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金生案 ◇
◎自杀◎
王舜雨的屋子又矮又小, 甚至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地面上凌乱洒着凌乱的白灰。
屋子前后距离只需五步就能走完,潮湿的角落长着霉斑, 斑驳的白墙到处是脱落的白灰。
东北角有一立歪歪扭扭,被石头垫着缺角的破烂书柜,边上是一张狭小低矮,只叠了一床被子的床, 一张被纸张完全盖住的案几, 除此之外,屋内再无一样大物件。
整个屋子阴暗压抑,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沐钰儿站在凌乱的屋中, 看着数不清的纸张堆积在矮小案桌前,甚至还有不少散落在地上, 笔架上的笔被整整齐齐挂着,漆黑的油灯早已看不出颜色, 案下放着蓬松干净的稻草,上面密密麻麻叠着页脚都卷起的书。
床角床单被洗得发白, 浅蓝色的学子服整齐地叠放在枕边, 一套打满补丁的,针脚格外细密整齐的灰色棉衣被他用架子挂起来, 放在阳光唯一漏的进来的床前。
“难为国子监还能找出这么破的地方给人住了。”沐钰儿呲笑一声。
唐不言穿着绣金穿银的狐毛大氅, 富贵逼人的单色绫长袍, 清冷疏离的眉眼落下微弱的光亮,让他在矮□□仄,阴暗潮湿的屋内格格不入。
沐钰儿蹲在案桌前, 随手拿起一张纸, 拧眉看了一眼, 随后眉心越皱越紧。
字她仅限于认识,这种做文章实属为难她。
“你看看他写的如何。”她直接拎着几张纸,往后一推一认,开始使唤着。
唐不言伸手接过卷子看了一眼:“是四门学的作业。”
沐钰儿扬眉:“新布置的嘛?”
“若是按照旬月一考,十日一次,一月三次,如今是三月五日,应该是今年第七次。”唐不言替他捋平卷子上的折痕,淡淡说道,“开篇就用了旬七之案,后面也备注了日期,所以是最新的作业。”
沐钰儿仰头去他看,眨了眨眼:“所以写好作业才自杀的?”
唐不言垂眸,和她四目相对,最后摇了摇头:“许是如此。”
沐钰儿被那漆黑的眸子冷不丁一瞧,呛了一下口水,连忙借着整理卷子移开视线,随口说道:“还挺爱学习。”
“他这篇文章至少可以拿到一个中上。”唐不言说道,“字迹端正,行文流畅,引经考究,节奏押韵,虽有精雕细琢的匠气,但依旧是一篇合格的时务策,埋没在这,实属有些可惜。”
沐钰儿听得忍不住嘟囔着:“说人话。”
“今年进士推送名额,他不该没选上。”唐不言把轻飘飘的纸张递回她手中。
沐钰儿失神地盯着那修长的手指,倏地琢磨出味来,随后倒吸一口凉气,嘴皮子哆嗦了一下:“你觉得今年国子监推送有有有……”猫腻!
她有了半天也不敢说出口。
唐不言看着凌乱散在地上的卷子:“看了全部才知道。”
沐钰儿捏着那一张张发黄的纸,真情实感地说道:“我们北阙只破案,不涉政,这不是逼着我往火坑里跳吗?”
唐不言溢出一声轻笑,慢条斯理说道:“这次怕是不行了。”
沐钰儿叹气,把案桌上的东西一张张叠好,没一会儿就理出高高的一叠,足有一人的小臂如此高的卷子。
“他好用功啊。”沐钰儿忍不住惊叹道,“这些都是他的作业吗?”
“四门学一向是六学中压力最大的。”唐不言的声音说不上薄凉,但也轮不到怜悯,就像戏文中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冰冷无情的念白。
沐钰儿只是听着就莫名觉得心惊肉跳。
“太.宗开创科举,陛下亲立殿试,于前朝而言是开疆拓土之举,于大环境而言是立国大集议,可于这些人而言是他们窥得一线天光下的逃命锁。”
前朝世家垄断官场,巨族大家的富贵是踩着百姓血肉上的人,所有人的命运自出生那一日便已注定,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可今朝,这道天堑被人劈开一条小小的缝,惊醒的人就会穷尽心血爬上来,为了改变自己,改变命运。
国子监唯一一个可以让普通百姓参加明经科的四门学,便是这群人唯一的路。
唐不言眸光微动,盯着她头顶沉默。
“他东西也不多,都带回去看看好了。”沐钰儿叹气,手脚麻利地找了个麻绳把东西都捆起来,最后顺手递给身后的人。
却不料,半晌没有动静,不由困惑扭头去看。
“你帮我拎一下啊。”她扑闪着大眼睛,不解说道,“不重的。”
唐不言眉头微微拧起,依旧和她四目相对,偏又一声不吭,眼尾微微下垂,瞧着还有几分无辜。
沐钰儿瞬间领悟,不由爪麻。
她讪讪地收回手:“得嘞,小祖宗,您不干活就先去一边呆着,现场随便看看,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唐不言抿了抿唇,笼着披风,乖乖退到一边去,瞧着也格外乖巧。
沐钰儿不由叹气:“唐别驾,若是我没记错,您不是说之前也一个人出过案子吗?”
唐不言长长的睫毛扇动一下,越发真挚地反问道:“又不是还有差役。”
沐钰儿打包书籍的手一顿。
确实,我唐不言独自一人去办事,跟我扬州别驾有什么关系。
“劳驾这位祖宗,去看看书柜里有什么东西,哎,您可千万别亲自动手,让卑职代您效劳。”
唐不言被人阴阳怪气顶了也不生气,施施然来到书柜前,结果刚一搭上去,立刻蹙了蹙眉,快速收了回来。
原来书柜的手柄使用木渣紧压做成的假木头,常年没有维护,眼下已经完全脱漆,露出里面嶙峋尖锐的木刺。
沐钰儿眼角一直观察着角落边的动静,一见他的动作心中就咯噔一下。
“不是吧,开个柜门也受伤。”沐钰儿奔溃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过去。
唐不言把细小的尖刺小心拔了出来,淡淡说道:“这柜门被人开过。”
沐钰儿开柜门的手一僵。
“左手边的门把手上的尖刺只剩下几根了,右手的还挺多。”
沐钰儿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果不其然,同样都是斑驳到近乎完全脱漆的手柄,右边的倒刺在细微的日光下宛若苍耳一般狰狞,而左边却少了不少。
“是不是王舜雨自己只喜欢开一边门?”沐钰儿估摸了一会,自己反驳自己,“不过没听说王舜雨是左撇子。”
“王舜雨笔架上的左右两边挂的笔是一模一样的,案几下的书高度完全一致,衣服叠的格外整齐,左右两边距离近乎对齐,可见他平日里行为做事很是规整,而且这个书柜门并不大,瘦窄长,若是只开一边,整理东西也并不不方便。”
“至于左撇子,左撇子写字很容易拖染磨痕,王舜禹的卷子上没有,不过如今考学,一直会纠正左撇子,写字上的痕迹也不足以完全采纳。”
唐不言拧眉,抬眸去看沐钰儿。
“不过这也说明不了,说不定他今日行事匆匆,只是拿一个东西,或者扔一个东西就走了,死者临死前的许多行为都是不能用平日要素推断的。”
唐不言沉吟片刻,点头:“司直这个想法有些道理,毕竟我们对王舜雨也并不熟悉。”
沐钰儿垂眸,伸手搭在左手边的把手上,轻轻拨弄了一下细刺,轻轻一动,刺就被手指带了出来,与此同时,一只格外粗壮的黑蚂蚁在缝隙中探出脑袋。
唐不言眉心不由轻轻蹙起,拢了拢披风,稍微远离了这个书柜。
“这屋子外面都是杂草了,这日子又潮湿,老人言如果屋内发现一只蚂蚁,就代表有很多蚂蚁。”沐钰儿察觉到他的异样,故意大声说着,把蚂蚁捏了起来。
唐不言果不其然又往后退了一步。
沐钰儿这才觉得出了一口气,把蚂蚁放在墙壁上放生,又顺手弹了弹书柜龙骨的位置,声音却不似被蛀空的样子:“还好不是蛀蚁。”
沐钰儿以防万一,还是用刀柄轻轻勾开右边的大门。
一股霉灰味迎面而来,漆黑的柜子漏进一丝光,在不经意间照亮灰败的内格,那束光自外由内落入,从被擦拭干净的内壁到同样布满小尖锐的壁底,再到……一双眼睛流血的眼睛。
沐钰儿目光一凝,顺手打了下来。
一个沾满血的东西软绵绵地跌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
“是巫蛊娃娃。”唐不言盯着地上面容狰狞,鲜血淋漓,倒扣在地上的布娃娃,惊讶说着。
娃娃的背后用血写了歪歪扭扭的梁坚二字,血迹流淌,狰狞邪恶。
沐钰儿冷着脸,顺势打开另外一边的木门,另一侧一块被胡乱扔进去的脏白布安静地躺在角落里,他边上还有一块纯白玉佩。
“这东西瞧着要点钱。”沐钰儿挂好腰刀,把东西用牛皮袋套出来,“啧,好多蚂蚁。”
沐钰儿顺手把蚂蚁抚去,蚂蚁顿时散了一地,慌不择路地跑了:“有点甜,是不是谁吃了糖扔在外面了。”
“洛阳糖价三十文一两,王舜雨应该浪费不起。”唐不言说。
“确实,我都吃不起。”
沐钰儿皮了一句,又张开白布仔细打量着,顿时惊讶嗯了一声。
“这是杀死梁坚的那根园木上消失了的那条白布。”她说。
唐不言侧首看过来,只见布上里面一个明显的圆形痕迹,布隙中甚至还有镶进去的红泥和细碎木屑。
“杀梁坚的凶器齐了。”沐钰儿小心翼翼地收了帕子,嘟囔着,“难道真的是他杀的。”
“这玉佩是什么?瞧着很名贵。”她拿起最后一样东西,放在日光下比划了一下,晶莹剔透,水色微微波动。
“必品阁的东西。”唐不言眼尖,看到玉佩底部有一朵小小的连翘。
“这么贵啊。”沐钰儿惊讶,原本松松垮垮用指尖捏着的手顿时恭敬把它捧起来,来回翻看着,“必品阁不是你们这种有钱人才去的地方吗?”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必品阁每年都会有次品流出,不算高价。”
沐钰儿握着玉佩的手一顿,谦虚委婉问道:“要多少银子。”
“三四十两银子吧。”唐不言收回视线,口气淡淡。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觉得手中的玉佩沉重了不少。
“我一年也才三十两银子。”她眉眼耷拉着,嫉妒说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属实可恶。”
“六品官吏除了月俸还有,还有九十五石俸料、四百亩职田、和每年二十七两仆役费,司直若是真的喜欢,咬牙也非不能卖。”唐不言一本正经分析着。
沐钰儿更加心酸了:“只有你们这些大宠臣才按时发这些东西,我们北阙每月月俸能及时发下,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唐不言看着她失落低垂的小脑袋,长长的发带垂落下来,就像一只焉哒哒的小可怜猫儿,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来。
“听说陛下想要关闭北阙。”他冷不丁问道。
两人相处至今,这是唐不言第一次与她说起案情以外的事情。
沐钰儿抽拉牛皮袋的手一顿,随后把证物挂在刀柄上,叹气摇头:“咱北阙要关门的事情,怎么人尽皆知了。”
她弯腰捡起那个恐怖的布娃娃,并不避讳地仔细看着。
唐不言也跟着她的视线,问道:“王兆说王舜雨给道士打过下手,司直觉得这个是他做的吗?”
娃娃用一个白布做成,上面淋满红色的东西,一双眼睛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的,自微弱的日光中泛着冷沁沁的光,胸前被人用朱笔划了一道大叉,并用五根黑色的银针插入,背后用银针盯着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梁坚。
“是血。”沐钰儿捻了一下干而脆的布料,“不是朱笔。”
唐不言与他对视一眼。
“这个巫蛊娃娃,还挺……”沐钰儿沉吟片刻,一点也不忌讳地把东西举起来,津津有味地评价着,“正宗。”
唐不言闻言,并未露出厌恶之色,反而也开始认真打量着那个诡异的娃娃:“为何如此说。”
“头鼎三花,你看全根没入。”沐钰儿把娃娃头的方向指着他,兴致勃勃说道,“你看这里。”
唐不言仔细看着,娃娃的头顶,仔细看果然有三个黑点点。
“然后你在看胸前的五根针。”沐钰儿又把娃娃翻过来,指着胸前的五根直直贯入的银针:“人的身体有五脏六腑,通常人的五脏被这样贯穿而入,必死无疑。”
那五根银针插在人体的位置差不多确实是五脏的位置。
“而且这人对梁坚恨之入骨,你看他不仅胸前给了他五针,还画了一大个大叉,道家都说这叫生死叉,传说判官勾生死簿的时候就是用朱笔打叉,所以这个大叉尤为关键,你看,从左前肩到右后腰,一笔到位,流畅果断,可见是研究过的,真不错。”
唐不言眉间微动,似笑非笑说道:“司直对这些颇有研究。”
谁知沐钰儿不以为耻,反而眼尾一挑,故作谦虚说道:“小研究,小研究,若是别驾想找算命的,去南市锣鼓大街任选一角报紫薇道人的名号,给你便宜点。”
唐不言声音中是难以表述的愉悦:“信道可以,但司直出门摆摊,若是被人传出去,陛下怕要恼怒了。”
沐钰儿理直气壮说道:“我们北阙就是走三教九流的路数,摆摊很正常,张一,就那小猴子,一手造假本事,你现在去黑市找找那些大家古迹,说不好能摸到几幅他做旧的,而且我们也要吃饭的,今年一月的月俸还未发呢,实在可恶。”
“原是如此,那看来还是吃饭天大。”唐不言颔首赞同着。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顺手把牛皮纸袋子塞到他怀中:“这点东西,别驾总有力气提一下吧。”
唐不言拎着牛皮袋子眨了眨眼,乖乖捏着站在角落里。
沐钰儿则继续蹲在地上打包书籍:“就是,而且我也不会故意哄骗人家,本坤道还是很有一手的。”
她故作做掐算手势,一本正经说道。
“所以司直信这些东西?”唐不言看着她的背影,随口问道。
谁知沐钰儿却懒懒散散说道:“自然不信。”
唐不言笼着袖子,嘴角弯起,反问道:“司直自己不信,却要被人信,似乎有些无理。”
“巫术本就是趋利避害才有的东西,别人求的一个心安理得,逢凶化吉,你若是看得出就指点一二,若是看不出就叫他放平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
沐钰儿手脚麻利地打包着书本,颇为得意地说着:“若真的是天命,那便是倒霉,能争便争,不能争便安然对待,若是恶人做坏事,那可不是不长眼的人自己撞到我手上了,嘻嘻,刚好给我们北阙创收。”
唐不言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守株待兔式办案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那你们北阙不该没钱啊。”唐不言慢吞吞反问道。
沐钰儿小脸一皱,不悦说道:“一开始还是有的,后来我这个紫薇道人太过灵验了,都不来找我算命了。”
唐不言楞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
沐钰儿本不觉得不好意思,可那声音在耳边轻轻拂过,莫名觉得耳朵发热,不由抓了抓脸,不再理会他,而是抓紧时间把剩下的手都收了起来,打算晚上让人翻一遍。
“王舜雨每年的住宿费和别人交的一样的嘛?”好一会儿,沐钰儿好奇问道。
唐不言抬眸巡视屋内,这屋子若是再矮一点,怕是他就进不去了。
“自然不一样。”唐不言垂眸,“这种屋子一两一年,国子监住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这一排屋,应该是住满的,只是他们一到放假都接私活,所以大部分人都不在。”
沐钰儿系绳子的手一顿,叹气说道:“外面书院也不少,他们为何非要考入这国子监。”
“在这里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单是四门书的那位魏博士便格外厉害,每年押题压得格外准,太学的邹博士有教无类,任何人提问题都会回答,在学院内格外受人欢迎,连下三学的人都会去请教他。”
唐不言随口说着,踱步走到她身边:“司直打算今日把这些东西看完。”
沐钰儿扭头看他,眨了眨眼,随后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
“不是还有别驾嘛。”
她一手是试卷,一手是书本,轻轻松松拎了起来,一本正经给人戴高帽画大饼:“别驾少年探花,文采出众,看这些东西一定手到擒来,为我们的案情打开新思路。”
唐不言扬眉,意味深长说道:“怪不得杨家四郎都得给北阙打白工。”
沐钰儿板着一张脸,正儿八经模样:“我们北阙原则一向是,天边的小雀儿路过我们北阙的屋顶,都要下来给我们拔一下毛的。”
“原来司直是属鸡的。”唐不言慢吞吞反讽道。
“我也是读过书的,别驾,骂我我还是知道的。”沐钰儿哼唧了一声,随后话锋一转,循循善诱,“再说了他能写一个藏头诗,便不会只写一个藏头诗。”
她把一件麻烦事说得格外冠冕堂皇:“既然春儿女官给我俩现在的关系上报给陛下了,别驾也要出点力,我到时候折子也好为别驾请功。”
“您瞧瞧,我这般好人别驾去哪里找。”她一点也不知羞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唐不言笼着袖子,慢条斯理跟在后面,看着她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长长的红色带子在风中荡了荡,当真如一只敏捷轻盈的猫儿。
这位北阙司直当真有趣。
—— ——
沐钰儿和唐不言刚回孔庙,就听到里面传来剧烈呕吐的声音,还有陈菲菲无情的嘲讽:“怎么还这么没长进啊,又没叫你去挖脑袋。”
“嗷……”
“吊死的都长得有些恐怖,你等会再上去仔仔细细,年轻人嘛,锻炼锻炼,不过啊,多亏了被我们小钰儿合上眼,不如那红彤彤的眼睛这么冷不丁望你身上一瞧……”
“啊!”
张一被陈菲菲突然拍了一下肩膀,吓得七魂丢了三魂,跳起来就想跑。
刚刚绕过影壁的沐钰儿拎着东西敏捷避开,张一停不下脚,措不及防看到正冷淡看着他的唐不言。
那双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比冬日屋上的冰棱还动人,张一吓得面露惊恐之色,脑袋往后仰去,这才堪堪止住冲劲。
谢谢,差点把尊贵的小雪人给撞倒了。
“啧啧,撞碎了可不得。”沐钰儿站在一侧,笑眯眯地说着风凉话,目光落在唐不言身上,算是打击报复他之前骂她小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苦只是口舌之争。
谁知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并不像往常一般沉默,反而慢条斯理说道:“医药费怕是把你们北阙都卖了也不够。”
被贫穷戳中痛脚的沐钰儿膝盖一疼。
“东西接过去。”她生出恼怒之色,但又不敢迁怒唐不言,只好把手中的东西甩到张一手中。
张一被压得一个踉跄,刚站稳,就看到一截冰白如玉的手指拎着一个眼熟的牛皮袋子,施施然地,颇为贴心地放在他怀中。
他迷茫地看着怀里的东西,又扭头看着并肩而去的两人。
——不是他们在吵架吗?!
陈菲菲随着两人入内,直截了当说道:“自缢的,心甘情愿自杀的那种。”
沐钰儿脚步一顿,眉间微蹙:“没有任何其他发现?”
“没有,非常典型的自缢。”陈菲菲淡然说道,“你看这条淤痕,并未完全压着动脉,所以导致面部郁血,脸部呈面带紫红,且没有被拖拽的痕迹,所以这应该就是第一现场。”
“若是压着了会如何?”唐不言问道。
陈菲菲笑说着:“钰儿手劲格外大,若是她掐着一人,完全可以照成颈部血液流动的通道完全被关闭,面色其实不太会改变,甚至呈现灰白之色。”
“可被掐死的人,也有面色发胀之色?”唐不言严肃问道,“如何能断定他就是自杀。”
“您说得对。”陈菲菲一向不着调,可这般被他突然追问着,下意识站直身子,收起吊儿郎当之色,正色解释着。
“但死者脖颈处只有一条痕迹,这条绳索颇细,所以若是用手掐是遮不住手指印的,若是被这跟绳子先掐死或者掐晕再上吊的人,其实还是会形成两道印记。”
她顺手把躲在门口畏畏缩缩看的张一拖了进来,演示着。
“不是所有人都是钰儿这般神力,杀人只在一瞬,只要你开始挣扎,杀人的痕迹一定会被扩大,所以若是一个普通人用这些办法杀人一定是要有着力点的。”
她又顺手从包裹里抽了一条柳条,套在张一的脖颈处:“如果凶手比死者高,利用身高抵着死者,索痕偏高,若是低就偏低,需要借助向下的力量制约死者,节点是在后颈,若是隔着坚硬东西勒死就更好认了,则更是明显,死者的背部会有纹路,最重要的是索痕是平行而过的。”
“但这个人的索痕在下颌。”沐钰儿指着王舜雨的脖颈那处颜色最深处说道。
“对!”陈菲菲把张一推开,“人上吊,整个人往下垂,着力点就在下颌,倒是我觉得他这个点太深了,这人太瘦了,不超过一百斤。”
“这是为何?”唐不言问。
陈菲菲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死前并没有挣扎,你看他脖颈血瘀这一条整齐,且双拳紧握,说明死前曾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没有挣扎过。”
“上吊一开始也许真的是怀着巨大的死志,可到后来意识逐渐模糊,人的身体对死亡会有强烈的排斥,下意识挣扎,可别驾看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产生剧烈挣扎,所以索痕又细又整齐,手心都是被指甲扣出的血肉。”
陈菲菲用柳条指了指并未完全摊开的手心,神色戚戚地感慨着。
沐钰儿看着他微微蜷缩的拳头,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而且这个绳索也很奇怪。”陈菲菲拿出那截麻绳,“被磨损得厉害,而且打了两个绳结,结头的绳结在上面,这个下颌怎么会有这么重的血痕。”
沐钰儿解过那绳结,轻轻松开一点,惊讶说着:“这是南市捆重物的活动单套环,一段使劲,就会收缩,把重物完全捆紧。”
“使劲?”唐不言看过来,“自杀如何使劲?”
沐钰儿茫然摇头。
张一在后面用柳条比划了好几下,也觉得不对劲:“不需要使劲啊。”
“还有个问题。”陈菲菲打断几人的话,伸手指着头顶,指着高高的庙宇横梁,“这是孔庙,为了庄严,所以房梁很高,这里大概除了钰儿没人扔得上去。”
沐钰儿顺势抬眸去看,那一截高高的悬梁被隐在黑暗中,足有十五尺之高。
“死者和张一身形差不多,我便、叫张一踩上去扔这个绳子,虽然这个绳子是麻绳,有一定重量,但确实一次也没过悬梁。”陈菲菲指了指张一,示意他自己说下去。
张一苦着脸说道:“我用力了,超级用力往上扔,可还是扔不过那条横梁,而且这横梁很粗,有一次好不容易扔上去了,还卡住了。”
沐钰儿沉吟,随后直接踩着贡品的案桌,悄无声息地爬上头顶的横梁。
地下站着的人顿时小了一圈。
布满灰烬的横梁上有几道凌乱的痕迹,但有一道格外深的痕迹,她伸手摸了摸,脸色突然一怔。
“绳子整团扔上来。”她探出脑袋,张一连忙把绳子团成一团随意抛着,沐钰儿腰间长刀顺势一勾,有惊无险地带了过去。
“好功夫!”张一忍不住拍手夸道。
陈菲菲气得拍了拍他的脑袋:“抽空练练吧,一点力气都没有,太没用了。”
张一顿时焉哒装死。
唐不言抬头,只看到沐钰儿小小一只蹲在那里,漆黑的长刀被她随意跨在一边,红色的衣摆垂落了,完完全全被暗色笼罩,也不知在窸窸窣窣做些什么。
只见她在上面捣鼓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根绳子垂落在众人眼前。
“干嘛。”张一迷茫地看着那根绳子。
“自杀为什么要系两个绳结。”唐不言看着面前的绳子,蹙眉问道。
沐钰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对,怎么会有两个绳结。”
只见夕阳微光下,这个杀人的绳索赫然有两个打结,一截末端自顾自地打了一个死结,便是一开始套住死者脖子的东西,另外一个结打在上一个绳结的上面,呈现出一个松垮的弧度。
“张一,上去。”陈菲菲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把椅子拖出来,示意张一站上去。
张一愣愣地把脑袋套进去,绳子一受重立刻绷直,张一的膝盖便忍不住屈膝起来。
“那个椅子比死者脚要高。”陈菲菲比划了一下。
屋顶上的沐钰儿盯着其中一角的绳子,眯了眯眼。
“菲姐,去拉他后侧的绳子。”她沉默片刻,声音阴晦不明,“第二个结上面的那截。”
陈菲菲连忙伸手去勾,谁知身高有限,没有拉下来。
就在此时,一只冰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拉了拉。
唐不言高近七尺,他只需要伸手就能摸到绳结的上的那段绳子。
沐钰儿目光一凝,看着右侧被突然紧绷的绳子,眼睛一亮。
“原来如此。”她轻轻跃下横梁,没有惊起一点灰尘地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唐不言身边,沉声说道:“王舜雨根本就不是自杀的。”
唐不言垂眸看她,手指勾着绳索,他看着病弱,力气却不小。
“为什么会有两个绳索,因为这一截是凶手用来把王舜雨吊起的。”沐钰儿指了指头顶的横梁,“横梁上右侧的位置有被麻绳磨过的痕迹,乌木坚硬,不会被轻易留下痕迹,可桐油会。”
众人下意识抬眸去看屋顶。
“上面整条横梁都没人打扫,蒙了一层灰,可有一侧右侧格外干净,而且桐油已经被磨完了。”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初春的风料峭而过,在空寂的屋内吹出阵阵呜鸣,高高在上的圣人注视着平凡而卑弱的百姓。
陈菲菲哑然:”那他为什么不挣扎。”
“所以不是自杀?”张一站在椅子上,扒拉着绳子,惊讶说道。
唐不言收回手,眉眼低垂,长长的睫羽垂自眼尾,平静问道:“那王舜雨是自愿死的吗?”
沐钰儿抿唇:“死者的体表特征就是符合自缢,至少没有被人强制挂上去的挣扎痕迹,也没有被人死后悬挂的特征,他的死符合自缢,但他并非自愿赴死,不如何必需要别人拉着一根绳子。”
唐不言仰头看着那根长长的绳索:“那他到底为什么要找人帮他自尽,或者说是配合自杀?”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凝重之色。
“是他杀。”唐不言看着金塑的圣人像,幽幽问道,“司直可知你这个结论代表什么?”
沐钰儿抿唇。
“若是压下此事,此案便接了。”唐不言拢了拢披风,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倏地抬眸看他,目光露出厉色:“我知道,可我不能这么做,已经有一个娘为了自己的孩子死在我面前,我当年不会把此事盖下,现在也不会。”
“王舜雨选择死在孔庙,绝不会因为害怕。一个人抱着必死的决心,绕这么大的圈子,只是畏罪自杀!”
唐不言沉默,笼着袖子,皎皎无纤的眸光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是我妄言了。”
“他死了多久?”沐钰儿扭头不去看他,只是冷着脸问着陈菲菲。
“腿上血瘀积血严重,皮肤都呈暗紫红色,应该是午时前就死了。”陈菲菲见两人气氛僵硬,声音都忍不住放轻。
沐钰儿惊讶:“午时没到?”
“对,怎么了?”陈菲菲不解说道,“这样的痕迹一定要吊死时间颇久才能形成,至少也要两个时辰以上,现在马上就酉时了。”
沐钰儿眉头紧皱:“学院学子赵撒说在午时前后见到过王舜雨,但那个时候他是看着他朝内院走的。”
“就国子监这个布局,回内院要穿过这么长的游廊,来回一趟,至少半个时辰。”沐钰儿在心中估摸了一下日子,“若是王舜雨在那个时候还没死,便是不回自己的屋子,等重新回到孔庙,再上吊,肯定是过了午时的。”
“所以,那个人不是王舜雨吗?”张一躲在门口,砸吧一下嘴。
沐钰儿不说话,只是沉声反问道:“那是谁?”
“凶手。”唐不言抬眸,漆黑的眸子泛着幽暗的光,淡淡说道。
“凶手为何扮成他的样子啊?”张一眨眨眼,迷茫说道,“到时候遇见同窗,不就被发现了吗?”
沐钰儿盯着夕阳日光落在王舜雨紫红色的面容上,好一会儿就说道:“就是想要别人看见,那个娃娃,他是去放那个娃娃去了!”
张一哦了一声:“可那不会被逮住吗?若是别人喊了一声不就露馅了。”
“王舜雨人缘不好,不会有人喊他的。”唐不言看着屋外被夕阳笼罩的影壁,淡淡说道,“便是喊了,他不回头,众人也不会觉得有异样。”
“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做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起疑。”沐钰儿叹气,“便是死了,也很难惊起别人的波澜。”
“那他现在被我们发现是假扮的,是不是只要找午时在学院,且没人证明的嫌疑人就可以了。”张一兴奋说道。
沐钰儿拧眉,觉得事情并没有怎么简单。
“还有梁坚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张一不解说道,“这案子也太复杂了,死了一个有一个,跟糖葫芦一样,一个杀一个。”
“不过他若是杀梁坚的凶手,是不是可以结梁坚的案子了。”张菲菲脱下麻衣,随后说道,“毕竟他自己也认了,张一刚才做了比对,笔记也是他自己的,往常我们很多案子也有很多故作疑云的事情,但查下来大部分都是误会。”
“可是假扮成死者这样的事情却是没有。”沐钰儿凝声说道。
唐不言分析着:“扮成死者模样,无非两种,第一误导我们死亡时间,第二掩护自己,不妨顺着这两个方向查去。”
“杀死梁坚的木头上有国子监的腰带,现在这人把一个人生生吊起来,可见此人就是国子监的人。”
沐钰儿案件在屋内来回踱步,心中很快就描绘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身高不矮,力气不小,对了,可能还有伤,张一,你去排场国子监内大概别驾身高,这几日手上有伤的人。”
张一点头,很快就把此事吩咐下去。
“你觉得是国子监里的人?”唐不言问。
沐钰儿扭头去看他,眉心紧皱:“实在是太巧了,那边刚找到凶器,指向国子监,这边国子监就有人自杀说是自己杀的人。”
“你觉得有内奸?”唐不言眉尖一耸。
沐钰儿站定,看着王舜雨的尸体:“也有可能,但也有可能,凶手想要嫁祸给王舜雨。”
“国子监常人不能进入,实在很难想象是外人进来杀人,曲园当日被千牛卫把控着,虽人员众多,但左右不过是今年两榜进士,国子监的学生,还有大周的官员。”她解释着,“不如就跟着凶手要我们看的,从国子监入手,人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犯罪的,一定会留下破绽。”
沐钰儿扬眉自信笑着。
“一个案子竟然这么复杂。”张一叹气,“肚子都饿瘪了。”
沐钰儿看了眼天色,轻轻吐出一口气,笑说道:“先吃饭吧,晚上回北阙再把案件理一下。”
“好嘞。”张一说起吃饭就来劲,声音都大了起来,瞬间打破凝重的气氛,“老大请客吗,可以去富贵楼吃饭吗?”
沐钰儿大为吃惊,不解说道:“你欠打直说,现在开始这么委婉了。”
张一立刻瘪了嘴,委屈巴巴:“之前说好请客的,已经拖了一个月了。”
陈菲菲嘲笑着:“放过她吧,张叔病了,南边冬日受灾,洛阳药材暴涨,你家老大还整天惦记着酿酒,家中也没有余粮了。”
张一不怕死地说道:“好惨啊,老大现在比我还穷了,穷鬼!”
沐钰儿气急,握了握拳头威胁道:“找打是不是。”
张一立刻拎着东西跑了。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正巧和他来不及移开的视线撞在一起,立刻凶巴巴质问道:“看什么。”
“大年初六的相国寺很灵验。”唐不言拢了拢披风,看着她呆滞的面容,苍白的唇弯了弯,和气说道。
—— ——
唐不言一出国子监大门,就看到自家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栓马桩上,车夫远远见了人,立刻跳下马车。
“别驾知道北阙大门往哪开吧?”沐钰儿跟在身后,懒洋洋问道,还带着三分火气的调子。
唐不言转身点头:“自然,玄武北阙也曾名动天下。”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僵。
这只外皮白肚皮黑大尾巴狼,真的很会气人。
“去我家吃饭吗?”陈菲菲在后面走了过来,笑问道,“我房子看好了,终于在洛阳定下来了,你啥时候升官发财啊,和我做邻居啊。”
沐钰儿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才不要,你整天偷我酒喝,你回去吃饭吧,我现在要去给张叔买个药。”
陈菲菲看着她离去的潇洒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归义坊作为外城郭,一应物件比她现在所在的从善坊要更全,也更好一点。
张叔风寒迟迟不好,沐钰儿也颇为担心,索性家中的药也都吃完了,便打算把药材都换好一点。
落日斜衔,啅雀争堕,暮鼓已经响起第一声,街上却已经是匆匆而走的人影,沐钰儿懒懒散散走在人群中,走了片刻,便看到一家半开着的,名叫回春堂的药店。
“店家别关门。”沐钰儿连忙上前说道。
小二有些不悦:“小店要关门了。”
沐钰儿赔笑着:“不好意思,实在是被耽误了,我有药方,只要帮忙抓个药就好。”
小二还是抓着门边不说话。
“司直。”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沐钰儿回头,正看到太学博士邹思凯站在不远处,惊讶地看着她。
“邹博士。”沐钰儿惊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少东家。”小二惊讶喊道,“您今日怎么有空回来。”
沐钰儿更加惊讶了:“原来这是您开的药店。”
邹思凯笑着上前,高大的身子瞬间挤满半个门框,沐钰儿不得不往里面走了一步,这才看清他手中提着一个石磨,连忙让开位置。
“这是家父开的药店,司直可要抓药。”
“对,可是要关门了。”沐钰儿不好意思说道。
“是凯儿的朋友啊,快进来快进来。”柜台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放下手中的药锤,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人,连忙说道,“不碍事,就抓个药的时间,单子可带了。”
沐钰儿颇为不好意思掏出单子:“抓五贴,麻烦大夫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大夫笑说着,“我儿难得带朋友来,上次带朋友来还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了,爹。”邹思凯是六个学馆中最年轻的一个,一笑起来格外温柔。
他不好意思打断他爹絮絮叨叨的话:“我爹就是爱说话,司直不要介意。”
“不碍事,老人家都这样。”沐钰儿打量着这间小小的药堂。
药堂虽小,但布置得格外干净整洁,草药整整齐齐叠放在角落里,小二正把一堆草药放在大铡刀里拦腰砍断,随后随意地放在一侧的草篓里。
“这些草药是不要了吗?”沐钰儿惊讶问道。
小二叹气:“前些日子不是倒春寒吗,外面湿哒哒的,老百姓把这些草药送来时品相就不太好,邹大夫心善都照价给了,谁知这里有一个缺德的,不知是不是上山采药时,顺便采了蜂巢,好多蜜洒在草药中,也不说一声,赶上这几日又潮,第二天就爬满蚂蚁,还好我们的药店早早就防备这些,地上一向撒了很多石灰,这才没有把所有药都弄坏了。”
“好了。”邹大夫温温和和打断他的话,“他们大概也不知道,发现得早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大家都不容易,互相体谅一下。”
小二小声说道:“邹大夫就是太善良了,之前国子监好多学生来卖药,都是半卖半送的,三月才刚开头,已经送了好多贴了。”
“好了。”邹大夫有些生气,“不许说了,药抓好了,贵人拿好。”
沐钰儿上前,笑说着:“多少钱?”
“四十钱个铜板。”邹大夫见了人,笑得更加开心了。
——好漂亮的小娘子!
“这么便宜。”沐钰儿惊讶,在从善坊这些药都要五十钱,随后认真说道,“大夫还是照价算给我。”
“没事没事,都是凯儿的朋友。”邹大夫连连摆手,“老夫在这里开店,就是为了陪着我儿,见他有了朋友很是开心呢。”
“收了吧,我爹就是这个脾气。”邹思凯在后面笑说着,“你不收,他晚上可要念叨我了。”
沐钰儿也不推脱,笑说道:“那就多谢了。”
暮鼓已经响起第二声,大街上的人越发少了。
“司直晚上可要在国子监留宿。”邹思凯问。
“不了,我要回去。”沐钰儿拎过药,笑说着,“就不打扰邹博士了。”
“那我送送你。”
两人跨出大门,邹大夫笑眯眯看着离开的两人。
“我儿年级大了,也该找个媳妇了。”他笑眯眯说着。
小二也跟着笑起来:“这位小娘子长得真好看,可比之前来的那位好看多了。”
“嗐,不许提那个人。”邹大夫不悦说道。
小二吐了吐舌头。
“王舜雨在院中似乎不太受欢迎?”两人走在路上,沐钰儿状似为难地叹气说道,“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怕陛下大怒。”
邹思凯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安慰着:“这事也怪不得司直。”
“说起来,邹博士对梁坚可有印象。”
路上行人只剩下小猫两三只,沐钰儿随口问道。
邹思凯垂眸,淡淡说道:“不太熟,他当时进的是四门学,只听说有些才学,考卷的成绩非常好。”
沐钰儿看着他的神情,眯了眯眼,随后装作随意地问道:“他在院中人缘如何?”
邹思凯露出为难之色。
沐钰儿立刻露出理解之色:“刚才问起几个学子,听着都对他都颇有异色。”
邹思凯明显不愿多说此人,只是委婉说道:“读书虽为功名,但也不可太汲汲名利,易失了本心。”
沐钰儿笑说着,状似不经意问道:“邹博士说得对,对了,我还听说梁坚有个妹妹,你见过她吗?”
邹思凯脸上显出微妙之色,好一会儿才说道:“不,不认识。”
沐钰儿点到为止地收回视线,随后站在柳树下说道:“我瞧着姜祭酒似乎对博士颇有微词。”
邹思凯沉默后叹气:“是我脾气不好,今日给司直看笑话。”
沐钰儿扬了扬眉,随后举起药包晃了晃,面露感激之色:“博士请回,今日多谢你的帮忙。”
邹思凯露出温和之色,一瞧便是脾气极好之人。
“举手之劳,司直慢走,对了走这条小路快些,免得坊门关了。”他指了指一条夹缝中的小路,笑说着。
沐钰儿心领点头,不着调地想着:这脾气怎么压的住太学中的顽劣学生。
她慢吞吞地准备回北阙,绕进邹思凯指的路,走了一会,随意抬眸看到灰白色的高墙,愣了一会竟发现自己走回到国子监的后面。
这个药店距离国子监的后门特别近,只需要两炷香不到的时间。
沐钰儿拎着药包,快步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刚走到西苑小门时,便看到几个学生兴致勃勃地抱着一大堆绿色的衣物边走边说话。
“上次曲江宴多亏了这身绿衣服,瞧着就很贵气,我才和吏部的员外郎说上了话。”
沐钰儿脚步一顿。
作者有话说:
1.最有钱的朝代是宋朝,放在现在,折合人民币都是百万年薪,最穷的是明朝,朱元璋为了防止贪污大砍官员俸禄,贪一两银子都是要被扒皮填稻草的,导致明朝官吏腐败很是严重,但一个朝代的跟前有关的,大概是跟经济发展有关。
唐太宗年间,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4248元人民币,所以唐朝官员的工资还是可以的.当然无法与宋比,毕竟唐1年的收入几乎是宋1个月的收入,不过与现在相比也还是相差不多的。
2.巫蛊娃娃在古代算一个,不吉祥的东西,卫子夫的儿子,汉武帝的太子就是因为被人诬陷弄巫蛊娃娃,被逼反的。
3.唐朝一尺等于30.8厘米,唐朝有大小尺之分,小尺一尺为30厘米(量身高),大尺一尺为36厘米(量高度)。
4.大年初六送穷鬼,大家记得大年初六去拜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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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收藏一下的我下本预收《桃花色》.《庶女的科举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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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子气呼呼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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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大美人生母被欺,爱哭软弱亲妹病重,连自己都即将被送给公主做男宠,眼看女扮男装的马甲岌岌可危,她不得不寻个出路——科举。
扬州人人都等着看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狗屁不通的江家庶子抱着鸭蛋哭着回家,却不曾想,这位平凡的庶子从不起眼的扬州解元到京城的会元,最后成了大明状元。
多年后,这位庶子更成了大明朝最年轻的一品首辅,至此身份显赫,世人崇拜,名留青史。
22 ? 金生案 ◇
◎夜见◎
五个穿着浅蓝色校服的学子你一言我一语, 说的不亦乐乎。
“药辛家的衣服真不错,什么时候我也能买一件。”
“多亏了邹博士建议,我们穿一个颜色的衣服, 也免得我们还要想穿什么才不会在宴会上失礼。”
“那还是药辛好,直接借我们衣服穿,也省的我囊中羞涩,还要花钱去租。”
“是啊, 我爱惜死了, 那天穿脱这衣服,都要净手,在宴上甚至连东西都不敢吃。”
沐钰儿敏锐捕捉到关于曲江宴的信息, 快步上前,笑脸盈盈问道:“你们是国子监的学生。”
几个学生回头, 看着沐钰儿腰间挂着的长刀,立刻面露警惕之色。
“我不是坏人。”沐钰儿一开口, 学生们更加警觉。
“你是北阙的人?”有人抱着衣服的手微微收紧,盯着她的脸, 犹豫问道。
沐钰儿到嘴的话立刻咽了回去:“自然不是!我, 我是和唐三郎一起来的。”
她眼尖,远远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 立马招手, “唐三郎, 三郎!”
驾车的车夫直接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马蹄子撒得越发快了,眨眼就留下一个屁股烟。
沐钰儿:过分!
她不得不咳嗽一声, 一本正经挽回些许颜面:“国子监不是出事了吗, 我是今日和唐三郎一起来的, 刚给他买了药。”
她晃了晃手中的药包,随口胡扯:“唐家规矩多,三郎大概急着赶回去。”
她一抬出唐不言,学子们心中微松,但还是惊疑地相互看了一眼。
毕竟唐家三郎至今都是国子监的津津乐道的名人。
“唐三郎病了吗?”有个胆子大的人担忧问道。
沐钰儿立刻露出沉痛之色。
“听国子学的助教说三郎读书时身子就不好。”有人解释着,“据说常年生病,院子都是独门独院的,院内活动也从不参加,不过你看人的成绩,还是好的不得了。”
沐钰儿见他们一提起唐不言就眼冒金光,浑然忘我,不得不拉回正题:“你们现在要去哪里,怎么这么多绿衣服。”
“这是我们问霓裳阁借的。”他们笑说着,“之前不是曲江宴吗,今年有文武两种进士,听说武进士们个个人高马大,凶得很,祭酒就让我们最好穿国子监的衣服过去,免得被人欺负了。”
“然后邹博士就说不如统一穿绿色的衣服,因为今年的新科进士是绿颜色的衣服,也是为了图个好兆头,而且齐齐穿过去也好看。”有人得意说着,举了举怀中的衣服。
“这可是药辛家霓裳阁的衣服,若不是这事,我这辈子都穿不起呢。”
沐钰儿心中微动,目光落在那一堆堆绿色衣服上,不耻下问:“药辛是谁?”
“王兆啊!”那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沐钰儿,随后说道,“他今日要守着读书石,这衣服也借了好几天,今天就让我们帮忙送一下。”
沐钰儿想起那个伸手挡着黑漆的学子,目光清明,身形高大,虽然穿着简单,但谈吐间看得出是这群人的领头。
“原来他家这么有钱,我看他穿的颇为朴素。”沐钰儿感慨着。
“药辛一直很低调,从不做纨绔之事,对衣服也不讲究,而且他性格好,从不跟那些上三学靠祖荫庇护的权贵一样,若是我们有困难,他一直很仗义。”有人为他解释着。
“原是如此。”沐钰儿笑着附和着,“真是一个好同窗。”
“好了,不和你说了,我们得赶紧还回去了。”其中一人不悦说道,抬头看了眼天色,“暮鼓都敲三声了,马上就静街了,我们要早去早回。”
沐钰儿哎了一声,热情说道:“不如我帮你们送过去吧,也顺路。”
学子们打量着沐钰儿,随后摇了摇头,戒备说道:“你一女子如何能这样使唤你,这些衣服加起来挺重的,你也搬不动,再说了这衣服这么贵重,若是东西少了如何是好。”
沐钰儿语塞。
“我可以等三郎回来接我,也不用担心宵禁的问题。”她又扯了一个借口。
“那更不好。”有人义正言辞说道,“如何能耽误唐三郎呢!”
沐钰儿对这些学子对唐不言的满目崇拜听得耳朵生茧,也不绕弯了,慢吞吞吓唬着。
“其实我是北阙司直,我怀疑这些衣服和一件案子有关。”
那些学生立刻面露惊恐之色。
“这事可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你们北阙最是胡乱,哼,说不定就是想私吞这些衣服。”
“可恶,你竟然说唐三郎和你是一伙的,呸。”
学生们义愤填膺,一边畏惧北阙,一边却又破口大骂。
沐钰儿见此事不能简单善了,正准备拿出点手段来教教这些涉世未深的小朋友。
就在此刻,背后传来马蹄滴答的声音。
“司直。”
清雅若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沐钰儿扬眉,扭头去看,只看到原本去而复返的马车停在路口,马车车夫挂着脸站在车辕边上。
——瞧瞧,能挂三斤猪肉!
“三郎!”沐钰儿突然灿烂一下,快步上前,一股巧劲直接推开车夫的手,先一步握着唐不言的小臂,顺势贴了过去,一副格外熟稔的样子。
“快去把他们的衣服抢过来!”
唐不言听着耳边气鼓鼓的声音,不由垂眸去看,只看到一双扑闪着的眼睛,故作凶恶地颐指气使着。
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猫儿。
“唐,唐三郎。”学子们见到活生生的人顿时激动起来,互相挤着,却又不敢上前,只是一脸仰慕地看着他。
唐不言见了人,微微颔首,目光在他们的衣服上扫过,口气温和说道:“国子监中出了一件大事,相比学管们也与你们说过。”
学子们目目相对,点了点头。
“说了,还叫我们最近几日不要出门。”被他们挤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小声说着,“可这些衣服实在拖太久了,便打算趁我们几人有空,替人把衣服还了。”
沐钰儿看着他们大变的态度,不由啧啧称奇。
那学子继续苦着脸:“本来是曲江宴一结束,王兆就要送回去的,只是后来又事情了。祭酒就拘着我们,结果这一天刚过,现在国子监也出事了,可这衣服却是不能拖了。”
“这衣服是借着,总不好耽误别人做生意,王兆就求了邹博士那边,博士给我们开了条子,这才让我们把衣服先送回去,还叫我们早去早回。”
“原来如此。”唐不言拢了拢披风。
狭小的长街因为夕阳晚风闯堂而过,带来几丝寒意,苍白的唇在风中微微弯起。
“本不该叫你们为难,只是刚才司直的话你们也听了。”他手肘微一用力,就把沐钰儿推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沐钰儿:“……”
“这些衣服可能涉及这几日的案子。”
唐不言的声音并不温柔,反而带着冷沁沁的冷淡,可偏偏他那双漆黑的眸光注视众人时,总会令人恍惚,似乎正被眼前这个高高在上,才貌双绝的人看在眼中。
那些读书人一反对沐钰儿的抗拒,露出踟躇之色:“这衣服也不是我们的,而且那案子和我们没关系。”
“我们当时都在宴会上,哪都没去。”
“进士们除去摘花的,其余人根本都没离开宴会,我们这些陪坐的虽不拘着,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动,有些人起哄去热闹,但都是结伴一起的,邹博士让王兆领队带我们去花园的。”
“对啊,后来还去救火了,没有做坏事。”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唐不言。
沐钰儿耳尖:“救火?当时是谁说着火了。”
那人迷茫,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听到动静就冲出去救火,后来还跑太快了,把王兆和陈欣他们都撞了,衣服都淋湿了。”
“陈欣当时想跑,王兆则去救火,左右两个方向撞一起了,还把外出回来的邹博士绊倒了,湿了衣服,还伤了手。”
沐钰儿一只手背在后面,对着唐不言打了个手势。
唐不休垂眸看着那只灵活的爪子,神色冷淡说道:“当时乱成一团,你们扪心无愧,却也要他人信服,如今案子经由陛下交给北阙,也该让北阙查过水落石出,还各位一个清白。”
沐钰儿昂首挺胸,接受众人的目光。
“可这是有进无出的北阙啊!”有人嘟囔着。
“此事你们的唐三郎也参与哦。”沐钰儿笑眯眯开口,“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吗?”
众位学子面面相觑。
“我们怎么没听说?”有人质疑。
沐钰儿手指微微抬起,露出袖中的紫檀佛珠,意味不明的含糊着:“陛下御赐佛珠。”
唐不言没想到有些人的胆子这么大,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众人见唐不言没有出声,便当他是默认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何。”有人露出羞涩笑来,“自然是相信唐三郎的。”
沐钰儿立马扭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只好打了一个手势。
身后的车夫得了指令这才上前把东西搂了过来,轻轻松松抱到车辕上。
“如此,此事就麻烦三郎了。”学子们叉手弯腰行礼。
唐不言面不改色,颔首目送他们远去。
沐钰儿看着他们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殷勤回头说道:“哎,没想到我们唐三郎也会糊弄人。”
唐不言垂眸,盯着她手腕上的佛珠,淡淡说道:“比不上司直胆大。”
沐钰儿得意摸了摸佛珠,随后笑脸盈盈去看车夫。
“你刚才不是跑了吗,突然回来干嘛。”
车夫立刻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他怎么不理我?”沐钰儿立刻拉着他的袖子告状。
“你这般凶恶。”唐不言搭着车夫的手,顺手抽回衣袖,慢条斯理回了马车,“自然吓坏了我的仆人。”
素有芙蓉面之称的沐钰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长得很凶?”
车夫立马后退一步,躲洪水猛兽一般,脸上写满了危险两个字。
沐钰儿心中暗笑,慢吞吞踱步上来,走到马车旁,背着手,笑眯眯上去撩闲。
“呦,我就知道我们三郎啊,面冷心软,还是不忍心我面对这些读书人,不如同我一去北阙,若是日后还能共事,还有几分露水情缘啊。”
“北阙要关门,司直这张嘴有大半功劳。”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随后车帘微微一动,露出半张冰白侧脸,“司直怀疑杀梁坚的人当时穿了其中一件。”
沐钰儿扬眉,慢吞吞说道:“谁知道呢。”
“别驾特意回来做什么?”她反问着。
唐不言放下帘子,淡淡说道:“看笑话。”
空气中有短暂的尴尬。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先一步掀开帘子,把脑袋挤进去,盯着垂眸看自己的人,眨巴眼:“和好和好,马上就静街了,我能搭一下车嘛。”
唐不言盯着她圆滚滚的脑袋,粗黑的头发在夕阳下被笼上一层毛茸茸的细纱,手指也不知为何微微发痒,可最后还是微微移开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沐钰儿微微侧首,看着车夫警惕的大黑脸,笑得越发灿烂:“我上你家别驾的车喽,哎,也不知道唐家的马车坐的舒不舒服。”
车夫的脸色比吞了苍蝇还难看,可还是强撑着唐家风度,板着脸准备给人扶凳子。
“不用了。”沐钰儿摆了摆手,直接扶着马车边,轻盈跃了上来,连着落地都没有声音,当真好似一只猫儿。
她掀开帘子往里一看,顿时叹气:“这马车,我连这么下脚都不知道了。”
内壁被月白色的罗绡包裹着,地下铺着波斯织成的同色长毛毯,毛茸茸的一簇,轻轻踩上,就能完全淹过脚背,等比例缩小的茶几镶嵌在右侧车壁上,便是马车再晃动,茶杯也不会被扫落下来,更别说头顶的镶嵌的拳头大的夜明珠,照得车顶如浩瀚星河,清月鹭起。
“那便去车顶趴着。”唐不言伸手倒了一盏茶,似笑非笑说着,“司直耳力好,想必也听得清某的话。”
沐钰儿立刻坐了进来,眼观鼻子地讽刺道:“外人知道别驾说话如此可恶吗。”
唐不言把瓷白茶盏递了过来,握拳低咳一声:“外人大概也是知道的。”
“没人与你说?”沐钰儿目光在那几根雪白修长,宛若玉雕的指尖上一扫而过,随口问道。
“自然。”唐不言抬眸看他,声音薄凉,“也不是所有人都跟司直这般嘴巴不饶人的。”
沐钰儿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抽空回怼道:“实话实说都成了不饶人吗,别驾身边的人小心成了遮住您眼睛的布呢。”
唐不言哂笑:“都说吃人嘴软,司直倒是与众不同。”
沐钰儿扑闪着眼睛,直接把茶一饮而尽。
“汤色橙黄鲜亮,香气高爽甘醇,瞧着茶叶白毫显露,细嫩紧结,是清明前的顾诸紫笋吧,怪不得清明前的茶都要炒到一两千金,有价无市,原来是这般好滋味。”
她舒服地吐出一口气,笑眯眯说着:“承蒙别驾照顾,也算喝了一回这钱茶。”
唐不言抬眸,睨了她一眼:“四肢虽然囊中羞涩,可嘴巴倒是厉害得很。”
沐钰儿捧着茶盏的手顿时焉哒下来,不高兴说道:“别驾怎么老揭人短啊。”
“这些衣服你打算怎么处理?”
唐不言下巴微抬,指了指车辕上的衣服。
沐钰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如牛饮水,把一两千金的顾诸紫笋再一次一饮而尽,这才说道。
“回去查查,三具尸体,只有程行忠有了大概的方向,另外两具还没有头绪,凶手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我们还没发现而已。”
“这些衣服都是借的。”沐钰儿三言两语就把缘由讲了一遍,随后感叹道,“没看出来王兆家还挺有钱。”
“霓裳阁主经营绸缎和香粉,本就是高利行业。”唐不言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显然这位唐家小雪人不是不理庶务的精致摆件。
“书学生课程以字学为本,以《石经》、《说文》、《字林》为专业,余字书兼习之,叶博士还会要求学生们锻炼手腕,每七天就有一个雕刻作业,这些都需要耗费大量的钱银,单是雕刻的好石料就价值不菲,更别说笔墨纸砚这些费用。”
沐钰儿撑着下巴听着他说起国子监的事情。
“那些人还说你在国子监格外冷淡,什么活动也不参加,没想到知道得还挺多,连下三学的事情都知道。”
沐钰儿便是只在今日听了几耳朵国子监的事情,却对监中的偏见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唐不言身为洛阳高门子弟,不仅读书好,而且对周遭的一切观察得极为仔细,可见他确实并非模样般高冷疏离。
唐不言不理会她的打趣,微微侧首,不再说话。
“别驾吃饭了吗?”沐钰儿摸了摸肚子,“我肚子饿了,找个路口给我放下来吧,东西就麻烦晚上别驾到北阙时,再一同送来吧。”
唐不言喝茶的手一顿,随后抬眸扫了沐钰儿一眼,最后咳嗽一声,敲了敲一侧的车壁暗格。
沐钰儿一愣,见着他冰白手指抵着的位置,犹豫地打开暗格,随后发出惊叹:“好多吃的!”
只见一个长而深的暗格里整整齐齐码各色糕点,就连过几日的清明青团都有。
“可以吃青团吗?”她手已经抓起一个一口酥大小的青团,一边假客气地问道。
唐不言颔首,捧着茶盏抿了一口:“随意。”
沐钰儿直接一口一个小青团,不一会儿十个小青团就被她一扫而空。
“好吃吗?”唐不言随口问道。
“好吃!”沐钰儿顿时笑得格外灿烂,吃人嘴软,好话跟不要钱似得涌了出来,“贵府厨子的手艺当真是不错,糯韧绵软,甜而不腻,入口肥而不腴,精品青团。”
“哪个味道好吃?”谁知唐不言锲而不舍问道。
沐钰儿歪着脑袋,回味了一下,老实说道:“虽然味道多样,但我觉得还是糖豆沙味的最好吃,芝麻胡桃仁也很不错,几个咸口的……”
她开始去摸云片糕,老实交代:“我吃不来。”
唐不言抿了一口茶,最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
沐钰儿察觉出不对劲,不解问道:“别驾问这些做什么?”
唐不言咳嗽一声,冰白的脸颊泛出血色,淡淡说道:“打听打听司直喜欢什么口味。”
沐钰儿吃惊:“打听我做什么?”
“免得那天犯了司直忌讳。”唐不言随口敷衍着。
沐钰儿更加惊讶,随后警觉起来:“你不会坑我吧。”
唐不言斜了她一眼,随后冷酷无情说道:“你该下车了。”
“不是一起去北阙吗?”沐钰儿捧着已经消失一大半的糕点,抬起小脸,茫然问道。
唐家的糕点真的好好吃,甜而不腻,酥而不软。
唐不言盯着她唇角的白点,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母亲叫某回家一趟。”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夕阳余晖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沐钰儿站在大街上,迷茫了一会,突然发现北阙大门近在咫尺。
“唐不言竟然还是一个好人!”沐钰儿站在北阙破破烂烂的大门前,大为吃惊。
—— ——
北阙来源复杂,以三教九流居多,便注定对这一群人不能报以什么期望,比如唐不言第一次踏上这个破旧的门槛,甚至还犹豫了一会到底要不要跨进去。
完全脱漆的大门,瘸了半条腿的石狮子,头顶被风雨打磨的近乎失色的牌匾,这里若是多放几株荒草,大概会被人以为是无人居住的闹鬼荒宅。
可偏偏关不紧的大门缝中传来热闹的声音,还有阵阵香气。
唐不言看着脚尖晃动的烛光,头顶的小破灯笼在风中发出吱哑的声音。
“郎君。”瑾微小声喊道,“可要仆敲门。”
唐不言拢了拢,点头,只是瑾微刚抬起手来,就听到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哈哈哈,老大就说你们躲在门后面!”张一巨大的笑脸出现在两人面前,咋咋呼呼的大声嚷嚷着。
“是不是打算吓我们一跳啊。”张一刚一开门就听到大门发出难听的咯吱一声,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罢工。
瑾微正打算拉着郎君后退,就看到张一举起拳头邦邦敲了两下,大门哐哧哐哧地抖动了几下,与此同时无数灰尘落了下来。
“小事,不会掉的。”
唐不言被呛的咳嗽几声,发白的脸颊晕上红色。
“过两天我擦一下。”张一连忙在空中拍了拍灰尘,讪讪说道。
唐不言握拳低咳,眸光微动,透过他的身形看到院中围着一大圈人吃炉锅,或坐或站,手里捧着一个碗,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热闹混乱却也充满烟火气。
沐钰儿正靠在一侧的栏杆上,手中是一坛开封的酒,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侧首扬眉,嘴角勾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呦,这不是我们的三郎吗。”
她一开口,原本正在吃饭的人立刻扭头看来,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嘴里个个鼓囊囊地塞着菜,瞧着都不太聪明的样子。
瑾微见状更加紧张了。
世人皆说北阙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百官都以与他们交往为耻。
“郎君。”他小声喊了一声,脸上露出踟躇之色。
张一见他站着不动弹,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沐钰儿靠在斑驳的红柱上不动弹,手指搭在酒坛上,仰头看着夜色,并未再次开口。
“你挡着门,某该怎么进去。”唐不言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垂颈,沙哑说道。
张一一愣,连忙退开。
倒春寒的日子,春日的夜风也颇为沁人,唐不言肩上的那条华贵精致,没有一根杂毛的白狐披风被金丝锁了边,暗绣花纹在暗淡的日光下流光闪烁。
长长的披风悄然拂过残破的门槛时,张一往日里半滴墨水也挤不出来的脑袋,竟然诡异地冒出四个字——蓬荜生辉。
唐不言站在这座破旧的小院中,漆黑的瞳仁一点点打量过去,最后才轻轻说道:“你们北阙倒是……别有风味。”
陈旧的铜锅里,一点也不讲究地塞满了食物,素的,荤的,甚至连鱼都扔在一起,乱糟糟的锅内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唐不言看了一会,这才移开视线。
众人捧着碗,仰头看着他。
北阙不是没见识过达官贵胄,可这般只需要站在这里就能令人屏住呼吸的却只有眼前一人。
好看、高贵,但也和北阙这个破落地方格格不入。
沐钰儿呲笑一声,一双长腿自栏杆上垮下来,直接说道:“说我们穷就直说,这么委婉他们也听不懂。”
“原来不是夸我们啊。”有人蹲在地上嘟囔着。
“笨蛋。”张一故作大人样拍了拍他的脑袋,骂道,“别驾是嫌我们这边破。”
没想到北阙的人自己拆自己的台,连连点头:“确实还挺破。”
“你们还未吃饭。”唐不言侧首看向走向自己的人,淡淡问道。
沐钰儿点头:“他们都刚回来。”
“要一起吃吗?”刚才说话的人眨巴眼说道,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一脸真挚。
唐不言垂眸。
那人身形格外小,看年纪甚至不大。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湿漉漉的,瞧着格外干净。
“不吃。”他微微一笑。
那小孩直接惊得掀翻了碗筷,直愣愣地看着他。
“陈安生!”陈菲菲夹着菜,也不耽误大怒骂人,“不吃就给我滚回去写作业,别给我摔碗。”
陈安生吓得立马捡起碗筷。
“快跟我回屋去。”沐钰儿气笑了,“祸害啊,我们可没钱买碗筷了。”
唐不言跟着她的脚步去了一间收拾得极有条理的屋子,只是这屋子收拾得再干净也掩饰不住内在寒酸。
屋子前后不过十尺,靠墙的柜子全都旧仆仆的,柜壁上的漆磕磕巴巴地脱落着,门窗上的窗纸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倒春寒的风颤颤巍巍地溜了进来,案桌前的油灯胆战心惊地跳着。
目之所及皆是陈旧灰败的模样。
沐钰儿也觉得颇为不好意思,从角落里翻翻搬搬,这才找出一个圆圈椅,顺手摸了一下上面的灰。
“坐。”她大咧咧说道,自己则随手搬来一条长条椅,一屁.股坐下去。
唐不言看着椅子上面明晃晃的灰尘,沉默地盯着沐钰儿看,站在原处不动弹,漆黑的瞳仁写满了‘不坐’两个字。
沐钰儿和他面面相觑,眉心簇起,随后咬牙说道:“您等着,小雪人。”
她匆匆拿了一条帕子,把那张布满灰尘的凳子仔细抹了一遍。
“怎么样?”她重音问道。
唐不言仔细打量了片刻:“尚可。”
沐钰儿气笑了。
“别驾在家里也这般讲究,折腾人。”
唐不言施施然坐下:“母亲管家虽宽宥,却不能容忍仆人偷懒耍滑,家中仆人一日三次打扫,要求指不见灰,衣不拖泥。”
沐钰儿听得咂舌,捏着帕子老实说道:“我们就过年随便擦一下。”
唐不言抬眸看她,一本正经点头:“看出来了。”
沐钰儿语塞。
——感觉被嘲讽了!
“等他们吃好饭回来,我们就开始讨论案情。”沐钰儿转移话题,自角落里拖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板子,捏着早已见识过的奇怪木条在板子上涂涂写写。
“这是什么?”唐不言踱步,好奇抹了一把板子,却发现入手颇为滑腻。
“就大木头磨光,然后涂上一层薄漆,再打薄几分,这样就可以在上面写字了。”沐钰儿随口说着,“我手里捏着的就是木头烧的炭,可以在上面写字,之前给你用过的。”
唐不言看着她用不似毛笔的姿势在黑板上写出——一排狗爬字。
歪歪扭扭,毫无美感。
只见板子上写了三具尸体的名字,并用横线连起来,上面写了各自的关系,随后又写上各种人人名,原本空荡荡的板子顿时被字和线条填满。
“为何要把博士们的名字都写上。”唐不言站在身后颇感兴趣地问道。
沐钰儿打量着板子上的东西:“分析啊,王舜雨是国子监学生,甚至死在国子监孔庙,我可不信和国子监没什么关系。”
“你觉得有关?”唐不言看着她的侧脸,声调带着微微的惊疑。
沐钰儿头也不抬,不耐烦说道:“肯定有关!你一定知道!还给我装蒜!”
唐不言闻言,低笑一声。
“若不是早早排除了你的嫌疑,你就是最有可能的嫌疑犯!唐别驾。”沐钰儿扭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唐不言抬眸看她,长睫微动,在亮堂的烛火映照下漆黑瞳仁如溪深苍雪,带着冷冷的,却又令人已不开视线的光。
“容成女官找到北阙办理此案,甚至连陛下都亲自敲打北阙,我便知此事大概于您无关了。”沐钰儿收回视线,沉声说道。
“北阙和洛阳诸司互不干涉,自成立起便是依附陛下锋刃,再说不过是死了一个长安二年的状元罢了,哪里值得陛下如此震怒。”
唐不言颇为吃惊地看着她。
沐钰儿平日里嬉皮笑脸,瞧着格外好说话,甚至还有几分女子特有的可怜可爱之色,可如今不笑时,那双笑眼微微敛下便显出几分锐利。
北阙是陛下的刀,世人早已忘记了,可北阙自己却非常清楚。
“那你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某。”唐不言盯着她快速的画出几个字,不解问道。
“别驾一句话三个心思,说半句藏一句,掌握了这么多小秘密,竟还不和北阙配合破案,实在过分。”沐钰儿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这案子破了可是双赢,你安安心心升官,我快快乐乐做官,不是很好嘛。”
唐不言也不知为何起了逗弄之心,闻言微微一笑,弯腰,长长的大氅倾落下来,和沐钰儿的衣摆交叠在一起。
“司直确定想知道?”
他问,就像冬日踩雪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字一字落在耳中,听的人心头发痒。
沐钰儿写字的手一顿。
唐不言的衣服上有股淡淡的梅花香,凌冽幽寒,要靠近些才能闻得到。
沐钰儿盯着笔端歪歪斜斜的字,微微用力继续写完最后一笔,随后镇定自若扭头,浅如琥珀的瞳仁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甚至能看清他瞳仁中自己倒影。
这位唐家三郎的长相无疑是出色的,若水墨画般一蹴而就的眉眼在满屋烛火簇拥下,折腰垂眸,如一只出尘绝世的仙鹤为你而降落,便误让人以为他满心满眼都是眼中人一般。
“不想哦。”沐钰儿眸光清亮,微微一笑,眉眼弯弯,颇为闲心地理了理大氅上的狐毛,“三郎。”
“啊啊啊啊啊。”门口传来张一奔溃的叫声,“快快,别看了,别看了。”
屋内的两人一怔,随后各自退开一步。
“滚进来。”沐钰儿拿着笔继续在板子上龙飞凤舞,“再给我在外面叽里咕噜胡说,以后义庄的尸体就你背了。”
外面张一激动高昂的声音骤然停下。
随后菲菲和杨言非,张一和王新,扭扭捏捏地踏入屋内,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和屋内两人对视。
唐不言束手站在一侧,眉眼低垂,清冷疏离,和这间拥挤破烂的屋子格格不入。
“咳咳,开始吧。”陈菲菲作为里面年级最大的人,目光忍不住漂移了一下,最后故作镇定地咳嗽一声。
沐钰儿放下手中的炭笔,随口说着:“关门。”
难得安静的张一乖乖关了门,几人熟练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下去。
唐不言看在眼中,颇为惊奇。
人人都因为北阙众人吊儿郎当行事而鄙夷,却不知他们内部各有各的运行,瞧着也有几分效率。
“三日时间三具尸体。”沐钰儿面不改色,叹气说道,“先从基本可以断定凶手的程行忠身上开始。”
“菲姐。”她点了点陈菲菲。
陈菲菲接过炭笔,在板子一侧随手写着:“死因就是尖锐刀具所伤,锁骨处的那一处是致命伤,伤口自上而下贯穿而入,所以凶手一定比他高,且是右撇子,死者没有太大的挣扎痕迹,伤口平整,死者手脚都是农茧,臂膀上肌肉扎实,能这样一击毙命,初步判断是熟人作案。”
沐钰儿点头,随后看了一眼王新。
“司直之前叫我查的春香阁的蔷薇露,我查到了,他们店卖出这东西都有记录上面这些,三月初一,也就是进士宴的前两日,梁菲购买的,一下买了十两,花了一千文。”
“买这么多啊。”张一听得咂舌。
“对,因为一下买太多了,所以老板很快就想起来了,说当时有个男的站在外面,高高大大,我给他看了梁坚的画像,但他不记得了。”
“不过老板说那人穿着云锦。”王新补充着,随后又指着梁菲的名字,“梁坚的妹妹说他哥哥和程行忠入洛阳后发生了数次争吵,赴宴的前一天甚至还拿刀了,说再不给他钱就把他做的事情散播出去,梁坚手底下不干净,估计被程行忠捏了不少把柄。”
杨言非看着他手中的一叠东西不解问道:“这是什么?”
王新无奈说:“这是我从程行忠和梁坚家里带回来的书籍,梁菲一口咬定他哥就是被程行忠杀的,还去他屋内闹了一通,我怕把证据都毁了,就先把东西都带回来,这几本被程行忠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边角都翻烂了,但上面又压着砚台,也不知道到底是爱惜还是不爱惜。”
唐不言闻言便顺手接了过去,王新顿时露出受宠若惊之色。
“张一,侍卫那边怎么说,两人是相互的最后一个人吗?”
“对,我根据当日上值所有侍卫的口供,还有曲园那边提供的地图。”张一把一叠厚厚的册子放在桌子上。
“我把所有通向瀑布的路,瀑布到梅园的路,通向梅园的路都画了起来。”
张一摊开地图,只见一张两尺半长,一尺宽的羊皮纸在桌子上被摊开。
地图上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带有花朵标志的花园方块,甚至连几间屋子都清晰的标注起来。
别看张一吊儿郎当,流里流气,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但他有一个好记性,还有一手格外出色的临摹手艺。
“当日这些红点就是守卫站岗的位置,梅园没有小道,除了那条假山,所有大路都有人把守。”张一点了点几个主要路口,“当日梅园就来了三个人。”
他悄咪咪看了一眼唐不言,悄悄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就唐别驾,梁坚和程行忠,而且侍卫都不曾看到他们出来。”
唐不言微微挑眉,抬眸看他,顿时把张一吓得眼睛乱转,整个人猛地绷直。
“当日程行忠跟在梁坚后面?”他随口问道。
张一乖巧状地连连点头。
“倒是有趣。”他意味深长说道。
“我从那个假山小道顶部发现一条云锦勾丝,正是梁坚身上的衣服,他杀了程行忠从那条假山小道走,可以直接到瀑布,从而来到牡丹园,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那边站了一只黄雀。”
“如今程行忠的所有证据都指向梁坚,剩下的便是一个动机。”
“程行忠和梁坚在扬州关系不错,素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唐不言顺手把程行忠的策论卷子放在一旁,谁知那书本破破烂烂,一不小心就散了,和王舜雨的卷子混了。
唐不言蹙眉,只好一点点替人理起来。
“可有查出到底为何反目?”沐钰儿皱眉问道。
众人摇头。
“好友反目,不外乎钱色权三样。”沐钰儿摸了摸下巴,“两人都是平头百姓,所以排除权,两个大男人总不该是色吧,所以程行忠家境一般,梁坚莫名宽裕,倒是和钱有些关系。”
“这也和梁菲的口供对得上了。”杨言非说道,“大概是梁坚一夜暴富,程行忠心生不满,两人争吵数次,随后梁坚气不过,就把人杀了。”
“气到要在曲江宴那日杀人?”陈菲菲惊讶说道,“那可真的是太生气了。”
沐钰儿叹气:“这案子的线索都是断的,别驾有什么要说的吗?”
唐不言摇头。
“那接下来梁坚和王舜雨。”沐钰儿点了点两个人的名字,“那个木头上的痕迹都检查过了?”
陈菲菲点头:“我把木头晾干后,红泥都扫了,左边一段有几根看不出材质的丝。”
她掏出一个牛皮纸放在桌子上。
“若不是凶手留下的,就是那些伐木匠人留下的。”她说。
“这是什么?”沐钰儿捡起一根看了起来。
“有点像棉?”张一也跟着趴过去看,“很多工人做工的时候,会在手上缠一下,免得手受伤,是不是他们扔木头的时候勾上的,这木头还未处理,表皮确实有点粗糙。”
沐钰儿若有所思,放下细丝,又问道:“梁坚突然发财的原因查到了吗?”
王新摇头:“梁坚此人风评不好,梁坚入国子监时为了二十两银子求爹爹告奶奶,后来也不知怎么凑齐了,只是后来被国子监开除后突然锦衣加身,为人更加嚣张,便是对院中同居的那些同乡都不吝于颜色。”
沐钰儿冷不丁响起那些国子监学生的话,眼皮子一跳。
杨言非却突然开口,脸色有些晦涩:“我好像知道一点。”
“谁来听听。”张一随口问道。
杨言非嘴角紧抿,小声说道:“我之前在酒楼书院里打听,听一个学子醉酒后,听说梁坚暗中会……高价,售卖妹妹,言辞凿凿,似亲眼所见。”
“什么!”陈菲菲记笔记的手一顿,顿时大怒,破口大骂,“狗屁倒灶的狗玩意,竟敢做这些事情,死了活该,娘的,我现在就去给他来两刀,不查了,这个王八蛋该死。”
杨言非脸色凝重:“此事似乎并非空穴来风,那人酒后甚至才扯出不少国子监的老师学生。”
“老师也有!”陈菲菲更气了,一张雪白俏脸气得通红,“还是为人师表,是谁,梁菲才几岁,十五有没有!畜生,一群畜生!”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是谁?”
杨言非摇头:“不知道,梁坚每次都会用很高的价格做交易,来往都是富贵人家,只是他似乎染上赌博,次数便多了,这才传出来的。”
沐钰儿蹙眉去看唐不言:“梁坚会赌博?”
“在扬州时并未听说。”他说道。
“对了,门口堆着的那些绿衣服要检查,连同之前张一带回来的进士服。”沐钰儿说道,“这些衣服里可能混着凶手杀害梁坚时穿的衣服,你们找的时候,一定要注意。”
“杀人时袖口胸口一定会被木头勾丝,所以一定要注意有没有勾丝的地方,凶手不会瘦弱,身形肯定于梁坚要相似甚至更高大。”
“还有注意有没有水。”唐不言冷淡说道,“那场意外的灭火流言,一定是凶手为了掩盖自己被瀑布淋湿,所以故意造成的。”
“对了,让你查的有没有人手受伤,可有查到了。”沐钰儿去问张一。
张一连忙掏出一张皱巴巴地纸:“有八个,两个是被火烫伤的,发生在梁坚死前,也有人人证,还有三个是书课的学生,做石雕的时候被误伤,但他们当日并未去曲园,还有两个是做工的小仆,还有一个是太学的邹博士,曲园上不小心被人推了一下,伤了手。”
沐钰儿接过名单看了一眼,顺手又给众人巡视一边,最后交到唐不言手中。
“可有扬州人,或者和梁坚有关节的,或者,和你有过节的?”她问。
唐不言摇头:“除了邹思凯,一个也不认识。”
沐钰儿蹙眉。
“难道猜错了,不是国子监的人?”
唐不言摩挲着那张纸:“一定是国子监的人,曲园和国子监进出入格外严格,寻常人呢一旦靠近,守卫一定会发现。”
“算了,先说王舜雨。”沐钰儿盯着密密麻麻的线索,却理不出一个头绪,不得不便收敛心思,看着最后一个名字。
“此人自述自己杀死梁坚,可身高体型都不符凶手的特征,屋内的那些东西我更倾向是栽赃,他自杀一定是凶手逼迫的,可到底为什么能让他这般甘愿赴死呢。”
“是不是有把柄?”杨言非问。
“哎,我带回来的书你看了吗?”她扭头去看唐不言,“王舜雨做事很井井有条,那些东西却凌乱散着,一定有问题。”
她还未说完,就看到唐不言脸色凝重,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唐不言眉心紧皱,沉默片刻,从一叠散乱的纸张中抽出一张:“程行忠今年科举的内容。”
沐钰儿接过来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字,到处都是涂改的痕迹,不解问道:“写的有问题吗?”
唐不言沉默:“很多问题。”
他自袖中拿出一卷折叠整齐的卷子:“梁坚今年的策论。”
沐钰儿拿起来装模作样看了几眼,最后转头都交给杨言非。
——北阙编外人员,也是唯一读书人。
杨言非仔细把两张卷子看了一遍,不由感慨道:“好文采。”
唐不言眉宇不曾耸动,甚至还带着冰冷之色,抽出另外一份试卷:“王舜雨平日的试卷。”
沐钰儿又假模假样看了一眼,最后老老实实递给杨言非。
杨言非接过那张卷子,仔细看着,随即僵在原地,低喃着:“这,这,这行文感觉好像……”
他不敢说话,嘴角紧抿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抬眸,一双眸子如雪赛霜,漫漫沉寂。
作者有话说:
验尸参考洗冤录
书学的课程参考唐朝。
沐钰儿:唐不言,超级好用的挡箭牌,wink
我开个抽奖!你们记得看一下哦!
感谢在2022-04-30 01:23:31~2022-05-01 00:3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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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 金生案 ◇
◎玄机◎
“王舜雨性格沉稳, 文风如人,他的策论文体遵守八比,规板无趣, 但不会出错。”
“八比是什么。”张菲菲比了一个八的手势,不解问道。
“八比就是由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的文体,若是天赋极高的人,这些格式框不住他, 若水平一般则备受争议, 但这文体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练,不会出错,只要努力加点运气, 成绩肯定能提上去。”杨言非解释着。
北阙众人连连点头,虽然脸上写满‘没听懂’三个字。
杨言非语塞, 只好继续扭头去看唐不言:“这种风格并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 也许只是凑巧。”
唐不言脸上露出淡淡讥笑,从一堆卷子中抽出几张:“那这些卷子如何解释?”
这是程行忠平日里猜题的作业。
杨言非心中咯噔一声, 接过来仔细看着, 眉心越看皱得越紧,额间冒出冷汗:“他的水平……”
“不堪入目。”唐不言冷冷说道。
杨言非嘴角不由微微颤抖。
“这里虽然没有梁坚平日练习的作业, 但他在扬州时策论并不出色。”
杨言非哑然:“可他得了圣心的却是一篇大鹏双翅的策论。”
“可这个笔迹确实是一个人。”杨言非把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 惶恐说道, “若是程行忠突然得人点拨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是考前点拨还是考后?”唐不言似笑非笑反问道。
杨言非立刻面露恐惧之色。
一侧没有几滴墨水的北阙众人围了上去,在两张卷子上来回眨巴着眼。
“啥啊,我看不懂, 啥意思啊。”张一急了, 扯了扯杨言非的袖子, “怎么回事,快说啊。”
杨言非不敢说话,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手指摸着手腕,眉眼低垂,一张冰白的脸好似冬日屋檐下的冰棱,孤霜嶙峋。
“怎么了,说话啊!”张一急了,连忙捧着东西,恨不得把眼睛黏上去。
“你是觉得……”沐钰儿突然站起来,紧盯着唐不言,到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冷不丁问道,“你是因为此事回朝的?”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她。
倒春寒的夜风在漏风的屋子中无孔不入地挤进来,吹得屋内的烛火摇摇欲坠,众人的脸色晦暗不定。
沐钰儿握着腰间长刀的手缓缓收紧,随后又慢慢松开。
“难怪大晚上送折子都能被陛下审阅。”
“北阙办案,千牛卫的朗将也这般好说话。”
“怪不得,这事一定要交给北阙。”
她喃喃自语,随后盯着唐不言讥笑着:“别驾倒是把我们耍的团团转。”
唐不言笼着袖子,淡淡说道:“皇命所在,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司直恕罪。”
沐钰儿沉默,嘴角紧抿。
屋内其余人在僵硬的气氛中屏息看着两人。
“这,这可如何是好。”第三位知情人杨言非呐呐问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盯着他手中的试卷:“如此看来王舜雨今年未被入选候选此事存疑,只是梁坚并非国子监人,也决定不了国子监的事情,划去他名字的事必定有国子监的人在操作。”
沐钰儿沉默:“陛下知道此事吗?”
“容成女官得到线人暗报,南市之中有人贩卖今年科举题目,加上我之前正好上了一个折子,言明扬州考场可能考题泄露。”
一声接着一声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唐不言诡异地沉默片刻,看了北阙众人紧紧挤在一团的样子,继续说道:“陛下召我回洛阳,今年大周三百六十个州府的试卷也悉数被秘密带回。”
沐钰儿瞳仁微缩。
“共有三十六份试卷存疑,扬州占了一半。”
沐钰儿大惊:“那梁坚是被灭口的吧。”
“那程行忠的死因也许是因为,他得知梁坚获取今年考题,威胁了他,这才是两人一入洛阳就引发的争吵的原因。”
她在屋内快走了一句,很快又停了下来,案几上的烛火影子在面庞闪烁。
“后来他一直索要钱物,梁坚被逼急了,这才把他杀了,之后梁坚被人灭口,王舜雨因为替这两人写了卷子,也被灭口,顺便被用来定罪。”
一条清晰的逻辑,在拨开云雾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原先所有的不解都在这个答案下豁然开朗。
一场科举舞弊案,足以让本就波涛汹涌的官场为止震荡。
“杀人的会是泄露考题的人吗?”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今年考试的不是姜祭酒吗,不少学生都投卷给他。”杨言非小心翼翼地说道。
姜则行是陛下的亲侄子,深得陛下宠信,如今东宫地位不稳,梁王气势汹汹,去年眼看陛下就要废亲子,立侄为太子,武邑有文人投匦上书痛斥陛下,竟出人意料把此事按了下去。
“梁王不会这么拎不清。”沐钰儿打断他的话,眼尾去看一直沉默的唐不言,“风尖浪口,给人把柄。”
“所以是另有其人?”杨言非脸上神色轻松不少,“这样便好办一些。”
沐钰儿并不说话,神色反而越发凝重。
不是姜则行才更要命,一场科举大案若是卷进诸多事情,若要祭天,风口浪尖的北阙首当其冲。
她沉默着,随后对着张一吩咐道:“你去南市查贩卖考题的事情,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张一连连点头。
“梁菲的家你继续盯着,但不要打草惊蛇。”她吩咐着王新,“还有明天天一亮,立刻去梁家,把梁坚和程行忠所有卷子书本都拿回来。”
“我们时间不多了,明日午时就要给我答案。”沐钰儿叹气,“还有两天两个时辰,散了吧。”
“不萌,你和别驾今夜辛苦一起把这堆纸都翻一下,”她看了眼唐不言,小声说道,“我们这边加班有夜宵。”
唐不言颔首,手中的纸张已经快速翻过一页。
——看不出要不要一起熬夜干活。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心里想着要再给北阙找一个读书人来,手中开始研究众人留下的证词证物,三具尸体,所有案卷垒起来就有半人这么高。
夜深烛重,露水零零,不知不觉,子时打更的声音已经在窗边响起。
杨言非摸了摸肚子,不解说道:“程行忠的水平能上扬州学子的名单都很奇怪。”
他憋了一会,忍不住小声骂道:“狗屁不通,就是字还可以。”
“王舜雨学问不错。”唐不言淡淡说道,“前两年的卷子还能看出一点稚嫩,今年的行卷已经颇为独树一帜。”
“我觉得梁坚的卷子有点他的风格,但也不太像,王舜雨比较保守,可梁坚却是保守中带着一点锐利。”杨言非说道,“但是也不好说就是代笔。”
唐不言蹙眉不言。
“程行忠的死可以断定了,梅园假山偏口处的半个脚印就是梁坚的,他们与别驾分开后所有关口侍卫都没见到人,所以两人应该就是从西边的小入口进去,随后梁坚把人杀害,西边的入口地上被人掸平的痕迹从外到内的。”
“那他为何要从那个小洞里爬出去栽赃给别驾。”杨言非不解问道。
“这事情只有梁坚自己知道了,也许是觉得这边方便,而且更靠近瀑布那边。”沐钰儿摇头。
“那就是杀了人,心里害怕吧,你看他要是从那个大道出来,就会看到程行忠的尸体,这边却是不用的。”杨言非指了指曲园那边送来的假山地图,“看不出他都杀人嫁祸了还会心虚。”
“杀害梁坚和王舜雨的不出意外就是同一人,现在就等张一那边找到,到底是谁在南市贩卖考题。”沐钰儿咬牙,“敢在南市闹鬼,我看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
沐钰儿站起身子伸个了个懒腰,顺手摇了摇铃。
“要去让人准备夜宵吗?”王新很快就从隔壁走出来,直接问道。
“你把曲园的地图拓一下,然后再把程行忠这一案的证据都整理起来。”沐钰儿打了个哈欠,“叫任叔煮点夜宵来,大家都辛苦了。”
王新哎了一声,眼睛突然瞟了一眼,冷不防咳嗽一声为难说道:“任叔的厨艺可能就一般。”
沐钰儿也倏地惊醒,立刻扭头去看唐不言,心里在苦口婆心劝他吃下去,还是过河拆桥送他离开中犹豫,手指都要扭成麻花了。
“某把这里的卷子看完就走。”唐不言头也不抬,淡淡说道。
沐钰儿顿时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扭头对着王新挤了挤眼:“你去看看丽娘那边还有没有东西。”
王新哎了一声快步离开,只是没多久就看到他面有难色地慢吞吞走回来。
沐钰儿不解:“回来做什么?”
他眼巴巴地看着烛火下的唐不言,随后磨磨唧唧往边上推了一步。
瑾微带着六个小厮各自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架势格外大,北阙其他屋子正在干活的人也忍不住探出脑袋。
“我家夫人担心三郎辛苦,特意备上夜宵吃食。”小驴脸瑾微客客气气说着,“这三提是给北阙诸位属官的。”
最后站着的三个小厮提着五层大食盒站了出来。
瑾微大家出身,一言一行规规整整,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傲气和距离,却也不会让人讨厌,只会觉得莫名有些受宠若惊。
王新显然是被这架势怔住了,第一时间扭头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则是第一时间去看唐不言,王新也跟着看她看去,连着杨言非也忍不住去看一直镇定自若的唐不言。
唐不言蹙眉:“看我做什么。”
“看别驾是不是在发光。”
沐钰儿叹气,顺势让开一条道,好让那些唐家仆人进来。
唐不言闻言不解,自卷中抬眸看她。
“毕竟是金镀的。”沐钰儿无辜地看着他,扑闪着大眼睛,正儿八经地感慨着。
她这般说完,心里就燃起一丝期望,毕竟她也是蹭过唐家饭的,味道确实好。
唐不言收回视线,更加一本正经回答着:“你这屋子的烛火太暗了,发不了光。”
沐钰儿膝盖一疼,顿时语塞。
“没钱,将就点。”她讪讪说着。
她眼巴巴地看着瑾微他们支起几条案桌,仆人们从各自的食盒中端出今日的宵夜,不一会儿便满满当当弄了一案桌,足足有十碟。
荤素对半,冷热各有,糕点汤水一应俱全,全都小巧一碗,瓷白一碟,瞧着格外有食欲。
沐钰儿咂舌:“吃个夜宵也这么奢侈吗?”
她这般说着,但身子却老实地选了一个位置坐下,眼巴巴地看着面前一叠叠精致的吃食。
唐不言看到卷子上倒影下的人影,一抬眸就看到她头顶长长的红色发带落在在肩上,正兴冲冲地指着一碟菜问道:“这是什么?”
“虾鱼笋蕨兜。”瑾微看着那碟嫩绿色的热菜,解释道,“这道菜厨房把笋和蕨菜用开水烫了烫,鱼虾切块急蒸熟,加了酱油、盐和胡椒后同粉皮搅拌后,最后加了熟油和醋,清脆爽口,酸鲜滋味。”
“那这个又是什么?”北阙众人活脱脱一个乡下人进城,看那一叠叠好看精致的菜肴感到格外新奇,就连一直不爱说话的王新也忍不住指着其中一碟菜问道。
这碟菜被切成肺样小块,整整齐齐码在瓷白的盘子里。
“玉灌肺。”瑾微笑说着,“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和去皮核桃,再加少量莳萝和白糖、红曲,研磨成风在范围甑中蒸熟,之后切成这个模样,不知诸位口味,特备了甜辣两种口味。”
“哇。”北阙众人叹为观止。
瑾微忍不住骄傲地挺了挺胸,最后对着角落里还在看书的郎君说道:“郎君先用膳吧。”
唐不言颔首,把手中的卷子放到一侧,抬眸扫了一眼,只看到北阙众人早已齐刷刷左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脸上早写好了两个字——开饭!
他坐在唯一空着的案几上,一侧的沐钰儿立刻殷勤地给他倒了一杯酒。
“别驾会喝酒吗?我酿的酒。”她皱了皱鼻子,得意说道。
唐不言盯着一口粗糙小碗中清冽的酒,摇了摇头:“不会喝。”
沐钰儿哦了一声,只好端了回去:“太可惜。”
“确实太可惜了。”杨言非说道,“钰儿酿的酒可好喝了。”
“司直还会酿酒?”唐不言用帕子仔细擦了手,这才说道,“开动吧。”
“补贴家用。”沐钰儿把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口说道,“下次酿一个不醉人的给别驾喝。”
唐不言沉默片刻,搅着手中的鳜鱼羹,轻声应下:“好。”
沐钰儿大快朵颐的嘴一停,眼尾朝他扫了一眼,见他小口慢嚼着,脸上丝毫看不出是虚伪的敷衍,还是真情实感的答应。
“别驾喜欢甜一点的还是酸一点的。”她咬着樱桃煎饼,慢吞吞问道
唐不言微微歪了歪头,认真想了想:“甜的。”
沐钰儿想起那串被他嫌弃的糖葫芦,嘴角微微扬起,爽快点头:“行,春日的杏子正好,我酿个杏子酒给你。”
唐不言颔首应下。
两人说话间,对面的北阙众人已经把夜宵风卷残云地消耗干净。
“好好吃。”杨言非感叹道。
王新摸了摸肚子,老实说道:“就是没吃饱。”
“那个萝卜汁做成的冷面可真好吃!”溜进来浑水摸鱼的陈安生咬着筷子说着。
沐钰儿再一看唐不言案桌上的宵夜,好家伙,只动了几筷子。
两相一对比简直是惨不忍睹。
“咳咳。”沐钰儿咳嗽一声,打算把这群丢人现眼的人赶走,“吃好了都去干活。”
王新得令,麻溜滚蛋,顺手夹走了陈安生,杨言非也捧着没看完的卷子去了靠窗的位置继续看着。
唐不言放下筷子,准备擦手。
“你吃饱了?”沐钰儿惊讶劝道,“不急,你可以先吃饭。”
唐不言摇头,淡淡说道:“不了,撤了吧。”
“王舜雨的东西你可有看出什么名堂了。”沐钰儿顺脚勾来一侧的长条凳问道,手中的一壶酒还晃晃荡荡的。
唐不言看了一眼,最后眼不见心不烦地移开视线,只是盯着案几上的卷子看。
“这些都是他入国子监以来的作业,他做事格外有条理,所有誊写的卷子上都标了时间和数字,文风逐渐成熟,去年六月起的卷子第叁佰十一号卷子开始便已经算入门。”
唐不言指了指右边的卷子:“我若没记错,今日国子监的老师说四门学的魏博士六月给他悄悄补过课。”
“所以其实是有进步的,也不该落选。”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敏锐问道,“国子监里面都是姜家人吗?”
唐不言侧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六学博士各有各的来路,四门学的魏道就是监中老人,高.宗朝的探花,资历最老,国子学的袁世情是祭酒一手扶持起来的,也是他女婿,太学邹思凯小门户出身,但他年少才俊,二十便高中状元,学问极好。”
“那下三学那三人呢,他们似乎格外抱团。”沐钰儿问。
唐不言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没有派系,在监中从不出头。”
“那他们怎么在姜祭酒手下过日子的?”沐钰儿眉间耸动,突然弯腰前倾,骤然靠近他,压低声音质疑道,“别驾不会又打算说一半瞒一半吧。”
唐不言微微下垂的睫毛扬起,看着她惊疑打量的视线,慢条斯理说道:“涉及前朝旧事,司直确定想知道。”
沐钰儿盯着他的漆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随后眨了眨眼,慢吞吞试探道:“多旧的事?”
唐不言盯着她垂落在自己眼前的红发带,轻轻拂开,嘴角微动:“废太子。”
沐钰儿一怔,立刻抽回带子,又乖乖坐好:“谢谢,不想知道了。”
二十二年的废太子谋逆旧案牵扯数百人,长安血流成河,无数世家被牵连其中,最为辉煌的白鹿四子死其三,东宫为此空置十年,直到陛下迁都洛阳,这才重立太子。
“北阙的胆子怎么也这么小了,当年你师傅抄东宫时可不是如此。”唐不言见她瞬间谨慎的模样,似笑非笑说道。
沐钰儿皮笑肉不笑,立刻针锋相对道:“唐阁老当年不是也入东宫了吗,怎么还打算甩给我师傅,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了。”
唐不言看着她张牙舞爪的炸毛模样,一双琉璃瞳隐隐带着火气,不由移开视线:“还听吗?”
“听!”沐钰儿能屈能伸,立刻凶巴巴说道,“快说。”
“我理了一下所有稿件发现少了一张。”唐不言咳嗽一声,也不计较她的态度。
“少了一月十日,第叁佰陆拾贰号的卷子。”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春闱二月初十,考题一般提早一月,由礼部就会拟制出来,交给陛下勾选。”
沐钰儿敏锐说道:“春闱大考前的日子。”
“你觉得丢的那份是他给梁坚写的那份考题作业!”沐钰儿眉心紧皱,“可我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回来了,会不会被凶手拿走了,之前屋内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就这个东西是乱的,我原先以为是被风吹的。”
唐不言沉默:“凶手为何拿走这个?”
“这样不就咬死两人确实有致命纠纷了吗?”沐钰儿分析道,“毕竟梁坚是靠这篇文才被圣人钦点为状元,王舜雨却连入学资格都迟迟拿不到,自然心生怨恨。”
唐不言抬眸看她,一双眼在烛火下冷沁沁的:“且不说留下这篇文才是最重要的证据,凶手为何藏起来,再者,梁坚应试的并非这篇文。”
沐钰儿不解。
“王舜雨学问是不错,梁坚那篇文能看出他行文的风格,可到底不是他写的那篇文。”唐不言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指骨,缓缓说道,“梁坚这篇文文笔老辣,文采惊人,为他润笔之人一定是学问极好,颇有天赋的大家。”
沐钰儿皱眉:“也许就是他杀了梁坚和王舜雨。”
“杀人后又拿走最初的稿件,这样我们就不会发现此事,也查不到他身上,倒也说的通此事。”她去看唐不言,“你觉得是他吗?”
唐不言沉默,手指卷着一份卷子,另起一话说道:“这张卷子司直可能看出什么。”
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张卷子递了过去。
沐钰儿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头疼,老实交代:“我只识字,学问却是一般。”
杨言非凑过来接过去细看:“笔锋凌乱,内容似乎也是在胡言乱语。”
“他破题从刑狱开始,那承题开篇也是屈原的离骚‘从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可你看他这里却又开始叙述刑狱的弊端,这句‘匹妇含怨,三年亢阳,匹夫结愤,六月飞霜’这本该是破题的内容。”
沐钰儿犹豫:“会不会就是单纯不会写,写错了。”
“他每段论述中皆有一段本该是破题的内容,取第一字就是‘匹夫岂算生民死’,很难说是巧合。”唐不言的手指自那张被□□地到处都是折痕的卷子上一点一点滑下去,雪白修长的手指点着那个被拖出长长一笔的尾峰的‘死’字上。
狰狞不甘,悲泣长眠。
唐不言清冷平淡的声音在深冷寂静的子夜莫名令人打了个寒颤。
沐钰儿眉宇间冷色弥漫:“所以当时是凶手已经威胁他了,他这是留下信号给我们。”
唐不言沉默,揉着那张纸的边缘,很快便揉出毛边,他手指微顿,又小心把它抚平。
王舜雨家贫,除了要给博士批改的卷子,其余的押题作业并未用昂贵的宣纸,而是一张比较粗糙厚实的牙黄色纸张。
“那他为何不说。”杨言非沙哑说道,“那位魏博士不是很看重他吗,可以找他帮忙。”
唐不言淡淡说道,“不过是师生而已。”
“师父怎么了。”沐钰儿皱皱鼻子,强调着,“我倒是觉得是王舜雨不想牵连魏博士,毕竟能划去他名字的人一定位高权重,魏道普通人家出身,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前途,自然也是束手无策,若是再扯上科举舞弊,更是不敢让老师知道才是。”
唐不言垂眸看她,蓦地说道:“司直读书一般,想不到对老师还颇为敬意。”
沐钰儿立刻反击道:“别驾学问极高,老师心中爱宠,想不到师生情这般淡薄。”
“司直看不出也是伶牙俐齿。”
“别驾瞧着也不是尊师重道。”
杨言非被夹在其中,迷茫地看着两人眨了眨眼,随后小心翼翼地抽出试卷,打算远离是非之地。
“老大老大,找到了。”就在此时,张一倒腾着两条小细腿冲了进来,堪堪和转身准备离开的杨言非撞了个满怀。
张一看着瘦,劲倒是挺大,一下就把人撞了个踉跄,往后倒去。
杨言非背后就站着小雪人,沐钰儿眼皮子一跳,连忙伸手唐不言拉到身后,再顺手踢了一下桌子,抵着杨言非的腰。
谁知这一下,桌子上的酒坛摇摇欲坠,在沐钰儿的指尖伸到前,朝着杨言非手中的那张纸直接倒了过去,最后摔在地上壮烈粉碎。
一时间屋内安静无声。
随后是齐齐的几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就连一向巍然不动泰山的唐不言都变了脸色。
“我我我我,草。”杨言非手抖地拎起湿哒哒的卷子,嘴皮子都不利索了,“咋,咋办。”
沐钰儿立刻从夹子上抽出两块白布,其中一张平铺在桌上:“快,放上来。”
杨言非慎重地捧着卷子,谁知道这种搀了麻的纸张进了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了下去,眼看就要破破烂烂了。
“等会。”张一突然伸手拉着杨言非的手。
“祖宗啊,你干嘛啊,快松开啊,要碎了。”杨言非奔溃说道。
张一低下脑袋,仔细盯着那张字,小声说道:“高手啊,夹宣。”
沐钰儿原本拧着他后脖颈的手一松:“什么意思,仔细说说。”
张一激动抬头:“高手啊!这是双层卷!”
“双层卷是什么。”杨言非如此问道,但手上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纸张放在白布上,仔仔细细盖上另一张白布,企图把水分吸干。
“造假中有一种手法格外精细,足以以假乱真,那就是一些书画装裱大家才会的夹宣。如今洛阳流行很多张薄如蝉翼的宣纸叠加的纸,这样落笔不会晕染,而且干很快,显得字格外漂亮。”
张一掀开那张白布,端下来,视线和那张纸齐平:“这个人就是用了这个办法,你看这张纸都和外面外面的毛边纸不一样,他是有夹层的。”
沐钰儿蓦地想起之前王兆说起王舜雨为了赚钱造假过书画。
她和唐不言四目相对,各自看到对方眼底的惊疑。
只见案桌前的张一小心翼翼地搓了搓已经破碎,虚哒哒粘着纸张的表皮。
别说杨言非欲伸又缩的手,就连唐不言手指也忍不住微微蜷缩起来。
“搓开了。”张一拎着一条细细长长的月黄色纸张,仰头露齿一笑。
那点被错开的地方,露出一点格外单薄细白的颜色。
“是不是都要搓开。”沐钰儿准备上手也跟着搓。
“别别。”张一脸上把她隔开,“这玩意得用水一层层刷上去然后再掀开。”
“等会,我去拿个工具。”张一见了高手之作,一双小细眼愣是被睁大了,亮晶晶的。
唐不言仔细盯着那张纸,突然伸手。
“哎哎,干嘛不能搓。”沐钰儿连忙抓着他的手指。
唐不言立刻垂眸看着她的爪子。
沐钰儿讪讪收回手。一只手挡在纸张上面:“别看张一长得尖嘴猴腮的,但他画画可是精心练过的,画得极好,南市流通的假画都是十之六七出自他的手,他说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卖买物货,以伪易真,谓之白日贼,诈伪罪最高可是流放三千里。”唐不言慢条斯理地说着。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随后慢慢眨了几下眼,犹犹豫豫说道:“别驾律法读得很熟啊。”
“毕竟是老师爱徒。”唐不言看着她,眉眼弯弯,慢吞吞说道。
沐钰儿被人用自己的话顶了一下,不得不咽下苦水,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唐不言见那双琥珀色的瞳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像府中母亲养的那只狮子猫,雪白的毛发蓬松绵软,可一双眼却又格外明亮,每日都在捣乱的边缘试探,可闯了祸就开始无辜地看着别人。
“有些字有些奇怪。”他拨开沐钰儿的手,淡淡说道,
沐钰儿看着他的手指点着其中几个字。
“覆、盆、之、冤、伏、死、以、直。”一侧的杨言非跟着他的手指,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这几个字被特意涂了桐油,又上了一层薄薄的纸浆,遇水倒是显出来了。”唐不言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其中的‘冤’字,“好精妙的手法。”
“来了来了!”张一兴冲冲地捧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开始吧。”
所有人默契地给他让了位置,唐不言甚至贴心地把另一侧的油灯递了过来。
张一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惊恐模样。
“快点啊。”杨言非心急说道,“要帮忙吗?”
张一连忙开始低头干活:“我先把四角扫出来,你轻轻帮我按一下,夹层一般都格外薄,所以要小心。”
只见张一拿出一小碗水,还有一把格外小的刷子,轻轻在四个角涂了涂,用一种慎重的姿势缓缓加重力气,一层牙黄色的薄纸就被黏了起来。
杨言非立刻用手指轻轻按着,充当镇纸的作用。
张一神色凝重,立刻开始下一个位置,四个角很快都露出原本的样子,随后他在四角边缘一道有一道刷下去,时轻时重,直到烛火只剩下一半时,最后原本看上去本想一张纸的张,悄悄起了一个边。
“开了!”杨言非兴奋说道。
“帮我按着点,轻点,我要掀纸了。”张一放下小碗和刷子,深吸一口气地说着。
沐钰儿立马上前看去,就连唐不言也顺势靠了过去。
众人都摒着一口气,只看着张一手指沾了沾一点水,一只手用着一片被磨得格外薄的竹片,一只手小心掀开一点。
案几上的四根蜡烛悄悄灭了一根,第一层纸才被掀开,露出里面同色的夹层。
此刻,天色蒙蒙亮起,案几便的窗棂透进微弱的光来,照得那一行行整齐细小的字在水渍上细细地发着光。
“佛经总言生而自苦,独开停行,某五岁放牛,误听圣言,轻启学蒙,然家徒四壁,无以为继,苦思大病,后母为圆某愿,日夜煎熬,偶得侥幸入监学,然心茫然不止,天堑难越,苦难家母,国监之学,甲之□□,乙之蜜糖……去岁,慈母大病,误信梁坚奸计,欠百两巨款,迫做科举错事,前有债主追讨,后又奸人逼迫,世之不公,天道无亲,罪逆哀苦,无所告诉,某一生艰难,难以前行,惟能以死明志,以告正听。”
最后八字凌乱悲凉,幽愤哀茕,笔锋折断连横处泪尽血出,精神飞散,屋内众人沉默以对,陷入寂静无言之中。
张一怔怔地看着那些字,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那他能这么办?”杨言非垂下肩膀丧气说道,“一介布衣,孰知所诉。”
卯时的鼓声骤然在屋内响起。
天亮了,开市了。
沐钰儿叹气,看着血书后附着的卷子上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着的一月十日子时,第叁佰陆拾贰号,请于梁坚所托。
“这就是那张卷子吗?”沐钰儿问道。
唐不言点头,抬眸去问张一:“就是此张,卷子可以掀出来吗?”
张一被人这般问着,顿时生出要好好表现的无限热情,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好好好。”
沐钰儿盯着最上方王舜雨的自述失神,就连唐不言走到她身边都不曾发现。
“王舜雨写到……”
唐不言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沐钰儿连忙眨了眨眼回神,扭头去看他。
“他被梁坚设计欠钱……怎么了?”唐不言看着她的视线不解问道。
“你读书时别人也不会这样对你吗?”沐钰儿冷不丁问道,随后回神,嘟囔着,“肯定不会,你可是唐家小儿子,谁敢对你不好。”
唐不言沉默片刻,随后移开视线淡淡说道:“你让人去查查此事。”
沐钰儿嗯了一声,随后看向弯腰干活的张一,问道:“你刚才匆匆忙忙跑过来干嘛?”
张一扭了扭屁股,换个了方向掀纸,声音闷闷的:“兄弟们找到在南市捣乱的龟孙子了。”
“是谁。”沐钰儿精神一怔。
张一抬头,仔细想了想:“一个名叫紫云道士在三藏茶楼。”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怔:“南市惠道街的三藏茶楼?”
“对哦。”张一随口说道。
“说是年前有一个道士来饮茶,但神神叨叨,不见人也不讲课,却有源源不断地读书人来找他,结果十天不到的时间就不见了,本来以为是骗读书人的假道士,结果二月份的时候,有个读书人来闹,要退钱,说什么题目都是假的,被梁家人压下去了。”
张一满意地拎着那张薄薄的纸,和杨言非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干净的新宣纸上,打算一点点重新糊上去。
“兄弟们连夜去找那几个闹事读书人,结果发现都不见了,那个道士要逃,刚好被兄弟们逮回来了,应该就在牢里关着呢。”张一心不在焉地说着。
杨言非吓得手抖了一下。
“哎哎,小心啊!没吃饱饭啊,抖什么!”张一大喊着。
“三藏茶楼是梁王为陛下收揽佛家出众子弟办的雅阁。”唐不言的声音慢条斯理响起,漆黑的眸光落在她凝重的脸上,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是姜家啊。”他叹道。
作者有话说:
八比就是八股文的问题
夹宣是宋朝才有的东西,被我拿来用了!造假必备神器
明天上架子,不更新!
收藏一下我的预收吧QAQ《桃花色》.《庶女的科举路》
(1)长安城敬国公幺女白淼淼,娇滴滴的玉娃娃娇气包,碰不得,逗不得,说不得,说一句重话都要红眼睛。
还是个衰神笨蛋美人,衰别人的那种。
十六岁及笄以来,相看的小郎君来了一个又一个,结果个个突招横祸,最惨的一个腿都断了。
长安城众人:衰神!灾星!
敬国公众人:放屁,自己倒霉,怪我们淼淼,狗屁倒灶的玩意。
谁知一道圣旨,风尖浪口的白淼淼直接被赐婚,嫁给刚入住东宫的太子盛昭。
当朝太子,出了名的清心寡欲,高冷矜贵。
满长安的人都等着这位敬国公掌上明珠哭着跑回家。
哭倒是哭了。
还是当着众人面哭的。
雪白团似的小娘子坐在太子腿上,揪着他的衣服,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挂着要掉不掉的眼泪,故作凶恶,小脸通红。
“桃花酥,为什么不给我吃,嗝。”
当朝太子又哄又亲,再无平日的不近人情,揉着他的肚子,面露难色:“吃太多了,等会肚子又疼。”
盛昭冷宫出身,自小被兄弟姐妹欺负,性格阴郁自私。
他是众人眼中的烂泥,人人可欺,直到有一日,有人站在他面前。
“不许打他!”
小团子气呼呼地说着。
自此,他心中生出一朵阴暗无边的桃花劫。
(2)江芸芸一朝穿越,成了江家最不受欢迎的庶子。
生父不仁,嫡母不慈,兄长出色但寡恩,弟弟嘴甜却心坏,姐妹演戏极好。
笨蛋大美人生母被欺,爱哭软弱亲妹病重,连自己都即将被送给公主做男宠,眼看女扮男装的马甲岌岌可危,她不得不寻个出路——科举。
扬州人人都等着看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狗屁不通的江家庶子抱着鸭蛋哭着回家,却不曾想,这位平凡的庶子从不起眼的扬州解元到京城的会元,最后成了大明状元。
多年后,这位庶子更成了大明朝最年轻的一品首辅,至此身份显赫,世人崇拜,名留青史。
24 ? 金生案 ◇
◎动机◎
这件事情牵扯姜家要命, 不牵扯姜家也要命。
姜家不仅是洛阳高门姜家,更是陛下的姜家,是想要入住东宫的姜家。
“我知道, 不必别驾提醒。”沐钰儿没好气地说道,随后立刻过河拆桥,“昨夜辛苦别驾了,别驾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 就看到陈安生蹦蹦跳跳的跑来身影。
“老大老大, 昨天的送饭哥哥来接漂亮哥哥回家啦!”他站在门口,手里捻着一块糕点,边走边吃, 掉了一地的屑,属实有些惨不忍睹。
他背后瑾微正快步走来。
“三郎一夜未归, 夫人很是担心。”他站在门口,担忧说着。
唐不言眉眼低垂, 最后抬眸,轻轻应下:“知道了, 这就回去。”
瑾微闻言, 连忙展开大氅:“今日有些回寒,郎君切莫着凉了。”
沐钰儿站在大门前看着两人上了马车离去, 摸了摸下巴:“也怪可怜的。”
“这么有钱还可怜什么?”陈安生的脑袋探了出来, 眼巴巴地看着那辆马车, “我还没做过这个漂亮的大车车呢,什么时候可以摸一下啊。”
沐钰儿看着他吸着手指的模样,忍着额头抽搐:“任叔, 快把这个泥点子拉去洗手。”
任叔瘸着腿, 连忙拉着几个小孩去院子里洗手。
北阙虽然落魄了, 但地牢还是坚不可摧的。
沐钰儿悠悠达达去了最西边的地牢,地牢是用铜门铸成的,无坚不摧,刀砍不破,火烧不化,格外坚固。
一入地牢,视线立刻昏暗起来,她在台阶上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两个一高一矮,长相却是一模一样的守卫如鬼魂一般飘了过来。
“那人好凶。”
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只是一人义愤填膺,一人委屈巴巴。
“说自己是姜家的人。”
两人每一次说话几乎都是同步出声,一模一样的字,可偏偏,一个浑厚,一个尖锐,混在高挑空荡的牢房内显得格外诡异。
“我就把他打了一顿。”
两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就差在脸上写了‘快表扬’的字。
沐钰儿失笑,自怀中掏出两颗糖,一人一块放在他们手中:“真厉害,我去看看他们。”
“右边第三间哦。”两人齐齐转身,同时笑眯眯地目送她离开,在墙角昏暗的烛火照亮下,一模一样的嘴角弧度配上常年不见天日的无神双眸,顿时显得阴森恐怖起来。
牢房内的火把不甚明亮,只零零散散地点了几把,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在安静的牢狱内越发可怕。
还未靠近右边第三间的屋子就听到里面碎碎念的咒骂声。
“你们抓我做什么。”
“我可是要进宫给陛下讲道的人。”
“你们抓错人了,我定要你们好看。”
沐钰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牢门前,那声音也逐渐大声,到最后都开始破音。
“你这些个臭.婊.子,竟敢打我,我定要把你……”
沐钰儿站在牢门前,一侧的火把幽幽照亮她的侧脸,她微微一笑,和和气气问道:“把我如何?”
那声音骤然一断,紫云道士就像被掐着脖子的鸭子,脸颊到脖颈迅速涨红,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你,你是……” 紫云道士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问着。
“北阙司直沐钰儿。”
沐钰儿声音含笑,看着他时,甚至还弯了弯眉眼,瞧着格外好说话,可那道士却是瞳仁倏地一缩。
“你在南市闹事前打听清楚南市是谁的地盘了吗?”沐钰儿伸手扒拉着那条黑粗的锁链,漫不经心地问道。
紫云道士梗着脖子,咬牙不再说话。
沐钰儿纤细的手指轻巧地抬起沉重的长锁链,随后缓缓拖动,原本松松垮垮垂落在地上的锁链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那点长度被一点点绷直,最后露出道人脖颈间的那套完全禁锢着脖子的项圈。
粗重的黑链子一端挂在门上,一段则是扣在犯人的脖颈处。
紫云下意识握紧脖颈处的链子,警惕地看着沐钰儿的手指。
手指再一点点收紧,这般慌忙在沉闷而窒息的牢狱间简直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钝刀,而举刀的人却在刀刃悬在最高处时不再下手,而是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这个状态,和他四目相对。
“嗯?”
沐钰儿手指微微一动,那条链子就被缓缓收紧。
紫云道士保养得益的雪白面皮上顿时涨得通红,伸手去扣那紧紧掐着自己脖颈的项圈,被迫仰起头来。
“上次有人在南市卖假药害了人,你猜怎么着了。”沐钰儿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挣扎的动作,慢条斯理地反问着。
紫云道士警惕地看着她,一反刚才的嚣张,沉默着不说话,眉宇间却是松了一口气,嘴角微微抿起。
沐钰儿挑了挑眉。
“我们打断了他那日收钱的手骨,如今大在岭南的路上,也不知吃饭了没。”
沐钰儿平日里很少发火,眉眼流转间甚至还带着一点懒洋洋的笑意,可此刻她依旧笑脸盈盈地说着话,可琥珀色的瞳仁被跳动的烛火光影泯灭着,便露出些许锐利,好似一只小憩的大猫在不经意间悄然睁眼。
紫云道士并未因为她的威胁而色变,反而露出讥笑之色,他年纪不小,留着修剪整齐的胡子,眼尾极长,眼皮耷拉时,显得阴鸷冰冷。
只见他咧嘴一笑,挑衅道:“那司直看看能不能杀了我。”
话音刚落,原本松垮垮搭在链条上的手指指骨猛地紧绷,那条死气沉沉的链子顿时活了一般,如悄然而至的巨蟒猛地收紧粗壮的蛇身,窒息般收紧人类的软肋。
紫云道人就像一只无力反抗的猎物,被蛇尾收紧抽拉,最后重重被绊倒,摔落在地上,狼狈地被人拖了过来。
沐钰儿的动作看似轻盈,好似那条重达数十斤的帘子不过是一跟轻飘飘的绸带,手臂看似不过微微用力,可他的脑袋已经顶着木门,站也站不起来。
“来了来了。”
一高一低的两道怪异声音异口同声在寂静的牢内响起,他们走路无声,就像飘过一半,随后长长链子被两人齐齐拉起,紫云瞬间被人吊在半空中。
令人窒息的失重感瞬间而来,逐渐稀薄的空气让他不得不喘着气。
“喘不得,不得喘,胡乱皆是罪,生死一瞬间。”
古怪荒诞的强调在空荡荡的牢内回荡,高高低低的声音此起彼伏,可随着一声又一声,到最后竟成了威严凝重的重声。
紫云道人的动作逐渐变小,视线中那个笑眯眯女人的模样也逐渐模糊起来。
脑海中光影浮现,到最后只剩下观中丹炉爆.炸前的哪一点刺眼光亮,喉咙间的血腥味反涌上来,却又因为脖颈间的那圈铁圈,弯弯曲曲地堵着,鼻腔间的空气逐渐稀薄,脑海中的那道光终于要趋于黑暗。
“礼毕。”一声高扬嘹亮的重音骤然响起,就像一把刀瞬间破开黑暗的夜色。
就在此时,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随后紫云道人被重重摔在地上,可随之而来的是数不尽数的空气。
他就像一条鱼在地上扑腾着,疯狂吸着空气,甚至连五官内流出的血都来不及擦去。
“为何不敢。”
耳边是一阵轻笑声,云淡风轻,和气温和。
紫云微微睁开眼,血气模糊间,只看到一双修长的手指搭在漆黑的刀柄上,一点又一点,就像刚才缓慢消失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出去,他吓得连忙移开视线。
沐钰儿眯眼看着他细微的动作,微微一笑,示意大高个打开牢门,缓缓踱步进来,居高临下直视着面前之人。
“你该不会以为那人,会来救你吧?”
紫云喘气的声音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枣红色袍子的衣角。
“他给了你再多的钱,也要有命花。”沐钰儿淡淡说道,“他通知你,却没有带你走,便是存了让你为他顶罪的心思。”
紫云心思一动。
沐钰儿蹲下.身来,看着他惊疑不甘的面容,声音缓缓放柔,温和说道:“你若是交代了,北阙至少能保你一条命。”
紫云吃力抬首,一双眼红色似乎要滴血。
“保命?”他咧嘴一笑,露出布满血的门牙,充满恶意地挑衅道,“你可知你对上的是谁?”
沐钰儿脸色未变,只是歪头,漫不经心说道:“三藏茶楼是谁开的,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紫云咯噔一声,见没有威胁到她,眉心紧皱。
“不论对上谁,也越不过这个?”她拨弄着紫檀木手珠,微微一笑。
紫云盯着她的手腕,突然变了脸色。
“你交代清楚了,北阙的地牢至少水火不进,事成之后,我送你离开洛阳。”沐钰儿起身,冷淡盯着他陷入抉择的侧脸,笑说着,“你若是不成,我现在便放你出去。”
“只是你如今这样子,不知那些人信不信您这般硬骨头,熬了北阙的酷刑。”
她意味深长说道,随后立刻转身离开,竟然连着大门都没关,所设陷阱堂而皇之,偏又令人无法拒绝,她一走,那两个诡异的高低狱卒也紧跟在着她身后离开,眸光再也不曾落在他身上。
紫云心中天人交战。
北阙威名太盛,无人不知,他,不,应该是那些人真的信他能熬过去吗。
“是,是我。”
背后猛地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沐钰儿脚步一顿。
一旦开了口,所有事情都变得简单起来。
“我原一个读书人,只是屡次不中,便半路出家当了道士,这次从扬州来洛阳讨口饭吃,有一日有个年轻人突然找到我,要我给他办个事情。”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紫云整个爬到角落里蜷缩起来。
“他只需要我去三藏茶楼故作玄虚,只要有人问我要东西,我就把他早已写好的锦囊给他们,一个锦囊一百两。”他话锋一顿,淡淡说道,“我是事后才知道,他叫我给的是什么。”
沐钰儿并未回头,昏暗的光笼在大红色的袍子上,露出影影绰绰的斑驳痕迹。
“只有一人是不同的。”紫云靠在黑漆漆的墙面,盯着头顶若隐若现的光亮,仰头想起那日的情形。
—— ——
三藏茶楼热闹却安静,所有雅间的推门上都倒映出重重人影,熏香袅袅,昂贵的金箔不要钱一般贴满墙壁,名画雅字随处可见,正中的假山造景,飞泉之下,锦鲤摆尾。
紫云坐在最西边的一间青竹屋内,不知送走了第几批学子,满当当的白银整整齐齐摆放在他手边,明明是触手可得的位置,他却不敢伸手,只能贪恋地看着。
“那人等会就来了,七尺长短,穿着湛蓝色的云锦,高壮白皮,扬州口音,他疑心重,你且小心应付。”
就在此时,屏风后传来一个倨傲的声音。
——是那贵人的小厮。
紫云连忙点头应下,认认真真摸了一下胡子,理了一下衣襟,没多久,三藏茶楼的仆人就敲响房门。
绸缎木门框上倒映出两个身形。
“大师,有贵客拜访。”仆人谦卑恭敬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紫云轻轻嗯了一声:“进来吧。”
推门被轻轻推开,仆人身后站了一人,穿着湛蓝色,绣着几簇花纹的云锦,身高六尺左右,脸皮微白,是一个书生斯文长相,可偏偏眉宇间倨傲自矜,完全冲散了读书多年的斯文气。
“你就是紫云。”他踏入大门,毫不客气地问道。
紫云和颜悦色点头,为他倒了一盏茶,脸上悲悯淡定,云淡风轻,可心中却可怜地看着面前这个骄傲的读书人。
——也不知怎么得罪那位贵人了。
“你的东西保证是真的?”那人直接问道。
“若是你信自然就是真的。”紫云开口,声音不慌不忙,充满出尘悲悯。
“你一个出家人还干这些事情。”那人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最后目光落在他身边那一叠叠,完全不加遮掩的白银上。
“阁下不是也是一介读书人吗。”紫云看着和善说话却不客气。
那人顿时阴沉下来。
紫云毫不畏惧,只是故作随意地点了点一侧的银子:“钱货两讫的买卖,端看阁下了。”
那人眉眼细长,眼皮耷拉时便觉得阴郁甚至狠辣。
紫云眉眼半阖,不动如山。
“成交。”
直到紫云将手中那盏茶喝完,盯着他被摸出细线的袖口,那人才呲笑一声说道:“不过一百两,拿来吧。”
他自袖间掏出一个荷包,荷包用的是更贵的织云锦,只是花纹是最简单的流云纹,顿时让这块昂贵的布料逊色不少。
紫云也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紫色香囊,那香囊看着不起眼,可在日光下一照,隐隐闪着流光。
两人互相僵持没有动。
紫云扬了扬眉,似笑非笑说道:“阁下这生意如何做。”
他下巴微抬,只是伸出食指点了点一侧放着银子的托盘,看着他淡淡一笑。
那人握着香囊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手腕一动。
咚的一声,香囊直接把整齐码好的银子打得七零八落。
紫云哂笑,手中的紫色香囊也顺手扔到他怀里,端起茶盏淡淡说道:“清了。”
那人紧紧握着手中的香囊,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雅间很快又安静下来,屏风后传来一声得意的笑。
—— ——
“那人长和模样?”沐钰儿右侧瘦高个转身问道,与此同时,左侧的矮胖自怀中掏出几张画。
紫云并未低头来看,仰着头缓缓闭上眼:“我知他是谁。”
“是谁?”两人齐齐呵问道,声如雷贯,耾耾震耳。
紫云嘴角露出痴痴的笑意:“长安二年朱雀大街上头名打马的状元郎。”
沐钰儿目光一凝,漫无头绪的案子在此刻终于露出一丝大白天下的端倪。
牢内安静得只剩下两侧的烛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成状元了。”紫云陷入回忆中,喃喃自语,“是状元啊,到底是害他还是帮他。”
沐钰儿转身,大红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照下冽而过,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瞳仁倒影着光亮,隔着幽深黑暗的走廊看向角落里的人。
“他得到你想要的?”她故作漫不经心的试探着。
“只有那一份卷子是真的考题,只有这一份。”紫云倏地睁开眼,冷冷注视着面容隐晦不定的人,“我在三藏茶楼呆了三日,共卖出一百六十一份卷子,收到一万六千一百两白银。”
“只这一百两,是真的。”他目光充血,瞳仁大睁,“我怎么就不信呢,我是看过两份试题的,若是信了……”
他喃喃自语,陷入癔症之中,神色越发痛苦。
“那人是谁?”沐钰儿的声音在空荡荡狱内似钟如浪,瞬间打断他的癫狂。
紫云怔怔地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我说了,司直可以让我无罪。”
沐钰儿冷冷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北阙可以保你安然离开洛阳。”
紫云讥笑一声:“谁杀我都可以?”
“自然。”沐钰儿冷凝说的。
“若是,陛下呢。”他紧盯着沐钰儿,缓缓说道。
高矮狱卒脸色微变。
沐钰儿沉默,那双眼就像一眼能看到人心的镜子,淡淡说道:“陛下不会拿你顶罪,且你未犯下滔天大罪,北阙从不食言。”
紫云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嘴角弯起,摸了一把淌在脸上的血,整张脸宛若被浓墨画上一般:“你过来,我与你说。”
“放肆。”高低齐音怒而响起。
沐钰儿沉默片刻,竟真的朝着他走去。
“老大!”
“她是为你们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紫云漫不经心说道,眸光中带着兴奋之色,紧紧盯着逐渐走近的人。
—— ——
“怎么样?”暗牢门口,张一一见人出来就立刻围了上去。
“他交代了吗?”杨言非也跟着问到。
沐钰儿骤然见到了日光,忍不住眯了眯眼。
张一连忙用手搭棚给她遮光,嘴里碎碎念着:“不会是个硬骨头吧,还是这事其实和他没关系。”
沐钰儿摇了摇头,适应了日光,这才拨开他的手:“是他,你让人去道观里搜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还有……”
她一顿,龇了龇牙。
杨言非警觉问道。
“你觉得我进得去姜家抓人吗?”
张一呆呆地啊了一声,杨言非愣愣的看着她,随后倒吸一口冷气。
“真的和姜家有关?”他忍不住压低嗓子,“这,这事要不要先禀告陛下啊。”
沐钰儿眼睛一亮,可很快又皱了皱眉:“你觉得我这么跟陛下说会不会不太好。”
杨言非一脸同情地说道:“能喘着气出来都是老天保佑。”
姜家可是陛下的母家,这些年纵着宠着,为他们保驾护航,只要不犯七大罪,都是高举轻放的架势,就连东宫都要避退几分。
沐钰儿立刻眉心紧皱。
“真的和姜家有关?”杨言非嘴皮子吓得都瓢了一下,“不,不会是姜祭酒吧。”
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说道:“要是姜则行如此拎不清,我现在就得去挑墓地埋哪里比较方便,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
杨言非叹气:“还好不是他。”
“不可能是他。”沐钰儿笑说着,“姜则行嚣张跋扈,却并非愚昧蠢笨之人,如今洛阳这般情形,他不动才能赢得更多的机会。”
杨言非小心翼翼“你说陛下是不是真的打算立……”
沐钰儿摇头:“君心难测,你我切勿摊入这摊浑水,你昨日一夜没睡,都去休息吧,我去想想怎么见到姜才。”
杨言非点头,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回去了,有事情一定要叫我。”
“知道了,张一你去查姜才平日里都是在哪里出现的,把人给我盯牢了。”她随意挥手,随后吩咐张一去打探姜才的消息。
三人很快就分道扬镳,沐钰儿溜达出了北阙大门朝着南市走去,结果一走进南市就闻到烧鹅的味道,顿时饥肠咕噜,脚步一拐,去了人家的棚子下。
“哎,客官要什么!”店家见了客人,热情问道。
沐钰儿挑了个位置,乖乖说道:“来一份烧鹅,再来一碟桂花糕。”
店家不好意思说道:“客官好记性,只是这桂花糕原本就是春闱前后才备下的,如今科举结束了,这糕也不买了。”
沐钰儿了然。
桂花糕又名广寒糕,有蟾宫折桂的意思,不少读书人都会自己吃或赠送他人,以求“广寒高甲”的口彩。
“那算了,有什么填饱肚子的送上来一份即可。”沐钰儿好脾气说着。
“好了!”店家立马应下。
沐钰儿眼巴巴地看着他打开一个黑色的砂锅,一大只鹅被竹筷子架起,并没有直接接触水,鲜嫩的鹅肉成了诱人的红玛瑙色,刷了一层蜂蜜的表皮通红酥香。
盖子一打开,香味便迎面而来。
一侧有几个客人用方言聊了几句,那老板竟也顺着话说了几句,沐钰儿笑说道:“老板是顺德人。”
店家惊讶说道:“客人听得懂广州顺德话。”
沐钰儿眼睛微亮:“那这个大鹅就是传说中的乌鬃鹅吗。”
店家大喜,惊讶说道:“客官竟知道,没错,这正是乌鬃鹅,乌鬃鹅肉厚骨小,肥腴鲜美,小人原先在长安时这鹅经过陆路死得快,便用了寻常大鹅,烧起来总少了点滋味,今年运气好,老家那边来了一批商人打算在洛阳扎根,带来了鹅苗,某租了个地方,如今都是自己养的。”
沐钰儿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好事。”
“可不是,今年读书人都是跟着各地商会一起来的,带了不少家乡的东西,小店之前的生意还多亏了这些读书人光顾。”店家随口说道。
“您的烧鹅,这是两个炒米饼,也是南边的特色,直接用白糖来和粉,然后用饼模压制而成,最后放在炭火上烘烤,很是不一样,外面都吃不到。”
沐钰儿看着微微焦黄的糕点,笑着点头:“闻着真不错。”
“咦,沐司直。”背后传来一个惊疑的声音。
沐钰儿扭头看去,就看到一学子打扮的人穿着青色袍子,一手拎着被草绳捆绑的石料,一手提着个包裹,站在棚子外,一脸惊讶。
——隐隐有些眼熟。
“某是国子监的学生王兆。”那人像是明白她的为难,面带羞涩说道。
沐钰儿焕然大悟,自来熟招呼道:“可用早食了,一起吗?”
“又来吃早饭了,快来。”店家见了人,熟稔说道。“老规矩是不是。”
“正是,麻烦店家了。”
“你是顺德人?”沐钰儿随口问道。
“小生是番禹人,只是八岁后随父母在洛阳生活,小时候随祖母祖父在番禹常吃这口滋味,来洛阳后许久没吃到这般正宗的烧鹅了。”
“原来如此。”沐钰儿笑说着,顺手送了一块糕点入口。
王兆顺势走了进来,坐在沐钰儿对面,手中的石料落在地上甚至还扬起一阵灰。
沐钰儿笑说着:“王学子瞧着文气,力气还挺大。”
王兆长得颇为斯文俊秀,一笑起来,眉眼弯弯。
“小生是书学学子,除了日常练字悬腕,还有刻章,石雕的功课,久而久之也就练出来了。”
沐钰儿想起昨日唐不言说的话,便也状似熟悉地接下去:“听说书学每七天就有一个雕刻作业,这些石料都是自费的,想来花费甚多。”
“家中做生意,倒也负担得起。”王兆斯斯文文说道。
两人说话间,店家端着王兆的吃食送了上来:“您前几日叫我糖饼,我研究了一下,也快出锅了。”
沐钰儿耳尖:“糖饼,可是扬州特产的那种,用糖水和面,再用筷子把面饼夹入油中煎炸,绘制成饼状的那种软锅饼。”
店家听得啧啧称奇:“哎呀,贵人好见识啊,正是如此,说的分毫不差,只是小人也不曾做过,每次饼都做的有些硬,早些拿出里面的粉又没熟。”
沐钰儿砸吧了一下嘴,似乎回味着味道:“大概是油那边出了错,要烧热之后在翻入,再反复给它翻面,微微金黄色就可起锅了。”
“司直也懂这些灶台之事。”王兆惊讶说道。
沐钰儿扣扣下巴,不好意思说道:“不太懂,但会吃。”
“原来如此,饕客好厉害。”店家取了经,满意离开。
“你不是广州人吗,怎么还吃起扬州的甜食了。”沐钰儿笑问道。
王兆只是笑了笑,眼波闪烁光泽,一看便是春心萌动。
沐钰儿了然,打趣道:“这根桃花簪真不错,花纹细致小巧,一看便是南方的样式。”
王兆一张脸顿时红了起来,半张脸埋了下去:“只是在南市随便买的。”
“哦。”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满脸揶揄。
幸好店家很快就把东西端了上来,两人也不再多话,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这只鹅表皮用蜂蜜拌酒涂了再烤制,鹅肉烂如泥,汤汁也鲜美,怪不得你时时惦记。”沐钰儿笑说着,“只是这肉也浸出咸味,当真厉害。”
王兆腼腆一笑,右眼处眼下的那点小红痣竟有些明显。
“因为鹅的腹内要用三钱盐,外加葱绞粉末用酒和匀后仔仔细细擦一遍,之后塞入一把葱,才上架的,之后蒸鹅时不能碰水,不过这些东西都是说得简单,我让家中厨子用了许多办法却始终做不出小时候的味道。”
“原来如此。”沐钰儿随意咬了一口炒米饼,状似无意问道,“我上次记得你好像和姜才关系不错。”
王兆连忙放下手中吃食,摆了摆手:“关系尚可而已,姜才人虽然骄纵了些,但本性不坏,只是学中都是世家子弟,各有各的傲气,这才传出不好的名声,他上次不是还同意让我搭车吗。”
沐钰儿笑着点头:“姜家子弟,总该是有些脾气的。”
王兆闻言笑了笑:“我刚才还看到他去了阳春街,路上看到一个小乞儿没饭吃,还给他扔了几块糕点,您瞧,他不坏的,只是脾气不好,再说了人本该就有棱角,不是吗。”
沐钰儿眼睛微亮,可声音还颇为随意:“他去牡丹阁了?”
牡丹阁南市最有名的红楼。
王兆一介读书人,被人这般大刺刺地问起,脸泛红晕,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某就不知道了。”
沐钰儿心中暗喜,正准备离开,就听到王兆有些犹豫的声音。
“德明的母亲病得很厉害了,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事情,冒昧请问司直,此事查的如何,若是快结束了,我们这些同窗商量了一下,为他送行入葬,他母亲之后也由我们共同赡养。”
王舜雨字德明。
“此事还未了解,若是结束了,会来通知你们的。”沐钰儿低声说道。
“邹博士一直被学院针对,祭酒铁了心想要赶他走,我们已经闹过一场,如今又发生这样的事情,现在众人心中都惴惴不安,还请司直体谅我们的心急之情。”他为难说道。
沐钰儿好脾气地点点头,随后故作随意地问道:“祭酒为何要赶邹博士走。”
王兆嘴角喏动一下,最后讪讪说道:“我也不知,监学中一向很多规矩,许是,犯了什么忌讳。”
沐钰儿了然。
邹思凯寒门出身,和姜则行不是一路的。
“知道了,我该走了,你慢吃。”沐钰儿擦了擦说,笑说着。
“等,等下,有件事某不知该不该说。”王兆突然开口,脸上浮现出一丝挣扎。
沐钰儿心中一动,声音立刻放软,笑说着:“若是想清楚了,自然可以。”
王兆不知在想什么,手中捏着的炒米饼都被捏碎了还不知道。
沐钰儿并没有催促,只是很有耐心地坐着。
“德明字写得好,我当次的雕刻作业是小篆,便想请他帮忙写几个字,走到西侧花厅走廊时,突然听到墙角下有人在低声吵架,正是邹博士和德明。”王兆艰难开口,“两人似乎在吵架,但声音压得极低。”
“司直大概不知,祭酒为了让学管更好管理学生,整个后院除了树和弯弯曲曲的游廊,之后是没有任何遮挡物,一眼就能看到后门处。”他眉心紧皱。
“因为都认识,所以我也不敢走近,只能躲在廊柱后面,但隐约听到名单,考试什么的。”
他声音一顿,再开口便更加艰涩沙哑:“德明读书格外认真,前几次皆以微弱的名次错过春闱,所以去年开始他便挑灯夜读,一日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到,加上魏博士的仔细教学,进步很大,第四次旬考时考到第二十三名,可十一月的选拔考却没有考中。”
沐钰儿眸光微动:“你是觉得今年监学选拔有问题?”
王兆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也许是失误,毕竟他压力太大,这也说不定的。”
沐钰儿笑着安抚道:“是这个理,不必慌张,然后呢。”
“没有了,他们很快就看到我了,后院并无遮挡的地方,我为了避嫌也不敢躲起来,只是背对着他们。”王兆明显没有继续说的欲.望,低声说道。
“那王舜雨可有对你说什么?”沐钰儿状似无意地问道。
“没有,落选之后德明一直心情失落。”王兆叹气,“他压力一直很大,听说还出入过赌场,我本打算劝他,还好最后他自己回来了。”
“王舜雨会赌博?”沐钰儿惊讶问道。
王兆摇头:“我不知道,那时正赶上春闱选拔,本就压力大,加上他母亲病得厉害,司直大概不知道,每当那时候很多人都会干一些出格的事情,德明也许就是憋不出发泄一下,后来也及时回头,没有染上恶习。”
沐钰儿蓦地想起那张血书上‘慈母大病,误信梁坚奸计,欠百两巨款’,短短几字,竟有这般原委。
“你和梁坚认识吗?”沐钰儿随口问道,“我听说两人吵过架,只是因为衣服吗?”
“梁实好性格有些,傲气。”王兆委婉说道,“因为德明弄坏了他的一件衣服,那衣服不甚名贵,他非说是德明翻看了,这才染上污渍,也反正便是不依不饶的,闹得动静很大,当时同窗们都说凑钱替德明还了,偏他只是抓着德明,最后吵得很不好看。”
沐钰儿直接问道:“我听说梁坚在学子中风评不好。”
王兆撇了撇嘴:“此人品性有些,不尊君子之法,且我听说他和脾气最好的邹博士都有过矛盾。”
“他和邹思凯有矛盾。”沐钰儿心中一动。
王兆抿了抿唇,随后连连摇头:“这我不清楚,我也是听说的,不说了,我该回国子监了。”
“我听说梁坚有个妹妹……”沐钰儿响起那群二世祖说的话,借机轻声而出,目光紧盯着王兆。
果不其然,王兆立刻变了脸色。
“司直,司直也知道。”他脸上流露出愤慨之色,“这人实在,实在,畜生。”
沐钰儿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
王兆垂头:“我只我不该口出恶言,可实在是气愤。”
“实在是梁坚太不是东西了。”他抬眸看着沐钰儿,嘴角紧绷,冷冷说道。
“他明明是靠自己的母亲妹妹为他付出心血才得以读书,上京赶考时借着要带妹妹来洛阳招夫婿的借口,心中却打着这种肮脏的主意,败类,真是读书人的耻辱。”
“所以他用他妹妹贿赂……”沐钰儿声音压低,“老师了吗。”
王兆脸上顿时狰狞起来,可很快便压了下去,沙哑说道:“我也只是听说,不敢妄言。”
沐钰儿心中震动,一条思绪飞散而过,许多散落的端倪很快便连了起来。
“不说了,我该回去了。”王兆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今日多说了几句,还请司直见谅。”
他起身,顺手拎起一侧的包裹,包裹的边缘散开一角,露出里面浅红色的流云花纹。
沐钰儿盯着那花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的身形彻底离开街尾,这才收回视线。
她在棚子坐了片刻,把刚才的话仔细理了理,心中微动。
若是邹思凯和梁坚有过节,那邹思凯便也有了动机,巧的是那人,他也正巧在曲园,王舜雨死的那日他也在学院,且此人身形高大,一手就能拎起石墨,最巧的是手,也正好受伤了。
可这也太巧了。
沐钰儿指尖点了点桌面,一个小乞儿立刻贴了过来:“去北阙让人查一下这个人。”
她在小乞儿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才起身离开,准备朝着南市牡丹阁走去。
牡丹阁是南市最大的花楼,一般午时后才开门,楼内的小娘子个个价值千金,非寻常人家不得入其门。
沐钰儿站在大门口看着紧闭的大门,守门的小厮远远就看到北阙的司直,心中打鼓。
“琉璃在陪客呢。”他小声说道。
沐钰儿扬眉,懒懒一笑:“不是还未到午时吗,怎么就开门了。”
小厮苦着脸,不敢说话。
“姜才在琉璃屋内?”
沐钰儿只上前一步,小厮忙不迭让开,随后跟在她身上,殷勤奉承道:“司直好厉害,姜三郎一大早点名要找琉璃,拦也拦不住。”
“怕是看了钱腿软了吧。”
沐钰儿踏上红艳艳的台阶时,钱妈妈匆匆而来,恰好听了这话,又见了似笑非笑的目光,立刻和小厮一起讪讪地不敢说话。
沐钰儿熟门熟路地来到三层楼的一间屋子前,屋内传来女人软言细语的撒娇,还有男子猥琐的笑声。
她伸手,懒懒敲门,显得格外彬彬有礼。
“打扰,北阙送温暖。”
作者有话说:
之后都晚上九点更新后,么么哒!
25 ? 金生案 ◇
◎挑食◎
屋内动静戛然安静下来。
沐钰儿有礼貌地等了一会, 这才推门进去。
一入内,浓郁闷热的香薰扑头盖脸涌了过来,案几边上一人抚琴, 一人衣衫半开。
沐钰儿目光清明,对着他们微微一笑。
正中穿着大红色薄纱的女子长了一双妩媚桃花眼,见了人只是拢了一下衣襟,笑说道:“司直怎么来了。”
沐钰儿颔首, 态度温和:“劳烦回避一下。”
姜才不耐烦说道:“找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少耽误小爷办事,别以为你是顾英的私生女, 就敢在小爷头上撒泼。”
沐钰儿笑容从容,毫不避讳地说道:“姜三郎让紫云骗了这么多钱, 现在又说自己不知道,如此过河拆桥也不好吧。”
姜才脸色大变。
“现在还耽误吗?”沐钰儿贴心说道。
花魁琉璃婀娜起身, 伸手拂过沐钰儿的肩颈,如水般温柔:“司直办了案, 可要来奴家这边喝盏茶。”
沐钰儿歪头, 伸手贴着她的腰,把人轻轻送了出去。
琉璃走前甚至贴心地关了门, 屋内很快就剩下沐钰儿和姜才一站一坐的对视着。
“姜三郎是打算在这里说清楚还是去北阙大牢说清楚。”沐钰儿脚步轻盈, 踩在色泽艳丽的长绒地毯上, 枣红色的袍子擦过缠绵的绒线,蹀躞银带上挂着的东西却并未晃动半分。
姜才沉着脸不说话。
沐钰儿好整以暇坐在他对面,腰间的长刀被横放在案几上, 手腕上的紫檀佛珠磕在刀鞘上发出金玉般的敲击声。
姜才的视线落在那串佛珠上, 他是姜家人, 又是小儿子,在家中颇为受宠,进宫比皇子们都勤快,这串佛珠的来源他一看便知。
“交代吧。”沐钰儿盘腿坐着,颇有点随意放荡,可那双琉璃瞳微微眯起时,偏又带着逼人的审视。
姜才有些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压着性子说道:“你会告诉陛下吗?”
沐钰儿嗤笑一声:“这就要看姜三郎到底干了什么事情。”
姜才牙关紧咬,生生忍住拍桌的冲动,最后只能握紧拳头,忿忿说道:“我真不知道,我说是巧合,司直信吗?”
沐钰儿扬眉,爽快说道:“不信。”
姜才把案几上的酒一饮而尽,狠狠砸在桌面上,好一会儿才说道:“梁坚这厮,贪婪奸诈,我是真后悔收了他的钱,把人带入国子监。”
沐钰儿哂笑,不置一词,继续安静听着。
“他入国子监后,闹得国子监天翻地覆,甚至还骂我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别说是王舜雨这般的穷穷光蛋,就是陈欣这种杂碎也不放在眼里,有一次竟然当众给我爹难看,差点让我爹被陛下责罚,若非公主殿下求情……”
沐钰儿扬眉:“他这般大胆,你就没有想过别的办法。”
“自然想过了,每每我找到机会整治他,偏又被他逃了过去,是有几分运气在的。”姜才丧气说着。
“运气?”沐钰儿嘴里念着这个词,心中却蓦得想起唐不言说起的一件事情。
——我把他的名字自名单中划去,却不知道他为何依旧上了洛阳春闱的册子。
“是啊,可不是运气。”姜才咬牙切齿,“这龟孙子用自己的亲妹子做买卖的勾当,当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可偏偏被他搭上了不少人,邹思凯这样的人不是也被他弄了一处仙人跳,上了贼船,就连公主府的二管家都被他勾搭上了,要不然,他哪来这么多钱。”
“邹思凯!”沐钰儿心中一动,“如何仙人跳。”
姜才嘟囔着:“我哪知道,梁坚那王八蛋自己说的,反正是完完全全把人拿捏住了,他的卷子就是邹思凯给打磨的。”
沐钰儿捏着指骨,昨夜那张卷子上的疑云依旧悉数浮出水面。
梁坚先是借着王舜雨缺钱的事情,把人哄去赌钱,逼着他欠自己一百两赌款,之后在拿到姜才考题后让王舜雨写下初稿,之后逼迫被他仙人跳的邹思凯打磨行卷。
邹思凯年少成名,才思敏捷,就连唐不言都要夸一声的人,想必确实才学出众,也担得起卷子上构思惊奇四字。
沐钰儿垂眸,淡淡说道:“先说说紫云的事情。”
“紫云就是一个穷书生装神弄鬼,但长得颇能唬人,我就给他钱让他帮我教训一下梁坚。”一说起此事,姜才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沐钰儿似笑非笑:“阁下教训人的方式,就是给他今年的春闱考题。”
姜才气得咬牙,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而且陷入诡异的沉默。
沐钰儿心中微动,眸光紧盯着面前之人,手腕上的佛珠被褪下,放在他面前。
“陛下今年开设文武双科,要的是一个青史留名,万世歌颂,此事已经牵连甚多,前脚是扬州别驾唐不言,后又死了一个状元,一个进士,一个学子,如今更是涉及科举舞弊,想必此事,便是您的父亲梁王也不能全身而退。”
沐钰儿声音不急不缓,却像一把软刀子轻轻割着姜才的心,只让他脸色发白,面露恐惧。
“你若是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姜家毕竟是陛下母家,梁王是陛下亲侄,这些年陛下为姜家颇费用心,这件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沐钰儿话锋一转,徐徐说道。
姜才抬眸,一双眼弥出血丝:“当真?”
沐钰儿静静地看着他:“这是最好的办法。”
姜才面色青白交加,盯着案几上的香炉,好一会儿才抹了一把脸,脸上再无傲气,颓废说道:“我也是被人骗了。”
屋内的沙漏发出叮咚一声,瞬间打破屋内的寂静。
姜才开了口,后面的话便说得轻松起来。
“我爹是今年的主考官,我就想着用这个事情赚点钱花,当日礼部送了不少试题来,因为考题要陛下最后定,所以我只是溜进去随便抄了一个。”
“我当时把所有题目都翻了一遍,我确定没有今年考题的选项!”他强调着,“今年考题是陛下钦定,便是说破天也说不到我泄露科举题目上。”
他玩世不恭地讥笑着:“反正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每年都有这样的事情,且之前都是上百两的买卖,我可是从考卷里抽出来的,比那些人真才实学多了,才收一百两,可不是给他们极大的面子。”
“我听说事后又来人闹事?”沐钰儿问道。
姜才随意说道:“蠢货一个,也不看看那地方是他这种人可以去的吗,现在还在洛阳府关着呢,再说此事他们也不敢声张,买卖考卷,他们以为自己脱得了干系,还不是得咽下这个苦果。”
“梁坚的考题是谁出的,你为何又要给他另外一个考题。”沐钰儿对这种世家做派早有耳闻,只是每次听着都觉得窝火,不得不冷着脸转移话题问道。
“就是有人跟我说,万一我运气好,抽到真的考题呢,怎么也不能便宜了梁坚那畜生,后来我们就随口想了一个。”姜才漫不经心说道。
沐钰儿揉着指骨的手一顿,坚持问道:“谁跟你说这话的?”
姜才不耐烦说道:“我哪里记得。”
“那题目是谁出的?”沐钰儿坚持问道。
“我哪知道,世人谁不知道我爹如今的困境。”姜才眸光一转,看着沐钰儿讥笑着,“本来就是打算为难他,我管他是谁出的题目。”
“可偏偏那题目中了。”沐钰儿冷笑,“阁下不觉得奇怪。”
“我就说梁坚那王八蛋自来运气就好,真是见鬼了,这样都能被他撞大运撞到。”姜才握紧酒杯,愤愤不平说道。
沐钰儿眸光打量着他,心知他并未完全和盘托出。
——能让姜才这等眼高于顶的纨绔维护的人到底是谁?
“此事闹大了,姜家也保不住您,阁下不如把事情交代清楚。”沐钰儿试探着。
姜才冷笑:“这可怪不得我,若非他们心怀不轨,哪里能被我有机可乘,说来说去,不过是怪自己贪心而已,便是闹破了天,小爷就不信能把我怎么样。”
沐钰儿讥笑:“阁下背靠姜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却要怪这些用邪门歪道为自己搏出一个出路。”
姜才抬眸,眸光傲气冷淡:“那就怪他们投不了一个好胎吧,国子监受家族荫蔽的何止我一人,国子学三百学生,太学五百,四门学五百,哪个不是如此,就连那位唐家雪娃娃,你以为当真是靠自己的才学考上去的。”
沐钰儿面容冰冷,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脚踩着用百姓血肉铸成的金砖,手一伸就能碰到星光灿烂的银河,嘴里却厌恶其余赶上他们的人。
“百姓中有梁坚这样阴险诡谲之辈,便有王舜雨脚踏实地往上走的人,世家子弟怀中有阁下这般冠冕堂皇,自作恶事不以为耻的人渣,自然就会有唐不言这等靠着真才实学上去的贵子。”
沐钰儿淡淡说道,嘴角微微勾起,反讽道:“你如何与他相比。”
姜才脸色大变,蹭得一下站起来:“混账东西,你这个贱.人,竟敢骂我。”
沐钰儿面不改色,身形镇定:“阁下难道敢做不敢当,你知道自己闯出大祸,便擅自划走王舜雨的名字,你敢说此事不是你做的,你爹几次三番逼迫想要让邹思凯离开国子监,不就是为了掩盖你的罪行。”
姜才脸上闪过一丝心虚慌张。
沐钰儿目光如炬,琥珀色的瞳仁就像出鞘的利剑,指日则光昼暗,冰冷锐利:“阁下眼中所有人不过是蝼蚁,可蝼蚁尚有憾树之心,你为了一己之私,毁掉的是一个五年来不曾喘过一口气的学子,是一个自小挑灯夜读的博士。”
“他们终究会让你们的傲慢付出代价。”沐钰儿冷冷说道。
姜才狞笑着:“一群蝼蚁,还能给我翻天不成,我是划了王舜雨的名字,那又如何,怪就怪他运气不好,被梁坚设局骗了,做了他的代笔,我总不能顾惜他,让我自己为难吧。”
“所以你就逼死他?”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姜才一怔,随后大怒:“我杀他做什么,我便是把他送到陛下面前,你看陛下是信我还是信他。”
沐钰儿仔细打量着他,姜才并非能藏着心思的人,他此刻的愤怒却不是因为心虚,是真的觉得被侮辱了。
“王舜雨和邹思凯关系如何?”沐钰儿移开视线,淡淡问道。
姜才不耐说道:“我怎么知道,司直要搞清楚,国子监虽是学校,但自来就有三六九等之说,这些人便是爬到我面前,也不值得我多看一眼,我怎么会关心他们的事情。”
这话难听,却也是这些贵族子弟常用的做法。
“那日你为何不去探花宴?”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有什么好去的,我一看到梁坚那无耻嘴脸我就头大。”姜才口气烦躁说道,在屋内来回打转。
这个理由有些离谱,但沐钰儿倒是相信了。
毕竟姜才的性子要是真的贴上去才真的有鬼。
“人不是我杀的,梁坚得罪这么多人,谁知道会不会是仇杀,那个王舜雨就是自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另外那个谁,我见也没见过,我这次说到底也不过是假借春闱做了一笔买卖,你就是把此事说个陛下听,陛下最多只是责罚我几棍子而已。”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杀了梁坚。”相比较姜才的气急败坏,沐钰儿镇定问道。
姜才算是看明白北阙的人有多难缠了,不得不来回踱步着,绞尽脑汁地想着:“若是王舜雨没事,那肯定是王舜雨杀的,梁坚这人真不是东西,王舜雨成绩好,就整天给人使绊子,若不是魏道和邹思凯护着王舜雨,只怕早就被梁坚逼死了。”
沐钰儿点头:“可他死了?如今嫌疑人最大的是您。”
姜才气得差点仰道:“不是我!不是我!你现在叫我去想王舜雨那衰神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邹思凯还挺有可能。”姜才脚步一顿,越说越起劲。
“梁坚手里有邹思凯的把柄,邹思凯之前当了七.八年助教,谁知道运气好,文章得了陛下和公主的青睐,这才狗屎运地当上博士,不然我爹早就把人赶走,她能走上这一步肯定不会让梁坚爬到自己头上,置之死地才是最有利的。”
沐钰儿眼睫微动。
姜才的话粗俗但有道理。
“至于能把王舜雨逼死的人,这位他敬重的老师才最有可能,要我看邹思凯瞧着温和,却是心机深沉之辈。”
沐钰儿拨动着佛珠的手一动。
“为了前途,为了掩盖那张卷子,说不定杀了人,以绝后患,而且那日探花宴,他也去了的。”姜才一拳抵在掌心,激动说道。
沐钰儿心中微动。
——昨夜侍卫的口供中,邹思凯确实自宴会中出去过。
姜才一口气说完,喘着气,阴鸷地盯着沐钰儿:“司直都打听清楚了?我能走了。”
沐钰儿点头,慢条斯理说道:“去吧,若是阁下还有其他要交代的,欢迎来北阙。”
回答她的是,姜才摔门而出的声音,楼下传来钱妈妈夸张的声音,还有几声被踹的哀嚎声。
“你怎么好端端来招惹那个煞星。”背后传来一声软软糯糯的声音。
正是去而复返的琉璃。
沐钰儿漫不经心地带上紫檀佛珠,随手拨弄着,不经心地说道。“自然是有事。”
琉璃开窗户散味,随后走到她身侧,紧挨着她坐下,伸手去勾她的发带:“是不是曲江死了的那个状元,那日姜才听说出事了,屁股才刚坐下就跑了。”
沐钰儿动作一顿,侧首问她:“他常来?”
琉璃眯眼一笑,桃花眼顿时眯了起来,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来的啊,只是我素来看不上他,但耐不住他砸的钱的多,我吊了这么久,也该收网了啊。”
沐钰儿垂眸。
“哎,小钰儿怎么不高兴啊。”琉璃伸手去掐她的脸,娇气地贴过来,“你啊,小姑娘家家想得就是多,我比你还大呢,不需要你为我操心啊。”
“你可曾见过他带谁来过。”沐钰儿问道。
琉璃歪着头仔细回想着。
“那可多了,这些人来了就闹哄哄的,只一月初的时候,这大傻子带着一个读书人来,那读书人好奇怪,见了我就坐在角落里就听着小姐妹们弹琴,安静得很,瞧着就不是一路人。”
她靠近沐钰儿,尖尖的下巴搭在她肩上,一双春水潺潺桃花眼闪烁着光:“我瞧着那人是心中有人。”
沐钰儿想了想,突然指了指右眼一处的位置:“是不是这里有一颗小黑痣。”
“咦,你认识。”琉璃笑说着,“对哦,就是他,小乖乖,我靠近他,他还脸红。”
沐钰儿闻言笑了起来:“你这样的人靠近谁,谁不脸红,最近钱妈妈可有为难你。”
琉璃皱了皱鼻子,艳丽妩媚的脸颊便露出一丝可爱的稚气。
“哪敢啊,有你这个北阙司直给我撑腰。”她伸手去揉沐钰儿的小脸,“这几日风吹日晒的,都粗糙了,给你的雪花膏涂了没。”
沐钰儿叹气:“忙得很,哪里时间搞这些,再过一天没查出凶手,脑袋都要着地了。”
琉璃也紧跟着叹气,蹭了蹭她的脖颈,娇滴滴地笑说着:“那我就跟你一起,黄泉路上给你唱曲听。”
“盼着我好点吧,我得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沐钰儿把人推开,愁眉苦脸说道。
琉璃在背后悠哉哉地嘲笑着,可偏偏如燕语泥喃,软糯悦耳:“小郎君喜欢琵琶还是箜篌哦,侬先烧一把哩。”
沐钰儿快步出了牡丹阁,站在忙碌的阳春街正中的位置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
她是相信姜才的话。
姜家身负浩荡皇恩,这才养的姜家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一个科举试题的案子确实不需要他们杀人避祸,这事在他们眼中和吃饭喝水一般,不值一提,就算真闹到陛下眼前,陛下也不过是高举轻放。
陛下暮年,东宫却动荡难定,国朝人心震动,陛下钦点文科考题,又开设武举,此举背后的深意,绝非一个姜才能想到的,这个考题或许真的是意外。
沐钰儿想起那日黄昏下,这位年少成名的邹博士温和的面孔。
——邹思凯。
她心思凝重,脚步朝着国子监所在的归义坊走去。
“好多蚂蚁啊。”小孩尖锐的叫声骤然响起。
沐钰儿顺手顶了一下一直后退的小孩,顺势看去:“小心。”
只看到角落里不知谁掉落了一块糖,爬满了蚂蚁,甚至还爬到小孩身上。
小孩吓得吱哇大叫。
“没事,蚂蚁而已。”沐钰儿顺手给小女孩掸去。
小女孩叹气,捏着一只小蚂蚁,奶声奶气说道:“小蚂蚁真不听话,干嘛爬到囡囡身上。”
沐钰儿笑眯眯地捏了捏小女孩圆圆的发髻,目光自那种黑黑的蚂蚁上扫过,视线猛地一顿。
——蚂蚁。
王舜雨柜子上的蚂蚁。
邹思凯家中药店上的蚂蚁。
——“……老百姓把这些草药送来时品相就不太好,邹大夫心善都照价给了,谁知这里有一个缺德的,不知是不是上山采药时,顺便采了蜂巢,好多蜜洒在草药中,也不说一声,赶上这几日又潮,第二天就爬满蚂蚁,还好我们的药店早早就防备这些,地上一向撒了很多石灰……”
石灰?
沐钰儿蓦得想起王舜雨屋内那一层层细灰。
原来那是石灰,本以为多日不曾打扫的灰烬,现在想来王舜雨这般整洁的性子,地上怎么会都是细灰脚印呢。
沐钰儿心神一冽,立刻抬脚朝着国子监所在的归义坊走去。
小姑娘蹲在地上盯着那群蚂蚁,好一会儿又站起来朝着角落里的人走过去,仰着头,嘴里碎碎念着:“我的糖呢。”
带着黑色斗笠的男人伸手,一双瘦长枯白的手捏着一块桂花糖。
“给。”
那人的声音沙哑冰冷,就像砂砾磨过心尖,听的人心中战栗,可惜面对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便浑然不觉。
国子监的大门近在咫尺,千牛卫并未撤离,三步一岗,禁卫森严,沐钰儿犹豫一会,却从一条小路进去,打算从后门绕进去。
只是没想到刚走进那条小巷,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也恰好停了下来。
驾车的人一见到不远处站着的人,顿时拉下脸来。
沐钰儿眯了眯眼,只看到车壁上一朵凛然绽放的梅花在惶惶午后晖光中熠熠生辉,以及一张拉长的臭脸。
瑾微一见她,一张脸能拉这么长也实属少见。
沐钰儿心中感慨,腿上却不马虎,快步上前,惊讶说道:“唐别驾,你怎么在这里。”
马车内传来几声咳嗽。
“请司直上车。”沙哑的声音低声传来。
瑾微板着脸放下凳子,沐钰儿笑了笑,这次规规矩矩踩上去,掀帘入了屋内。
一如既然的奢华贵气,只是这次一入眼帘的就是一桌饭菜。
“别驾不是回去休息了吗?”沐钰儿坐在一侧问道。
她鼻子灵,一下就闻到饭菜里的香味,眼睛忍不住瞟了一眼,顿时咽了咽口水,可嘴里却格外正儿八经。
“突然想起一事,想来验证一下。”唐不言撑着额头,眉眼低垂,唇角微微抿起,声音越发冷淡。
沐钰儿敏锐问道:“你不舒服?”
唐不言睫毛一颤,抬眸去看她。
“不舒服就别出来了。”沐钰儿看着他冰白的脸颊,越发显得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静夜沉沉,寂寂寒江,“有事叫我们就行,别客气。”
她颇为自来熟,笑眯眯地说着,一时间也分不出到底是真是假。
唐不言狠狠掐了一下额头,这才放下手,眉眼低垂,淡淡问道:“真的?”
沐钰儿身板一停,立刻敏锐解释道:“违法乱纪的事情也不行。”
唐不言低咳几声,神色有些疲倦,沙哑说道:“自然不是。”
“违背公序良俗也不行?”
唐不言蹙眉看她。
沐钰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到底能替这位小雪人做什么,只好老老实实说道:“别驾不妨直说,您这般,我怪害怕的。”
唐不言微微扬起的嘴角压了压,手指点了点茶几。
沐钰儿立刻给他倒了一盏茶,恭恭敬敬递过去。
唐不言盯着那盏茶看了片刻,忍不住握拳咳嗽几声,可在沐钰儿殷勤的目光下,不得不接过来抿了一口,随后再一次指了指茶几,这次手指点在案几上瓷白高盆的边缘。
沐钰儿眼睛随着他的手移动,瞬间移不开眼。
——八宝肉。
她一眼就认出眼前这盆被炖的酥烂的肉,心中下意识把这道肉的做法滚了一遍,差点留下口水。
这道菜需要用肥瘦各半的猪肉,先用白水煮开,滚个一二十边,再切成柳叶形,之后放入瓦罐中用秋油和酒炖煨至五分熟,随后再依次加入小淡菜、鹰爪茶芽、香菇、去皮核桃肉、笋片、火腿,最后淋上一层麻油,封盖烧制全熟,最后撒上海蜇头。
肉质鲜美,火腿佐味,香菇增香,笋在其中,嫩里有脆,海蜇盖顶,清爽可口。
“想吃吗?”唐不言见她移不开眼的贪吃模样,微笑问道。
沐钰儿老实点头,可还是规矩地移开视线,一脸真诚地说道:“要我帮您端过来吗?”
也是,小雪人瞧着也不想回自己动手布菜的人,没让人喂进嘴里都算不事奢靡了。
唐不言顿时露出难以言表的神色。
沐钰儿见他吃瘪的模样,不由迷茫地睁大眼睛,思索片刻后小心翼翼说道:“可我不会给人喂饭,要不我叫瑾微来。”
唐不言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后咬牙说道:“你、吃。”
沐钰儿大惊,伸手指了指自己:“给我吃?”
她顿时警惕起来:“为何让我吃?不会要我做坏事吗?还是饭里有毒?”
唐不言捏着杯子的手一紧,冷淡的脸上赤.裸.裸写了‘不与凡人多言’的字眼。
“别驾好端端请我吃饭做什么?”沐钰儿忍不住问道,脑瓜子转了好几圈,龇了龇牙,“不该啊,我最近也没帮您什么事。”
唐不言反唇相讥:“原来司直也知道自己做不出什么好事。”
沐钰儿微微一笑:“倒也不能如此说,别驾现在能出来可是托我的福。”
唐不言索性扭头不去理她:“瑾微。”
“素来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沐钰儿赖在原处不动弹,理直气壮说道,“说好给我吃的饭,我还没吃怎么就赶我走了。”
掀帘入内的瑾微立刻皱眉:“这是夫人给郎君特意备下的饭,郎君怎么让司直吃了。”
唐不言嘴角微抿。
沐钰儿焕然大悟,顿时乐了:“原来是你挑食不想吃,所以才给我吃。”
瑾微顿时皱起眉来,委屈地看着自己郎君。
唐不言索性侧首,避而不谈。
沐钰儿却不想管主仆两人的无声交锋,立刻兴奋起来,兴致勃勃拿起筷子。
“早就听说你们用膳素有有十六碟、八簋、四点心的说法,不足数不为饭的说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青白两色的碟子,按照盐先淡后,浓先薄后以此摆好,大小食具,盘碗碟罐,一样不落,整整齐齐码着,便是看着也觉得错落有致,鲜明生动。
“我动手啦。”她举着筷子,看了一眼还在无声沉默的主仆二人,故意高声说道。
瑾微见自己郎君无声抗拒的行为,又气又急,不由低声哄道。
“郎君午膳只用了几口碧梗粥,这碗燕窝粥最是养阴润燥、益气补中、郎君虚损、咳喘不止,夫人很是担心,这碗粥该吃一点的。”
沐钰儿顺势看了过去,只看到瓷白小碗上晶莹剔透的粳米被煮的绵软,去壳的红枣和枸杞被切丁沉浮在乳白的粥内,细碎的燕窝被撕成一条条细长模样洒在最上面。
水米交融,柔腻一体,一看便是下了功夫熬制的粥。
唐不言蹙眉。
“这粥对你咳嗽好,而且瞧着软糯糯的,一看就很好吃。”沐钰儿也跟着劝道,“反正就喝一碗粥,剩下的我都给你解决了,你也能交差,我也能饱肚子。”
大概这话打动了唐不言,他终于接过瑾微递来的燕窝粥,一口三吞地吃了起来,似乎吃的不是昂贵的燕窝粥,而是带着钉子的害人物。
大概是沐钰儿把人劝下,瑾微看向她的脸色好了不少,便跪坐在一侧帮忙布菜。
“这是什么?”沐钰儿指着白盘里被煎得两面金黄的豆腐问道。
“虾油豆腐。”瑾微焉哒哒地解释道,“用陈年虾油热锅,锅热后再加入些许猪油、葱和椒,最后把豆腐煎至两面金黄即可,趁热吃比较好。”
他一边说,沐钰儿一边吃,一小块豆腐被她两口就吃没了。
“好好吃,虾油提鲜,豆腐被煎得外焦里嫩,本该有味道的豆气都散了。”沐钰儿吃得眯起眼睛,开心说道,“真好吃!”
大概是她吃饭的样子实在太香了,就连一直沉默搅着燕窝粥的唐不言也顺势看了过来。
瑾微眼尖,心中微动,立刻积极给人介绍起桌子上的食物。
“这盆菜名叫雪里红,把芥菜根切片后和芥菜一起用醋煨煮后风干,之后让人瓦罐中放在地窖内腌制一月,十分爽脆,司直尝尝。”
他主动夹了一片过去。
沐钰儿咬了一口,顿时露出笑来:“松脆可口,鲜嫩多汁,还有点酸甜,很是下饭。”
唐不言蹙眉,也跟着顺势看过去。
瑾微找准时机也跟着夹了一片,小心翼翼说道:“是吗,要不郎君也尝尝?”
“真的好好吃。”沐钰儿又夹了一筷子,笑眯眯说道,“也不酸,贵府厨房大概知道您不爱吃酸,特意放了点砂糖拌了拌,开胃鲜美,好吃得很。”
唐不言垂眸看了一会,当真放进嘴里。
“好吃吗?”沐钰儿随口问道,眼前的那碟雪里红已经被吃得一干二净。
倒也不是她不节制,实在着这碟只有巴掌大,那菜不过是几口的东西。
唐不言咽下后点点头:“还是有点酸。”
“那仆下次让他们把醋过一遍。”瑾微立马说道,“到时郎君若是喜欢吃辣的,便用辣拌一下,只是辣也不能多吃。”
唐不言便又不说话了。
“嗐,说这些做什么。”沐钰儿立马打断他的话,“这个是什么,长得好有趣。”
她指着青色圆盘里的被切成方形双色水果,不解问道。
“这叫橙玉生。”瑾微兴致勃勃介绍着,“选了个大雪梨削皮去壳,切成骰子大小,然后把黄香橙去皮去核捣烂,之后用盐醋酱搅拌,重新放入雪梨中隔水炖。”
沐钰儿听着做法颇为奇怪,但还是挖了一勺,吃进一口不由眼睛微亮:“微酸中带着水果甘甜滋味,好吃,比刚才那道菜少了一点酸,都是水果的清香和甜味,别驾尝尝。”
瑾微很快又顺势也取了个小勺勺了过去。
唐不言也跟着吃了一口,这次倒没有皱眉。
“再给你郎君来一勺,剩下的我要扫光了。”沐钰儿眼尖,立马说道。
瑾微大喜,立马又送了一勺过去。
郎君果然吃了!
就这样屋内三人,一人介绍,一人浅尝,一人扫光,一桌子的饭菜被吃得干干净净。
“司直胃口真好。”一顿饭的时间瑾微态度大变,格外殷勤地拿出最后一层抽笼,和气问道,“可曾吃饱了,这里还有一些千层馒头。”
沐钰儿自然不客气,很快就接过来,还没有掌心大小的馒头,只要轻轻掰开,就看到里面一层层的面皮,薄而清透,好似有千层一般。
“我听说唐夫人出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太原程氏,这几日真的大饱口福。”她三下五除二吃完后,真情实感地说道,“唐家的饭真好吃,别驾您竟然不爱吃。”
唐不言正用帕子擦着手,低头不语。
“这会不会吃太多了,感觉夫人不会信。”正在高兴收拾东西的瑾微突然说道。
沐钰儿恍然大悟,促狭说道:“吃太干净了啊,这点饭量别驾也吃不完,看来确实不爱吃饭。”
瑾微蹙眉,小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沐钰儿出着馊主意:“那就说是你家郎君闹脾气把饭菜打翻了?”
瑾微连连摇头:“我家郎君自小就不会生气,从不发脾气,夫人不会信的。”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看了眼小雪人。
小雪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那就说是你打翻的?”她又出坏主意。
谁知唐不言也顺势看过来。
瑾微吓着连连摇头摆手:“不行,夫人会责罚仆人的。”
沐钰儿皱眉:“这可难办了。”
“奴儿呢。”一侧的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瑾微一愣。
沐钰儿眨了眨眼,立刻大笑起来:“好好好,我觉得行,昆仑奴一向只听主子,若说你威逼利诱逼着人吃下去,想来唐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唐不言抬眸,冷沁沁地看了她一眼。
沐钰儿自觉吃人嘴软,顿时敛眉,一本正经问道:“说起来,别驾还不曾说到底为何来国子监。”
唐不言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香茗,又慢吞吞地放了回去,这才随口说道:“昨日国子监内有人口供有问题。”
沐钰儿捧着热茶的手一顿,抬首看她。
唐不言对着她微微一笑。
沐钰儿:“……”
“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先说,拉着我吃饭!”她回神后,奔溃说道。
唐不言和颜悦色说道:“某看司直吃得乐不思蜀,不忍打扰。”
沐钰儿:谢谢您勒。
作者有话说:
我明天要是高速卡口值大班,希望我能在十二点之前赶回来发文QAQ
26 ? 金生案 ◇
◎情人◎
一行人站在国子监后门, 午后的日光落在长长的灰白高墙上,在空荡的小巷内暗光浮动。
“司直来国子监做什么?”唐不言低声问道。
沐钰儿盯着紧闭的后门,直接问道:“别驾觉得邹思凯此人如何?”
“你怀疑他?”唐不言侧首看她, 语气有些惊讶。
“我不能怀疑他吗?”沐钰儿眯眼,紧盯着唐不言看,冷不丁说道,“别驾刚才说有人撒谎, 不会是……”
唐不言沉思片刻, 淡淡说道:“国子监前院按着三山六水的布局建造,但后院为了方便学管管理,姜祭酒在刚上任时, 就把假山游廊影壁全都拆除,只留下一条南北走向的抄手花廊, 至此学子老师休息的后院被分为东西两苑,两院没有岔路, 一眼就能望到头。”
沐钰儿方向感极好,虽然只是随意走过一遍, 但脑海中已经把国子监的地图画了画出来。
“什么意思?”她拧眉。
“司直还记得昨日的口供中, 有谁说是没见过王舜雨的人?”唐不言半张脸沐浴在日光下,冰白的面容笼着光, 声音缥缈而清冷, 听得人心中一个激灵。
沐钰儿记性好, 沉吟片刻后很快便说道:“学生中只有两个人说在后院见过他匆匆走过的背影,但他们分别和自己的同窗在一起,参考价值不大, 博士中有律书算的三位博士, 四门学的魏博士, 还有太学的……邹思凯。”
她瞳仁一亮,声音加快,激动说道:“邹思凯说他在午时没见过灰衣人……”沐钰儿凝神,仔细想着当日匆匆一眼看到的后院布局,沉声说道,“他在撒谎。”
“说起来你当时为何特意询问他这个问题?”沐钰儿斜眼看他,带着深深的怀疑,“不会是有了其他小道消息,却偷偷摸摸藏着不说吧。”
唐不言淡淡说道:“在某读书那两年,邹思凯大部分的午膳时候都是回家,某不过是随口问道,随便诈一下诸位博士的反应。”
沐钰儿嗯了一声,怀疑不减反升:“别驾当时可不知道死者死亡时间。”
唐不言侧首不再说话,只是看了眼瑾微:“敲门。”
一侧的昆仑奴立刻气势汹汹朝着西侧门走去。
沐钰儿立刻大声哼唧一声。
“某昨夜想和司直说一下往事,司直不停,现在还偏着要打听,好无道理的。”唐不言蹙眉,不解反问着。
沐钰儿被人倒打一耙顿时气笑了。
“他为什么撒谎?难道和凶手认识?”他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为何不喜他啊?我觉得不是工作上的问题,你这人工作带情绪啊!”
唐不言垂眸看人。
沐钰儿探过脑袋,一把薅走瑾微正在系的绳子,假模假样绕了一圈,紧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
“你为什么不喜欢邹思凯,之前听学生讲他风评不错,脾气温和。”沐钰儿把线绳弄得乱七八糟,质疑道,“可你竟然不喜欢他。”
“邹思凯自小聪慧勤劳,一手时策做的极好,如今是六学中最年轻的博士,对学生确实不错。”
唐不言垂眸盯着捣乱的手指看了片刻,最后伸手把她的脑袋推开。
“人有欲.望并不可耻,就像一锭金子,很难让人拒绝,若是寻常人便罢,老师一旦夹杂私心,便是殃灾。”
入手细腻,带着少女特有的温热,颇为与众不同。
他指尖微动,很快便收回手,自己抽回线绳,后退一步,淡淡说道:“祸福所倚,并非好事。”
沐钰儿抱臂,眉心紧皱,坚持不懈盯着他看:“别驾这阴阳怪气的架势,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唐不言嘴角微扬,反讽道:“那得要司直的判断了。”
沐钰儿也紧跟怪声怪气说道:“别驾对梁坚可不是这个态度。”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眸子便连日光都被悉数收纳:“梁坚如何和邹思凯比。”
沐钰儿靠近他,气声问道:“别驾在扬州时便知道梁坚对外用自己的妹妹做交易。”
唐不言垂眸,脸上并无任何异色。
沐钰儿了然,施施然说道:“怪不得别驾把人名字划去了,划得好,看不出别驾看着冷冰冰的,还挺古道热心,不查了,打道回府去。”
“司直倒是意气用事。”唐不言见她的大变脸,叹为观止。
沐钰儿话锋一转:“不过王舜雨是无辜的,所以别驾觉得是邹思凯杀的人吗?”
“司直不去缸坛店里卖钵头,真是可惜了。”唐不言悠悠说着。
沐钰儿迷茫地看着他。
“一套又一套的。”唐不言一本正经说着。
沐钰儿第一次觉得自己读书少,被人怼的一下又一下的,还不会回嘴,有被气到。
“梁坚刚愎自用,权欲心重,不折手段,并非善类。邹思凯面热心冷,心思深沉,梁坚如何能控制住他。”唐不言不解问道。
沐钰儿突然长叹一声:“原来还有我们别驾不知道的事情啊。”
她一边说一边盯着唐不言,等着他服软,却不料他却是拔脚朝着后门走去。
“别驾就不想知道。”沐钰儿跟在后面咬牙切齿问道。
唐不言嘴角抿出笑来,可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淡淡说道:“司直想说就说。”
可恶,被拿捏了!
沐钰儿气急。
那边昆仑奴已经举起沙包大的拳头,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再敲几下就要完全散架的那种。
好一会儿小门才被人不耐烦地打开。
“谁啊,敲这么大声,什么地界知不知道啊,找死……你,你们找谁?”那仆人被昆仑奴庞大的体型吓得不敢说话,眼睛往后瞟去,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唐家的马车,口气立马变软,谨慎问道。
“北阙查案。”昆仑奴恶声恶气地说道,“让开。”
沐钰儿闻言,立刻扬了扬眉,侧首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神色镇定,眉眼低垂,可却带着瑾微乖乖往后退了一步,把沐钰儿单独拎出来,乍一看颇有点人神勿进,气势汹汹的嚣张。
沐钰儿大为吃惊,可再一看,只见唐不言正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人形杀器沐钰儿:“……”
那仆人果然露出惊恐之色,犹豫地看着她。
昆仑奴一张大凶脸,闻言眉眼耷拉下来,顺手指了指身后的沐钰儿:“北阙司直沐钰儿难道没听过。”
北阙有一个女司直,在洛阳颇为出名。
仆人谨慎地打量着沐钰儿一眼,随后看向她腰间的长刀,连忙:“仆这就去叫祭酒来。”
“不必了。”就在这时,瑾微悄然上前,和气说道,顺手塞了几个铜板过去,“只是想看看内进后院的位置,行个方便。”
仆人捏着铜棒,仔细看着唐不言,突然惊讶说道:“唐三郎。”
唐不言微微点头示意,称得上温文尔雅,斯文俊秀。
仆人慌张的心也稍稍缓解,悄悄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三郎的事情,狭道风大,三郎快这边请,仔细凉着了。”
沐钰儿在身后看的叹为观止,啧啧称奇。
“你昨日可曾见过这里有谁出去。”唐不言上了台阶,和气问道,“午时左右时分。”
仆人蹙眉,仔细想了想:“早上倒是很多,前日傍晚开始放假,一批人那日下午就连夜走了,家远的,也都昨日早上启辰回去,小人一直开着门,只需防着外人进来即可。”
国子监的水土大概真的养人,一个仆役说话也格外清晰有条理。
“到了中午人就少了,正值炎热,仆人便在屋内小憩。”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仆看到有几人出门,最早出门的是律书算的三位博士,听对话应该是出门吃饭,然后是,好像是一个穿着灰衣服的学生,之后就是太学的邹博士,之后就因为春儿女官来了,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学管就叫我们把门都关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昆仑奴,昆仑奴立马凶狠恶煞地瞪着他:“仔细想想。”
仆人顿时苦着脸:“来来回回这么多人,仆真的不记得了,对了,仆还记得似乎有人打算接他但扑了一个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候,反正还挺热闹,但学院这么多学生,除了三郎这样的人,其余人仆哪里记得清。”
瑾微恰到好处再一次递上铜钱:“有劳了,我家郎君想要进去看看。”
仆从拿了钱,格外好说话,连忙让开一条道:“三郎这边请。”
沐钰儿一踏入小门就感觉自己脚尖像是针戳一般,下意识看去,只看到仆人慌忙惊恐的视线,甚至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
——我能吃人吗?
她大为震撼。
“好处都给你们唐家占了,显得我们北阙格外凶横。”沐钰儿跟在她身后,慢吞吞抱怨着。
唐不言状似不解问道:“难道你们北阙不凶狠。”
沐钰儿语塞。
——是这个道理,但又好像不是这个道理。
唐不言快步走上一截台阶,面前的视线豁然开朗。
国子监的占地极大,前院被假山影壁隔断,尚看不出来大小,可现在站在内院往前看去,却能看到极为阔朗的后院,院中大树格外高大,能做阴凉之用,却遮挡不了别人的视线。
一条连绵不绝的游廊贯穿到每个院子,游廊上的窗户都是镂空状,完全可以一眼看到更里面的位置。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随口问道:“不对啊,博士们不是都住在东苑吗?为何走这边。”
“国子监占据了归义坊的整个西面。”唐不言低声说道,“从西苑小门走就不必再经过那条过道窄路,距离大街更方便一些,就像司直昨日从药铺回来,不是先看到这扇小门吗。”
沐钰儿点头,又蓦地想起那只漆黑的大蚂蚁。
“仆人说邹思凯是跟在灰衣人身后出去,这个庭院走向很难看不到前面走着的人。”沐钰儿扫视着被夕阳笼罩着的庭院,来回踱步着。
“可他若是说身形不像,自己不认识,不就也能解释得过去。”她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点头:“若是杀死王舜雨和梁坚的是同一个人,此人必不会瘦弱,不然无法吊死王舜雨,也不能顶衬梁坚,但王舜雨常年兼顾赚钱和读书,体型消瘦纤细。”
沐钰儿眉心紧皱,谁知唐不言话锋一转。
“可凶手会不知吗,但他还是穿着死者的衣服在内院走一圈,司直觉得是为何?”唐不言反问。
沐钰儿仔细想了想:“因为王舜雨内向,人缘不好,脾气差,院中认识他的人不多,凶手只要佝偻着腰,别人乍一看不会先认人,而是先认衣服。”
唐不言点头。
沐钰儿沉默片刻:“凶手想误导我们,给自己做伪证,所以那日午时出过门的都有嫌疑,邹思凯那日正好出门,只是……”
她一顿:“邹思凯为何要替凶手隐瞒,还是说……”
“会不会是邹思凯找人假扮灰衣人,再自己出去。”一侧的瑾微慎重说道,“这样不就彻底排除嫌疑了。”
唐不言和沐钰儿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去诈一下就知道了,”沐钰儿直接说道,“反正此事现在看来和他脱不了干系,说起来,他为梁坚润笔的那张卷子……”
沐钰儿眯了眯眼:“别驾这般文才,在国子监求学时也该看过邹思凯的卷子,是不是早有察觉。”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镇定说道:“去问一下小仆,邹思凯的院子在哪里。”
沐钰儿这有什么不明白,顿时悲愤说道:“少给我转移话题,我就知道,别驾说话做事只留一半。”
“背后不论人非,某本想探听清楚再同司直说。”唐不言一本正经解释着,瞧着颇为无辜。
就在此时,瑾微快步走回来:“在东苑最靠西的雅竹院。”
沐钰儿重重踩了脚步,气呼呼离去。
“她怎么了?”瑾微不解问道。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着急破案吧。”
“没想到司直瞧着吊儿郎当的,对案子还挺上心。”瑾微闻言感慨着。
雅竹院因为背靠竹林而闻名,几个博士性格各异,选的院子也完全不同。
沐钰儿刚到的时候正看到一个仆人拎着一件灰色的衣服朝外走去。
“等会,这件衣服谁的。”
小仆见了腰间带刀的人顿时害怕起来。
“不知是谁把衣服拉邹博士那里了,博士叫仆扔了,仆,仆觉得还能穿。”他惶恐说着,就差要哭出来了。
只是想要没下一件衣服,怎么还被抓了!
“邹思凯的啊。”沐钰儿咳嗽一声,板着脸说道,“这东西征用了,你走吧。”
小仆吓得把衣服一扔,连滚带爬跑了。
沐钰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弯腰把衣服捡起来,张开仔细看着:“破的和王舜雨屋内的那一件如出一辙。”
麻衣不经洗,所以这件衣服上到处都是补洞,只是补丁的针脚稀疏平常。
“这是另外一件灰衣服吗?”背后传来唐不言的询问声。
沐钰儿扭头,还没消气,衣服一团正打算走,可偏偏又被他下一句拉了下来。
“这不是王舜雨的衣服。”
“你怎么知道。”她扭头,不解问道。
唐不言站在不远处的廊下阴影处,不走近也不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沐钰儿捏着衣服,好一会儿才捏着鼻子上前,板着脸说道:“仔细说说。”
“王舜雨家贫,衣服不多,浆洗过多,若是针线不好坏的更快,久病成良医,常缝自然也能成裁缝。”
沐钰儿面露怀疑之色:“他一个大男人……”
“王舜雨屋内的那件衣服针脚细密。”唐不言话锋一转,微笑说着。
沐钰儿愣了一会儿,随后大怒,打算给他表演一个衣服摔脸,可一举起来就看到他绝色的美人脸,手指一歪,直接扔到瑾微身上。
“你家三郎实在可恶!”她愤愤说道。
明明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偏偏跟她饶了这么一大圈。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瑾微被劈头盖脸蒙了一件衣服,正打算生气,便听到耳边传来郎君一声轻微短暂的笑声,甚至能听出一丝愉悦。
瑾微:行,不气了!
沐钰儿一进入院子就看到院中正坐着两人在对弈。
“沐司直。”四门学的博士魏道惊讶地看着来人,随后看向逐渐走进的人。
沐钰儿靠在门边,和气笑了笑:“找邹思凯了解一下情况。”
老博士这辈子都是跟读书人打交道,见了北阙下意识皱起眉来,扭头去看对面的邹思凯。
邹思凯正好下了一棋,闻言笑了起来:“下一手本改轮到师兄了,只是沐司直拜访想来也是有事询问,不如等晚膳后再继续这盘。”
魏道犹豫,不肯起身,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魏师,北阙只是来问一下当日探花宴的事情。”身后的唐不言温和说道,“邹博士是那日的带队老师,想来知道得更多一些,某来陪老师下这盘棋吧。”
魏道见了唐不言,脸上的紧绷这才微微松了下来。
“是以实啊。”他笑了起来,终于起身,目光环视着一圈,最后落在唐不言身上,“那就难为你陪我这个老头子了。”
“不敢。”唐不言扶着魏道出了院子,身后的瑾微立刻上前端起棋盘。
很快隔壁院子就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
“你们的院子离得好近。”沐钰儿脚步轻盈地踏入院内,笑说道,“怪不得当日可以为魏博士作证。”
邹思凯收回视线,温和问道:“司直今日为何而来?”
沐钰儿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坐在他对面,直接说道:“我找了姜才,他说你和梁坚有过大过节。”
邹思凯沉默片刻:“确实有过节。”
沐钰儿身子微倾,压低声音说道:“因为梁菲。”
邹思凯放在石桌上的手一紧,随后闭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司直知道了?”他声音微微颤抖,可脸色还颇为镇定。
沐钰儿含蓄点头:“稍微知道一些,邹博士不亏是调露二年的状元,二十二年了,照样宝刀未老。”
邹思凯沉默。
沐钰儿也不在说话,只是面色如常地看着他。
“陛下知道了吗?”邹思凯沙哑开口问道。
“现在还不知。”沐钰儿并不遮掩,“但迟早是要知道的,科举舞弊乃是大案,自来就不会轻轻放过。”
邹思凯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卷子最后确实是我润色的,一开始并不知道初稿是德明写的,也是后来我发现德明莫名欠了一百两银子,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几番逼问下这才说出实情。”
他脸色灰白,时常笑脸盈盈的眉眼在此刻颓废而隐忍。
“我与她妹妹并未发生龌蹉之事,那日快闭坊时,她妹妹来药店抓药,结果却晕了过去,我爹心善见已闭市,就把人抬进后院休息,那日我正好轮休,便在隔壁屋子休息,谁知道一觉醒来,梁菲竟然在我床上。”
他咬牙:“梁坚带着他的同乡程行忠冲进来,那日店中只有我和爹,我爹给了他们一大笔钱,随后签字画押,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可没多久,梁坚再一次上门,却是要求我帮他改卷子。”
沐钰儿扬眉,敏锐问道:“钱货两讫,所以梁坚又拿了你什么把柄?”
邹思凯抿唇:“我娘的玉佩被她妹妹拿走,他威胁我若是不听他的,就把那事公布于世,让我身败名裂。”
“我母亲早逝,父亲独自一人把我拉扯长大,我十八岁之前日日挑灯夜读,六岁启蒙至今不敢有一日懈怠,我怎么能,能毁在这样的小人手里。”他不甘愤恨地说道。
沐钰儿点头:“确实,梁坚能威胁你一次,就能威胁你两次,所以你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杀了。”
邹思凯脸色僵硬,眉心紧皱:“我没有杀他。”
“曲园的护卫说你中途出去过?”沐钰儿慢吞吞说道。
“是师兄不舒服,药落在马车上了,他一向要强不想麻烦别人,我却不忍心他难受,只好借故出去,谁知没一会儿院内大乱,然后又说哪里着火,我担心师兄就回来了,不曾想还跟学生绊了,打湿了衣服。”
他蹙眉,脸色还算镇定,看着沐钰儿的目光不躲不闪,大大方方。
“我只在巳时单独行动过,此前和之后我都和师兄在一起,司直不妨去问师兄。”
沐钰儿点头:“我自然会去核对,说起来,邹博士昨日明明见过灰衣人,为何骗我们说没见过。”
邹思凯抿唇,苦着脸说道:“我昨日早上看到梁菲了,她一直在国子监门口徘徊,梁坚死了,我生怕她以为是我杀的,到时候把事情闹大,一整日都心神不宁,走路都差点撞墙了,哪里有心思在别人身上。”
沐钰儿歪头:“那你叫你的仆人扔什么东西。”
邹思凯蹙眉:“学校虽放假了,但监学中还留了一些学子,早上律书算的学子一起来请教问题,七.八个人挤在一起直到隅中才走,后来我发现有人不小心把这件衣服落在这里了。”
沐钰儿扬眉:这么巧。
“也是我想多了,当日司直说德明是穿着灰衣服出事的,我怕生事,就打算把衣服扔了,若是有人来寻,我就赔他一件。”邹思凯摸了一下脸,无奈苦笑。
沐钰儿摸着下巴:思索着他的话,突然问道:“都是谁来找你。”
“就之前司直看到的和陈欣他们在石壁前对峙的学子。” 邹思凯笑说着,“他们如今被教条束缚,这辈子出仕最高只能做六品,可谁知道未来会如何,自己不放弃才能坦荡走下去。”
沐钰儿点头:“你当日去赴宴的衣服还在吗?”
邹思凯为难说道:“叫辛来帮忙送去浆洗了,当日被水淋湿了,染了泥土,想来今日也该洗好了,司直不妨直接问他去要。”
沐钰儿点头。
“你昨日有去过王舜雨的屋子吗?”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邹思凯摇头:“我昨日一直跟师兄在一起,除了午初回家吃饭,大概花了三刻钟的时间,之后午正时分就回来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药店小二和师兄都可为我作证,自西跨院小门回东跨院至少需要两刻钟,穿过监外的那条小巷至少需要一刻钟,司直也是走过那条路的。”
沐钰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邹思凯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时间契合完美,但是她就是莫名觉得奇怪,偏又挑不出一点错来。
“你知道梁菲为什么在国子监门口徘徊吗?”沐钰儿捏着指骨,冷不丁问道。
邹思凯眼波微动,带着些许不自在:“我本以为是来找我的,但无意中听到一些学子所,梁菲似乎有了心上人。”
沐钰儿目光一冽。
“是谁?”她追问着。
邹思凯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太多,只听说是监内学生,梁坚和梁菲身上的衣服都是那人送的,看来家境不错。”
沐钰儿沉默地坐着,直到隔壁传来开关门的声音,她倏地回神。
“若是还有其他的消息,可以来北阙找我。”她起身,淡淡说道。
邹思凯也跟着起身,院门口已经出现唐不言的身形。
“自然。”
沐钰儿脸色凝重,抬眸和唐不言对视一眼:“走吧,先去算科学子住的地方。”
唐不言颔首,先一步转身离开。
邹思凯目送两人离去,直到两人身形,也没有动弹。
“间通,我有话与你说。”身后常来魏道疲惫凝重的声音。
邹思凯回神,脸上露出温柔笑意,转过身,快步朝着魏道走去:“师兄怎么出来了。”
魏道紧紧握着他的手,眼尾处堆积的皱纹被层层压着,显得严肃刻板,不通人情,可认识的人都知道,这位魏博士性格刚正,却对学生极好,是以就连唐不言这样的天之骄子都对他敬重有加。
“你,你可做错过事?”他扶着邹思凯的手,犹豫许久才故作厉色地问道。
邹思凯垂眸看着地面,淡淡说道:“不曾。”
魏道看着他好一会儿,最后才颓废地叹了一口气:“是我错怪你了。”
“没有的事,北阙上门是个人都会慌张,师兄爱护我,自然会多问几句,且德明的死对您打击很大,难免思虑过重。”邹思凯温柔说道,把人安置在一侧的石凳上,又亲手为他倒了一盏茶。
魏道叹气,本就衰老的面容因为爱徒的去世更加憔悴。
“当年老师精力不济,却爱惜你聪慧,怕你误入歧途,收你为徒,我作为大师兄,算是手把手教你入门。”
邹思凯垂眸:“老师之情不敢忘,师兄之义无以回报。”
魏道拍了拍他的手背,慈爱地打量着面前之人:“师兄不要你回报,老师也不需要你日日惦记,你啊,一个人要想清楚未来的路怎么走,师兄怕也护不了你多久了。”
邹思凯神色动容。
“我一见德明就好似看到年幼的你,这样认真,这样无畏人言。”魏道叹气,“但他出身不好,家贫性格执拗,说话不好听,和你是千万个不一样,可我瞧着,就是像你。”
“德明知道老师这样惦记他,会开心的。”邹思凯失神片刻,随后细声安慰道。
竹影摇书,午后空倦。
魏道捧着茶盏沉默,眉宇间露出几丝疲倦:“你之前不是说最近不回家吃饭吗,昨日又为何回家吃饭?”
邹思凯抬眸,笑说道:“爹想我了,店中就一个年幼小二,我去帮忙收拾了草药。”
魏道听着便笑了起来:“你爹这么多年独自一人把你拉扯长大,实属不易,你,有空多去陪陪他吧。”
他不等邹思凯继续说话,缓缓站了起来:“年纪大了,中午便犯困了。”
“春困而已。”邹思凯上前要去扶他。
“不必了,你且回去备课吧。”魏道挥了挥手,一步一步,姗姗而走。
—— ——
游廊内,沐钰儿把和邹思凯的对话大致重复一遍。
“梁坚是巳时左右死的,从宴会到瀑布正路快走都需要两炷香,且守卫的证词中也没有谈及到他,如此看来,确实不是他。”
排除了一人嫌疑,沐钰儿却眉心紧皱:“邹思凯说的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就是觉得奇怪。”
唐不言咳嗽一声:“时间上和魏道说的对得上,王舜禹死的当日,除了午时的分别,两人确实一直在一起,从后院到孔庙来回至少需要三刻钟,若是再加上杀人,半个时辰肯定是要的,邹思凯也没有时间。”
沐钰儿沉默,随后摸了摸下巴:“邹思凯此人滑不溜,太过完美,怪不得你不喜欢他,一言一行都是可疑的端方,与魏道不同,与你也不同。”
“司直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唐不言淡淡提醒着,“还有心情打趣某。”
沐钰儿哀怨,捏着腰间的刀柄:“我知道,不用别驾提醒。”
唐不言抿唇,随后开口问道:“梁菲的心上人可疑入手,你这边可有消息。”
沐钰儿神色一冽:“没有,左右合居的人都说梁菲深居简出,脾气温和,从不外出,因为梁坚得罪了不少人,最近连拜访的人都没有。”
“可有国子监的学生去过?”唐不言问道。
沐钰儿摇头:“梁菲很敏感,一旦发现外面有人就会惊惧,王新盯梢也不敢离得太近,但肯定没有穿着国子监校服的人出现。”
“梁菲是心甘情愿为梁坚做这些事情的嘛?”唐不言蓦地问道。
沐钰儿抿唇:“不知,是我一直忽略了这个妹妹,等会去一趟梁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说话间,算学学子的院子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下三学的学子位置住的都不算好,但胜在毕竟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学生,院子布置得还算雅致精巧。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学子们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邹博士说的很好,我听得很认真,可我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也是!”
“王兆,博士对你还不错耶,你想要博士给你的刻字写板子,他竟都答应了。”
“博士不是对谁脾气都很好,你提的傻瓜问题,他不是也都回答了。”
“你怎么还人身攻击我!”
沐钰儿认出了这人就是算学学子辛来的声音,声音哀怨。
“我那日在后院等你这么久,谁知道你竟然坐姜才的车从前面回来,害我两腿打颤,差点晕倒在后门口,你不感激我,现在还指桑骂槐,太过分了。”
王兆笑:“我去药店给你们买药自然要花时间,那日也是糊涂,好端端从前门走,还好遇到姜才带我一程。”
“请客吃饭!”辛来给棍子就上,立马说道,“我瞧着你小子最近有点不对劲,悄悄这新衣服,看看这发簪,是不是好事将近啊,嘻嘻,说起来你年纪也大了,是不是家中安排的,怎么也要请我们吃一顿啊。”
“对对。”很快边都是学生起哄的声音。
“要贵一点的酒楼,宰一顿。”
“那我点名富贵楼。”
“这个可以。”
学子们激动的声音叽叽喳喳,实在有些吵闹。
沐钰儿听得耳朵痛,伸手戳了戳唐不言的胳膊,对他使了个眼色。
唐不言倒是动了,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扭头去看花了。
——大写的不关我事。
沐钰儿:“可恶!”
她硬着头皮来到院子前,故作斯文地用腰间长刀敲了敲石壁,院内的气氛骤然一顿。
沐钰儿一眼就看到正中穿着流云纹浅红色衣袍的王兆正慌乱地收起桌子上的白布,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站直身子。
学子们看到北阙的人立刻局促紧张起来。
“别紧张,我是来找邹博士存放在这里的衣服。”沐钰儿看着辛来,和颜悦色说道。
这眼一旦单独看了人,辛来立刻被看得紧张起来,同手同脚站出来,磕磕绊绊说道:“噢噢噢,洗好啦,早上忘记带去了,我现在就去拿。”
他走得飞快,就像屁股后面有狗撵一样,等他一走,院内立刻又安静下来。
“司直怎么来了。”还是众人领头羊的王兆开口说道。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拿衣服,你不是书学的学子吗,怎么在算学的院子里。”
“等会打算一起出去玩。”他腼腆地笑说着,“之前大家都绷得很紧,难得放了长假,大家打算去城外踏青。”
沐钰儿点头。
“你这个白布是干嘛的。”她见众人不自在,只好随口扯开话题。
“石雕需要力气,刀具的顶部经常顶着掌心,但手心上绕着棉白布,就可以舒服一些,掌心也不会受伤。”王兆温和解释着。
“只有你王兆家里有钱才敢这么浪费。”有人忍不住酸溜溜说着,“我都是用麻布裹的,哪里用得起棉白布。”
“少酸,醋死了。”有人立马打趣道,“你回家叫你爹努力努力,也争取早日用上棉布。”
“你这人说话……”
“少说几句。”王兆是一行人的领袖,不得不打着圆场安抚着。
几人说话间,辛来带着一件绿衣服再一次回来。
“这就是博士那日赴宴穿的衣服。”他小心递了过去,“司直为什么要博士的衣服啊。”
沐钰儿接了过去,顺口敷衍着:“查案要用,你们的衣服不也被我拿走了。”
众人有些惊讶,王兆脸色微变。
沐钰儿善解人意,对着王兆说道:“弄好了。北阙的人会亲自送回你家店铺的。”
学子们还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的模样。
“衣服加起来好贵啊。”有人隐在人群中低声抱怨着。
沐钰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别担心,唐别驾可以担保,少了大可以问他要。”
她手指一翘,一翻,毫无顾忌地往后指去。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只看到不远处的游廊下站着的唐不言。
冰白面容,如玉身形,霜雪不染泥,鹤孤风前瘦,只是这般站着便足以令人移不开视线。
唐家三郎作保,那自然是万无一失。
王兆脸色终于好转:“哪里敢惊扰唐别驾。”
沐钰儿不得不感慨唐不言的名字实在好用,把衣服直接团成一团夹在腋下,心情大好地转身离开院子。
“司直说了我坏话?”唐不言见人回来了,低声问道。
沐钰儿仰头,微微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无辜说道:“没有哦。”
作者有话说:
小钰儿:乱杀
小雪人:反杀
瑾小微:被杀(嗷呜jpg)
这个案子的竞猜截止这章哦!么么哒
感谢在2022-05-04 21:52:03~2022-05-05 22:2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肖肖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 金生案 ◇
◎凶手◎
“我瞧着王兆在下三学中颇有号召力。”
沐钰儿把衣服系在刀柄上, 走一下晃一下,吊儿郎当。
唐不言的视线下垂,盯着那衣服一角, 眉心微微蹙起:“王兆家境好,读书不差,待人温和,这样的人自然会吸引不少人围在他身边。”
沐钰儿点头, 突然发问:“咦, 那别驾当年也这样受人欢迎吗?”
唐家乃关西六大族,唐家现任家主唐稷乃是凤台阁老,母亲是太原程氏嫡长女, 将门出身,当年嫁入唐家十里红妆, 八百抬嫁妆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完全送入唐府, 更别说上头的两个哥哥皆是出类拔萃之辈,唯一的姐姐嫁给了圣历二年的探花, 一门显贵。
唐不言沉默, 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有。”
沐钰儿大惊,扑闪着眼睛看他。
瑾微不悦质问着, 口气不善:“司直打听我家郎君旧事做什么。”
沐钰儿察觉自己大概触了逆鳞, 立刻收回视线, 歉意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唐不言侧首:“无碍,司直有心打探, 自然也知道了。”
“你不说, 我也不打听。”沐钰儿站在国子监大门前, 笑说着,“别驾未来飞黄腾达,往事困不住飞龙。”
瑾微骄傲点头:“就是,我家郎君未来是要入凤台的。”
“司直打算去梁家?”唐不言咳嗽一声问道。
“去,别驾一起吗。”沐钰儿看着昆仑奴已经驾着马车滴答答出现在自己面前,起了搭便车的心思。
唐不言颔首:“梁坚涉及的扬州旧案还未有头绪。”
沐钰儿扭头,犹豫一会儿,凑了过来,满怀期待地问道:“陛下有给你时间期间吗?”
唐不言垂眸。
琉璃色的眼珠清亮分明,就像母亲房中那串挂在床边的琉璃珠,晶莹剔透,流光溢彩,明明写满了自己的小心思,可偏偏又无所顾忌地露出来,太过大方自然,反而令人无法抗拒。
“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别驾可真的是一点也不着急啊。”
唐不言似笑非笑:“某瞧着司直也不急。”
沐钰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瑾微小心翼翼扶上马车,笑眯眯说道:“我急死了,但我这不是想着好歹春儿女官把我们一起报备上去了吗,有别驾这尊大金佛挡着,怎么也安心一点。”
沐钰儿正准备蹭一下马车,只听到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
“看来司直确实不急,那便走路去吧。”
沐钰儿大为吃惊,眼疾手快抓着车帘,脑袋钻进去,大眼睛不悦地盯着唐不言:“别驾怎么这么小心眼。”
“司直倒是会算计人。”唐不言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把她的脑袋推开,动作干净利索,冷漠无情。
沐钰儿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开,顿时痛心疾首:“太过分了。”
“老大老大。”
就在她准备牵马走时,背后传来张一气喘吁吁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沐钰儿问道。
张一脸色严肃:“这些衣服里保存得都不错,摩挲很少,胸口和袖口处有磨损的只有几件,但我仔细看了,都是袖子拖曳造成的,不想被尖刺勾扯。”
他掏出几件衣服,直接指了指袖口的位置:“这些都是读书人穿的,有拖曳的痕迹也大都在桌子上,你看自上而下勾出丝来。”
沐钰儿看着他比划的动作,仔细看了一眼布料,勾丝少但长,也没有毛边。
“我本来以为凶手不在这里,不过还是陈安生那混蛋提醒了我。”张一取出另外几件衣服。
那几件衣服明显是湿了之后阴干,带着不透风的潮气。
沐钰儿仔仔细细摸了摸,这几日倒春寒,衣服干不快,加上空气中湿气重,碰到水的面料都皱巴巴的。
“侍卫和学子自己都说,当日因为误听流言,学子们救火但不小心把水扑倒别人身上,若是被人泼了,遭遇水的地方应该是胸口袖子,后背和膝下应该不至于这般湿哒哒。”他拎着着其中一件衣服,认真说道。
“但这件很奇怪,他是全湿的!”张一认真说道。
沐钰儿目光一凝,张一手中的衣服是最简单的绿色圆领袍,只在边角绣上花纹,袍面都是简单的花枝暗绣。
“我想起之前国子监众人手上也没有伤口,你说是不是有人把布的另一端包起来,就像杀梁坚那端一样,所以这件衣服上没有任何磨痕,但他是背对着瀑布杀人的,那瀑布站一会整个人就全湿了,后背和踩水的裤脚才更浸水严重。”
他展开衣服,振振有词地分析着。
沐钰儿看着胸口完整光滑的面料,冷不丁说道:“棉布。”
“什么?”张一迷茫问道。
“之前在木头上发现有一根细丝,看着像棉,我们之前说是伐木工人的,现在看来未必是他们的,棉布柔软,若是用棉布把木头一端包起来,不就伤不到衣服了,也伤不到手了。”沐钰儿眉心紧皱,“所以衣服上没有痕迹,手上也没有伤口。”
“是这个道理。用顶衬的手法,手应该是这样的。”张一做一个掌心合并朝前的动作,“力气大,靠手臂的力量把木头顶出去,力气不大,顶着肚子,所以若是有摩擦,一般出现在袖口和胸前。”
“这件衣服,主人六尺以上,符合菲姐的推断,衣服也是湿的,符合在瀑布下杀人淋死了衣服,但领口袖口没有任何勾丝。”
张一嘴皮子极为利索:“但问题出在这是一件少见的窄袖,右手臂上端有一条勾丝,很小很细,但耐不住我眼尖。”
他指了指手臂上方的位置,得意说着。
“这个身高若是蹲下,和老大你在瀑布边的假山上找的那根绿丝位置相同。”
沐钰儿目光一凝。
“衣服的主人是谁?”她问。
张一顿时讪讪:“还未查出来。”
沐钰儿摸着那件充满潮气的衣服,沉思片刻,随后又把刀柄上的衣服扯出来,
“这件衣服你也看一下,再去问清楚那件湿衣服是谁穿的。”她沉吟片刻,“凶手一定在国子监的学生里,和梁坚有过节,是南方人,那日出去过一段时间,身形高大,力气大。”
张一点头:“好。”
“你顺便去让打听邹思凯的过往。”沐钰儿翻身上马,吩咐道。
“行,哎,老大你现在去哪?”张一仰着头问道。
“去梁家。”沐钰儿眯眼,“我觉得真相已经很近了。”
张一看着老大骑马快走,点了几个手下把事情吩咐下去,自己抱着衣服进了国子监。
————
宣教坊靠近长夏门,那是不少没钱的低阶官吏和读书人会混居的街坊,坊内也有零零碎碎的摊贩,日常用品很少需要出坊购买。
大流街是宣教坊最西边的一条街,这里住满了囊中羞涩的老百姓,一户三间小院最夸张的住进七户人家,每个院子都挨得很近,晾衣服的杆子稍微伸出去一点,就能勾到别人的院子里。
沐钰儿一进宣教坊,王新的人就迎了上来。
“刚才看到唐家的马车了。”北阙的人为她牵着马,不解问道,“真奇怪,那位唐家郎君怎么知道我是北阙的人,叫那个吓人的昆仑奴把我逮住,问我梁坚家怎么走。”
沐钰儿懒洋洋说道:“那你指路了没。”
北阙的人得意地眨眨眼:“指了啊,但是错路。”
沐钰儿满意地点点头:“聪明,继续盯着,我去梁家,王新在那里吗?”
“在啊,刚去没多久。”北阙的人得了表演,顿时得意地翘了翘尾巴。
沐钰儿索性把马扔给她,自己按着刀溜溜达达朝着梁坚家走去。
只是在她穿过七弯八拐的小巷时,就在最后一个巷口看到唐不言已经站在一户紧闭的大门前。
好巧不巧,正是梁坚家。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唐不言大概听到了动静,扭头去看,漆黑的眸子若月照流霜,皎皎无纤,这般冷沁沁,隔着狭长拥挤的长道看来,依旧能直直落在巷口之人的瞳仁中。
沐钰儿下意识移开视线。
——心虚。
“好巧啊,别驾来的还挺快。”很快,她故作镇定地上前,真诚夸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多亏了北阙的兄弟带路。”
沐钰儿咳嗽一声,厚颜无耻说道:“是吧,咱北阙就是古道热肠。”
瑾微不悦说道:“哪里古道热肠,若不是我家郎君聪慧,早就不知道被指去哪里了。”
沐钰儿眨巴眼,为人辩解着:“大概是找了一个不认路的兄弟吧。”
“你!”瑾微气急。
“敲门吧。”唐不言打断两人的争执,淡淡说道。
沐钰儿咳嗽一声,主动朝他手心塞了一块桃花糖,服软道:“我那兄弟胆子小,大概是被别驾身旁那位昆仑奴吓住了,别驾别在意啊。”
唐不言摊开手心,垂眸,看着掌心□□荷叶包裹着的淡红色的糖块。
“别驾不是爱吃甜吗,这个是甘味阁新作的桃花糖。”沐钰儿小声说道,“很甜的。”
唐不言眉尖微微蹙起,大概是送回去还是收下去间犹豫。
“司直。”王新得了消息,赶了过来。
“这几日可有异样?”沐钰儿问。
“没呢,梁坚和程行忠在洛阳也没交好的人,基本上没人拜访,这几日莫名来了很多小混混,看到北阙的人守在门口就都走了。”
“我拿司直的话跟梁菲说了,她昨日开始处理她的衣物,也出门找了几家布铺,把衣服都卖了,哦,还有胭脂水粉什么的,卖了不少钱,看样子准备案子了结,就回扬州。”王新说。
“你知道她昨日去过国子监吗?”沐钰儿冷不丁问道,“见过谁?”
“我看她一直在门口徘徊,也没进去。”王新不解说道,“似乎在找人。”
“可有遇到什么人?”唐不言问道。
王新下意识站直身子,磕巴说道:“没有,但梁菲在看到邹思凯时就很慌张走了,哦,对了还顺便去回春堂买了药。”
“买药?买什么药?”沐钰儿问道。
“叫什么当归四逆汤。”王新估摸一下,“大夫说是血虚受凉的人开的,我瞧着梁菲瘦瘦弱弱的,大概是陈年旧病。”
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邹思凯说梁菲有个心上人,就在国子监读书,家境颇为富裕,那些衣服和首饰都是他送的,别驾知道吗?”
唐不言摇头:“不知。”
“宣教坊去国子监,我骑马都要三刻钟,走路更是要花费一个时辰,梁菲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就在校门口徘徊,连抓药都去回春堂,肯定不会觉得回春堂的药更好吧。”
“你怀疑谁?”唐不言问。
沐钰儿老实说道:“不好说,国子监这么多人,让王新排查一下这几日和梁菲有接触的人。”
王新立马激动说道:“那我现在就去查。”
“你觉得是梁菲的心上人杀的人?”唐不言问道。
“不好说,这个案子百转千回,我本以为只是仇杀,可现在又牵扯到科举舞弊,也许是梁菲的心上人见不得梁菲受苦,为爱杀.人,也许查到最后发现是泄题的人,防止消息泄漏。”沐钰儿揉着指骨,蹙眉说道。
沐钰儿侧首看着他,谨慎说道:“目前还看不出,但我更偏向于仇杀,毕竟若真的是科举消息泄漏,别驾说扬州考题共有三十六份有问题,死一个梁坚实在太少了。”
就在此刻,大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蜡黄脸。
“找谁?”那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沐钰儿直接抬脚,先一步进门:“北阙查案,让开。”
那人嗷呜了一声,吓得立马就跑了。
“这人怎么这么怕你啊。”瑾微大为吃惊。
“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沐钰儿懒洋洋地用长刀推开门,“北阙常客,看来梁坚一开始确实不富裕。”
梁坚租的屋子在很里面,一间小小的,用木板隔起来的屋子,屋内一下子站进三个人便转不开身来。
矮□□仄的屋子又被一道帘子挡着,如今帘子被笼了起来,露出凌乱的最里侧屋内。
梁菲正在收拾衣服,还未叠起来的衣服都被扔在床上,见了人顿时慌张站起来。
她见了人格外惊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被后面的凳子绊倒,跌坐在椅子上,满脸害怕,小脸惨白,瞧着格外可怜。
“你去隔壁程行忠的屋子看看。”唐不言把瑾微支出去,自己也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两个男人离开这间屋子,梁菲苍白的脸色才好看不少。
她怯生生地看着沐钰儿,小声说道:“司直怎么来了。”
沐钰儿端起笑来,和颜悦色说道:“来看看你,顺便要拿走你哥的东西。”
梁菲点头,指了指外面的灰色包裹:“这里面都是我哥的东西,你们拿走吧。”
沐钰儿扫过那个被直接扔在地上的大包袱,看起来收拾他的人并没有太多留念,甚至还有些憎恶。
想起梁坚对梁菲做的事情,也算理解。
“你打算何事回扬州?”她换个了切入口,温和问道。
“等你们说可以走了就走。”梁菲揪着一块布料,勉强笑道,“这案子什么时候可以结案。”
“快了,凶手已经有眉目了。”沐钰儿目光移在窗台上,那里堆着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上面还放着春香阁的蔷薇露,以及……一只女郎款式的桃花簪。
一只在一个时辰前刚刚见过的桃花簪,但那个时候它是呆在一个男子头上。
这一瞬间,所有混乱的思绪在此刻都瞬间连了起来。
——王兆。
一直在迷雾中的人第一次清晰地露了出来。
他是国子监的人,也是当日受邀去曲园陪客的学子,身高七尺,常年雕刻,力气极大,他家境富裕,家中正好就是买云锦的,对,还有那条缠着手心的布。
彼时关于王兆所有的细节,所有人和他说的话悉数在耳边浮现。
——“……王兆全都把人带着的,都是结伴一起的。”
——“……把王兆和陈欣他们都撞了,衣服都淋湿了。”
——“我那日在后院等你这么久,谁知道你竟然坐姜才的车从前面回来……”
一个看似和梁坚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那一侧,梁菲连忙装作不经意地把东西收起来:“屋子乱的很,司直不如去外面等我。”
沐钰儿扬了扬眉,盯着梁菲遮盖不住的慌乱模样,和气说道:“好漂亮的簪子。”
“是我,我胡乱买的。”梁菲勉强笑说着,“这里实在太乱了,司直去外面说话吧。”
“门口有一些小混混,我的人替你打发走了。”沐钰儿慢条斯理说道。
梁菲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你的心上人若是喜欢你,就该把你带走。”沐钰儿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一旦北阙的人撤了,这些小混混会撕碎你的。”
梁菲倏地抬眸,一双眼满是惶恐不安。
“你昨日去见他,他为何没来见你。”沐钰儿像猫儿一般轻盈地靠近他,“你与他是怎么认识的。”
梁菲嘴角紧抿:“我不知道司直再说什么。”
沐钰儿盯着床边的衣服,笑说道:“你不会缝衣服,所有衣服的花纹都是流云纹,梁坚身上的是。”
“王兆的,也是。”
梁菲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下意识想把衣服都收起来。
“你这个玉簪,我早上还见他戴在头上,你送给他浅红色的衣服,今日也穿了起来,我瞧着他也颇为爱惜。”
沐钰儿和颜悦色说道。
梁菲脸上露出似喜非喜的神色,眼眶中却是含着眼泪。
“是我,配不上他。”她低声说道。
沐钰儿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神色越发温和:“他既然知道你的过往,还愿意和你在一起,怎么会这样说你。”
梁菲脸色灰败。
“他甚至为你杀了人。”沐钰儿冷不丁试探着。
“不不不。”梁菲尖锐喊道,“梁坚这个畜生不是他杀的,他性格这般好,怎么会杀人,梁坚发现我们的事情,几次三番侮辱他,威胁他,他都没有生气,他,他不会杀人的!”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瞳仁冷沁沁的。
梁菲意外看到他的眼眸,突然蹲在地上,奔溃大哭起来:“不是他杀的,他不会杀人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在狭窄逼仄的屋内就像不甘的风自缝隙间艰难挤进来,咽呜凄鸣,连绵不绝。
沐钰儿蹙眉,干巴巴劝道:“别哭了。”
“擦擦眼泪。”
一个冷冽却又同样令人镇定的声音在两人头顶。
冰白的手指捏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出现在梁菲眼前。
梁菲一怔,不由泪眼朦胧地抬首看他。
可唐不言的面容实在太清冷,便又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安慰,吓得梁菲连忙移开视线,下意识靠近沐钰儿。
“不是他杀的人。”她攥着沐钰儿的衣服,喃喃说道。
沐钰儿把人扶起来在一侧床上坐定,可又无话可说,只好眼巴巴地去瞅唐不言。
唐不言主动退到帘子下,看着床上坐着的宛如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的人,声音冷淡,不带任何情绪。
“他有没有杀人不是你说得,但你若是真的喜欢他,把事情完完全全交代清楚,才能更好地洗清他的嫌疑。”
梁菲失神地看着他。
唐不言安静地注视着她,大概这样的视线太过平静,足以令她冷静下来。
“我,我和药辛不是通过,通过那些事情认识的,我那一日去典当衣服,被掌柜压价,他见我可怜便多了我十个铜钱,后来几次他都帮了我不少忙。”
梁菲低着头,低声说着。
“过年时,他邀我出门看灯,却不料那日竟被我哥看到。”
梁菲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
“他用我的名义几次三番问药辛要钱,可药辛毕竟还是读书人,家中给的银钱有限,他又不想把我牵连进去,只好把母亲给的那些云锦,还有一些不好买价,但也颇为昂贵的衣服都送给我哥。”
沐钰儿想起昨日国子监陈欣等人对梁坚衣服的嘲讽。
“后来药辛说要娶我,拿出了一百两银子,但我哥不同意,把钱收了,还把他打骂了一顿,后来他又说带我私奔,可我不能这样枉顾他的前途,我想着药辛都是因为我才出事,便和他断了往来,只是没多久我哥突然拿着银子出门,直到大半夜才回来,还闹出很大的动静,第二日就逼着我继续去问药辛要钱,被我拒绝后,打了我一顿,就摔门离开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
唐不言冷眼看着,眉宇间越发冰冷。
“后来的事,司直想必也清楚,我哥考上了状元了,彻底摆脱了这样的命运,却要把我买了。”梁菲哽咽说道。
沐钰儿生气说道:“太不是东西了。”
“他和药辛两人吵了一架,后来,后来就发生在这样的事情,我本打算去找他,但门口一直有官兵……”她一顿,想起面前之人就是北阙的司直,便连忙跳了过去。
“我不敢去,直到昨日去买衣服,这才重新见了她,但还未开口询问,他母亲就来了,我就只好匆匆离开了。”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不是他杀的人。”梁菲慌乱间握着沐钰儿的手背,手指都在微微颤动,“他连蚂蚁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
沐钰儿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宽慰这人。
她见识过许多像她这样的人,被人踩着吸血,却又不敢反抗,无力反抗,不会反抗,甚至害怕反抗。
因为他们柔弱无力,害怕改变。
“此事我们会查清楚的。”她只能干巴巴地安慰着,“你这几日在家不要外出。”
梁菲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泫然欲泣。
沐钰儿叹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把梁坚的那一堆东西提走:“走吧,先回北阙。”
隔壁房间,瑾微也提着一大袋东西出来。
三人无言地上了马车,马车刚刚开出小巷,就听到张一的声音。
“老大老大。”张一团着那件绿衣服,神色严肃。
沐钰儿探出脑袋:“怎么了?”
“你刚才给我的衣服我看了,衣袖领口没有一点挂丝,衣服因为洗过所以很蓬松,但这个衣服是宽袖,杀人的武器是大木头,哪怕裹了手,但只要用力一定会刮擦到袖口,但这件衣服没有。”
张一从怀中掏出两个时辰前给沐钰儿看过的衣服,递了过去:“这件衣服的主人倒是找到了。”
沐钰儿接过衣服自然地往回递给唐不言看。
“谁的衣服?”她问道。
“王兆。”马车内传来唐不言淡淡的声音。
“王兆。”马车外,张一严肃说道。
“你确定?”两人异口同声的声音让沐钰儿忍不住动了动耳朵,只好半个身子半拉出去,重新确认道。
张一认真点头:“衣服是窄袖,是为了图方便穿,不算太郑重,当日曲江宴是雅事,就王兆一人穿了窄袖,很是奇怪的。”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当日确实只有他一人穿窄袖。”唐不言说道,随后补充道,“我确定。”
沐钰儿看着衣服,沉思道:“曲园那日他确实出去过,喊失火的人是南方口音,据我所知王止兆就是建德人,太多巧合了。”
“所以王兆是为情杀人?”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还是不由惊疑道,“发生了什么?让他一日都等不下去了,非要在曲江宴上杀人。”
“这件事情问问王兆便知道了。”唐不言把衣服放下,用帕子仔细擦着手指,淡淡说道。
“你立刻带人去王兆家中。”沐钰儿吩咐着。
张一点头离开。
“王兆还在国子监,我们去国子监逮他。”沐钰儿坐在马车上,眉心依旧紧皱,“今日早上还一点头绪也没有,可现在却好似每走一步都有人带路,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唐不言垂眸,擦着手指的帕子微微一顿。
“你觉得太顺利了?”他抬眸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从我抓到那个假道士开始 ,所有的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早上才找了姜才,姜才说出了邹思凯和梁坚的恩怨,邹思凯提起梁菲有心上人,现在张一的那堆衣服立刻出现了关键证据。”
唐不言把帕子放在一侧的案几上,顺便被他嫌弃的还有王兆的那件衣服。
“根据我办案多年的经验来说,越是顺利越是要出大事。”沐钰儿叹气说道。
“顺藤摸瓜,若是你真的有其他问题,我们顺着别人给出的问题,他们迟早要露出破绽。”唐不言咳嗽一声,冷淡说道。
沐钰儿顿时哀怨起来:“可我只剩下一天了。”
唐不言侧首:“司直有话不妨直说。”
“若是有人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沐钰儿眼巴巴说道。
唐不言失笑:“倒也不是某不愿意,只是陛下的脾气,司直觉得是能轻易改变的吗?”
沐钰儿期待地看着他:“可你是唐不言啊。”
“那大概就是司直午门斩首,某一杯毒酒的死法差别而已。”唐不言口气平静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唐不言不再说话,只是敲了敲车壁:“去国子监。”
马车滴答走动,沐钰儿抓着那件衣服,仔细翻看着:“若是王兆,他蹲在那个角落里,确实会在这个位置被勾丝。”
她在脑海中过了整个案件,最后还是掏出被线装订起来的本子,拿出炭笔,在本子上大开大合地划拉着。
唐不言有些累了,靠在车壁上闭眼小憩,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母亲的那只小猫儿整日在扒拉东西,有些恼人,却又不想动手赶走。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口。
唐不言一睁眼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珠圆润似玉,眸光明亮似月,还带着笑意,热烈直白,耀眼明艳。
他一愣。
“真的破案了。”沐钰儿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凑过来说道,“你看,这些线索他都对得上。”
唐不言看着怼到自己鼻尖的本子,狗爬字歪歪扭扭,直接塞满了眼睛,不得不伸手拨了下来,自己放在手心认真看着。
只见沐钰儿把所有案件的线索都罗列在左边,右边则写着王兆能对应上的点。
“他是书学学子,力气极大,完全可以顶衬致死,我看到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石料,非常轻松的样子,梁坚看着高大,但全是虚肉,中看不中用而已。”
“手上没有伤口则是因为他惯常用白布,完全可以用白布包住手,或者木头另外一端,那个木头上不是也有布料勾丝,我们之前以为是伐木工人勾上的。”
“而且我看过侍卫们的供词,一开始说着火了,王兆和陈欣等人被人绊倒,所以衣服自然是湿的,混在人群中一点也不突兀。”
沐钰儿顿了一下,很快又说道:“若是梁菲说的是真的,他和梁坚确实有大问题,杀人的动机也有了。”
“但有个问题?”唐不言拎着那本薄薄的本子,抬眸看人,一双眼睛冷沁沁,非常合适给人扑冷水,“他怎么知道梁坚要杀人,会从假山隧道出来,顺便埋伏在哪里。”
沐钰儿眉心皱起。
“第三个死者王舜雨,王兆和他就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甚至王兆还颇为照顾王舜雨,在学生中名声极好。”
“所以你觉得是有人陷害他?”沐钰儿脑海中冷不丁浮现出邹思凯温和的脸。
唐不言把本子还给她,摇了摇头:“但王兆确实有嫌疑,司直不妨拘来一问。”
沐钰儿心不在焉地收回本子:“别驾与我一起去嘛?”
唐不言揉了揉额间:“某有些头疼。”
沐钰儿生出并肩作战的同僚竟然是可怜人的几分关心:“那药效也该排完了,倒春寒也过去了,怎么还不舒服,那别驾早点回去休息吧。”
唐不言闭眼沉默着,苍白的唇微微抿起。
谁知,沐钰儿话锋一转,语气沉重。
“还有一事不知别驾……”
她还未说话,就被唐不言打断。
“不行!”
沐钰儿语塞,讪讪说道:“我还没说呢。”
“司直这口气,断不可能是好事。”唐不言撑着额头,冷淡说道。
“是好事啊。”沐钰儿殷勤地递上一盏茶,“您看,梁菲也该可怜的,现在还生病,就能不能请别驾给梁菲请个大夫看看,别驾之前好歹是扬州别驾,梁菲也算您治下百姓不是吗。”
唐不言揉着额头的手一顿,睁眼看人,沐钰儿立刻对着他露出灿烂的笑来,若是有尾巴,大概还能甩起来。
“北阙,真的没钱了,三个月没发银子了,厨房半年没肉了。”她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面露哀怨之色。
唐不言慢条斯理问道:“所以北阙打算拿我做人情。”
沐钰儿义正言辞说道:“断不可能,我可以请别驾去北阙吃饭。”
唐不言眉间一跳,慢条斯理说道:“怎么上次听王新说,你们北阙的饭不好吃。”
沐钰儿也跟着皱眉,大义凛然说道:“怎么可……可以这么说,但礼轻情意重。”
唐不言显然不吃这一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沐钰儿绞尽脑汁地想着,实在是人太穷,啥也拿不出来。
“司直说的酒?”唐不言好心提醒道。
沐钰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过两天,我要是脑袋还在,我请别驾来我家喝酒。”
唐不言捏着指骨的手一顿,一时间对这话一言难尽。
“下车吧。”他移开视线,冷漠无情开始赶人。
沐钰儿巍然不动:“那我的事情?”
“奴儿。”唐不言轻声喊道。
车帘很快就被掀开,露出昆仑奴黝黑的大脸,牛眼直瞪,瞧着还有点咄咄逼人。
沐钰儿和昆仑奴的大眼睛面面相觑,最后不得不妥协。
——行,形势比人强。
沐钰儿下了马车,恋恋不舍揪着帘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三郎有没有喝过郫筒酒吗?用竹筒酿的,喝时如梨汁蔗浆,好喝得紧。”
唐不言一双黑漆漆地看着她。
“三日后就能喝呢。”沐钰儿眼睛弯弯,声音拉得极长,“我与三郎如今也算一条船上的人,三郎可不能始乱终弃,三心二意,朝三暮四,不顾旧情啊,咱们这笔交易是三郎赚呢。”
唐不言不亏是雪做的,无情地抽回帘子,谁知没抽回来。
“司直成语倒是学得挺多。”他盯着那只爪子,淡淡讥讽着。
沐钰儿瞧着一脸无辜,手上的劲却是一点也没少:“还行吧,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
车辕上的瑾微一脸紧张。
唐不言越发头疼,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沐钰儿立刻松开帘子,恭恭敬敬说道:“别驾慢走哦,下次来玩啊。”
瑾微就像一只警觉的小狗狗:“什么交易?”
沐钰儿仰脸,一唱三叹,意味深长说道:“那我可不能说,三郎要生气的呢。”
瑾微不懂,但大为吃惊。
“回府。”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
昆仑奴不带犹豫地挥动马鞭,也顺便让瑾微咽下到嘴边的话。
——我家郎君是不是要被拱了?!
瑾微脸上写满惊疑悲愤。
唐家的马车很快就走出归义坊,刚刚进了观德坊,就被人拦了下来。
瑾微看着拦车之人,神色惊讶。
“郎君,是……”
那一边,沐钰儿看着马车远去,立刻收了可怜兮兮的神色,吊儿郎当把衣服系在刀柄上,朝着国子监走去。
“司直。”一个北阙差役匆匆而来,“王兆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窄袖真正流行起来是宋朝
28 ? 金生案 ◇
◎缉凶◎
王兆不见了!
北阙所有人手顷刻发动起来, 瞬间如泥牛一般散入整个洛阳城街巷。
“是不是知道东窗事发,所以逃了,要不就是要被真正的凶手杀了。”杨言非刚从刑部下了值, 端着北阙传统清汤挂面,哗啦啦地吸了几口,压了压肚子的饥饿感,这才说道。
沐钰儿脸色凝重, 仔细看着张一从王家带回来的证物。
“梁菲常年困于生活, 唯一难得出手的女红纹路就是流云纹,梁坚身上的都是,你看这些衣服帕子上的纹路全都是流云纹。”沐钰儿指着那一叠整齐摆放的衣物, 若有所思,“针脚颇为粗糙, 和王兆当日穿的那件灰衣服针脚相似。”
“所以衣服是梁菲做的,这些衣服也都是她送的?”杨言非端着面碗凑过来, “霓裳阁以云锦出名,这里的衣服都是云锦, 王兆送人还算大方, 这些料子都算得上好料。”
“这个盒子是什么?”沐钰儿伸手摸着流云纹,眸光一转, 就看到一个深黄色的盒子。
“里面放着和梁菲来往的书信。”张一强调着, “藏在夏日的瓷枕里, 很隐秘,我们也是询问丫鬟时,发现其支支吾吾才发现不对劲的。”
沐钰儿伸手打开盒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根发簪。
“这是我第一次见梁菲时, 梁菲正在挑选的桃花簪。”沐钰儿拿起簪子说道。
“这个料子很一般。”杨言非打量着, “我瞧着就是普通的玉料,光泽都没有,雕刻也粗糙,卖不出二十个铜板。”
“上面有字。”沐钰儿摸着簪子上的字,端正秀气,笔锋连绵,“吾妻菲。”
杨言非和她四目相对,喃喃说道:“王兆还挺,挺痴情的。”
张一酸不拉几地龇了龇牙:“王兆家挺有钱的,虽然上头有哥哥姐姐,但身为幼子屋子布置还算奢华,现在一个二十铜板都没有的簪子还放这么小心,看来确实对梁菲上心。”
沐钰儿放下簪子,顺手拿出第一张书信,信用的是普通信笺,但闻久了有桃花淡淡的香气,精致秀气。
“好与众不同的味道。”张一动了动鼻子,“怪好闻的。”
“这是二月二十八那日梁菲写个王兆的信,说探花宴后梁坚就要把她卖给吏部王侍郎做小妾,已经收了他二十两银子作为聘礼。”
沐钰儿看着第一张信封,眉心紧皱,随后翻看了其他信件的日期,却发现这是两人通话的最后一封。
“我曹,梁坚这王八蛋真不是人!”张一大怒,呸了一声,“那个王侍郎五十几了吧,脸黄勾背,明日就要躺棺材的衰样,要不是背靠姜家,早就被人撸下去了,怎么好意思要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做小妾。”
“梁坚确实,有些寡廉鲜耻。”杨言非也不悦说着。
张一骂骂咧咧:“梁坚那龟孙子真不是个东西,逮着他妹妹使劲霍霍,真是恶心。”
“怪不得王兆要在探花宴把人杀了。”沐钰儿捏着信纸一角,“因为三月四日就是梁坚给梁菲选的出门日子。”
探花宴的第二日,王兆确实没有时间等了。
“那是不是可以断定是王兆杀的人。”杨言非蹙眉,“动机,时间,杀.人手法都对得上。”
“那他为何要杀王舜雨?”沐钰儿问。
“要给自己脱罪啊!”张一嚷嚷着,“要不是老大英明神武发现王舜雨根本就不是自杀,王舜雨不是早就给他抵罪了。”
“张一说的有道理,他让王舜雨做自杀的状态不就是为了给自己脱罪吗,还假惺惺留下遗书,王舜雨的经历根本禁不起细查,前有和梁坚因为衣服的争执,后又被梁坚骗去赌钱,输了一百两银子。”
杨言非叹气:“真的是被逼的没有活路了。”
这些话沐钰儿早在心中过了一遍,可还是隐隐觉得有些别扭。
这个案子从一个状元之死,衍生到科举舞弊的官场案,再到如今兜兜转转,竟然成了一个为情杀人的痴情案子,实在是高起快落,砸的她有些不真实。
“一定要把王兆找到。”沐钰儿放下那封信,严肃说道。
张一哎了一声,快步离开,却见王新匆匆而来。
“找到了。”王新一脸古怪。
沐钰儿扬眉:“在哪找到的。”
“他去找梁菲。”王新抿唇说道,“我们的人守在外面,直接抓了个正着。”
“真是痴情啊。”张一听得瞠目结舌,“我还以为他逃了,没想到去见心上人了。”
沐钰儿腰间的刀一转,直接戳了一下他的肚子。
“走,去见王兆。”她冷声说道。
幽深的北阙地牢,高瘦矮胖的双胞胎狱卒正不错眼地幽幽看着角落里蜷缩着的人。
“痴情种。”
“怪可怜的。”
“还长得挺俊。”
“肉一定很好吃。”
两人异口同声,高低不平,却又诡异融合在一起的声音在寂静的牢内怪异响起,若是常人只怕早已吓死了,可偏偏王兆宛若失了魂一般,只是靠在角落里发呆。
沐钰儿一日两下暗牢,一见兄弟两人又在吓唬人,气得敲了敲木柱,威胁道:“没事情干就去上面倒夜香。”
双胞胎兄弟吓得不敢说话,灰溜溜跑了。
王兆还是穿着早前看到的那件淡红色袍子,衣服是上好的云锦,可花纹却是最普通的流云纹,头上的桃花发簪相比较盒子里的那根,显得精致华贵。
“这簪子是你自己雕的吧?”沐钰儿出声,淡淡问道。
王兆回神,抬眸看着她,好一会儿这才一口气重重吐出:“对,我雕了两根,自己一根,菲菲一根,用的是和田玉,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本打算大婚那日给她戴上的。”
他有些失神,声音逐渐压低,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我和她在桃林认识的,梁坚用一两银子让她去伺候一个年逾七十的书店老板,她不从就当众打她,我看不过,就把人拦下了。”
“畜生啊。”
双胞胎一左一右躲在角落拐弯处,幽幽骂道。
“那个梁坚确实该死。”不远处的紫云道人嗤笑的,“杀得好,司直别查了,我看那个梁坚死有余辜,现在应该在刀山上挂着呢。”
“是,梁坚该死。”王兆像是突然回神一般,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溢出血丝来,“司直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吗?”
“他骗他母亲说要带妹妹来洛阳找个人嫁了,却转头把人当成货物一次次交易出去,这个人渣,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前途,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他母亲,他妹妹,为了他读书付出了这么多,那他呢,把她们拆骨吸血还不够,要榨干菲菲的最后一滴血才满足。”
沐钰儿神色冷淡:“所以你杀了他?”
王兆沉默,最后抹了一把脸,轻笑一声,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是,是我杀了他。”
地牢的烛火发出噼啪声响,在寂静的空间清晰地近乎有些胆战心惊。
双胞胎狱卒的影子歪歪斜斜落在地面上,安静沉默,却也诡异可怕。
“你认了?”沐钰儿打破死般寂静,淡淡问道。
王兆靠在漆黑的墙面上,盯着墙壁上跳动的花纹,突然笑了起来,如释重负说道:“认了,梁坚是我杀的,王舜雨也是我逼他自杀的。”
“我那日带着辛来他们去院中摘花,假装带他们去瀑布后面的竹林,然后借着不舒服在屋内休息,随后偷溜出来埋伏在瀑布的暗处,等他出来,一把把他掀翻,然后用一根木头把他钉在墙壁上活生生压死他。”
王兆闭上眼,脸上露出愉悦的笑来:“你知道他叫的他有多惨吗,可只要一想到菲菲每日都要忍受这样痛苦,现在也改轮到他尝尝这样的滋味了,然后我把他抛入连接洛水的水域,没想到那日倒春寒,刮起了东北风,尸体直接吹到陛下眼前。”
沐钰儿摸着漆黑的刀鞘,眸光冷静却又尖锐地看着说话之人。
——他没有说谎。
多年的办案经验,她很清楚这个时候王兆早已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人算不如天算,我想过很多问题,没想到最后出在这里,被陛下发现事情便闹大了,我不得不找个人背锅,其实那日王舜雨和邹思凯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原来梁坚能考上状元是因为花钱买到了考题。”
他睁眼去看沐钰儿,墙边的烛火透过木门稀疏落在他脸上,阴暗不明,让他脸上的不解多了狰狞不甘的斑驳。
“这样的人都能考上状元,所有好事情都被他撞上了,这世上怎么总让这些坏人得意,你们这些衙司到底有什么用,嘴上说着惩恶扬善,正大光明,一个字都办不到。”
沐钰儿神色冰冷,却又带着足够洞察人心的讥讽:“办案衙司都是事后部门,但陛下、司法、伦理会惩罚犯禁之人,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你,杀梁坚用的是对梁菲的爱,那杀王舜雨要用什么,想要和梁菲长相厮守,就要害一个无辜之人吗。”
王兆失神地看着她,随后脸上狰狞,失控大喊。
“那我能这么办!梁坚策论得了陛下的心,多大的荣耀,我拿着一百两银子去求娶梁菲,却被他羞辱这辈子都越不过商贾之身,就连姜才这样的纨绔都只能避其锋芒。”
“他能考上状元,王舜雨就有一部分责任,那个沽名钓誉的邹思凯更是,王舜雨本就该死,若能替我拦下此事,就是他对这件事的弥补。”他面无表情说道。
沐钰儿眸光冰冷问道:“你怎么说动他的。”
“我拿着这件事情去威逼他,又告诉他,只要他死了,我就替他还了一百两银子,替他照顾母亲,他答应了。”
沐钰儿叹气。
王舜雨根本没有选择,狠心捅出这个事情,自己则前程尽毁,咬牙认下此事,一百两银子就是逼死他的催命符。
王兆露出似哭非哭的神色:“德明啊,他就不该来国子监的,心气高又如何,我们这样的出身这辈子注定是烂泥,明明早早就拿到了科举名额,可一次次被人顶替,我看着都心疼。”
沐钰儿想起王舜雨屋内那一叠叠卷子,垒起来竟有小臂长度,一时间只觉得惆怅。
“他说想去孔庙死,闹得动静大一点,按照姜则行的性子一定会压下来,我就同意了,让他自己写了书信,亲手送他一程。”王兆声音沉闷,发出嗤嗤笑声,“谁知道当日竟然碰到那位女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喘着气,就像漏风的鼓风扇,似乎在下一瞬间就能彻底坏了一般。
“人人都要敬畏神明,因为他们会庇护好人,会惩戒坏人,可我们每月都要站在那里看着那做金塑的圣人像,可高高在上的圣人啊,你怎么不保护我们啊。”
一双鲜红的眼睛紧盯着面前之人,字字泣血,声声憎恶。
“你如何杀的王舜雨?为何又要穿着他的麻衣在后院行走?”沐钰儿并不理会他的怨恨,冷静问道。
“要让人误以为是自杀,便要他自己心甘情愿去死,但孔庙里一张凳子都没有,他就说自己挂上去,让我把人吊起来,他甚至主动打了两个结,我当时没法查觉出异样。”他冷笑一声,“幸好被我及时发现,他这个怂包也打算将我一军,我就连忙找了一张椅子来。”
沐钰儿冷眼看着他得意的神色。
“我本来打算把那张他替梁坚写的那张卷子找到,把此事闹大,从而转移你们的视线,却一直找不到卷子,大概他自己也不敢留着那些东西。”王兆靠在墙上,神色迷茫,“那日我是打着给人卖药的借口出去的,不敢久留,找不到卷子只好放好巫蛊娃娃和那条白布,先一步离开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你是先放东西再去卖药?”
“对,我太过慌乱忘记走后门,幸好搭了姜才的车,让辛来等我这么久,还欠他一顿饭呢。”他遗憾说道。
“你在哪里卖药?”沐钰儿追问。
“邹思凯的药店,他做出这等丑事,见了我都不敢收我的钱,我自从知道他……便常常去碍他的眼,他家中草药的蜂蜜就是我倒的。”王兆冷笑,“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无能之人,真是瞎了眼,竟也能坐上博士的位置。”
“这些人都该死。”他冷漠说道。
沐钰儿心中微动,脸上并无惧色,只是平静问道:“你口口声声觉得王舜雨助纣为虐,邹思凯怯弱无能,那你呢,陛下设立铜匦悬于宫门前,你为何不去揭发此事。”
“此事涉及姜家人,按照陛下对姜家的偏宠,这封信只怕是加快送我去死的刀吧。”王兆闻言冷笑,振振有词道。
“去岁有人投匦自请陛下慎重考虑东宫立储之事,陛下可有杀他。”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今年考卷和去岁风波异曲同工,孰轻孰重,陛下难道分不清?”
沐钰儿扭头。
只看到门口站着一人。
修长的影子被头顶的烛火一朝,拉得极长,就像一株青翠单薄的修竹,冷沁沁的,却又有着万韧加身皆不可弯的挺拔。
双胞胎两双眼睛直直地看向来人:“是谁?”
“我我我,我带来的。”张一连忙说道,“快让开,别吓着我们尊贵的别驾。”
“狗腿。”
“谄媚。”
双胞胎异口同声呵斥道。
张一对着他们连连比划手,眼睛都要眨抽搐了:“别胡闹,走开走开。”
唐不言不理会周围人的小动作,慢条斯理走到沐钰儿身边,肩上的那条雪白的狐毛大氅在暗淡的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王兆看着他施然贵重的披风,突然瞳仁一缩,就像被烫伤一般,下意识移开视线。
唐家三郎永远都是这样尊贵。
“你们这些贵人懂什么,天塌下来,唐家的高门,姜家的出身,都能为你们撑住,可我不行,我爹不行,菲菲更做不到,我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他神色嫉妒不甘,到最后只剩下面色灰败。
“我不能赌,我堵不起,我不是你唐不言,敢于谏言陛下,哪怕陛下三次问罪都不肯低头,因为你的凤台父亲会拼命保你,可没人会保护我们。”
“所以你就蛊惑姜才给梁坚设局。”唐不言并未被他激怒,漆黑的瞳仁不带一丝感情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你觉得反正姜才这个蠢货不会出卖你,真的出事了,姜家完全可以保住他。”
王兆身形一僵。
沐钰儿惊讶地看着唐不言。
“姜才直到现在都咬死不说,到底是谁蛊惑他做出这样的错事。”唐不言反讽,“他确实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烂泥扶不上墙,可对朋友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王兆木木地看着他。
“你看不惯梁坚小人嘴脸,却真的考上状元,看不懂王舜雨一介白身,为何能得到魏道的爱护,看不清邹思凯能当上博士是因为才学出众,如此种种又何必用梁菲给你做大旗,你也说梁菲是个可怜的女人,你若是真的喜欢她,为何要把此事的压力转移给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的人。”
唐不言嘴角微微弯起,面带讥讽:“再多的感情大抵也都在两条人命中消磨了。”
王兆瞳仁瞪大,猛地扑了过来。
沐钰儿眼疾手快把唐不言拉开。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王兆伸手去扯唐不言的披风,却只能擦过披风的一角,奔溃大喊道,“我是爱她的,我为了她,把我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梁坚,我是真的想和她在一起,你们为什么不去惩罚梁坚这样的人,王舜雨为了钱连道士都肯去,完全不顾老师教导。”
“你,你们为何偏要为难我们。”他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沐钰儿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冷冷说道:“你杀了人,并非无辜,何必用喜欢的名义,把所有丑事都掩盖下去。”
“喜欢。”他痴笑一声,“我是真的喜欢她啊,我若是不杀了梁坚,他就会一辈子缠着我们,阴魂不散,附骨之疽。”
“你怎么知道梁坚会杀了程行忠,还去假山后面等着他。”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王兆已经浑然不在意,有问必答。
“程行忠此人贪婪好色,总是骚扰菲菲,我教训过他很多次,直到又一次他欲对菲菲做不轨之事,恰好碰到我当日我来找菲菲,我把人吓走,临走前听到程行忠正在威胁梁坚,说要一万两银子和菲菲,还说没有就在探花宴把他做的事情都捅出来。”
他畅快地笑了笑:“真是狗咬狗的一处好戏啊。”
沐钰儿抿唇:“那你怎么知道梁坚要杀人。”
“菲菲说,梁坚榜上了一个贵人,拿到了曲园的地图,说要在探花宴摘花时把人杀了,菲菲害怕连夜把此事告诉我,我才心生这计,布局杀人。”
“贵人?”沐钰儿敏锐问道,“什么贵人?”
王兆笑:“我怎么知道,臭味相投,总不会是好人。”
沐钰儿去看唐不言:“是不是把他送来扬州的人。”
唐不言沉默,顺手垂眸看去。
沐钰儿下意识跟着看去,猛地看到自己的爪子还抓着小雪人的手,立刻惊恐放开。
“无心无心。”她讪讪说着。
“也许。”唐不言颔首,“你的人调查梁坚可有什么发现?”
沐钰儿摇头,一言难尽道:“梁坚这人跟个跳蚤一样整日上蹿下跳,别说得罪姜才一个纨绔子弟了,金榜题名那日听说还把公主府的管事得罪了,差点被人打了,还好被人拦下了,在洛阳半年得罪的大小贵人数都数不清,我觉得若是个个都较真起来,套麻袋打人都要排队的。”
唐不言仔细听着,突然抬眸看她:“这般说,他其实见过不少贵人。”
沐钰儿和他四目相对,随后心中微动:“你是觉得这是……掩护?”
“北阙可以拉一份名单给某吗?”唐不言沉吟片刻火说道。
沐钰儿点头:“还有什么要问的嘛?没有的话去外面说话吧。”
唐不言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王兆,又问道:“你是如何猜中科举题目的。”
沐钰儿心中一冽。
王兆颓废坐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有次在茶馆里听别人说起朝局政务,还说陛下心心念念此事,说不好今年就考这个,菲菲还开玩笑说这事这么人尽皆知,一定是不会考。”
沐钰儿蹙眉,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所以你信了?”她问。
“怎么不信,可谁知道陛下竟然,竟然……”王兆不再说下去。
东宫之位的事情都敢拿到台面上来讲。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大概牢内太过封闭,他喉咙微痒,最后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张冰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血色。
一侧的张一立刻狗腿的掏出一把扇子给人扇风,这才让他勉强止住咳嗽。
“你有什么要问的,交代给陈星陈月也行。”沐钰儿连忙说道。
唐不言颔首,随后对着张一点头致谢。
张一立刻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小狗腿模样。
一行人沉默地出了地牢,骤然出现的夕阳日光落在脸上,竟然还有些刺眼。
“王兆认了。”沐钰儿松了一口气,“总算保住这可脑袋了。”
张一也跟着唏嘘:“王兆这人还是有些痴情的,杀梁坚还算情有可原,杀王舜雨便真的是心狠手辣,自私自利了。”
唐不言开口,声音还带着沙哑:“若是真的喜欢梁菲,他有很多办法,一个不成熟的人只会用一个不成熟的办法。”
“可惜王舜雨了。”沐钰儿感叹着。
“人之壑欲,不满于心,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唐不言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可声音薄凉,神色疏离,是高不可攀的冰山,是深不见底的渊沟,平白令人激起战栗。
沐钰儿盯着他冰白的侧脸,眸光微动。
“别驾怎么来了?”她收回视线,随口问道。
一侧的张一顿时激动起来:“老大老大!快去外面看看。”
沐钰儿立刻不悦说道:“你今日怎么也这么狗腿,有失北阙风范。”
张一一脸凝重,沉重说道:“没办法,老大你看了只会比我还狗腿。”
沐钰儿呲笑一声,弹了弹衣领上不存在的灰:“怎么可能,你老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便是泼天富贵在眼前也都是面不改色。”
唐不言侧首看她。
沐钰儿骄傲地抬起下巴。
“老天爷,小钰儿终于下定决心不干司直去偷金库了,哪家这般富裕啊,院子里的银子都要把我眼睛闪瞎了。”就在此时,陈菲菲大呼小叫的声音远远传来。
沐钰儿一头雾水:“哪来的银子?”
“全是钱,老大。”张一一脸富贵不能淫的神色,可嘴里的话却越来越兴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沐钰儿立刻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站在树下,百无聊赖地说道:“你之前去找姜才,姜才见瞒不下去了,便和姜则行坦白了,姜则行还算聪明,求到我这边了,送了一些银子,希望我可以把姜才摘出去。”
沐钰儿心跳加快,嘴巴微干,忍不住开口问道:“多少钱?”
“也就三百两银子吧。”唐不言眸光微动,懒洋洋说道。
也就!三百两!
沐钰儿大喜过望,眼前一黑。
“哎哎,老大站稳了。”张一眼疾手快把人扶住。
沐钰儿不可置信说道:“多少钱!”
“三百两!”张一在她鼻尖比划了一个三,“好多好多,在太阳底下会发光呢。”
沐钰儿一掌拍掉他的手,满怀期待地看着唐不言:“这银子给我们了?”
唐不言扬眉:“司直不想要。”
沐钰儿眼睛瞬间亮起,连着声音都不自觉谄媚,连连点头:“要要要,哎呀,这太阳还挺大,快,张一,去扶着别驾,可别伤了我们矜贵的小雪人。”
张一夸张地哎了一声,正准备上前,却突然膝盖一疼,悄咪咪抬眸去看唐不言,就看到一双冷沁沁的漆黑眼睛,顿时吓得软了腿,小心翼翼躲到沐钰儿身边,怂道:“害怕。”
沐钰儿恨及他在关键时刻的中看不中用。
“银子可以收,但司直也要谨慎,别被人抓住把柄。”唐不言不理会两人的互使眼色,转身离开时,意味深长叮嘱着。
“那姜才的事情?”沐钰儿连忙跟在身后,手中的扇子给人用力扇着,殷勤极了。
唐不言似笑非笑地看她:“自然是谁收银子谁干活。”
沐钰儿脸色微变,脚步停下。
“三个月没发银子了。”唐不言慢条斯理说着。
沐钰儿咽了咽口水。
“食堂半年没见肉了。”唐不言笑眯眯地看着她。
沐钰儿眨了眨眼。
“某看北阙的大门也该修一下了。”唐不言甚至颇为认真的建议着。
沐钰儿膝盖一疼,不得不含泪问道:“我要是没把姜才摘出来会怎么样?”
唐不言歪了歪脑袋,漆黑的眸光难得带着促狭,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姜则行的脾气怕是不好。”
沐钰儿又气又急,只好悲愤说道:“这钱好烫手。”
唐不言慢悠悠地转身离开,事不关己说道:“确实是有一点。”
—— ——
“他都交代了,所有事情我们反复问了好几遍,所有细节也都对得上。”双胞胎站在角落的黑暗处,齐齐说道。
陈菲菲在一侧听得颇为感慨。
“好好的一段感情,怎么就这样结束了,王兆也太不成熟了,这么多解决办法,却选了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
她愤愤说道:“说来说去梁菲碰上这个畜生哥哥,真的是八辈子倒大霉了。”
“那我们的人是不是也该撤了。”王新问。
沐钰儿仔仔细细看完五张供状,突然问道:“王兆突然去看梁菲只是因为感觉要事发,所以想见她。”
双胞胎对视一眼,皆露出不解之色:“是这样的。”
“那件衣服算铁证。”张一说道,“我虽然避开国子监里的人,选的也是早早被排除嫌疑的人,但这动作不算小,可能有多嘴的人走漏风声,他人缘好,有人和他说不足为奇。”
沐钰儿看着角落里被当成证物的叠起来的衣服。
“有人特意千里迢迢回国子监告诉他?”沐钰儿扬眉,“我跟你打听三手李的事情,你会特意去告诉他。”
张一眨了眨眼:“不会,我和他是有些交情,但也没到这地步,不过那人若是老大,那我肯定是飞也飞过来告密的。”
“不过也许就是好管闲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呢。”王新说道,“往常不是也有这样的人,给我们办案子照成不少影响。”
“这个问题应该不大吧,凶手是他,已经证据确凿,而且他认罪了。”张一干巴巴说道。
“而且去见梁菲也不能说明什么。”陈菲菲在一侧说道,“梁菲进不去曲园,也进不了国子监,没有气力,没有时间,而且她不认识王舜雨啊。”
沐钰儿把证词给人递回去,心不在焉说道:“这倒是,梁坚和王舜雨是王兆杀的无疑,人证物证俱在。”
“只是……”她一顿,“你们不觉得前三日还艰涩推不开剧情,所有线索都零零散散,但自从唐不言发现那张血书开始,所有的事情就意外顺利起来,到现在抓到人,也不过十二个时辰。”
“老大你就是想得多,有些当真是巧合而已,而且那张血书多关键啊,要是没有我这般手艺哪里能看得到。”张一大咧咧地拍着胸脯。
“再说了,王兆杀人说来说去也是因为自私,他骂梁坚自己吸着梁菲的血,可自己不也踏在王舜雨的尸骨上,不过是自己不愿承认而已,这人说的再好听,我也看不上,虚伪!”张一唾弃道。
“确实。”杨言非看望证词也跟着叹气,“本以为这个案子牵扯到舞弊,没想到到最后只是仇杀,也算一件好事,钰儿你的折子也好写一点。”
沐钰儿回神,顿时露出哀怨之色:“哪里好写。”
杨言非也为难:“那就不要这钱了。”
“可我们好穷。”沐钰儿嘴巴瘪地更加厉害了。
“三个月没发钱了,厨房半年没见肉了,右边的厢房整个都塌了,得赶在夏天暴雨前修好,不然任叔他们就没地方睡了。”张一也眼巴巴说着,手指头一个个掰着。
北阙,被大写的穷字笼罩着。
“其实说起来姜才……”杨言非委婉说道,“就是人蠢被人利用了,说起来也没干什么坏事,人确实不是好人,也跟这个案子关系不大,以后真要出事了,也轮不到现在。”
沐钰儿叹气:“我再想想如何写这道折子。”
这道折子难得在于陛下如今对姜家到底是什么态度。
唐不言调查扬州科举舞弊之事,显然姜家并不知情,可见陛下是存了整治之心的。
可陛下对姜家有过太多的高举轻放的例子,如今的梁王更是她唯一的亲侄子。
姜才是姜家受宠的小儿子,进宫的次数可比陛下的亲子还要多久,逢年过节得的赏赐更是厚东宫一指。
“你怎么还没写好。”杨言非端着夜宵走了进来,“实在不行,就把钱退回去吧。”
沐钰儿扎耳挠腮,一只手被墨水染得黑漆漆的,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不行,到了我嘴里的钱是万万吐不出来的。”
杨言非哑然:“我母亲名下有一个院子,不然先借给你和张叔住,位置也好,你以后也不用起早贪黑起来。”
沐钰儿不耐烦地嘟囔了几句:“不用,这个月我再去吏部转一圈,等前几个月的月俸一齐就发下来,到时候我就再找个院子。”
杨言非端着红豆圆子羹坐在一侧,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沐钰儿抬眸问道。
杨言非摇头:“就是案子太顺利,反而有些恍惚。”
“你说梁坚到底为何要杀程行忠,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一刻也等不住,非要在曲园杀人。”
沐钰儿索性把折子一推,身子往后一靠,随意说道:“梁坚身上很多不干净的地方,想来是触及到他自身利益,只是此事设计扬州官场,我们无法参与此事。”
杨言非也跟着点头:“也不知道唐别驾调查此事调查得如何?”
“不管这尊真佛了,反正天塌了来,也砸不到他手上。”沐钰儿不甚在意地说道。
杨言非抬眸,不解说道:“我看你们合作还挺默契,现在怎么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夫妻还各自飞呢,别说只是就临时搭伙的,你看他给我抛了个这么大的难题,我没暗戳戳给他上眼药……嗯,上眼药!”
沐钰儿一个激灵,顿时坐直身子,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
“对哦,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反正以后也没了往来,临走前坑他一把,也不会出事。”她立马拉过折子,开始奋笔疾书。
杨言非犹豫说道:“不好吧,毕竟他可是唐不言,平白得罪他,这不是阻碍你升官发财吗?”
沐钰儿懒懒说道:“嗐,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这关过了,再说了谁知道唐不言以后去哪高就,反正也轮不到北阙头上,到时候三尺手挠不到后背痒,估计也顾不得我这个小小司直的死活了。”
“你倒是心大。”杨言非被这套歪理说服了,“红豆圆子羹早点吃,我今日就在北阙休息了,太困了,这几日都没合眼。”
“你这几日一直往北阙跑,刑部那边没意见?”沐钰儿问。
杨言非哂笑:“巴不得我日日待在北阙,给他们带点消息来,陛下把此事交给你,他们心中怕得很。”
“行,那你休息吧。”沐钰儿点头,思如泉涌,奋笔疾书。
子时更鼓响起,天色完全漆黑,万籁俱寂,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屋内的烛火也油尽,缓缓暗了下来。
沐钰儿这才放下笔,她看着密密麻麻的折子,心知这个折子一旦递上去,这件事情便会彻底封棺盖土,尘埃落定。
就在此事,门口传来敲门声:“三娘。”
沐钰儿回神,连忙合上折子来开门:“张叔!”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麻衣,弯腰勾背的年迈老人,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了人变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您还没休息。”张叔见了人,立刻心疼说道,“三娘怎么瘦了。”
沐钰儿摸了摸脸,不曾想手上还有墨水,立刻在脸上留下三道印子。
“哎哎,别动,张叔给你拧个帕子来。”张叔又心疼又生气,“这么大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啊。”
沐钰儿也跟着笑了起来:“没事,大晚上的您这么来了,身子好点了没。”
她接过食盒,把人扶进屋内。
“三娘五日不曾回家了,我担心啊。”张叔拍了拍她的手背,“怕你吃不好,这几日又倒春寒,怕你冷了。”
沐钰儿撒娇道:“我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张叔嗔怒:“知道你还往自己脸上抹墨水,快去坐着,里面的夜宵还热得,我做了三娘爱吃的槐叶冷淘。”
沐钰儿眼睛一亮。
“还好隔壁的叶大郎读书回来帮我摘的叶子,不然你可就吃不到了。”
叶大郎是隔壁邻居,是个读书人,父母早亡,由奶奶养大,性格腼腆温和,这些年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槐叶汁一半活着面,还有一半留着,明日我做槐叶糕给三郎送去。”张叔拧了一条毛巾,“三娘快来擦擦脸。”
沐钰儿仰着脸,闭上眼,娇气说道:“张叔给我擦擦。”
张叔顿时笑了起来,小心给人擦着脸,嘴里怜惜说着:“哎呦,我的三娘啊,都是二十的小姑娘了,还这么爱撒娇,真是一个小孩子。”
沐钰儿鼻子一皱,像一只小猫儿。
“好了,快去吃吧,我放在井水里冷却了一下午,刚从井水里拿出来,本不打算给给你这些冷食的,可想着你念了好几日,这几日这样辛苦,便做来给三娘吃。”
“张叔真好,里面掺着甘菊汁吧,颜色好翠绿啊。”沐钰儿看着面前翠绿色的长长面条被码成一座圆丘,惊讶说道。
“三娘最是懂吃的,加了甘菊汁颜色好看还香,滚水下面后味道好闻得很,你瞧瞧这浇头,我特意买了虾肉和鳜鱼肉,煮熟后立刻浇了热油和椒汁,随后就放入井中了,有嚼劲得很。”张叔坐在他一侧,笑眯眯地说着。
沐钰儿咬了一口面条,大声夸道:“好吃。”
张叔满眼怜爱地看着她:“好吃就多吃点,我特意给三娘盛了一大碗,若是好吃,我明日再给三娘送来。”
“我明日便回家了,案子办结了。”沐钰儿忙不迭说道,“大晚上还有宵禁,送来送去也太麻烦了。”
张叔只是看着她笑:“不麻烦,给三娘送吃的,怎么会麻烦呢。”
沐钰儿吃了几口面,动作就慢了下来。
“不好吃吗?”张叔担忧问道。
沐钰儿撑着下巴问道:“没什么,张叔,这个案子死了一个家境贫寒但读书认真的年轻人,写折子的时候莫名想起张叔以前为了养我,也一日打好几分工,想来一定很辛苦。”
张叔笑了起来,柔声安慰道:“不辛苦,照顾三娘平安长大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
沐钰儿皱脸:“他家中只有一个年级很大的寡母,张叔觉得送些什么好。”
“一些碎银即可,年纪大了守不住银子,再说了三娘去和里保他们说好,多照顾一下老人家,才是最最实用的。”张叔拍了拍她的手背,“三娘如此心善,张叔看了真高兴。”
沐钰儿笑眯了眼:“张叔教得好。”
张叔笑眯了眼。
沐钰儿话锋一转:“对了,张叔,过几日就是师父的忌日了,你有空帮我去庙里点个灯。”
“早就想到了,前些日子和庙里的师父也打好招呼了,等你忙完了我们就一起去。”
沐钰儿连连点头:“这么晚了你也别回去了,隔壁有空屋子,你找个地方去睡吧。”
张叔点头:“不打扰三娘子做事了。”
屋内很快就安静下来,沐钰儿捧着折子看了许久,然后在寅时的更声中黏上泥印,把折子彻底封上,打算明日一大早就递上去。
—— ——
别院一如既往地安静,这一次陛下并没有宣人入内,沐钰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把折子递给春儿女官。
春儿一如既往地板着脸,收了折子,声音平直地可以用尺子量出来:“折子已收,司直回去吧。”
“陛下不见司直。”屋内,容成嫣儿摇着扇子,轻声细语问道。
陛下斜靠在美人塌上,双眼微阖:“左右不过凶手之事,有何好见。”
“北阙五日内就找到凶手,沐钰儿确实有几分本事。”容成嫣儿一手执这团扇,轻摇送风,低声说着。
陛下沉默。
容成嫣儿不再说话,只是继续摇着扇子。
“不过死了一个状元罢了。”陛下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轻声响起。
容成嫣儿心中一个激灵,悄悄抬眸去看陛下。
当今陛下年轻时便也艳丽容貌闻名,如今年级大了,却依旧不改爱美本色,精心修剪的眉毛,艳丽流行的妆容,神色平淡而冷漠,就好像刚才那句话不过是一声喟叹。
折子递上去,被冷落许久的刑部和大理寺连核案情都一反之前的懒懒散散,三日时间就敲定了量刑,递了上去。
——斩立决。
内宫的批复极快,没多久就批了一个准字。
王兆的死刑就定在三日后。
安静五日的洛阳再一次热闹起来,各部衙门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不少,不过北阙门口依旧门口罗雀。
紫云楼外,唐家出动车队把自家三郎接回家,架势还不小,就连张一也跟着出门看了会热闹。
“有钱!真有钱!”张一一回来就嚷嚷着。
沐钰儿正抱着银子,认认真真用白布擦着,准备开始处置这批银子。
北阙太破需要修缮一下,一笔银子。
好几个月月俸没发了,一笔银子。
任叔的腿越来越严重了,一笔银子。
几个小萝卜头该读书了,一笔银子。
“老大,王兆的证词您是不是一直没给唐别驾看啊。”张一坐在她面前,顺口问道。
沐钰儿仔仔细细分着银子,懒懒说道:“他又不是北阙的人,干嘛和他说。”
张一冒出一丝良心:“可这钱好歹也是……”
沐钰儿立马捏紧钱,警惕说道:“这是我赚来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张一咽下剩下的话,嗯嗯唧唧点头。
“对了梁菲那边要不要找个商队带她回扬州?”他又问道,“这几日一直有人骚扰,幸好王新的人没有完全撤走。”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拿出两锭银子,大方说道:“那这个就给她做回家的盘缠,你再去找个品行忠厚的船老大。”
张一把银子塞进怀里,点头:“行。”
“对了,这个案子的档案全都整理好,但不用归档。”沐钰儿说道。
张一点头,随后感慨道:“王兆三日后就要问斩了,王家人竟然不闻不问,国子监的人也没有动静,也不知道那日到底会不会有人来看他,我昨日去牢里看他,整日蹲在角落里发呆,也怪可怜的。”
沐钰儿蓦得想起梁菲双眼含泪的可怜模样。
“梁菲也怪可怜的,害她的人没了,喜欢他的人也没了。”张一叹气,“这人怎么可以这么倒霉催的。”
“世上谁不可怜。”沐钰儿垂眸,淡淡说道。
“司直,梁菲在外面。”王新自外面快步而来,古怪说着。
作者有话说:
槐叶冷淘就是冷面!夏天消暑神器,这个浇头我替你们尝过了,真的好吃!
猜猜梁菲来干嘛!
推荐基友千竹银的古穿《穿书后撩了反派王爷》
ID:6019307
文案:秦嫣穿成了书中遭受陷害、给老皇帝殉葬的炮灰新皇后!
试图抢先出嫁的她看上了父亲麾下的一名年轻副将,副将关键时刻怂了。
月黑风高夜,她气愤地把人强吻一顿再狠狠甩掉!
副将离开秦府后,入宫的圣旨还是到了。
岂料,老皇帝仁慈,临死前留下手谕免了她殉葬,秦嫣成了母后皇太后。
原皇后∶?!
新皇登基,外戚专权,王爷们一个个盯着皇位,秦嫣好不容易制衡局面,以为从此可以咸鱼躺了。
哪知,那个早早就被老皇帝打发去边关的逆子睿王,他……他带着大军回来篡位了!
那天,被俘虏的两宫太后和小皇帝瑟瑟发抖。
传闻中生性暴戾喜怒无常的睿王临睨着他们,道∶只要秦太后愿意下嫁,本王自然就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秦嫣盯着那张熟悉的帅脸,勇猛怒斥:哀家不愿!
睿王命人把她拿下:撩了本王,还想赖账?
秦嫣又乖又怂,娇弱无力地捧着心口嘤嘤嘤:哀家受惊了~
秦家父子:谁信啊?!
29 ? 金生案 ◇
◎倭人◎
梁菲穿着青绿色衣裙, 挽着简单发髻,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 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手肘上还挎着一个包裹。
张一连忙站起来给人端茶送水,顺手状似不经意地把那箱银子合上。
“你怎么来了。”沐钰儿和气问道,挥了挥手, 让张一和王新两个大男人离开屋内。
梁菲坐在案桌前不说话, 一双柔情似水的含情目微微下垂,带着还未褪去的红意,柔弱哀戚。
她有些怯生生说道:“我想见一下药辛。”
药辛是王兆的表字。
沐钰儿颔首:“可以, 人还在北阙,但你见面时, 身边必须有人陪同。”
梁菲含泪点头,把竹篮上的白布小心掀开, 再把包裹也打开:“我给他带了衣服和吃食,可以给他吗?”
沐钰儿扫了一眼, 包裹里是一件整整齐齐叠着大红色的流云袍子, 食盒里则是放了一碗饭和一壶酒。
“可以。”沐钰儿点到为止收回视线,“张一。”
张一连忙探头:“怎么了。”
“梁菲想去看王兆, 你通知一下陈星陈月, 把人从死牢里提出来。”沐钰儿吩咐着。
张一嗯了一声, 火急火燎地走了。
梁菲也跟着站起来,有些局促。
沐钰儿自来就对美人格外怜惜,不由柔声安抚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梁菲小心翼翼地整理包裹和食盒, 闻言茫然抬头:“许是准备回家, 母亲年迈, 我该回去照顾一下的。”
沐钰儿点头:“那到时候我帮你找个船老大,你搭他的船回去吧。”
梁菲怔怔地看着她。
“不碍事,走吧。”沐钰儿顺手替她提起食盒,发现还颇重,不得感慨梁菲用情颇深。
地牢幽静深暗,两侧火把被特意点亮,照得密不透风的监牢有种窒息透不上气来的逼仄窒息。
大概张一交代过了,一直形影不离的陈星陈月消失在安静的地牢里。
梁菲小心贴在沐钰儿,心惊胆战走在漆黑的地牢长廊内。
突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哪来的小美女。”
鬼气森森,回声阵阵。
梁菲吓得立马抱紧沐钰儿的手臂。
与此同时,沐钰儿腰间的长刀瞬间朝着出声的地方拍去。
“啊!”一声尖锐的惨叫紧接着响起。
“再吓唬人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沐钰儿笑眯眯说道。
紫云捧着手,哭丧着脸:“我肚子饿。”
沐钰儿漫不经心移开视线:“那就饿着,过几日就有饱饭吃了。”
紫云顿时警惕起来:“断头饭?不可能,我就是给人拿钱办事,我动手前查过律法,只是算帮凶,而且并未造成实质上海,顶多流放三千里!”
沐钰儿气笑了:“还挺懂法啊。”
紫云颇为得意得哼了一声,可随后想起前面站着的是一个罗刹,顿时耷拉下脑袋,弱气解释着:“不敢。”
梁菲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也跟着软了心肠,好心自篮子中拿出一个包子递了过去。
包子又白又软,还带着扑鼻的肉香,在昏暗带着锈味的密闭长廊上,简直被镀上一层神光。
紫云盯着那个包子,眼睛都绿了,手指蠢蠢欲动,但眼尾还是扫向沐钰儿,谄媚又听话。
沐钰儿眸光冷淡,却也没有拦着的意思。
紫云一把夺过包子,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走吧。”沐钰儿抬了抬下巴。
梁菲点头,盖好白布,跟在她后面低眉顺眼地走着,长长的影子自一根根木柱上扫过,露出斑驳截断的黑影。
牢内,紫云狼狈的架势缓缓停止,一双耷拉着的眼睛在跳动的烛火中不经意抬起,阴郁冰冷地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嘴角在阴影明灭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王兆被羁押在地牢最深处的死牢。
北阙地牢格外绕,所有墙壁木头都好似一模一样,走久了甚至会有种原地踏步的错觉,墙上的火把声音时不时传来清脆的爆裂声,突兀尖锐,总能令人胆战心惊。
沐钰儿脚步格外轻盈,在此刻却莫名有蛇虫在暗处触摸,鳞片摩擦地面的细碎声。
梁菲不得不加快脚步,下意识揪着沐钰儿的袖子,紧紧贴着她走。
沐钰儿伸手把着她的手臂。
梁菲一怔,慌乱抬眸看她。
“别怕。”沐钰儿目不斜视,不经意放慢脚步。
梁菲盯着那根唯一亮色的发带沉默不语,差一点摔了,被沐钰儿一把扶着,这才认真看地走路。
沐钰儿终于在一间牢房前站定,梁菲连忙看去,只看到一个人影披头散发背对着大门。
“药辛!”梁菲连忙扑了过去,哽咽喊着。
角落里的人身影僵硬,随后缓缓扭头,露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沐钰儿识趣地走到黑暗角落里站着。
王兆怔怔地看着她,嘴角微动,却又一言不发。
梁菲连忙伸手去勾他,哭腔说道:“药辛你怎么了,是我啊。”
“菲儿,你怎么来了。”王兆喃喃问道,一双眼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
毕竟从他被关押到现在,他的同窗,父母,没有一人愿意来看他。
“我来看你了。”梁菲哭着把包裹塞了进去,“这是我给你做的衣服。”
王兆盯着包裹里露出的一角红色衣袍,突然露出痴迷的笑来:“红衣服。”
梁菲连忙抹了一把眼泪,连忙把木篮子里的菜端了出来:“我做了你爱吃的青精饭。”
王兆慢慢吞吞爬到她面前,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彻底露出了来,不过两日,他就像一个吹气的玩偶完全凹瘪下来,灰败死气,毫无生机。
梁菲一看便红了眼睛:“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他对你不好。”王兆轻笑一声,伸手摸着她的脸,苍白的指骨在微亮的光照下好似发白的石膏,“不杀他,你这辈子都不会好的,他就会像江南水田里的水蛭,这辈子都吸着你的血。”
梁菲立刻哭了起来。
“这是你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嘛。”王兆捧起青绿近乎有些发黑的饭,露出一丝虚幻的笑来。
梁菲只是红着眼看着他,哭着说不出话来。
沐钰儿平静看着这对苦命小鸳鸯,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王兆是个聪明人,明明有很多种办法,却选了一个最不该的,自他下定决心要杀梁坚起,两人便再无可能。
沐钰儿有些惋惜,却又觉得王兆太过冲过,当真如唐不言所言:人之壑欲,不满于心,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她思绪发散,突然想起自己的供状还压着没给人看,也不知小雪人会不会生气。
那边被她惦记的唐不言正弯腰咳嗽着,唇色苍白,颧骨微红。
“郎君的头疾迟迟不好,让大夫来看看吧?”瑾微跪坐在一侧,循循善诱着,“请了脉,下午夫人来时,也好交代一些。”
唐不言拿着帕子擦了擦嘴,随后沙哑说道:“扬州长史供词中,言明他曾秘密写下一份科举舞弊的名单,那名单可有下落。”
“名单失踪那日是扬州学子赴洛阳赶考的践行宴,当日他府中人来人往,乱得很,所以现在他也是毫无头绪,至于泄露科举消息的源头则查到了姜则行身边的一个幕僚身上。”
瑾微心中叹气,但还是拿出袖间的信,犹豫猜测着:“是不是在梁坚身上。”
唐不言快速拆开信封,眉间越看越紧,淡淡说道:“姜则行如今连身边的人都管不住。”
“依仆看,梁王未必不知情,梁王觊觎皇位多年,如今陛下年迈,东宫是正统,朝中拥护东宫的风声越来越紧,他自然也急了,若是能借着科举安插自己的人,可不是一石二鸟。”瑾微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今年主考官就是梁王自己,各道的考题是三上学的博士们出的,陛下如此举动本就有意让他积攒自己的人脉,他现在这么做,无意是自掘坟墓,实在太蠢了。”唐不言紧紧掐着额头,冰白的皮肉露出触目惊心的红色。
“梁坚之死现在来看和科举舞弊没有任何关系,可线索却也断了……”他喃喃自语,“不该如此。”
瑾微蹙眉:“梁坚若是真的死于科举舞弊那可能还牵扯不到梁王,可他不是,恰恰不是说明梁王有恃无恐吗,若不是梁坚品行不端,遭遇这个祸事,此事可以说是瞒天过海,无人知晓。”
唐不言沉吟片刻,阖眼问道:“北阙可有把证词送来。”
瑾微摇头。
唐不言蹙眉。
“不若让大夫来看看,看好了便去北阙找人,北阙一定是打算过河拆桥。”瑾微不悦说着,“我瞧着那沐钰儿就像汲汲名利之辈。”
唐不言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世人谁不追求富贵,罢了,先让程大夫过来吧。”
瑾微大喜,连忙起身吩咐下去,没多久,唐府隔壁的程罗便提着药箱赶来了。
程大夫是唐家祖父的朋友,当年迁都后便一直住在唐家隔壁,唐家众人一有头疼脑热便都寻他来看,可以说是看着唐家两代人长大。
他脾气极好,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
“还以为要等案子结束才能替你看看呢。”程大夫胡子花白,脸上长满皱纹,一笑起来显得格外慈祥。
唐不言看了一眼瑾微。
程罗立刻给人解围:“就该管着点,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唐不言也不说话,只是伸出一截冰白手腕。
他一把脉立刻皱了皱眉:“你还头疼?”
唐不言扭头不说话,瑾微立马告状:“郎君每日都头疼,手也冰凉凉的,捂不热,这几日每日都过了子时才睡觉,还不爱吃饭!”
程罗果不其然皱起眉来:“五灵脂的毒性对常人来说不过是分毫之量,于三郎确实蚀骨之毒,如今更是要早睡早起,好吃好喝把药性排出去才是。”
唐不言垂眸,收回手腕,镇定自若说道:“知道了。”
“三郎每次敷衍我都是这般神色。”程罗不亏是看着他长大,立马反驳道,“今日打算何时休息。”
唐不言抿了抿唇,下意识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说道:“昨日叫程老看的那人情况如何。”
程罗对他可以转移话题的态度颇为不满:“那小娘子好得很,脉搏有力,眼睛明亮,舌苔清爽不肥腻,一点问题也没有!少管别人的事情!”
唐不言抬眸,心思微动:“她喝过当归四逆汤,难道没有血虚受凉之症?”
“没有啊,身子一点也不虚,反而看起来很健康,我原本以为她住这样的屋子,瞧着也瘦瘦弱弱的,怎么也该气虚才是,不曾想,保养的还不错,一点毛病也没有。”程罗笑说着。
唐不言眉心微微皱起,到最后脸色开始凝重。
——梁菲!
这个案子中完完全全没有出现过的人,却又几乎和所有人都有若有若无的联系。
梁坚的妹妹。
王兆的心上人。
邹思凯曾经的仙人跳对象。
程行忠曾对他意图不轨。
除了王舜雨,可王舜雨是王兆为了替自己背锅才推出来的人,本就不属于这件事情。
三具尸体,本该是三个起因,三个案子!
“瑾微,你现在就去宣教坊,说自己是北阙的人,请她去北阙。”唐不言脸色微变,“程老之前用什么身份去的看病。”
“我是借着北阙的名义去的,她正准备收拾东西说要回扬州,门口守着北阙的人还替我背书。”程罗见他如此,也跟着严肃起来。
唐不言看着瑾微离去的背影,神色隐晦不明:“梁菲因为有一个哥哥,一出生就注定无法得意解脱,在扬州要为他的学费浆洗衣服,日夜缝补,到了洛阳更是被梁坚出卖,沦为暗娼,这样的人……”
他一顿,眯了眯眼。
“当真柔弱无辜?”
————
半个时辰后,梁菲踉踉跄跄起来,一双眼肿的几乎要睁不开,走到沐钰儿跟前,声音沙哑说道:“好了。”
沐钰儿看着王兆已经穿好那件红衣服,捧着那碗饭在出神:“碗不带走?”
梁菲握紧手中的篮子,啜泣着摇头:“他,他吃不下,这是他最爱吃的饭,可以让他等会吃嘛?”
沐钰儿点头:“可以,但不能用瓷碗。”
她拍了拍手,走廊尽头两个高胖、矮瘦的倒影落在地面上,正是一开始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陈星陈月。
梁菲吓了一跳,连忙退到沐钰儿身后。
“把木碗拿来。”沐钰儿吩咐着,又低声多说了一句,“人不必过来。”
“是。”两声高低不同的声音齐齐响起,在幽静的大牢里听的人头皮发麻。
梁菲吓得脸都白了。
很快,一口碗在空中凌空而来,沐钰儿顺手接了过来,随后走到王兆面前,蹲下.身伸手:“给你换木碗。”
王兆抬眸看她,露出呆滞死寂的模样,可随后目光却又是怔怔地看着角落里的梁菲:“我们下辈子会在一起吗。”
他眸光倒映着对面墙壁上的光,幽深绝望,却又带着莫名的疯狂。
梁菲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声音带着缥缈气音:“会的,我们在佛像面前发过誓的。”
沐钰儿扬了扬眉,见两人还在互诉衷肠,便自己动手把米饭倒在木碗里。
用乌叶染黑的粳米被压成一团,颇为重,饭色青绿,气味清香,还带着一点酒香。
王兆愣愣地接过沐钰儿粗暴塞回来的碗,突然惨笑一声:“唐不言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说,不后悔。”
沐钰儿抬眸看他,只看到他直接用手扒着饭塞到嘴里,动作狼狈而激烈,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碗里,艰难吞咽着,瞧着格外可怜。
沐钰儿不由叹气,随后起身说道:“走吧。”
梁菲低着头,又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离开。
紫云吃饱喝足,躺在床上,一只脚吊儿郎当地翘着,一手枕着脑袋,嘴里哼哼唧唧着不成调的曲子,在幽深寂寥的监牢内拖出长长的荒唐怪诞之音。
“妇女台儿上坐,一个女孩转几遭,耍孩儿两百钱,看红尘恶风波,花言巧语行至深,天下情人早团圆。”
梁菲侧首去看,只是还没来得急看仔细,便被神出鬼没的双胞胎兄弟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
“闭嘴。”
两道整齐却又高低不齐的声音在牢房前悠悠响起。
紫云声音戛然一顿,立刻笑了起来:“民间小调,不唱了不唱了。”
两人很快就穿过幽寂的长廊,走出压抑的地牢,回到光明的人间。
“你何时打算回扬州,记得谴人来说一声。”沐钰儿把人送到大门口,难得多嘴嘱咐着。
梁菲似乎在发呆,好一会儿才回神,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只是呆呆嗯了一声,扭头最后看了一眼北阙暗牢的位置,随后失魂一般,轻飘飘离开。
沐钰儿蹙眉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她心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却又怎么也抓不住。
张一的脑袋从门板上探出来,眨巴眼睛:“梁菲怎么怪怪的。”
沐钰儿心不在焉扭头:“哪里奇怪?”
张一摸了摸下巴:“说不来,我感觉她好伤心,可刚才她扭头去看北阙大门的时候,我又觉得……说不来,不过我觉得这事与她而言不算坏,毕竟她也是解脱了,这辈子没了喜欢的人,但到底也没有踩压她的人。”
“你去让人看着点,不要让她做傻事。”沐钰儿若有所思,“我们的人先不要撤。”
“嗯,还有案子的物证和供状都整理好了,要先归档吗?”张一问,“还是先给唐别驾看看。”
沐钰儿懒洋洋挥了挥手:“我们这个案子结了,万事大吉,唐不言的事又不归我管。”
张一回味了一下老大过河拆桥的本事,毫无底线地附和着:“老大说的对。”
“行了,关门回去吧。”沐钰儿一副自扫门前雪的冷酷样子,慢悠悠转身离开。
张一从门后走出来,正准备合上门突然看到街头一辆熟悉的马车。
“我曹,唐不言是不是杀上门来了!”他指着马车,惊恐喊着。
沐钰儿脚步一顿。
还未等她转身,马车已经停在北阙门口。
“梁菲呢。”瑾微立刻跳下马车,严肃问道。
张一呆呆得和他四目相对,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瑾微顿时不耐烦,直接把人推开,快步走到沐钰儿身边:“梁菲有问题,我们刚去她屋内,隔壁屋子的人说她早上天没亮就退房离开了。”
沐钰儿倏地转身。
马车外,唐不言正被昆仑奴扶了下来。
他肤色冰白,眉宇间寒气深深,漆黑的眸子遥遥看向门后的沐钰儿,好一会儿才说道:“她走了?”
沐钰儿快步走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不舒服地蹙起眉来:“梁菲有问题,她在屋内留下一块玉佩。”
瑾微恰到好处地掏出那块玉佩。
玉佩是羊脂玉做的,正面雕刻着岁岁平安,背面则是写着赠吾儿。
“邹思凯。”沐钰儿冷不丁想起邹思凯那日说的话。
——我娘的玉佩被她妹妹拿走了,他威胁我若是不听他的,就把玉佩公布于世,让我身败名裂。
“是她?”沐钰儿心神一震。
威胁邹思凯的,不是梁坚,而是梁菲。
她倏地握紧手中的玉佩,和唐不言四目相对,随后猛地回神:“借马。”
沐钰儿顺手借走一位唐家仆从的骏马,直接朝着梁菲最后消失的方向策马而去。
张一急了:“哎哎,老大,等等我。”。
“你去找北阙的人。”唐不言清冷的声音阻了他的动作。
张一呐呐地看着他。
“你武功稀疏,跟上去也没用。”
出人意料的是,唐不言今日也跟着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索,可见是一个会骑马的人。
“奴儿,你随我一起你。”
昆仑奴牵着他特有的高头大马,闷闷嗯了一声。
两人很快消失在北阙大门前,张一一急的跺脚,看着人跑远了,这才慌忙回去召集兄弟。
沐钰儿远远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即将在小巷口消失。
这是承义坊最外面的一条品字小巷,连着外面的城郭,一旦乔装打扮顺着人群出了洛阳城,便会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她身形一动,借势踩了马鞍一脚,整个人如一只轻盈的猫儿,大红色的衣摆如花般瞬间散开,她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最后踩着一家酒楼半开的门扉,再一次借力翻身,一把跃到梁菲面前。
“好大的胆子,殿下在此……”
“噤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沐钰儿耳边飘过,她下意识侧首去看,只看到一双温和的丹凤眼。
只是事情紧急,这事容不得她多想,因为梁菲就像早有预料她会跟过来一样,入了那条狭小的小路,便一反之前的怯懦胆小,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司直。”她声音又软又甜,就像江南的米酒,少了唯唯诺诺的遮掩,大大方方地彰现在沐钰儿面前,落落大方,自信张扬。
沐钰儿冷眼看着面前气质焕然一新的人,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梁菲,梁坚的亲妹妹。”。
梁菲脸上露是妩媚的笑意,沐钰儿这才发现她其实真的很漂亮,只是之前见着总是懦弱低头,麻衣荆布,便把容貌悉数都盖了过去。
“是你唆使王兆杀的梁坚!”沐钰儿看着她含笑的双眸,一切都彻底拨云见月,沉声问道。
梁菲伸手捋了捋鬓间的碎发,歪着头无辜说道:“王兆又非稚子,岂是我一个小女子说几句就能说动的。”
“可他喜欢你。”沐钰儿冷冷说道。
梁菲看着她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水雾朦胧,格外引人怜爱。
“是啊,喜欢我。”她笑,漫不经心说道,“我不过是在他面前哭了几句,带着他见识了一下梁坚对我做的事情。”
她脸上了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司直觉得梁坚不该死吗?母亲病重他却舍不得拿出铜钱给母亲治病,母亲死后连丧事都不愿办,只是一张草席早早掩埋了。”
沐钰儿神色一凛,握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握紧。
“他骗我说要带我来洛阳找个好人家,可却一次次把我践踏在泥里,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可我也没咬人啊,人也不是我杀的,司直怎么就说是我做错了呢。”
她双眼含泪,可嘴角却带着残忍的笑意,这让她就像一把破碎的刀剑,哪怕你知道她依旧锋利,依旧伤人,却还是会因为她的残缺脆弱而怜悯。
“可你利用地是一个喜欢你的人的真心。”沐钰儿就像一把无情无欲的刀,精光雷腾,半点也不会被撼动。
“可我又不喜欢他。”梁菲娇笑起来,眸光中还带着泪,可嘴角却是无比的残忍,“这辈子,我只会喜欢我自己了。”
“我真是羡慕你。”她痴迷地看着沐钰儿,“他们说你是顾家的私生女,是见不得光的人,可你这样厉害,这样勇敢地站在我前面,我便越发觉得我也要像你这样,不要每天每夜都在深夜里流眼泪了。”
沐钰儿眸光一凝。
她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歪着头,无辜地看着面前之人:“我前半生被梁坚那个废物拖累,我的后半生可不想因为一时脑热又被另外一个人拖累,司直,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啊。”
沐钰儿蹙眉。
“所以那个贵人是你的,而非梁坚的?”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唐不言的身形出现在巷子口,逆光的身影落在沐钰儿身边,让他的神色被蒙上阴影。
梁菲看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是啊,梁坚这样的货色怎么能入得了他的眼,他是这么高贵,这么耀眼,站在我面前,就像光一样。”
“他是谁?”沐钰儿严肃问道。
“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知道,他是救我出水火的人。”梁菲笑了笑,“这就够了。”
“梁坚的东西都在你这?那份名单也在你这里?”唐不言缓缓上前,沉声问道。
梁菲笑了笑:“在的,不然怎么威胁扬州长史,被您划去的名字怎么能恢复呢,只是他多疑谨慎,这东西都是随身带着的,连我也不知道在哪,也不知怎么被程行忠这个废物知道了,可惜,他低估了梁坚的狠心,直接把自己的命断送了。”
沐钰儿扬眉:“他们是因为这个名单起的冲突。”
梁菲颇有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欣然点头:“对,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会被牵入这趟漩涡中,程行忠不过是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罢了。”
“你的主人没叫你拿回那个名单?”沐钰儿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反问着。
“自然有。”梁菲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我听说司直武功高强,十步便能取人性命,还请司直留步。”
沐钰儿沉着脸站在远处。
“客人又不是我杀的,我怎么拿回来,梁坚的尸体你们大概也翻过了,也不是没找到呢,那屋子的东西我悉数烧了,若是烧没了不是更好。”梁菲微笑说着。
她在笑,可瞳仁却冷冰冰的,在阴暗的长巷中阴气森森。
唐不言冷眼看着面前巧笑嫣兮的人,冷不丁问道:“你为何不让王兆先搜他的身。”
梁菲垂眸,手中的刀在她手中颤颤巍巍,就像稚子拿刀过市,看得人胆战心惊:“太麻烦了,还要与他解释半天。”
“你们本来可以在他杀了梁坚之后杀了她,为何没有动手。”沐钰儿问。
“谁知道他没事把王舜雨牵进来,牵进来也好,不是把北阙也迷惑了吗?”梁菲没心没肺地笑着,“再说了他一直在国子监,我又进不去。”
就在此时,沐钰儿猛地上前一步,腰间长刀鹤唳而出,微光落在铮亮的刀鞘上,映出一双坚定冰冷的琥珀瞳仁。
长刀划破空气,杀气在四面八方中涌来,眼看那把长刀就要架在梁菲身上,只见沐钰儿突然凭空扭了一下腰身,整个人以不可思议的弯曲往后折去,最后长刀往墙壁上一点,借着那点推力往后退了一步。
地面上瞬间尘土飞扬,一道三寸大小的裂缝出现在地面上。
同时,一个穿灰衣服,戴黑斗笠,手持长宽刀的男人从墙后一跃而上,迅雷之势自上而下劈来,若沐钰儿那一下没有及时躲开,这一刀几乎可以把她腰斩。
那人站在梁菲面前,来不及褪去的风掀起他的头纱,露出一截带有刀疤的下颚。
“让开。”他声音沙哑,腔调奇怪,就像砂石摩擦一般,听的人后背冒冷汗。
“把你家郎君带走!”沐钰儿腰肢紧绷,手中长刀点在地上,目光紧盯着突然出现的杀手,头也不回地说道。
昆仑奴的背影瞬间把小巷内所有光亮都悉数挡住。
气氛顿然艰涩凝重,每个人的呼吸都不由放缓。
“日本人。”唐不言盯着那人手中的刀,淡淡说道。
话音刚落,那人的目光明明被黑纱挡着,却已经能感觉到腾腾杀气。
“那您怕是走不了了。”他手中的刀尖抬起,流畅扁锐的刀锋渡着一层微亮的光,如白虹贯雪,青锋照水。
唐不言冰白的面容被那道白光笼罩着,看不清神色,可声音近乎冰冷,身形在昏暗的小巷中如重重雪山,矗在天际,巍然不动。
“洛阳倭人在刑部都有备案,一旦海捕文书,浪人也无处遁形。”
那倭人轻笑一声,只是声音沙哑得厉害。
“话多,死!”
沐钰儿冷笑,手中的长刀一动,瞬间隔断他那把古怪宽刀伤的锋锐,也逼得他不得不收回视线。
“真是群搅屎棍,哪里都有你们这群倭人。”
沐钰儿慢条斯理地握紧刀柄,讥讽地看着面前之人。
倭人不曾说话,可那双枯瘦苍白的手猛地握紧那把宽刀,小巷内连空气都稀薄起来,一墙之隔的喧闹街道在刹那间被远远推走。
狭小的空间被瞬间放大,可偌大的空间只剩下这两人。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刺耳尖锐的刀锋交错声带着火光骤然响起。
漆黑长刀发出兴奋鹤鸣,尖厉嗡响,在沐钰儿手中战栗。
两人在眨眼间已经交手数次,每一声都震得人牙酸,到最后沐钰儿手中的刀转到右手,一格一挑,面纱在眼前飘动片刻,却到底差了一下。
与此同时,墙后突然出现七.八个黑衣人,举刀朝着唐不言砍去。
昆仑奴大喝一声,拿起角落里的木棍,脆弱矮小的木棍在他手中,却好似灌了铁一般,每击打一下,都能听到兵器断裂的声音。
唐不言站在角落里,他目光冷静,绕过混乱的人群,最后锁定在最里面,同样站在角落里的梁菲。
梁菲察觉到他的视线,对着他妩媚一笑,嘴角微动。
唐不言微怔,眉心微微皱起。
那倭人一看便是走大开大合的重力砍拍之路,沐钰儿身形轻盈,脚步灵活,在两人交锋的下一眨眼间,手中长刀一滑一绕,身形如猫儿一般落在他身后。
那长刀在手心灵敏打了一圈,直接朝着他后脖颈砍去。
那倭人微一偏首,头顶的面纱骤然落下。
原来沐钰儿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为了看清他的真面目。
“让我看看到底是那条见不得人的狗。”沐钰儿欺身上前,刀尖对着他眼睛刺去,就在此时,那倭人半露出的嘴角露出诡异一笑,唇角掀起,露出点点寒光。
沐钰儿手比脑子快地侧了身子。
就在此时,淬毒的暗器自他口中射出。
沐钰儿躲了一下,却发现那暗器朝着唐不言射去,而唐雪人竟在发呆,顿时吓得立马折腰向后点去。
“你不会躲吗!”沐钰儿顺势搂着他的腰,脚尖轻点直接跃上墙头,胆战心惊质问着。
唐不言回神,还未说话,只听到一声沙哑的声音:“撤。”
原本围在昆仑奴身边的剩下四个黑衣人自怀中掏出东西往地上砸去,随后一阵烟雾腾地升起,瞬间冲刺着整条小巷。
“郎君!郎君!”白雾中传来昆仑奴惊慌失措的声音。
那倭人没想到原本杀唐不言的暗器,竟意外让沐钰儿站在墙上,把自己的逃跑路线看的一清二楚。
一时间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沐钰儿咧嘴讥笑,手中的刀顺势飞了过去,那人脚步一转,直接用手臂挡了一下刀,最后落入小巷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唐不言还是第一次站在高处,顿时颇为惊奇:“原来烟雾弹防不住上面。”
“郎君!郎君!”
“自然,烟没爬的这么快。”沐钰儿漫不经心收回视线。
“郎君!郎君!”
沐钰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摸了一小块墙上的石头砸了过去,懒洋洋说道:“在这呢。”
昆仑奴蚂蚁般胡乱撞的影子才停了下来,顺着声音模模糊糊走过来:“郎君。”
沐钰儿见状,带人下了高墙,随后说道:“他是不是打算朝东北方向走,被我们发现了这才选了个小巷。”
唐不言被烟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
昆仑奴顿时紧张起来,立马扶着人出小巷。
沐钰儿却没有出去,只是蹲下.身,去看被昆仑奴直接掐断脖子的杀手。
黑布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手腕脖颈处都没有痕迹。
“老大老大!”小巷口传来张一撕心裂肺的喊声。
沐钰儿刚嫌弃完昆仑奴的一根肠子,现在又忍不住啧一声张一的没脑子。
“还没死呢。”她起身,自迷雾中走出来,不耐烦说着。
张一见了人立刻扑了上来,手脚并用地拉着她的袖子,悲戚说着:“不,不好啦,王兆死了!”
沐钰儿懒洋洋的神色瞬间一收。
唐不言也惊讶侧首看来。
两个被黑布严严实实裹着的高矮胖瘦的双胞胎兄弟同步走来。
“死了。”高低不平却整齐划一的声音凝重响起。
沐钰儿立刻上前,嘴角微动,到嘴边的话却骤然一变:“那顿饭!”
“是。”
老大陈星捧出那碗只剩下一半的青精饭。
沐钰儿看着被凌乱收拾过的饭,顿时目光一凝,伸手捏着正中的饭粒,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微变:“青石脂。”
“这是什么?”唐不言止咳,沙哑问道。
“炼丹的服石。”沐钰儿嘴角紧抿,“剧毒。”
小巷口安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之前不曾检查。”唐不言问道。
“梁菲把青石脂揉在饭中。”沐钰儿终于明白哪里奇怪。
那碗饭不是寻常盛饭摊开的样子,反而被揉成一团,想一个小山丘,青精本就有木香味,自然可以盖住那个味道,而且它破重。
只是梁菲一开始就太过悲伤,那种悲伤让她所有不合理的动作都能找到借口。
她作为王兆心上人来探监,出现得太过及时,也太过平静,瞒过所有人的疑心。
——王兆。
所以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才会有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这可如何是好?”张一急了,“三日后就要问斩了,现在人死在北阙暗牢里。”
之前陛下并未召见沐钰儿,沐钰儿便心有不妙,现在人死在北阙,这事便算办砸了,别说升官发财,北阙大概要提早关门了。
完了,这事要命了!
“司直现在还打算和某合作吗?”
背后传来唐不言薄凉的声音,听不出讥讽,但也没落井下石的意思,但瞧着也不是好心。
沐钰儿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很快就有了决断,慢慢吞吞转身,能屈能伸:“若是没出意外,正打算去给别驾送供词的。”
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对她的话不可置否。
沐钰儿立刻露出笑来,上前一步,连忙扶着他的另一边胳膊:“走走,去我北阙坐一会儿,咱把这事情缕一下。”
“怕是来不及了。”唐不言咳嗽一声。
沐钰儿耳朵一动,就像小猫儿飞了飞耳朵,警惕问道:“怎么来不及了,还有三天时间呢。”
她特意伸出手指强调了一下。
唐不言捏着指骨,若有所思:“东北方向是哪?”
“那不是多了去,几乎要横跨整个洛阳城。”沐钰儿嘟囔着,“这里是承义坊,最西南位,有厚载门和定鼎门,定鼎门又是城南最大的城门,往外走就能出城门,若是夸张点说,整个洛阳都在东北方向。”
“去国子监也该走东北方向。”唐不言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话。
沐钰儿眨了眨眼,脸上懒散之意顿消。
“而且刚才梁菲与我说了两个字。”唐不言抬眸,看着她轻声说道。
“什么字?”
沐钰儿升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刘畊宏跳槽跳忘记了,救命、
是谁说辣个黑衣人是乌漆墨黑的黑奶茶的,出来挨打!
那个背单词的同学,你背几个了!
30 ? 金生案 ◇
◎玉佩◎
“玉佩?”
沐钰儿坐上熟悉的唐家豪华马车, 自袖中掏出之前瑾微递来的羊脂玉佩,放在手心看着:“这个吗?”
润白玉佩在夜明珠的照亮下,冰晶清韵, 水色润透,算是精品。
唐不言沉思,反问着:“我记得还有一块必品阁的玉佩。”
沐钰儿点头:“王舜雨屋内有一块纯白色玉佩,王兆交代这是梁坚的东西, 他为了嫁祸王舜雨, 这才连着白布和巫毒娃娃一起放进去。”
唐不言沉默,眉间紧锁,若有所思。
“她说的是哪块玉佩?”沐钰敏锐问道:“这块是邹思凯之前被梁菲拿走的玉佩, 王舜雨屋内找的这块王兆说是梁坚。”
“邹的玉佩倒是说得清,但王舜雨那块玉佩, 上面没有任何字迹,你之前说是必品阁的次品玉佩, 价格不菲,我让王新查过这个玉佩, 必品阁每卖一样, 都会登记购买人员和价格,我查过那个玉佩, 并非梁坚本人购买。”
唐不言捏着手指, 抬眸看她。
沐钰儿点头:“这块玉佩是一个扬州商人买的, 今年不少地方读书人都是商队护送到洛阳的,我们查过那个商人,这个商人就和扬州学子在同一条船上来洛阳。”
“他和梁坚有交集?”唐不言问。
“还有一个风流韵事, 说是那商人本打算把女儿嫁给梁坚, 可梁坚贞洁烈男, 死活不同意,还闹出要跳海的动静,被同床的人劝下来,这才没有闹出命案。”沐钰儿啧了一声。
“不过两人自上船到下船一直关系亲密,后来那商人见梁坚实在不松开,就在春闱结束前就回去了。”
唐不言疑惑地嗯了一声。
沐钰儿不解:“怎么了?”
“你是说他在春闱还未公布名单前就打算把女儿嫁给梁坚。”唐不言反问道。
沐钰儿点头。
“自来就是榜下捉婿的说话,可没说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读书人就要招婿的。”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梁坚长得还算好看,也却又几分糊弄人的才学,兼之能说会道,确实会让人押宝,商人不就是做这么投机生意的嘛。”
“可梁坚持才傲物,脾气不好。”唐不言似笑非笑,“榜下捉婿说来是美谈,可说到底是一桩生意,不论是高官还是富商要的是一个读书人未来的价值,一个桀骜不驯,整日生是非的人不是最佳选择,更何况当时并没有人看好他成为状元。”
沐钰儿坐直身子,一脸严肃:“你是觉得那个商人有问题。”
“那个商人叫什么名字,何时离开的?”唐不言沉吟片刻后问道。
“陆星,三月初就离开了。”沐钰儿说道。
唐不言蹙眉:“扬州没有这号人。”
沐钰儿大惊:“可确实是扬州上的船,在商会上也登记了,同船的人都可以作证。”
“瑾微。”唐不言敲了敲车壁。
帘子外,瑾微的声音立刻响起:“郎君。”
“去查一个名叫陆星的扬州商人,此人在二月初离开洛阳。”他低声吩咐着。
“这次来洛阳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在南市出过三次,其中一次就是买玉佩,但如果是这样的,我怀疑名字生意全是假的。”沐钰儿在一侧补充着。
唐不言颔首:“无妨,这人只要真的在扬州待过,必会落出破绽。”
沐钰儿眨眼看他,突然殷勤说道:“果然是扬州别驾。”
“司直不也完全拿捏住洛阳两市。”唐不言眸光带着笑,可嘴里的话,莫名令人觉得嘲讽。
沐钰儿有求于人,一向是能屈能伸,立马把怀中的王兆供状交出来:“这是王兆的口供,我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别驾看看。”
唐不言看着恭恭敬敬被递给的证词,慢条斯理说道:“原来司直带在身上。”
沐钰儿义正辞严解释着:“不是说了等会打算给别驾送来吗,这是我特意手抄了一份!”
唐不言点了点头,意味深长说道:“原来如此,诚意满满,是某小人之心了。”
沐钰儿无辜睁大眼睛看着他,最后又心虚移开视线,动了动膝盖,整个人往后靠去:“赶紧看看,时间也不多了。”
王兆的供词不足有十张之多,他把所有事情交代地格外详细,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只字不提梁菲,也怪不得沐钰儿在一开始根本没想到梁菲也在其中插了一脚。
唐不言看的格外认真,修长如玉雕的手指捏着纸张仔仔细细翻看着,时不时会在某一处停留好一会儿。
沐钰儿盯着他的手指好一会儿,莫名坐立不安起来。
——太像老师再批改作业了!
唐不言看着纸张上时不时晃动的影子,不由蹙眉:“某这椅子上有刺。”
沐钰儿立刻坐直身子,眼观鼻子鼻观心地眨了眨眼。
唐不言抬眸,却直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撞在一起。
“怎么了?”他不解问道。
沐钰儿眉心紧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有种被老师检查作业的慌张。”
唐不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可下一秒就压平嘴角,冷淡说道:“不敢当司直老师。”
“为何?”沐钰儿不解,谦虚奉承着,“别驾的学问,当我老师绰绰有余。”
“这字有碍观瞻。”唐不言把那叠证词放在茶几上,漫不经心说道,“某怕被气死。”
沐钰儿脸上笑意一僵,最后拉着脸,强词夺理着:“也不是很丑的,你看这一笔一划不是都有吗?”
唐不言颔首:“确实,毕竟狗爬也有两只爪。”
沐钰儿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白白净净,瘦瘦长长。
她气得咬牙,偏又有求于人,只能把这事狠狠记在心中。
唐不言咳嗽一声:“梁坚被杀的案子确实可以结案了。”
沐钰儿哼哼唧唧一声,也不接话。
唐不言抬眸看她。
沐钰儿立刻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假笑。
“我自然知道人就是王兆杀的,梁菲不过是有唆使之疑,因为她一进不去曲园和国子监,二也没有力气顶衬梁坚,吊死王舜雨,这封供词并没有任何问题看,所有细节都对得上,唯一的问题就是王兆心甘情愿把梁菲所有的心思都抹去,别驾也该看出来,此事北阙确实有些过错,但也不算大错。”
唐不言黑漆漆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随后自暗格中拿出一碟糕点拼盘,白瓷上各色糕点颜色各异,被人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就像一朵五彩斑斓的花。
沐钰儿眼睛忍不住飘了过去。
唐不言把碟子放在她面前,沐钰儿不争气地咽了一下口水。
好香啊。
百合、莲子,绿豆……
“新做的。”唐不言收回手,淡淡说道,“司直不妨替某尝尝。”
沐钰儿立刻嘴角扬起,受了他的求和,故作矜持说道:“那多不好意思。”
唐不言对她的口是心非不可置否,只是自暗盒中抽出一支芦苇硬笔:“此案确实证据确凿,可某还有几个问题并未得到解答。”
“请讲。”沐钰儿一边抓着一块洁白如玉的百合糕,一边点头说道。
唐不言盯着她唇角的糕点沫子,后又移开视线,自一侧的暗格中抽出一张宣纸,用那只硬笔在上面写下两个人命。
“第一、梁坚和程行忠双双毙命,他们的过往纠纷不得而知,但梁坚因为程行忠要泄露名单之事,就急迫地在曲园杀人,可见他是知道名单重要性的,可这东西如今遍寻不见,到底去哪了。”
沐钰儿探过脑袋来看,惊讶发现小雪人竟然格外好看,落笔云烟飘逸,婉转却不失劲健,放在课堂上可以被裱起来的那种。
——被嫌弃字丑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沐钰儿看着他理出来的几条线索,眉心紧皱。
唐不言盯着那纸忍了好一会儿,最后伸手把沐钰儿的脑袋推开。
沐钰儿咬着一块绿豆饼呆呆得看着他,最后手忙脚乱用手挡在下巴处,委屈说道:“这个糕点太粉了,没有之前的好吃。”
原来那糕点粉是压制的熟粉,为了保持蓬松,口感细腻,粉被磨得极细,可水也加的不够多,导致只要咬一口粉质就簌簌往下掉。
唐不言垂眸,去看碟子。
还不错,少了一半。
“我肚子饿。”沐钰儿三下五除二地把糕点塞进嘴里,抱怨着,“你家换厨子了?瞧着手艺下降好多,之前那个厨子的东西就很好吃。”
唐不言用帕子仔细把纸张上的粉扫干净,淡淡说道:“阿娘做的。”
马车内倏地一静,随后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唐不言嘴角微微扬起,可随后还是悄悄扯平,好心为她倒了一盏茶。
“你是不是又挑食。”沐钰儿小声嘟囔着,“又扔给我吃。”
唐不言手指敲了敲茶几,继续说道:“看梁菲刚才所说之话,东西比如不在她那边,甚至她也没找到。”
沐钰儿也不敢再吃那碟糕点,连忙给它小心盖上,嘴里喝了一口茶压压惊。
“说起来,两人在闹翻后,程行忠扬言要当众拆穿此事,这才导致梁坚一刻也等不了,下定决心在曲园杀人。”
沐钰儿顺手捞了一个帕子擦手,继续说道:“若是当日梁坚忍下这口气,或者安抚下程行忠,那王兆饶了这么一大圈,不就白等了。”
唐不言指着其中一张供词:“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他在这章供词里说,他是提早准备了绕手的白布,国子监的腰带,可见是确信能碰到他,白布好馋,腰带却是不好糊弄的,一直带在身上的风险也太了。”
“王兆在供词里说他当时没想这么多,若是没等到人就离开。”沐钰儿哂笑,“黄雀在后也等了许久,可王兆却如此幸运,一来就真好碰到梁坚出来,这运气怎么不去考个状元。”
唐不言提笔在纸上写上‘王兆’二字,并把他和梁坚程行忠的关系做了一个简单的备注。
“第三,此案三具尸体,两个凶手,所以前期困难重重,司直经验丰富但也百思不得其解,却在出现王舜雨疑似自杀事情后,所有案情突然清晰起来。”
他又写上‘王舜雨’三字,朝着三个方向画出三条横线。
“所以,这人才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沐钰儿目光一凝:“是,按照常理三具尸体,推出的线索只会越多,越理越乱,可此案王舜雨的死却是我们揭发所以事情的开端。”
她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诚然那份血书是一个开端,可那份血书若非王舜雨的死,想来是不会暴露在人前。”
唐不言便在一条横线后面写上‘血书’二字。
“这封血书让我们警觉他自杀的真实性,这才会在那天晚上得到那份卷子,从而牵出科举舞弊的案子。”
沐钰儿思绪走的极快,立马接了下去。
“还有王舜雨屋子里的娃娃和白布,王兆说是临时起意嫁祸给他,可若真的是临时,那块白布完全可以跟着木头一样沉到水里,王兆分明是早有栽赃嫁祸之心。”
唐不言在第二根横线后写上‘白布’二字。
“司直是根据白布上的蚂蚁,推出是当日王兆去药店拿药时带回的蚂蚁,王兆也认了此事。”
沐钰儿倏地沉默,随后喃喃自语,突然说道:“第三个关键点是衣服。”
她看着唐不言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冷不丁说道:“那日我本打算走大路回家,是邹思凯说我可以走后面的小路,我才遇到那群准备送衣服的学生,王兆的衣服混在其中,被张一发现。”
唐不言顿笔,随后在衣服的后面再画出一条线,写上‘邹思凯’的名字。
“那家药店是邹家开的药店。”
他沉吟片刻,在白布后面又写上‘邹思凯’的名字。
沐钰儿身子前倾,指着第一条横线,声音不由加快:“卷子最后也是邹思凯润笔的。”
马车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案件逐渐走向明朗,一切黑暗在浮出水面前,便是从发现王舜雨为梁坚写的那张考卷开始,找到紫云道士,指向姜才,姜才为了朋友咬出了邹思凯,邹思凯虽并未明说凶手到底是谁,却故作玄虚指出梁菲有一个心上人。
一步步,一环环,亲自带着他们找到王兆面前!
车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供状上的每条线索后面的矛盾,在层层拨析下,那道始终模模糊糊,不见天日的影子终于露出水面。
那张温和的笑脸浮现在两人脑海中。
——邹思凯!
——是他!
“他一直引导我们找到凶手。”沐钰儿喃喃说道,“所以他是早就知道此事了吗?”
一个人早已埋伏在暗处,一步步看着王兆走向不归路,又在最后不动声色把人出卖,这等心机实在令人胆寒。
唐不言打开熏炉盖子,把那张纸卷起放入炉中,随后火苗从星火逐渐变大,最后卷起,最后把纸张完全吞没,一股烧焦的气味在鼻尖萦绕。
“陛下今年让姜祭酒负责大考,姜则行才学一般,便把出题的人物交给了六学博士,其中扬州考卷便是邹思凯所出。”唐不言盖上盖子,握拳咳嗽着。
沐钰儿瞳仁微缩。
“你觉得梁坚和他早就认识?”
唐不言沉默,好一会儿才摇头:“不得而知,但扬州举子的名单和卷子都是同步送到国子监的,邹思凯该是看过梁坚卷子的,梁坚的卷子放在今年科举中想要夺魁,难如登天。”
“扬州科举泄题是不争的事实。”沐钰儿低声说道,“你觉得他知道此事吗?”
唐不言身形微微往后靠去,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邹思凯寒门出生,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
马车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料峭春寒,早市喧嚣,车帘偶尔扬起,带来人声鼎沸的人间欢笑声,可这一切都在沐钰儿和唐不言的沉默中显得格格不入。
“现在要去国子监吗?”沐钰儿声音沙哑地问道。
唐不言垂眸,敲了敲车壁。
“国子监。”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随后转了弯,朝着国子监走去。
“所以梁菲说的玉佩是指向邹思凯。”沐钰儿皱眉,一字一字,带着几分惊疑,“梁菲和邹思凯并非同盟?”
“为何是同盟?”唐不言反问,“按理,梁菲在梁坚的指挥下仙人跳邹思凯,两人本该有仇才是。”
“我在邹思凯面前提起过梁菲。”
沐钰儿回想起那日邹思凯脸上的神色,一开始她以为是君子不言他们是非的矜持避讳,之后以为是心中有鬼的心虚,可现在回想起来,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躲闪,也许是……
故意的!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因为猝不及防地听起自己不愿听得,一定会下意识紧缩,可他却只在第一时间抿唇垂眸,那个动作太多可疑,这才对梁坚的死也许和梁菲有关上了心。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她。
“是我忽略了。”沐钰儿喃喃自语,“梁菲说王舜雨自杀那日,她现在国子监门口劝王兆自首,结果久等不至,可若是梁菲那日等的不是王兆,若是她真的唆使王兆杀人,也该知道那个时候王兆是没空出来的。”
“所以她等的是……邹思凯。”唐不言跟着她的思路,很快说道。
沐钰儿抬眸看她,突然说道:“当归四逆汤,梁菲身体健康,可那日却去药店买了这味药,我若是没记错,这味药用的是当归、桂枝、芍药、细辛,各二钱半,通草、甘草,各一钱半。”
她紧盯着唐不言,一字一字,认真说道:“王兆字药辛。”
药方中芍药和细辛取最后两字便是他的字。
“当归和桂枝,我没记错曲园一入门的隐蔽上就是桂枝,当归在黑市暗语中一向是撤离的意思。”沐钰儿语速极快地分析着,“所以梁菲当日是想告诉邹思凯,王兆杀.好人了,可以收网了。”
这五日的所有事情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原本模糊凌乱的场景在此时此刻就像拨云见雾一般,彻底暴露在眼前。
梁菲唆使王兆为自己杀了梁菲,随后毒杀王兆,悄然抽身。
邹思凯作为隐蔽的黄雀,冷眼旁观,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你觉得是梁菲和邹思凯联手唆使王兆杀人,那为何现在又反水?”唐不言反问道。
“现在不知,可如今梁菲给我们玉佩的线索叫我们去找邹思凯,定是背后那位贵人指使,邹思凯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祸水引上梁菲……难道后面也有人?”沐钰儿沉声说道,严肃认真。
“我本以为梁坚才是所有案子的核心,才在一开始就步入他们的死局,不曾想,自始至终他不过是,博弈的旗子。”
“所以两拨人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沐钰儿看着唐不言心中电光火石一闪。
“科举!”两人齐齐出声说道。
“梁菲想利用这次科举摆脱梁坚的控制,那邹思凯,撇开那个仙人跳,最开始的交集应该就是扬州的那场考试,至于他们背后的人,也许就是别驾之前说的,朝堂大事。”沐钰儿喃喃自语。
科举往小了说不过是官.场.腐.败,玩大了却是牵扯东宫储君。
她呼吸不由放轻:“梁坚案和科举案原来一直都是双案,只是梁坚一死,科举案的线索便断了,这可如何是好?”
唐不言眉眼半阖:“去问问邹思凯便知了。”
沐钰儿蹙眉:“他若是不配合又如何?”
“他是个聪明人。”唐不言似笑非笑,“梁坚被杀案已经结了,梁菲背了教唆的锅,现在也畏罪潜逃,此事算起来已经和邹思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沐钰儿点头:“那瞒下去不是更好。”
“可我们有这块玉佩。”唐不言黑漆漆的眸光在马车颠簸的光影中似有暗潮涌动,“梁菲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离开,可现在却留这块玉佩给我们。”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
“郎君,国子监到了。”马车外,瑾微惊讶的声音传来,“春儿女官。”
唐不言和沐钰儿面面相觑。
“唐别驾。”春儿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唐不言和沐钰儿前后出了马车,春儿有些惊诧地看着两人。
“女官怎么在这里?”唐不言咳嗽一声,一侧的瑾微立刻为他披上大氅。
“送邹博士回来。”春儿低眉顺眼说道。
沐钰儿一惊:“邹思凯吗?”
“正是。”春儿终于舍得看了她一眼,却又没有多说。
唐不言被人戳了一下后腰,忍不住又是咳嗽一声,最后淡淡问道:“是状元之事吗?”
春儿这才点头:“公主和陛下今日正在重新挑选今科状元,特请了邹博士参考,别驾和司直又是为何来国子监。”
她话锋一转,试探问道。
唐不言颔首,四两拨千斤说道:“梁坚的案子还需要把档案做全。”
春儿一下就听出他的避讳,也不久留,很快便点头离开。
“春儿对我不见颜色,对你倒是好言好语。”沐钰儿对着那道红色背影摸了摸下巴。
“春儿是容成女官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书之一,做事谨慎,性格端方。”唐不言睨了她一眼,“不太喜性格跳脱之人。”
被性格跳脱四字砸了一脑袋的沐钰儿立刻不满说道:“这不是歧视吗?”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朝着国子监大门走去。
沐钰儿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这不是对我有偏见,我这性格怎么了,好得很,你瞧瞧北阙就没有不喜欢我的人,再说了,性格跳脱也不代表我的办事能力,我这个案子办的怎么也该给我……发点钱。”
升官不指望了,给点钱也是可以的。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马尾上系着的红色发带,随着走动微微晃动,就像一根灵活的猫尾巴,在空中荡漾着。
“那三百两花完了?”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沐钰儿脚步一顿,心里闪过一丝心虚,随后故作为难说道:“北阙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二十来张嘴都要吃饭的,还要修理屋子什么的,花钱也控不住的。”
唐不言并没有把她的异样放在心上:“司直这个花钱的水平,怪不得北阙的大门没钱修。”
沐钰儿:膝盖疼。
邹思凯的院子近在咫尺,修竹在春光下摇曳生姿,沙沙作响,灰白的墙瓦隐藏在绿灿的竹叶下,乍一看宛若隐士高人居住的地方一般安静闲逸,颇有点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的飘然境界。
两座紧挨的屋子,右边魏道的院子大门进步,不见踪影,左边邹思凯的院门却是打开的。
沐钰儿先一步入内,便看到邹思凯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头发被规规矩矩带着发冠,他就像知晓有人来一般,正在慢条斯理的抹茶。
“早上家仆去宣教坊时发现梁菲不见了,某就有预感,诸位迟早要来。”他侧首,露出一张温柔斯文的笑脸。
邹思凯年少成年,二十岁那边成了调露二年的状元,至今都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他不仅读书好,才华佳,偏偏相貌也是极佳的,刚入不惑之年,一张脸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如此这般对着你温柔浅笑时,青岭翠竹,风姿如玉。
沐钰儿抱臂冷笑:“毕竟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这点不堪与人说的龌蹉预感说出口,也不觉得羞愧。”
这话直接冰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邹思凯并没有生气。
在所有学生眼里,这位老师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脾气,便是再顽劣的学生站在他面前都会忍不住乖乖听话。
“司直这话有失公允。”他收回视线,把茶沫导入茶盏中,举手,轻轻注入沸水,滚烫浓郁的茶香迎面而来,在春日融融的午后暗香浮烟。
“某听说三郎在国子监也曾遭遇过同窗排挤,差点无法参加当年选拔考试。”邹思凯沏好两盏热茶,用竹夹放在两侧,伸手,请人入座。
沐钰儿有些吃惊,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站在门前,雪白狐氅落在肩上,青绿色的长衫安静地垂落着,冷淡疏离的眉眼就像竹林中飘然而过的风,令人捉摸不透。
他就像雪山上被人精心养护的那轮圆月,亭亭而出,高不可攀。
沐钰儿蹙眉,开口说道:“这与我们今日找你有什么关系?”
邹思凯笑了起来,眼尾处浮现淡淡的细纹,说话慢条斯理,就像老师循循善诱一般。
“自然有,人人都觉得读书的地方是神圣的,是无辜的,是单纯的,却不知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生存法则,国子监等级森严,阶级分明,人人都歌颂的地方也有外人看不见的阴私。”
唐不言抬眸,一双漆黑的瞳仁萧萧如风,不胜高寒。
“若非唐家势大,陛下忌讳,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本该是你。”邹思凯面露遗憾之色,“三郎,你会觉得气愤吗?”
沐钰儿不曾想常年被人戏称大周最美探花郎的后面有这样的曲折的往事。
所有人都觉得唐不言会避而不谈,却不料,他却开口,淡淡说道:“不曾。”
邹思凯脸上笑容一僵。
“某并非说谎,状元和探花于某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读书唯愿苍生抱,功名不过浑小事,此事,并无不同。”
唐不言的目光极为平静,他只是这般从容而立,那些几多惆怅,诸多往事,早已远赴天涯,无言迟归。
沐钰儿忍不住身形微动,却又莫名碍于那点默默寒侵,最后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不由侧首看来,可很快他便收回视线,抬步,朝着那张石凳走去。
华贵的披风自石缝中挣扎升出的小草上一闪而过,却又没有断送它生命,他不过是轻轻拂过嫩绿的草尖,缓慢而行。
男儿重功名,何须执钱名。
沐钰儿半桶子墨水的脑子莫名浮现出这样的句子。
“是了,就算你没考上那状元,那探花又如何,你是唐阁老的幼子,程家嫡长女的儿子,你的父辈自然会为你开辟一条庄康大道,与我们这些汲汲名利,自深渊中爬上来的人又如何能比。”
邹思凯嘴角扬起,可瞳仁中却又不带一丝笑意。
“就算您被陈家那个纨绔关在藏书阁,你阿姐阿娘为了找你,可以搅得国子监不得安心。”他笑了起来,“逼着横行霸道的姜则行都不敢说话。”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他。
“我自然不能跟您一样,在国子监特立独行,您便是杀了人,相比也有一群人愿意为您定罪,可我不一样,我便是踏错一步,下面都便是要拉我下去的手,因为我是穷人,我是百姓,姜则行看我不顺眼,袁世情觉得我占了这个位置,还有无数世家子弟厌恶我。”
邹思凯笑:“梁坚蠢笨不堪,却又贪得无厌,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位置,是万万不能被他拖累的。”
“所以你在他设计之后就埋下这样的毒计。”沐钰儿快走几步,厉声问道。
邹思凯侧首看她,不解问道:“毒计?某最坏不过是目送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罢了,甚至连唆使都不算,司直若是真的觉得某有问题,完全可以拷走某。”
沐钰儿顿时皱眉。
她们确实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比起梁菲的唆使,他更像一直紧跟在梁坚背后的影子,无处不在,偏又处处都在。
“梁坚于某而言不过是一只狗,畜生若是一直叫只是烦人,可亮了爪子就不一样了。”他意味深长说道,“听说他时时挑衅别驾,别驾是明白那种厌恶的,某所求不过是安然无恙,可那人……”
“实在太烦了。”邹思凯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王舜雨呢,他是你师兄的爱徒,你当时也是这般想着,一步步目送王舜雨去了孔庙。”
唐不言满眼讥笑地看着他,绣着金丝的袖子微微一动,光泽微闪,那盏茶杯便被推倒邹思凯面前。
邹思凯一怔,垂眸看着那盏差。
清透的茶水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因为梁菲的关系,王兆厌恶你,你却利用这个厌恶,把梁坚威胁王舜雨写今年科举卷子的事情透给他,在他心里埋下罪恶的种子,和梁菲合谋,推着他在杀死梁坚之后再杀一人,你和梁菲就彻底摆脱了梁坚和王兆,还有一个无辜的王舜雨。”
唐不言的声音清霜琼雪,冷沁沁的。
“那是你师兄的爱徒,他为何喜欢王舜雨,你应该比某清楚。”
邹思凯发怔,看着茶盏内模糊的影子。
“说的太多,也盖不住你本性上的自私自利。”唐不言讥笑着。
邹思凯脸色微变,好一会儿才按压了波动的心绪,淡淡说道:“别驾不必激我,这些不过是你们的猜测而已,某于此事毫无关系……
“可这盏茶迟早要有人喝。”唐不言淡淡说着,“如今这茶走到邹博士面前,魏博士马上就要致仕,在国子监今后无人能护你,梁坚和王兆之死,你确实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可扬州泄题一事,姜家如何能放过你。”
邹思凯闻言笑了起来:“原来今日是为了这事。”
沐钰儿蹙眉,看着他骤然放松下来的神色。
“此事,别驾不来寻某,某也是要找别驾的。”邹思凯神色淡定,“扬州试题某并不知情,虽然后来卷子却是送到某手中,但拍案的祭酒,某便是心中有疑问但也是不敢出言质疑的。”
沐钰儿站在唐不言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
“梁坚拿此事威胁过某,说他身后有一贵人。”邹思凯哂笑,“还说他手上有一份名单。”
唐不言抬眸看他。
邹思凯自袖中拿出一根玉簪。
“某今日入宫已经为陛下陈情此事,科举一事我虽有失职却是迫不得已,陛下宽宥,并未重罚。”他把手中的那根羊脂玉簪缓慢推到他面前,“只要找出那份名单,此事便彻底结束,那些读书人若有本事,再考一次便是。”
玉簪格外精致,日光下,尾部那朵纤毫必现的连翘傲然挺立。
“梁坚的簪子。”
沐钰儿冷不丁想起梁坚送入停尸间时披头散发,当时身上还少了不少东西,玉佩和发簪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根本就不是被洛水冲走,竟在邹思凯手中。
“此事牵连倒别驾,某自觉惭愧。”他盯着唐不言缓缓说道,蛊惑道,“这个簪子就作为赔礼。”
唐不言沉默。
沐钰儿也跟着低下头看他。
梁坚之死走到现在,王兆就是凶手,无论他是否真的被人蛊惑,可到最后他一力担下此事,如今梁菲失踪,邹思凯不过是暗中的棋手,他死咬不知情,便没有任何办法。
可唐不言身上的科举案不一样。
最重要的梁坚死了!
这是他唯一的线索。
陛下能用一个尚且年幼为借口把人从状元打成探花,自然也可以用办事不利为由在此事上大做文章。
雷霆雨露,均是圣恩。
平心而论,唐不言收下这个簪子,把此事完完全全盖过去,沐钰儿也是不怪他的。
唐不言移开视线,伸手,直接把那簪子扫落在地上,随后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就像碰到脏东西一般,神色冷淡,却偏偏带着几丝不言而喻的厌恶。
不仅沐钰儿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就连邹思凯也脸色大变。
“你!别驾回洛阳不就是为了扬州科举舞弊一案,此案不破,别驾便一直是闲职,更有可能失了圣心。”邹思凯呼吸瞬间沉重,连声质问道,“便是有唐阁老再庇护又如何,难道在外任三年吗!”
唐不言抬眸看他,溢出一声轻笑。
“那又如何。”他把手中的帕子仍在地上,便再也不看一眼,“唐家于太.祖时发家之际,便是容家也望其项背。”
若是邹思凯一开始还只是气氛惊惧,现在便是彻头彻尾的恐惧。
沐钰儿瞬间绷紧腰肢。
高.宗时期,容家获罪,容成嫣儿的母亲带孕入宫,十三岁那边被陛下带在身边,改性容成。
“你在国子监做了十多年的助教,却在一夕之间莫名有一篇诗赋入了陛下的眼,一月成为祭酒。”唐不言起身,雪白的披风柔顺垂落而下。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面前之人:“当初泄露科举泄题情报给内卫的人想必就是你,容成女官奖罚分明,送你博士之位,可她若是知道,此事你参与其中。”
他站直身子,转身离开,淡淡说道。
“杀你之人,必是她。”
沐钰儿犹豫一会,弯腰把断成几节的发簪捡了起来,这才跟着唐不言的脚步匆匆离开。
国子监一如既往地安静,抄手游廊上一侧的花窗上,时不时有光透过镂空的花纹落在那件华贵的披风上。
“你,你是不是在生气。”沐钰儿跟在他身后犹犹豫豫问道,“邹思凯身为老师明知读书不易,却依旧为了权势玩弄科举。”
唐不言脚步微顿。
沐钰儿快走几步,走到他身侧,侧首看她:“你若是实在生气,我就替你打一顿他。我办案子的时候,也总是碰到糊弄人的官吏,要是官位比我低的,我就杀鸡儆猴,要是比我高的,我就悄默默给他套麻袋打一顿。”
这口气理直气壮极了。
唐不言侧首看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
“真的,邹思凯现在是在刀尖上行走,而且再也不能回头,迟早会出事的,现在抓不住他,我们迟早抓得住的!”沐钰儿信誓旦旦说着,那双猫儿瞳亮晶晶的。
唐不言收回视线,淡淡说道:“谁说现在抓不到邹思凯。”
作者有话说:
榜下捉婿,其实是宋代的一种婚姻文化,就是在发榜之日富绅高管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看中了直接套麻袋的那种,说是捉,我觉得更像抢(笑,宋朝的文人可以说地位很高,开国皇帝有与文人共治天下的话,所以那个时候女婿是读书人就很受欢迎。【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