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亲疏(11)
龙莎莎出生在一个并不富有, 但很和睦的家庭。父亲龙衷国勤劳踏实,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干活, 披星戴月回家, 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妻子和女儿快快乐乐。母亲漂亮温柔,因为身体不太好,无法胜任强度太大的工作, 只能在家里做些手艺活。好在她双手十分灵巧,编的竹艺用品、针织品都很受欢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龙莎莎的衣服是全镇小女孩里最漂亮的, 因为母亲很会做裙子。
但八岁那年, 龙莎莎经历了人生第一个噩梦, 她的母亲终于在多年的疾病折磨中去世了。都说童年丧母是人生的三大悲痛之一, 送走母亲的那天,她哭得晕了过去, 只感到天都塌了下来。
父亲还在,可父亲给不了她陪伴, 和母亲独有的温暖。她从一个快乐爱笑的小孩, 变得郁郁寡欢, 不再喜欢和小伙伴玩耍,整日将自己关在家里,等着父亲回家。
父亲无计可施, 只得拜托隔壁的老寡妇偶尔来照顾一下她。老寡妇很好,但不是母亲,她排斥一切外人的靠近。
这一年, 家里多了一个女孩, 名叫罗婉婉, 是乡下姑姑的女儿。
很小的时候, 龙莎莎见过姑姑和表姐,印象中的表姐腼腆爱笑,再次见面,表姐却成了个小黑妹,总是低着头。
父亲说,表姐的父母都过世了,在乡下无依无靠,自己把她接来,你们做个伴。
大概是血缘的奇妙,龙莎莎在失去母亲后不愿与人交流,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接受罗婉婉。是她主动牵起罗婉婉的手,怯怯地喊:“阿姊。”
罗婉婉蓬乱的额发挡住了眼睛,但龙莎莎看见她的唇角腼腆地扬了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喜欢笑的表姐。
两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在父亲的庇护下相依为命,彼此照顾。龙莎莎从小被父母宠坏了,家务一样不会做。罗婉婉却什么都会,包办了家里的一切事,竟然还会编竹子、做针线活。
有时候,龙莎莎觉得母亲又回来了。
罗婉婉编竹子时,她就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罗婉婉,偶尔乖巧地喊一声“阿姊”。罗婉婉就会抬起头,朝她微笑。
在罗婉婉的陪伴下,龙莎莎渐渐走出失去母亲的阴霾,又开始出去和小伙伴玩耍了。但罗婉婉从来不出门玩。龙莎莎问为什么,罗婉婉说自己是乡下来的,和他们玩不到一起,而且家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龙莎莎瘪着嘴想了想,“那我也不出去玩了。阿姊,我陪你。”
罗婉婉摸摸龙莎莎的头,笑得像母亲一般温柔,“阿姊不要莎莎陪,莎莎想玩就出去玩。”
“可是……”
“莎莎要开开心心的,阿姊看见莎莎开心,也会开心。”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龙莎莎劝不动罗婉婉,后来就不劝了,像以前一样在外面疯玩。小孩子们喜欢去隔壁老寡妇家的院子捉迷藏,龙莎莎也去,在那里遇到了来老寡妇家吃饭的欧红。
她一直都知道住在隔壁的女孩叫欧红,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小伙伴们经常说欧红的坏话,因为欧红有个疯子妈妈,因为欧红总是垂着头,衣服很久不换,看着脏兮兮的,特别阴沉。
以前她也远远躲着欧红,但是这次,她眼里的欧红变得不一样了。
阿姊也不爱穿漂亮的衣服,也总是垂着脑袋,不和小伙伴玩。外人也用说欧红的话说阿姊,可是她知道,阿姊很好很温柔,只是因为家里有太多的活要干,阿姊才不爱出来。
欧红也是这样吗?要照顾家里的疯子妈妈,所以才总是忙碌又灰扑扑的?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欧红身边。灰扑扑的女孩蓦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惊惧。
她看见欧红正端着一个有豁口的碗,碗里有米饭、空心菜,还有老寡妇做的香肠。只有在老寡妇这里,欧红才能安安稳稳吃一顿有肉的饭。
“我不跟你抢。”龙莎莎鼓起勇气,坐到欧红旁边。欧红似乎很不自在,吃饭的速度都慢了。
龙莎莎觉得她更像阿姊了,阿姊刚到家里来时,也是这样战战兢兢的。
她轻轻笑起来,声音如银铃。欧红戒备地看过来,似乎想说话,但又什么都没说。
这时,小伙伴在屋外喊:“龙莎莎,出来玩躲猫猫啦!”
龙莎莎说:“不玩啦!我今天有事!”
欧红终于吃晚饭,去水槽洗。龙莎莎跟了过去。欧红终于出声,是很低,还有点结巴的声音,“你,你不去玩?”
“我想陪陪你。”龙莎莎露出天真的笑容,“你总是一个人,不孤单吗?”
欧红被头发挡住的眼睛里露出复杂的光,诧异?惊讶?感动?畏惧?小小年纪的龙莎莎看不懂。但她看得出,此刻欧红的眼神比刚才亮了很多。
那之后,龙莎莎偶尔在寡妇家中遇到欧红,就不和小伙伴玩了。欧红从来不和其他孩子玩,来寡妇家中也只是吃饭,休息一下。来的次数不多,所以龙莎莎遇到她的次数也很少。
欧红吃饭,龙莎莎就在一旁陪着,起初有点害羞,不怎么说话,各做各的。后来发现欧红从来不赶她,胆子渐渐大起来,想到什么就跟欧红说什么。
欧红话比阿姊还少,但久而久之,也会回应她了。两人说起书,欧红说家里一本书都没有,龙莎莎开心道:“我有!我爸爸给我买了很多,下次我带来和你一起看!”
欧红眼里渐渐有了光,也会微笑了,温温柔柔的,“好。”
龙莎莎那时觉得,自己有两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外面。自己在她们眼中都是特别的,因为她们只会对自己好,对自己笑。
但美好的日子似乎逃不过被毁掉的命运。后来有一年,元宵节刚过,镇里就传言有黑心开发商要来强占土地。南枫镇大部分人都是农民,抢走土地,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父亲回来得越来越晚,好像是跟镇民们一起商议办法。龙莎莎听欧红说,她的爸爸欧平也几天没有回家了。
风雨欲来。
镇里每家每户都多了一些平日见不到的工具,龙莎莎看着害怕,问父亲那都是干什么用的。父亲用满是老茧的手摸摸她的脸颊,“莎莎放心,爸爸一定会保护好咱们的家。”
几个月后,那场悲剧般的械斗发生,四名镇民死亡,龙莎莎和欧红永远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
龙莎莎哭得没有眼泪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她从来不曾想到,失去母亲的锥心之痛竟然又找到她。没有母亲,连父亲也失去了,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今后该怎么办呢?
罗婉婉抱住她,哽咽着对她说:“莎莎别怕,还有阿姊。”
她扑进罗婉婉怀中,嚎啕大哭。
镇里组织援助,公安也介入了,伤亡家庭获得赔偿。要说过不过得下去,其实是过得下去的,但是伤痛难以被抚平,龙莎莎又变得郁郁寡欢,罗婉婉每天变着方哄她开心,都没法让她真的开心起来。
而龙莎莎那时也明白,最惨的不是自己,自己起码还有阿姊,欧红只有一个疯子妈妈。
欧叔叔走了之后,那疯女人更疯了,扰得全镇无法安宁,镇民们把她送到县里的医院,她居然拖着一身伤跑了回来。
龙莎莎看见欧红抱膝坐在墙根,像死了一般。她立即跑去摇晃欧红,第一次看见欧红哭红眼睛。
“莎莎,我怎么办呢?我为什么有那种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做姐妹,和你相依为命?”
龙莎莎答不上来,她可怜欧红,如果把欧红带到自己家里,姐姐肯定不会反对,她们可以三个人一起生活。但是她像镇里所有人一样害怕厌恶那个疯子。如果欧红到自己家里来,疯子一定会跟来。
她帮欧红顺了顺头发,为难地说:“我也想和你做姐妹,可是我怕你妈妈。”
欧红眼神变了,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神采。
半个月后,疯女人突然不见了,连同欧红。大家起初以为这对母女只是待在家中没出来,后来去欧家看过,里面收拾得很整洁,衣服、日常用品却不见了。
大家又等了几个礼拜,她们还是没有回来。
镇民们都说,疯子发疯,带走了女儿,她们不会回来了,兴许已经死在外面了。
龙莎莎很难过,假如欧红在墙角哭的时候,她能收留欧红,她们就不会死。
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越发消瘦。罗婉婉看着心焦,想给她补补。镇里的老人家说,镇外的山上有笋子、菌类,都是大补的山珍,运气好还会遇到野兔。
罗婉婉背着竹篓上过几次山,确实采到不少菌子。
一天晚上,小镇已经沉睡,龙家的门突然被敲响,罗婉婉去开门,被雨淋湿的欧红撞进来,龙莎莎又惊又喜,“太好了,你没事!”
罗婉婉脸上却难得出现疑虑、不满的神情。
欧红说,母亲发疯从家里离开,她第二天才发现,赶紧出去找,一无所获,听别人说的确有个疯子经过,已经被车撞死了。她也是历尽艰辛才回来。
“莎莎,能不能先让我在你家里躲一阵?我怕让大家知道了,对我问东问西。”
龙莎莎一口答应下来,罗婉婉欲言又止。
安顿好欧红之后,罗婉婉关上卧房的门,小声对龙莎莎说,欧红母亲走丢的事可能不简单,最好不要收留欧红,她很危险。
龙莎莎却天真又仗义地说:“阿姊,你放心吧,欧红很好的。而且她太可怜了,我们不帮她,谁来帮她呢?”
罗婉婉说不过,只得让欧红留下。两人互不交流,都只和龙莎莎说话。
但有一天,罗婉婉又打算进山时,欧红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人多采得多,还可以拿去卖。”
龙莎莎连忙说:“那我也要去!”
山里危险,龙莎莎还小,罗婉婉立即说:“莎莎要乖乖看家。”
欧红也说:“我和婉姐就够了。”
两人天不亮就出发,街道上一个人都看不见。龙莎莎目送她们离开,一想到晚上能吃到鲜美的菌菇,就特别开心。
但开心也不止因为菌菇。阿姊和欧红终于肯说话了,今后她们三人一起好好生活,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夜幕降临,阿姊和欧红也没有回来。龙莎莎越来越担心,但因为欧红不愿意让镇民知道她回来了,所以不敢去找隔壁的老寡妇。
后半夜下起大雨,敲门声终于响起,龙莎莎赶紧去开,进来的却只有欧红。
欧红瘸着腿,满身污泥,眼中通红。
龙莎莎急忙问:“你怎么了?我阿姊呢?”
欧红啜泣,“婉姐她,掉到悬崖下,没了——”
轰隆雷声滚过,那惨白的闪电几乎劈进了龙莎莎的脑海。她很久没有反应,直到欧红用力将她抱住,“莎莎,婉姐死了,我没能把她救上来。”
龙莎莎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还以为那是一场噩梦,可是家里只有欧红,没有阿姊。
她要出门,让镇里的伯伯和婶婶们帮忙找,欧红却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泪眼婆娑:“可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抓走。我是疯子的女儿,婉姐和我一起上山,回来的只有我,他们会以为是我害了婉姐!”
龙莎莎惊骇,“你不是……”
“我当然没有害她!山里下雨,路滑,她掉下去了,我什么都没有做!莎莎,你相信我!”欧红泣不成声,“我失去母亲,你失去姐姐,我再被抓走,莎莎,你就只有一个人了。”
最后这句话击中了龙莎莎。她已经失去妈妈、爸爸、阿姊,她只剩下一个人了。命运不公,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夺走。
“让我留下来吧。让我代替婉姐,照顾你。”
龙莎莎相信了欧红的话,从此欧红换了一个身份,成为罗婉婉。她们没有在南枫镇这个伤心地待太久,那年冬天,她们离开家乡,来到夏榕市,用补偿金租房、念书。欧红办了身份证,正式成为罗婉婉。
很多年里,龙莎莎都沉浸在欧红就是阿姊的美梦的,欧红无微不至地对她,比罗婉婉照顾她时还要周到,从来不让她洗衣服、做菜,将她养成了娇气的公主。她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
其实要说怀疑,长大后,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罗婉婉的死。但是欧红对她太好,她不想失去这份唯一的关爱。
直到有一年,姐妹俩在电视上看见康万滨。康家其他人都落网了,康万滨却混得风生水起。龙莎莎说:“姐,我想报仇。”
罗婉婉看她,“怎么报?”
龙莎莎摇头,“我不知道。”
不久,罗婉婉开始接近康万滨。万宾来贺有很多应酬,罗婉婉时常喝得大醉而归。
龙莎莎在家里给她煮好醒酒茶,有一次,罗婉婉醉得实在太厉害,竟然抱住她哭起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推开罗婉婉。罗婉婉迷离地看着她,“莎莎,你不知道我为了成为你的姐姐,付出了多少。”
龙莎莎一怔,“姐,你说什么?”
“你害怕我的疯妈,我就不要她了,她不是自己跑的,是被我引走的……”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已经死了?我照顾她那么多年,我没有对不起她……”
龙莎莎茫然地听着,本能地想让欧红别说了,仿佛知道,她即将听见一个晴天霹雳。
“莎莎,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妹妹?你当不了我的妹妹,为什么又要来对我好?从来没有人肯靠近我,他们叫我小疯子。你是唯一一个陪我吃饭,跟我说话,借我书看的人。”
“我就想啊,如果我是罗婉婉就好了……她比我强吗?凭什么她可以当你的阿姊,我就不可以?因为血缘吗?血缘最坚固啊……不像我们,我们的联系只有邻居,今后不做邻居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想成为你的阿姊,我想成为罗婉婉……”欧红嘿嘿直笑,语气变得阴鸷,“只要她死了,我就可以成为她,你看,现在你不是已经成为我的妹妹了吗?”
龙莎莎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问:“是你害死了我姐?她不是自己掉下去,是你推的?”
“啊……是,是。”
龙莎莎枯坐一夜,次日,欧红酒醒后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给她做早餐,温柔地扮演着姐姐的角色。
但从这一天起,龙莎莎无法再催眠自己。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是被欧红害死的。
她循着记忆来到枫意山,当年,欧红曾经带她来到罗婉婉失足掉落的悬崖,她在悬崖上放了一束花。悬崖太高,她根本下不去,但她从另一个方向走向悬崖,发现一条被密林遮掩的路。没有人会从这里经过,她费了很大的劲,走到悬崖下方,估算距离,拨开浅浅一层土和植被后,找到了一堆白骨。
看见白骨的一刻,尘埃落定。她出奇冷静地将白骨收敛起来,好好安葬。半个月后,她带着罗婉婉生前最喜欢的龟背竹幼苗再次来到悬崖下,种在坟茔之上。
“阿姊,我会为你报仇。”她以从未有过的坚定口吻说。
命运开始向不同的岔路发展,欧红一心颠覆康万滨的事业,没有注意到龙莎莎看她的眼神变了。姐妹俩的感情在旁人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甚至连欧红自己也这样认为。
三个月前,她还跟龙莎莎说,今年底,自己就将把康万滨的根基凿空。
龙莎莎本来想等到那时候再动手,毕竟康万滨也是她的仇人。但是在枫意山庄上举行的宴会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宴会上人员繁杂,警方很难调查。而且更重要的是,阿姊就是在枫意山殒命,她想,让欧红也从那个悬崖掉下去,才是完美的复仇。
至于报复康万滨,她已经想开了,真正害死父亲的不是康万滨,她不想因此错过机会。
六月五号晚上,姐妹俩难得聚在一起,她劝欧红喝了很多酒,这个精明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卸下所有防备。
午夜,她说:“姐,我们去看看我阿姊吧,她就在这座山里。”
欧红愣了一下,但在酒精作用下,她考虑不到更多。龙莎莎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悬崖,然后从手包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石头,用尽全力砸在她后脑上。
她吃痛倒地,晕过去之前还茫然地看着龙莎莎,“莎莎,妹妹……”
她悲愤至极,将欧红拖到边缘,推了下去。
悬崖太高,欧红落地的声音几不可闻。她知道欧红一定死了,就像当年,欧红确定阿姊一定死了一样。
审讯室陷入短暂的寂静,龙莎莎抹掉眼角最后一滴眼泪,“没想到是戒指和龟背竹让你们找到我。是我的疏忽吧,我认罪。”
她看向季沉蛟,“能不能把戒指还给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一直戴着,拿石头试的时候都忘了摘下来,直到发现戒指被磨出伤口……”
顿了顿,她轻轻摇头,苦笑起来,“算了,我这样的人,大概不配再拥有那枚戒指了。”
小时候,病弱的母亲总是用轻缓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莎莎长大之后,要成一个如玉般美好的女孩。生活也许有很多不平和委屈,莎莎可以抗争,可以争取公平。但莎莎切记,千万不能害人。妈妈可能不能陪你太久,这些首饰会替妈妈陪着你。成为一个勇敢又善良的人吧,我的宝贝。”
“妈妈,我让你失望了。”龙莎莎低下头,呓语道:“我既没有成为勇敢的人,又不善良。妈妈,对不起。”
如果勇敢,当年就该将欧红交给镇里的大人,而不是害怕失去最后的陪伴。
如果善良……龙莎莎长叹一声,善良的人又怎么会杀人?
第62章 亲疏(12)
龙莎莎供述完杀死欧红的经过, 而对于康万滨的死,她表示并未参与, 不知道凶手是谁。于是, 发生于同一个夜晚,同一场宴会上的两桩命案,就像一个被扭乱的魔方, 警方在查康万滨案时,受罗婉婉(欧红)案影响太大, 很多思路是交叉在一起的, 现在要把思路捋回去, 就得把魔方按原路扭回, 很是麻烦。
但龙莎莎出人意料地提供了一条线索。
“如果你们愿意相信我这个凶手的话。”她再次看向季沉蛟时, 目光比此前淡然了许多,“我觉得这两年, 欧红变了很多。我们说好由她接近康万滨复仇,从头到尾我们的计划里都没有杀死康万滨, 只是想让他从天上跌下来。”
“可是,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欧红后来几次将让康万滨死挂在嘴边。我很不理解,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
季沉蛟:“你问过她吗?”
龙莎莎摇头,“自从我想要给阿姊复仇, 就没法再毫无芥蒂地跟她相处。再加上我们都很忙,相处的时间也没有以前多了。”
季沉蛟又问:“那以你对她的了解,你有没有什么猜测?”
过了会儿, 龙莎莎才说:“欧红这个人, 因为小时候缺爱, 可能还有天生性格的原因, 很偏执。一般人看不出来,只觉得她特别坚强执着,但我知道,那是一种病态。因为我给与过她关心,所以我必须属于她,而且她还不愿我有除她以外的姐姐。这种人,很容易被利用,被灌输邪恶的观念。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但我觉得,正常情况下,她不会想到杀死康万滨。”
侦破一起案子,还有一起。重案队和南城分局一起开会。沈栖这次走出舒适圈,在走访方面也颇有建树,季沉蛟表扬了他两句。
“要不是有我哥,我真不行。”沈栖一点不居功,非要把功劳都算在压根不在场的凌猎头上。
但众人一时没听出他这句“我哥”指代的对象已经变了,都很诧异地看向季沉蛟。
季沉蛟也疑惑。
“啊!我是说我猎哥。”沈栖脸上再没有对凌某的嫌弃,一口一个哥,叫得很甜,“我刚到南枫区的时候人都傻了,大姐大婶们都不肯跟我说话,我猎哥还说我是他领导,大家觉得他厉害,那我肯定更厉害,这才跟我聊天呢!”
安巡噗嗤一声笑出来。席晚遮着脸和梁问弦说:“沈栖真的好像一个狗子啊。”
季沉蛟审完龙莎莎,就没见着凌猎,现在开会,这人也跑得没影。这会凌猎确实没义务开,但既然是重案队的外挂,出勤回来声都不吱一个,也很不像话。
季沉蛟问沈栖:“那你猎哥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沈栖接着话,“我猎哥说他年纪大了,没我这么能跑,回去睡大觉去了。”
季沉蛟:“……”行吧。
重案队这两天精力全都扑在罗婉婉(欧红)案上,围绕康万滨的侦查基本都是南城分局在做。陈菁神情有些苦恼,“季队,康万滨这人确实树敌很多,但是我们找到动机充分的人,又全部排除了嫌疑。要说最有可能行凶的人,其实还是姜猛。”
席晚道:“陈队的想法有道理。姜猛确实有机会作案,我根据他留在康万滨窗台上的足迹,推测他到康万滨房间时,康万滨已经被真凶引诱出去,屋里没人。但其实他也可以伪造这个线索。”
季沉蛟说:“伪造线索是为了脱罪,现在他又强调人是他杀的,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会议室安静下来。这确实在逻辑上有些说不通。
片刻,陈菁问:“那这案子接下去怎么查呢?季队,说实话,我这边已经没什么可查的了。”
“龙莎莎给的这条线索,沈栖你再追踪一下。”季沉蛟说。
沈栖应是应了,但忍不住道:“但是哥,我查过欧红的通讯,也把有问题的人转给陈队了。”
陈菁点头,“嫌疑都已排除。”
季沉蛟:“那就再查,万一还有盲点。”
沈栖:“是。”
会议结束,季沉蛟找到谢倾,汇报龙莎莎这个案子。谢倾边看报告边说:“凌猎这回又帮了你不少忙吧?”
季沉蛟:“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谢倾一副头痛的模样,“又来了又来了。”
“你不说,我还会一直来。”
谢倾叹气,“不是我非要瞒着你,师弟,你级别不到。”
“……”几秒后,季沉蛟说:“他级别比我高是吧?”
谢倾摸摸鼻梁,“也不能这么说。他的情况很复杂,你来缠着我,不如去问他。”
季沉蛟心想,要不是他一说正事就跑火车,我至于来缠你?
谢倾又说:“可能过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吧。”
季沉蛟:“嗯?”
“上面好像有动作,他也接了任务,我这才这么配合他。”谢倾道:“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我可以给你透露个事。”
“什么?”
“你有没注意到,从去年到今年,其他省市发生过几起企业家遇害的案件?”
季沉蛟当然知道,皱了皱眉,“康万滨也是。”
谢倾摇头,“不,康万滨的财富、地位还不够,但是上面可能会重视这起案子,正好凌猎又在咱们夏榕市。”
季沉蛟问:“但那些案子似乎没什么关联——除了被害人都是富豪企业家。上面觉得背后有人在操纵?”
“难说,我也只是私底下将那些案子、康万滨、凌猎联系起来猜了猜,但上面到底是什么想法,我不知道。”
虽然还是没能从谢倾口中问出凌猎的底细,但季沉蛟意外多出一条思路。康万滨案和其他企业家案挂钩的话,就不能从常规的思路去查了。
他回到办公室,找到其他几起企业家案的新闻。市局内部的网络看不到其他城市的内部案件详情,好在媒体的报道从许多方面入手,还算详实,并且总结出了一些共同点。
比如这些企业家的私德都不理想,很多人被扒出年少时曾经有过很不体面的事。
季沉蛟双手叠在一起,撑着下巴。分局对康万滨的调查集中在他回国创业之后,而对他过去的经历涉足较少。确实和他后来的树大招风相比,十多岁时在康家被忽视的境况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可调查。
但是当年不像现在树敌这么多,就等于完全没有人恨他吗?康万滨是否也像那些污点企业家一样,早在少年时代就种下了某个恶果?
办公室开着电话,正在播新闻,说的是到了夏天,西部游又迎来高峰,去的很多是退休后的夫妻,他们辛劳工作了半辈子,总算有时间好好感受一下祖国的壮美河山。
季沉蛟从案件中回神,想到上次通话时有些古怪的养母周芸。他们也说是要去西部旅游,现在走到哪里了?
翻通讯录时,季沉蛟陡然升起一丝内疚。养父母将他养大,给他最好的生活环境,供他上了想上的大学,工作之后,他们也很支持他。他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他们也不像别的家庭那样催婚。养母总是说,人生是自己的,只要他觉得开心,他们就支持。
而身为这个家庭中的孩子,他对养父母的关心实在是不够。工作繁忙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确实没有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对他们嘘寒问暖。
但他心里清楚,另一个原因是他骨子里就不太看重亲情。
思索片刻,他拨出了周芸的号码,然而没有接通。他又拨给养父季诺城,响了十几秒,季诺城接了。他叫了声“爸”,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问他过得好不好,累不累,总归是些家常话。
他听见那边很安静,不像是在户外旅行的样子。问了句你们在哪里。季诺城说在酒店呢,西部海拔高,累人,玩一天就要歇一天。
没有更多话,季沉蛟确认他们在旅游,就叮嘱了几句,随后挂断电话。又点进养父母的朋友圈。里面没有风景照,内容停留在公司新闻上。
这确实是他们的特点,不会在朋友圈发过于私人的东西。但季沉蛟隐约有点不踏实。
然而当务之急是侦破康万滨的案子,他无法因为个人情绪和私事分神。
下班后,季沉蛟本想径直回家属院,家里那个人想法多,还比他“级别高”,讨论一下说不定能豁然开朗。最近他与凌猎各忙各的,感觉很久没有交流过了。
经过麦当劳,季沉蛟顿住脚步。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将鸡翅分给阿豆,只是那会儿他还不知道阿豆叫阿豆。这样一想,他与阿豆的缘分其实也与养父母有关。如果养父母没有领养他,他那天也不会出现在麦当劳,遇到饥肠辘辘的阿豆。
阿豆会是凌猎吗?他想着这个问题,买了一份双人套餐,向家属院走去。
季沉蛟打开门,看见玄关亮着的灯时愣了下。凌猎对节约用电有种古怪的偏执,玄关这种“用处不大”的灯从来不会开。
今天怎么了?
屋里没动静,但很显然凌猎在家,因为厨房传来咕嘟咕嘟的声响,瓦罐里煨着汤,番茄牛肉的香味飘出来,季沉蛟顿时觉得手里的二人餐更像垃圾食物。
他轻手轻脚换好鞋,朝屋里走去,只见凌猎躺在沙发上,腿翘到墙上,脸上盖着一本书。
“……”
某些人,睡觉都在练体操。
季沉蛟走过去,弯腰,端详凌猎。那本书是他的,《世界冰淇淋图鉴》,忘了什么时候为凑满减买的,全是图片,他只翻了一次就嫌无趣,丢在书柜底层。
他当时怀疑到底什么人才会看这种无聊的书,现在它盖在凌猎脸上,他忽然觉得,这书和凌猎还挺搭。只可惜书把凌猎的脸挡住了,他看不见这家伙正在做什么美梦。
手有点痒,想把书拿开。
季沉蛟直起身,想走开。但这念头一经产生,就越发强烈。退开一步后,他忍无可忍地又走回来,用最轻的动作,双手拿住书的两侧,缓缓往上挪。
他以为会看到一张漂亮,却睡得很白痴的脸,再拍个照,一会儿嘲笑凌猎。却失算了——
书下的脸确实很漂亮,但凌猎居然睁着眼睛,还冲他笑。
“嘿嘿!”
“!”
季沉蛟手一抖,将书盖了回去。
凌猎掀开书坐起来,“哈哈哈季队长,你刚才在干嘛?想做什么坏事?”
季沉蛟嘲人不成反被嘲,大步走去主卧换衣服。凌猎拖鞋都不穿就跟着跑来,“你在沙发边足足站了五分钟哦!”
季沉蛟恶声恶气,“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我会读秒!”
“……”季沉蛟转身,将他撵到门外,右手扶着门框,“你要看我换衣服?”
“都是男的,怕什么?”
“我怕!”季沉蛟冷脸关上门,凌猎鼻尖差点被撞到,还在乐,“胆小鬼!”
季沉蛟换完衣服没立即开门,坐在飘窗上冷静了会儿。他刚才在干嘛?为什么非得看凌猎一眼?这屁玩意儿警醒,一点动静就听得见,自己在他脸上动土,肯定会被发现啊!
季沉蛟搓了把脸,自言自语:“一张破脸有什么好看……”
“哇!季队长!你给我买了鸡翅!”门外,凌猎像发现了新大陆。
快乐好似隔着房门传进来,季沉蛟也不由得弯了下唇。
饭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番茄牛肉汤,汤汁特别浓郁,牛肉的鲜美被彻底激发。瓦罐两边是本来还不错,但和牛肉汤一比,就黯然失色的麦当劳。
季沉蛟再一次后悔买了麦当劳。这种感觉怎么说,就像小学班里组织春游,中午大家拿出准备好的食物共享,其他小朋友的食物精美丰盛,他只有一盒白米饭。
小朋友都知道丢人。
但凌猎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麦当劳和牛肉汤的差距,吃得很高兴。
季沉蛟看他吃,心情莫名其妙好起来,一声“阿豆”就在嘴边。
但凌猎和阿豆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阿豆胆怯又矮小,一双眼睛里全是戒备和惊恐,看上去比他小好几岁。
凌猎与他同龄,虽然比他矮一些,但也有一米八。而且胆大妄为胆大包天得讨嫌。
季沉蛟思索再三,没有说出“阿豆”,反而问:“那个送你鸡翅的小少爷长什么样?”
凌猎放下汉堡,眼睛明亮,“他啊,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男孩。”
“……”
“他穿的衣服很干净,头发也很干净,小脸小手都白白净净,一丁点灰尘都没有,眼睛像宝石,还是最名贵的那种。”
不是自己,季沉蛟有些不甘心,“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小少爷?”
“因为他的打扮一看就很贵很贵啊。还有他长得太好看了,上电视打广告的话,那时的童星还有什么活路?而且他很有礼貌,冲我笑,笑得很温柔。”
一听温柔,季沉蛟就觉得更不可能是自己了,凌猎也不可能是阿豆。他忽然觉得刚才的自己很没劲,麦当劳哪里都有,分享鸡翅的小孩也哪里都有,他怎么会觉得凌猎这个讨嫌的家伙,就是阿豆呢?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就连阿豆这个名字,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凌猎这孙子还要捧高踩低,夸完小少爷,转头就来踩他,筷子尖尖指指点点,“有的人你想让他温柔笑一笑,那简直要了他的老命!”
季沉蛟:“谁老?”
凌猎:“咦?我说谁了吗?”
饭后各自收拾,季沉蛟出门丢一趟垃圾,回来也懒得计较什么阿豆什么小少爷了。下午在会议室跟队员们复过盘,现在倒是可以再跟凌猎复个盘。反正凌猎也参与了调查,有的想法比队员们更刁钻。
“血缘很有宗教感。”凌猎说。
季沉蛟一时没理解,“为什么?”
凌猎坐没坐相,一上了沙发,腿又往墙上翘,“你不觉得吗?它向善的时候就是祈祷、救赎,当它向恶,那就是诅咒。”
季沉蛟一巴掌给他拍下去,他捂住被怕红的脚踝,低头就吹,还嘀咕:“我的脚洗得干干净净……”
这动作被季沉蛟整笑了,也懒得再管他,让他怎么舒服怎么来。“你是说何凛的死,成了姜猛摆脱不了的诅咒。罗婉婉的死,也是让龙莎莎走向恶的诅咒?”
“嗯。血缘之外的人难以理解那种疯狂,姜猛明明和何凛从未一起生活过,他为什么会用这么多年,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人生,也要给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姐姐报仇?龙莎莎和罗婉婉只是表姐妹,一起生活的时间还没有她与欧红生活的长,在得知罗婉婉被欧红所害的瞬间,她就起了杀念。怎么解释?只能说,血缘像宗教一样,能够鼓动人去做疯狂的事。”
季沉蛟沉默了会儿,“这两个例子都只能说明血缘向恶的一面。”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善本来就是稀缺品。”凌猎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仿佛洞悉一切,“恶总是容易战胜善,诅咒比祈祷更容易让人臣服。”
季沉蛟忽然问:“那你的血缘呢?”
凌猎晃着的腿突然一顿,从墙上掉下来,差点砸到季沉蛟。
“我?我是个没有血缘的人。”
“什么意思?”
季沉蛟多次翻阅凌猎的资料——他小时候与父母一起偷渡到国外,父母去世后,感到国外的生活过于艰辛,于是回国,来夏榕市讨生活。
但谢倾虽然没有明说,态度已经说明,这份资料很可能是假的,是凌猎为了某个任务而伪造的身份之一。
“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我的血缘源自哪里。”凌猎的回答模棱两可,让人云里雾里,但季沉蛟却奇异地摸到一丝熟悉感。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血缘源自哪里。
对来到铃兰香福利院之前的记忆,他非常模糊,但按理说不应该,因为那时他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可他能清楚记得的就只有在铃兰香的日子,就像凌猎所说的,他没有来处。既然不知道父母是谁,那就与血缘无关,无论是血缘的祈祷还是诅咒,都全然无法应验在他身上。
比之血缘,对他影响更大的是养父母。
想到养父母,季沉蛟轻皱了下眉。
凌猎歪头:“你怎么了?”
季沉蛟回神,“没,再想后续的侦查方向。顾问,你有什么建议?”
凌猎笑得打跌,“本嫌疑人什么时候升级成顾问了?”
季沉蛟咳一声,“谢队不是走程序给你特别许可?”
“那我也不是顾问,我只是个没有工资,可怜巴巴的外挂。”
“……”
凌猎又笑。季沉蛟盯着他,他好像总是在笑,像个没有烦恼的不倒翁。
“说正事。”季沉蛟在“不倒翁”额头上敲了敲。
凌猎这才坐好,“如果我是凶手,除非康万滨和小龙虾有什么关系,不然我不会把他溺死在养殖湖里。”
“为什么?”
“那么多小龙毓西虾,缺大德了!”
“………………”
凌猎这话初听无厘头,但仔细一想,却有几分道理。倒不是凶手道德水平高低的问题,而是选择小龙虾养殖湖本身,就带着一种标志性。
这标志性在围绕康万滨的人际关系调查尚未完成之前,并不显得突出。但在排查结束后,嫌疑人还处在隐身状态,就不得不考虑小龙虾这个意象。
为什么一定是小龙虾养殖湖?
要让康万滨溺水死亡的话,枫意山庄有温泉,有供人钓鱼的池塘。
季沉蛟思索着,关于小龙虾,还有另一个疑点——凶手砍下康万滨的手,插在虾壳山上,这“行为艺术”代表什么?
调查之初,重案队认为凶手一方面是在示威,另一方面是让在场宾客尽快发现有人遇害。毕竟养殖湖离居住区有一定距离,加上康万滨刚死,尸体暂时不会浮上来,就算农民们去打捞小龙虾,也不一定能发现湖底有一具尸体。
那假如砍手丢在虾壳山的重点不是行为本身,而是虾壳山呢?
康万滨残缺不全的尸体沉在养殖户底,断手举在虾壳山上。小龙虾,才是凶手真正想表达的情绪?
凌猎:“凶手不会是小龙虾精吧?全家都被康万滨吃掉了,所以变成人形来报仇?”
“……”姓凌的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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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亲疏(13)
季沉蛟洗完澡, 凌猎坐在地毯上玩switch,还招招手让他一起玩。季沉蛟走是走过去了, 却一把抢过凌猎的手柄。
两人一个站着, 一个盘腿坐着,当然是季沉蛟有位置优势。凌猎站起来时被季沉蛟轻轻戳了下脑门,重心不稳, 又跌了下去,季沉蛟趁机绕到另一边, 几下就通了一关, 然后保存、关机、关电视, 一气呵成。
凌猎都懵了。
季沉蛟:“早点睡, 明天的任务很重。”
凌猎:“我管你任务重不重, 我只是个没用的嫌疑人。”
季沉蛟不跟他吵,只说自己的打算, “南城分局的排查看似很全面,围绕康家的仇怨调查了很多, 唯一疏忽的就是康万滨在康家所作所为中扮演的角色。我明天要去一趟监狱, 和康万滨的父兄叔伯聊聊, 时间充足的话,还要去桐茄县。”
桐茄县,正是康家当年的老巢。
凌猎的手悄悄伸向手柄, “去吧去吧,早去早归哦!”
季沉蛟一记眼刀,“你和我一起。”
“啊?”
“既然走了市局的流程, 就别不干活。”
凌猎苦哈哈地说:“桐茄县你们不是去查过了吗?”
“角度不对。”季沉蛟道:“当时有个固有认知, 康万滨作恶是在将康家各人送入监狱之后, 康家盘踞桐茄县时作恶与他无关, 他不参与家族纷争,康家最得势的时候,他甚至不在国内。但他从康家这摊淤泥出来,说不定早就沾上污点。”
凌猎打哈欠,揉揉眼睛,“这就是寄人篱下的代价,嗯嗯,懂了懂了。”
季沉蛟看着他那委屈巴巴的模样,无语又有点想笑。
市局有几个办公室的灯光将会亮一宿,那是值班的刑警与特警,不远处的家属楼渐渐熄灯,融入城市的夜色中。
南城区的玉容咏歌酒店,却彻夜灯光璀璨,如同矗立在黑幕里的水晶。
一人说:“柏先生,确认罗婉婉已经死亡。”
“果然是个没用的东西。”柏岭雪从窗边转过身来,“你们联系的痕迹全都清除了吗?”
“放心吧柏先生。”来人名叫“呐声”,是个代号。他的轮廓比东亚人深邃一些,皮肤冷白,灰色的眸子在房间橘色调的灯光中,折射出一丝妖冶,“罗婉婉不算我们的成员,就连她的目标康万滨,也只是臭鱼烂虾,给她这个任务,只是想做个实验而已。”
柏岭雪点头,“你有分寸就行。下次别让臭鱼烂虾影响计划。”
“呐声”又问:“柏先生,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回去盯着‘恶后’,尽量满足她,她有任何动作,都汇报给我。”
“是。”
“呐声”正要离开,柏岭雪又道:“卫梁现在过得怎么样?”
“呐声”愣了下,一时没想起这是谁。过了两秒才说:“您是说喻戈当年宁可自己坐牢,也要救下来的那个……?”
柏岭雪不答,把玩着一只打火机。
“呐声”赶紧说:“他早就出狱了,好像和母舅家一起生活,开了个火锅店。柏先生,需要我去落实吗?”
“去吧,查清他的近况。然后……”柏岭雪冷淡地笑了笑,“找机会杀了他。”
“是!”
“呐声”离开后,柏岭雪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然后打开门,乘着无人的电梯,从几十层的高楼直下,如同坠入一个华丽的地狱。
黑色的轿车在流光溢彩中穿行,来到郊外的别墅群,玉容叹歌。
只是听名字,就看得出这里和玉容咏歌属于同一个开发商,实业大亨喻氏。
深夜,别墅的主人们几乎都已入睡,柏岭雪来到其中一栋别墅,电梯再次下沉,只是不像在酒店那样需要沉那么久。
梯门打开,一个灯光温暖的暗室出现。
暗室的床上,躺着一个无知无觉的男子。
柏岭雪俯视着他,许久,轻声道:“你的好徒弟一直在找你。我不想伤害他,就像当年我也不想伤害你,如果你配合一点……”
好一会儿,柏岭雪又说:“我可能要食言了,你知道吗,我追的那只猎物现在跟他混在一起。要怪就怪命运吧。你说是不是?宁队?”
次日一早,季沉蛟在喜庆的腰鼓声中睁开眼,一肚子起床气,差点把作妖的凌某人掀翻在地。
凌猎振振有词地指责他,“是谁昨天说今天要早起查案?我给你当人工闹钟,你还不领情?你还掀我?天哪你这个警察怎么这样?小心我去投诉你!”
季沉蛟快疯了,六月天亮得早是没错,但这才六点啊!
“你还投诉我?邻居投诉你扰民!”
“所以你看见我把窗户和你卧室的门都关好了吗?只有你会被扰。嘻嘻!”
季沉蛟捡起彩带就砸在凌猎头上。
这么一闹,觉是不可能再睡了。两人动作都麻利,六点半就坐到了车上。
而且季沉蛟发现,凌猎居然做了火腿三明治,像模像样地放在竹篮里。他越看越不对劲,这特么是去郊游?
开车前,季沉蛟不爽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味道竟然很好。
因为对自己要求很高,他有时也会用全麦面包做牛肉、鸡胸肉三明治,味道不算太好,但至少也能够下咽。现在有了对比,就觉得自己做的……简直是饲料。
他侧过脸看凌猎,凌猎也正在啃三明治,“嗯?”
“没事。”他转回来,直视前方,心里却不断跳出两个声音。
——凌猎很讨厌!
——但是凌猎做菜很好吃哦!
——凌猎很讨厌!
——但是凌猎能帮你破案哦!
——凌猎很讨厌!
——但是凌猎长得好看哦!
“啧!”季沉蛟停下乱七八糟的思绪,好看有屁用,他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监狱在一个县里,离夏榕市主城区有些远,因为凌猎早上那通敲锣打鼓,他们出来得早,没遇上拥堵,但即便如此,抵达监狱时也已是十点多了。
凌猎满足地摸摸肚子,“嗝——”
季沉蛟一看,确信这玩意儿真的是来郊游的,竹篮里的食物已经吃完了!
在当年的除恶行动中,康家及其异姓团伙被判刑的共有数十人,判处死刑的有三人,其中就有康万滨的亲大哥和亲二哥,另一人是他的二叔。他的父亲康君临因为罪行没有那三人突出,判的是无期,和其余重刑者一起关在这座监狱改造,另外量刑较轻的人则关在其他监狱,有的已经出狱,陈菁调查过他们。
狱警得知季沉蛟是为了近来市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枫意山庄案前来,立即叫来康君临等人。
因为分局来做过问询,康君临早已知道最风光的儿子已死。当时康万滨在除恶行动中出过力,相当于大义灭亲,那时康君临对这个儿子恨之入骨,几次放话要弄死他。但或许是多年的改造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到底血浓于水,康君临的眼睛红了,叹气道:“是我没有把他教好。我这个父亲干了什么事,他们这些做小辈的,就全都学了去。”
季沉蛟今天来其实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他想从康万滨的父辈口中听一听,康万滨小时候、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年纪小,不像他那些哥哥姐姐一样喜欢打架,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一些没用的书。他个子矮,大的喜欢欺负他,把他丢在地上踢来踢去,我从来没有干涉过。我们家庭的氛围就是这样,狼性,弱肉强食,他那样不知道反抗,成天闷声闷气的人,不能接手家里的生意,就等同于废物。”
“但后来的结果,证明他根本不是什么废物,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聪明啊。他只是没有表现出他的仇恨,其实他的哥哥姐姐对他做了什么,他全都记得,然后翻倍算在了我们头上。”
康君临干涩地笑了笑,“在我们这种家庭长大,怎么可能长成正常的孩子?我杀人,虐待人,他看在眼里,早就把心狠手辣那一套学了去。”
康君临这个父亲对康万滨的本性还算了解,但康家发展迅猛,他和康万滨相处的时间其实很少,康万滨具体做了什么,他现在也说不出来。
季沉蛟又见了康万滨的部分兄长叔伯,其中一人只比康万滨大两岁,因为年龄相近,是康家为数不多愿意带着康万滨玩的人。但他自诉,带康万滨玩也不是因为什么兄友弟恭,单纯是他老被上头的哥姐欺负,于是想找个更弱的寻求优越感而已。
“康万滨其实也跟我一样,比我强的欺负我,我使唤最弱的康万滨。他在我们家最惨,但放在整个桐茄县,他完全能够靠康家的名头横着走。”
季沉蛟问:“你见他欺辱过他人?”
“见过啊。还不止一次,我们桐茄县挨着桐茄河,河鲜多嘛,你们主城区的很多水产品都是我们供货。县里水产品市场都有好几个,都是我们家控制着的。他喜欢去那里,整一下卖鱼卖虾的人。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因为他很有分寸,别人也怕他,根本不敢说。”
这是一条之前没有出现过的线索,而且在季沉蛟的认知里,桐茄县并不盛产河鲜。但转念一想,水产品是康家的产业,康家落网之后,产业肯定受到影响。桐茄县多年受康家之苦的人不愿再碰和他们相关的买卖,目前最有名的是酱料和榨菜生意。
水产品,小龙虾,线索似乎终于对上了。
康万滨在浓墨一般的康家并没有出淤泥而不染,他也曾在桐茄县做过恶!
离开监狱,季沉蛟让凌猎开车,直奔桐茄县而去,自己则在平板上看网络上对康万滨案的声音。
随着案件的发酵,网民们的关注点从最初的小龙虾party、万宾来贺新游戏、网红、主持人渐渐转移到康万滨所代表的资本。自媒体早就开始盘点康万滨的发家史,有的夸赞他不与康家同流合污,有的骂他连父母都不肯放过,生来就是一头白眼狼。
在所有声音中,季沉蛟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Jaco。在最新一期的视频中,Jaco已经到了桐茄县,他采访了不少被康家收保护费的人,以及自愿或者被强迫而为康家干活的人。但从反馈来看,他们对康家虽然很有话说,但对康万滨,他们的了解却和大多数人一样片面——康家最小的孩子,出国深造,把家里人送进监狱,现在是大老板。
Jaco在视频末尾严肃认真地说,虽然他现在还没有掌握证据,但他有种直觉,康万滨在这个小镇,一定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因为故乡是一个人最深的烙印,血脉是他挣脱不开的枷锁!”
季沉蛟放下平板,看着前方笔直的高速公路,耳边还回荡着Jaco说的话。不知是不是昨天刚与凌猎讨论过血缘的问题,血缘、祈祷、诅咒……这些字眼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铃兰香的老师和护工们觉得他是小孩中难得的好脾气——福利院的很多小孩因为被遗弃的缘故,性格或多或少有一些缺陷,不是总爱抢别人东西,就是特别软弱,总被欺负。
他从不欺负弱小,也不自卑,有时还会帮助弱小。
但他自己很清楚,心中时常涌起恶欲,只是即便在很小的时候,他也能够控制住这些恶欲。
他不知道父母是谁,养父母的修养或许塑造了他现在的人格。他从不关心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何遗弃了他。现在DNA比对技术已经成熟,但他没有动过寻找他们的念头。一是养父母也许会因此受伤,二是他对骨肉亲情感受淡漠。
此刻,他却有些想知道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了,自己小时候那些与生俱来的恶念是不是从血缘中带来的。
如果是,那无疑就像凌猎所总结的,那是诅咒。
凌猎开车和沈栖一种风格,又快又狂,但季沉蛟不让沈栖这么开,坐在凌猎的副驾,大约是在想事,没顾着提醒凌猎,等他注意到凌猎在飙车这件事,已经快到桐茄县了。
下了道,凌猎放缓速度,而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离傍晚不远。
昔日的桐茄县因为康家,在夏榕市各县各村群众眼中,是个恐怖的龙潭虎穴,进去一身皮,出来只剩骨头架。即便现在,很多人提到桐茄县,印象也不好。季沉蛟知道这里的经济很难发展,因为最有活力的那一批人几乎都因为康家进去了,更多人受不了欺压,干脆背井离乡。
“季队长,我饿了,我想吃饭。”凌猎停下车,很真诚地将自己肚子的叫声翻译给季沉蛟听。
奔波大半天,早上吃的那点三明治早被消耗了,季沉蛟也打算找个地方先把胃给填了。
桐茄县又小又穷,大白天县城中心都没多少人,沿街店铺几乎都关着门,没生意可做。
凌猎在几条路上打转,忽然说:“那些人在看什么热闹?”
季沉蛟也看去,有一群人围在一起,看样子是条卖菜的街。
“过去看看?”
“走吧。”
凌猎把车停在路边,飞快下车,车还是季沉蛟锁的。季沉蛟正要喊凌猎别跑这么快,就看见人群中心是Jaco。
季沉蛟眼神微微一深,走了过去。
Jaco和团队正在做直播,季沉蛟一边走一边打开APP。
“经过三天摸索,Jaco终于将桐茄县了解清楚!大家看,这里现在只是一个小型菜市场,太阳快落山了,没什么菜卖。Jaco早上也来看过,那时人多、生意好,Jaco怕拍摄影响他们的生活,所以现在才来……”
“但比起以前,即便是早上,这里也萧条许多。Jaco向菜农们了解到,这里以前是桐茄县最大的水产品批发市场,你们小时候吃过的河鲜,很可能都来自这里!”
“小龙虾?对,有人提到小龙虾哈,Jaco这也去核实过,以前桐茄县也有养殖的小龙虾出售,泥鳅、黄鳝也是桐茄县的一绝。但是这些生意长期被康家把持,康家进去之后,桐茄县的水产生意也跟着一落千丈了。”
季沉蛟挤进人群时,正好听见凌猎大声问:“康万滨在小龙虾party上遇害,和他老家当年出产小龙虾居然有关系啊?”
现在有不少人和Jaco互动,Jaco正要顺着这句话说,忽然与凌猎四五相对。他的神情僵住片刻,凌猎挥手:“你好哇!”
Jaco露出笑容,接着小龙虾的话题说,不久看见季沉蛟。这回,他的反应倒是正常,“啊!大家猜我遇到谁了?镜头不能转的哦,Jaco遇到市局的刑警了,他们应该也是来调查康万滨的吧?看来Jaco比他们还快一步哦!”
镜头自始至终没有朝季沉蛟和凌猎转来,但是围观的人们却向他们看来。凌猎很自来熟地打招呼,手都快摇出虚影。季沉蛟将他拉走,按在吃黄焖鸡的座位上。凌猎时不时往热闹处瞅瞅,季沉蛟则看着Jaco的频道。
弹幕里各种猜测刷得飞起,提到最多的关键词正是小龙虾。以前人们也热议过小龙虾,但当时的重点是康万滨太有钱,原来小龙虾还能这样吃,这才是真正的小龙虾自由。而现在,重点却是康万滨的死可能与小龙虾,以及桐茄县曾经繁荣的小龙虾产业有关。
直播已经结束,季沉蛟再次看向Jaco的方向。凌猎忽然说:“这个小杰克,比你还聪明?”
季沉蛟:“嗯?”
“他不是警察,没那么多线索,但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凌猎挑着黄焖鸡,“他凭什么比我们还先想到小龙虾啊?”
第64章 亲疏(14)
Jaco从人群中撤离, 在路口寻找似的看了看,发现目标, 径直向季沉蛟和凌猎走来。
黄焖鸡店外的小桌子塑料凳很多, 他端了张凳子,很自然地坐在季沉蛟旁边,“季警官, 康万滨那案子真和他老家有关啊?”
季沉蛟不动声色,“怎么说?”
“嗐, 肯定还没有侦破吧, 不然早就出警方通报了。”Jaco一副对这套流程很懂的样子, “你们会到这儿来, 那就说明, 市里能查的不多了。但一个人被杀,总得有个原因吧, 排除了别的,那原因就在这里。”
季沉蛟盯着Jaco, 须臾, 缓缓道:“嗯, 受了你的启发。”
Jaco:“啊?”
季沉蛟点开视频,拖到末尾,转向他。那正是Jaco来到桐茄县后发布的第一条视频。“你说, 故乡藏着康万滨的烙印。”
Jaco笑道:“我们做媒体的,什么都得想一想,反正想象又不犯法, 但我们不负责查证。季警官谬赞了。”
季沉蛟收起手机, “那你来之后查到些什么?”
Jaco的团队坐在另一张小桌上, 他们各自点了一份黄焖鸡, 等待上菜时,Jaco说:“我查到的其实都在视频里了,这桐茄县居然还是个水产品之乡,跟菜市场的人聊天之前完全没想到。”
季沉蛟:“所以康万滨的死确实和小龙虾有关?”
这话听上去像个问句,但细品却是陈述。Jaco愣了下,“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说桐茄县早期卖得最旺的还是泥鳅、黄鳝、黄辣丁这些小鱼。小龙虾的话,只是在现在人的认知里特别火。”
又聊了会儿,季沉蛟觉得Jaco的滔滔不绝下藏着遮掩,他似乎正在努力透露线索,但不知什么原因,又不希望警方彻底掌握这些线索。
因为媒体人的独家意识吗?
凌猎快吃完了,季沉蛟忽然说:“宴会那天晚上,你其实看到了什么吧?”
又是那种听似疑问,实则陈述的语气,Jaco的黄焖鸡刚端上来,他的筷子顿住,“季警官,你不会是怀疑我与案子有关吧?”
季沉蛟:“这倒不是,只是觉得你掌握了很多不该你掌握的线索。”
“哦?哪些?”
季沉蛟观察了他一会儿,没接着说。凌猎放下筷子,惬意地灌掉大半瓶北冰洋,“季队长,我吃好啦!”
季沉蛟点点头,起身去买单,回来时凌猎正在跟Jaco说:“兄弟,你很有当线人的潜力啊,要不要来给季队长做牛做马?包饭的哦!”
季沉蛟:“……”
Jaco很认真地考虑了下,“凌老师,其实你可以来我们公司。你形象这么好,以后我们轮流出镜。”
还互挖墙角了是吧?季沉蛟没好气地将凌猎从凳子上提溜起来。凌猎遗憾地冲Jaco摊摊手,“走了兄弟。”
离开黄焖鸡店,季沉蛟说:“你跟谁都是兄弟?”
凌猎嘻嘻笑,“这不是跟他套近乎吗?”
“那你套出来什么?”
“他们公司的工资、奖金、年终分成。”
“…………”
“哈哈哈哈!”
两人回到车上,季沉蛟神情沉下来,“我是在分局调查的基础上,在问询过康万滨的父兄之后,抓到桐茄县水产品市场这条线。但如果我不去监狱,在刷到Jaco的视频之后,我也会来桐茄县。”
凌猎说:“你觉得他在前面牵着警方,投喂线索?”
“不止这一次。”季沉蛟回忆道:“案发当天,我在枫意山庄见到他时,他就向我展示了宴会上拍摄的视频,龙莎莎、罗婉婉、姜猛、姚珏,这些人都包含其中。而那个时候,他们中还没有一人是嫌疑人。”
“预言家?狼人?”凌猎说:“他刀了人,才能准确预言?”
季沉蛟蹙眉,如果Jaco是凶手,杀死康万滨,为什么又在我刚到山庄时,积极地把线索递交上来?现在还踊跃跟进调查,生怕我们查不到桐茄县水产品买卖?
“有点牵强,他为什么要把火往自己身上引呢?”凌猎又说:“那天晚上他可能看到什么,或者只是猜测某个人与案子有关,出于某个原因,他不能说,只能陆续递出线索?”
这也许是最接近真相的推断,季沉蛟想到在一条视频中,Jaco说凶手不一定是江滨之梦。他为什么给出这样的判断?因为他知道真凶是谁吗?
不管怎么说,Jaco和康万滨案的关系可能很深。季沉蛟给沈栖拨去电话,说明情况后,让沈栖详细查一下Jaco的背景。
“好的哥!”沈栖精神的声音通过蓝牙在整个车厢回荡:“猎哥和你在一起吗?想猎哥,猎哥下次我们一起开车啊!”
“……”季沉蛟把电话给挂了。
天黑之后,桐茄县更加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夜间活动。季沉蛟找了个看上去相对还行的宾馆,想洗澡,但卫生间的水开了半天都没有温度。
“我找人来看看。”凌猎说着就下楼了。
季沉蛟等了一刻钟,都没见凌猎回来,猜测这人肯定又搞事去了,于是只得把衣服裹上,出门抓人。楼梯下到一半,就在二楼的转角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正好,现在不就是抓土泥鳅的季节?刘哥,明天你给我来三斤!”
季沉蛟快步下去,看见凌猎正悠闲地斜倚在前台,和宾馆的老板聊得正欢。
“有眼光!土泥鳅数这个季节最肥,但是抓起来很费劲,所以挺贵的,你确定要?”
“确定确定!哎呀,我们季队长来了!”凌猎说着往自己脑袋上捶了一拳,“刘哥,我忘记正事了,我们房间没热水,你给看看?”
“行行,小李,3-10没热水,你去搞一下!”吩咐完,老板又说起当地吃土泥鳅的做法。
凌猎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客气地拿过前台的纸笔记下,“成,明天能借厨房给我试试?”
“当然可以!”
热水修好了,凌猎和老板道别,跟季沉蛟回到屋里。季沉蛟刚才听了会儿,也明白凌猎的目的并不是土泥鳅,他在跟老板打听桐茄县当年的水产生意格局。
季沉蛟冲澡时,凌猎就靠在门边的墙上,卫生间的门是坏的,不仅关不上,锁都早被下了,声音全无阻隔。
老板刘哥在桐茄县土生土长,算是在康家的阴影中长大的。据他所知,桐茄县原来有三大水产品市场,靠河吃河,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鱼类。但因为桐茄县还有很多小水潭,一到春夏,泥鳅黄鳝之类的简直卖疯。
刘哥那时还不到二十,跟康万滨差不多的年纪,跟着家里长辈、哥哥嫂嫂卖泥鳅。这生意虽然没有成本,但赚的也是辛苦钱——半夜就得去挖泥鳅,天不亮到市场上占位置,泥鳅还得一条条地划开,刀工差一点就不行。
市场上卖泥鳅的太多了,你动作慢一点,客人等不及,就去别家的摊位。为了练习刀工,刘哥日夜练习,一双手不知道被划伤了多少回。
那时他最恨的就是康家。水产品市场本来是自发形成的,康家却非要在三个市场周围圈地,树个牌子,这就成了康家的市场。你要在康家的市场摆摊,就得交保护费。
市场里的价格都是由康家操纵,他们说多少钱,你就只能定多少钱。刘哥的大哥曾经想反抗,偷偷在巷子里买,被康家发现,打了个半死。
后来除恶行动,刘哥踊跃检举,冲在警方前头。
康家垮掉前,就有很多人不堪重负离开桐茄县了,但刘哥没有,他非要亲眼看见康家倒塌。之后十多年,也一直坚守在这里。
“我今天要早点睡觉。”凌猎打了个哈欠,不等季沉蛟从卫生间出来,就抱着衣服进去,“我明天一早要去挖土泥鳅。”
季沉蛟挑眉,“我去早市转转。”
次日不到六点,季沉蛟醒来时,旁边的床已经没人了,他撑住额头,声音懒洋洋的,“还真挖泥鳅去了啊?”
小县城的清晨比市里缓慢得多,好像太阳都不那么迫切地升起。季沉蛟朝县中心附近的菜市场走去——昨天凌猎已经打听过了,那里是桐茄县最大的菜市场。
当年水产品交易的盛况虽然不复存在,其他地方的小贩不会再来桐茄县进货,但当地居民还是爱吃鱼虾。
季沉蛟还没进入菜市场,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他不喜欢这味道,但还是走了进去。路两边湿漉漉的,活鱼在盆子里翻腾,最多的是卖黄鳝泥鳅的摊子。泥鳅看上去分明都是一个样,一些价格却是另一些的三倍不止。
“我这是土泥鳅,刚抓的,绝对鲜美!”摊主吆喝。
原来泥鳅还有土洋之分,洋的就不值钱了。季沉蛟继续走,看见一个摊子外围着的人比较多,再看摊子上头挂着一块硬纸板,写着:泥鳅西施。
媒体的歪风邪气也吹到了桐茄县这种小地方,季沉蛟往里一瞧,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雨靴,围着皮围裙,坐在矮凳上,面前一块沾满水和血的长木板。她利落地从盆里抓起一条泥鳅,猛地往木板上一摔,活蹦乱跳的泥鳅顿时晕过去。她再用钉子砸在泥鳅头上,刀从泥鳅侧面一划,瞬间将内脏剖出来。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半分钟就搞定。
有人说:“西施的动作就是快!”
季沉蛟正要继续走,忽然听见另一个人说:“什么西施啊,你是没见过徐大妹划泥鳅。”
季沉蛟转过身,说话的是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他这一句显然引起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的共鸣,而清早来买菜的大多和他年纪差不多。
人们凑在一起,一言一语就这么聊开了。
“我买过徐大妹的泥鳅,她划得最干净,而且从来不拿外地的充本地泥鳅。”
“对对,吃过她的,都不想吃别家的了。”
“哎,我都没买过几回,买不到啊!她的一来就被抢光了!”
“你们知道徐大妹后来回来过吗?我真想念她的泥鳅。”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再也没见过她了。”
就在季沉蛟听菜市场的人们聊天时,刘哥也跟凌猎说到了同一个人。
“小凌,你这身手,放在当年就算比不上我,也能跟徐大妹比一比!”
凌猎双脚踩在泥里,几乎伸手就是一把泥鳅。他站直,将泥鳅丢进篓子里,“徐大妹?”
“啊,那可是咱们这儿的明星人物,可惜啊,突然就没了。”
凌猎提着篓子,“刘哥,你开玩笑吧,抓泥鳅不都是男的?”
“嗐,讨生活分什么男女?你们城里的女人娇滴滴,咱们乡下的,哪个不是跟男人一样干活!”
说起这个徐大妹,刘哥就滔滔不绝。
徐大妹长得很漂亮,是个孤女,县里很多年轻人追她,都没追上,康家的人也打过她的主意,但她始终没有和任何人结婚。
有一年,她的肚子大起来,生下一个男孩。这下全县都震惊了,当年未婚生子是天大的事,居委会、妇联全都出动了,她就是不肯交待孩子他爹是谁。
大家都猜测,肯定是康家谁干的好事。
徐大妹很坚强,流言蜚语并没有伤到她。她每天起早贪黑,秋冬卖河鱼和螃蟹,春夏就卖泥鳅和黄鳝。她一个女人,身板那样娇小,却异常灵活,在田里抓的泥鳅比很多男人都多。
更让人称奇的是,她的刀工特别好,别人剖一条泥鳅一条黄鳝的时间,她能剖三条。
流言和谩骂在坚强的人面前退去,最先向她伸出援手的是县里的女人们。她们自发地去徐大妹摊子上买泥鳅,还总是趁她不注意多放点钱。后来人们发现,徐大妹剖的泥鳅是真的好,她的生意越来越好,乡亲们也逐渐放下对她未婚生子的偏见。
然而眼看着日子蒸蒸日上,徐大妹却突然消失了,连同她那小儿子也一并失踪。
起初人们以为她只是去城里进货——因为冬天生意不好做的时候,她会到城里挑些女人们喜欢的衣服回来卖。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徐大妹仍旧没有回来。
大家这才意识到,她可能出事了。
但她一个孤女,家里本来就没有人等着她的归来。邻居、顾客都报了警,但在那个时代,派出所也查不到她究竟去了哪里。
当时桐茄县还在康家的控制下,人们私底下窃窃私语,都说徐大妹一定是被康家给害了,小儿子要么遭了康家的毒手,要么被康家关起来培养——毕竟在人们眼中,徐大妹的身子一定是被康家占的,小儿子是康家的血脉。
直到康家被连根摘除,大家都还惦记着徐大妹,尤其是刘哥,他毫不避讳地承认,当年是喜欢过徐大妹的,照他的话说,当年县里的年轻人,哪个没有喜欢过徐大妹呢?
他们都以为警方会顺道查出徐大妹被康家所害的真相,但出人意料的是,康家几十年的累累罪行被曝光、被审判,却不包括徐大妹这一桩,更是没有任何康家人承认强迫了徐大妹,警方也没有在康家找到徐大妹的儿子。
她的遭遇,她的失踪好像全然与康家无关。
但是刘哥不信,县里很多人也不信。他们早已习惯了康家的迫害与作恶,假如徐大妹不是康家害的,那还会是谁呢?
刘哥越说越激动,此时他与凌猎已经来到了菜市场。刘哥虽然开宾馆,但桐茄县外人少,泥鳅季到了他也会到菜市场来做生意。
凌猎接过三斤泥鳅,刘哥没收他的钱,“都是你自己抓的,我收你钱干啥?”
刘哥看见“泥鳅西施”,啧啧两声,“那姑娘是个大学生,回来创业的,是个网红,有头脑,但和徐大妹,还是没法比噢!”
凌猎向“泥鳅西施”的摊位走去,与季沉蛟会和,两人交换了下打听到的事,竟然都与徐大妹有关。
而徐大妹与小儿子的失踪是桐茄县的一桩悬案,且人们都认为与康家有关。
季沉蛟说:“我去趟县局。”
凌猎晃晃手中的泥鳅,“那我回去烧泥鳅。你想吃什么口味?”
季沉蛟很少吃这种东西,周芸不会做,他自己更是不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口味,“随便你。”
凌猎很懂,“嗯嗯,随便你猎做什么,你都觉得好吃好吃!”
季沉蛟:“……”
凌猎穿过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买一小袋泡姜泡辣子,回到“泥鳅西施”的摊子时,碰见Jaco。这位主播正在拍“西施”剖泥鳅的画面。凌猎看了会儿,听见他多次重复“西施”,采访几位中老年时,对方滔滔不绝,就像刘哥那样说起徐大妹,在他们这一辈眼里,徐大妹才是真正的“泥鳅西施”。
凌猎眨眨眼,视线锁定Jaco。
经过Jaco的镜头,失踪的徐大妹正式走入了人们的视野。
桐茄县公安局,局长亲自接待了季沉蛟。说起徐大妹,局长也是直摇头。他拿出当时的侦查记录,还有除恶行动的部分记录,“徐大妹真名徐银月,她的案子还是我查的,确实查不出什么眉目来。他们总说和康家有关,但我是侦查的参与者,康家罪大恶极,但要说他们怎么了徐大妹,没有证据啊。”
季沉蛟翻看着调查报告,目光骤然一缩,他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季诺城,季沉蛟的养父。
第65章 亲疏(15)
季这个姓不算常见, 搭上后面的名,就更不是四处皆有。季沉蛟看了下资料上对季诺城的描述, 年龄上与养父也一致。但这个季诺城是桐茄县本地人, 和徐银月还是邻居,因为和徐银月认识,所以警方在调查时找他了解过情况。
季沉蛟从没打听过养父是哪里的人。七岁那年, 他被养父母从夏榕市带到隔壁黎云市,在念大学之前, 都一直与他们在黎云市生活, 潜意识里也以为养父母就是黎云市人。
养父母家做的是实业, 开了个规模不算大的工厂, 从国有大企业里接单子, 后来开始做通讯,也随大流投资过房地产。季沉蛟知道家里的产业其实并不姓季, 养母周芸的家庭才是产业的基石,季诺城最初似乎是厂里的技术员, 和周芸结婚之后, 才逐渐转到了管理岗。
季诺城本身是个很出色的人, 不管是在技术岗还是在管理岗,都做得有声有色,产业转型也是季诺城主导的。十几年前, 很多像周家这样的小企业因为落后于时代、战略失误等原因消失,周家却乘着风口越来越好。周父对这个有智慧且踏实的女婿十分满意,这才将家族企业交给他打理, 而周家在周芸这个女儿之外, 还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
在季沉蛟的印象里, 养父母的感情很好, 他们之间有的似乎不仅是爱情和亲情,还有一起打拼的情谊。
想到这里,季沉蛟觉得,资料里的季诺城如果真是养父,那也不奇怪。季诺城从一座小县城走出去,遇到周芸,两人无法生育,所以选择在夏榕市的福利院领养一个小孩。毕竟桐茄县是属于夏榕市的。
不过有一点季沉蛟却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多年下来,他为什么从来不曾听养父母提过一次桐茄县?
局长说,徐银月之所以成为孤女,是因为她的父母给康家干活。在她十多岁时候,父母相继出事,死在外面。那时她在县里的风评很差,她要养活自己,就只能做点泥鳅生意。
后来她自学考了中专,学的是师范,想到县里的中学工作,但因为她的父母,她没去得成。对徐银月来说,这就等于寒窗多年变作废纸。
就在人们觉得她一定会堕落,走上她父母的老路时,她却偏要自强。当不成老师,那就不当了,这辈子干什么活不是过呢?
再往后的事,季沉蛟都听说了。
而调查的细节,只有当时参与的人才知道。局长说,他们查到,徐银月虽然没有当老师,但私底下给学生们补过课。这事是严格禁止的,所以在警方介入之前,没有家长在外面嚼舌根子。
季沉蛟问:“她的失踪和补课有关?”
局长摇摇头,“我们当时也这么想过,但是这不啥也没查出来吗。”
徐银月中专毕业时是十八岁,那时她并没有怀孕,有人虽然忌惮她死去父母和康家的关系,但自己孩子成绩太差,去别的地方补课太贵,只有徐银月的收费是他们勒勒裤腰带就能承受的。
徐银月二十二岁怀孕,人们觉得她跟康家的人乱搞,排斥了她一段时间,直到她的孩子已经三岁,她才再次偷偷补课。
警方查来查去,最后一个见到徐银月的正是一个补课学生,念高一。这名学生说,徐银月和平时没有任何异常,还给他布置了作业。但因为当时临近寒假,期末考试之前,学校都是要集中补课的,所以徐银月和他商量好,等到考试成绩出来了再接着补。
季诺城的名字就在一众补习者名单中。
季沉蛟指着他的名字问,“他也在徐银月家里补过课?”
局长一看,笑了笑,“哎真巧,你们一个姓呢!我认识他,他和我一个年级,是我们年级最有出息的!”
“哦?那他现在在哪里?”
“早就不在我们局里的,人家是大学生,早就去大城市了!”
局长对这位同学印象深刻,说季诺城读书的时候就很出众,人也特别正直,哪个同学家里需要帮助,他都冲到最前面。年级几个班打架,局长所在的班老是打不过季诺城所在的班。
人季诺城什么都优秀,老师也格外偏爱。他们一帮毛头小子很生气,长大了才明白,成绩好、相貌好、性格好、体育好的同学,当然更容易获得老师的青睐。
只是局长没想到的是,季诺城居然也找徐银月补过课,而且是他们核实到的第一位补课者。
事到如今,局长还有点意难平,“我每次考试都考不过他,原来他在外面偷偷补课呢!”
季沉蛟听到这里有些不解,“季诺城不是高中一毕业就去大城市了?徐银月失踪时他应该不在桐茄县了吧?你们怎么查到他的?”
“他回来看望父母啊。”局长说,徐银月是冬天失踪的,季诺城带着媳妇回来过年,县城就这么大,民警们几乎把所有人都问遍了,补课的事还是季诺城自己说的。
高三那年,季诺城虽然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桐茄县整体教育水平落后,在夏榕市排在倒数,他知道徐银月在市里读过中专,教育方法说不定很“先进”。而当时徐银月也有补课的念头,经常在学校门口转悠。
他于是找到徐银月,提出跟着她学习。原本他不是她的意向学生,但有生意总比没有好,她把季诺城带到家里,细心讲解。那之后,季诺城成绩又冲了一波,将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
考上大学后,季诺城很感激徐银月,但因为课业事业繁忙,他和徐银月几乎没有往来。徐银月未婚生子的事,他也是听高中同学说的。大家都觉得很意外,但他在接受问询时对民警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徐银月洒脱独立,做出这种事不奇怪。
季沉蛟对季诺城的父母没什么印象,他们一直生活在条件很好的敬老院,直到去世。周芸说,他们在乡下操劳了一辈子,该在敬老院享福。
季沉蛟问:“季诺城家里的人还住在县里吗?”
“早就接走了。”局长回忆一番,说似乎是在徐银月失踪的那个冬天,季诺城和媳妇就把父母接走了。他反正再也没有见过季诺城,就连同学会季诺城也没有回来过。
季沉蛟问局长要同学录,局长的家就在派出所对面,他让媳妇把同学录送来,季沉蛟认出了泛黄照片上那个年轻瘦削的季诺城就是他的养父。
季沉蛟忽然感到案情朝着一个难以捉摸的方向滑去,季诺沉的出现成为一个看似无关,但他在情感上又很难将之完全剔除的变数。
康万滨死在小龙虾养殖湖里,手被砍下来丢到虾壳山上,他正是循着小龙虾这条线,查到桐茄县曾经水产品产业发展得不错,而康家尚在服刑的人说,康万滨时常出没于被康家掌控的市场上。
查市场,查到市场上曾经有个很有争议的小贩徐银月,未婚生子,莫名失踪,刀法比现在有名的“泥鳅西施”更好。
查徐银月失踪,是想找到这起案子是否和康万滨有关,但康万滨的线索还未出现,却发现季诺城在徐银月处补过课。
巧合吗?
季沉蛟冷静思索,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疑点。季诺城小县城出生,在一个当时既没有怀孕也没有失踪的女人处补习,毫无问题。徐银月生下小孩时,季诺城都快大学毕业了。徐银月失踪时,季诺城更是不在桐茄县,他只是在那个冬天回来探过亲。
局长找到的所有资料里,都没有康万滨的名字,徐银月失踪时,他正在国外留学。
季沉蛟更是茫然,感觉像是一头扎进了雾里。
凌猎回到宾馆,借用刘哥的厨房烧泥鳅,手机放在一边,声量开到最大,播放着Jaco的视频。
这一期Jaco说得不错,市场上的中老年是语音的主力军。
“这个西施真不算什么!徐大妹才是我们这儿泥鳅的标志!”
“欢迎大家来桐茄县吃泥鳅黄鳝哈!真没有黑[哔——]会了哈!”
“说到这徐大妹,我就怀念啊,她年轻时可漂亮了……”
烧泥鳅的火候很重要,焖烧的时间也很长,直到泡姜泡辣椒的汁和泥鳅本来的汁融为一体。凌猎闭着眼,听着手机里的声音,默算着时间,揭开锅盖时,白雾蒸腾,浓香扑鼻。
他用筷子拨了下泥鳅,肉已经煮得化开,正是最美味的状态。
季沉蛟回来时,凌猎刚把泥鳅端到桌上,遗憾道:“哎呀季队长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季沉蛟心里线索纷杂,分不出心和他打擂台,“嗯?”
凌猎敲敲筷子,“害我不能吃独食。”
季沉蛟:“……”
凌猎凑近,眨巴眼,“季队长?”
季沉蛟推他,洗手准备吃饭,回到桌边时发现自己碗里放着几条特别肥的泥鳅。
凌猎:“看你一副用脑过度变傻的样子,好的给你,补补。”
泥鳅是肥的最好吃,季沉蛟慢半拍反应过来,凌猎这是把最好的给他了。
难得吃一回泥鳅,鲜美得出乎想象,汤汁都能伴着吃两碗米饭。季沉蛟边吃边说在派出所查到的“变数”,问:“季诺城是我养父,我很难完全丢开他来思考问题。你是旁观者,你怎么看?他的出现并不影响案子是吗?”
凌猎却放下筷子,“有趣了,季队长,这案子说不定是冲着你来的。”
凌猎那双眸子在灯光下流转着一丝幽幽的异色,季沉蛟观察着他,倒觉得自己才像是被观察着的那一个。“为什么?”
凌猎反问:“为什么查到这里,突然出现你爸?”
季沉蛟答不上来。他问凌猎,是想从凌猎这个旁观者的角度出发,将自己摘出去,然而凌猎非但没这么做,还将他进一步拉向暴风。
他也反复想过,为什么查到这里,突然出现季诺城?
凌猎又道:“我们明明是追着康万滨的线索在查,但现在,他好像直接从案子里隐身了。”
季沉蛟感到胸口一阵阵发闷,来到桐茄县后,徐银月是最醒目的线索,人们将她怀孕、失踪归结于康家,但没有人指出是康万滨,而且县局还将康家排除在外。滑稽的是,季诺城和徐银月的关系,似乎都比康万滨和徐银月的关系更紧密一些。
凌猎将泥鳅的汤汁淋在米饭上,搅拌几下,一碗饭变得辛辣浓香。他扒了两口,满足得直哼哼,又说:“季队长,有些案子就是针对警察。”
这话像一只手,瞬间将季沉蛟的神经拧成一捆。他近乎自语道:“针对我?”
“针对家人也不是没可能。”凌猎刨着饭。
季沉蛟想到突然去西部旅行的养父母,虽然他们说是想放松一下,但两次打电话,季诺城和周芸的声音都听不出任何放松。他察觉到不对,但多年相处的模式令他没有追问他们身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但正在查的案子里出现季诺城的名字,再联想养父母不同寻常的举动,这些只是赶巧了吗?
泥鳅很美味,但季沉蛟没有心思继续享用,他拿过手机,走到窗前,给季诺城拨了过去。
等待十来秒,接通了,季诺城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似乎在户外,有呼啸的风声传来,“小沉,怎么了?”
季沉蛟眉心渐渐蹙起,季诺城的平静似乎是装出来的,他见过季诺城最温和从容时是什么样子,比如为他起名沉蛟的时候。而此时,季诺城的嗓音里藏着紧绷。这通电话,不是季诺城所希望接到的。
“爸,你们玩到哪里了?”
“在西部呢。”
“西部哪里?”
季诺城沉默了会儿,“小沉,是出什么事了吗?”
季沉蛟:“嗯?没事。为什么这么说?”
“哎,没事就好。你平时不大问我们在哪里。”季诺城转移话题:“工作忙不忙?吃饭了没?”
季沉蛟:“我妈呢?我想跟她聊几句。”
“她……她和路上认识的姐妹拍照去了。”
“现在您一个人?”
“是,我们组了个小团,我有点高反,落到最后了。”
季沉蛟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呼吸声,须臾,又说:“爸,其实我今天给您打电话,是想了解一件事。”
“好,你说。”
“夏榕市最近发生了一起案子,死者是一个挺有名的企业家,叫康万滨。”
“我知道,新闻里报道过,而且这个康万滨还是那个康家的。”
季沉蛟觉得季诺城很紧张。有的人一紧张起来,就会忍不住说话。季诺城就有这种特征。
“我现在到康万滨的老家查案,也就是我们市下面的桐茄县。”
说完这句话,季沉蛟清晰听见季诺城呼吸一顿的气音。“爸?”
“啊,桐茄县。嗯。”
季沉蛟:“爸,您的老家是在桐茄县吗?”
“不是!”季诺城回答得飞快,但似乎忽然明白季沉蛟为什么这么问,又道:“怎么一下子说到我了?没反应过来呢,以前确实在桐茄县待过。小沉,你是想跟我打听桐茄县的事?”
季沉蛟:“是,因为正好在一起陈案的资料上看到您的名字。”
“陈,陈案?”
“徐银月失踪案,您还有印象吗?”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回音,只剩下猛烈的风声。
季诺城:“我没搞懂,你们不是在查康万滨?怎么这还与徐银月有关?”
“顺着康万滨的线索查到徐银月,当地人都说她是被康家害的,所以顺道也查查。”季沉蛟说:“爸,您不舒服?”
“没,有点意外而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又听到徐老师的名字,还是从你口中听到。”
“徐老师?”
“对,她是我念高中时的补习老师。”
季诺城开始讲述他记忆里的徐银月。季沉蛟已经听许多人回忆徐银月,季诺城所说的和别人所说的没有太大区别。但讲到后来,季诺城说,他见过康家的人和徐银月拉扯。
季沉蛟立即问:“什么时候?是谁?”
“我高考之后。拿到录取通知书,我最感激的就是徐老师,买了西瓜、卤菜去她家庆祝,但她不在家。我正要走,就听见争吵的声音。徐老师被一个男的拉着,我不认识他,但他和康家在水产品市场巡场的那些人是一伙的,他还威胁徐老师,说不要惹康家人。”
季诺城苦笑,“小沉,你大概会笑我不挺身而出保护徐老师,但我那时也才十八岁,桐茄县被康家控制,我实在不敢充英雄。我躲在转角里,一声都不敢吭,徐老师被那人推进屋里。那天我没能和徐老师庆祝,西瓜和卤菜都分给同学了。”
“你查到这案子,可能是上天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季诺城又道:“小沉,徐老师是被康家的人害的,她失踪那么多年,一定已经去世了。如果能抓到凶手,她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季沉蛟又与季诺城聊了会儿,周芸还是没有回来,季诺城叮嘱一定要破案,然后挂了电话。
季沉蛟靠在窗边,脑中重放着这通电话的内容。
每个人都说,徐银月是被康家害的,但他们的形容都模模糊糊,既没有一个准确的名字,也没有一个具体的事件。只有季诺城说出,曾目击徐银月被康家人尾随,并强行入室。
但县局出示的调查资料上,没有这一条。
也许当时季诺城没说。这倒是能理解,当年季诺城带着新婚妻子回家过年,遇到县局调查徐银月的失踪。那个年纪的男人最怕被爱的人发现懦弱的一面,再加上康家仍旧盘踞在桐茄县,他选择隐瞒这一段,这说得通。
身后传来碗碟的叮当声,季沉蛟转身,看见凌猎已经干完了泥鳅和米饭,正在收拾。
“我来吧。”他走过去,拿走碗。
凌猎跟在后面,问:“你和你爹打电话这么生分?”
“生分?”
“不像儿子和爹说话,像审嫌疑人。”
季沉蛟转过头,“不至于吧?”
“只是听你说话是不至于,但你刚才表情很恐怖。”凌猎说着拿出手机,大喇喇展示偷拍的照片,“这完全和你审嫌疑人时一个表情。”
季沉蛟挑了下眉。他每次审人时都会全神贯注,感官、神经像是变成一个牢笼,没有缝隙地笼罩着嫌疑人,不错过对方的分毫反应。
刚才和季诺城打电话时,他确实是这种状态。只是凌猎不说的话,他意识不到。
凌猎在季沉蛟肩上拍拍,“嗨兄弟,难道你因为我说你表情恐怖,所以生气了?”
“怎么会?”
“那你盯着我看?”
季沉蛟收回视线,继续洗碗。
“恐怖指的是气场,不是丑陋。”凌猎又拍拍,“放宽心,你还是很帅的,认真的男人最美。”
季沉蛟轻轻踢了他一下,“你才美。”
凌猎又说:“你和你爹关系不太好?”
“还行。但我们不是亲生父子。”
凌猎眼睛眯了下,“抱抱季队长。”
季沉蛟挥手,“爪子拿开。”
凌猎无所谓地笑笑,“啊,季队长吃饱饱了,要查案案了!”
季沉蛟:“……”叠词禁止!
经过Jaco的报道,“泥鳅西施”徐银月在失踪多年后再次走入人们的视野,自媒体纷纷涌向桐茄县,各项神通,挖掘这座几乎被遗忘小县城的一切。
季沉蛟让重案队时刻关注网上的声音,虽然很多声音只是道听途说,但真相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也只得去倾听。
Jaco仍然在桐茄县,他这几次报道在竞争者中出尽了风头,老板又给他增派了两名助手,还亲自来到桐茄县“劳军”,点上一大桌小龙虾,让大家随便吃。
Jaco没怎么吃,时不时查看后台的留言。忽然,他看见一个名字是乱码的网友说,母亲看到徐大妹的事,想到当年和徐大妹之间也是有姐妹情谊的,但因为康家的势力太大,不敢吐露实情,现在已是迟暮之年,想将知道的告知公众。
Jaco弯了弯眼,立马起身。老板喝得醉醺醺的,“这饭还没吃完呢,上哪儿去?”
Jaco回头笑道:“给警方送线索,拓宽拓宽咱们公司的门路。”
第66章 亲疏(16)
季沉蛟看着Jaco送来的消息, 问:“你联系过这人了?”
“没,这不是交给你们做决定吗。”Jaco笑道:“我没法判断这条信息的真假, 贸然联系, 如果对方是假的,到时候报道出来,影响不好。如果是真的, 那更该警方去接触,我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季沉蛟与Jaco对视几秒, 道了声谢。Jaco说:“应该的应该的, 我们做自媒体的也有社会责任感, 能协助重案队是我的荣幸。”
季沉蛟将Jaco后台的信息转给沈栖, 沈栖很快确认对方的身份。她叫小薛,三十来岁, 籍贯桐茄县,但早已举家搬到夏榕市。
席晚来到小薛的单位, 说明情况后, 小薛开车带她去见自己的母亲。
“妈, 这是咱们市局的警察,他们正在查小龙虾那个案子,查到咱老家去了。我不是替您给Jaco发过私信吗?Jaco不是警察, 这事得由警察来了解。您和这位席警官说说?”
薛母大约没想到得直面警察,有些局促,“你们真能替徐大妹伸冤?”
席晚说:“我们会尽一切可能为受害者找回公道。”
薛母的眼眶红了, 看向窗外, “大妹, 你别怪我, 这秘密我守了这么多年,我有儿有女,当年实在是不敢说啊!”
薛母和徐银月打小就认识,大徐银月三岁。徐家为了生计,不得不给康家当手下,是康家的权力体系中最底层的人。徐银月那时太小,有时被父母放在薛家,请薛家帮忙照顾。薛家知道徐家也是没办法,再加上孩子又小,能帮就帮着。
徐银月跟着薛家的小姐姐,愉快地长大了。
但后来,徐银月长到十多岁时,徐家父母干“脏活”,死得尸体都残缺不全。县里清白的人家恨透了康家的狗腿子,几乎都不跟徐银月来往,薛母那时已经进厂务工,见徐银月可怜,偶尔偷偷给她些肉菜,但也不敢让人知道。
徐银月的泥鳅生意做起来后,县里刁难她的人已经很少了,顶多背地里编排她不检点不干净。薛母嫁人,有了孩子,顾着家庭,和徐银月的交往越来越少。
徐银月的儿子叫徐嘉嘉,薛母不知道那是谁的种,问徐银月,她也不肯说。
有一天,徐银月却突然神色慌张地找到薛母,“姐姐,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薛母被她的神情吓到了,连忙问是什么事。
徐银月将薛母带到自己家中,锁门、拉上所有窗帘,将卧室的门也轻轻关上——三岁的徐嘉嘉正在里面睡觉。
薛母胆子很小,一见这阵仗就慌张起来,“到底怎么了?我去叫你姐夫来!”
“不!姐姐,不要告诉任何人!”徐银月眼睛红得几乎淌出血来,“姐,我被人侵犯了。”
薛母耳边嗡的一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别说是在那个年代,就是现在,这也是加诸在女性身上,不可饶恕的犯罪。
她缓了许久,这才哑着嗓音问:“是,是谁?给姐说,咱们去找社区,找派出所!”
徐银月咬牙切齿,“是康万滨。”
薛母耳膜又是一响,“康家?”说完,她跌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就是个笑话。
那是康家,她们怎么敢和康家作对呢?
徐银月抹掉眼泪,反倒安慰起薛母来,“姐姐,我不是想让你帮我做主,这事我就当吃哑巴亏,除了你,我不会再告诉谁。”
那时,薛母心中涌起一个愤然又自私的念头——那你为什么非得告诉我呢?
知道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不如不知道!
“姐姐,康万滨盯上我了,他不是一般的康家人,是康君临最小的儿子。”徐银月镇定下来,冷静地述说自己的遭遇。
康万滨似乎没有参与家族的那些非法勾当,在家中也显得格格不入。家里给他派活,他领到在水产品市场巡场的活,但存在感很低。
从三个月前开始,徐银月就发现有一道视线总是粘在自己身上,后来知道是康万滨。
他起初只是远远看着,看了一个多月,开始跟踪徐银月。徐银月当然害怕,但对方是康家人,她不敢向其他人求助。
上周,康万滨以收清洁费为由,将徐银月连哄带拐骗到自己的住所,并实施了侵犯。威胁徐银月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就杀了徐嘉嘉。
“康万滨小小年纪,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渣。姐姐,我不可惜我的身子,但我担心万一有一天我死在他手上,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嘉嘉!”
薛母和徐银月抱头痛哭,说不会有那一天。
徐银月又道:“姐,万一康万滨对我和嘉嘉一起下了毒手,请你,请你在合适的时候,将这一切告诉警察。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薛母应下了,但不管是她还是徐银月都知道,如果真到了那时候,她不可能立即说出真相,因为她也害怕!
一年多后,徐银月和徐嘉嘉真的失踪了。而在这之前,薛母和徐银月已经因为那不可被揭开的秘密而渐行渐远。
当县局向薛母打听徐银月的情况时,她沉默了。并且给自己的退缩和懦弱找到借口——康万滨在国外,怎么可能伤害徐银月母子?一定是搞错了,她们失踪有别的原因。
数年之后,康家在除恶行动中覆灭,警方统一调查康家犯下的罪行,徐银月失踪案再次被翻出来。薛母起初想,徐银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就是她们说好的“合适的时候”。
然而当她正要迈出检举康万滨的一步,却在电视上看到那张陌生的脸,字幕写着“康万滨”。康家没了,但“干净”的康万滨协助警方有功,已是有头有脸的正直企业家。
薛母木然地关掉电视,打算将秘密带入坟墓。
而此时,她看着短视频里人们热议的“泥鳅西施”,终于眼泪婆娑地想起自己的姐妹。
“对不起。”她哽咽着道歉,不是向席晚,而是向徐银月,“我说得晚了,我是个懦弱的人。”
席晚拍抚着她的背,温声安抚,“阿姨,保护家庭的人并不懦弱。谢谢您说出来,接下来的就交给我们吧。”
季沉蛟听完整个问询过程,沉默地点着手指。
季诺城和薛母的证词都指向康家,薛母更是明确提到康万滨。他们当时不说,现在才说也有一致性,那就是畏惧康家。
但是季沉蛟越想,越感到有一种矛盾感。
根据薛母所说,徐银月被康万滨强迫时,康万滨才十八岁,徐嘉嘉三岁多。怀孕加上生产,徐银月刚怀徐嘉嘉时,康万滨才十四岁。
季诺城看见那个康家人时是高考结束时,季诺城十八岁,康万滨是个小孩,这也侧面证明那人不是康万滨。
让徐银月生孩子的可能是康家人,却不是康万滨。那康万滨得知徐银月的孩子可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时,应该是什么反应?
季沉蛟眉心拧得更紧了,因为就在刚才,他察觉到一个最矛盾的细节。
这个矛盾的细节,存在于季诺城与薛母各自的描述中。
薛母的角度就是徐银月的角度,康万滨十八岁时对她做的事,是她第一次遭遇类似的事。从她不肯透露徐嘉嘉父亲只言片语的行为看,她与对方就算不能算情深意切,起码曾经是自愿的。
但从季诺城的角度,徐老师是被康家人逼着开门入室,还在门外发生过争执。
入室时间和徐嘉嘉的出生时间对不上,但将来不是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机会,季诺城在暗示这个康家人很可能就是徐嘉嘉的父亲。
可在这段描述里,徐银月显然不是自愿的,她因为康家的势力,反抗无果后开门。
还有,徐银月住的是筒子楼,老房子人口众多,连屋里都不一定隔音,更别说在外面争吵。
十八岁的康万滨都知道把徐银月哄骗到自己家里作案,另一个在季诺城描述中年龄似乎更大的康家人为什么要在徐银月的住处闹。
如果闹了,只有送西瓜的季诺城一个人看到?其他邻居到哪里去了?
康万滨已死的现在,知情者不该还这么少。
除非……季沉蛟眼神一寒,季诺城和薛母之中,有人没有说实话。而从主动联系Jaco和被动接到自己电话这一点来看,没说实话的人更可能是季诺城。
季沉蛟在笔记本上画出时间线,再次梳理当年的事。
徐银月十三岁时失去父母,十六岁到夏榕市念中专,十八岁回到桐茄县,教师梦破碎,自强自立,靠卖鱼虾、做服装生意、补课为生。
二十岁时,徐银月第一次为学生补课,这位学生就是季诺城,十八岁。
季诺城考上重点院校,无形中给徐银月带了一波生意。但在徐银月二十三岁时,生下徐嘉嘉。
徐嘉嘉三岁时,康万滨十八岁,徐银月二十六岁,康万滨对徐银月犯罪。同年季诺城已经在周家的工厂里担任技术员。
康万滨同年出国留学,在他出国后一年,徐银月(二十七岁)和徐嘉嘉(四岁)失踪。季诺城与周芸结婚,拜年省亲。半年后将季家父母接到黎云市,彻底与故乡道别。
康万滨二十七岁时回国,同年除恶行动开始。而那时距离徐银月徐嘉嘉失踪已经过去八年。
季沉蛟丢下笔,按住太阳穴。时间线这么画下来,季诺城的证词就更显得可疑。不应该有一个非康万滨的康家人在徐银月门口大吵大闹,真有这个人的话,邻居们会在当年的除恶行动中就供出来。
徐银月那么珍惜徐嘉嘉,那应该是她与真爱之人的结晶。
季诺城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鱼Z希{椟伽
一个荒谬的想法浮现在脑海,季沉蛟下意识拿起笔,在纸上毫无章法地划了几笔。“不可能。”
凌猎出现,“季队长,你在嘀嘀咕咕什么?”说着拿过笔记本,“哇,小学生都没你会乱画!这划掉的是什么?季诺城?你干嘛把你爹的名字划掉?”
季沉蛟拿回本子,思绪难平。
凌猎眼中却露出狡黠的光,“你写上他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既然出现在时间线中,就说明你觉得他与案子有点关联。结果你把时间线梳理完了,又猛男乱涂,划掉他的名字。季队长,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季沉蛟眼神不善。
凌猎微笑,声音却很冷,“说明你推断出他就是那个握着罪恶钥匙的人,但你不敢相信!”
季沉蛟猛地呼吸,目光如炬地看着凌猎。
他不得不承认,凌猎看穿了他的所有想法。
凌猎动作滑稽地翻出自己的工作证,在季沉蛟面前晃晃,“现在我们的猛男季队长怀疑人生,嫌疑……呸,外挂凌猎准备来关心一下他。说吧。”
季沉蛟心乱如麻,“说什么?”
凌猎冷静得像一把铮亮的剑,“说你怀疑你养父干了什么。”
周围似乎全都安静了下来,季沉蛟看向那双看过无数次的眼睛,“……我在想,他会不会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
说出这第一句话时,季沉蛟就愣住了,眼尾很轻地撑了撑。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凌猎的提问下这样轻易地说出来。就在不久前,他甚至都不想去认真思考这种可能。
凌猎的眼睛太静了,就像一面看不到尽头的镜子,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被容纳入其中,不由自主就想要讲述。
这是什么他从未接触过的个人魅力吗?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因为后面的话已经在凌猎平静的注视中缓缓出口。
“徐银月被康万滨强迫这件事,目前只能经过薛母了解,她说的如果都是真的,那就看得出徐银月在面对强迫和自愿完全是两种态度。我觉得徐嘉嘉是她和某个人相爱的结果。时间往前推,徐银月怀孕时,康万滨才十四五岁,非要说他有这个能力,也不是不可能,但结合后面薛母的说法,让徐银月怀孕的就不该是他。”
“而那个时候,我养父二十岁,在黎云市上大学,两地虽然离得远,但寒假他应该会回家过年。徐银月直到失踪也不肯说出这个人,和把康万滨告知薛母,对比太强烈了。她想保护他,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身上。当时的桐茄县,哪类人值得她这样做?有妇之夫,或者有远大前程的人。”
季沉蛟沉浸在思路中,无意识间拿起笔,反复在季诺城的名字上画圆圈。
凌猎问:“如果你们之间没有养父子关系,你会怀疑他吗?”
季沉蛟静了片刻,点头,“我会。因为他提供的线索有问题。我怀疑他,不是因为徐银月给他补过课,是因为他说看见一个康家人在徐家外面闹事。这和我反推回去的可能性不符。”
“季队长,我再冒昧问一句。他们为什么领养你?”
“因为无法生育。”
“那么假如你的猜测准确,问题就出在你养母身上。”
季沉蛟想起养父母相处的一幕幕,他们告诉过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无法生育小孩,但没有说过是谁的原因,他也看不出是谁有问题。
凌猎看着越来越乱的笔记本,“徐银月和你的养父曾经是一对小情侣,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互相保守着恋爱的秘密。你养父在一起假期里和徐银月越过了那一步,之后你养父回大学继续深造,徐银月怀胎十月,生下徐嘉嘉。徐嘉嘉是从一开始就叫徐嘉嘉?”
季沉蛟:“是,能查到的最早记录是他出生五个月之后,徐银月给他上户口,取名徐嘉嘉。”
“也就是说,早在那个时候,徐银月就想好了自己抚养这个孩子。那时你养父是多少岁来着?”
“二十一,大三。”
一片浓雾在眼前渐次散开,季沉蛟仿佛看到十八岁的季诺城意气风发地走在学校。大三之后,人生迈入了新的篇章,即将从学校走入社会。
小县城走出的青年已经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曾经他觉得小县城的爱情温馨美好,现在才明白,那里承载不起他今后想要的人生。
他的同学、实习遇到的女士,她们个个都比徐银月时髦、有见识,她们才是能够与他并肩在这座城市打拼的人。
他必须和徐银月分手。可是徐银月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感到晴天霹雳,为当时的冲动懊恼不已。
然后呢?他做了什么?
季沉蛟闭着眼,任由各种尖锐的情绪刺激着神经。人的自私与卑劣被放大,而同时,爱与宽容也被放大。
季诺城回到桐茄县,要与徐银月分手,请求她不要将他们的事说出来。他原本不抱希望,但徐银月竟然同意了。
终其一生,徐银月都保守着这个秘密。
这就是真相了吗?季沉蛟沉默地问。那后来的事,季诺城是否参与过?
“这条线到徐银月给徐嘉嘉上户口时,其实可以了结了。”凌猎在笔记本上划了一下,“之后几年,徐银月的生活越过越好,和你养父再无交集,但又遇到康万滨这个人渣。薛母认为导致徐银月失踪的必定是康万滨,你觉得呢?”
“死无对证。”季沉蛟说:“徐银月当时担心康万滨会对自己和孩子动手,这无可厚非,但她失踪已经是快两年后的事了。这两年又发生过什么,薛母根本不知道。”
凌猎:“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失踪时康万滨在国外,刚好在桐茄县的是你的养父母。”
季沉蛟悚然抬眸,顿时明白凌猎想要表达的内容。
“康万滨有可能请康家的人帮忙解决徐银月,但是动机呢?好像没有。而且他从来都和康家保持距离。如果徐银月的失踪真的和他有关,除恶行动那年,他应该会被供出来。”
凌猎笑笑,“所以比起他,你的养父母更加可疑啊。”顿了顿,凌猎补充:“不过这都建立在刚才的假设就是真相的前提下。”
季沉蛟许久没说话,凌猎在他眼前晃晃手,他手快于脑,一把将凌猎的手捉住。
两人在很近的距离里对视,季沉蛟松开手,吐出一句突兀的:“谢谢。”
凌猎扬起眉梢,这回却没有说讨嫌的话,也没问这谢的是什么,只是在季沉蛟肩上拍了拍。
这时,因为媒体的跟踪报道,网上针对康万滨的骂声越来越高,要求警方重新调查徐银月母子失踪案的生意也越来越大。
沈栖显示屏上是Jaco的资料,季沉蛟之前让他调查Jaco,这项任务他基本完成了。
“哥,Jaco的父母是Y国人,他还有个名字,叫徐雅阁。”
第67章 亲疏(17)
Jaco于四年前入境, 今年二十五岁,国籍仍是Y国。他来到夏榕市后就开始做主播, 起初单打独斗, 两年后加入现在的公司,今年因为连续报道热点事件,加上外国人的身份, 热度飙升。
Jaco很多次说过,他酷爱我国文化, 语言也是在Y国时请老师自学的, 徐雅阁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雅阁谐音Jaco, 而徐, 则是他最喜欢的姓氏。
“姓徐,最喜欢的姓氏。”季沉蛟脑中浮现几次接触Jaco的画面, 如果只是听声音的话,他无法判断这是个外国人, 但看脸, Jaco的Y国人特征十分明显, 白皮肤、灰蓝色的眼睛、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燕窝,还有一头长至肩膀的褐色头发。Y国足球盛行,Jaco和球星们的装扮很像。
“哥, Jaco一看就是混血对吧,但我一查他的家庭,发现他父母双方都是正宗的Y国人, 没有一点属于我们的血统。”沈栖继续说:“我觉得奇怪, 拜托Y国那边的朋友帮忙, 你猜查到什么了?”
季沉蛟对“徐”非常在意, 隐约已经有了猜测,“他是被领养的?”
“哎呀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沈栖兴奋道:“Jaco的养父母没有生育能力,二十年前在黎云市千星福利院领养了Jaco。难怪他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季沉蛟越听越不对劲,“你确定他们是在黎云市福利院领养的Jaco?”
“确定,还有领养记录呢。”
“Jaco的亲生父母有一方是Y国人?或者其他哪个国家的人?”
沈栖怔了下,“应该不是吧……卧槽!”他突然反应了过来,“Jaco为什么会长得像混血?”
挂断电话,季沉蛟陷入思考。
Jaco于二十年前在黎云市被一对Y国夫妇领养,他身上大概率没有外国血统,长相上却有非常明显的Y国特征。这要么是化妆,要么是整容。Jaco的护照照片就长这样,只是肤色没这么白。所以整容的可能性更高?整容之后,抹了大量粉底?
徐雅阁,徐嘉嘉。两人年龄相近,嘉和雅,都和Jaco第一个发音相近。
Jaco对枫意山庄案表现得非常热衷,从头开始顺的话,他其实从警方刚到枫意山庄查案,就开始提供线索了。而在面对公众时,他不断从新的角度解读案子,尤其是来到桐茄县之后,他就像是牵引着公众去关注徐银月。如果重案队的速度慢一点,也会在看到他的视频后,派遣警力前往桐茄县。
他不仅在引导公众声音,还在暗中影响警方的侦查。
他难道就是那个失踪的孩子?
此前,季沉蛟已经怀疑他与枫意山庄的案子有牵连,但更多的是考虑他知道些什么,故意用他所知道的事,和警方进行信息上的“交易”。他那不惧靠近警方的行为和态度,实在不像嫌疑人,而且他也没有杀害康万滨的动机。
但如果他是徐嘉嘉,动机就非常充分了。
根据薛母的证词,康万滨侵犯徐银月时,徐嘉嘉三岁多,已经有记忆。薛母说,这件事只有她知道,但也许还有另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徐嘉嘉。当天徐银月将薛母请到家中时,关上了卧室门,但徐嘉嘉不一定就睡着了。以筒子楼的隔音效果,加上两个女人激动的情绪,他也许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线索像齿轮般飞快缠绕,季沉蛟头脑转得越来越快——一年后,徐银月和徐嘉嘉出事,被某人所害,这人并非已经出国的康万滨,徐银月死了,但徐嘉嘉不知道为什么逃了出来,又因为别的原因住进黎云市福利院,直到被那对Y国夫妻领养。
他时刻记得母亲的仇恨,于是在二十一岁时回国,开启报复之路。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更方便混主播圈,他在Y国就整了容。
季沉蛟长吸一口气,倒回去看这一条推理是否有逻辑错误,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
徐银月不是失踪,是死,徐嘉嘉一定知道是谁害死了他。复仇的重点就是这个人。至于康万滨,他也是伤害徐银月的人,所以他也得死。
枫意山庄案闹得满城皆知,但这其实是徐嘉嘉放出的一枚烟雾弹?他真正要“处决”的是那个警方尚不知晓的人?他一方面报复了康万滨,另一方面用康万滨的死引发巨大的社会关注,悄然将徐银月拉出水面?
想到Jaco总是笑得精明的脸,季沉蛟顿感不寒而栗。
不久前,凌猎说:“他冲着你而来。”
当时由康万滨查到徐银月,竟是由徐银月查到了季诺城。这个漩涡好似要将他卷入其中。
而现在,当Jaco的身份近乎揭开时,这种“顺理成章”的感觉就更是明显。Jaco就是要他一步一步查到季诺城!
Jaco真正的报复的人是季诺城,他正在引导季诺城的养子去查季诺城!
还有,Jaco是在黎云市的福利院被领养,徐嘉嘉为什么会跑去黎云市?
季诺城和周芸就生活在黎云市,他们为什么要来到夏榕市领养小孩?
昔日家庭的和睦,养父母的优雅宽容忽然像地震后崩塌的墙面,墙灰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的龌龊和腐烂。
季沉蛟甩甩头,冷静下来。这一切都只是推断,也许真相并不是这样。他收拾好桌面,离开派出所,亲自去找Jaco。
聚集在桐茄县的媒体越来越多,Jaco的团队住在县城中心的一处宾馆里。季沉蛟看见Jaco的助理正背着器材站在一楼大厅,面色焦急,打完一个电话又打一个电话。
“我联系不上他,这都要拍摄了,他以前从来不这样!”
季沉蛟神色一紧,上前,“Jaco不见了?”
助理很怵警察,远没有Jaco那种游刃有余,“是啊,昨天我们还商量了今天的任务,但我一早起来就没见到他。以为他又出去找素材了——他经常一个人找素材的,可我等到现在,他也没回来,手机也无法接通。哎!他不会是出事了吧?因为报道康万滨,被康家的人报复了?”
季沉蛟立即上楼,助理也跟着跑上来。Jaco一个人住大床房,被子还是昨天保洁整理过后的样子,桌上放着一碗只剩汤的方便面。做视频用的电脑、手机都在,行李箱也在,里面放满了出镜穿的衣服和化妆品。
季沉蛟特意打开化妆包,看见两瓶白色粉底。
“东西都在,人去哪里了?”助理急得快哭出来。
季沉蛟让前台调监控,起初没看见Jaco离开,但他总不能是从窗户离开的,窗台上没有鞋印,而且四楼那么高,普通人不可能直接向下跳。
再找,终于发现十一点二十分,一个穿黑色运动服,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离开宾馆,他露出的头发很短,像是寸发,和Jaco的长发截然不同,被拍到的一截下巴也是黄种人的肤色。当时大厅还有不少人进出,都是赶来抢新闻的媒体人。没人注意到,Jaco就这样溜走了。
季沉蛟立即给梁问弦打电话,让派出警力,在桐茄县周边搜查。Jaco很可能并没有离开夏榕市,他引导民众关注徐银月失踪案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警方注意到季诺城的目的却还没有完全达成,他势必要躲在某个地方,亲眼看见“审判”来临的那一刻。
嫌疑一下子转移到一个看似清白的主播头上,倘若不清楚季沉蛟与季诺城的复杂关系,恐怕难以理解他的动机。但梁问弦什么都没问,立即照做。
季沉蛟又打给季诺城,已是关机状态。季沉蛟没有犹豫,叫沈栖立即展开对季诺城、周芸、Jaco三人的网络追踪。
部署完这一切,他闭了闭眼,这才发现额头已是一片冷汗。
正想找纸来擦一擦,面前突然出现一张女孩卸妆用的洗脸巾。
凌猎抬抬手,“如果不想让纸屑影响你的美貌,就用这个。”
季沉蛟接过,捂在额头上的一瞬间,感到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他是重案队的队长,任何情况下他都必须保持冷静,他是站在高处的指挥官,必须对队员们的行动负责。发现Jaco可能就是徐嘉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推断出了一个接近真相的可能。在这个可能里,他从小仰慕的养父母不再代表良善,他被领养更不是出于善意,他们也许犯下了一桩不能被原谅的罪行,他们没有小孩,不是因为无法拥有,而是不敢拥有。他成为他们的小孩,他们在他身上寄托的往好了想是赎罪,往坏处想,是更邪恶的企图。
但在刚才,他不能放任自己去想这些可能。案子未破,他的队员等着他的指示。他明知道Jaco冲着他而来,要他亲手抓捕他敬仰的养父母,他却不能就此停下。
他要找到那个惨烈的,违背人性的真相。
直到凌猎出现的一刻,他紧绷着的肩背才微微放松。在这个古怪的人面前,他是重案队的负责人,又好像不是,他可以展示些许自己的卑劣和不完美,将冷汗淋漓、狼狈不堪的一面丢给凌猎,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埋在洗脸巾里,大口吐息,感到一双手放在自己肩头,拍拍,又拍拍。他抬起头,看见凌猎分明很清澈,却看不到底的眼睛。
“我们季队长受苦了。”凌猎的语气和神态都像哄小孩,“要吃糖糖吗?”
季沉蛟以为自己会生气,却怎么也气不起来,他觉得凌猎的眼睛就是糖,随着那一下一下的轻拍,融化到了他的血液里。
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也没有人哄过他。小时候没有,长大了更没有。他像一棵不合群的树,在离开树群,却又没有离得太远的地方生长。树群发生的所有事他都知道,他疏枝展叶,静静地保护着树群,树群也能看见他,但它们之间永远隔着与生俱来的距离,无法真正靠在一起。
凌猎却是个异类,根本不是树,是吹过树的风,是偶尔从树脚下蹦过的野兔,是随着风停留的蒲公英。
竟是异类,才能真正靠近他,依偎他。
凌猎挪来一张椅子,坐在季沉蛟身边,右手撑在桌沿,手掌托着脸颊,就这么歪头看着季沉蛟。
季沉蛟将洗脸巾捏成团,也看着他。
这一刻,季沉蛟觉得很安静,那些烂泥般的情绪在沸腾之后偃旗息鼓,就像被风镇压了。他知道自己该立即整理好心情,扑在案件上。但是他极其难得地想放任自己偷个闲。也不用太久,就是让这一刻久一点而已。
“季队长,你给他们都布置完任务了。我呢?”凌猎此时看上去很温顺。
季沉蛟知道这是表象,就像猫,它再温顺再无辜,内里的灵魂也高高在上。
但凌猎提醒了他一件事,现在他联系不上养父母,他们在西部高原某地。而且从他们此前的言行看,他们也许已经得到某种暗示?风声?重案队得尽快找到他们。
他亲自去一趟是最合适的,但是Jaco失踪,还有很多事等着他来安排,他只能派一个人过去。派谁?梁问弦?席晚?
席晚身手了得,心细如发,能胜任这个任务。但是他不想向席晚解释个中曲折。
“我要你去一趟西部,大致位置沈栖不久会发给你,你找到季诺城和周芸,把他们带回来。”季沉蛟顿了顿,改口:“不,你先确定他们的下落,到时候我们再商量后面怎么办。”
凌猎站起,双手按在季沉蛟肩上,居高临下的玩着他制服衬衣的衣领,“季队长,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你就这么相信我?”
季沉蛟浅皱起眉,“你不是有那什么证?你要跑了,或者办事不利,自有谢队负责。”
他将谢队说得很重,仿佛在宣泄一种不满的情绪。但这情绪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算明白。凌猎“领命”而去后,他静下来沉思,觉得自己有点没道理。好像一个蛮狠霸占玩具的小孩,不肯让别人分享玩具的一根头发丝。
Jaco就像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他的手机、社交账号都已停止使用,也没有消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记录。搜查没搜查到人,沈栖在网络上的追踪也暂时没有结果。
不过沈栖查到季诺城夫妇目前在西云县,这个地方是很有名的高原旅行地点。
季沉蛟将席晚派到黎云市,向福利院了解情况。这所福利院很正规,给每一个曾经在这里住过的小孩建立了档案。二十多年过去,当年还是新员工的阿霞已到了即将退休的年纪。她领着席晚来到档案室,在铺满岁月尘埃的厚重本子中翻找。
每年都有很多小孩被合适的家庭领养走,但被外籍家庭领养的却非常少见。所以她还记得那个被Y国夫妇接走的小男孩。
“喏,就是他,宾宾。”
老照片上,一个又矮又瘦的小男孩正警惕地看着镜头。这是福利院给他拍的第一张照片。每个小孩在来到福利院时,都会拍一张照,他们大多是笑着的。
宾宾眼中却是与年龄不符的仇视。
席晚问:“您还记得他是怎么来的吗?”
阿霞继续翻着资料,指着一列备注,“是这个徐先生。”
“徐?”席晚看见资料上“送助人”一栏是空白,而备注上却写着“徐先生”。
阿霞说:“我记起来了,这个徐先生把宾宾送来,说孩子是他出差时在路上见到的,有些痴傻,不知道父母是谁,只好送到我们福利院来。我们有规定,要登记帮助孩子的人,但他不肯,只说自己姓徐,我就把‘徐先生’写在备注上了。这个是我们内部资料,要不是今天你们警察来调查,这个是不会给外人看的。”
席晚问:“他后来来探望过小孩吗?”
“我印象里没有,我们向派出所登记过宾宾,但你知道,那时没有DNA技术,找不到宾宾的父母。”阿霞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找到另一个本子,“对了,这个徐先生问过我,孩子会不会被外国家庭领养。我说有,但是很少,他说这孩子性格古怪,可能在国外比较好生活。”
“其实我们和宾宾相处下来,也觉得小孩怪,心理可能有疾病,但是我们福利院治不了他。有的家庭来看了,也挺怕他的,谁都希望有个活泼健康的小孩不是?后来来了一对Y国夫妇,他们一眼就看中了宾宾,我们院长还跟他们强调了宾宾心理可能不健康,他们说就希望领养这样的孩子。”
于是,在办妥了一系列复杂的手续之后,宾宾和养父母一起远赴Y国,福利院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席晚将资料拍下来,连同录音一并发给季沉蛟。
照片上的宾宾,和桐茄县派出所保存的徐嘉嘉照片一看就是同一个人。
二十一年前的冬天,徐银月和徐嘉嘉失踪,三个月后,徐嘉嘉被一个自称姓徐的男人送到黎云市福利院,改名宾宾。半年后,宾宾被领养到Y国,改名Jaco。他没有丝毫外国血统,却将自己整容成混血的样子。四年前,Jaco回国,谋划复仇。
徐银月没有亲戚,那个自称姓徐的男人也许根本不姓徐,而是Jaco最终要报复的人。
季沉蛟眼前出现季诺城的面容。
此时,凌猎在高原劲猛的狂风中被吹得眯起双眼。
第68章 亲疏(18)
西云县是一座被雪山环抱的小县城, 不通航也无火车直达,就连公路也是最近十多年才陆续修好。凌猎不是一个人前来, 重案队还有另外三名行动队员与他同路, 但知道季沉蛟和季诺城夫妇关系的只有凌猎。
一行人下了飞机后,联络当地警方,驱车赶到西云县。初上高原, 队员们虽然体魄强壮,但在平原待惯了, 多少有些不适。凌猎这外表最柔弱的, 却跟没事人似的, 该跑跑该跳跳, 一丁点高反症状都没有。
小历有点担心, “猎哥你真没事?要不还是休息一下吧?这高原上不是闹着玩的。”
凌猎笑问:“你们怎么都跟着沈栖喊?”
小历有点不好意思,一米九几的个头突然红了脸, “嗐,你跟我们队长同龄, 不喊猎哥喊什么?”
凌猎心想, 我比你们队长大, 他怎么不喊我哥?
这次重案队来西云县,找到季诺城夫妇的任务十分紧迫,但队员又个个有高反, 无法立即行动。虽然可以向当地兄弟部门请求援助,但总不能重案队全都休息,让人家满高原找人。
凌猎让小历三人在招待所休息, 自己一个人行动。小历过意不去, “猎哥, 你以前在高原生活过吗?”
高原?凌猎笑了笑, 这儿的海拔不过四千米,对他来说和平原没有什么区别。
高原、雪山、丛林、深海、岛屿……哪里是他没有去过,没有征服过的呢?
“随时注意通讯。”他说:“有需要时我会联系你们。”
看着凌猎的背影,小历三人互相看了看,小历说:“你们听没听过咱重案队的一个传说?”
“啥传说?”
“上一代队长的线人是神人,特别给力。”
“啊!我想起来了,宁队的那个线人!”
“对,就是他,可惜那时我还是学生……”
“但不是也有个说法是,宁队的线人有问题吗?那个线人来历不明,宁队就是被他带着出了事!”
“算了算了,休息去,这事哪轮得到我们讨论。”
西云县随处可见背包客和司机导游,凌猎拿出手机,看沈栖发来的消息。
六月九号,季诺城和周芸搭乘航班,从黎云市来到离西云县最近的城市,第二天租下一辆越野车,自驾来到西云县。
租车自驾,是这边最常见的旅行模式,但是绝大多数游客不会在西云县停留超过一天,往往会立即前往高原的各处,只是把西云县当做一个中转地。
如果想等高反缓解之后再玩,也会在城里休整几天,而不是在西云县休整——这里的整体住宿条件对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来说非常简陋。
但季诺城夫妇却至少在西云县停留了四天。这期间,他们也开过车出去,但晚上还是会住在宾馆,有好几个导游通过电话联系他们,推销自己,他们都没有雇佣导游。
季诺城最后一通通讯是和季沉蛟,那之后,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而周芸的手机更是三天没有使用过了。
凌猎找到沈栖所说的西天的云宾馆。西云县宾馆很多,这一家位于县城边缘,孤零零的,条件尤其差。
凌猎挑了下眉。以季诺城夫妇的条件,怎么都不至于住这种地方,县中心那些宾馆并没有满客。
选择这里,像是要躲避什么。
凌猎向前台出示了当地警方的协查令,又拿出季诺城和周芸的照片。老板看过之后连忙说:“这不是季老板吗?他犯什么事儿了?”
凌猎:“你今天见过他没?”
老板一拍脑门,“我好像昨天就没见到他了。小张,你看看季老板是不是退房了?”
前台摇摇头,“季老板交了半个月的房费,让我们不用去打扫卫生。”
老板直乐,“嘿,这大城市来的老板就是霸气!”
凌猎直接让他们调取监控。
小地方,破宾馆,各种“加成”和在一起,凌猎只看到断断续续的影像,里面既没有季诺城,也没有周芸。
老板苦恼地解释:“我们穷,就门口一个监控,高原老断电,那我也不能保证摄像头每时每刻都开着啊,有人守着时,要监控来也没用。”
凌猎也不恼,请老板带他上楼看看季诺城夫妇的房间。
房门的锁形同虚设,姑娘家一脚就能踹开的水平。里面虽然几天没有打扫过,但并不脏。这是一个标间,一张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另一张床的被子很乱。
凌猎走近,看见被子被用过的这一张床下有男士拖鞋,应该是季诺城睡的。
老板指指整理好的那张床,“他们刚住进来时,我们阿姨每天都来打扫叠被子的,这被子就是我们阿姨叠的。后来季老板突然说,不用做清洁了,我们才没进来。奇怪啊,这也有好几天了,这张床怎么没动过?”
说着,老板嘿嘿笑起来,“是睡一起了吧?感情好啊!他们入住时我还说,夫妻俩为啥要标间,大床房不好吗?我老婆还笑我,说人家年纪大了,不像我总想那事儿。这不也在想吗!哈哈哈——”
凌猎问:“季老板跟你说不用做清洁时,是他一个人找你,还是和他老婆一起找你?”
老板:“他一个人。咦?好像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老婆了!”
老板又找来其他工作人员,得到相同的答案。老板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不会出事了吧?我上次看到一个新闻,夫妻俩旅游,男的把女的给杀了!我擦!我就说这俩不对劲,客人一般就在我们宾馆住一宿,不是第二天要旅游,就是嫌我家条件差,他们居然一住就住上瘾了!”
这老板有点滑稽,带着点“社牛”症状,凌猎没忍住笑,干脆让他帮忙,带路去其他宾馆打听,又让他把认识的司机导游都叫来。
在当地人眼里,游客就是财主,哪家宾馆有没请导游的游客,就都是他们盯着的对象。一说起季老板,导游们就滔滔不绝,季诺城恐怕自己都想不到每天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
“季老板说他妻子身体不好,要多歇几天,我说要歇最好去城里,他也没说为什么非要在这里。”
“我看他们几天了也没雇导游,就天天找他们。我们高原旅游本来就是这样,你没导游怎么玩?我们赚的也是辛苦钱呐!可他就是不肯雇!但是有一回,他问我去雪柊垭口有什么注意事项。嘿,这是又不想雇我,又想跟我打听消息!哪有这么好的事!”
凌猎问:“那去雪柊垭口有什么注意事项?”
“天气不好不能去,那里我们当地人都怕,路不好走,一个不注意路就没了,外地人不带导游绝对不行!而且那儿风景也不怎么样,看雪山看高原有更好的去处……”导游说到这儿顿住,“嘿!你也白打听呢!你雇我,不雇我不说了!”
老板给那导游后脑勺一下,“不懂事!这位是警察,咱群众有义务配合警察调查!”
凌猎笑笑,又问:“你还记不记得,他是哪天跟你打听雪柊垭口?”
导游捂着后脑勺想了会儿,“好像是上周五?”
凌猎暗自顺了下时间线,季诺城在六月十一号打听雪柊垭口,十三号让宾馆不再打扫房间,并且续交了半个月的房费,在这之后,没人再见过周芸。沈栖查到周芸的手机直到前天还开过机,但没有任何通话记录。
“社牛”老板可能猜中了,这就是一趟有来无回的旅行。
西部高原日落很晚,白天似乎非常漫长,凌猎接到季沉蛟的电话时,一轮巨大的落日刚在他身后沉下,而夏榕市早已灯火辉煌。
凌猎将今天查到的线索告知季沉蛟。季沉蛟沉默下来,凌猎听见他的呼吸声。
等了会儿,凌猎说:“季队长?”
“我早就发现她的电话无人接听了。”季沉蛟说:“她跟我说要放下公司的事,去西部旅行时,我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我没有追问。打不通她的电话,我就打给我……打给季诺城。”
又是一段安静。
“我把疑点都放开了,因为它们只是生活上的疑点,不是案子上的疑点。我……”
“你在自责吗?”凌猎说。
季沉蛟没回答。两人就这样拿着手机,彼此静默。
片刻,季沉蛟用力呼吸了下,“抱歉,说些没用的。”
凌猎道:“季队长,等我回来抱抱你。”
高原上风声巨大,将他的话语淹没。季沉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你的三名小队员今天有些高反,我让他们休息一天,明天再开始搜索,没问题吧?”
季沉蛟觉得凌猎语气里藏着什么,却没有心思去琢磨。两人又交流了会儿,快挂电话时,季沉蛟忽然说了句:“晚安,早点睡。”
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季沉蛟没跟谁说过这样的话,矫情、空洞。凌猎也没听过,哪个不长眼的敢嘱咐他早点睡?
季沉蛟咳了声,“那就这样吧,明天联系。”
放下手机,走到阳台上,季沉蛟站在夜风里,杂乱的思绪逐渐冷却。
就在通话之前,他联系到了Jaco的养父母。听到Jaco的名字,两人都露出难过的神情,表示他们只是将Jaco抚养到了十八岁,后来他就从家里搬出去了。他回国之前,他们偶尔还能见到他,这几年已经彻底断掉联系。
领养Jaco,是一个从开心到绝望的经历。
当年,夫妻俩想要拥有一个东方孩子,当见到宾宾时,他们相信能够和这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相处得很愉快。即便福利院告知过他们,宾宾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他们也不在乎。认为只要给与孩子足够的关心、爱护、治疗,宾宾就能像任何一个健康男孩一样长大。
但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忍耐程度,也低估了一个有心理问题的小孩。回到Y国后,他们没有从宾宾身上感到一丝正常的亲情。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对他好,花重金带他看心理医生,他仍旧不与任何人说话。
夫妻俩渐渐无法忍受,他们觉得自己家里住着一个怪物。
而宾宾在学校也很不受欢迎,打架非常狠。不得已,他们将宾宾送去专门照顾心理病孩子的寄宿学校。
宾宾上中学之后,性格似乎开朗了一些,也交到了朋友。可是另一件让夫妻俩觉得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宾宾打工攒了一笔钱,开始给自己做整容。
每一次从学校回来,宾宾都变得不一样。这种发生在亲人脸上的改变让夫妻俩毛骨悚然,他们尖叫着让宾宾停止。宾宾却流着泪说,他想要成为这个家庭真正的一员,如果不整容,他就无法成为他们的孩子,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被领养的。
夫妻俩找到心理医生,医生说,宾宾的心理问题在好转,整容也是他的积极“自救”。既然如此,夫妻俩便不好再干涉,甚至掏出一笔钱,作为宾宾的整容资金。
成年时,宾宾从外形看,已经和混血无异了,他还很会化妆,戴上美瞳,将头发染成金色,几乎把东方血统都给抹去。
但从那时起,夫妻俩越来越害怕他,总觉得他笑得可怕,偶尔说出的话也很可怕。他多次提到要回国,因为他死去的母亲正在呼唤他。
夫妻俩那时看过一些犯罪心理方面的资料,觉得他很可能有犯罪倾向。他们无法在事情没有发生时,就让警察来抓他,他们也害怕被报复,所以只能选择渐渐疏远。
后来有一天,宾宾来向他们道别,说要回国了,也许不会再踏入Y国。
那一刻,他们没有任何不舍,反倒觉得轻松和解脱。三人最后一起吃了一顿饭,宾宾下厨做了一份他们没有吃过的炖泥鳅,据说是在同胞店铺买到的泥鳅。
夫妻俩提供的信息更加佐证了季沉蛟的判断,Jaco回国就是为了复仇。而这复仇绝不仅是杀死某个人,死亡太轻松了,只配惩罚康万滨。Jaco真正的目的,是让那个辜负了他母亲,最后害死他母亲的人,被一个亲手抚养大的人抓捕。
他,季沉蛟,就是这个人。
连同他的名字,也是养父母所取。
Jaco冲着他而来,为此精心布局,做了两年多的社会热点记者,一步一步靠近他,引导他,然后躲在暗处,看季诺城被养子抓获。
抛妻弃子,将真正的孩子送进福利院,却领养另一个孩子,最终被这个领养的孩子送入监狱。讽刺吗?
季沉蛟仿佛在夜风中,听见了从黑暗里传来的嚣张笑声。
季诺城的通讯还是处于断开状态,在这信号并未被完全覆盖的高原上,想要靠网络找到一个人,比在城市里更加困难。常规寻找方式作用有限,凌猎将能够调取的监控集中起来,小历三人在休息了一天一夜之后,高反症状减轻,已经可以工作了。
凌猎找“社牛”老板要来西云县周边的地图,又请他来讲高原上的情况,自己则分心看着监控。
老板对于向外人介绍家乡这件事,抱有饱满的热情,别管人家是来查案的还是旅行的,让他敞开了讲,他说一天都不带喘。
凌猎把地图放在面前,看似认真盯着监控,但老板说到一些关键位置时,他就拿红笔在地图上做标注。
时间早的监控,还时不时能看见季诺城和周芸,他们每天都会到县中心挑一家餐馆解决餐食,周芸会在路口买点水果,季诺城买过烟,导游们围着他们说生意,他们神色紧张地拒绝。
那辆租来的越野车就停在宾馆楼下,周芸几乎没有上去过,但有两天吃过午饭后,季诺城独自在县里转悠,然后上车,将车开出去。
出了县,就没有监控了。西云县之所以成为一个中转地,就是因为从外面上这一片高原,来到西云县之前,还是正常的公路,人们可以在这里做补给,但从西云县去更偏僻的村落,就好像进入原始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
没人知道季诺城驾车出去干了什么,监控只能显示,他每次都赶在日落不久,天还没有黑尽之前回来。
结合昨天跟导游们了解到的情况,凌猎觉得他是出去踩点。
六月十三号,大晴天,季诺城和周芸在吃过牛肉面之后,头一次一同上车,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他们出发的时间比季诺城前面两次出县的时间提前了四个小时。
但越野车回来的时间却比以往晚一个小时,天已经全黑。在高原上,县外除了星空,没有一丝一毫的灯光,外人在夜里赶路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季诺城肯定知道这种危险,所以以前都赶在落日还有余晖时回来。这一次,却像要利用黑夜掩饰什么。
他没有将车停在原来的位置,宾馆的监控关了,只能用县里其他监控看见越野车回来,而看不到他下车的画面。而这天之后,再没有哪一个监控拍到了周芸。
老板已经讲到他们的牛肉用大火炖起来有多好吃,凌猎面前的地图在西云县以西标注出了八个地点,其中五个是难走的垭口,三个是村子。
季诺城打听过的雪柊垭口离西云县两百多公里,考虑到行车艰难,单程可能需要六个小时。
有地图之后就变得很直观,雪柊垭口偏离了人们自驾游的主流路线,要去那里,就得走重复路,耗费大量时间,不像另外四个垭口,它们连在一个扇形带上,一路看完,还能不走回头路地回到西云县。
如果不是剑走偏锋的游客,几乎不会选择雪柊垭口。
三个村落则分部在垭口中间,再往西就没路了,不可能经过这些村子去别的地方,要想离开这片高原,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西云县中转。
凌猎确定,季诺城还在高原上,他需要补给,大概率藏身在村子里。
地图上,和雪柊垭口最近的村子是雪柊二村,季诺城藏在那里的可能性很高。因为现在是西部旅行的旺季,其他村子临近热点路线,会有很多旅客去投宿,他要避鱼p希6椟伽开人流,雪柊二村就是最好的选择。
老板还没有讲完,见凌猎收拾东西要走,追出去喊:“带上我啊,我给你们当导游!”
凌猎笑道:“出任务不是闹着玩。”
老板不乐意,“我哪是闹着玩了,我是无私帮助警察!”
凌猎说:“回头吃你家的烤牛肉。”
老板美道:“那行那行,给你打折!”
出发的一共三辆车,除了重案队,还有当地支援的特警和搜索犬。
他们先抵达雪柊垭口。县里穿件T恤就够,随着海拔陡升,这里却是狂风肆虐,地上雪尘飞舞。搜索犬已经放出去,凌猎下车,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来到一处悬崖,看着下方白茫茫的深渊。
这样的悬崖,这一段路上还有很多,对有心者来说,的确是个作案的好地方。而对警方来说,搜索会非常困难。
凌猎回到车上,指挥小历赶路向雪柊二村开去。
离二村还有十来公里时,凌猎看见一辆翻到沟中的车,下去查看,正是季诺城租的那一辆。
车损毁严重,车里还有血迹,沟上有攀爬的痕迹,残留足迹不止一人。如果季诺城是驾车翻下去,必然有路过的人将他救了起来。
车继续向前行驶,到达雪柊二村时是下午,村民们以为来的是游客,围过来问要不要住宿。凌猎问:“刚才在路上看见一辆翻掉的车,人还在村里吗?”
村民们七嘴八舌聊起来,说那人叫季老板,是王头救回来的,现在还住在王头家里呢,看着没受严重的伤。
凌猎问到王头家的位置,和小历分头行动,包围了那小小的农家院子。
季诺城躺在土炕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他本来想穿过高原,南下出境,然而高原上根本没有路可走。他倒回雪柊垭口,那么险峻的山路都开过了,竟然翻进一个不深的沟中。若不是这家人经过救了他,还给他打上石膏,他也许就要交待在那沟里。
他消沉地闭上眼,脑中走马灯过着这些日子以来的噩梦。又或者,过去的二十年其实是个不真实的美梦,那封信将他和周芸一棒子敲醒。
信里说:我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桐茄县,徐银月,徐嘉嘉。你们不敢生养自己的孩子,因为你们明白犯下的罪孽。你们想领养一个孩子来赎罪,这个孩子会抓捕你们。开心吗?想不到吧?
第69章 亲疏(19)
只是回忆信中的内容, 季诺城就冷汗淋漓,四肢痉挛起来。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仿佛预料到了“审判”的降临。
“你们找季老板?”王头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季诺城浑身一僵,拼命想站起来,但腿却不听使唤。
木门被推开, 王头热情地说:“季老板不肯去医院呢,你们来接他也好, 这石膏是我给打的, 还是得去医院看看。”
光从门外倾泻, 照得季诺城睁不开眼。待眼睛适应了光线, 他才看见门外站着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这一瞬间, 他竟是放松下来。他最恐惧的是,会在这个时刻看见季沉蛟, 他最害怕的是,他精心抚育的养子来抓捕他。
凌猎的目光在季诺城身上扫过, 让开一个身位, 让小历来执行抓捕任务。
王头看得蒙了, 拉住凌猎小声说:“我救的难道是个,是个……”
凌猎笑道:“谢谢您帮我们控制住了嫌疑人。”
上车后,季诺城沉默地看着窗外, 经过雪柊垭口时,却忽然直起腰背。特警们还在那里搜索,季诺城神情非常焦虑。凌猎看了他一会儿, 问:“你在看什么?”
小历会意, 将车速放得很慢。
经过一个悬崖时, 季诺城忽然收回视线, 不敢再看,但也不敢看凌猎,“我……没,没看什么。”
“我们在这里寻找你的妻子周芸。”凌猎说得很直白,“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季诺城猛然转过头,嘴唇发抖。
凌猎让小历停车,推开车门,狂风带着寒意汹涌卷进来,季诺城下意识缩起肩膀。
“是那里吗?”凌猎说:“她就在那个悬崖下面?”
季诺城眼睛红了,“没有,没有,我没有害她。”
凌猎等了等,“行吧,我只是替季队长出差,你想交待我还不想听。等回到夏榕市,你再跟他坦白吧。”
季诺城忽然捉住凌猎的手臂。凌猎看看手臂,又将视线转向那张普通的脸,“嗯?”
“周芸掉下去了,但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杀人。”
凌猎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将他的手拨开,“季老板,我没有审讯你的资格,还是等见到季队长再说吧。”
说完,凌猎便下车朝最近的特警跑去,指着让季诺城反应失常的悬崖说:“应该是这个地方,安全绳给我,我下去。”
西部高原的悬崖比枫意山的悬崖难爬得多,特警们不了解凌猎,不敢让他下去,商议之后,由一名特警陪同,万一有个闪失,两人还能互相照应一下。
悬崖很深,特警们很谨慎,单是下降就花了接近半个小时。
根据悬崖的高度估算坠落距离,凌猎趟过烂泥冻土,找到了一些还算“新鲜”的尸体碎块。
崖底气温很低,尸体还未腐烂,但因为高坠,部分肢体已经分开,特警有些受不了,面色发白。凌猎独自完成现场拍照、收集,然后将分别装好的肢体捆上安全绳,让上面的人拉了回去。
看见尸体被拉上悬崖的一刻,季诺城抖得如筛糠。凌猎消毒之后再回到车中,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
凌猎当着季诺城的面给季沉蛟打电话,“季队长,人控制住了,但伤了条腿。”
季沉蛟问:“严重吗?”
凌猎看看后视镜,“还行,村民给他处理过了。还有一件事,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我们在悬崖下找到一具女尸,马上带回来做解剖。”
这次,季沉蛟沉默了很长时间,车里也安静得只听得见呼吸声。
“知道了。”季沉蛟终于开口,“辛苦。”
凌猎此时也不想多说话。他本来以为这就是一次简单的外勤,比之他过去执行过的任务可以说毫无难度。但打从见到季诺城,他就感到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他看得出季沉蛟很在意这段亲情,季沉蛟的品格深受这对夫妻的影响。可季诺城却是这么一个普通、懦弱、恶毒的人。
他为季沉蛟感到惋惜,隐约还察觉到一丝心痛。当他们回到夏榕市,季沉蛟怎么面对这个瘸了腿的养父,和七零八落的养母?
他还记得在季沉蛟家里打游戏的时候,季沉蛟说这套房子是养父母买的,在他还在实习的时候,就给他准备好了房子,让他能在夏榕市有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处,不用操心房子,踏实工作就好。
听上去那么好的养父母,为什么有这样邪恶的一面呢?就连领养季沉蛟,也有险恶的目的。
因为时间太晚,重案队还得在西云县停留一晚。“社牛”老板请凌猎吃烤牛肉,凌猎提不起兴致,老板还伤心了一把,第二天重案队出发时,他硬给凌猎塞了一袋比石头还硬的风干牛肉。
尸体走特殊通道运到夏榕市,安巡拼凑时,季沉蛟就站在一旁。凌猎没有遗漏任何一块,安巡点点头,确认没有缺失。
季沉蛟看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沉默无言。
他似乎并不是特别悲伤,只是觉得心里好像被挖去了一块。过去二十年的温馨和睦都是假的。他还是那个被遗弃在福利院,孤单活着的人。领养是假象,关爱也是假象,他是一个名为赎罪的工具。
但眼眶竟然发热起来,视线也渐渐模糊。耳畔响起周芸温和的声音,叮嘱他偶尔给自己煲个汤,不要总是在外面吃。
有一年冬天,他因为工作无法回家,周芸和季诺城一起来夏榕市陪他过除夕。那天他记得很清楚,大家都要回家吃年夜饭了,而他告诉过养父母别来,回到家,却意外看见灯光明亮,厨房传来饭菜的香味,周芸甚至还给他准备了红包。他们的自作主张在那一刻,让他感到惊喜和家的温暖。
他扬起脸,让泪意消下去。安巡注意到他的反常,“队长?”
季沉蛟摇摇头,“我先出去一会儿。”
走廊上,凌猎抱臂靠着墙,见季沉蛟出来,就站直,然后张开双手。
季沉蛟不语。
凌猎走过去,抱住季沉蛟,在他背上轻拍。长这么大,凌猎也没安慰过谁,季沉蛟看上去似乎不需要他安慰,发生这么大的事,不仅没情绪崩溃,还在从容地指挥调查。但他就是想抱一下季沉蛟。
季沉蛟紧绷着的肩背竟是松了下来,下一刻,他低下头,埋在凌猎肩上。
倒是凌猎忽然僵住了。
啊这,我只是抱你一下,你怎么还埋肩了?
季沉蛟什么都没说,也没动,但凌猎感受得到洒在肩上的呼吸。几秒钟后,他试着顺季沉蛟的背,“季队长,没事的。”
安巡完成尸检,死者正是失踪的周芸,死亡原因是高坠,生前没有服药服毒,有些许挣扎扭打伤,排除主动跳崖的可能,是被人推下去。
嫌疑最大的就是和她一同驾车离开西云县的季诺城。
枫意山庄案、二十多年前的徐银月母子失踪案、周芸坠崖案因为明确的线索,重案队决定合并调查,而此时,这一切的推手Jaco仍处在人间蒸发状态,唯一一个能够开口说话的季诺城刚在医院处理好了伤,被带到审讯室。
门打开,他条件反射缩了一下,但抬起眼,见到的却不是季沉蛟。
谢倾坐下,一同进来的是梁问弦和凌猎。凌猎没坐,站在阴影中眼神不善地盯着季诺城。
“以为来的会是季沉蛟吗?”谢倾说。
季诺城尴尬地笑了下,摇头。
“他想亲自审你,但是我们有避嫌的规定,你们是养父子,所以我替他来做这场审讯。”谢倾清清嗓子,“周芸是你杀的吗?”
季沉蛟在另一间警室,背对监视器,声音却清晰砸在他耳膜上。
“小沉,他看着吗?”季诺城问。
谢倾说:“应该看着吧。”
季诺城低下头,几次想要开头,都以一种没有做好准备的姿态退缩。
凌猎冷淡地开口,“你怕被他瞧不起吗?”
季诺沉飞快看向凌猎,季沉蛟也转过身来。
凌猎说:“他在等着你说出真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如果你还有一点父亲对儿子的怜惜,就赶紧说出来,不要再折磨他。”
季诺城挣扎着开口,“周芸是……是自己摔下去……”
谢倾在法医报告上点了点,“她是在搏斗后被人推下去,而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人,只有你。”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是她来推我,我失手把她……”
凌猎打断,“但向导游打听雪柊垭口的是你,事发前三次将车开出去踩点的人也是你。季老板,你早就计划好将在雪柊垭口杀掉周芸了吧?为什么?她不是你的妻子吗?”
季诺城双手抱住头,不停地摇头。
“你们能够选择条件更好的宾馆,却非要住在最差的地方,是在躲什么?当年徐银月失踪时,你们恰好就在桐茄县。那不是凑巧吧?你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年后,忽然有人接近你们,告诉你们——我知道真相。”凌猎俯视着他,“你们才明白大难临头,来不及做准备。”
季诺城痛苦地嘶吼,“我不该留下他——”
时间回溯,那时季诺城刚满十八岁,在徐银月家中补课。他的成绩在桐茄县已经算最好的一拨,但是还不够。从小生活在康家的阴影下,他迫切地想要带着家人从这里逃离,再也不回来。
要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就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工地上打工不是他的目标,他要成为指挥他人的人。所以他必须考上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学。
徐银月从夏榕市回来,虽然没能在桐茄中学当老师,但季诺城和她聊过天,发现她很有才华。双方商量好补几次课试试,季诺城一试,就考了全年级第一。
这之后,他和徐银月的补课关系稳定下来,有时徐银月心情好,还会留他在家中吃炖泥鳅。刚从地里捉起来的泥鳅用泡萝卜、辣椒、豆瓣炖得入口即化,腥味被祛除得干干净净,季诺城就着汤汁都能吃三碗饭,用实际行动诠释着“好吃”。
徐银月很开心,做菜的次数越来越多。
季诺城高考时,徐银月比他还紧张,两人一个第一次给人补课,一个第一次参加高考,都卯着一口劲。
成绩出来,季诺城以远超全县第二名的分数被黎云市理工大学录取。他踌躇满志,提着泥鳅去徐银月家中,又买了很多卤菜,感激徐银月的辅导。
去黎云市念书之后,这段补课经历成了过去,但大学校园多的是谈朋友的人,季诺城相貌英俊,成绩优秀,颇得女同学青睐。但他忽然发现,再漂亮的女同学,他好像都不喜欢,一想到恋爱,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就是徐银月。
徐银月已经不是他的老师,他为什么不追求徐银月呢?
他开始给徐银月写信,起初只是寻常问候,聊一聊大学和桐茄县发生的事。徐银月毕竟大他几岁,时常给他提与同学相处的建议,偶尔也会吐槽一下新来补课的学生不用功,白花父母的钱。
信件来往愈加频繁,季诺城渐渐在其中吐露真心,用大学的景物写一些述衷肠的小诗,或是摘抄一段情诗——这在当时的文艺青年中,是很常见的追求手段。
他很紧张,既害怕徐银月看出他的心思,不再与他通讯,又害怕徐银月看不出。信件寄出去,便度日如年,然后不久就收到徐银月的回信,没有说破,却抄了另一首情诗回赠他。
两人的恋爱关系就此定下,寒假,季诺诚回到桐茄县,与徐银月偷偷约会,沉陷于柔情蜜意中,想要把和徐银月谈上的事告诉所有人。
可徐银月却说,不着急,等他毕业之后,在黎云市定下来再说。他很不解,说自己这辈子只有她,他们都已是成年人,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
徐银月因为父母和康家的关系,总觉得自己也许会拖他的后腿,更加认为外面有那么广阔的天地,也许他出了社会,接触到更多的人,不一定还会在意这段感情。
他很生气,认为徐银月不相信他,徐银月笑着哄他,两人闹一些情侣间的小脾气,很快又和好如初。
徐银月有时以到城里进货的借口去黎云市看季诺城,两人就住进学校外面的招待所里。
改变发生在大三,那年,季诺城认识了本地实业家之女周芸,而徐银月怀孕。
周芸年轻貌美,机灵可爱,季诺城在周家的工厂实习时,两人相识,周芸几乎是一见钟情,展开疯狂追求。季诺城与徐银月的感情已经淡了许多,却享受着周芸的追求,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自己在老家有女朋友。
他忽然很庆幸当年没有一时冲动,带徐银月去见家人和朋友。徐银月说得没错,他的舞台在大城市,大城市里有更好的爱情。
这时他已经不是单纯青年,他给周家打工,如果和周芸好上,他就能以最快速度成为车间主任,以后还能爬得更高。反观徐银月,徐银月能给他什么呢?
他在信中说,想跟徐银月分手。徐银月没有挽留。他以为解决了一桩心事,向周芸坦白自己的情史。
周芸大受打击,闹分手,季诺城不愿意刚失去徐银月,又失去周芸,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把周芸重新追回来。他在厂里和学校也都顺风顺水。
然而回到桐茄县,他才知道徐银月怀孕了,算一算时间,那只可能是他的孩子。
有前任是一回事,有孩子却是另一回事。他慌张找到徐银月,徐银月对他再没有以前的热情,只说不想再见到他,孩子会自己抚养,绝不会让别人知道。
季诺城浑浑噩噩回到黎云市,不敢告诉周芸真相。他越是在周家的工厂爬得高,越怕有一天会东窗事发。徐银月嘴上说不会说出去,可谁知道呢?就连最恩爱的夫妻都有离婚的时候,更何况他们只是短暂地谈过恋爱。
他又想起徐银月对他的冷淡态度。当初说不告诉亲戚朋友的分明是徐银月,那意思是如果他有了更好的选择,徐银月会祝福他。可事实上呢,徐银月看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越发焦躁,这种情绪在正式成功厂里的技术主任后让他濒临崩溃。周芸觉得他们的关系已经很稳定,到了该谈论婚姻大事的时候。
老丈人虽然对他的学历和能力还算满意,但很瞧不上他的出身,还请大师给他看过相,说他背着感情债,不是周芸的良配。
好在周芸坚决站在他一边,向父亲保证,他一定会一心一意待自己。
等到只剩他们两人,周芸才冷静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季诺城崩溃大哭,道出徐银月早就生下他的孩子。他求周芸原谅自己,周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蒙。两人有一个共识——有孩子就有隐患,徐银月的保证没有任何用处,将来有一天,如果孩子需要钱……
季诺城不敢想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寒窗十年挣来的一切都会在徐银月手中化为泡影。
怎么才能彻底堵住徐银月的嘴呢?
周芸说:“我们杀了他们吧。”
季诺城震惊不已。周芸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说爱我,为了我能做任何事吗?我要你证明对我的爱。你敢吗?”
周芸站起来,居高临下,“如果你敢,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你结婚。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就分道扬镳,从此你是你,周家是周家。”
第70章 亲疏(20)
季诺城接着讲述——
那个冬天, 桐茄县总是在下小雨,没个晴天。
徐嘉嘉穿得圆滚滚的, 已经是个四岁多的小孩。周芸用棉花糖将徐嘉嘉哄到车上, 徐银月发现孩子不见了,立即到处寻找。
季诺城出现,告诉她孩子和自己在一起, 太久不见,想和他们母子一起吃个团年饭。
徐银月不想吃什么团年饭, 只想要回自己的孩子。但孩子被季诺城藏起来了, 她只能跟季诺城上车。
车从县里开出, 越开越远, 徐银月意识到不对, 可车门全部封锁,季诺城还给了她一针。她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到了黎云市近郊的山林。
她被五花大绑,面前除了季诺城, 还有周芸。她拼命挣扎, 季诺城蹲在她面前, 给她磕头,涕泗横流地道歉。
然后,他们合力杀死了她, 将她埋在荒无人烟的群山之中。直到死去,她也没有见到她用尽全力呵护抚养的孩子。
埋了徐银月之后,周芸想对徐嘉嘉动手。但季诺城犹豫了, 这毕竟是他的骨肉。
“求你, 让我来处理他吧。”季诺城抱着过量打药后昏迷不醒的徐嘉嘉, “他不一定还醒得过来!不一定还记得所有事!”
周芸害怕了, 杀人说着容易,真正杀过人,她才感到一股近乎绝望的恐惧。
徐嘉嘉就这样被留下一条命。悄悄养在季、周两人的小家里。
半个月后,他们以回家探亲的理由再次回到桐茄县,那时派出所已经开始调查,人们私底下说徐银月母子一定是被康家给害了。
季诺城也提供了口供,警察并没有怀疑他。
之后,他和周芸仓促逃回黎云市,等到风声渐小,他谎称徐嘉嘉是自己捡到的小孩,送到福利院。徐嘉嘉那时因为用药过量,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医生说他失忆了,可能一辈子也想不起经历了什么。
季诺城希望,徐嘉嘉永远也不要想起。
他庆幸的是,徐嘉嘉被一对Y国夫妇领养,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他与周芸松口气,重心回到工厂和生活上,但周芸却出现了严重心理问题。他们请人来算过,对方说,他们最好不要有小孩,为了积福,不如去领养一个小孩,好好待他,也算是赎罪。
他们不敢在黎云市的福利院领养孩子,回到夏榕市,领养了一个叫夏诚实的男孩,起名季沉蛟。
监控室里,季沉蛟缓缓闭上双眼,感到一阵被恶心催发的头晕目眩。
他被领养的真相果然是这样。
季诺城像一根枯朽的木头,在短暂的停歇后继续讲述。
季沉蛟就是他和周芸想要的那种孩子,聪明、懂礼貌、不太活泼。他们奇异地组成了一家人。老丈人身体不行了,周芸的几个哥哥争家产,哥哥们全是废物。在工厂转型的关键时期,他挺身而出,改变未来的战略,不仅让周家的工厂活了下去,还开始吃时代的红利。
老丈人临终前将工厂、公司交给他们夫妇,这么多年下来,他们选择性遗忘了徐银月和徐嘉嘉,当季沉蛟因为报考什么院校来问他的意见时,他看见公安大学,感到头痛欲裂。
他尝试阻止,给季沉蛟分析其他志愿的好处,季沉蛟深思之后,还是选择了公大。
自那之后,季诺城就像有了心病,总觉得有一天会出事。但他又安慰自己——能出什么事呢?徐银月早就死了,徐嘉嘉也早已去到国外。而且他多年行善,尽心尽责地将季沉蛟养大成才,将人性最光辉的一面给与季沉蛟,他已经完成了赎罪!
时间在自欺欺人中飞快流逝。上个月,一封信被放在他家门口。看过内容后,他与周芸俱是惊恐交加。
他们查看监控,看见一个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男人根本没有躲避监控,因为知道他们不敢报警。
他和周芸沉默相对,知道该来的报应终是来了。
徐银月这个名字,季诺城已经多年不曾想起,他与周芸好事做尽,在养子身上倾尽心血与爱心,以为已经赎完了杀死徐银月、伤害徐嘉嘉的罪。但信的出现就像一记耳光,猛烈地扇在他们脸上。
表面和睦的婚姻忽然出现巨口般的裂痕,几十年未吵过架的夫妻俩爆发激烈争吵,他们都没看见监控里那个男人的脸,但他们都猜到了他就是徐嘉嘉。
周芸给了季诺城一巴掌,指责他没有处理掉徐嘉嘉。季诺城懊恼地跌坐,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此后,信又送来几封。男人拿准了他们不敢报警,不敢告诉任何人,肆意地威胁、恐吓他们。周芸的心理防线崩塌了,哭着跟季诺城说,她想去自首,他们只杀了一个人,而且有自首情节,不会判死刑的。
“你疯了吗?”季诺城大惊道:“坐牢是小事吗?你忘了我怎么走到这一步?你忘了你那些哥哥每一天都想把我们的东西抢过去?”
“那怎么办呢?”周芸哭得浑身发抖,“他会告诉小沉!小沉会来抓我们!我不能接受!”
季诺城抱住妻子,“我们不能自己乱了阵脚,你千万别冲动,我来想办法!”
季诺城想到的办法就是先离开黎云市避风头,因为周芸的状态越来越奇怪,早晚会引起周家兄弟们的主意。他猜徐嘉嘉不会立即动手,似乎是在等一个时机,那么他们也有应对的时间。
暂时以旅行为名去西部,重金找人查徐嘉嘉,能灭口是最好。最坏的可能是,徐嘉嘉向警方公布一切,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可以经过西部群山出境。
但周芸居然给季沉蛟打去电话,说要去西部旅行。
季诺城知道时已经晚了,他指责妻子擅自决定。周芸情绪激动地说:“万一小沉有事找我们怎么办?他想查我们在哪里还不轻松?不如主动告诉他!”
季诺城感到累不堪言,二十年前,周芸果断冷静,如果没有周芸,他无法那么干净利落地杀死徐银月。但是现在,周芸在他眼里变得优柔寡断,不仅无法再帮助他,反倒是个最大的隐患。
从这一刻起,他已开始酝酿让周芸消失的方法。
到达西云县之后,季诺城通过境外暗网聘请侦探,查徐嘉嘉的情况。但查一个人需要时间,他们只能等待。
季诺城觉得既然到了西部,就该装装样子,像其他游客一样租车、请导游,去各个圣湖神山游览。但周芸心理上的负担更重了,她不敢住县中心的宾馆,非要住在离人群最远、条件最差的宾馆,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是季诺城拉她去吃饭,她连楼都不会下。
有一天,周芸再次“发疯”,说受不了了,想要自首。季诺城好说歹说将她哄了下来,等她睡着了,季诺城看着她的侧脸,觉得那样陌生。
二十年前,是她唆使自己害死徐银月,现在又是她逼迫自己自首。他这一生,难道要这样被她毁掉?
季诺城越想越不甘心。他坐在落满月光的阳台上,那个让周芸闭嘴的计划终于成型。
他不想坐牢,反正他已经杀死了一个女人,不如再杀死一个!
次日,周芸的情况没有好转,吃着吃着饭,忽然又提到自首。这一次,季诺城没有再劝她,而是说:“好。”
周芸很惊讶。季诺城温和地抚过她的鬓角,“我昨晚认真想过了,我们这样逃跑不是办法,比起让小沉看不起我们,还是在他知道之前,先自首比较好。”
周芸脸上出现一丝解脱。季诺城又说,但他还想在这高原多待几天,这里天很蓝,云很低,空气也很好,足够洗涤他们罪恶的心灵。
周芸同意了。
这天下午,季诺城开车出县,照导游说的,去雪柊垭口踩点。他站在狂风不止的悬崖上,往下看去,白雾弥漫,看不到底。他试着伸手推了推,借着风势,悬崖边的人很容易掉下去。他又在路边等了很久,没有看到游客的车往这边开。
此后,他又去了一次。雪柊垭口成了这整片高原上,他最熟悉的地方。
晚上,他对周芸说,后天就去夏榕市。但在这之前,想与她共游高原,看看那些巍峨的雪山。周芸身心俱疲,答应下来。
越野车开向雪柊垭口,沿途没有其他车辆。周芸有些疑惑:“我们和别人走的不是一条线吗?”
季诺城早就想好了说辞,“我专门跟导游打听过,这条路很小众,但风景也很美。那些大热景点人挤着人,你应该不想去那种地方吧?”
周芸此生最后一次感受到丈夫的“体贴”,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
季诺城却笑得十分阴冷。
到了三次踩点的悬崖,季诺城停下车,指着不远处说:“导游说那里是个天然观景平台,可以遥望神山。”
对面的确有一座雄伟的雪山,周芸没有怀疑,走了过去。
季诺城跟上,等到周芸快走到他算计的位置时,他猛然伸出手。
然而周芸却在这时突然转身,惊骇道:“你在干什么?”
这时说什么都是废话,季诺城红着眼,抓住周芸的手臂。周芸一下明白季诺城想干什么,爆发全身力气挣扎、叫喊,竟是差一点将季诺城推下去。
没有人想死,季诺城在悬崖上与自己的“共犯”殊死搏斗,最终力胜于周芸,将她推下悬崖。
暴风中,周芸的叫声顷刻间被吞没。
他往下看,深渊卷起雪尘,有一瞬间,他也想跳下去。
回到西云县,他开始考虑下一步。聘请的侦探迟迟无法发回徐嘉嘉的消息,他编了个妻子不小心坠崖的说法,反复推演有没有漏洞。
就在他认为情况正在好转时,他接到了季沉蛟的电话。季沉蛟竟然跟他打听徐银月!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的养子将亲自抓捕他。好在他已经身在西部高原,还有车,他要赶在季沉蛟查清楚一切之前出境。
但车开出去,看见各个关卡,他才明白,从高原出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被困在了高原!
厄运接踵而至,越野车油快要耗尽时,他一时不慎,翻进了一个山沟,被村民所救。他的腿骨折了,躺在村民的土炕上,什么都做不了。
审讯室安静了几秒,季诺城看向凌猎,“其实看到你时,我很庆幸,幸亏不是小沉。”
季沉蛟在监视器前握紧了双拳,愤怒、无力、焦躁,这些毫无用处的情绪将他的胸膛填满,他用力呼吸,也没法将它们吐出来。
案子尚未了结,季诺城被暂时带往看守所。季沉蛟大步走向审讯室,在走廊上见到了向来温文尔雅的养父。
他站得笔直,皱着眉,眼神锋利。季诺城却明显一愣,仓皇别开视线,两条被队员架着的胳膊不断颤抖。
季沉蛟没说话,也没再动一步,但目光始终落在季诺城身上。
季诺城腿脚不便,在搀扶下缓缓从季沉蛟身边经过。他的呼吸沉得像风箱,他张开嘴,想说一句对不起,但终是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越来越远,季沉蛟也没有转过头。其实他不用出现,但在刚才冲动超越了理智,他赶过来,却又说不出任何话。
他想问:为什么要领养我?为什么要给我起沉蛟这个名字?我们的家庭是虚假的吗……
可他只是注视着季诺城,看着这个罪恶的、满面风霜的男人在视野中消失。
他闭上眼,竟是有些摇摇欲坠。
下一刻,腰被一条臂膀扶住,他侧过脸,对上凌猎的视线。
凌猎总是嬉皮笑脸,但此刻,他看见一种稳重和包容。
谢倾也走过来,在季沉蛟肩上拍了拍,“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我们。”
梁问弦朝季沉蛟点头,又在自己胸口捶了下。
那些郁结于心的浊气好似吐出些许,季沉蛟说:“我没事。”
在场都是精英刑警,了解同类的心理。这案子还没有破,季诺城落网,但这一切的策划者Jaco还未露面,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也许很快就会出现。季沉蛟不想休息。
谢倾也不多说,“你有数就行,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重案队气氛不同于往常,大家都知道了季沉蛟的身世,也知道被送去看守所的是季沉蛟的养父。席晚和安巡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季沉蛟,沈栖把自己关在机房,发誓要追踪到Jaco。
向来很佛的梁问弦趁机传播他的佛学,“该干什么干什么,季队不需要你们嘘寒问暖,你们太把注意力放他身上,他反而不自在。”
席晚忧心忡忡,“但发生这种事,他心里肯定有阴影。”
“谁心里没个阴影,你越是在意它,它就越嚣张。”梁问弦说:“别去看季队身上的伤,季队很强的,再重的伤都能好起来。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忽视那些阴影和伤,顺其自然,明白吗?”
席晚想了想,“明白。”但过了半分钟,席晚又找到梁问弦,“但梁哥,我还是没法正常和队长相处。我想申请去一趟黎云市。”
季诺城和周芸的家在黎云市,季诺城说摄像头拍到了放信的男子,信件也在家中,这些都需要队员去核实。还有徐银月的尸体埋在黎云市郊区的荒山,挖掘需要不少人力和时间。
梁问弦理解席晚的心情,点点头,“行,黎云市那边就交给你。”
季沉蛟回到办公室,重放季诺城的审讯记录。季诺城一再说当年杀死徐银月是被周芸唆使,而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他不免还是想到在他面前总是很温柔慈爱的养母,也许徐银月的死和周芸并无直接原因,是季诺城担心徐银月有孩子的事败露,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所以才痛下毒手?
他再一次对没有重视周芸在电话里表现出的异常感到自责。现在真相被埋入愤怒,没人还能说清楚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
不,还有徐嘉嘉。季沉蛟捏住眉心。季诺城说,为了控制住徐嘉嘉,给徐嘉嘉注射了过量的麻药,麻药是他从工厂实验室里自己做的。徐嘉嘉因此陷入长期昏迷,醒来后变得痴傻。
但Jaco现在精明灵活,既然会复仇,就是已经想起了全部。
要尽快找到Jaco,周芸是否唆使季诺城对季诺城的量刑有影响,更重要的是,如果周芸没有做过,他不希望养母背负那样重大的罪恶。
一股香气飘荡在空中,季沉蛟回神,看向门口。凌猎提着麦当劳口袋,又恢复的一贯的笑容,“季队长,干饭么?”
不知不觉,季沉蛟已经不那么排斥“垃圾食物”了,“干。”
凌猎嘿嘿直乐,把鸡腿堡分给季沉蛟,自己吃鸡翅鸡块。季沉蛟不喝可乐,两杯都进了凌猎的肚子。
“你在看什么?”凌猎问。
季沉蛟将电脑转过来,“你在审讯室时,有没发现什么细节?”
显示屏上,是季诺城那张苍白且虚伪的脸。凌猎余光瞥了季沉蛟一眼,见他神情从容,这才说:“我们有切实证据的地方,他认罪很干脆,比如踩点、哄杀周芸。但是时间久远的案子,他料定警方难以找到证据,就把罪名推给不会说话的人。”
季沉蛟点头,“他还提到经过境外暗网找侦探,但这么长时间,侦探居然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发给他。”
境外有不少犯罪网络,用虚拟货币交易,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季诺城这种情况,像是被骗了。
因为季诺城找侦探这件事对案件整体没有影响,所以在审讯时,它并未成为重点。季沉蛟将整个审讯过程顺下来,就发现疑点只有两处,一是周芸是否唆使,二是季诺城使用的暗网是哪一个。
凌猎双手枕在下巴下,盯着季沉蛟瞧。
季沉蛟:“嗯?”
“你累不累?”凌猎说。
季沉蛟眉梢动了下,“累就能不查了吗?”
“我想去你家打游戏,自从给你们当了外挂,就没一天休息过。”凌猎的语气里有点抱怨的意思。季沉蛟却因为这抱怨稍稍放松,笑道:“那不行,等案子破了才能打游戏。”
“行吧。”
季沉蛟去技侦办公区找沈栖,要沈栖确认季诺城是在什么境外网站上当受骗。
沈栖很快查到,但有点迷惑,“这个网很小众啊,季诺城为什么会选择它?”
“什么网?”
“‘浮光’,一个小众得各国都懒得打击的暗网。”【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