在演讲汇报的人看到门口两个人走了进来,
“刘姨。”芮礼似乎与那人很熟悉,随意地冲她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空位。
观千剑跟在后面手忙脚乱地鞠躬敬礼喊了声「刘局长好」,差点自己左脚绊右脚摔一跤,随后慌忙低着头坐在了芮礼旁边的空座位上。
落座后观千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一直知道芮礼是个官二代,但在此以前,观千剑都没能直接体会芮礼家的官儿到底大到了什么程度。
她偷瞄一眼身旁淡定地打开终端翻阅资料的芮礼。
不……但这样一来,芮礼不安稳地选择有人脉的地方升职,反而来朝不保夕、下一秒就可能死掉的清剿部,更微妙了。
纯属体验生活?谁家少奶奶体验生活来危机四伏的清剿部?要么脑子有泡,要么……别有所求。
她抬头,看到了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PPT,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最后定格在中央那张模糊的女性轮廓图上。
和她梦里的那个女人轮廓很像,好像正在讨论的题目就是关于那个被她们忘掉的女人。
刘平安扶了扶眼镜,继续被打断的汇报:“……在座各位应该都有体会,在此之前——很久以前,说得唯心一点,我甚至不觉得是这辈子的事——关于「遗忘」这件事本身,我们甚至不敢公开讨论。”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会议室的灯光在她镜片上投下冷冽的反光。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是觉得如果说出来了,或者退一步说,表现出来了,就会招致非常严重的后果。这件事情,是根植于我们的潜意识里。”
她目光扫过一圈在座的人员,观千剑也没忍住跟着她的目光看了一圈。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严肃,也看不出来她们心里到底是深有同感还是胡说八道。
刘平安突然提高音量,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但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畅所欲言,顶多在我们的同类之间被当作得了妄想症或失忆症,没有别的毁灭性后果。”
「同类」?
观千剑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绷紧身体,余光瞥见芮礼正在自己的终端上记录着什么。
怎么会有人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亲人、同事为「同类」?
观千剑有时也会看到一些帖子归类同一类人——比如星座,比如MBTI,在这种限定的场合下,才会使用「同类」。
刘平安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还是说领导层之间有自己不清楚的暗语?
霍听潮端坐在首席,修长的手指交叠抵着下巴,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她沉默地听完刘平安的汇报,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下一位继续。
汇报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有着各种各样的剧情,但女人的脸都长得类似。
不一定都有苍白的皮肤,有些是小麦色的,或是普通的黄白皮。眼睛也不一定是完全漆黑无光的,甚至连发型都不太一样。
但观千剑就是觉得那些都是同一个人。
她听着一个又一个人形容女人的样貌,心跳逐渐加速。
照理说,这么多人梦见同一个陌生女子本该是件毛骨悚然的事。她觉得自己应该起鸡皮疙瘩,毕竟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梦见了同一张脸这个事要是放在恐怖小说里一定是主线剧情了。
但事实上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也许是因为她一开始觉得那个女人是她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忘掉她之后感到的焦躁和愧疚,她只想着「快点找到这个人吧」。
也许观千剑的潜意识比她本人更早意识到这一点,那不是噩梦,而是一封被遗忘的求救信。
芮礼的手指在终端屏幕上轻轻一点,观千剑转头,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
在那一瞬间,芮礼忽然笑了。观千剑注视了她片刻,头一回明白了芮礼表情里的深意。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共识:无论要穿越多少个星系,她们都要把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找回来。
要把她找回来。
观千剑的指尖在会议桌下微微发颤,一种难以名状的使命感在她的胸腔里灼烧。
她没有被遗忘,她不该被遗忘。
或许对所谓女儿的比喻感到的荒谬并非在于自己还没有生育过,而在于……也许角色是对调的。
她才是那个女儿。
她总觉得自己欠了那个女人太多东西,是穷尽自己的一生都无法还清的债。
那双眼睛里,或许不是空洞的凝视,而是孤注一掷的等待。
欠债总会让人联想到赌/博,而那个女人押上的不仅是筹码,更是自己的存在。
她赌我们会记得,她赌我们会想起,她赌我们会穷尽一切力量去把她找回来。
就像候鸟永远会记得迁徙的路线,就像鲑鱼终其一生也要回到出生的河流。
她可能是救世主,可能不是。可能是创世神,可能不是。
这一次的搜寻必然不是一般意义上在空间里的搜寻,也许要跨越更大的东西,找到更广阔的存在。
哪怕只是路过小巷的普通学生,哪怕只是某颗偏远行星上正在喂猫的陌生人,也要把她找回来。
霍听潮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停顿,墨水晕染开来的痕迹像极了观千剑梦里,那个女人散落在枕上的黑发。
观千剑知道,现在的她们,就是赌桌上最漂亮的同花顺。【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