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金生案 ◇
◎结案◎
“司直手中的簪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唐不言咳嗽几声, 苍白的唇微微扬起。
沐钰儿低头,看着手中捏着着的断成三截的簪子,有些丧气。
“可那只能说他见过梁坚, 再再退后一步,也不过是见过梁坚的尸体,又不能定罪说是他在背后谋划的一切,若是他推说只是捡到这东西, 不是也摘得干干净净吗?”
唐不言停步, 站在廊檐阴影处,垂眸看她,意味深长说道:“是非曲直是陛下定夺, 司直担心什么。”
沐钰儿呆呆抬头看他,突然眼睛一亮:“原来如此!”
今上多疑, 只要她把事情摊开讲,信不信, 如何信,都是陛下自己的定夺。
邹思凯如今只是没证据, 可并不代表他干净。
他不敢说出簪子里有名单的事, 也不敢说自己旁观了一切,便会左右扯谎, 人一旦说话, 便很难自圆其说, 那他背后的小心思自然也瞒不过陛下,那他说的话在陛下耳中自此便都不算数了!
沐钰儿顿时激动起来,可很快便又担忧起来:“那我若是拿走这个簪子, 那你手中的那个科举案, 不就没有办法了吗, 梁坚已死,名单在这里,案子不就破不了了。”
唐不言脖颈低垂,避开宫门上垂落的红艳艳的三角梅:“不曾想,司直还挺关心某。”
本以为她会反唇相讥,不曾想沐钰儿这次倒是乖巧,老实说道:“毕竟也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别驾虽生气邹思凯做事自私自利,但这到底是您关键性证据,也不好私自拿走。”
唐不言淡淡说道:“此事我已有计较。”
沐钰儿顿时凑上去,眼巴巴问道:“你还有其他办法。”
唐不言脚步微顿,垂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面在科举,根在东宫,陛下要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答案。”
沐钰儿哦了一声,放在心里回味了一下:“原来如此,别驾真聪明,怪不得一开始就一点也不急。”
她琢磨出更多的意思,瘪了瘪嘴:“难怪之前陛下看了我的折子,也一点反应没有,原来我是隔靴挠痒,陛下看不上我的东西啊。”
唐不言不再言语。
“说起来,我们也算同舟共济了,别驾此次若是高升了,若是有机会,记得提携一下卑职!”沐钰儿难得正经片刻,很快便又吊儿郎当地说着。
唐不言失笑,声音慢慢悠悠,融在暖洋洋春色中,透出漫不经心的懒散:“司直的算盘打得,好大声。”
沐钰儿笑眯眯点头:“人生在世,汲汲名利,我有没有别驾这等好家世,自然是广结善缘,求个升官发财啊。”
唐不言随口问道:“司直是如何入北阙的?”
沐钰儿甩着垂落在一侧的红头绳,随口说道:“我师傅是张柏刀,他带我入的门,之后我就一直呆在北阙的,北阙也挺有意思的。”
“可便是你代替了你师傅的位置,也不过是正五品下的司长。”唐不言的声音带着洞悉一起的冷淡,“于司直的升官发财,所需甚远。”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突然严肃说道:“好像是这个道理!那咋办?”
唐不言侧首看她,只见她一双滚圆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耷拉着,突然轻笑一声,却又没有说话,只是移开视线,加快脚步朝着大门口走去。
“哎。”沐钰儿急了,连忙跟在他身后,殷勤说道,“别走啊,别驾!要不劳烦您与我说说。”
唐不言脸上的笑意早已敛去,淡淡说道:“拜师都要束脩,司直打算交多少束脩。”
沐钰儿脸上顿时露出讪讪之色。
唐不言上了马车,沐钰儿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
那边唐不言的马车刚刚驶出归义坊,一个黑衣人匆匆而来,拦住马车。
“郎君,扬州来的快信。”
唐不言脸上笑意骤失,严肃地接过瑾微递来的红梅信。
红梅是唐家快信的最高等级。
“衣服?”他念着信封,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老大,你之前不是说今天去看王舜雨的母亲吗?”张一自茶棚里走出来,一见沐钰儿痴痴望着马车的神色立马震惊,“老大,你这样子怎么跟望夫石一样!”
沐钰儿想也不想,抬手就给他一个后脑刮子。
“不会说话少说话,先去吃个午饭。”沐钰儿很快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我听说隔壁玉鸡坊新开了一家玉延索饼店,很是好吃,先去吃饭,等会回北阙写折子,给人穿小鞋去。”
张一拎着小挎包顿时激动起来:“老大请客?”
沐钰儿大方说道:“请,随便吃,玉鸡坊的王娘子玉带羹很有名,现在正是吃竹笋和莼菜的季节,等会去买两碗来。”
“哎,好嘞。”张一兴奋起来,连忙跟在她身后。
玉延索饼用的是薯蓣研磨成粉,口感细腻,面皮雪白,这家摊坊用整只老母鸡做汤底,只加了甜酒和情酱煨煮,配料中的口菇是用冷水浸泡,之后用菜油爆炒,待鸡汤八分熟再下锅煨熟,之后就计入笋、葱、椒还有三钱冰糖,再待一盏茶的时候便盛汤出过。
一碗满满当当的面被端上来时,小葱两三点洒在雪白的面皮上,菇类的清香,鸡汤的肉香,令人食指大动。
“好吃,这蘑菇都有肉的香味。”张一夸道,“怪不得生意这么好,连国子监的学生来要跑来吃。”
沐钰儿卷了一口塞进嘴里,眼尾一扫,果不其然,小小的摊贩内坐了不少国子监校服的学子。
只是她一抬眸就正好看两个熟人。
恰巧,那两人也正看着她,却在视线触碰的那一瞬间,见了她顿时低下头来。
是和王兆关系极好的辛来和孙照。
这些人在王兆入狱后就像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算起来这还是沐钰儿第一次见到他们。
“怎么了?”张一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立马警惕凑过来,粗声粗气说道,“那些人得罪过你吗,要不要我找人打他们一顿。”
沐钰儿抬眸看他,随后淡淡说道:“快吃,吃好了等会打包给王新他们。”
张一哎了一声,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汤面喝得汤也不剩了。
“老板再打包五份。”他大声说道。
玉鸡坊街道纵横,小巷林立,因为隔壁就是国子监,相比较归义坊奇高的低价,这边的商铺摊贩便更加拥挤,且丰富。
辛来就住在这里,对此路还算熟悉,是以等沐钰儿再一次拐入小巷时,他就察觉出不对劲。
“你跟着我?”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孙照吓了一跳,辛来倒是淡定,转身便看到沐钰儿正抱臂靠在墙角上,身后跟着左手包裹,右手食盒,气势汹汹的张一。
“司直。”相比较孙照的畏惧,辛来倒是格外淡定,叉手行礼。
短短几日,他变成了一行人的领头羊架势。
沐钰儿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漫不经心问道:“跟着我们做什么?”
两人顿时露出难以启齿的犹豫,张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黑脸恐吓着:“有话快说,磨磨唧唧做什么。”
“祭酒严令我们不准再见王兆。”辛来低声说道,“可我们毕竟同窗三年,王兆此人,真的很好。”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你们知道王兆有喜欢的人吗?”
辛来点头:“好像是去年的事情,但我们不知道是谁,王兆顾惜那女子的名声,从不在我们面前说起。”
孙照眸光一动。
“你知道?”沐钰儿警觉问道。
“我,有次和同窗去南市买笔墨,看到他和一个穿着粉衣服的女子站在春香阁前买胭脂,我,我好奇,所以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女子好像,是梁坚的那个妹妹。”
沐钰儿眸光微动:“什么时候?”
孙照捏着手指:“刚好是旬考那天,书学只考早上,下午便让我们自己温习,所以我才抽空出门采买东西,好像是三月初一。”
“王兆当时在店内?”沐钰儿反问。
“没有,他性格腼腆,大概是不好意思,所以他就站在店外的树下。”孙照解释着,“我是后来看到梁坚的妹妹提着东西走向他,才觉得不对劲的。”
沐钰儿心中微怔,不曾想当日陪梁菲买香粉的是王兆。
所以这个案子一开始本该是梁菲和王兆螳螂捕蝉,邹思凯黄雀在后,却不料梁菲和邹思凯非良善之人,把王兆当成两人的替罪羔羊,之后所有的一切便都是画布上的走向,精准而无悬念。
若是一开始她还为王兆的死有些惆怅,现在看来便只觉得是愚蠢。
“这些东西是我给王兆准备的。”辛来把肩上的包裹递了过来,“我们不好去看他,劳烦司直帮忙转交。”
他甚至颇为上道地递了一块银子。
沐钰儿盯着那块银子出神。
辛来以为她是嫌弃太少,连忙准备又掏出银钱,却听到沐钰儿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死了。”
辛来掏钱的动作一顿,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眼底才露出猩红泪意。
张一跟在后面砸着这嘴:“我刚才瞧着辛来的表情,好像要哭了。”
沐钰儿神色冷淡:“人死如灯灭,灯灭尚能重点,可人死便是今生都不能见面。”
张一紧跟着叹气。
等沐钰儿回了北阙,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随后闭门开始绞尽脑汁写折子。
给人穿小鞋实在有些困难。
一张四开折子写了两个时辰才勉强有点刀光剑影,悄悄告状的感觉。
“我就说咱北阙应该找个读书人来。”沐钰儿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苦着脸说着,“折子真难写。”
陈菲菲瞧着二郎腿,嘴里啃着杏子,慢条斯理说道:“这感情好,挑一个你菲姐喜欢的样子,怎么也要皮肤雪白,身材高挑,尤其是一双手一定要给骨节分明,哦,还有那腿,笔直修长优先考虑,至于脸吗,能好看就好看一些!”
张一估摸了一下:“你再说唐不言吗?”
陈菲菲咬果子的嘴一愣,最后忍不住回味一下:“唐不言的骨架一定很好看,你看那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一定是五八分的,你再看看那肩膀,别看唐不言病弱,那肩胛骨,啧啧,头颈比例贼好,那头骨一定很圆很好看!”
“擦一擦你的口水。”沐钰儿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别人好说,唐不言那真佛咱北阙可供不起啊。”
陈菲菲叹气:“确实,那退而求其次,找个萌萌这样的也行。”
“那我这就是替身了吗?”杨言非哀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陈菲菲立马咳嗽一声,忙不迭放下二郎腿,大红色的艳丽裙摆如花般散开,又被拢住:“哪的话,咱萌萌怎么都得是正室啊。”
杨言非手中提着一盒食盒,板着脸说道:“我娘做了芋粉团。”
沐钰儿顿时来了精神,殷勤迎上去:“怎么好意思让伯母破费,做了几个啊。”
陈菲菲也紧跟着凑上去。
“你没得吃。”杨言非冷酷无情地戳开陈菲菲的脑袋,“渣女。”
陈菲菲顿时□□脸:“说什么呢,咱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张一眼疾手快捡了一个上面画着三点红梅的团子塞进嘴里,刚一咬下就夸张说道:“也太好吃了!鸡肉馅的。”
“这个芋粉是我娘今日特别磨得,还加了糯米粉和米粉,所以格外绵软。”杨言非故意慢条斯理说着,眼尾只看到陈菲菲眼巴巴流口水的模样。
“这个是野鸡肉,昨日随爹出门打猎剩下的,娘用米酒和葱、椒研制了两个时辰,这才细细剁碎包进去的。”
沐钰儿挑了一个上面散了几颗芝麻的,咬了一口,果然是甜的:“这个芝麻馅拌糖,加了一点香油,咦,还有核桃仁啊,甜而不腻,好吃!”
陈菲菲哀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给我吃一口嘛。”
“你的折子写好了?”杨言非扭头问道。
沐钰儿点头,从怀里掏出翠绿色的折子:“你给我看看,润色润色。”
杨言非仔仔细细看完,这才说道:“你这个黑手,有进步啊,按照陛下的脾气,邹思凯怎么也得要一个流放三千里。”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唐不言教的。”
杨言非侧首:“我听说你和唐不言吵架了?”
沐钰儿立刻扭头去看张一,张一捡了两个粉团,转头就跑。
“没有的事。”沐钰儿眨巴眼,“人唐不言谁啊,镀金的真佛,我谁啊,泥捏的小司直,哪敢和他吵架啊,是我单方面和美人撒泼了。”
“这可不行。”陈菲菲不知何时错过来,左右各一个咸甜口的,“怎么可以和美人吵架,哎哎哎,我的团子……”
“别吃了。”杨言非把食盒端走,板着脸说道,“你去看你的美人下饭吧。”
陈菲菲把两个粉团齐齐塞进嘴里,气呼呼走了。
“怎么又吵架了。”沐钰儿苦口婆心说道。
杨言非把食盒放了回去,酸脸:“没良心的东西,那日进士们游街,我根本就拉不住她。”
“嗐,人食肉性耶。”沐钰儿安抚着,顺手拍了拍手,“这折子没问题我就递上去了。”
杨言非点头:“对了,你回家一趟了吗,这几日……一直再找你。”
沐钰儿看了眼天色,夕阳西下,不由蹙眉:“等事情了结了便回。”
“你若是没地方住,我娘名下有个院子,位置也不错,你要不先去那边住几天。”杨言非劝道。
沐钰儿挥了挥手:“没事,之前三百两脏银分了分,每个人能有十两呢,再过几日我就去户部讨钱,到时候再去换个房子。”
“说起来,你是怎么把姜才摘出去的?”杨言非点头,随口问道。
沐钰儿扬眉,不解问道:“我把他摘出去干嘛?”
杨言非啊了一声,犹豫说道:“不是收了,收了那什么银子吗?”
“那是唐不言收的!”沐钰儿义正言辞说道,“和我沐钰儿有什么关系!”
杨言非闻言倒吸一口气:“呵,你甩锅给唐不言,你不怕唐不言……”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发抖说道:“你这不是两边不讨好吗?”
沐钰儿严肃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几步:“你觉得姜则行会说自己拿钱贿赂唐不言的事情。”
杨言非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唐不言会把此事说出去。”
“自然不会,唐不言瞧着就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杨言非信誓旦旦说着。
“那不就结了,姜则行又不是钱给我了,钱给我了我就咬死说是唐不言觉得我办案辛苦,给我们北阙的辛苦费!”沐钰儿脸皮极厚,又补充着,“再说了,我也不是没给姜才提了几句。”
“我说他误中歹人奸计,只是划了王舜雨的名字,这才饶了这么大一圈子。”
杨言非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手指都哆嗦了:“你这个提了,还不如没提。”
沐钰儿歪着头笑了笑。
“姜才就是做错事情,我不过实话实说,若不是他,王舜雨今年就会高中,别的不说,进士若是身亡,礼部会给家人一笔厚礼,现在王母年迈病弱,却一分未得,本就是他造的孽。”
杨言非看着她不带笑意的双眸,也紧跟着叹了一口气:“是,姜才眼中不过是一道朱笔,对王舜雨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沐钰儿话锋一转,口气无奈:“再说陛下怎么会重罚姜家呢,高举轻放罢了。”
“算了,你赶紧去交折子吧,然后早些回家。”杨言非提着篮子准备离开。
“东西还没吃完呢!”沐钰儿连忙拉着食盒盖子。
杨言非拨开他的手,一本正经说道:“只剩下三个了,我给人送去。”
沐钰儿顿时促狭地挤眉弄眼。
“有好消息了,我要做主桌哦。”
杨言非嘴角弯起,却又不说话,只是把人推开:“你有好消息了,我也做主桌。”
“那不可能。”沐钰儿背着手,兴致缺缺说道,“升官、发财、无男人,男人太耽误我拔刀的速度了。”
杨言非失笑,摆了摆手,随口讽刺道:“你之前给自己算卦,不是算到今年会有桃花劫了吗,我看今年怎么也该来几段姻缘了。”
“嗐,龟甲坏了,不准不准。”沐钰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碍事碍眼。”
沐钰儿捏着折子去了别院,本以为这次依旧会见不到人,却不料这次是被人接入内院,刚坐下没多久便看到容成女官带着一行侍女,正穿过游廊,缓缓而来。
她上着弧领式绿衫,下穿紫黄二色娟拼缝的间裙,绯色的轻纱帔子垂落在右肩上,高高的漆鬟髻上玲琅翡翠,月棱眉如一钩弯月,下端微微晕开,眼尾两端各自有用金粉和朱笔画成的火焰状斜红,华丽富贵的装扮越发衬出容成嫣儿眉眼间的随意冷淡。
沐钰儿心中咯噔一声,忙不迭站了起来。
容成嫣儿入内,见了人微微颔首,声音温温柔柔:“司直请坐。”
沐钰儿却不敢坐下,只是把怀中的折子交了上去,悲恸说道:“是卑职一时不察,王兆在狱中死。”
容成嫣儿并未接过折子,格外浅淡的眸子扫过一眼封皮,不见喜怒:“如何死的?”
“被梁菲毒杀。”沐钰儿直接下跪请罪,“是卑职之过。”
容成嫣儿垂眸,声音依旧温柔,可脸上的神色却足够冷淡:“确实是你之大过,梁菲人呢?”
“被一日本浪子救走。”
屋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站在门口的小女官们身上落了霞光,就像一座座彩绘的木雕,精致却又沉默。
“卑职已经把此事禀告给刑部,请求刑部协同北阙下发海捕文书。”沐钰儿解释着。
容成嫣儿的手这才接过她的折子,慢条斯理看着,最后冷不丁问道:“邹思凯的事情,可曾查清了。”
沐钰儿心中一冽,知道这才是出动这位女官的原因:“邹思凯于梁坚案中有断簪为证。”
她自怀中掏出那根断成三截的玉簪,高高举起。
容成嫣儿冷眼看着,肩上的绯色帔子的微微一动,身后的春儿立刻把东西接了过来。
“王兆死在北阙,你身为司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下去……”
“女官,唐别驾来了。”
门口,穿着和春儿一般苏哲双髻,头戴戴金花簪,着圆领上衣,系间色长裙的女官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
“陛下请您回去。”
容成女官如烟似雾的眉间一蹙,随后抚了抚腕间的玉镯,淡淡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唐家这位三郎。”容成嫣儿弯腰,亲手把人扶起来,声音一如既然的温柔,哪怕眉宇间并不温和,“倒是来的及时。”
沐钰儿低眉顺眼,知道自己这是免了一顿毒打。
“回去吧。”容成嫣儿抚了抚她的衣领,白皙修长的手指就像脆生生的玉雕,便是随意一动也好看的紧,“是赏是罚,之后是陛下的事情。”
她也不等沐钰儿行礼拍几句马屁,便如来时一般,翩然而去。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重重吐出一口气,随后便是难以想象的轻松。
这个案子算是彻底结了。
朝堂暗斗,本就不是她一个小小司直可以控制的。
这封折子不仅没有像上一封一般石沉大海,反而三日后就有了结果。
陛下下旨降罪国子监。
梁王除去国子监祭酒一职,由魏道担任,袁世情、邹思凯除去国子监博士一职。
袁世情贬职去了琼海种荔枝留了一条命,邹思凯直接被陛下判了绞刑,后千秋公主求情,改成了流放西北,无特诏再也不能回到洛阳。
沐钰儿听着张一手舞足道的话,只是咬着酸溜溜的杏子:“那我也能安心去见王舜雨的母亲了。”
—— ——
王兆家在城郊的小王村,父亲早死,母亲是寡妇,一家人便在村东边的茅草屋子里住着。
沐钰儿站在破烂大门前,一眼就看到院中有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身形。
张一正打算敲门,却被沐钰儿阻止。
“你去找里保和村长。”沐钰儿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包裹,低声吩咐着。
张一哎了一声。
“是小雨回来了吗?”里面的阿婆听到门口的动静,颤颤巍巍转身问道。
沐钰儿这才发现这位老人的眼睛浑浊,看人的时候朦朦胧胧,大概是眼睛已经不行了。
“不是,我是……”沐钰儿语塞,猛地回神这位母亲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不再了。
那老夫人听到女人的声音,有些惊诧,蹒跚地走过来,开门。
“你,你是……”她眯着眼看着沐钰儿,似乎想要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你也是来找雨儿的,他还没回来。”
“我是路过的。”沐钰儿犹豫一会,找了个借口,“有些渴了,想要讨杯水喝。”
“哦哦,是渴了啊。”老妇人顿时笑起来,手指在洗得发白的围兜上擦着,这才把人迎进来,“小娘子进来吧。”
沐钰儿一踏入屋内,就看到一只雪白长毛猫溜溜达达跑过来,娇滴滴地绕着老妇人的脚边。
“囡囡啊,快一边去,别耽误客人。”小妇人轻轻抬脚,把小猫推到一边去。
小猫被推走了,依旧不依不饶地蹭过来,乖巧可爱。
“好乖的小猫。”沐钰儿自己也养了一只猫,看那猫肥嘟嘟的,便知养得还算用心。
老夫人一打开怀抱,小猫就轻盈地越到她怀中,蓬松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娇嗲可爱。
“是我儿在学校里捡回来的,不知道被谁打断了腿,他本是不打算管的,谁知道我家囡囡啊,惯会撒娇,冲着他喵喵叫,这才一时心软就给抱回来了,养了好几个月才养好的。”
沐钰儿脚步一顿。
——“……我见过他虐待小猫……”
当日金盛遇的话犹在耳边,却不曾想,故事竟然是完全颠倒。
老妇人抱着小猫回了屋子,屋子墙壁只用木草灰刮了刮,正中的一张桌子甚至已经断了一只脚,用着石头垫了起来。
屋子矮小破旧,甚至没有意见拿得出的家具,却又被理得格外整洁。
“女郎快坐。”老妇人把猫放在地上,这才慢悠悠朝着左边的屋子走去,那是一间厨房,灰旧的灶台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和物件,被收拾得格外清爽干净。
没多久,王母便端着一碗粗瓷大碗走了出来。
“家中贫困,只有一些清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已经很好了。”沐钰儿盯着那碗干净的水,一向健谈的人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女郎是因为雨儿来的吗?”不曾想是王母先开了口。
沐钰儿抬眸看她。
“我儿自去年二月就心事重重,好不容易回来休息,大晚上却是几夜几夜不睡觉。”
这些年艰难的日子在王母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这让她只要微微皱着脸,便显得格外苍老羸弱。
“我问他,他也不说,他性子执拗,脾气太直了,自小便得罪了不好认,前些日子就有人来找他,说是他的同窗,我说他还未回来,他便走了,我知小雨在学校里辛苦,可是他闯祸了?”
她局促地捏着发白的围兜,急切问道,一双眼早已灰蒙蒙,可只要被她这般看着,便难以忽略满心满眼的担忧,害怕。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她,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死了!”
门口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沐钰儿倏地转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唐不言竟然出现在王兆门口。
他依旧是这般世家子弟的华丽装束,精致富贵,眉目流转间清冷疏离,高挑修长的身形落在狭窄逼仄的大门前,只觉得拥促,格格不入。
“你怎么来了?”沐钰儿大惊。
“我的人来信。”唐不言并未踏入屋内,只是淡淡说道,“梁坚在扬州对一件云锦衣服爱不释手,而王兆在和梁坚争吵时,恰好弄坏了一件衣服。”
沐钰儿点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争吵。”
“梁坚的衣服是一件残破云锦,在扬州之前,他应该没钱购买一件云锦,哪怕是次品。”
沐钰儿嘴角紧抿,声音加重:“我知道,别驾,你到底为何而来。”
“那不是一件衣服,是扬州科举案的名单,梁坚把名字缝在内衬里,我想王舜雨应该是看过,他在血书中特意提起两次他年迈的母亲。”
唐不言目光直直落在她眼底,最后又落在骤闻大变,还未回神的老母亲身上,声音在一瞬间放轻。
“想来东西就在他家。”
沐钰儿扭头去看王母。
只见王母唇角不自觉抽动着,目光茫然地看着面前两人,随后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发抖。
一直在角落里自玩自的小猫歪了歪脑袋,跃上桌子,舔了舔王母颤抖的手。
王母的呼吸逐渐家中,枯老的手指僵硬地放在小猫背上。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迈母亲喘不上气的破败呼吸声。
原本细微的动静,譬如院中的小鸡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另一侧的架子上豆角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响动,都在此刻被彻底放大。
“你,你们说……”王母一双眼泛出血丝,掌心扶着桌子这才没有勉强稳住身形。
“是,凶手我们已经抓到了。”沐钰儿抿唇,认真说道,“他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王母满眼含泪地仰头看着她,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到嘴角却只能抽动着嘴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明,德明做坏事了吗?”许久之后,她颤巍巍问道。
“没有。”沐钰儿呼吸一窒,缓缓开口说道,“他很好,也很聪明。”
王母怔怔坐在椅子上,小猫儿机敏地钻到她怀中,轻轻舔了舔她的脸颊。
“你是来找一样东西的吧,之前有个人问我要过明德的衣服,我唯独那件没给他。”
沐钰儿皱眉:“是谁?”
老太太摇了摇头。
“明德是有一样东西在我这里保管。”她声音沙哑说着,就像被崩到极致的筋,谁也不知何时会断裂,“他跟我说若是有人拿着一句话来找我,我就把东西给他。”
王母眨了眨眼,早已干涸的眼睛却越发通红。
唐不言沉默片刻,随后缓缓说道:“是覆盆之冤伏死以直八个字吗?”
王母摇头:“我不识字,也听不懂,但他写给我看过,我记着,我会一直都记着。”
沐钰儿很快就掏出笔和纸,写下这八个字。
老太太眯着眼,埋进去仔细看着,小心翼翼地摸着:“是,我记得就是这八个字。”
她颤颤巍巍起身,却几次没有站起来。
沐钰儿连忙伸手把人扶起来:“我帮你拿?”
“不,我自己来。”她伸手,推开沐钰儿的手,“我自己拿,是他亲手交到我手中的。”
沐钰儿目送她一步三摇地去了最里面的小隔间。
这间屋子实在小,便是屋子也不过是用木板隔开三间,两间充当卧室,一间成了厨房,转个身走两步就能走到头。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却不料唐不言正在看她。
“你瞒不住的。”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那又何必急于一时。”沐钰儿怒道。
“那司直打算何时,一点点说,王舜雨已经半月不曾回家了。”唐不言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般,捂不热,融不化。
沐钰儿语塞。
“可你,你也太直接了。”她喃喃说道。
“你若是一点点告诉她,便是让她在各种猜测中来回滚着,迟迟抱有一丝侥幸的期冀,当这跟绳子被你亲手放下,又骤然被你亲手砍断。”
唐不言漆黑的瞳仁似石寒泉流,溪深苍雪,冻得人一个激灵。
“她只会比现在还糟糕。”
沐钰儿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似讥非讥嘲道:“别驾果真是拿捏人心的高手。”
唐不言并未反驳,却也移开视线。
王母很快便走了出来,明明只进去片刻时间,可她好似比之前更加苍老,整个人完完全全佝偻着,捏着纸张的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是这个吗?”她问道。
沐钰儿看着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将近三十个人名。
——愿得信之人能照顾好我母亲。
纸张最后面是一句笔锋端正,字迹转顿格外明显的一句话。
只有写字之人心绪起伏极大,才会连手都拿不稳笔。
沐钰儿捏纸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她轻声说道。
王母身形晃了晃,一张脸灰败愁苦,就想被完全抽取精气神的木头,只剩下僵硬的唇角在抽搐。
“我什么时候可以接我儿回家。”她明明有很多问题要问,要怒吼,要悲愤,要痛哭,可到最后便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还要几日。”沐钰儿移开视线,“这是他在学院里的东西,我都给您收拾回来了。”
她把桌子上的包裹递到她手边。
王母的眼睛努力眯起,仔仔细细看着桌子上那个灰扑扑的包裹,双手解着包裹上的结,却一次次都滑落失败。
“等会儿会有里保的人来帮忙。”沐钰儿有些窒息,只好匆匆交代着,再也不敢去看王母,“您,您要不先好好休息。”
王母坚持不懈地去开包袱,不闻一言。
沐钰儿只好狼狈出逃。
唐不言垂眸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好一会儿才行礼致歉,脖颈低垂:“节哀。”
王母充耳不闻,枯瘦苍老的手指牢牢握着那绵软的包裹上,半个身形隐藏在阴暗中,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
沐钰儿神色冷淡地站在唐家马车边,看着唐不言缓缓走来的身形。
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便听到屋内传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痛哭声。
冥冥重泉哭声震,无语凝噎掩尘骨。
两人怔怔地听了许久,只看到张一带着几个年级稍大的中年人匆匆赶来,随后屋内的哭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越发悲恸。
张一踟躇地站在大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时光催人老,长恨人间死离。
“别驾性格坚毅,便以为都是一刀,早下晚下便没有区别。”沐钰儿垂眸,并没有看着他说话,但声音格外冷静,在漫漫哭声中清晰可闻,“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王母能独自一人养大王舜雨,便知她并非软弱之人。”唐不言看着她,平静分析着。
沐钰儿抬眸,琥珀色的瞳仁中似有火光跳动:“可那个是她儿子,是她这辈子最后一个亲人。”
唐不言抬眸看她。
“我知道别驾的意思。”沐钰儿握紧腰间长刀,好一会儿才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可这太疼了。”
骤逢大难,天崩地裂。
唐不言嘴角瞬间紧抿。
沐钰儿看着他骤然严肃的脸,又觉得是自己较真,这等天之骄子哪里懂百姓的苦难,他能如此奔波此事,已比寻常子弟好上数倍。
他也许真的如他跟邹思凯所说,平生读书为苍生,可苍生在他眼中不过是书上的条条框框,百姓更是虚无的符号。
他不知,也不懂。
沐钰儿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不等他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老大,老大!”张一在背后急得跳脚,“我这里还没好呢,等等我啊!”
沐钰儿伸手,懒懒摆了摆手。
张一哀怨说道:“老大怎么又抛下我走了。”
唐不言沉默看着她的背影,两条鲜红的发带垂落在她后背上,在荒凉黄土上出奇耀眼。
鲜活明亮,生机蓬勃。
“郎君。”瑾微小声说道,“司直给的东西。”
唐不言盯着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目光在最后一句话上停留许久。
“让人以后仔细照看。”他说。
“是。”瑾微应下。
沐钰儿在城外跑了半个时辰,那股抑郁之气这才稍微松懈下来,等回了城内街坊,甚至还绕道买了点安记的素烧鹅和王家的冻豆腐,赶在暮鼓彻底结束前回到从善坊。
从善坊靠近南市,三教九流不少,却买卖丰富,又因为靠近建春门,即使比不上内城那一圈,但也算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沐钰儿赶在最后一声暮鼓响时,终于看到自家小院大门,只是她脸上的笑还未展开,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与此同时,台阶上还站了三人。
张叔正扶门站着,眉心紧皱与人说着话。
“不可以!”
“就是要搬,已经给了你们十日的时间了。”
“我爹病了这么久,嘴里一直念着她的名字,她再忙,难道没空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吗,狼心狗肺的东西。”
断断续续,尖锐愤愤的声音传来。
沐钰儿脸色阴沉。
“张叔,回去。”她沉声说道。
原本正在说话的一男一女转过身来,见了巷子口的沐钰儿也紧跟着阴下脸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案完结撒花!
不瞒你们说,我存稿只剩下一张了QAQ,拖拖拉拉,人类之敌!
32 ? 银老案 ◇
◎买房◎
“三娘。”
张叔见了人连忙走下来, 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小声说道,“切莫起争执。”
“叫谁三娘, 我家可不认她。”年纪稍小的小郎君立刻不高兴发难着。
“闭嘴。”
马车内传来一个呵斥声,随后车帘被掀起,走出一个穿着祖母绿衣裙的女子,相比较时下流行宽大衣袍, 她的衣服是前朝的夹领小袖, 红绿间色长裙外罩一层绛红色纱罗质地的笼裙。
年纪稍大的小娘子上前把人扶下马车,出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夫人,妩媚丰腴, 娥眉淡扫,丹红面靥点于两侧, 乐游反绾髻上插着一套祖母宝石的头面。
正是顾家大娘子。
“顾大娘子。”沐钰儿面色如常上前,叉手行礼, “既然宽限了十日,今日才第七日, 按理还有三日的时间。”
顾大娘子原名王清霜, 乃是一名洛阳商贾之女,王家在洛阳算大户, 这位大娘子行为做派泼辣粗鲁, 还算出名。
“本不想打扰, 可那个卖家两日后就要上门验看一番。”
王清霜不爱笑,板着脸解释着:“买卖房屋本来就有验看的道理,今日赴宴回来, 就想着你们孤女老人才上门提醒一番, 免得到时冲撞了你们。”
沐钰儿颔首, 脸上看不出喜怒:“是这个道理,两日后我自然会腾出屋子。”
王清霜抬眸看她,淡淡说道:“如此甚好,妙儿,甜儿我们走吧。”
“那爹……”顾妙妙犹豫说道。
王清霜上了马车,淡淡说道:“强扭的瓜不甜,你爹自作多情,要你多管闲事。”
顾妙妙被阿娘怼得说不出话来。
顾甜却是脾气冲,不悦说道:“什么不是我们操心的,今日娘不带这人回去,爹又要自己生闷气了。”
“好了,走吧。”顾妙妙看了沐钰儿一眼,把弟弟拉上马车,“就你话多。”
顾甜十来岁,最是倔强的年级,上马车前狠狠瞪了一眼沐钰儿。
沐钰儿冷眼看着马车离开小巷,这才收回视线,扶着张叔的手,随口问道:“晚上吃什么,肚子饿了。”
张叔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咽下嘴边的话:“还未做呢,今日去牙子那边看了房子,北阙在承义坊,不如我们搬去那里,也省的三娘到处跑来跑去。”
沐钰儿笑:“不用了,那边都靠近外城了,屋子太挤了,紫电到时整天被关在院子里,还不把家都给我拆了,而且承义坊太偏了,我们找一个热闹点,商铺齐全点的,也免得以后到处去南北市,也辛苦。”
张叔心事重重:“可如今从善坊的地价都涨的很快了,更别说其他更好一点的街坊。”
“这事我来处理。”沐钰儿转移话题,“晚上做个煨豆腐吧,我买了安记的素烧鹅,到时候热热就可以吃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再做个芥菜馎饦,院子里的芥菜是不是要熟了,我离家前看他长出芽了。”
张叔咽下满腹心思,也跟着笑:“就知三娘惦记着,今早见她长得正嫩,刚摘下放在水里湃着呢。”
“煨豆腐三娘打算如何做?”张叔纵容问道。
沐钰儿眼睛一亮:“就上次张叔做的那个法子,把豆腐切成方块,在入滚水去腥,之后加入鸡块,火腿、猪肉、香菇和春笋一起煨煮,等到表面冒出蜂窝状就出锅,到时把鸡块火腿猪肉拿出来单独拌料。”
张叔连连点头:“那鸡块火腿猪肉煮久了,滋味就没有了,给奶黄吃吧。”
奶黄是去岁跑到马厩里,误把紫电当成母猫的小奶猫,最后被紫电不耐烦叼给沐钰儿。
沐钰儿没空养,都是张叔仔细照顾着,如今粘人得很,两人一踏入小院,奶黄就翘着尾巴奶声奶气地叫着,哒哒跑过撒娇。
奶黄是一只橘黄色长毛小猫,这才取名奶黄。
“娇气。”沐钰儿打算捞猫,揉一顿。
奶黄以不符她肉嘟嘟身形的姿势,一个急转弯,顺势避开她的手,直接朝着张叔怀里屁颠屁颠跑去。
沐钰儿气得咬牙:“是谁辛辛苦苦赚钱养你,你知道不知道。”
奶黄蹭了蹭张叔的脖子,格外娇嗲,看到沐钰儿眼热。
“我才几日不回家,她便浑然不认识我一般。”她捻酸着。
张叔失笑:“怎么跟一只小猫儿计较,猫都是闻气味的,你这几日东奔西跑,身上都臭了,奶黄当然不待见你,热水就在灶上,快去洗个澡。”
沐钰儿抬手闻了闻,顿时也跟着皱了皱眉:“真臭。”
张叔笑着摇了摇头,把小猫儿放在胸前的兜里,便带着它去厨房一起做饭,只是等一切准备妥当,这才发现三娘还未出来,不由有些担心,连忙赶着去敲门。
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声响,顿时吓得推门而入,只见床上正仰面倒着一人。
原来是沐钰儿洗完澡,起了睡意,睡得正香。
张叔松了一口气,连忙拉出一床被子给人带着。
“没事,你先睡,睡饱了在吃饭。”他见人要醒了,连忙伸手拍了拍她的肚子,“乖,睡吧。”
沐钰儿嘟囔着一句,抱着被子,睡得更熟了。
张叔坐在床边,看着她眼下的乌青,悄悄叹了一口气:“好孩子,辛苦了。”
沐钰儿这一睡,直到第二日的卯时正刻才醒过来,她摸着响如打鼓的肚子,懒洋洋起身开门,便看到张叔正在给紫电梳毛。
紫电大爷一般,一边吃着吊在屋檐下的胡萝卜,一边舒舒服服地甩着尾巴。
天刚蒙蒙亮,微亮天光恰恰落满院子,院中热闹极了,奶黄站在石桌上趾高气扬地对着紫电喵喵叫。
“这事让我来。”沐钰儿靠在门边,笑说着,“我这几日带他去河边,索性给他洗个澡。”
紫电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少看我,今天不行,今天我得去找房子了。”沐钰儿挥了挥手。
那马儿通人性一般,不高兴地打了一个马响,尾巴一扭,直接屁股对着她。
“嗐,这狗脾气!”沐钰儿气笑了。
“灶上有鸡丝粥,早上有卖货郎经过,是卖班鱼的,我就买了几条,用了昨日的鸡汤煨煮,三娘快去尝尝。”
沐钰儿眼睛一亮:“张叔做的鱼最是好吃了,怪不得一大早就闻到一股杏子酒的味道,使用了我的杏子酒去腥的吧。”
“三娘好鼻子。”张叔笑说着,摆了摆手,“快去吃吧,再炖一会儿就太烂了。”
沐钰儿快步朝着厨房走去,张叔笑着拍了拍紫电的脑袋。
紫电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好吃!”厨房内传来沐钰儿火急火燎的声音,“烫烫烫。”
张叔连忙探出脑袋,担忧说道:“烫着了吗?洗手了没?不要用手?快端出来凉凉。”
沐钰儿嘴里哎哎了几声,可半晌没有出来的动静,张叔无奈摇了摇头。
好一会儿,沐钰儿才端着一荤一素,外加三叠小菜,一碗粥走了出来。
“哪来的虾饼,好香。”沐钰儿指着金灿灿,半个手掌大小的虾团,笑说着,“哪来的虾,趁这几日天气好,不如做一坛醉虾。”
张叔点头,顺手把打算溜过去蹭吃的奶黄捞起,塞进前兜里,笑说着:“就知道三娘每年都贪这一口,特留了一小筐,只是从去年到现在都雨少,虾也不多,今年大概只能做一坛。”
一句话,一半掺着奶黄的叫唤声。
沐钰儿故意用虾球诱惑着奶黄,张叔只好无奈压着奶黄蠢蠢欲动的脑袋:“不要逗她,她今日吃饭了,昨日的那些鸡肉都被她吃了。”
沐钰儿这才收了逗弄之心:“煮虾的酒就用我去年酿的那坛黄酒,我之前喝了一口,醇厚清味,煮这个刚好,到时候加入清酱和米醋,就埋下院子里好了。”
张叔点头,随口说道:“那不如等找了新院子再做。”
沐钰儿大咧咧一挥手:“先做,到时候找北阙的人帮我们搬家,开乔迁宴正好用得上。”
张叔点头:“也好。”
沐钰儿慢条斯理吃好饭,这才起身准备去牙行。
“不如我们再让顾家宽限几天?”临出门前,张叔犹豫的声音响起,“而且听说五郎病好久了,三娘去看看他吧?若是提一嘴,五郎定是同意的。”
沐钰儿失笑:“算了,每次一去都鸡飞狗跳的,等我那日爬高墙去看一眼,房子迟早要搬的,现在春闱结束,房价还便宜一些。”
张叔欲言又止,却又知自家三娘最是固执,是万万劝不动的,只好点头说道:“那三娘早去早回,午时要吃什么便早些买回来,我给三娘做。”
“想吃颠不楞,张叔做几个呗。”沐钰儿皱皱鼻子,娇气说道。
张叔点头:“好,家里醋要没了,你若是有路过张记记得买一些陈醋和米醋来。”
沐钰儿挥了挥手:“知道啦。”
从善坊的牙行在主街,她背着手溜溜达达进去的时候,正巧碰到一个熟人。
“瑾微。”沐钰儿惊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朝着外面张望着,却没看到想看的人。
“郎君没来,是我独自一人来的。”瑾微见了她,突然没了好脸色,臭着脸说道。
沐钰儿笑:“我可没得罪你,怎么还对我挂脸。”
瑾微嘴角微张,却又没说话,只是噘着嘴走了。
沐钰儿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贵人是打算来买一个两进院子的。”牙行伙计是个老熟人,立马凑上来说道,“听说今日一大早,横扫了诸多街坊牙行。”
他苦着脸,掰着手指,一个个数过去:“要求多得很,要临街但不要太吵闹,要热闹但不能人太多,两侧的邻居不能是无力粗鲁之辈,院子虽要两进,但正中院子要大,房屋要朝阳,对了连原主人不能是品行不端之人都要算上去,唯恐这院子不干净一般,若是院中本就有草木为加分项,若是布置雅致也是可以的。”
沐钰儿眉尖忍不住跳了跳,露出笑来。
伙计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这位祖宗虽然要求多,但是做事豪爽,基本不讲价,一大早就把几个大牙行走走了一遍,我这个是第五家。”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龇了龇牙。
沐钰儿失笑:“得,我知道是那位祖宗要了。”
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的唐雪人是也。
“行了,不管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了,你这里有什么合适我的房子,能买下来最好,也要一个一进的院子,最好也热闹一点。”
伙计笑了笑,拿出一本厚厚的本子,笑说着:“二进的院子不多,撇开那位祖宗打算参考的地段,余下的便这些了,您看看有没有看中的,选好了再让我们带您去实地看看。”
沐钰儿目光一扫,很快就记下了几个位置。
“咦,修业坊不是内坊吗?怎么只要五百两就买了。”沐钰儿指着最上面的一行信息,不解问道。
“听说房主在……在里面了,家人急需钱来打通关系,您瞧,一口气卖了两间院子,只是一个是一进的,一个是两进的。”
小二熟练地放开册子,指给别人看。
“一进的那个只要五百两,可两进的那个开价二千三百两,地段倒是不错,一进的价格偏低,二进的却是高了,不过房主说后面自带了一个小花园,不算亏。”伙计耸了耸肩,“大家现在都怕是主家出大事,便都不敢买,这才闲置了。”
沐钰儿有些心动:“具体位置在哪里,我去看看。”
小二哎了一声,连忙拿出另外一本册子翻了翻:“修业坊大盘街往右走第八间李府。”
沐钰儿掏出三个铜板递给伙计:“这房子今日先压给我,我先去看看。”
“好嘞。”伙计收了钱,笑说着。
—— ——
修业坊属洛阳内城,比之南市附近的街坊更为热闹,也更井然有序。
张叔年纪大了,去年入冬后竟连着病了三次,沐钰儿心中一直颇为焦虑,从善坊是不错,但到底少了一些养病的环境,而且内城的药堂都是百年老店,大夫医术也更好一些。
沐钰儿快走几步,站在大盘街入口,突然眼尖地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滴答答地走向里面,顿时眼皮子一跳。
“大概是看花眼了吧?”沐钰儿嘟囔着,慢慢吞吞走了进去,恰好走到李府牌匾前,就看到唐不言正被瑾微的扶持下缓缓下了马车。
——得,倒霉。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沐司直。”瑾微随意一看就看到巷子口站着的人,惊讶喊着。
唐不言顺势看过来,一双眼睛瞧着冷沁沁的,看不出喜怒之色。
沐钰儿只好慢吞吞走进来。
“你不会是故意盯着我家郎君吧。”瑾微警惕说道,“我刚一个时辰前在牙行见了你,这么巧,司直现在也来这里了。”
——这下有嘴也说不清了。
沐钰儿心中如此想,可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大概这就是心有灵犀吧。”
瑾微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
唐不言收回视线,示意小仆去敲门。
——上次单方面和美人争吵后,两人就没见过面,也不知道若是做邻居……
沐钰儿慢吞吞走上来,靠上去。
——感觉不太好!
唐不言垂眸,便看到沐钰儿那只皮爪正小心翼翼揪着袖口的花纹,就差把‘有话说’写在脸上了。
“来看房啊。”果不其然,沐钰儿笑眯眯先开口。
唐不言点头。
“你看中二进的院子了?”沐钰儿又问。
唐不言微微抬眸:“司直想说什么?”
“我看中一进的院子了。”沐钰儿估摸了一会儿,试探说道,“咱们不会做邻居吧。”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苍白的唇微微弯了弯:“怕是不成。”
沐钰儿大喜!
“这两间院子某都要了。”唐不言慢条斯理说道。
沐钰儿大惊!
“什么!”沐钰儿急了,连忙站到她面前,惊疑说道,“不是说就只要一间二进院子吗?”
唐不言见她一双眼睛扑闪着,眼珠子提溜转着,眉头紧皱,眼尾都耷拉着,当真是急了的样子。
“一进院子和二进院子中间有个小花园是贯通的,我家郎君可不喜欢和别人分享东西,不过是二千八百两,索性都买了。”瑾微站在身后不悦说道,“司直不要拦着我家郎君的路。”
沐钰儿被唐家的财大气粗顿时惊了一下,不由爪麻,小心翼翼商量着:“那花园我给你?”
“实在不行,我出钱砌面墙,保证不去你家打扰。”沐钰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沐钰儿的眼睛实在透亮,尤其是这般看人时,晶亮滚圆,实在有些……手痒。
唐不言移开视线,随口问道:“司直为何搬家。”
沐钰儿立刻露出哀怨之色,假装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我家张叔病了,小可怜见的,老脸憔悴……”
“说实话。”唐不言淡淡说着。
“我被赶出来了。”沐钰儿立马正色说道。
唐不言嗯了一声,眉心微微蹙起。
既然选择和沐钰儿共事,他自然是查过这位北阙司直的,对于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身世也略有耳闻。
——顾家五郎顾英的私生女,生母不详,自小随忠仆长大,五岁后随前北阙司长张柏刀习武,入了北阙,一呆便是十五年。
两人说话间,李府大门终于打开,出来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
她一眼就看到人群最中间的唐不言,还未说话便红了脸,一双眼睛羞涩垂下。
“诸位,诸位是来看房的。”小娘子羞答答问道。
瑾微上前,叉手行礼:“正是,在牙行看到贵府挂出了两间待出售的院子。”
小娘子眼睛时不时瞟着沉默不言的唐不言,手指都要扭成麻花,声音越发低了:“是,是我家,这院子在我们隔壁,诸位稍等,我去拿钥匙。”
大门很快就被关上,小娘子的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可见小娘子虽然被美色冲红了脸,但还没把脑子冲晕。
沐钰儿颇有闲心地看着。
没多久,大门就再一次被打开,这次除了那个小娘子还有一个老人和两个年轻小仆。
老人一看便是李府的管家,一开口便格外稳重:“诸位就是来看房子的吧?”
只见他目光一转,就看到在一群锦衣华服中格格不入的沐钰儿,谨慎问道:“这位是……”
沐钰儿眼尖,立刻就察觉出他一瞬间的抗拒,立马黏着唐不言贴上去,伸手揪了揪他背后的披风,大眼睛扑闪着。
“一起的。”她厚着脸皮说道。
李府管家立马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还未说话,就感觉揪着自己披风的手越发紧了,颇有种不同意,就把披风当场倒掀的架势。
——小猫儿也不曾这般烦人。
唐不言警告地斜了她一眼,嘴上却说道:“嗯。”
那双爪子立刻就松开了,甚至还颇为好心地给人捋了一下褶皱,容光焕发说道:“一起的!”
管家也不多问,见明显为首的那位贵人都同意了,便颔首说道:“诸位这边请,出售的院子和我们这间有一个小过道,本是主家为了安置客人和远来的亲戚特意购买后打通的,西边各有一个角门,若是买卖妥了,之后就会关上的,贵人若是觉得不放心,我们这边也可以出钱拆了角门,再砌墙。”
他说话格外沉稳,吐字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沐钰儿习惯性问道:“你是河南道人士?”
管家一怔,随后点头说道:“仆和主家乃是亳州人,这位贵人好厉害。”
沐钰儿背着手慢悠悠说道:“亳州靠近淮南道,腔调不似寻常河南道尾音上扬,反而多了点江南风味。”
管家惊诧:“不曾想小娘子如此了解各地风俗。”
沐钰儿笑说着:“亳州自来就有‘商汤古都,魏武故里’的美称,出了不少名人,后又出了一个神医华佗后,如今亳州药材遍地大周,坊间一直‘来入亳州城,一览天下药’的美誉,不知这位主家可也是做这门乘风买卖的?”
管家高兴说道:“小娘子好生博学,大周四大药都,亳州确实占了一席之地,仆主家也确实是做药材起家。”
沐钰儿颔首:“那真是厉害,只是我听说去年起各地药材好像运不到洛阳是为何?我家中也有老人久病,买药花了大价钱。”
她顺势叹气,沉声说道:“药材居高不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唐不言顺势看过来。
沐钰儿看似大大咧咧,但她极为聪敏,心思又细,只是众人总因为她是女子,又因她爱笑,便忽略其内在的锐利,是以每当她故作随意与人说话,很难令人保持警惕。
管家叹气:“本不该如此,这几年南边年成不错,贵人知道南边的药是怎么来洛阳的嘛?”
沐钰儿嗯了一声:“知道一些,听说亳州的的药材都是统一到马蒲城装货,之后进入汴水,一路北上达到汴州,汴水早已打通去往郑州的水域,之后只要到了郑州,郑州到洛阳水域四通八达,便是闭着眼都要送到洛阳来。”
“就是如此!小娘子当真博学。”管家敬佩说道,“不仅草药如此,便是南边的粮食,绸缎,瓷器等等都是这样入洛阳的,陛下自载初元年迁都洛阳,一应物件皆可水运,相比较从前个送去长安,不仅路程短了许多,速度也快了不少。”
沐钰儿点头,眼尾一撇仔细听他们说话的唐不言,立刻拍了一句马屁:“陛下圣明。”
唐不言侧首,顿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沐钰儿对着他咧嘴一笑,小小虎牙露了出来,乖巧可爱。
“是,陛下远见之深,拍马难及。”管家也跟着附和了一句,“只是前些年水盗横行,半数船只都要被拦下,拿了钱和货物便算了,偏偏今年开始杀.人了,我们做生意也不过求一个安心,这事弄的南边商人很是畏惧,一来一往,愿意北上的人就算了,毕竟南边往东往西都可以做生意,何必白白赔了性命。”
沐钰儿立刻严肃皱眉:“何时的事情,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津渡按理该上报才是,郑州汴州两地应该出兵剿灭水贼才是。”
“剿是剿了,但是完全没有用啊,那些水匪狡猾得很,南边本就水道纵横,人一来就跑,人走了就回来,后来闹出浩荡声势皆是无功而返,久而久之,那些官吏也就……”
管家立马住口,大概察觉到这两位也都和官吏有关,便讪讪说道:“是仆多嘴了,院子到了,就是这里。”
“共用一个大门啊。”沐钰儿说了话,一眼就看到一扇红色大门,立刻惊讶说道。
管家点头,上前开门:“两间院子打通后,就砌了围墙,做了一个大门,原先想着都是自家人,也无所谓的。”
他察觉出不对劲,委婉问道:“贵人们,不同路?”
沐钰儿看着那扇大门,小声问道:“不是说出售两个院子吗?”
“是两个,若是你们不同路,我们可以出钱替你们各自开来两个门,只是这院子是我家郎君花了大价钱布置的,我家夫人是希望若有贵人买,能齐齐买下,这才把一进的院子定得如此便宜。”
这话,他是看着唐不言说的。
沐钰儿紧跟着扭头去看唐不言。
谁知,唐不言竟然不看她!
沐钰儿大惊失色,立马贴过去:“三郎,你怎么不说话!”
一直紧紧跟在唐不言身后的小娘子立刻惊讶地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
唐不言垂眸。
沐钰儿滚圆圆的大眼睛立刻不甘心地看着他。
“先进去看看吧。”他开口,顺手把沐钰儿的脑袋推开。
沐钰儿紧跟在他后面,小声说道:“分开就是两间院子,各走各的,我家就两个人,也不打扰你,我瞧着挺好的,三郎你说呢。”
“我若是不同意。”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的瞳仁实在透明无辜,鬼使神差问道,“你会,像猫儿一样在地上打滚吗?”
沐钰儿不懂,但大为震撼。
——唐不言竟然还有这种变态爱好!
“不会!”她瞪眼,凶巴巴说道,“但我会给你套麻袋。”
“这就是司直有求有人的态度。”唐不言话锋一转,淡淡反问着。
沐钰儿龇了龇牙,扒拉竿子往上爬:“那你就是同意了。”
“这就看司直态度了。”唐不言眯眼,懒洋洋说道。
两座院子本就是连在一起的,原本隔间的墙壁被敲碎,只留下一个花墙小宫门,盛开的素罄花爬满整座墙壁,白如雪浪,枝摇浮花,簇如瀑布。
“这花养的真好。”瑾微忍不住夸道。
这沐钰儿也跟着感慨了一句:“花朵真大,做素罄饼一定很好吃。”
“这花是看的,如何能惦记成吃的。”一直不说话的小娘子见两人靠的近,说话间又格外亲密,捻酸驳斥着。
沐钰儿一本正经说道:“可以看为什么不可以吃,你眼睛看饱了,肚子说不定也想吃一下味道呢。”
小娘子身边的女郎都是温柔贤淑之辈,何时遇到这样不讲理的,一时间气得撅了噘嘴。
“你,粗鲁。”她不高兴说着。
沐钰儿嗐了一声,知道自己这是被无辜迁怒了。
小娘子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从唐不言身上移下来过。
唐不言终于垂眸看了一眼小娘子,小娘子脸颊爆红,只是她还未说话,倒是管家察觉出不对劲,立马找个借口,让仆人把小娘子带走了。
“这是我家大娘子,府中就一个娘子,自来就是娇生惯养的。”管家连忙请罪道。
瑾微倒也不在意,毕竟他也觉得沐钰儿和洛阳高门的小娘子不太一样。
太皮了点!
一行人把整个院子都走了一遍,管家口才极好,连着正厅挂着的一幅画都讲的颇有趣。
“修业坊靠近皇城,如今坊内买卖店铺已经格外齐全,便是实在买不到要去南市,骑马半个时辰也不到,加之大盘街一代都住满官员,都是有礼有节之人,不会显得吵闹。”管家满脸带笑地说着,“若非家中急用钱,主家是万万不想卖的。”
“郎君,这个院子如何?”瑾微早已对这一带做过深入了解,知道管家一点也没夸大,这位置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沐钰儿也立刻贴了上来,先一步说道:“我也觉得一进小院挺好的。”
“确实。”唐不言笑,“两间院子都不错。”
管家眼睛微亮,相比较这位见多识广,但同一般洛阳闺阁女子不同的小娘子,这位明显出身高门,气质冷淡,仆从环绕的富贵小郎君更符合他的要求。
沐钰儿立刻警觉起,伸手抓着唐不言的披风,抢先一步说道:“等会,我和三郎单独说两句。”
唐不言垂眸看她的爪子。
谁知道这次沐钰儿没有立刻松开,反而气愤地抓着,用力扯了一下。
瑾微皱眉:“司直你……”
“就说两句。”沐钰儿强硬说道。
“无事,你们先下去。”不曾想唐不言竟然颔首,淡淡说道。
管家和瑾微只好先一步离开大堂。
沐钰儿不等他说话,先一步松开衣服,一本正经说道:“别驾不会打算两家都要吧。”
“小花园连着正好看,若是拆了,反倒可惜。”唐不言点头,随后冷不丁说了一句,“司直还能说一句。”
沐钰儿迷茫。
“你之前不是说‘就说两句’吗?”唐不言故作不解。
沐钰儿愣愣地看着他,嘴角微动。
巧舌如簧如她,一时间也捉摸不定,唐不言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嘴痒,手更痒。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别驾大人有大量好人有好报我想要那个一进院!”沐钰儿拍马屁兼顾提出诉求,一口气吐了出来。
唐不言眼底不由浮现出笑意,沐钰儿这才发觉自己是被骗了。
——气!
沐钰儿木着脸盯着他看。
“司直有钱?”唐不言移开视线,避开她谴责的视线,转移话题。
五百两对唐家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钱银,甚至两座加起来的二千八也不会令人眨眼,可沐钰儿却不一定,寸土寸金的洛阳城,大多数官员除去祖荫庇护和陛下赏赐,这辈子都是靠租房过日子的。
沐钰儿老实说道:“没钱。”
唐不言眉尖一抖。
“但我可以借钱。”沐钰儿并不气馁,甚至颇为理直气壮,“杨言非就很有钱,菲姐在南市也有不少店面,可以问他们借。”
“听起来。”唐不言不解,“北阙里司直最是穷困潦倒。”
沐钰儿龇牙,破罐子破摔说道:“是我是我,怎么了,别驾这口气是打算借我钱吗?”
唐不言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
沐钰儿其实长得很好看,小脸大眼,皮肤雪白,一双眼睛古怪精灵,只是她总是穿着圆领袍,梳着高马尾,腰间那把古怪漆黑长刀时不时提醒着众人。
这人,会杀人。
“倒也不是不行。”唐不言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沐钰儿一惊,心中转了十八个弯,小耳朵微动,忍不住警惕起来:“怎么好心。”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唐不言似笑非笑。
“别驾的记性是不是太好了点。”沐钰儿慢吞吞讽刺着。
就刚才随口逼逼赖赖的两句话,唐不言竟然还知道拿回来怼自己。
“那房子?”她刚在唐不言发功前出声,口气倏地温柔起来,“别驾是打算一个人住?”
这话也不是没理由的。
毕竟唐家作为两代陛下爱宠,牢牢占据圣人臂膀,祖孙三代,占据了积善坊烟斜街半街之大,总不会堂堂三郎回来没地方住,若是只是作为置业,也轮不上唐不言这位小主子亲自出面相看,这般想来只有他别府独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唐不言点头:“某打算搬出唐府。”
沐钰儿脸上笑意更加温柔了:“那您瞧瞧,一个二进院子,这院子可不小,三郎就是打滚从前堂到后院也需要一炷香呢。”
“我为何打滚?”唐不言挑眉反问。
沐钰儿咽气,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打滚。”
唐不言嘴角微微上扬,可很快便又扯平下来,淡淡说道:“然后呢?”
沐钰儿继续说道:“你看那一进院,你若是嫌我烦,我自己讨腰包砌墙,花园都给你,那个小阁楼也可以给您。”
小阁楼是靠近一进院侧的一个品茶的地方,两层楼,小巧精致,之前管家说本是打算给一进院的。
“门让主家掏钱给我们分开。”
“不自己掏了?”唐不言蹙眉,故意问道。
沐钰儿嘴巴一撇,哽咽:“没,没钱了。”
唐不言看着她小可怜模样,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那双漆黑的眸子水光盈盈,竟好似笑出眼泪来。
“若是我执意不同意呢?”唐不言止了笑,随口问道。
沐钰儿心中微松,知道墙角是撬松了,立马笑嘻嘻说道:“那我就挂牌去唐府门口哭,说唐三郎始乱终弃,想来唐夫人为了息事宁人,也会送我一套房子。”
唐不言声音还带着散不开的笑意:“能和司直做邻居,想来有趣。”
沐钰儿立马殷勤地给人捋了捋刚才被自己捏皱的披风:“三郎果然是天下第一好人啊!”
“好说。”唐不言拨开她的手,淡淡说道,“只要司直不要无事唐不言,有事唐三郎即可。”
—— ——
沐钰儿捏着地契神清气爽出了院子,又亲自扶着唐不言上了马车。
“我现在给你写借条吗?”她探进脑袋问道。
买房的五百两是直接问瑾微支取的。
沐钰儿现在还记得瑾微那种惊慌失措又不忍细想的模样,就差把眼珠子一人一只挂在两人身上,仔细看看到底发生何事的紧张模样。
唐不言见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颗圆溜溜的脑袋,油黑的头发在日光下毛茸茸的。
他手指微动,最后移开视线,点头:“上来写。”
“好咧。”沐钰儿轻盈跃上马上,接过唐不言递来的芦苇笔,“你这里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一边打量着芦苇笔,一边快速在宣纸上写上欠条。
“几分利啊。”她爽快问道。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不需要。”
沐钰儿眨眼,立马殷勤笑道:“别驾真好!”
“不敢当,只需要司直最近去北阙记得勤快点。”唐不言提出一个古怪条件。
沐钰儿不解:“为何。”
唐不言拢了拢袖子,抬眸,笑了笑:“就当送给司直的乔迁之礼吧。”
沐钰儿激动戳了戳手:“这多不好意思。”
“我那杏子酒好了,去年酿的,过几日给别驾送去。”
唐不言眉尖微动:“我过几日还要去北阙,司直在那里等我即可。”
沐钰儿疑惑地看着他:“去北阙干嘛?”
唐不言似笑非笑看着她,却不为她解惑,只是冷酷无情说道:“下车。”
“得嘞。”沐钰儿快速滚下马车。
唐家的马车很快就驶出大盘街街口,最后停在唐府恢弘的大门前。
“三郎,三郎可算回来了,容成女官来了。”唐家大管家正站在门前张望着,一见马车停了下来,就迎了上去。
唐不言眉眼低垂,神色冷淡说道:“知道了。”
“三郎仔细台阶。”唐府管家亲自把人扶进门,“三郎的房子看的如何,若是实在不行还是住在家里吧。”
“看好了。”唐不言淡淡说着,唐府前院便格外开阔,一绕过影壁,大红墙面,乌黑墙瓦层层而上,层峦叠翠,精致华贵。
两人踏上花廊,刚一走进就看到夫人养的那只长毛小白猫吉祥正懒洋洋趴在栏杆上闭眼小憩。
唐不言脚步一顿,垂眸看着小猫。
小猫睡得正香,感受到那目光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离开,不由忿忿睁眼。
一双滚圆明亮的大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唐不言。
“三郎。”管家不解。
要说家中谁不喜欢这位猫祖宗,大概就是这位三郎。
三郎行事匆匆,许多时候都是匆匆而过。
偏小猫贪玩,两人第一次见面,小猫就踢翻了一只花瓶,花瓶就碎在三郎脚边,可以说胆大包天。
幸好是夫人养的猫,不然就怕要成野猫了。
可今日,管家惊讶地睁开眼。
因为他眼中最是高洁冷淡的三郎正弯腰,伸手把那只小猫抱在怀中。
长长的披风斜切而下,就像掩护皎月下山的白云。
吉祥大概也是没想到,猝不及防抬眸看他,呆呆的,瞧着不甚聪敏。
唐不言终于伸手,揉了揉那簇柔软的毛。
果然很软。
“三,三郎。”管家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唐不言抬眸,笑说着:“我过几日就搬出府,麻烦管家帮我收拾一下衣物。”
管家连连点头:“自然四季常服,冠冕礼服,笔墨纸砚,锅碗瓢盆等等,都是老仆亲自过目才能出府的。”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脸上的那点笑意也随之消失不见。
“嗯。”
管家也不知道三郎为何生气,只是讪讪喊道:“三郎。”
“无事,我先去见容成女官,免得女官等久了。”他把小猫放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厢房正堂,容成嫣儿换了一身浅绿色修竹纹圆领袍,头戴贵臣所用的进德冠,正笑脸盈盈和唐夫人说话。
唐夫人孕有三子一女,如今已近六十,可保养得极好,一条绛红色卷草宝花闻的垮式长裙,绮丽锦绣,和三十出头的容成嫣儿站在一起毫不逊色。
“三郎,大喜。”容成嫣儿听到动静,侧首来看,见了人,微微一笑,淡漠浅淡的眸子浮现出朦胧云雾,却又不见喜色。
作者有话说:
馎饦——面片
裙垮就是裙式裤装
开启第二案,猜猜这个案子和什么有关!
33 ? 银老案 ◇
◎上峰◎
新家安置很快, 北阙的人齐刷刷来帮忙,一个早上的时间就把房子都搬妥当。
“家里乱的很。”张叔拿出一袋银子,“让三娘请诸位去外面吃一顿, 等我都整理好了,再请来家里庆祝。”
张一咧嘴笑:“不用了张叔,咱们谁跟谁啊,就是以后你们搬得这么远了, 菲姐也都搬走了, 从善坊就只剩下我和丽娘了。”
张叔闻言笑:“也刚好能做个伴,若是以后没饭吃,记得来张叔这边吃饭, 这院子虽然只有一进,却有四间屋子, 颇为宽敞,给你们都留个休息的位置。”
王新嘲笑着:“给他留什么房子, 紫电的马厩不是挺宽敞。”
张一那点伤感离别之情顿时被气走,举起拳头就去打人。
张叔慈爱地看着他们打闹。
“行了, 别给张叔捣乱了。”杨言非自门外马车上搬下最后一个箱匣, “钰儿已经让菲姐去买东西了,你们再拎几坛酒, 直接回北阙庆祝得了。”
张叔连连点头, 顺手把钱袋塞进杨言非怀中:“今日辛苦了, 多吃点,这些东西再去富贵楼点个吃食送过去。”
杨言非把钱塞回去,笑说着:“张叔和钰儿搬迁, 按理该是我们送钱, 怎么还收张叔钱, 这次我们请客,等过几日张叔亲自下厨,我们一定敞开肚皮吃。”
张一和王新各自拎着两坛酒走了过来。
王新也跟着劝道:“是这个理,新屋搬迁要花钱的地方多得很,我们不讲究这些虚礼,张叔您最重要的就是替司直把钱存一点,把钱捏牢一点,这钱花的流水都没这么快。”
他跟着叹气,司直这么多年来一分钱也没存下,属实有些过分了。
张一点头,挤眉弄眼说道:“该砌墙的砌墙,该分户的分户,可不能被隔壁那位拿捏……嗷呜……”
杨言非锤了锤他的肚子:“别乱说话,你这嘴再这样,以后就不要靠近这宅子了。”
张一顿时耷拉下眉眼来。
王新板着脸教训道:“是这个理,隔壁的人我们惹不起,少于他们打交代才是。”
“知道啦。”张一不好意思说道,“我这嘴就是碎。”
张叔见气氛僵硬,连忙圆场:“好了好了,张一对内就是这个脾气,也是为我们想而已,对外还是讲分寸的,你们快走吧,对了,奶黄的竹笼你们拎过来了吗?”
杨言非点头:“放在右边第一间屋子的角落里,怕她害怕,还特意盖了一个黑布,关了门,先不急着让她出来,让她适应适应。”
“还是不萌细心。”张叔摆了摆手,“去玩吧,张叔也不招待你们了,这里实在乱。”
“对了,杏酒在哪里,唐别驾这次帮了她不少,她打算送几坛酒去道谢。托我这次一并带过去。”杨言非问。
张叔指了指右边盖着红封条的箱子,随后担忧说道:“在这呢,只送酒是不是不太体面啊。”
杨言非无奈苦笑:“那位祖宗缺什么啊,图个心意而已,今后也难以有交集,把事情做圆就差不多了。”
张叔点头:“这些我也不懂,你们看着办就好。”
杨言非很快就掏出两坛杏酒:“那我们先走了,张叔若是累了,就等晚上我和钰儿下值之后再来一起收拾。”
张叔已经蹲下来拆东西,闻言只是摆了摆手。
二十个箱匣被放在院子里,其中酒坛占了一半,自己的东西加起来,一个箱子都塞不满,可见沐钰儿之前过得日子颇为不讲究。
一行人闹哄哄得来,静悄悄地走,隔壁李府的小门终于再一次悄悄关上。
王新看着那边的细微动静,眯了眯眼。
杨言非蹙眉问道:“这户人家查清楚了吗?”
张一点头:“老大刚买房的那天,我就让修业坊的暗哨把这户人家翻了个底朝天。”
“这户人家做草药生意起家,今年洛阳的草药水涨船高,就因为汴水那边有水匪为祸,这户人家一直做南北运输的二道贩子,发了大笔横财,结果半月前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津渡水军又一次剿匪,说是抓到几个水匪,其中就有这位李家家主。”
“杀良冒功?”杨言非蹙眉,“二道贩子倒也算不上水匪这般严重。”
张一哂笑:“谁知道呢?终归不是好人。”
“那你让修业坊的人多注意这一带,张叔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在屋中,若是真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王新说道。
张一点头:“早就安排好了。”
—— ——
北阙一群人坐在小凳子上,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小孩拿着几串糖葫芦跑来跑去,时不时有欢笑声从紧闭的门内传出,听着就格外热闹。
“任叔,你这肉烤不熟的,切太大了。”
“张一,你这个菜敢不敢浸水里洗一下。”
“王新,切菜!不是捏菜,这菜要被你捏烂了!”
北阙前院空地上,相互嫌弃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不远处游廊里,沐钰儿拎着两坛杏酒,犹豫片刻:“你说我直接上门会不会被人打出来。”
“打出来倒不会,闭门羹倒是可以吃几碗。”杨言非老实交代。
沐钰儿叹气:“唐不言之前与我说这几日要来北阙的,都三日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起来,你知道姜才要回并州了吗,姜家对外说是让姜才回老家为陛下祈福。”杨言非与她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神秘兮兮说着这几日洛阳城里的动荡。
沐钰儿兴致缺缺:“这些纨绔子弟,去哪不是祸害人,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这次姜才要入庙清修,过几日就走,陛下连缓冲的时间都不给,姜家这几日入宫勤快得很,就连千秋公主都请动了,估计是为了姜才去求情。”
“公主殿下倒是脾气好,谁来求情都要帮一帮。”沐钰儿随口说道。
之前邹思凯死刑就是被公主阻止了,言说邹思凯毕竟也曾年少成名,国子监出来的人,因为不够充足的证据便杀之而后来,恐引起天下读书人的惶恐,这才让陛下改变了主意。
“那哪能一样,殿下毕竟之前也曾下降给姜家,只是后来姜则攸病逝,这才回公主府居住,算起来和姜才也是婶侄关系的。”杨言非说道,“只是这次陛下铁了心要把姜才送回去。“
沐钰儿闻言只是皱了皱鼻子,目光落在院中几个小孩身上,见他们自己摔了还高高举着糖葫芦,不由嫌弃地龇了龇牙。
“陛下扶持姜家这些年,放权维护,高封抬举,仁至义尽,若是其余事情陛下还能高举轻放,只是涉及科举,乃是国之根本,陛下再放任下去,迟早要出事,不过陛下这次看似重打,其实也是为了保护姜家,牺牲一个蠢材姜才而已。”
杨言非本以为是好事,可被她这样一分析,就有有些丧气:“本以为姜家要失宠了呢。”
沐钰儿笑,懒洋洋地靠在窗棂上,琉璃色的瞳仁眯了眯:“我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邹思凯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设计在科举案上故意推姜家一把。”
杨言非不解:“不是他们自作自受吗?”
“之前姜才说有个人去三藏茶楼闹事,我查了那人,你猜怎么着?”沐钰儿挑眉问道。
杨言非摇头:“怎么了?”
“人不见了。”沐钰儿摸了摸下巴。
“是不是畏惧姜家报复,先跑了?”杨言非蹙眉说道。
“姜则行做事睚眦必报,三藏茶楼贩卖考题若不是这人愣头青一般闹起来,我们的人也察觉不出一样,毕竟那茶楼里整日都有人神神叨叨。”
沐钰儿拍手:“你自己都说了,若非他闹起来。”
她话锋一转:“若是你买了考题,发现不对,你会闹起来吗?”
杨言非连连摇头:“自然不会,闹大了此事就把我记过了,今后都不能参加科举了,这事情只能哑巴吃黄连……对,那个读书人以后不打算科举了吗?”
“谁知道呢,算了,总归是大人物的事情。”沐钰儿就像小猫儿翻个身一般,整个趴在窗棂上,闭着眼,懒洋洋说道,“要操心的怎么都是陛下。”
“所以你觉得这就是陛下高举轻放的原因。”杨言非倒是没有这般心大,反而忧心忡忡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声音微微压低,“是不是东宫。”
沐钰儿笑,声音就像气音冒出:“当今太子乃是陛下第三子,十二年都在房州过着苦日子,圣历元年受封为太子,你仔细想想在大场合上,见过几次这位太子。”
杨言非眉心紧皱,老实说道:“除了祭天等事,其余时间屈指可数。”
沐钰儿不说话,头上两根大红色的发带垂落在臂肘间,舒舒服服晒着太阳。
“你觉得是太子吗?”杨言非嘟囔着,“盼着姜家倒了的人数不其数,但太子肯定是头一个。”
陛下本就在太子人选中犹豫不决,若非前朝旧臣大力施压,太子如今还在房州过着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
一个是陛下侄子,一个是陛下亲子,可一个代表的成功,一个是失败。
姜则行做事霸道,不给太子面子是常有的事情,太子性格怯懦,常常避其锋芒,好几次都是千秋公主出面解围,这才把那些争锋消弭过去。
沐钰儿长睫微动,半晌不语,冷不丁说道:“若是姜则行自己呢,或者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
“那也太蠢了吧?”杨言非不解。
沐钰儿睁眼,笑了笑:“若是一开始国子监对姜则行来说是镶金的宝贝,现在就是烫手的山芋,陛下让姜家掌管国子监不就是为了为他们树立人心,拉拢人脉,可如今陛下年迈了。”
杨言非身形一怔。
“姜则行能在长安洛阳屹立这么久,吸引这么多人,身边能人异士这么多,牺牲一个儿子却能让自己重新回到朝堂上,太过正常,且姜则行是笨蛋吗?”沐钰儿眸光一转,笑脸盈盈问道。
杨言非摇头:“自然不是,单是文明四年的那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宝图便知,他极会看清看清形式,对陛下心思的把控,只怕比几位皇子都要厉害。”
沐钰儿不说话,被太阳晒得整个人暖洋洋的,含含糊糊说道:“不说了,这事与我们远得很,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理北阙。”
她龇了龇牙,叹气:“毕竟办的不算一般,梁菲到现在也没消息。”
“这事怎么怪你。”杨言非解释道,“说起来还是唐不言一开始就把消息掩起来,导致我们消息错过,忽略的梁菲。”
沐钰儿脑海中蓦地响起唐不言那张雪月相宜,梅雪清绝的脸,嘴巴一撇,不着调说着:“别说他,我现在的债主呢,对他恭敬点。”
杨言非说起这事又觉得头疼:“你要钱问我借不就好了,干嘛招惹唐不言啊。”
“还不是怕房子跑了,你是不知那个李府管家见说卖给我,那老脸憔悴的,万一我这一走,他改了主意说不买了,或者被其他人买走了如何是好。”沐钰儿可怜兮兮地说着,“我瞧着这么可怕吗。”
“才不是!”杨言非义愤填膺,“就是他们有偏见。”
“小钰儿,小钰儿!”陈菲菲扯着嗓子在门口响起,“你在吗?人呢?”
沐钰儿懒懒伸出一手招了招,有气无力说道:“托福,人还在世上。”
陈菲菲把手中满当当的东西顺手扔给王新,领着裙摆跑过来,一本正经说道:“你知道陛下打算对北阙改制吗?”
沐钰儿一个激灵站起来:“这么突然,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
“什么时候的消息,我那个八卦精上司都没说。”杨言非也紧张起来。
八卦精上司,刑部侍郎周星是也。
“刚刚,我们的暗线也一点消息也没有,陛下身边的千牛卫直接去的吏部尚书屋内,我们的人这才听到一点消息。”
沐钰儿心中咯噔一声,忙这么严实,一定不是好消息。
“怎么改?”杨言非还带着几分期冀问道,“司长的位置空了许久,是不是打算让钰儿补上。”
陈菲菲直接翻了个白眼:“那还叫什么改制,直接下圣旨褒奖不就好了,我觉得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你这次做了这么多,五日时间觉也没睡几个时辰,这次竟然一点奖励也没有,竟然还要改制。”杨言非低声说道,“陛下也太过严苛了些。”
沐钰儿叹气:“别把北阙关了就行。”
杨言非也跟着叹气。
陈菲菲冷笑一声,撸了撸袖子:“管他到时候什么人来,我们北阙的人可不是好相处的。”
沐钰儿又重新软骨头一般趴下去,懒懒散散说道:“那今天丰盛点,万一是散伙饭呢,说起来,那我得趁早给唐不言把酒送过去。”
“我去唐府门口转转。”沐钰儿拎起两坛子酒出门。
北阙外,被陈菲菲拉下的陈安生右手一挂拉至少十斤的肉,左手满满当当的蔬菜瓜果,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破了嘴依旧活蹦乱跳的鱼,鱼尾巴对着她的脸时不时抽几下,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迷茫地站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沐钰儿一出门就看到她傻乎乎地站着,面前蹲着一只巨大的昆仑奴,不远处的唐不言正站在马车边上,大概是没看过这么蠢的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昆仑奴正身处粗黑的蒲扇大手小心翼翼把他脖颈间的大鱼取下来,那条比陈安生脸还大的鱼,落在昆仑奴手中就显得较小起来,也顺便开始装死了。
得,欺软怕硬一条鱼。
沐钰儿拎着酒站在门口,一时间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捏着酒坛有些踟躇。
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随意看了过来,霜雪霁寒,云淡光寒。
沐钰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正打算去找别驾呢,这是给别驾送的酒。”
她把两坛酒放在车辕上,笑说着:“去年就酿好的,放了不少冰糖,也许合别驾口味。”
那一侧,陈安生仰头看着昆仑奴,稚声稚气说道:“你好高啊,我以为可以长这么高吗?”
“不可以。”昆仑奴歪着头说道,“你们中原人都矮。”
“哦。”陈安生有些讪讪地低下头,“那你们上面的风景是不是好看点。”
昆仑奴见小孩格外失落,便把小孩放在肩膀上:“高高,看看。”
陈安生坐在他肩膀上,抱着他的脑袋,顿时兴奋起来:“好高哦。”
“咳咳,安生,先把东西交给任叔,就等着你的东西了。”沐钰儿咳嗽一声,随后对着唐不言说道,“没想到昆仑奴还挺喜欢小孩。”
“奴儿只是不善言辞。”唐不言目送昆仑奴入内,随后听着北阙内发出熟悉的大惊小怪的声音。
“好高啊!这是昆仑奴吗?”
“天哪,胳膊好大。”
“哇,这么一比,王新都好小哦。”
“别驾今日怎么来了?”沐钰儿试探问道。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淡淡说道:“某如今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了。”
沐钰儿啊了一声,随后眼珠子一转,在‘他到底是知道消息来嘲讽我的’还是‘和新邻居交代一下自己的喜事’之间犹豫。
“恭喜。”她最后还是觉得后面那个理由更好一点,毕竟唐不言还算一个大好人。
唐不言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目光落在北阙敞开的大门上,里面热闹极了。
“你们白日不上值,闹哄哄在院中做什么?”
沐钰儿懒洋洋说道:“嗐,我今天搬家了庆祝一下,说起来以后要和少卿做邻居了,真是荣幸啊。”
她话锋一转,随后悲苦说道:“听说我们北阙要改制,也不知道是不是散伙饭?”
她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一双琉璃瞳子大写着‘打听消息’四个字。
“确有此事。”唐不言颔首,矜持说道。
“那你知道怎么回事?”沐钰儿立马殷勤问道。
唐不言慢条斯理说道:“要空降一个上峰。”
沐钰儿眨巴眼:“不撤销北阙?”
唐不言摇头:“为何如何说?”
沐钰儿苦着脸:“毕竟王兆死了,梁菲也没抓到,陛下一怒之下觉得北阙没用,撤销了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确实。”唐不言点头,“陛下之前却又此意,却被新上峰阻止了。”
沐钰儿眼睛一亮,瞬间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兴奋地看着他:“是哪位好人?”
唐不言抬眸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嘴角微微弯起:“不巧,正是某。”
沐钰儿笑脸逐渐僵硬,最后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后退一步。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慢条斯理上前一步,脸色称得上和颜悦色:“能和司直共事想来也相当有趣。”
沐钰儿嘴皮子哆嗦了一下,耳朵都往后面飞了飞,吓得没敢说话。
“姜才的事情,还请司直给我一个解释。”
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慌不忙又走了一步,继续说道。
姜才的事,特指沐钰儿收了钱,却不干活,还把锅甩到唐不言身上这件事情。
沐钰儿眼前一黑,终于生出夜路走多了,终于碰到鬼的荒诞错觉。
“圣,圣旨呢?”沐钰儿垂死挣扎问道。
唐不言颔首,自袖中拿出明黄色的一卷东西,好心递过来:“不必跪了,司直看看就行。”
沐钰儿手指抖索着,接过圣旨看了一眼,差点没直接跪下,幸好一双手及时把人扶住。
“司直小心。”
那双手冰白修长,精致如玉,若是平时沐钰儿还得夸一句美人玉手,现在却觉得这手好看是好看,但是怎么骨子里透出黑漆漆的颜色!
沐钰儿咬牙,甩开他的手,把圣旨递了回去,话锋一转,小心翼翼说道:“少卿一下肩负两个重要部门,会不会太辛苦了点。”
“为君办事,何谈辛苦。”唐不言收回手,一本正经说道。
沐钰儿仰头,怔怔地看着他。
——急,求问得罪上司后该如何升官?
升官发财梦想,折戟沉沙。
沐钰儿心情凝重地带着唐不言入了北阙。
一踏入那个破烂的大门,便能看着小孩子们正尖叫着绕着走廊奔跑,任叔正刷着一个大铁锅,所有人都在帮忙洗菜切肉。
若不是一个办事衙门,倒是颇为人间烟火气。
“北阙为何这么多小孩?”唐不言站在门口,目光在奔跑的小孩上扫过,问道。
沐钰儿眼珠子一转,还未说话就听到唐不言淡淡说道。
“若是不说实话,北阙到时候人员精简,养不了这么多小孩。”
沐钰儿顿时大惊:“你要精简北阙!”
唐不言垂眸,他不说话时,眉宇间冷淡疏离,有种格外不好说话的高冷无情。
“不能精简。”沐钰儿气愤说道,“他们的父母都是北阙的人,只是后来在任务中……他们若是不能呆在北阙,就只能去孤独园了。”
孤本意指幼而无父,独本意为老而无子,孤独园便是如此。
大周建朝时,前朝连续徭役,又赶上数十年的战争,中青年损失惨重,同时也导致大量的老人和小孩无人供养,朝廷便出资供养这些人。
园中的老人可以供奉到去世,可小孩十三岁便要开始独自一人生活。
这地方不算差,却也是最后的一个选择。
唐不言侧首:“那你便打算一直养着他们。”
沐钰儿抿唇不语。
“供养一个小孩要花多少钱。”唐不言的声音冷冰冰的,显得格外无情,“更别说院中一共有五个小孩,北阙司直一年才多少俸禄。”
沐钰儿蹙眉,抬脚就要离开。
“他们迟早都会拖累你。”唐不言的声音在背后冷静响起,“你聪明机灵,性格活泛,难得的是武功超群,当今陛下以女子之身荣登大宝,你这般的人她自然会重用,你若是舍弃了北阙,未来便是坦然大道。”
唐不言的声音极具蛊惑,眉宇冷淡却又好似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你而屈颈的诱惑。
当他眸光倒映出你的影子,便会让人误以为他满心满眼为你,便是缓和语气与你说话时,也总能牵着对方的鼻子走。
“不……嘶……”沐钰儿不悦转身,只是还没说话便突然脸色大变,眼疾手快一手抓着一个小泼猴,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小昭举着糖葫芦啪嗒一下直接撞到唐不言腿上。
一个巨大的糖渍黏在唐不言雪白的披风上,最后可怜兮兮地滚落在地上,染上一层泥沙。
沐钰儿眼前一黑。
小昭被撞的一屁股墩坐在地上,也不哭,只是呆呆地仰头看着面前的陌生人。
恰巧陌生人正垂眸看她。
一双眼睛就像黑色的糖葫芦一样亮晶晶的。
“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小昭立刻笑眯眯地说着,自己拉着他的披风乖乖站起来。
两只小脏手立刻在披风上留下两道污渍,格外显眼。
“我的祖宗!”沐钰儿脸色大变,直接把人提溜起来,扔给后面匆匆赶来的任叔。
这一番动静,院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唐别驾!”杨言非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走过来,“您这是……”
他也看到那件华贵披风上的污点,顿时嗬了一声。
昆仑奴也紧跟着走上来,蒲扇大手无措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衣服脏了。”
“这玩意多少钱?”沐钰儿借机悄悄问道。
杨言非捂唇小声说道:“一两百银子肯定是要的。”
沐钰儿直接倒吸一口气。
那边唐不言直接解下披风,神色不辨喜怒。
“我,我过两天给你洗干净。”沐钰儿凑上去,激灵从昆仑奴手上接过来,干巴巴说着,“肯定给你洗的很干净。”
台阶下,大概是知道自己闯祸了,小昭一脸怯生生地站着,小脸瘪着通红。
“不必。”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那边昆仑奴已经去马车里捏了一条新披风送来,给人小心翼翼披上。
任叔领着几个闯祸的小鬼不知所措地站着,小孩子乌压压挤在大人腿边。
“带她们去洗洗手。”沐钰儿开口把人赶走。
“别驾今日怎么来这里了?”杨言非这话是问着沐钰儿的。
沐钰儿领着披风的手一顿,悄悄说道:“新上峰。”
“上坟?”张一拎着一株还带着泥巴的菘菜,直接嚷嚷出来,“还差几天才清明呢,上啥坟?”
沐钰儿眼前一黑,把杨言非手中的苹果朝着他脑袋扔过去:“上我的坟,你个破落耳朵,我早说去掏一下了。”
张一被砸的嗷了一声,依旧一脸不太聪明的样子。
杨言非也后知后觉回味过这三个字来,不由倒吸一口气。
—— ——
唐不言在很多场合都会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可那些人衣着体面,神色不卑,态度恭敬,浑身上下写满了欲语还休的场面交集。
那些人知道他是谁,畏惧他,奉承他,讨好他,哪怕是厌恶,是抗拒,也不会带着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目光。
可眼前北阙的人却有些不太一样,他们眼神中带着探究,带着抗拒,带着打量,但更多是一种‘这人谁啊,耽误我吃饭’的委屈。
三教九流,桀骜不驯,不拘常理,是世人对北阙的评价。
接了这个任命时唐不言早有预料,是以并无被冒犯的感觉,只是神色冷淡地扫过众人,最后淡淡说道:“先去吃饭吧。”
垂眉耷眼的沐钰儿一惊,随后大喜。
人群中众人面面相视,随后各自露出喜悦之色,如鸟散般继续赶着之前的事情,似乎完完全全忽略了这位尊贵的客人。
“司直。”唐不言熟门熟路地朝着书房走去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顿,北阙的人却开始欢呼送人离开。
毕竟死贫道不死道友。
书房还是一如既往的凌乱拥挤,唐不言并未坐下,而是站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院中热闹的北阙众人身上。
几个小孩大概被教训过了,乖乖搬了个小板凳,小小一只围在水盆前,看着鱼游来游去。
王新带着几个男的正在吭哧吭哧劈柴,张一时不时在划水,事情没做多少,杏子吃了半拉,菲姐正带人切肉洗菜,一块块肉被切得整整齐齐,大小完全一致。
整个北阙弥漫着热闹的气氛。
沐钰儿乖乖站在他身后,眸光落在他露出的半截冷淡侧脸上。
唐不言换了一条月白色的大氅,金丝压边,繁琐华丽的花纹层层叠出,安静地垂落在脚边,雪白的绒毛簇拥着消瘦冰白的下颚。
这样的人站在破旧磕磕绊绊的脱漆窗棂前,连着蓬荜生辉都显得过了,只会觉得突兀。
北阙不合适这样的天之骄子。
“司直知道陛下为何让我接管北阙。”好一会儿,唐不言低声问道。
沐钰儿摇头:“不知。”
“你知道的。”唐不言自众人身上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司直七窍玲珑心,便是猜,也该猜出一点的。”
沐钰儿扬眉,并不接招,只是懒洋洋敷衍着:“便是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唐不言轻笑一声。
“你觉得若是真的对此事要加封,也该落到你头上是吗?”
他的手指搭在窗台上,闲适自然,漫不经心,有些人天生涡旋,只要出现就能占据所有人的视线。
沐钰儿垂眸:“不敢,此事确实没办好。”
“所以,司直确实是这么认为的,甚至迁怒我,你不服我?”唐不言转身,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沐钰儿,直接问道。
沐钰儿挑眉反问:“我该服你吗?”
她抱臂,一扫脸上的颓废,眉间间桀骜之色凛然而现。
“你是唐不言,唐家三郎君,背靠唐程两家,你的未来就该跟你两位兄长一般,走的是文官路线,而我们北阙只是一个陛下临时兴起成立的衙司,明眼人的看得出他并非权贵们上升的踏板。”
沐钰儿满脸讥笑:“再者,唐少卿您哪里和我们北阙的眼,肩不能提,背不能抗,娇滴滴的小雪人一个,我们北阙出门走任务,还要分出四个人拿轿子抬您不成。”
唐不言并未生气,或者说他依旧是那副令人辨不清息怒,看不到神情的冷淡模样,就像雪山上高高在上的神佛,居高临下,却又淡漠无情地注视着凡尘中的一切。
“我确实自幼体弱,除却读书并无一技之长。”唐不言顺着她的话说道,“可天下之事,除去暴力,总该还有其他解决办法。”
“所以少卿是打算改变北阙暴力的办案方式。”沐钰儿挑眉问道。
唐不言背手,朝着她走了一步,半张脸顿时落在阴影怀中,眸光中的深邃便也悉数暗淡下来,带着蛊惑人心的欲.望,即使抗拒,但依旧忍不住看着他。
“我不想改变什么。”唐不言的声音冷淡而低沉,“是司直想要改变什么。”
沐钰儿垂颈不语,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似笑非笑。
唐不言并不恼怒,只是笼着袖子,任由宽大的袖袍垂落而下,借着屋内微亮的日光而熠熠生辉。
“比如为北阙谋取一个未来吗。”
沐钰儿倏地抬眸看他。
“北阙的未来你我皆知,你师父死后他的走向只能是落败,是取缔。”唐不言缓缓上前,慢条斯理说道,“你有心阻止,却无力回天。”
沐钰儿盯着他袖子的眼睛缓缓上移,一点点扫过修长的脖颈,消瘦的下颚,高挺的鼻梁,最后到漆黑的双眸。
眼神若如刀,此刻的唐不言大概早已鲜血淋漓。
唐不言在她锐利的视线中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最后终于站在她面前,站在整个阴影中,折颈低眉,那双如水墨画一般的眉眼顿时跌落凡间,甚至坠入黑暗。
“可我能帮你。”
沐钰儿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眉尖一跳,缓缓凑上去,替他抚了抚肩上的细灰:“那少卿想要什么?”
唐不言笑了起来,满心满眼的冷淡疏离,傲气矜贵瞬间消散在这个浅浅的笑容上,一双眼眸顿生涟漪,温柔多情一般,那点唇珠微微翘起,带着微微的红。
翩翩郎君,丰神俊秀。
“帮我安抚好北阙。”
唐不言伸手抚开她的手腕,笑说着。
沐钰儿扬眉,讥笑道:“原来少卿想要我做您手中的一把刀。”
唐不言摇头,伸手。
沐钰儿眼波微动。
却见唐不言捡起她垂落在胸前的红色发带,随意放置后背处:“是双赢。”
沐钰儿往后退了一步,嗤笑一声:“说来听听,怎么就双赢了,若是我不配合你,我们北阙的人可不止会硬功夫,杀人的软功夫也多得很,您这位娇滴滴的小郎君,迟早收拾包袱滚蛋。”
唐不言嗯了一声,好脾气说道:“自然是相信北阙众人的功夫,只是……”
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走了我一个,还会再来一个,耗到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陛下撤司之心只会越演越烈,没有人想要一把不受控制的刀。”
“所以你就是陛下控制北阙的刀鞘。”沐钰儿笑脸盈盈地反问着。
唐不言颔首:“我来北阙自有自己的目的,可我同样可以保北阙暂得喘息,目的达成我自会离去,未来司直若是当真升官发财,自有能力保护北阙免于倾覆。”
“我都这么得罪你了,我还能升官发财。”沐钰儿疑惑。
唐不言又笑了起来,这次倒是颇为真情实感:“自然可以,公是公,私是私,司直在公事上并无大错,我与司直也并未任何冲突,为何不行。”
沐钰儿心中微松。
毫无疑问,唐不言的要求足够吸引人,而且这几日相处,她也是相信唐不言的人品的,此人贵重,不仅体现在家世上,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
“那说得好听。”沐钰儿脸上露出笑来,懒洋洋说道,“你倒是给出一点诚意啊。”
唐不言淡然颔首:“自然可以。”
沐钰儿站直身子,惊疑地看着他。
“就当是恭贺司直乔迁之喜。”
“去把我的昆仑奴叫来。”他视线一转就看到昆仑奴已经捏着几块糖,和小朋友玩起来了。
“你的奴儿倒是比你受欢迎。”沐钰儿也跟着看了过去,大声嘲笑着。
“奴儿性格单纯,去哪都是受欢迎的。”唐不言颔首,看了眼更漏,“别贫嘴了,时间要来不及了。”
沐钰儿这才开门,站在门口,朝着院内,打趣说道:“小昭,不要挂在别人身上,放这位大哥哥过来。”
昆仑奴起身,几个小萝卜头顿时到人家膝盖,顿时又是一阵惊呼,抱着人小腿不放。
“任叔,别耽误我做事啊。”沐钰儿无奈说道。
任叔拿着勺子威胁道:“在胡闹晚上就不给吃肉肉了,快来帮忙洗菜。”
小孩子们在玩和吃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一哄而散。
“晚上一直吃饭哦。”小昭仰头,咬着手指头,奶声奶气说道。
昆仑奴弯腰,小心把人捏起来放在一侧去:“走。”
“郎君。”他站在门口,恭敬喊着,顿时挡住了所有光线。
“之前吩咐你的事情,去办了吧。”唐不言含笑说着。
昆仑奴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事情啊?”
沐钰儿试探问道。
唐不言已经捡起一本书,自顾自看着。
沐钰儿吃瘪,板着脸故作凶恶说道:“少卿好大的胆子,竟敢一个人留在虎穴,不怕我们把你吃了。”
唐不言手中握着一本鬼怪话本,难得是上面还有插花,画工颇为精致,他竟看得颇为津津有味。
他翻过一页书页,淡淡输哦奥:“不碍事,某到时候去南市哭,就说司直始乱终弃,背信弃义,当真是渣女。”
这话有些耳熟。
沐钰儿在脑海中过了一下,突然噎住,这不是之前她之前威胁唐不言不把一进院子卖给她时说的话吗!
唐不言抬眸,似笑非笑:“怪不得司直的字是狗爬字,心思都放在看志怪本上了,上面还有饼屑,想来也是挑灯夜读。”
沐钰儿老脸一红。
“我给少卿扫扫。”她殷勤上前,一样就看到书缝中还未拍打干净的饼屑,连忙拍了几下,不曾想那屑随风扬起,直接唐不言脸上。
唐不言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沐钰儿大惊,连忙伸手去擦他的脸。
柔软却带着薄茧的手指猝不及防落在细腻微凉的脸颊上,入手好似皎皎寒冰,轻轻划过时,莫名令人后背汗毛直起。
两人各自顿了一下。
唐不言拨开她的手,沐钰儿讪讪收回手。
“我给您打盆水。”她忙不迭地跑了。
唐不言垂眸,只是用帕子随意擦了擦。
屋外,沐钰儿站在水井边,突然低喃了一句:“小脸蛋还挺滑。”
“晚上吃蛋滑!?”张一在背后激动说道,“也不是不行啊。”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反手给了他一脑瓜子,张嘴轻吐:“滚。”
“好嘞。”张一不明所以被打了一下,但还是看得懂老大杀.人的目光,立马滚了。
她端着水入内,唐不言已经开始继续看书。
“洗把脸?”她问。
“不必,你坐下歇着吧。”唐不言看到倒影在书本上的影子,蹙眉说道。
“好嘞。”沐钰儿坐在一侧,只是她安分没多久,很快又发出细微的动静。
唐不言拧眉,轻扫一眼,就看到一只小猫儿正捧着一盒糕点,半张脸埋了下去,窸窸窣窣地吃着。
他盯着那发带看了一眼,很快便又移开视线。
——她好像很爱吃糕点,甜味的。
脑海里冷不丁冒出这样的一句话。
“贤侄真的在此?”门后突然出来一声惊疑不定的声音。
沐钰儿顺势往外看去,只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正踌躇地站在门口张望着。
北阙众人齐刷刷地看着他,瞧着颇为吓人。
毕竟王新手中的斧子锃亮,陈菲菲手中的菜刀上还带着血。
身后高大的昆仑奴轻轻松松地拎着一箱东西,歪着头看了看,最后,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的后背,直接把人戳了进来。
“谁啊。”沐钰儿见那人踉跄了一下,也不敢发火的憋屈模样,不由乐了。
“户部尚书蒋素舟。”
作者有话说:
唐宋两朝很早就有老人小孩抚养的孤独园等地方,老有所依,弱有所养
唐太宗年间,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4248元人民币,所以可以算算那披风还有钰儿那房子到底多少钱。
34 ? 银老案 ◇
◎水鬼◎
沐钰儿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户部尚书蒋素舟是谁!
掌握各府衙官吏月俸的老大啊!
毕竟自来就是谁发钱谁祖宗。
“你请他过来干嘛?”沐钰儿跟在他身后, 小声问道。
唐不言亲自开了门,淡淡说道:“蒋尚书。”
蒋素舟一开始还有些不满,毕竟北阙众人的目光实在太过赤.裸裸, 对一个常年受人奉承恭敬的人来说,这目光不算友好,可他在一听到唐不言的声音时,嘴巴比脑子快得先一步露出笑来。
“贤侄!原来贤侄在这啊!”
他快步上前, 忙不迭伸手去握他的手, 却被唐不言顺势避开行了一礼。
“不敢担尚书这声称呼。”唐不言叉手行礼,恭恭敬敬。
蒋素舟也不尴尬,反而更加热情, 正打算伸手把人搂过来,奈何一抬手就看到一双冷沁沁的眼, 下意识把手讪讪放了下去。
——唐稷这个老狐狸见人就是三分笑,怎么生出这个小雪人儿子的。
他心中吐槽, 可嘴角还是洋溢着热情笑意:“今早听闻贤侄高就,当真是年少英杰啊。”
谁也不曾想吏部尚书蒋素舟马上就要是花甲之年, 可对一个刚及冠的小辈弯腰屈膝却是一点也羞涩, 张嘴就是奉承之意。
沐钰儿躲在唐不言身后看得叹为观止。
“想当初愚叔与阁老同在白鹿书院求学,早早便敬佩阁老才学, 如今唐家一门三子, 个个都是人杰, 当真是阁老栽培有功啊。”
——瞧瞧这马屁拍的,句句都指着唐阁佬拍啊。
“贤侄如今回洛阳任官,也该庆祝庆祝, 愚叔在富贵楼设宴, 贤侄不吝赏脸啊。”
——请唐不言吃饭是假, 做给阁老看倒是真的。
“贤侄若是赏脸,那真的是某三生有幸啊!”
——嘶,这马屁……
唐不言苍白的唇微微弯起,冷淡地抽回手,颔首说道:“尚书客气了,本只是通知太仓的,想来是某那小仆不懂事,竟然劳烦尚书亲自送月俸过来。”
蒋素舟热情地笑:“听说是贤侄的事情,我自然是上心,还以为是有那个不长眼的,敢苛待你的月俸,我定是不饶他的。”
——听听!别人的月俸苛待了,就是不饶他!北阙的就是一拖就是三个月!屁也不放一个!
沐钰儿悲愤握紧拳头,太过分了!
“太仓的官员都是奉公守法之辈,又有尚书这般教导,自然不会做下这等事情。”唐不言弯唇,客气说道。
蒋素舟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手下都是一群什么玩意,踩高捧低,欺软怕硬,可谁敢得罪太仓的人,所以这些年他也不是没别人这么奉承过,但这话从他唐不言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痛快,是舒心,是得意。
他立刻骄傲地停了停胸膛。
“北阙的银子三月未曾发放,一定是背后有小人作祟。”唐不言话锋一转,沉重说道,“不然尚书怎么能任由此些事情发生。”
蒋素舟琢磨出不对劲,眼睛下意识一扫,就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上了。
那眼睛又圆又亮,就像自己书房中珍藏的琉璃珠子,金橙薄绚。
那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卑职参见蒋尚书。”
沐钰儿从唐不言身后走了出来,不卑不亢行礼。
蒋素舟立刻倨傲抬起下巴,淡淡说道:“你是?”
“卑职是北阙司直沐钰儿。”沐钰儿笑眯眯回着。
蒋素舟眼珠子一转,下意识朝着唐不言看去。
北阙他是不放在眼里,若是前任司长张柏刀在,倒还能说几句,现在只剩下一个司直,便是眼睛都不落她身上一下的,可今早的风向又好像有点不对。
唐不言空降北阙,但又没有兼任司长,只是代管,都是洛阳官场里混的,能走到这个位置的,心眼一个比一个多。
“咳咳,原来是沐司直啊。”他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算得上和颜悦色的笑来。
沐钰儿顿时受宠若惊。
“你们的新上司真不错啊,一上任就帮你们讨月俸啊。”他笑眯眯说着。
沐钰儿立刻露出崇拜之色:“唐少卿当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这司直瞧着很好套话啊。
蒋素舟一听就有戏,得意想着。
“唐少卿一来就体恤民情,亲力亲为,真的是不辞辛苦,任劳任怨,堪称官吏表率,上峰指导,值得陛下大大褒奖一番,不亏是唐阁老的儿子,当真有唐阁佬的风范,陛下能有这样的左膀右转,当真是大周之幸啊。”
沐钰儿真情实感,胡说八道,瞎话张嘴就来,一点也不带磕巴的。
——怎么有一个比自己还会拍马屁的人!
蒋素舟听出不对劲来,立刻危机起来。
“好了好了。”他出声打断沐钰儿的话,不悦说道,“小小司直整日吹嘘拍马,不求上进,还不一边去。”
“好嘞。”沐钰儿麻利地滚回屋子里,顺手躲到门后面。
唐不言看着那道长长的影子自门缝中偷了出来,嘴角微微扬起。
蒋素舟目光慈祥和蔼地看向唐不言:“早上听闻贤侄高任大理寺少卿,年纪轻轻便以从四品的高位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敢当,陛下看重。”唐不言四两拨千斤地说道。
蒋素舟眨了眨眼,随后话锋一转,“只是还听说陛下让贤侄也担任北阙司长之职。”
身后的沐钰儿也立刻竖起耳朵。
唐不言咳嗽一声,神色虚弱:“不敢,只是兼任此职而言。”
“北阙众人都不是好……咳咳,贤侄身体孱弱,陛下怎么这般打算。”蒋素舟试探许久,终于问出此行目的,一脸不解担忧。
唐不言也跟着一脸茫然,无辜说道:“下官也不知,许是陛下找不到人了吧。”
蒋素舟和他四目相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唐不言这话是觉得除了自己,没人能入陛下的眼。
——瞧瞧,好狂的口气。
——算了,唐家人都这么狂的。
蒋素舟又气又急,偏还是只能咬牙夸道:“是贤侄优秀而已。”
“不敢当,只是不过北阙是陛下亲设的衙司,许是陛下打算做些什么吧。”谁知唐不言话锋一转,轻轻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说道。
蒋素舟脸色微变,抬眸悄悄去看北阙众人,连着目光都变得警惕起来。
谁知北阙众人个个一脸严肃,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蒋素舟心中越发惊疑,要知这几日洛阳看似平静,底下却是波涛汹涌。
陛下三日前刚让姜家的小儿子回了老家,又罢了姜则行国子监祭酒的位置,狠狠惩戒了一番,可前日却下旨让梁王重新入了朝,同时入朝的还有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自从半年前因为殿前失仪已经在东宫隐忍不出半年之久。
这两道政令一下来,打乱了所有人的脚步。
“不知阁老对此事可有说法?”蒋素舟委婉问道。
唐不言微笑,真诚说道:“陛下圣旨,阿耶自然是赞同的。”
蒋素舟盯着他的眼睛,一时间有点怀疑这个黄毛小子在糊弄人,可这人的眼神有太过真挚,显得非常像那么一回事。
“尚书还有什么问题吗?”唐不言问道。
蒋素舟嘴角微动,最后喃喃说道:“没有了。”
“那下官送送蒋尚书。”唐不言笑说着。
“我本以为北阙要撤司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看样子陛下是打算重用了。”蒋素舟站在门口,不死心说道,“不然也不会让贤侄来兼任。”
唐不言只是笑着:“谁知道呢。”
“这次扬州科举的案子少卿办的实在漂亮。”蒋素舟殷勤,“贤侄这是前途无量啊。”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等做臣子的福气。”唐不言恭恭敬敬地说着。
蒋素舟上一次吃这么大的瘪还是在唐稷手里,一时间对这父子两气得牙痒痒,再也装不下叔友侄恭,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蒋素舟开开心心的来,眉心紧皱地走,连着马都跑快了几步,不愿在北阙门口多停留一会。
“你为何这么骗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凑过来问道。
唐不言目送马车远去,眉宇间的冷淡缓缓敛下,最后伸手把她的脑袋推开:“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司直帮忙。”
沐钰儿皮笑肉不笑:“原来后招在这里,说吧,什么事情?”
瑾微自袖间掏出一张画像。
沐钰儿打开看了一眼,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模样,瘦高,脸颊颧骨高耸,一把山羊胡子整整齐齐梳着,模样很是普通,属于扔在大街上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人。
“这谁?”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眉宇不舒服地皱了起来:“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你且让人在洛阳城内把这人找到,越快越好。”
沐钰儿扬眉,慢吞吞说道:“找人倒是简单,就是怕他自己躲起来了。”
唐不言垂眸:“他在洛阳并无别产,认识的人也都找过了,如今大概率是散在人群中。”
沐钰儿敏锐察觉到他的潜台词。
已经找过,但又不方便大张旗鼓的找,这才找到北阙。
“这又是哪位贵人家的事情啊?”沐钰儿收了画卷,“知道了,尽快给您找到。”
唐不言颔首。
“若有消息,直接派人送来唐府。”唐不言叮嘱着。
沐钰儿懒洋洋点头。
“哎,得了,少卿慢走。”她心情大喜,连装也不愿意装了,手搭在大门上,大有等人后脚一抬,立马关门的打算。
唐不言却不动弹了,只是抬眸慢条斯理地问道:“姜才的事……”
沐钰儿一脸沉重:“都是我卑职的错,卑职现在就写检讨书。”
唐不言嘴角微微扬起:“三千字。”
沐钰儿不曾想唐不言竟然也会蹬鼻子上脸,大惊失色。
“少一个字便再写三千字。”唐不言拢了拢袖子,脚步轻盈地下了台阶。
沐钰儿一脸悲愤,目送唐家马车离开。
—— ——
陛下到底没有对北阙太过绝情,三月初六,清明刚过,难得的好天气,陛下赏了北阙一百两银子还有十匹绢布,北阙众人兴奋地提早过年。
“又可以庆祝一番了!”张一摸着布匹,惊讶说道,“这话花纹竟然摸不出纹路!好厉害啊。”
陈菲菲不愧是北阙最爱美的女人,一眼就挑中了桃红色的那匹:“这可是彩绘的素绢,陛下真是大方啊。”
沐钰儿躺在摇椅上,闭着眼晒着太阳,懒洋洋挥了挥手:“让吕婶把衣服都分一分,夏天要来了,每个人都做一身衣服,陈安生这个小混球,下半年就要去读书了,给她多做几件,记得都用草药熏一下,免得多蚊虫。”
“天气是慢慢热了,可洛阳的五灵脂还不能大量进来,各种草药都要被卖空了,现在洛阳药材价格奇高。”王新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侧,担忧说着,“总觉得会出事。”
“别说北阙里一些常备的伤药没有了,家里最简单的去热的草药也不常见,昨夜我隔壁的那户人家小孩突然起了烧,还上挨家挨户去敲门才借到一点草药的。”任叔是负责后备的,也跟着插嘴说道。
“前些日子我去外面采买驱蚊的草药,太贵了,五灵脂现在已经十文铜板一两了,往常才三文,量大购买的话还给我便宜几文呢。”
沐钰儿皱了皱眉:“我之前买房子的时候,听那个药材商说是因为河道上有水匪,怎么还没剿匪成功吗?”
“水匪?”张一凑过来,“是说蛟龙帮吗?”
沐钰儿抬眸看他。
张一嘴里塞着从小孩手中抢来的一颗糖,含含糊糊说着:“这几日南市来了外地人说起来的,说汴水河渠上去年开始就来了一伙水匪,很是嚣张,之前还只抢东西不伤人,给了钱就过,但今年开始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杀人掠货样样都干,偏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津渡水军打了四五次都没无功而返。”
沐钰儿皱眉:“我瞧着洛阳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自然不敢闹太大。”张一撇了撇嘴,“那郑州盐铁装运使是谁的人啊,陛下爱宠着呢,半年前就连太子都被他穿小鞋,吃了一个瘪……”
“咳咳。”任叔直接给了他一脑袋,“少说些事情,几个脑袋。”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水路进不来,陆路也进不来吗?”
“现在的就是陆路进来的,和西边的水路运来的,但药材多南方,陆停就要翻山越岭,路程便远了,一来一回价格就高了。”王新说。
“不过好在现在并没有十几翻的往上涨,只是多了七.八个铜钱,再说了只是郑州那边进不来,洛水、伊水、黄河那边也是进的来的,只是饶了一圈,这才导致价格一直偏高。”
沐钰儿懒洋洋说道:“这都是上头的人操心的事,说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小雪人了,之前叫你们查的事情都查的如何了?”
“全洛阳的兄弟都动了,连相似面容的蚊子都没翻过,翻来覆去地找。”张一摊手,无奈说道,“影子也没有。”
沐钰儿扬眉:“各大码头,车行,城门口都还蹲着吗?”
张一点头:“兄弟们连只苍蝇都没放过,但凡是辆马车经过,都要偷偷趴在车底看一下,不过老大,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不知,有眉目了?”沐钰儿挑眉问道。
“安业坊的乌衣巷,老大应该知道吧?”张一神秘兮兮问道。
王新插嘴:“不就是老闹鬼的那个街巷吗?”
张一就像找到依靠一样,立马眯眼,压低声音:“就是那里,据说乌衣巷常年有哭声自地下,自砖缝,自水里传出来,且动不动就有白影一闪而过,更可怕的是,据说我们的人还经常看到穿着红衣服……”
“是这样吗。”一个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猝不及防响起。
一股冷风自后脖颈处刮过,一截红袖子在眼前一闪而过。
张一活像被人踩了尾巴,尖叫一声,整个人如青蛙一般原地起跳,蹦的老高。
“哈哈哈,胆小鬼。”陈菲菲捏着袖口,笑得直不起腰来,“就这点胆子还敢学人说鬼故事,你什么时候能面不改色验尸,才能说道说道闹鬼的事情。”
张一一张瘦黄小脸都吓白了,双腿还是打颤。
沐钰儿也笑得直揉肚子。
“快给你张一哥哥倒杯水压压惊。”她拉着到处跑的小昭说道。
小昭歪着头看着张一,长长哦了一声,蹦蹦跳跳走了,没一会儿就端出一碗茶。
“放了糖糖哦,哥哥不怕。”她软软说道。
张一接过水一饮而尽,一把把小昭抱起来:“还是小昭宝贝最贴心。”
陈菲菲施施然坐在沐钰儿身边,磕着瓜子,眼尾一挑,挑衅道:“整天说一些玄乎其玄的东西有什么用,有本事抓一只鬼来,让你菲姐开个肚子,挖个脑髓,掌掌眼。”
张一木着一张脸,生无可恋:“鬼见了菲姐都要跑。”
陈菲菲嗤笑一声:“世人多胆小,鬼怪神佛算什么。”
沐钰儿笑说着:“张一你继续说,那个人住在乌衣巷吗?”
张一把小昭放下,继续说道:“乌衣巷有一户鲁姓人,家境不错,是个做官的,也不知做什么官,反正每天按时都是官员作息,由一个丑仆接送上下值,名叫鲁寂,长得和画中人有八分相似。”
王新嗯了一声:“那最近可有见到他?”
“说来也巧,已经有三日不曾见到了!”张一比划了个三日,“若真的是他,三天时间,估计早跑了。”
距离唐不言给她送画像正好三日。
“这么巧。”沐钰儿摸了摸下巴,“你让人盯着点这户人家。”
“那人还找嘛?”张一问,“如此大海捞针都好不到人,若是今日还没有一点动静,真的是有点悬了。”
沐钰儿思度片刻:“若是今日还没找到,全都散了,我写信给唐不言说明此事。”
众人点头。
就在此时,北阙大门被人哐哐敲响,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常年负责修缮大门的张一顿时心疼,怒吼着:“死.人了啊,这么用力敲门做什么。”
“三金码头的人说,卖泥鳅的人正准备收摊了。”传信的是一个小乞儿,一张脸乌漆嘛黑。
——卖泥鳅是北阙暗语,指的是潜逃的人。
——收摊是说人找到了,正在围捕。
“走,去看看。”沐钰儿的声音出现在背后。
张一掏出三个铜板给小乞儿:“辛苦了。”
小乞儿高高兴兴接过铜钱,小腿倒腾得飞快就跑了。
“灯下黑啊,就在我们边上,还好我们在各自码头都是加派人手的,三金码头有两个水域,往西去往郑州,往南去往南边,这人打算往哪边走?”
张一跟在身后,砸吧嘴:“三金码头就在西市出口,这人也是笨的,选这个热闹的码头走做什么。”
“是不是要去郑州,去郑州只能从三金码头走。”王新也跟着说道。
沐钰儿沉默:“你这几日打听打听那个鲁寂到底在哪里高就。”
等三人来到三金码头,只看到一个垂头丧气,船老大打扮的人。
“人呢?”沐钰儿问道。
“跑了。”船老大抬头露出一张匪气刀疤脸,“妈了个巴子,这王八蛋真的属泥鳅的,滑不溜秋的,我们的人一靠近,今日敢直接跳上已经扬帆的船,跑了。”
“卧槽,这要是被船桨刮到可不是开玩笑的,能捡回一条命都是好的。”张一吃惊,“这人不会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吗?命也不要了。”
“那船是去哪里的?”
沐钰儿看着湖面上巨大的彩色商船,船帆硕大如巨翼,船尾所过之处,水波分划,白沫激声。
“郑州商船。”
船老大撇了撇嘴:“二手道子,洛阳如今的物价都是这些没良心的人弄高了。”
“是草药的?”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船老大沉吟片刻:“还真是,司直厉害,这也算的着。”
“如今的郑州还能有船过来?”王新惊讶问道。
“能啊。”船老大脸上露出隐晦之色,“水匪也不是没脑子的,一条河被截断来的划算,还是垄断做个买卖划算。”
沐钰儿眉心立刻皱起。
“那这人跑了,如何交差?”张一担忧问道。
沐钰儿看着江面上的一艘艘巨船,冷笑一声:“唐不言这王八蛋就是心眼多,说好合作的,竟然耍我们,这个鲁寂跑了就跑了,让我们的人都撤了,把痕迹全都磨掉。”
张一不解:“什么意思?”
沐钰儿眯眼看着热闹的码头,冷笑一声:“把洛阳草药价格抬起来的那些人,可别犯到我手里。”
船老大上前低声说道:“真的不追,我们的人刚才闹出些动静,怕不能好好善后。”
沐钰儿沉默,摇头:“不追,鲁寂十有八九是犯事了,还和郑州那群水匪有关,我们不要掺和进去,把之前露面的几个人都先送走避避风头。”
船老大见她如此慎重,也不由紧张起来。
“不碍事。”沐钰儿安抚着,“此事我会解决的。”
—— ——
沐钰儿给唐府递了话,可一直迟迟没有动静,唐不言自那次从北阙离开便不见任何影子,隔壁的院子也一直没人搬进来。
她到不觉得唐不言在拿乔,若是鲁寂真的有问题,他现在应该最是头疼才是,没空搭理她也算正常。
三月初十,阴雨绵绵,沐钰儿难得休沐,也没赶上事情,便打算养个小酒曲,之后做药酒。
“如今这点草药买来要多少钱?”沐钰儿抓了一把甘草放在石钵中用力研磨着,随口问道。
张叔正在一侧洗米,闻言想了想:“甘草本就在药店中药量大,如今已经供应不上了,这点是春波堂最后的甘草了,花了十五文。”
沐钰儿吃惊:“往常十五文可以买半簸箕了吧?”
张叔点头。
“那其他的呢,这个蓼汁呢?平日里用的也不算多,总该不会很贵吧。”
“但他原先价格就不算低,现在要三十文了。”张叔愁眉苦脸说着,“昨日早上三娘说要这些药草做药酒,我昨天中午吃完饭便去采购了,可还是走了整个南市也只买了五样,剩下的川穹和川乌头还是去北市才买到的,这两样所需不像甘草这些量大,每个二两,可这般也花了五十六个铜钱。”
沐钰儿眉心紧皱。
不曾想洛阳的药材已经高价到这个地步了。
此事若是洛阳粮食居高不下,一定早早到达天听,陛下雷霆一怒,便是再多的水匪此刻也都要被斩于马下,可偏偏是药草。
一个可以忍的东西。
寻常百姓除非病得厉害,才会去药店抓药,便是实在买不起了,洛阳城外的山上也能抓一下应应急,最坏不过是病死。
只要不是饿死,所有人都能视而不见。
“好了,三娘不要多想了。”张叔见她心不在焉,连忙安抚道,“因为三娘喜欢酿酒,家中常备了不少草药,也能过一段日子。”
沐钰儿懒懒嗯了一声,抓了一肉桂和生姜,继续用力研磨着,咚咚咚的动静极大。
张叔笑着摇了摇头:“中午想吃什么?”
“春雨就该剪春韭,再配个黄粱饭,美滋滋。”沐钰儿抬头看了眼菜洼,韭菜不过刚刚种下,就已经鲜嫩嫩地冒出头来。
沐钰儿搬来第二天,李府还算守信,把大门一分为二,还顺道做了一堵外墙,沐钰儿也麻利地找人来在在内院砌墙,把整个花园送给唐不言的二进院子,甚至多送了一尺地皮给他们,即使这样,这个一进院子比寻常的一进院子要宽敞许多。
别的不说,前院就极大。
张叔喜欢得不得了,院子分好的第一天就划分了好几个区域,买来各式各样的种子,又在正堂右侧搭了一个葡萄藤架子,不过十来天的时间,已经郁郁葱葱,格外好看。
如今两人就在还有点光秃秃的葡萄藤架下做酒曲。
“一个炸,一个拌吧。”沐钰儿笑眯眯说着,“炸的那个把根立在水里,然后用竹刀剪去叶梢,一定要剪得齐齐的,倒是把根拿去炸了,再放入冷水里过一下,去油去味,又脆得很,配个黄粱粥,就不会没滋味了。”
“那个拌的,去摘一把刚冒尖的嫩韭菜,然后用姜丝、酱油还有醋伴着吃,一定很开胃!”
沐钰儿眼睛亮晶晶地说着。
张叔含笑听着,连连点头:“也快午时了,这糯米已经磨成粉了,等三娘的蓼汁磨好就可以搅拌了。”
“好。”沐钰儿磨草药的动作越发卖力了。
张叔则去了厨房开始做午饭。
因为已经开锅热油,张叔索性拿着早上赶集时买来的鲜嫩竹笋,切片,勾上面糊和香料,直入入锅炸成金黄色。
他动作麻利,炸好的竹笋被整整齐齐码在一派,他便切了几片鲜猪肉,把薤菜切碎,直接炒熟调味。
四碟菜很快就端了出来,奶黄轻轻一跃,蹲在菜边上,倒也没直接上手,只是在两人吃饭时候,直勾勾地看着,时不时伸出爪子扒拉了一下。
张叔最是心软,趁沐钰儿不注意便挑出一点肉,悄悄喂给它吃。
沐钰儿装傻充愣,装作不知道,就在此时大门突然传来敲门声。
“这个敲门动静,我一听就知道是张一的。”沐钰儿叹气,“怕有事情了。”
张叔也跟着放下筷子,担忧地看着她起身开门。
“老大老大,有案子。”
一开门,披着蓑衣的张一张口就开始嚎。
沐钰儿倒是冷静:“又没有交给北阙,激动什么。”
“本来以为是刑部的事情,萌萌都过去了,谁知后面来了一个女官说,今后洛阳城内的命案优先交给北阙办理。”
沐钰儿扬眉:“真的假的?”
“对,刑部的人还闹了一会儿。”张一有些得意,“不过来的人,老大你大概也认识,就那个木头脸春儿,眼尾一扫,那些人就屁话也不敢放了。”
他笑得超级大声,幸灾乐祸:“不过刑部也要配合,所以萌萌又被推出来了,现在正在洛水那个大风车边上等你过去。”
“什么事情?”沐钰儿开门把人迎进来,“我去换个衣服。”
“曲江边上那个大风车,老大你也见过的把,二层楼这般高。”张一比划了一下,“曲江经常有人乱扔东西,这风车平日里就会卷一些衣服竹帘上来,要金吾卫时常去打捞清理,结果你猜今日金吾卫跟往常一样下河时发现了什么?”
沐钰儿仰头看着油纸扇面,想了想:“尸块?”
张一脚步一顿,大惊小怪说道:“老大,你这水平去南市摆摊啊,赚的肯定比现在多,你怎么知道的!”
“那风车看着笨重,其实很锋利,加上附近的暗流很大,我记得去年谁家买了一头猪,结果不小心掉到那附近,正打算去捞时那猪直接被风车搅成碎片,往常金吾卫清扫也都是用竹竿扒拉的,不敢靠的太近。”
张一连连点头。
沐钰儿话锋一转,笑眯眯说着:“总归是发现尸体了,才叫命案,才需要北阙出面。”
张一眨眼,隐约觉得自己被骗了,又不知哪里被骗,便只好继续说道。
“总之就是之前梁坚死时,我们为了那个瀑布关过这个风车,曲水被截断后流通,结果直接把下游的东西倒灌上来了,这几日时不时风车叶上就挂上布料竹帘,所以金吾卫打算找人清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着,一下水就发现了一条胳膊。”
沐钰儿嗯了一声,入内换了一身衣服,又接过张叔递来的蓑衣和斗笠,这才去西门角的马厩牵着紫电出门。
“呦,这不是我们紫电小宝……嗷……”
张一声音悠扬一转,眼疾手快收回差点被咬的手。
“你的马好凶啊。”他哀怨说着。
沐钰儿扭头说道:“张叔,我有事先走了。”
张叔站在葡萄藤下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嘴里却说道:“路上小心啊。”
“知道啦。”沐钰儿牵着迫不及待想要出门的紫电,很快便上马而去。
“哎哎,等等我!”张一刚爬上自己的小毛驴,就看到一串灰对着自家驴脑袋扑来,“嗐,紫电这个狗脾气。”
驴也紧跟着哞了一声。
“哼,我们慢慢走。”张一拍了拍驴脑袋,哼哼说道。
大风车位于洛水上游,靠近慈惠坊,打捞的地点也就是慈惠坊外侧的安然桥上。
沐钰儿来的时候,桥边缘已经围满了百姓,金吾卫已经用红布条把这一带全都拉了起来,耳边是风车不停息的巨大瀑布声,震耳欲聋,水花四溅。
杨言非穿着绿色官袍,手里撑着一把伞,一脸严肃地看着被金吾卫一块块送上来的肉块。
“不萌。”沐钰儿把紫电拴在一处柳树上,这才走了上来。
“可算来了。”杨言非见了人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被溅起来的水珠,声音微微提高,“事情张一和你说了吗?”
沐钰儿点头,目光看向那座巨大的风车。
风车为八卦风轮样式,长满青苔的巨大的外圈用竹编足足绕上三百六十五圈,风车内用十二根三尺粗的巨木做辅条,辅条上有二十四节同样粗壮的木头做半节,两侧支撑庞大风车的立柱是三丈六尺五的龙柱。
眼下数十个金吾卫水下功夫的好手,正在洛水里翻腾,岸边还有几个吐得黑天昏地的人。
“听说地下肠子内脏被搅了一地,还在水中晃荡,冲击太大了,这几个怕是以后都不敢下水了。”杨言非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沐钰儿目光顺势看向扑在岸边白布上,那里放着的一块块大小不一破碎尸块。
尸块被泡的发白,皮肉上没有任何血色,在微冷日光下乍一看宛若一块块白肉,非说那尸块末端连着手脚,当真以为是有一只不小心掉入暗渠的牲畜。
“尸块有几块了,能看出男女了吗?”
“十五块了,别说是男是女了,人形都看不出。”杨言非口气凝重,眉心紧皱:“你觉得是刚杀的,还是从下游被冲上来的。”
沐钰儿摇头:“不好说。”
“找不到了。”水中有一金吾卫露出水面,高声喊着,声音却在激荡水声中被割得支离破碎。
“水底很黑,距离风车基座太近了,我们也不敢靠得很近,而且水里都是肉碎,大块的尸块若是没被搅进去,都在这里,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洛水湍急,东西更捞不到了。”
他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这雨越下越大了,已经在洛水面上打出一个个黄豆般的大坑。
杨言非扭头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点头,高声致谢:“有劳这位兄弟了。”
“不敢当。”那人很快就挥了挥手,招呼其余人上岸,他们甚至避开放着尸块的那块白布,自稍远处日常有人浣衣的长阶上走上去。
“尸块都抬回北阙,让菲菲先勘验一下。”她说,“我在这个附近走一圈。”
杨言非点头,点了几个刑部的差役去搬东西。
“你打算去附近走访一下。”杨言非跟在她身后说道,“这里是街坊,白日里人来人往,晚上是宵禁,查的严,我觉得应该不是这里抛尸的,不是从下游倒灌上来的,就是从上游冲下来,这几日一直下雨,洛水颇为湍急。”
沐钰儿看着刑部的差役拎着四个角把那些尸块包起来,最后放到班车上。
“若是浸泡了许久,尸体一定会浮上来,下游的人不该没发现。”沐钰儿沉吟片刻,继续说道,“若是肢解了抛下去,这些尸块已经很肿胀才是。”
杨言非点头:“那就是上游冲下来的。”
“上游以此是皇宫,曲园,沿途金吾卫严加把手的地方,日夜不断,那人是如何抛尸,或者抛尸块的?”
“总不会尸体直接抛到风车附近,然后风车给他绞碎了吧。”杨言非犹豫假设着,“但还是这个问题,那人是如何抛尸的,这一带金吾卫日夜巡逻,怎么能悄无声息呢。”
沐钰儿蹙眉,走到一角买茶水的店铺前。
店老板是一对老夫妻,如今夫妻两人正坐在铺子的长凳上出神。
“店家。”沐钰儿站在铺子前喊道。
妻子先一步回神,看着沐钰儿的脸,最后看着她腰间的长刀,脸上露出害怕之色。
“我只是来问问情况的。”沐钰儿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一下子化简了身上的锐气。
丈夫把妻子推入屋内:“去给两位官爷上两碗茶来。”
妻子犹豫,但还是被丈夫坚定地推了进去。
沐钰儿只在入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老丈人不必紧张,我只是看你这个铺子正在风车对面,想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异样。”
老丈人只是摇了摇头,不假思索说道:“白日里生意好,没时间去看那大风车,晚上我们夫妻二人睡得深,也都听不到什么声音。”
沐钰儿和杨言非四目相对,随后沐钰儿挑了挑眉。
杨言非拍了拍桌子,厉声说道:“老丈可要老实回答,谁也没想到此间会出了这种穷凶极恶的案子,若是不尽快找出凶手,那歹徒若是再发凶心,你们夫妻二人年迈,可别说金吾卫救援不及,平白丢了性命。”
老丈人眼珠子微动,脸色涨红,嘴角却还是紧抿着
“老头子还是说了吧。”帘子后,老妇人端着两碗茶犹豫说道,声音在水声冲击下的有几分虚无,“我也怪害怕的。”
沐钰儿适当出声,温和说道:“两位别害怕,若是真的而又什么异样,你们提供了线索,是造福邻里的好事啊。”
老妇人把两碗茶放在两人面前,老丈人站在她身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眨了眨眼,盯着门外那颗盘根错节的柳树,犹豫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为微微提高,就好似被掐着脖子一般嘶哑。
“这河里,有水鬼。”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你们接受稍微微恐怖一点的嘛?我有一个案子,不是第四就是第五案,有点点恐怖脑洞QAQ
唐朝的爹叫阿耶,还有大人这个称呼,是明清才有的,以前大人是家中长辈的意思,一般值得是父辈叔父这样的。
35 ? 银老案 ◇
◎尸块◎
“水鬼?”沐钰儿惊讶, “为何这么说。”
老妇人神色惊惧不安,看着被风车高高扬起的水珠,声音都在发抖。
“那日老身起夜, 经过门边时隐约听到外面有声音,心中好奇,便打开门看了一下……”
——深夜,两侧店铺大门紧闭, 一盏晦暗的油灯挂在她家正前方的那颗柳树上, 柳树盘根错觉的树根被晃出一道道隐晦的影子,数不尽的柳枝在宛若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岸边,树荫倒影在水面上, 斑驳陆离。
“那日外面下着小雨,天色格外暗, 我听到好像是呼吸的声音……一个掺杂在瀑布声中的,巨大呼吸声……”
——暗淡的月光落在街面上, 风中是那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很像呼吸声, 可呼吸声并不会如此朦胧却清晰, 那声音太过近,就好似在耳边一样。
“老身怕极了, 正打算关上窗, 突然看到原本一直平静的水面突然荡起一层层涟漪, 那涟漪很奇怪,寻常是一层层打开的,可他好像是有人要破水而出, 一圈圈荡开的……”
——烛火在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 虚无缥缈的光晕落在漆黑的水面上, 照不亮任何东西,可就在此时,平静的水面就像煮沸的水一般,一阵阵波动起来,水面上的波纹一圈又一圈荡开。
“我便看到,有一只手……”
老妇人脸色苍白,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沐钰儿,浑浊的瞳仁泛不出一丝光。
杨言非听得后脖颈冷汗直冒,下意识靠近沐钰儿。
——平静的水面在一层层涟漪之后,安静了好一会儿,烛火即将熄灭时,一双惨白,四指纤细瘦白,指甲足有半寸的的手,缓缓伸手,最后慢慢扒在岸边的石头上,似乎微一用力就能破水而出,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水腥味在风中回荡。
“我当时害怕极了。”老妇人捏着双手,神色惊恐却又木讷,嘴角微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幸好当时巡逻的金吾卫来了,那只手就下去了。”老丈人搂着妻子的肩膀,替她说了下去,“之后好一会儿都没看到动静,我老伴就哆哆嗦嗦地回来了,之后好几天,我也特意观察过,可再也没有奇怪的事情,直到,昨天晚上……”
老丈人瞳孔紧缩,面露惊恐之色。
“我也亲眼看到了,这次我看到了那只完整的手臂。”
——绵绵细雨中,那只一直宛若壁虎一般趴在湿漉漉河岸边上惨白滑腻的手指,在暗淡的灯笼映照下终于往上伸出,露出一直不似人手的奇长手臂。
尖锐,瘦长,宛若鬼爪。
杨言非顿时后背汗毛直立,只觉得背对着那条洛河直起鸡皮疙瘩。
洛阳城不乏闹鬼的消息,一条洛河贯穿整个洛阳,更是鬼怪林立,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清晰的描述出鬼怪的痕迹。
沐钰儿顺手拍了拍杨言非的肩膀,随后无情把人推开,认真问道:“一次是昨日,还有一次是什么时候。”
老妇人神色萎靡,抿了一口热茶,这才小声说道:“只记得是二月下旬的日子了,那日受了惊,老身记性便一直不太好。”
“是二月二十,我记得清楚,第二日隔壁回春堂终于进药材了,我老伴被吓得病了好几日,那几日的药材恰恰不太贵,我便记得清楚。”
“昨日老丈你除了看到那只手,还曾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沐钰儿冷静分析道,“若真的是水鬼杀.人,何必把人搅碎,就水鬼那本事淹死人不是绰绰有余,再说水鬼上岸做什么,那不是和鱼上岸一样蹦跶不了了吗。”
她的声音太过镇定,理由太过充分,杨言非满肚子鬼画面顿时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谢谢,鬼见愁的外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确实,你们仔细想想,有人装神弄鬼肯定不是为了吓人,十有八九就是做坏事。”杨言非喝了一口茶,压压惊,也跟着分析着。
“从昨日白天你们开始想,白日有什么古怪的没有,暮鼓响时,人流最是多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或者你们入睡前,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沐钰儿的神色实在太过鬼神不侵,老夫妻被她安抚着,也跟着定了定神。
“清明前后,总是下雨天,我们茶馆的生意也差了不少,白日里也没几个客人,我和老伴就在柜台上算帐,今年洛阳的东西都贵了不少,我们每日都要对账。”老妇人蹙眉,“若说有异样,倒也看不出什么。”
“金吾卫算吗?”老丈人犹豫说道。
沐钰儿点头:“自然算,这条路布控森严,金吾卫都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按理是不能有错的。”
老丈人点头:“这边金吾卫每半个时辰就会经过我家店门口,可昨日自午后,金吾卫却只经过两次,若是按照惯例,直到暮鼓钟响时,至少也该是六次的。”
金吾卫的巡街是有严苛死规的,更别说是洛水附近,往上走一次是曲园、东宫和紫薇宫,往下走也是大的街坊,北面全都是公侯聚集的地方,南边右侧靠近南市,左侧又是内坊,守卫乃是重中之重,不会有片刻松懈。
“分别是什么时候,您还记得吗?”沐钰儿问。
老丈人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未时和申时,都是正刻,我们这边的茶水每个时辰都要换一拨的,免得煮久了味道不好,我记得我当时正准备去后院换水,听到动静便下意识往外看一样,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个时间段。”
沐钰儿颔首,鼓励问道:“金吾卫没有按时来巡街的时候,街上可有什么一样?”
夫妻两人对视一样,各自摇了摇头:“和往常一般,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倒是隔壁回春堂又没有药材了,闹了好一会儿,逼得少东家出面许诺明日一定会进货。”
“那不就是今日?”杨言非说,“现在洛阳药材水涨船高,汴水一直不通,他怎么保证。”
“回春堂做了这么多年,想来是有自己的门路。”老丈人说,“如今城外有不少居民都会一起去山上采药再简单炮制后卖过来,许是这样拆拆补补的过日子。”
沐钰儿手指摩挲着杯壁,沉吟片刻:“那暮鼓响后,金吾卫还有按时巡街的吗?”
“有的,暮鼓之后巡街会更加严密,每半个时辰就能听到脚步声,今年开始已经比往常更严密一些,去年都是一个时辰一个,如今半个时辰就能转一圈了。”
“那夜间的巡逻有少的吗?”杨言非问。
“这,我们睡得早,也睡得熟。”老丈人不好意思说道。
“不碍事。”沐钰儿安抚着,“那你们睡前可有什么动静。”
老妇人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这几日都风大,洛水边的风更大,这个水车一直发出的动静更不小,盖住了不少声音,我们确实没听到。”
沐钰儿颔首:“若是你们有新的发现,可以来北阙找我或者刑部找他。”
杨言非点头:“我是刑部员外郎杨言非,你们只要报了我的名字,门房会把你们带进去的。”
老夫妻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如此便打扰了。”沐钰儿起身说道,“不必送了,回春堂就是隔壁的那家吗?”
老丈人点点头。
沐钰儿带着杨言非就来到回春堂门口。
大概刚刚发现命案,整条大街都空荡荡的,唯有风车巨大的水流落下声,听着有些震耳,药店只有一个小二无聊地拨弄着算盘,见人站在门口也不主动迎上去,只是懒懒说道:“药材还在搬运,现在没药。”
那声音被背后的水声一搅,只能听到零星只言片语。
沐钰儿扭头去看那座巨大的风车,风车无知无觉,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在大雨中慢慢悠悠地转动着,任由高处的水被倾斜而下,砸出震耳的动静。
“怎么了?”杨言非问。
沐钰儿收回视线:“这么大的声音,若是晚上发生什么,这里的人也很难听见。”
杨言非点头,痛苦说道:“确实太吵了,也不知他们怎么睡得着的。”
“哎,你们买不买……呦,二位官爷,快里面请。”
小二见人迟迟不走挡在门口,不耐烦抬头呵斥着,谁知一眼就看到杨言非身着官袍还有沐钰儿腰间的长刀,话锋立马一顿,殷勤走出柜台。
沐钰儿入内:“你晚上也一直住这里?”
小二摇头,指了指外面的风车,声音提起,大声解释着:“太大声了,根本睡不着!也就隔壁那对老夫妻耳朵不好,睡得着,小人平日都是回家睡得,也不远,就在隔壁,走两刻钟就到了。”
“那你们这一代是不是基本都没人会晚上住这里?”杨言非问。
小二点头:“基本如此。”
“你家是不是有药了?我想买抓一些。”沐钰儿打量着柜台后面高高的药柜,随口说道,“什么都有吗?”
小二得意翘了翘大拇指:“自然,少东家早上刚进的货,只是价格要比之前要贵一些,贵人若是不介意,只管来买,要什么有什么。”
“川穹和川乌头也有?”沐钰儿盯着其中两个柜子,笑问道。
小二笑了起来:“贵人一看就是打听过的洛阳城药材的,这两样东西是一定要从南边进的,许多药店已经没有,但不巧,小店今早刚进了一些。”
沐钰儿笑:“那就每个给我来三两。”
小二点头,随后委婉说道:“如今这两样的药材可不便宜,川穹要八十文一两,川乌头要七十文。”
“怎么还涨价了?”沐钰儿扬眉,不悦说道。
小二搓了搓手:“进来的价格就很高了,小人是看几位贵人是衙门人这才给了进货价,若是寻常人一律是这个价。”
他比划出‘一’的手势。
杨言非大惊:“一百文一两!”
小二笑着摇了摇头:“是一两银子一两。”
沐钰儿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下。
“嗬,你们怎么不去抢钱。”杨言非大怒,“若是往常便是一株小人参才一两银子,你们现在两种草药都敢买一两银子一两了。”
小二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顿时不乐意了,提高嗓门嚷嚷着:“现在物价就是如此,诸位爱买不买。”
“你!”杨言非见她如此强词夺理,顿时大怒。
“李二。”侧门帘子被掀起,露出一张圆润白胖的脸,“吵什么?”
小二立马委屈说道:“少东家,这两位官爷不买东西,对着小人就是一通骂,说店里的东西买贵了,可现在世道如此,便是有钱也买不到这些东西,外面都是水匪,这些官老爷不去打匪,对着我们老百姓吆五喝六起来。”
“你这个小二好生会颠倒黑白。”杨言非大怒,“律法自来就有规定参市,谓人有所买卖,在傍高下比价,以相惑乱而规自入者,杖八十,你们如此哄抬物价,卖物以贱为贵,毫无诚信,本官定要禀告洛阳府尹,严惩不贷。”
少东家见两人一人佩刀,一人穿官服,眼珠子转了一圈,笑说道:“小二年级小不懂事,诸位别见怪,可是要买药,今日刚进了货,几位官爷辛苦,这些就当是回春堂孝敬你们的。”
沐钰儿冷脸,自杨言非腰间掏出腰牌,淡淡说道:“官差办案,询问口供,两位还请配合。”
少东家脸色微变。
“昨夜可有人住在此处?”
沐钰儿厉色盯着面前两人,只见小二悄悄斜了一眼少东家,却听少东家马上答道:“这里这么吵,基本上没有人会住在这里。”
沐钰儿摸着腰间的漆黑刀柄,皮笑肉不笑说道:“若是被我发现你撒谎,你猜你身上这层皮还在不在。”
少东家脸色微变,惊惧说道:“你们衙门还屈打成招不成。”
“你带小二去外面。”沐钰儿扬了扬下巴对着杨言非说道。
杨言非立刻把小二揪到门外。
“你,你要做什么。”小二被人拎着后衣领,慌张问道,“少东家,少东家。”
沐钰儿挡在少东家面前,抬了抬下巴,笑说道:“少东家打算在这里老实交代,还是去北阙地牢里老实交代。”
少东家眼光朝外面看去,只看到小二一开始还趾高气扬,可在那绿衣官吏几句话之后,立刻弯腰勾背,再见那绿衣官吏脸上带笑,心中越发不妙。
……可我不过是卖个草药而已。他咬牙想着。
“想清楚了再说。”沐钰儿含笑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考。
少东家一抬头,就看红衣女郎,宛若猫儿一般踱到他面前,意味深长说道:“带功立罪的机会可不多。”
她口气温和,神色含笑,可偏偏眸光却似含刀,刮得人心头直颤。
少东家嘴角微动,最后肩膀垂下,丧气说道:“草药我确实是买的。”
沐钰儿歪头:“哪里买的?”
少东家盯着她的眼睛,眼波微动,最后咬牙说道:“黑市。”
沐钰儿扬眉:“黑市?你是说洛阳城处南市通宝钱庄入口处,还有另外一个黑市?”
“你,你竟然知道通宝钱庄?”少东家大惊,看她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沐钰儿抱臂,不耐反问,“哪里的新黑市,如何入口,凭证是什么,位置在哪?”
少东家犹豫一会儿,蹙眉说道:“我不知道哪里入口,每次都是被人蒙眼带进去的。”
沐钰儿嗤笑:“你少匡我,洛阳城平白多了一个黑市还能逃过北阙的眼睛。”
“你是北阙的人?”少东家大惊。
沐钰儿懒懒拱手:“不巧,北阙司直沐钰儿。”
“你就是那个玉面罗刹鬼见愁。”少东家吓得往后倒退一步,“你,你怎么……”
沐钰儿啧了一声:“我怎么了?”
“你怎么是这个模样。”少东家盯着她的模样,嘴角微动,诺诺说道。
“少废话,你快说。”沐钰儿眉间扬起,不耐烦说道,“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一根根骨头都打断,叫你好看。”
少东家吓得连忙收回视线,一双眼却又忍不住去看她的脸。
“你们是如何进去的?”沐钰儿紧盯着少东家的眼睛。
少东家就想被一只大猫盯着一般,后背汗毛直立,苦着脸说道:“我不能说,说了我就进不去了,我这药店就没法开了,司直也不看看如今洛阳倒了多少药店,开着的几家中就我家还算便宜,我要是倒了,百姓就真的没法治病了。”
沐钰儿冷笑:“强词夺理,若非你们把药价抬高,洛阳的百姓怎么会不能治病。”
“可如今困局丛生,不论如何都是我生存下来了,那就是本事,司直这话有失公允。”少东家反驳着,面露得意之色,“您瞧我能找到黑市的邀请函就是就是厉害,再说了药材这东西买得起就活,买不起就是自己命不好,如何怪得了我们。”
“命、不、好?”沐钰儿扬眉,笑脸盈盈问道,“那我现在杀了你,也可以说是你命不好,犯到我北阙手中吗?”
少东家吓得面色大变,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防备说道:“闹市杀人可是罪加一等的。”
沐钰儿手指打在刀柄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微微一笑:“你聚众闹事,袭击差役,你说该不该杀?”
“你,你,你这是诬告。”少东家雪白面皮吓得直哆嗦。
“可你都死了。”沐钰儿手指微动,刀锋在天光中倒映出面前之人惊恐的双眼。
风车巨大的声音在耳边激荡,连着女郎慢条斯理的声音都被空气中弥漫的水气稀疏得近乎多了些温柔。
“是你命、不、好罢了。”
少东家被那锐利刀锋吓得眼睛紧闭,两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圆凳上,牙齿都在打颤:“别,别杀我。”
沐钰儿手指微动,铮亮的刀锋立刻重新归鞘。
那道逼人的光芒自自己脸上消失,就好像高悬在头顶的尖刀终于消失不见,少东家就像重新回到水里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
“说吧。”沐钰儿凉凉说道。
“就每月逢九,我的卧室就会出现一份黑色的邀请函,让我当夜在店中等候,之后就回来一个黑衣人蒙上我的眼睛,带我上了马车,之后就来到一个屋子里,让我带上一个面具,就开始寻常的买卖草药,只是价格贵了些。”
沐钰儿蹙眉:“马车坐了多久?朝哪方面开?路上有没有其他动静?”
少东家苦着脸:“我真的不知道啊,这眼睛一黑世界都好像变了个样,我连自己是坐是站都分不清了,还怎么判断车的事情。”
“你没眼睛,你还没耳朵吗?”沐钰儿冷眼看着他,“仔细想想。”
少东家绞尽脑汁,最后小声说道:“路上依稀能听到有金吾卫巡逻卫鞋子上铁钉的声音。”
“声音近还是远?密集吗?规律如何?一路上听过几次?沿途还有更夫的声音吗?”
少东家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沐钰儿气笑了:“那条黑布敢情还顺带蒙你耳朵。”
“就,就,正常人谁会知道这些。”少东家不服气偏又不敢大声嚷嚷,只好嘟囔反驳着。
“那把你如何做交易的事情也说一下,那个时候你总看得见吧。”沐钰儿讥笑着。
“那没什么好说的。”少东家刚说出口,就看到沐钰儿面无表情的脸,立马吓得转移口风。
“就我被人扶下马车,走了好一会儿台阶,然后在一件黑漆漆的房间里带上面具,之后被脸上画满一整朵玫瑰的丫鬟们领到一间屋子里,对了,那屋子还挺潮的,臭死了。”
沐钰儿手指微动。
“然后就大概七.八个一样被请来的人,虽然我们全程不说话,台上有个人那草药和价格,你要了就举牌子就行,但我看身形就知道那几人就是现在还开着药店的各家管事或者少东家。”他颇为得意地说着,“我一眼就看出了。”
沐钰儿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得意的,只好木着脸继续问道:“都有哪些人,写个单子给我。”
少东家心中犹豫。
“快写。”沐钰儿不耐烦敲了敲桌子。
少东家只好提笔,一边写,一边不甘心的抱怨着:“司直可千万不要说是我干的,不然这些人一定会把我撕碎的。”
沐钰儿扫了一眼名单,果然是目前还在开着的几家药店,里面甚至还有一家百年老药店。
“你昨日可在店中,可有听到什么动静?”沐钰儿收好名单,随口问道。
少东家神色犹豫。
“老实交代。”她顺势敲了敲桌子,威胁着。
少东家吓得一个哆嗦。
“我昨日去富贵楼玩了一会儿,怕家中母老虎发现,便在楼上西面睡觉,离风车远一些也没这么吵,到后半夜的时候……”少东家眉心紧皱,脸色微微发白,“我好像听到有鬼哭的声音了。”
沐钰儿心中一动。
“你起来看了吗?”
少东家和她面面相觑,随后胆怯摇了摇头:“没呢,胆子小。”
沐钰儿无语:“我本以为你只是眼睛耳朵不好使,现在发现原来是你脑子不好使。”
—— ——
“那小二是真的不知道,而且他好像没脑子。”杨言非无奈说道,“一问三不知,偏偏也不是说谎的样子,好像是真的天生脑子少一跟弦。”
沐钰儿也跟着无语:“大概是回春堂特色吧,那少东家也活像脑子缺一块。”
两人刚上了安然桥,就看到张一骑着小毛驴慢慢悠悠走过来。
“赶集回来啊。”沐钰儿笑眯眯说道。
张一爬下小毛驴,委屈说道:“毛驴的脚程就是这样的,也不是我的问题。”
小毛驴大眼睛也跟着扑闪一下,娇娇地咩了一下。
“少废话,这一代有闹鬼传闻,你带人盯着点洛水,还有走访一下这一带的人,看看这几天都有什么异样没有。”沐钰儿吩咐着。
“闹鬼!”张一大惊,看向洛水的视线顿时警惕起来,“什么鬼?”
“装神弄鬼。”沐钰儿懒洋洋说道。
“我得去看看那些尸块了,这里就交给你了,对了还有那个回春堂的少东家,叫人盯着他。”
“好咧!”
杨言非跟在身后犹豫问道:“这人倒卖药材,要不要找洛阳尹把人抓起来。”
沐钰儿牵着缰绳,淡淡说道:“洛阳尹是个糊涂蛋,最会两件事情,一个是装糊涂,一个是装死,这事他不会管的,而且这人留着,我还有个大用。”
杨言非皱眉:“如何用?你是觉得和尸块那案子有关。”
“放长线钓大鱼。”沐钰儿冷笑,“和不和尸块有关还不清楚,但我倒要看看倒卖草药的到底是哪群人。”
杨言非忿忿说道:“这些人若是战乱时期就是发横财的卖国贼,不但不揭发这些事情,反而助纣为虐,美其名曰是为了百姓有药吃,说自己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把自己标板成高高在上的神人,简直是寡廉鲜耻,不知所谓。”
沐钰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翻身上马:“不必为这些人生气,时机到了,自然就可以收拾他们了,现在先把尸块的事情查清楚。”
杨言非点头,仰头看着她:“你先回北阙,我去一趟洛阳府看看最近有没有人报失踪的,大活人莫名其妙失踪总该有点线索的。”
两人很快分道扬镳,沐钰儿冒着逐渐变大的雨回到北阙。
“菲菲呢。”沐钰儿把蓑衣递给任叔,随口问道。
“在停尸间呢。”任叔说,“东西刚送过来,她就过去检查了。”
沐钰儿点头,穿过第一进的院子,来到第二进的右厢房。
今日天色昏暗,右厢房早已点满蜡烛,灯火通明,照得房中正在认真摆弄尸体的红裙女郎莫名有些惊悚。
“看出什么问题没有。”沐钰儿面无异色地套上麻衣和羊肠套,接过记录的本子,随口问道。
陈菲菲扭头,一双眼睛莫名晶亮。
“有两个。”她气音说道,一双眼睛倒映着闪耀的烛火,鬼气森森,“你先想听哪个?”
沐钰儿看着白布上毫无人形的尸块,直接说道:“你想先拿哪个吓唬我,你就先说哪个。”
陈菲菲咧嘴一笑:“这里有两具尸体。”
沐钰儿瞬间抬眸,再一次看着那一块块尸块,扬眉:“你确定?”
陈菲菲指了指白布上明显被分成两堆的尸块:这是两具尸体目前能拼凑的样子,两个人连一条腿都不能完整拼出来。”
“这几日风大,风车速度快,尸体太零散了,而且连脑袋都没有。”沐钰儿说。
陈菲菲点头,随后从正中处拨弄着两块惨白色尸块:“但运气比较好,有这两块盆骨被捞上来了,盆骨不算大但比较硬,洛水上的那座风车实在太大了,不屑这种小东西,反而留下这个证据。”
她直接把其中一块稍小的长形尸块捧起来,露出一面还带着血荫横截面,悠悠说道:“你看这个骨头整体狭长又高,而且深,呈漏斗状态,这个位置是盆骨上口,前后距离小,这是典型男人的盆骨,因为男人不生孩子,所以总体长而窄。”
沐钰儿仔细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陈菲菲又捧着另外一块,这一块明显更大一点:“你再这块,整体偏大,但很矮,却很轻。”
她把东西递到沐钰儿手中,也顺手把那块男的盆骨送了过去。
沐钰儿一手一个,上下比划了一下。
“确实,这块大却轻一些。”
“对,而且你看她的开口是圆形的,前后距离大,宽但浅,里面呈一个圆桶样子,这就是一个女人的盆骨,这些都是因为这里是胎儿出来的通道,所以要为胎儿铺路。”
“所以这里有两具尸体?”沐钰儿严肃看着白布上的零散尸块,不过十八块,连一个人的都凑不齐,更别说是两个人的了。
“但是拼不出一具尸体。”陈菲菲耸肩,“第二个就是两人是死前被人分尸的。”
沐钰儿目光一凝。
“也就是说两个人活着被分尸的。”陈菲菲笃定说着。
“两具尸体无身高无体重,这具男性腰部右侧有一个桃花纹,女性没有任何特征,怀疑生前被人分尸,骨头都有红色纹路和淡淡血荫,骨头端损处皆有血晕色,今日无日光,若是天气好,放在日光下就会发现骨头是红润的。”
“是被人分尸还是……被风车分死?”沐钰儿问道。
“骨骼面干净利索,若是人为分尸便是你这样的本事都不能这样平整。”陈菲菲沉吟片刻,“我推测最大可能是风车直接把人切碎。”
沐钰儿瞳仁一缩。
“你是说,认识在活着的时候被投入风车的……”
陈菲菲脸色严肃点头。
“目前找到的是男性的半截右手手掌、臂骨、股骨、膝盖骨、半截左大腿、半截右小腿,一只右脚掌。”陈菲菲的手自上而下慢慢划下,一个个解释着,“这人的手掌上有茧,手臂无明显肌肉,半截下小腿有三寸,但肉松垮,大腿缺一截共计十一寸,偏瘦,膝盖骨没有明显损伤,脚掌偏瘦,脚趾正常,无明显标记茧子。”
沐钰儿在案记上快速写着,脑袋却不停地思考着:“可能是读书人,偏瘦,身高大概六尺左右,腰部有桃花纹。”
“对,目前尸体是如此指向的,至少不是干苦力的人。”
沐钰儿停笔,仔细打量着那具零零碎碎的尸体:“能看出几时死的嘛?入水前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嘛?”
“没有找过头颅和喉骨,所以看不到到底有没有呛水的痕迹,不知是昏迷还是清醒,但风车巨大的绞杀,便是下了十倍蒙汗药,风叶落在身上,也该清醒了。”
陈菲菲自己说着说着都疼得龇了龇牙:“凶手有点心狠手辣。”
“落水水流这般喘急,尸体位置不固定,加上春日的水还比较寒,皮肤上的尸斑至今还没出现,你看,只有这块手臂上的有一点点淡红色的不明显的斑块,有点像被冻伤的感觉,尸斑是在人在死亡后一道两个时辰小时出现,经过六道七个时辰发展到最高度,十二到十八个时辰是完全固定下来后不再转移。”
陈菲菲伸手积压手臂那一块尸斑,那淡红色的血痕立马变成惨白之色。“这人情况有所不同,是尸块本就很难形成尸斑,加上浸在水里,三月春寒料峭,洛水更冷,我判断大概四到八个时辰,我还需要时间去验证,用盐白梅等一块块贴覆才能看尸斑到底会不会显眼,至少要一天时间,才能确定出再缩小一点的时间,但很难缩到平常尸体的一两个时辰内。”
陈菲菲蹙眉:“尸块实在太小了,若是能找到脑袋就好了。”
“脑袋会被直接绞碎吗?金吾卫说水下肠子内脏全都被绞碎了。”沐钰儿一脸严肃地问道。
“应该不会,脑袋的坚硬程度超乎想象。”陈菲菲比划了一下,“但大概是掉在风车附近,捞不到了。”
沐钰儿叹气。
“那女的呢?”她看向那具尸块明显更少一点的尸体。
“这女的生过孩子,还有花柳病。”陈菲菲指了指那块盆骨以及下面的半截肉块,肉块上有深褐色的疤痕。
沐钰儿神色一凝。
女人一般这种病无外乎两种途径,一种自己就是花柳巷的人,一种被自己的枕边人传染的。
“这女人有一截颈骨四节,两节下臂已完整,七寸,盆骨一截,会阴处一块,右小腿少一节七寸,腘骨两只完整,左小腿胫骨一截,八寸,左脚掌完整,大约八寸,这女人腿长,脚小,看肤色并不粗糙,手腿肌肉少,脚掌心无茧。”
陈菲菲直腰,慢条斯理说道:“推断此人应该家境不错,不曾做过活,身形修长纤细,五尺半以上,生过孩子,生活的环境并不算平顺,还有我猜测她应该三十几岁了。”
沐钰儿心神一震:“为何这么说。”
“这个骨头三两了,正常人譬如你这样的年纪,这四节加起来大概会有四两,年级越发,骨头会越轻,这人这个轻度,大概三十靠近四十。”陈菲菲拿起那四节还带着皮肉的颈骨,放在一侧的小秤上,比划给沐钰儿看。
“这个年纪若是花柳巷的人十有八九是暗娼了。”沐钰儿分析着,“这男的有花柳病吗?”
陈菲菲摇头:“不确定,他的会阴都没找到,现在尸体上也没有明显的迹象,有三个可能,第一得病的时间短,第二没有得病,第三有病发的尸块都没找到。”
“人总不会自己不要命的跳入风车旋涡中,捆绑或者殴打的痕迹一点也看不出吗?”沐钰儿蹙眉,看着白布上的两具尸体沉默。
“我能把这些上锅蒸一下吗?”陈菲菲问。
沐钰儿抬眸看她。
“这几日都是阴天,天也冷,尸体在水中至少浸泡了六个时辰,所以所有正常人该有的体表特征都不显示,不显示却不代表没有,尸体是会说话的,所有我们只要把重新放置在高温下,再用酒醋一点点贴上去,尸体上到底有没有被殴打过的痕迹就会显示。”
上锅蒸尸体一定会破坏尸体,如今死者还未找到家属,若是之后找到了,死者家属不同意,闹起来便是北阙理亏。
沐钰儿抿唇:“你再仔细看看还有什么线索,我去找人找个批复手续。”
“唐不言哪里去了?”陈菲菲不悦说道,“好歹是我们新上峰,来了一天人就不见了,这事怎么也要他拍板才是。”
沐钰儿慢条斯理地烧着辟邪丹,任由淡淡的木香萦绕在鼻尖:“我现在去唐府找他。”
陈菲菲点头:“辟邪丹和三神汤不多了,但我昨日去南市各大药铺,药价涨了不说,白术和川穹花钱都买不到了,我常年购买的苏和香丸是在南市木樨街的局方堂里买的,如今因为缺少大量草药也关门了,这里只剩下一瓶十丸了。”
苏合香丸是每次验尸都需要含在口中的,可以辟除恶气,效果特别好,至于辟邪丹和三神汤一个是辟死气,一个是辟秽气,一旦全都售空,菲菲这边的验尸便做不下去。
沐钰儿叹气:“最近先节着用用,我已经找到一点草药事件的眉头了,等这具尸体破案了,就把这群祸害一锅端了。”
“一窝水匪不除,端一窝还有一窝。”陈菲菲撇嘴,“上面的人到底怎么想的,难道就任由他们这般欺上瞒下,扰乱洛阳。”
沐钰儿神色凝重,把麻衣手套慢吞吞脱下来。
“这女的有可能是花柳巷的人或者暗娼,我让人去看看。”沐钰儿仔细说着,“男的除了那个红色桃花标记就没其他痕迹了吗?”
陈菲菲摇头:“这个案子毫无头绪,若是张一他们也排查不出线索,只怕要成为无头公案了。”
沐钰儿扭头看了一眼白布上的不成人形的尸块,沉默着。
“那你再复核一遍,等张一王新排查一遍,若是还没有动静,就张贴公告,等人来认尸体。”她跨过火盆上烧上来的苍术烟,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她刚一出二进院子,就看到杨言非冒雨,怀中抱着一大堆案卷走了过来:“我要了近三个月来衙门报过失踪的人,好家伙人还不好,男女老少都有。”
沐钰儿嗯了一声:“这次捞上来是两具尸体,菲菲那边已经有一点眉目了,你先排除一下,等会王新张一回来了让他们去洛阳花柳巷去找,近期有没有一个四十岁上下,五尺半上下,修长白皙,但得过病,可能生过孩子的暗娼失踪。”
杨言非脸色怪异,敏锐问道:“两具!是嫖客和娼妓?”
“现在不好下结论,我现在去唐府找唐不言开验尸特殊单子。”
两人很快分道扬镳,各自离去。
沐钰儿撑着雨伞出了北阙,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远处乌云密布,瞧着马上就有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唐家大门注定是很难进去的,守门的小厮恭敬又冷漠地说道:“我家三郎不见人。”
沐钰儿撑着伞看着高大的唐府大门,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不信唐不言是言而无信的人,只是他如今十日不见,许是被事情牵绊了。
只是今日验尸的单子就得批下,她便又去找了容成女官和春儿女官,却都吃了闭门羹。
她在洛阳城奔波数个时辰,却无功而返,只好先回到北阙。
就在这时暮鼓就骤然响起,大雨随之而来,水雾瞬间腾空而生,豆大的雨水自地面溅落,瞬间染湿沐钰儿的衣摆。
“老大,快回来,就等你了。”张一的大嚷嚷声在雨幕中响起。
沐钰儿自伞下抬头。
北阙大门微开,隐约可见其廊檐下坐满了人,檐下观雨,细雨如丝。
小孩子们蹲在廊檐下接水玩。
欢声笑语,络绎不绝。
“丽娘听说你搬家了,给我们送了一只烤羊,快来吃。”张一举着蓑衣立马跑过来,为她披上,“你看我们还挖了地炉。”
他得意笑起来,小眼睛眯得更加小了。
沐钰儿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破费不少。”她跟着张一入了北阙,一股肉香迎面而来。
只见檐下搭了了一个黄油布塔子,下面挖了一个三尺大的地炉,周围拱着一堆堆木材,铁盘上放着一只小羊羔,上面用柳枝覆盖着。
小孩子叽叽喳喳围着跑。
“总算回来了。”丽娘还是穿着那声暗黄色的坦领半袖,间色长裙,腰间围着一块耐脏围兜,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大家都等着你呢。”
原本正在廊下聊着天的人也悉数看了过来。
“小钰儿回来了啊。”人群正中的陈菲菲抬首,招猫逗狗似的摇了摇,“快换身衣服,准备吃饭了。”
沐钰儿在雨中看了一会儿,这才去屋内换好衣服再一次出来,廊下不少人正围着一口铁锅,见丽娘在摊饼。
“我新学的,说是山东的薄饼。”丽娘顺手把一张薄如蝉翼,大若茶盘,柔腻无比的薄饼自锅里掀开。
“到时候裹一些羊肉,再放一点菜,正是好吃。”丽娘手脚麻利,说话间已经做了三四张。
“你们怎么都回来了?”沐钰儿也坐在廊下,捏了一颗杏子,随口问道。
“打听清楚了呗,一无所获。”
张一笑说着。
“花柳巷那些人向来自顾不暇,没找到符合司直要求的人。”
王新说。
“衙门中的失踪人口也没有这一号人。”
杨言非也为难说着。
沐钰儿哦了一声:“那就发布告吧。”
发布告一般是最后一种寻人方式,等家属自己上门。
“就是。”陈菲菲浑然不在意地说着,“我们北阙虽想要肃清天下不平事,可天下不尽如意之事如此之多,你们也不是没尽力,吃饭吧,不说这些了。”
“就是。”张一和几个小孩蹲在搭子下偷偷开始自己割烤羊肉吃,“老大跑了这么久,衣服都湿了,也不是不努力,洛阳府一年没破的案子垒起来可比我们全部的案子都高,也不见人家愁得吃不下饭的。”
北阙一伙人一排懒懒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水一串串落了下来,羊肉烤制特有的香味在潮湿的雨汽中弥漫。
第二天一大早,沐钰儿贴好寻人布告,正打算拎着新做好的郫筒酒和整三千字的检讨书再去看看新邻居搬家了没,不料刚出了街口,一辆深蓝色马车停在她面前。
“司直,我家郎君有请。”
一个带着斗笠的矮小男子下了马车,把人拦着,恭恭敬敬说道。
作者有话说:
古代律法对哄抬物价却是都有规定,我这里选取的是唐律
这个颈骨的说法,我是之前查质料的时候看到一个清朝末年的一个案子,里面一个仵作说的,但我后来没查到这个到底有没有依据。
这个故事大概就是一个女的嫁给一个吃喝嫖赌的男的,男的接过和他小妈有不正当关系了,小妈对女的这一会很苛刻,叫女的给她做鞋,然后有嫌弃不合脚,女的就说他是做人不正,然后小妈就和男的告状,男的就用木棍抵住女的脖颈,让小妈打她出气,结果把人弄死,两个人就开始谎报人是病死的,又用钱收买了女的爸妈(清朝法律我查过命案是必须有血缘关系的人报案才能受理的),直到女的弟弟一年后回来发现不对,这才报案,但第一人官是糊涂官被收买了,就不受,直到五六年后新官来了,查到这个案卷,加上女的弟弟来报案就重新受理,找了一个很有名的仵作,仵作这才支出这个人的喉骨不是女的喉骨,说重量不对,后来查明是男的买通了原先的仵作,那个助纣为虐的仵作因为害怕一直藏着喉骨有损伤的骨头,这才让案情沉冤昭雪。
36 ? 银老案 ◇
◎更衣◎
那人若不是右手握在刀柄上, 那恭敬的态度,到也称得上那声‘请’。
“可我现在有事情要先办。”沐钰儿见状,故作为难, “怕是不能赴贵人约了。”
那仆人只好慢吞吞拔刀:“还请司直以我家郎君为重。”
沐钰儿扬眉,直接说道:“你也打不过我。”
仆人呼吸一顿,随后嘴角微微抿起:“但郎君所说之事,仆不能不完成。”
“我这里可有两具尸体要等着破案。”沐钰儿看着他的脸, 笑眯眯说着, “狱案之重,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
仆人握紧手中的长刀,手臂微抬。
“但是……”沐钰儿话锋一转, 笑眯眯说道,“贵人所求也颇为重要, 还是速战速决为好,赶紧上车吧。”
仆人被这前后态度震得面露呆滞之色, 一时间僵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沐钰儿笑眯眯掀开帘子, 慢悠悠上了马车。
马车外面看着简单, 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那茶几是镶嵌在车壁上, 却又可以移动, 巧思大于精致, 非能工巧匠不能成。
那仆人木着脸,自暗格中端出一叠拼色糕点,一壶白玉茶盏, 端端正正摆着茶几上。
沐钰儿眼睛微亮:“没毒吧?”
“早就就听闻司直行事与众不同,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仆人没好气地讥讽着。
沐钰儿笑了笑, 捡起一块糕点塞了进去:“好说好说,但我为何要和别人相同。”
仆人语塞。
“你家贵人为何找我?”沐钰儿吃了两块糕点垫垫肚子,直截了当地问着。
那仆人果然装死,一副眼瞎耳聋的挂壁模样。
沐钰儿只好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又自来熟摸来一块糕点,开始窸窸窣窣地吃起来。
“这个白玉糕做法细腻,放了细杏仁、核桃碎,还有樱桃干、黄桃干、葡萄干,这配料足够酸甜了,可你们还放太多糖了,嗯,这香橙片不错,橙汁浓郁,薄如蝉翼,但也太甜了。”沐钰儿吃着东西开始挑三拣四。
“你家主人很爱吃甜啊。”
男子还未见过如此不着调的人,虽然嘴上不说话,眼睛却是忍不住瞟她。
司直沐钰儿在洛阳一直都算出名,前几日的科举案更是不动声色掀起腥风血雨,陛下三日连砍了十八人,数百人被牵连,一时间午门的血都擦不干净。
北阙名声本就不好听,如今更是添了一笔血色。
“这个茶倒是不错,”沐钰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终于露出一点满意之色。
男子不满她的指指点点,讥笑着:“剑南雅州名山的蒙顶茶,一年不过三十两,自然是不错的。”
沐钰儿嘴角露出得意地笑来:“不曾想是哪位殿下寻卑职?”
那男子脸色大变。
沐钰儿如牛饮水,把那盏茶都喝完这才笑眯眯说道:“贡茶可不能落入民间,更别说这等口味醇厚,茶味浓郁的好茶,卑职听说几位皇子中只有两人爱甜食,一人乃是千秋公主,一位……乃是东宫殿下。”
她满意地看着男子瞳仁瞬间紧缩,虽很快就把所有情绪敛下去,故作冷漠,但沐钰儿毕竟掌管北阙多年,这点掩饰功夫在她眼中和裸奔无疑。
——太子殿下竟然找她,这事实在有趣。
这位东宫太子在未被册立太子之前在着实过了十几年苦日子,现在当了太子,日子也过得也不太如意。
毕竟他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如今一个命丧黄泉,一个至今还在封地被监视,这些都让这位怯弱的太子畏惧当今陛下,他的生母。
这些年太子殿下在东宫酒色犬马,足不出户,就连朝议大会也不曾去过几次,结交朝臣更是想也不曾想的事情,直到前日下旨让梁王重新入了朝时,捎带了这位太子殿下,这才稍微有了点动静。
沐钰儿还未想出个所以然,马车便停了下来。
那仆人下了马车,恭敬说道:“司直请。”
沐钰儿慢条斯理地最后一点茶喝干净,这才慢吞吞下了马车。
高大朱红的三层小楼,两侧的屋檐如鸟翼一般散开,从背后便已经足够高大,若是冲正面看只怕更加恢弘。
这是一座别院的后门。
“司直里面请。”仆人上前敲了敲门,小门很快就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警惕的脸。
小袖窄衣,腰间跨着刀,是一个侍卫。
沐钰儿扬了扬眉。
这人她倒是见过。
“你就是沐钰儿。”那人上上下下不甚恭敬地打量着沐钰儿,下巴微抬,倨傲问道。
沐钰儿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反问道:“若是不是如何?”
那人脸色微变。
身后的仆人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沐钰儿,连忙说道:“是她,正是沐司直,仆是看着她从北阙大门出来的。”
“也不好说吧,万一是其他人呢,北阙又不是只有沐钰儿一个女子。”沐钰儿慢慢吞吞反驳着。
侍卫的目光越发惊疑,手指已经按到刀柄上。
“是是是,真的是她,仆是见过沐司直的。”仆人崩溃解释着,一言难尽地看着沐钰儿,“司直,你怎么,怎么乱说话啊。”
——这位沐司直瞧着白白净净,乖乖巧巧,为何如何调皮。
沐钰儿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道:“试探一下事情到底要不要紧。”
侍卫和仆人脸色大变。
“瞧着,确实有些要紧。”她理了理袖口,和和气气说道,“不好让殿下久等,我们走吧。”
“你!”侍卫大惊,马上瞪眼仆人。
仆人吓得连连摆手。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沐钰儿站在台阶上,好声好气解释着,“若是以后想要秘密带一个人,千万不要在巷门口逮人,这样一看便是打听过那人的消息,这样的人无非两种可能,有求于人,有仇于人,范围一下便锁小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辆马车上:“接人的马车也最好不要放自家主人的东西,哪怕是不要的,更别说贡品,我是不识货,但我的嘴一向识货。”
“你怎么知道是不要的东西。”仆人惊诧问道。
“那糕点冷硬,你总不会端这样的糕点给主人吃,大概是想着要来接我,又临近中午,主人家宽厚,让你带一些东西来,所以糕点是随手摸来的,至于茶又是好茶,因为没有冷茶,也没有次品。”
仆人大惊。
“司直好厉害。”
沐钰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客气说道:“还行。”
“司直最好一直这般厉害。”侍卫冷笑,让开一侧,“请吧。”
庭院深深,那一角让出的风景,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沐钰儿跟着侍卫身后入内,绿芜墙绕,中庭日淡,正中的一池春水上,呢喃蹴水,柳絮飘飏。
这件别院出人意料的大。
沐钰儿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来到那间三层阁楼前。
红墙绿瓦,香墙粉栏,无不透出这是一个为女子建造的阁楼。
沐钰儿扬了扬眉。
“殿下,司直来了。”侍卫敲了敲门。
大门很快就被打开,露出层层帷幔,轻纱飞扬,日光如瀑。
沐钰儿刚踏入屋内,大门就被关上,屋内的光线微微暗了下来。
“司直这边请。”柔媚温顺的声音在右侧楼梯间响起。
沐钰儿顺势望去,只看到一个穿着绿衫连珠纹锦背子,下着红黄间裙,外罩一笼天青纱裙,与肩上的绿帔子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温婉和气,头戴一冠翠翘金雀,两侧各有四只花头簪和细头簪,相互拱卫,裸露的脖颈处带着一串嵌宝花坠的水晶项链。
沐钰儿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肚皮上,心思回转,倏地下跪行礼:“卑职参见永泰郡主。”
那女子笑了起来,眉眼间顿时天真乍现:“你认识我?”
“马车从承义坊一直往北走,马车宽敞无颠簸,路上行人叫卖格外嘈杂,是以应该直接走上主路,如此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少一炷香的时间,按着这辆马车如此快的速度,应该能迅速进入内坊,按时间停在五个善坊附近。”
屋内格外安静,沐钰儿垂眸,低声继续说道。
“积善坊在左,马车不曾拐弯,反而朝着右边驶去,是以便在其余四坊,四坊内有如此三层小楼,又明显是女子特征的,只在旌善坊内有一幢,乃是继魏王姜延在长安元年为迎娶郡主殿下所建的小香楼。”
沐钰儿低声说道:“且如今皇亲中有五月身孕的贵女只有您一人。”
永泰郡主郑仙儿闻言顿时笑了起来,扭头开心说道:“承继,她真的好聪明啊。”
沐钰儿悄悄抬眸,就看到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正顺着扶梯走了下来,轻轻搀扶着郑仙儿的手臂笑说着:“好了,玩够了便去休息,你午膳还未用呢。”
郑仙儿钻到他怀中,娇气说道:“我不去,我要看你们到底神神秘秘在做什么事情,让我也听听嘛。”
继魏王姜延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声好气哄道:“那也先去吃饭,吃了饭,下午还能出去玩,不如下午只能在家中休息了。”
江仙人皱眉,有些不高兴地推开姜延。
“碧橙,送殿下回屋用膳。”
一个穿着暗红色裙裳,年纪稍大的嬷嬷自角落里悄无声息出来,接过郡主的手臂,低声哄道:“南市最近来了一班手艺人,用了午膳,便可以出门玩了。”
郑仙儿眨眼,天真说道:“真的吗?”
姜延点头:“自然。”
郑仙儿立马笑了起来,扶着婢女的手,开开心心出门了。
郡主一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沐钰儿心中一惊。
永泰郡主乃太子第七女,性格出了名的温柔天真,现在把她支走,只能说等会要说之事确实很要紧。
“起来吧。”郡主走后,驸马脸上的温柔笑意便敛了下来,淡淡说道,“随某来。”
沐钰儿起身跟在他身后,楼梯层层而上,就像一个巨大的圆盘,姜延目不斜视,直接带人来到顶楼。
原本狭小的视线骤然一亮。
这是一个观星台。
宽阔巨大的平台,周围是用八根顶天立柱的木头撑起屋顶,柱子与柱子间挂着被卷起的竹帘,但内衬的轻容纱却是放了下来,只在正前方的位置全都卷起,可以看清整个旌善坊的情况。
正中放着一扇十六开的仙人垂钓,日月同辉的屏画,最为耀眼的是屏风上的日月都是用宝石镶嵌而成。
屏风后坐着一人的身形,身形微敦实,正懒懒靠在躺椅上。
沐钰儿下跪请安:“卑职北阙司直沐钰儿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屏风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沐钰儿耳朵一动。
这声音她听过。
“把屏风撤了吧。”
姜延一惊,犹豫说道:“殿下。”
“不碍事,撤了吧。”太子殿下郑显温和说道,“孤和这位司直算起来也有一面之缘。”
沐钰儿倏地响起为何觉得这个声音如此耳熟。
——“好大的胆子,殿下在此……”
——“噤声。”
窗边那人的声音格外温和,便是那双意外看到的眼眸也在乍现的天光中格外和气。
屏风被仆人们搬走,露出内间更为奢华的一幕。
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着整个头顶,就像浩瀚星海,点点闪烁,太子殿下背后的星舆图璀璨如群星,乌木屏上的珠玉宝石不计其数,好似当真将日月星辰系数拉回到人间。
太子殿下郑显身形微胖,据说他是所有皇子中最肖像陛下的,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尤为明显。
沐钰儿一扫便想起那双当日在酒楼窗前一闪而过的那双眼睛。
“当日不曾想屋内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她立马磕头请罪。
“不碍事。”郑显脾气很好,笑着点头,“赐座。”
仆人抬着一张茶几和蒲团走了上来,放在左侧的位置,姜延和她面对面坐着。
“司直当日在小巷中大战黑衣人,当真是好身手。”郑显和气说着,“听闻北阙前任司长张柏刀武功便是以长刀闻名,你继承衣钵,不辱先师威名。”
沐钰儿垂颈,谦虚说道:“不敢担殿下夸赞。”
“司直刚才在院门口侃侃而谈,自命不凡。”姜延淡淡说道,“不如司直猜猜今日殿下找你是为何事。”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想来是刚才的那个侍卫告状了。
“不敢揣摩殿下心思。”沐钰儿低声说道。
“你若是猜不出,今日这扇大门怕是出不去了。”姜延注视着面前之人,面无表情威胁着。
沐钰儿眼角一瞟太子殿下,却见太子殿下并不说话,只是捧茶小抿。
“那就恕卑职无状了。”沐钰儿知此事没个结论怕是不能善了,沉吟片刻后说道。
“殿下今日不在东宫传讯,而是借了驸马为郡主建的别院相约,可见此事不宜光明正大出现。”
郑显抬眸看她,温和自然,丝毫看不出是一个东宫太子的威严。
“请卑职过来的人应该是东宫的人,门口的护卫,卑职那日在酒楼上恰巧见过,可见殿下虽借了驸马的小香楼却不打算让驸马牵扯太深,甚至爱女心切把永泰郡主都带了出去,殿下对晚辈一片拳拳之心,说明此事在殿下眼中依然是难事,甚至,连殿下都觉得棘手。”
沐钰儿话锋一顿,扫过在场两位贵人。
郑显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姜延则是眉心紧皱,眸光锐利看着面前之人。
沐钰儿收回视线,大胆说道:“卑职斗胆猜测,此事涉及东宫,且,和陛下有关。”
“你好大的胆子!”姜延怒斥道。
沐钰儿立刻下跪请罪。
“罢了。”郑显叹气,“起来吧,你猜的很准,阁老让某来寻你,当真是敏锐。”
沐钰儿心中一咯噔。
如今能被太子殿下挂在嘴边的凤台阁老,有且只有一个,唐稷。
“坐吧。”郑显挥了挥手,“若非事态紧急,孤也不会把此事托付给你一个外人。”
沐钰儿越发惴惴不安。
“承继,你出去吧。”郑显果然不负宽厚之名,扭头对着姜延说道,“此事还是不要牵连你比较好,六娘如今怀有身孕,你且多去陪陪她。”
姜延稳然不动,叉手恭敬说道:“殿下不必多言,自司直入了小香楼,此事便和微臣脱不了干系了。”
郑显看着他叹气,前十二年的艰苦生活让这位殿下的眉宇间总有着吟饶不去的愁苦,此事这般耷拉着眼尾,越发显得愁苦。
世人都传陛下不喜这位殿下,因为他总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难怪陛下看了心生厌恶。
“是孤拖累了你。”郑显果然又叹了一口气,愁苦惊惧之色。
“能为殿下分忧,是微臣之幸。”姜延垂首,恭敬说道。
沐钰儿在一侧看的暗自惊诧。
想当初东宫空悬多年,梁王虎视眈眈,可陛下还是突发奇想秘密接回当时被囚禁在房州的皇子,猝不及防立为太子,至此梁王和东宫便势同水火。
但奇怪的是陛下,不知是为了巩固姜家的权势,还是消磨郑家不灭的野心,郑姜两家的联姻层出不穷,两家算是彻底被绑在一起。
如今的永泰郡主驸马便是梁王兄长姜则嗣长子。
梁王野心昭然若揭,可他的几个儿子侄子却似乎各有异心。
这位长子自小随祖父祖母生活,性格温和低调,和姜家其余人格格不入,但看今日的架势,他似乎是站在东宫这边的。
“此事说起来算不上大事。”郑显无奈说道,“之前以实让北阙帮东宫找一个人,司直也为此忙碌了好几天,想来还记得此事。”
沐钰儿心中一冽。
以实是唐不言的表字。
寻找鲁寂之事竟然是东宫的事情,可转念一想,毕竟要劳动唐不言的怎么会是小事。
“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姜延出声接过话题,淡淡说道,“东宫有宫尹府想必司直是知道的。”
沐钰儿点头。
东宫内设小朝廷就是为了让太子提早熟悉政务,设有八府六局四署三寺两坊一馆的布局,共计二十四个小部,可以说和陛下所对的外朝形成对照,若是不出意外,太子登基之事,这些潜邸旧人也将一朝飞龙在天。
“宫尹府掌管理东宫行政事务,内设宫尹、少尹,其下有令史九人,书令史十八人,各司其职,各有用途。”姜延仔细解释着,“这些除去陛下送选,余下的都是殿下亲自选任,一般都是从历届进士中挑选。”
沐钰儿点头,毕竟除去太子太傅,这些入选宫尹府的进士还负责为殿下讲学职责,作为侍读用处,才学自然是要一等一的。
“当今陛下盛爱佛学,宫尹府中有一位令史精通佛学。”
沐钰儿瞬间坐直身子,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瘦的画像,知道正题来了。
“半月前陛下听了章氏兄弟的进言,要招一位令史五日后入宫将经。”姜延声音微微低沉。
沐钰儿发现太子殿下的脸色竟有惶恐之色。
“陛下传旨女官刚走,殿下就去唤人,却发现此人不在宫尹府,等至中午仍久等不至此人,东宫便派去人那人府中找人,却发现这人在早上跟家人说此人今日天还未亮便出门上值,至今也未归家,我们的人遍寻无故,这才托付给唐家。”
沐钰儿神色凝重。
怪不得此事落在唐不言身上。
“他在那日之后就失踪了?”她沉声问道。
“是。”郑显低声说道,“鲁寂那夜还跟我讲经,可那夜之后孤就再也没见过此人。”
姜延拧眉说道:“鲁寂就是这位失踪令史的名字,此人是文明元年的第六十九名进士,乃是殿下亲自挑选入东宫的人,性格温和忠厚,做事规矩本分,从不与人结怨,入东宫这些年从未与人红过脸。”
沐钰儿眉心微微皱眉,万万没想到此事还没有结案,甚至情况越发危急。
“此人的消息我已经传信给唐少卿,我们的人在西市的三金码头找到人,但他异常警惕,在追捕中直接跳上去往郑州的船。”沐钰儿声音不急不慌,眸光却不错眼地看着太子殿下。
郑显嘴角抽动一下,惶惶不安。
“我们收到唐不言来信,当日便登船去追,也追上那条船了。”姜延沉声说道。
沐钰儿心中蓦地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不是他?”
“正是。”姜延脸上浮现怒气,“是一个背负赌债的赌徒,误以为是赌坊的人来抓他,这才随意跳了一艘船。”
“你们北阙到底有没有仔细找人。”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道,“平白耽误这么多时间,人却还是没找到。”
沐钰儿并不害怕,反而据理力争:“我的人不会出错,就是按照画像上的人找的。”
“司直言下之意就是我们的画像有问题?”姜延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不敢,当时少卿并没有给我们太多的线索,只一张画像,北阙的兄弟就在洛阳城大海捞针找了三日。”沐钰儿神色冷淡,直接反问着,“难道那人没有和鲁寂七八分相似吗?”
姜延语塞。
“此人确实和鲁寂有几分相像。”郑显出声缓和气氛。
沐钰儿不得不收起脸上的怒气,叉手平静说道:“寻人只凭画像本就会有几分失误,那人当日在码头行踪诡秘,加上七.八分相似的面容,自然就断定这就是殿下要找的人。”
郑显性格敦厚,面对沐钰儿的强势,先一步退让:“司直此言也有道理,但此事不宜声张,当时我们的人找了三日都没有任何线索,这才寄托在北阙,如今已经十日过去了,错失良机,切不可再失误了,今日请司直前来,就是一定要把人找到。”
“难道此人还在洛阳城?”沐钰儿反问。
“他一定还在。”太子殿下不曾说明理由,但态度笃定。
沐钰儿心思微动,目光自神色各异的殿下和郡马脸上扫过,沉吟片刻后:“敢问殿下,此人在失踪前可有什么异样?”
这便算是信了太子殿下的这个判断。
郑显愁眉苦脸,一脸苦相,闻言摇了摇头。
沐钰儿沉吟片刻又问道:“那殿下可以说一下鲁寂和殿下最后一面是如何情形吗?”
郑显想了片刻,突然说道:“说起来他失踪的前一日,本不是他为孤讲经的,是他和苏怀换了时间。”
“那当日鲁寂和陛下说了什么?”沐钰儿连忙追问道。
“就是普通的讲书,讲的是魏玄成的事,又引用了雍也篇第六篇的话,告诉孤识英才不论出身,得其用须邦有道,主政者应任人唯贤,而非任人唯亲。”郑显揉了揉脑袋。
“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他平日里不爱说话,但那日讲的格外动情,我也不好打断,直到戌时这才离开。”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
“这是正常时间吗?”她问。
“差不多吧,讲课时又长短,戌时是正常时间。”太子解释着。
“之后鲁寂便离开东宫了?”沐钰儿问。
郑显点头,随后摇头:“不知是否离开东宫,只能说是离开了孤的宜春宫。”
这话有些意思。
沐钰儿敏锐发现这位殿下并没有把话说干净,或者说,整个事情他们都只说了一半。
“事情便是这样。”姜延厉声说道,“还有三日就是陛下召见了,可鲁寂还没有任何消息,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还请司直尽快把人找回来,哪怕是尸体。”
沐钰儿沉吟,随后说道:“卑职这几日可以去东宫询问鲁寂的同僚吗?”
郑显犹豫。
姜延不悦说道:“为何还要去东宫,把你叫到这里,就是希望不要声张。”
沐钰儿但也不惧,认真解释着:“寻人不是只派了人手就一定能找到,不然从事发到现在中间十多日时间,殿下和驸马难道就没找过,可还不是一无所获。”
姜延顿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沐钰儿垂眸,态度状似恭敬:“只有分析前应后果才能知道此人到底只是误走失,被绑架,还是,惨、遭、不、测。”
郑显脸色微变。
“卑职也知殿下为难之处。”沐钰儿话锋一转,恭敬说道,“此事卑职一定暗自拜访,绝不惊扰他人。”
郑显盯着她看,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传闻这位太子殿下性格犹豫,许多事反而要倚靠其他人,不过是问线索,却让他思考这么久,可见事情并不简单。
沐钰儿心中一沉。
郑显好一会儿才犹豫询问道:“说起来,如今你和唐不言也算认识。”
沐钰儿不好意思说上一个案子把人得罪深了,现在唐不言都不愿见她了,但面上只好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过几日便是我家八娘的十五岁生辰,唐家按理都会上门祝贺,你不妨和唐不言一起上门。”
沐钰儿呆滞。
“不行?”郑显皱眉问道。
沐钰儿连连摇头,委婉说道:“只是卑职已经十日不曾见唐少卿了。”
郑显松了一口气,替人解释着,絮絮叨叨,当真看不出一朝太子的气势。
“你也该知他自小体弱,之前曲江案如此奔波,虽最后查出科举舞弊案的真相,但他身为扬州别驾也受到牵连,他体弱,陛下不能打他板子,便打了他身边的仆从三十大板,他那日站在日头下跪了两个时辰,他这样的身子,案子一结束人就病了,当夜还惊动了太医。”
沐钰儿一惊。
久不见唐不言,不曾想竟然是病了,明明最后一次见他,还能颇为险恶地诈和吏部尚书,出门前还给她布置作业。
说起来,那日见他,他确实脸色比往常还要白上一点。
沐钰儿心事重重出了别院,只是刚出巷子口,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和一张熟悉的小驴脸。
瑾微瞧着比之前瘦了一圈,小脸蜡黄,虽然也不耽误他挂脸的长度。
“你怎么来了?”她站在车窗边,低声问道。
马车内传来一阵低咳声,随后几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冰白的侧脸,衬得一双漆黑双瞳越发幽深。
大概是大病初愈,沐钰儿觉得他的呼吸都格外轻,整个人越发像冰上的那一簇雪,冷沁沁的。
“少卿病好了吗?”沐钰儿问,拿出腰间的郫筒酒,“之前的杏酒是答应给少卿的礼物,这个郫筒酒是给少卿那日替北阙掏出月俸的谢礼。”
唐不言垂眸去看。
那只手懒洋洋地勾着青竹筒,那只青竹筒外面刷上红旗,上端用铁丝勾着,简单古朴。
“这酒只能春日酿,其余时候都酿不好,我用的是茶靡花和糯米,还加了一点甘草等草药入味,清冽彻底,入口就跟梨汁、蔗浆一样。”沐钰儿递了过去,看着他苍白的唇,“病了也可以稍微浅尝一点。”
唐不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没有。
“不过放不了多久,别驾要早些饮完,免得时间久了口味变了。”沐钰儿多嘴说了一句。
唐不言咳嗽一声,伸手放下帘子:“上来。”
沐钰儿眨了眨眼,扭头去看瑾微。
瑾微早早就放下踩凳,可见主仆两人一早就开始等人了。
沐钰儿上了马车,洛阳的春日还带着寒意,可马车内还是生满了火炉,一入内就有些闷热。
她熟门熟路找了个位置坐好,顺手找个带着寒意的暗格,把郫筒酒塞了进去。
“这酒酿的时候温度要高一些,贴近春日的温度,但酿好了就要温度低一些,我之前都是放在井水中的,我给你放进暗格里免得闷坏了。”
唐不言只是看着她熟练的动作。
两人各自无言,沐钰儿看着唐不言黑漆漆的眼珠,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马车内暖洋洋的,可唐不言依旧毛裘披身,脸上发白,只听他咳嗽一声,声音沙哑说道:“听说昨日你来寻我,母亲不知缘由替我把你挡了回去。”
唐不言这样子一看就病得不轻,唐夫人把人挡下情有可原。
沐钰儿理解点点头:‘我们昨日在安然桥大风车的位置找到几个尸块,找不到太多线索,菲菲那边验尸想要蒸尸,但一直找不到家属,本想问你签一个单子。”
唐不言点头:“让陈仵作验吧,我过几日来签单子。”
沐钰儿没想到他答应地这么爽快,脸上露出笑来。
“太子殿下把事情与你说了?”唐不言眼尾看到她顿时开心起来的样子,不由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回正事。
沐钰儿点头,试探问道:“我听说是唐阁佬建议的?”
“是我如此建议阿耶的。”唐不言眉心微蹙,像是强忍着不舒服。
沐钰儿忙不迭给人掀了点帘子。
唐不言顺势看过来。
“车内太闷,对呼吸也不好,不如通通风。”她沉默片刻,忍不住多说一句,“堵不如疏,严严实实得保护未必是好的。”
一阵阵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却也带走喉咙间的挥之不去的沙哑。
“殿下处境司直想来也知道一二。”他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所以此人务必尽早找到。”
沐钰儿点头。
若是上位者权重,东宫势必微弱,此消彼长,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我有一事不明。”沐钰儿乖乖举手问道。
唐不言睨了那手掌,最后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微微颔首,示意她直接开口。
“鲁寂进宫就是讲经,人不见了那就再换一个。”她不解问道,“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看殿下似乎格外紧张害怕。”
唐不言侧首看她,冷不丁问道:“我若是答应给你一百两银子,事到临头,又变卦说只给你十匹绸缎,你可会生气?”
沐钰儿认真想了想,最后眉心狠狠皱起,握拳气愤说道:“太过分了!大骗子!”
唐不言嘴角微微扬起,随后身形微动,整个人越发窝进身后蓬松绵软的大氅中,淡淡说道:“此事与之同理,陛下和殿下本就关系平淡,且陛下金口玉言以下,东宫承旨而出,可事到临头,东宫突然把鲁寂换下不说,鲁寂经学出众的名声已经入了圣耳,殿下去哪里再去找比他还要出众的人送入宫中。”
沐钰儿愣愣地看着他,不解说道:“可,就换个人讲学而已?十匹绸缎卖了不是也有将近一百银子。”
“可陛下听得重来就不是佛经。”唐不言看着那双懵懂的瞳仁,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一怔。
“双章兄弟权势在滔天,也不过是媚宠之人。”唐不言口气极为平淡,“可世人避之不及,是为何。”
“因为……陛、下。”沐钰儿声音倏地变轻。
“陛下是再借双章的手敲打……东宫!?”沐钰儿大惊,“这是为何?”
唐不言收回视线,眉宇间显出几分倦色,靠在车壁上,声音都虚弱了几分。
“姜家若是权势大消,你觉得是谁最为受益。”唐不言半阖着眼,淡淡点拨着。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东宫?梁王和太子早已不容水火,梁王颓势,确实是太子受益。”
她话锋一顿,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脸上露出紧张之色:“陛下是觉得科举舞弊案是太子指使的。”
毕竟科举舞弊案如今最高也只杀了一个礼部的侍郎,世人都道是陛下打算对梁王网开一面。
可如今看来,陛下高抬贵手的是……太子!
“真的是太子?”沐钰儿犹豫问道,脑海中蓦地回想起太子殿下那张愁苦惊惧的脸。
唐不言伸手揉了揉额头,雪白的额头顿时被掐出红痕。
“此事确实与殿下无关。”唐不言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位鲁寂就是扬州人,文明元年第六十九名进士,本没有入东宫的资格,可偏偏殿下圣历元年入住东宫后,亲自点他入宫尹府,这些年来对他也颇为照顾。”
沐钰儿把这事在脑海中回味了一下,蓦地问道:“那为何还要敲打殿下?难道……”
她倒吸一口冷气:“陛下不信!?”
唐不言抬眸看她。
一时间不知道惊叹于她的敏锐还是无奈于她的迟钝。
“那瑾微不是白挨打了。”沐钰儿小声抱怨道。
唐不言蹙眉:“你怎么知道?”
“殿下说的,还说你还跪了两个时辰,直接病倒了,惊动了太医。”沐钰儿老实说道,“陛下都罚你了,是觉得你包庇太子吗?还是觉得你事情办的不好?”
唐不言放下手,淡淡说道:“办事不利。”
“那说明殿下是认可此事是结了了的。”沐钰儿不解,“那为何还抓着那位鲁寂不放?”
唐不言扭头盯着窗布上的光晕沉默。
沐钰儿自言自语:“所以科举案到底谁是主谋,陛下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双翼平衡,讲经的人到底是谁她也不在意,她要的不过是……两边各自安分一些。”
唐不言抬眸看她。
“懂了,这就去把那个鲁寂找出来。”沐钰儿眨巴眼,“要是他被人姜家,或者双章兄弟绑架了,更甚至被其他人杀了,这可如何是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沐钰儿点头。
“郎君,到了。”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外传来瑾微的声音。
沐钰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突然惊讶说道:“平黄观,来这里做什么?”
“司直打算正大光明上鲁家门?”唐不言平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前脚刚进,后脚千牛卫就要请你入宫了。”
沐钰儿不服气:“自然不是,我本来打算翻高墙上去的。”
唐不言咳嗽一声,呵斥道:“偷偷摸摸,不成体统。”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沐钰儿抱臂,不悦质问着。
“你不是说紫薇道人南市闻名吗?”唐不言拢了拢披风,那双黑如宝石的眼珠静静地看着她,“更衣吧。”
唐不言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莫名的磨耳,听的人耳朵痒痒的。
“紫薇真人。”
作者有话说:
狱案之重,不敢萌一毫慢易之心——宋慈说哒!
37 ? 银老案 ◇
◎装神◎
马车停在一家道观前。
黑底金字的平黄观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嘶, 这道观……”沐钰儿站在门口犹豫。
“怎么样?没进过吧。”瑾微抱臂,得意说道,“这可是我家夫人资助的女冠道, 洛阳城内数一数二,里面的道长性格温和,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可不是骗子。”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呐呐说道:“确实是真才实学, 温和也不一定吧。”
瑾微莫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警觉问道:“你不会得罪过这里的人吧?”
沐钰儿眨眼,一脸无辜。
“呵, 你这人闯祸的本事真的是洛阳排的上名的。”瑾微瞬间无语,随口问着, “得罪谁了?”
“应该是……”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庵主吧?”
瑾微倒吸一口气。
“如何得罪的?”
“就是口头上理论了几日, 没有分出……”
沐钰儿还未说完,大门就被一个小沙弥打开。
小沙弥还没看到那辆马车, 就和台阶的沐钰儿来了个四目相对, 随后立刻惊恐大叫起来:“师父师傅,紫薇道人又来砸场子了。”
沐钰儿躲到瑾微身后。
小沙弥喊来人, 这才发现外面还有人, 还是认识的人。
“瑾微施主。”她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 耳朵微红行礼。
瑾微看着面前一团乱局,不由对沐钰儿惹事的本事叹为观止。
“清心寡欲的出家人都能被你惹出火气来。”他拧眉,“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论道而已。”沐钰儿躲在别人身后, 理直气壮说道, “她们说不过我。”
“分明是你强词夺理。”小沙弥口齿伶俐反驳着。
沐钰儿慢悠悠说道:“怎么能是强词夺理呢, 早就说过若是真的出世,何苦整日戒律森严,警醒于心,人若多在自苦,有如何称得上出世,再说了出家人贪嗔痴慢疑都改去除,你们怎么见了我还生气了。”
瑾微乍一听,竟觉得有些破道理。
就在此时,车壁上传来一声敲打声。
瑾微连忙回神,板着脸说道:“不说这些了,今日郎君是有要事的,你们快带她更衣,不要耽误郎君大事。”
说话间,平黄观的主持走了出来,眉眼苍老,眉眼出的皱纹耷拉着,此刻抬眸,见了沐钰儿,拂尘一甩,抱拳行礼:“紫薇真人,福生无量天尊。”
沐钰儿同样抱拳执礼:“自水道长,福生无量天尊。”
“不敢耽误郎君大事,真人这边请。”自水道长伸手请人入内。
唐不言在车内听着外面热闹了好一阵子,见终于安静下来,不由摇了摇头。
沐钰儿性格跳脱,却并非无礼之人,能让平黄观如此严正以待,看来紫薇真人之名看来确实响亮。
唐不言咳嗽几声,半歪着身子,靠在影囊上,闭眼小憩。
马车闷热,可他身上却一阵接一阵的恶寒,一张脸越发冰白,只是脸上看不出任何异色。
鲁寂失踪看似小事,却牵一发而动全身,剑指东宫,不得不让人警惕。
他惯会忍耐,昨日才能起身,听闻此事,便强撑着身体查办此事。
大概两炷香的时间,大门再一次打开,外面再一次热闹起来。
听着平黄观的关门声显然送客极快,半点面子也不给。
“沐司直这般打扮起来,还有几分人模人样,怎么还这么不受人待见啊。”瑾微看着自台阶下走下来的人,挑刺说着。
“你家郎君待见我就行,毕竟还要一起共事呢,再说若是再办不好,岂不是又要让您老挨打了。”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只是听着不太好心。
瑾微大怒:“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把证词拖着不给,哪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你家郎君也不是很多事情没与我说。”沐钰儿反唇相讥。
瑾微气极:“你,你这人好……”
“我好坏,好无礼,好倒打一耙是不是。”沐钰儿接过他的话,皱了皱鼻子,故意拖长调子,慢慢悠悠地挑衅着,“可你家郎君很需要我呢。”
“还要我帮他找人呢。”
“还要喝我做的酒呢。”
唐不言自沐钰儿得意的挑衅中睁眼,伸手揉了揉额头,敲了敲车壁,提醒两人该上车了。
瑾微和沐钰儿听到动静,偃旗息鼓,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下回再战的杀气。
沐钰儿上了马车,唐不言抬眸扫去。
只见沐钰儿头戴金箔制成的莲花簪冠,内着天蓝色小衣,下着同色长裙,小袖衣束入裙腰中,外穿对襟雪色道袍,下穿皮质远游履,衣摆领口皆绣着精致的云烟纹,端庄大气,颇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如何。”沐钰儿张臂,得意问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嗯。”
“平黄观什么都好,就是每次出门讲经衣服都是花里胡哨的。”沐钰儿小心翼翼摸了摸袍子,“我之前去摆摊都穿最简单的黄袍,若是坏了岂不是要赔钱。”
唐不言歪靠在影囊上,随口说道:“这是阿娘资助的道观,不必担心。”
沐钰儿这才开心笑起来:“少卿大气!”
唐不言难得没有讽刺,沐钰儿不由看过去,见他靠在影囊上面无表情地闭眼小憩。
“你不舒服?”沐钰儿为他倒了一盏热茶,“若是不舒服,等会到鲁府我自己下去就行。”
“你进不去。”唐不言低声说道,“外面都是人。”
沐钰儿不解,等马车刚在鲁府门口停下,这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鲁府外面这条街到处都是暗哨。
“怎么回事?”沐钰儿放下帘子,大惊。
唐不言嘴角微微弯起,却看不出笑意:“落井下石之人自来就数不胜数。”
“那你等会怎么和我一起入内。”沐钰儿不解问道,“若是发现唐三郎也掺和其中,我瞧着也不太好。”
“不必下车。”唐不言淡淡说着,却又不明说这是何意。
沐钰儿:“?”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是为什么这般说了。
因为全程只要瑾微露面。
只见那辆外表普通的马车停在鲁家大门前。
瑾微快速给自己带了一个八字胡子,这才下来敲门。
紧闭的大门被打开,露出一张老仆的脸。
“贵人是?”老仆目光扫过大街,最后落在那辆马车上,谨慎问道。
瑾微脆生生说道:“我家女冠今日经过贵府,见贵府头顶乌云密布,邪佞重生,恐有大祸,真人入道十年,如今正记挂在平黄道中修仙问道,平日里斩妖除魔,抓邪去佞,今日掐指一算,与贵府有缘,愿为主家分忧解难,特让仆来敲门。”
沐钰儿听着瑾微脆生生的胡说八道,笑说着:“你这小仆撒谎都不带磕巴的。”
她笑着,却突然被人点了点肩膀。
沐钰儿不解扭头。
唐不言依旧靠在一侧闭眼小憩,手指却有眼一般,为她掀起半边车帘,正好露了半截日光来车内。
“原来是平黄观的道人。”管家惊疑不定,下意识把目光落在马车上,正好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说话。”唐不言低声说道。
沐钰儿立马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贫道乃平黄观紫薇道人。”
声音清亮平和,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领口的金丝在日光下如灯烛荧荧,端得上精丽非常。
话音刚落,那半扇车帘应声放下,瞬间挡去所有人的视线。
肃然起敬,庄严肃穆的气氛顿时被渲染起来了。
管家有些犹豫。
“你这老仆好不知道好歹,我家紫薇真人在南市闻名,乃是最厉害的道人,贵府如今阴气蒙面,邪魅凶煞,分明是主家有难,真人好心,你却推诿不理。”
管家大惊,看向那马车的目光顿时恭敬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小丫鬟悄然而来,在管家耳边低语了片刻。
“这……”管家眼波微动,点了点头,随后侧了侧身子,“道长不妨入内说话,快进快进。”
管家让人开了正门,放下门槛,亲自牵马入内。
瑾微目光在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身上一扫而过,随后驾着马车,慢慢悠悠入了鲁家大门。
沐钰儿坐在车内,斜眼看他:“少卿装神弄鬼的本事一流啊。”
唐不言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就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并不搭理沐钰儿。
沐钰儿摸了摸袖子,又从中拿出黄符,自来熟掏出笔墨,随后趴在案桌上窸窸窣窣写着。
唐不言睁眼,正看到她在鬼画符,动作极快,眨眼时间就写好一张,放在嘴边吹干墨迹,随后放在一侧。
唐不言:“……”
“这是做什么?”他问。
沐钰儿漫不经心说道:“演戏演像一点,这东西到时候让他们烧一下,贴一下,免得被人发现不对。”
“你们道家还能这么随意画符。”唐不言眉尖一动。
“谁说是胡乱写的。”沐钰儿大怒,“这是平安符,我会写的,我学过的!平日里买三文钱一张的!”
唐不言伸手,冰白的手捏着那张黄符放在自己面前仔细观摩着。
手指秀白如玉,黄符字迹潦草。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抽回黄符,顺手用糕点盘压着。
——气死,这么一比,确实有点拿不出手了。
“你为何学过这个?”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画符的动作慢了下来,随口说道:“以前家里隔壁住了一个游方道士,跟着道士学的,道士还说我有慧根呢,还说我命中有大劫,只要我出家才能平安,可把张叔吓坏了,见了那道士就没好脸色。”
她颇为得意地走了皱鼻子,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唐不言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顾家不管你?”
沐钰儿写符的手一顿,随后便有些心疼地说道:“浪费一张黄纸了。”
唐不言见她小心翼翼把黄符叠起来,放在另一侧。
“管的啊。”她漫不经心说着,“顾叔对我挺好的。”
“我自己不要的。”她露出一笑,显得几分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稚气来。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她,最后移开视线。
沐钰儿是顾英的私生女之事在洛阳并不算秘密,想当初顾英若是没被旧事牵连,如今还是顾家头一等的郎君,哪怕有个私生女也会得到精致的照料。
锦衣华服,翠翘珠碧,这性子,也该是个张扬的小娘子。
马车停了下来。
沐钰儿把写好的黄符猛地吹了几口,羡慕说道:“这个墨真好,干的真快。”
她把黄符对折放进暗兜里,然后好奇地掀开车帘到处打量着。
马车竟然直接进了内院。
“不会是认出我们了吗?”沐钰儿见状嘟囔着。
果不其然,马车另一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是唐少卿吗?”
沐钰儿立马跟小猫儿一样,翻个身,立马扭头掀开另外一边车帘,一掀开就和一双红肿的眼对了上去。
那人大概没想到车内真的有一个俏丽的小娘子,也吓得愣在原处。
沐钰儿眨巴着眼,立马正色,一本正经地做了一个稽首礼。
“您是?”中年妇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惊疑问道。
沐钰儿正准备说话,又冷不丁看到自己袖口的道纹,一时间有些纠结,扭头去看唐不言,眉心紧皱:“我该怎么介绍自己。”
唐不言见她滚圆的大眼睛,懵懂天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手痒,可只是借着起身的动作,直接越过她走了出去。
“她是阿娘观中的一个道士,也懂一些寻人之法,掐算极准,可以帮您找到鲁令史。”马车外唐不言温和说着。
这人瞧着高冷疏离,可一旦垂首与人温和说话,就像高高在上的神佛降临人间,简直是无往不利,想来没有人可以不被他哄骗。
“原来如此。”鲁夫人松了一口气,“去岁意外得知平黄观乃是唐家资助的道观,刚听丫鬟说有平黄观的女冠来,就想着是不是,是不是殿下……还没忘记我夫君。”
鲁夫人哽咽着,泣不成声的说着。
“鲁令史才学出众,如今失踪十几日,殿下自然担忧,但今日确实是这位道长掐算出来的。”唐不言三五推做二,把一切甩到沐钰儿头上。
沐钰儿万万没想到唐不言撒起谎来,连着磕巴都不打的。
她心中如此想着,但还是借着时机,乖乖下了马车,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站在唐不言身后又行了一礼。
鲁夫人也跟着福身回礼。
“是妾身失态了。”鲁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诸位进屋说话吧。”
沐钰儿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瑾微则上前扶着郎君。
“唐少卿这边请。”鲁夫人带人去了内院正堂的暖间。
沐钰儿跟在身后,抬眸打量着整个内院布局。
整个鲁府采光虽一般,但布置得格外精巧雅致,处处可见的小心思,一簇簇的花和修竹随处可见,偌大的厅堂并无遮挡,一眼望到头,干干净净,一看便是主人花了心思的。
鲁夫人颇有眼力见,见唐不言脸色冰白,心知唐家这位小郎君体弱,还特意多生了几个炭盆。
“有劳。”瑾微脸上露出笑来,点头致谢。
“不敢。”鲁夫人请人坐了上方,这才在右边陪坐,“府中之前放了不少人离开,但还是怕人多嘴杂,惊扰到唐少卿,是以不敢让丫鬟们上茶,还请郎君恕罪。”
“不碍事。”唐不言颔首,再一次安抚着,“夫人不必心急,您仔细说说鲁令史当日的事情,好让这位真人寻人。”
他指了指沐钰儿。
沐钰儿立马高深莫测端着架子,站着他身侧。
鲁夫人一直慌乱的心,在唐不言一而再地镇定安抚下,终于安静下来,只是激动地看着沐钰儿:“当真可以寻人?”
沐钰儿眉眼低垂,故作淡定说道:“还需夫人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鲁夫人眼底泛着泪痕,双手紧握,“我夫君,夫君一定是平安无事的。”
沐钰儿盯着她悲伤的眉宇,突然眉尖一动,用拂尘戳了戳唐不言的后背。
拂尘颇尖,戳在春裳上带着一点刺痛,唐不言身形微动,变换了姿势,顺便避开了这只爪子。
沐钰儿立马不高兴地轻哼一声。
“还请夫人把当日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一下。”唐不言自然听到那动静,嘴角微微抿起,咳嗽一声,温和说道。
鲁夫人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妾身最后一次见夫君,是在清明前一夜,也就是三月初四,其实那夜也并未有任何特别,夫君当日在东宫为殿下讲学,直到子时才匆匆回来,第二日天不亮就走了,说是宫尹府事务繁忙,这也是常事,所以妾身便为夫君整理好衣服和早食,谁知就出门净个手的功夫,夫君就走了,连着早食都没带。”
“如此着急,可有说过是何事?”唐不言问。
“没有。”鲁夫人摇头,“夫君很少与妾身谈论公务。”
“那鲁令史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唐不言问,眼角微动,就看沐钰儿已经自己寻了一个左边的位置跟着坐了下来,掏出熟悉的笔和字,窸窸窣窣地划拉着。
唐不言收回视线,捏了捏指骨。
幸好鲁夫人还沉溺在悲伤中,并无发现不妥之处,只是沉默片刻摇摇头。
“没有,我家夫君沉默寡言,我们虽成婚多年,但一直……”鲁夫人轻咬唇角,随后僵硬转移话题,“夫君不爱说话,妾身,妾身真的不知。”
唐不言沉吟片刻,眸光微垂,随后又问道。“鲁令史最后一次出东宫的长随能否见一下。”
鲁夫人点头,随后为难说道:“那长随样貌丑陋,还请少卿和道长多多包涵。”
沐钰儿不解:“长随不是一般都是跟着外出的,为何选一个容貌丑陋的。”
“这是郎君自己选的,那长随虽长相不堪,可性格很好,郎君很喜欢,且出门在外也不过是驾驾马车,搬搬东西,不用见人。”鲁夫人温柔解释着。
说话间,一个穿着灰褐色的长随低着头走了进来。
他身高六尺上下,肩膀极宽,显得人格外消瘦,露出的一双手手指极长,但到处都是红疮。
沐钰儿盯着他的脸看,脸色黝黑,右脸脸颊竟是被火烫伤的痕迹,坑坑洼洼,乍一看格外吓人。
“奴拜见夫人,各位贵人。”那人跪了行礼,声音沙哑难听。
“行风,你来说说最后一次见郎君的情形。”鲁夫人温和安抚,“不必害怕,实话实说即可。”
行风低头,整个人躲在阴影处。
“三月初四,奴驾车在东宫门口角落处等大郎,直到子时郎君才上马车。”他声音有种嘶声力竭的衰弱,“三月初五,也就是清明当日,郎君出门却没有叫奴,奴也是后来才知道郎君独自一人出门了。”
沐钰儿问道:“初四日那夜,你接上郎君,可有说什么?”
行风摇头:“郎君不爱说话。”
沐钰儿扬眉。
这是她第三次听到别人对鲁寂的评价是不爱说话了。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失踪往往是最难找的,这代表他留给别人的信息非常少。
“你那日接上郎君的事,仔仔细细再说一遍。”沐钰儿问。
行风在阴暗处的身形动了动:“那日郎君出门已经子时,那时已经下了雨,郎君自嘉福门出来,并未撑伞,只是带着帽子,大氅下摆都是泥,他见了奴也不说话,只是神色匆匆上了马车,奴回府后马车直接进入后院,郎君并未回房休息,直接去了书房,奴住在外院,给郎君打好水,便回去休息了。”
唐不言扭头去看鲁夫人:“鲁令史当日住在书房?”
鲁夫人点头:“当日郎君确实住在书房,有时候回家晚了,妾身每日睡得不安稳,他便不回打扰,只是住在书房。”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鲁夫人问道,“若是没有便让行风回去吧。”
唐不言去看沐钰儿,沐钰儿摇了摇头。
行风很快便躬身后退,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府中当日可还有其他人与鲁令史说过话?”唐不言问。
鲁夫人摇头:“不曾,郎君进了书房,我们便不能去打扰。”
沐钰儿盯着纸上关于鲁寂的信息,皱了皱眉。
——沉默寡言、作息规律。
这样的人往往意味着无害,可一旦失踪就像泥牛入海,很难找到踪迹。
“鲁令史回家后最喜欢呆在哪里?”唐不言见状,又问道。
“书房。”鲁夫人低声说道,“有时休沐一呆便是一整天。”
“那我们可以去看看吗?”唐不言状似随口问道。
鲁夫人蹙眉,警惕起来:“这,这有关吗?”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撑着额头,一副虚弱的样子。
沐钰儿立马严肃接了过去:“自然有关,人之气息是散乱各处的,夫人不仅要说,若是最好,还是带贫道去看一番,捕捉到一丝踪迹都是能成的。”
鲁夫人半信半疑。
“夫人切莫不信。”沐钰儿眉眼低垂,“人的命数除了先天便是后天,后天锻造一部分来自于日常熟悉的地方,譬如寝卧,贫道掐指一算,夫人不喜屏风是否?”
鲁夫人惊讶,连连点头:“正是。”
“夫人是否日常休息,是否总觉得屏风那影子落下来,有些害怕。”
鲁夫人更加惊讶,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好几次丫鬟们的影子投射到屏风上,还吓了妾身一跳。”
沐钰儿颔首,越发高深低语:“这就是后天命数中的风水。”
唐不言自垂颈中微微抬眸,看她一本正经,装神弄鬼的模样。
“这,这如何是好。”鲁夫人深信不疑,着急追问道,“没了屏风,睡觉却不安稳,人来人往也都看的闹心,可有了屏风却又实在可怕。”
沐钰儿抬起右手,掐算片刻,嘴里念念有词:“贫道看鲁府朝向坐东朝西,有些阴,可是,凶宅。”
鲁夫人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大步上前一步。
沐钰儿吓得整个人下意识往后倒去。
唐不言也惊得放下手,紧盯着沐钰儿。
——不会露馅了吧!
两人心底齐刷刷想着。
“正是如此。”鲁夫人激动握着她的手。
沐钰儿僵硬地被人握紧手心,像一只被吓得爪子硬邦邦的小猫儿。
“某看鲁家装扮还算富裕,怎么买了个凶宅。”唐不言忍笑,出声拉回鲁夫人的注意力。
鲁夫人叹气:“一开始妾身也是不知的,这房子是夫君入选东宫后自己定下的,因为是凶宅,便宜出售,加上安业坊在内坊,上下点卯,出入东宫也算方便,夫君与妾身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妾身和夫君是少年夫妻,自诩从未做过半分错事,这才买下来的。”
沐钰儿眨眨眼,找回声音,借故掐算的动作,抽回手:“凶宅,对,是个凶宅,风水不好,不知夫人的寝具是如何安放。”
“朝西,因为这间院子好生奇怪,只有靠西有窗户,这才如此安置。”
沐钰儿点头,一本正经说道:“阴对阴自然如此,屋子的朝向已经更改不得,夫人不妨把寝具朝南安置,把屋内的花草统统撤走,在朝西的地方摆上屏风即可破此阴。”
鲁夫人似信非信点头:“真的可以破解。”
沐钰儿信心满满点头:“自然可以,若是不行,夫人尽管上唐府敲门。”
她夸下海口,大胆甩锅,但还是下意识朝着唐不言看去。
正巧,唐不言恰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沐钰儿得意地皱了皱鼻子,随后话锋一转,故作为难说道:“那书房?”
“若是如此。”鲁夫人咬牙,“那便去看看,往日书房夫君是不准我们踏入的,里面的书都是他格外珍惜收藏的珍品,就连丫鬟打扫都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能收拾,平日里若是有人不小心闯入,都是直接赶出府的。”
沐钰儿扬了扬眉。
“若是真的能找回夫君,这顿骂也算值了。”鲁夫人咬牙,“春香,把我的钥匙拿来。”
一个穿着浅绿色衣服,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匆匆入内,低头行礼,随后递上腰间的钥匙。
“走吧。”鲁夫人起身说道。
沐钰儿也跟着起身,走了几步,又觉得后脑勺痒,下意识扭头,便看到唐不言正慢吞吞起身,慢条斯理系着披风带子。
“我的小祖宗,你在干嘛。”沐钰儿龇牙,上前一步,利索给他系好带子,“怎么连个披风都不会啊。”
唐不言斜眼看她。
“司规……”他咳嗽一声,云淡风轻说着。
沐钰儿立马弯腰弓背,扶着他的手臂:“少卿这边走。”
唐不言盯着那截手臂,嘴角弯起,笼着袖子,淡淡说道:“看过来了。”
沐钰儿收了脸上的谄媚之色,一本正经地敛容,跟在唐不言身后端正走路。
鲁夫人站在花廊下有些尴尬说道:“妾身太过着急,竟忘记照顾郎君身体了。”
“不碍事。”唐不言和气说着。
沐钰儿在背后撇嘴。
——小雪人怎么还有两幅面孔!
“夫人爱好种花?”唐不言走在游廊下,看着廊檐垂落下来的细碎繁盛的蔷薇花,顺手抚开,又看着花园花团锦簇的百花,随口问道。
“妾身是绍兴人,这些都是从家乡带来的种子,郎君见笑了。”鲁夫人谦虚着。
“这樱花瞧着年轮也有一些了。”唐不言看向庭院正中那株枝叶繁茂旺盛的樱花树,“想来若是四月开花,必定是花繁艳丽,满树烂漫。”
鲁夫人看着那樱花树笑了起来:“这是院子本来就有的,原先都要死了,夫君格外喜欢,花了好大力气才种活了,后来听园艺说,这叫重瓣白樱,去年盛开的时候,花枝团簇,如云似霞,极为壮观,就跟花海一般,妾身对妆容之事稍有心得,去年还特意办了赏樱宴,做了诸多唇脂面脂给诸位夫人呢。”
“这些花确实种的很好。”沐钰儿看着垂落在自己面前的蔷薇,惊讶说着,“花期也早一些。”
鲁夫人笑说着:“本以为这些花都种不活,不曾想这院子虽阴气重,但种花却是中一个活一个。”
唐不言含笑点头:“许是夫人手艺好。”
鲁夫人看着唐不言嘴角浅笑,下意识红了脸颊,移开视线。
沐钰儿大惊,连忙咳嗽一声。
——咱北阙办案不流行出卖美色。
她伸手戳了戳唐不言的后背,用气音提醒着:“注意点!”
唐不言捏着指骨,盯着鲁夫人头顶的步摇,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
鲁寂的书房就在正厅右侧,距离不远,是所有屋子采光最好的,房门一打开就能看到靠墙两面墙上立着一排排放满书的架子,屋内窗明几净,一架小立座屏挡在西北处,隐隐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张打理干净的软塌。
沐钰儿踱步到书案前,右侧的窗户若是打开大概就能看到花园里热闹的花景。
案桌格外整齐,一本半开的田横传奇话本半开放在书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
“你家郎君喜欢看,传奇话本?”沐钰儿扬了扬眉。
鲁夫人上前看着那本半开的书本,这本书明显是街边淘出来的旧书,边角都破了,书页黄朴朴的,封皮上大写的田横传奇四个字龙飞凤舞,说不好还是写书人自己写上去的。
“我家郎君看书很杂,许是他最近从南市淘回来的册子。”她说。
沐钰儿有些心痒,她最喜欢看传奇话本了。
“介意我翻一下吗?”她故作高深的问道。
鲁夫人点头:“道人请。”
沐钰儿立马抓着书本看了起来,一看便更加惊讶了:“这是文明元年的本子,已经停笔的一枝梅写的,珍惜绝本。”
鲁夫人激动问道:“都说古物上都附着阴气,是不是这样就可以算到我夫君在哪了?”
唐不言也看了过来。
沐钰儿捏着话本的手一僵,随后咳嗽一声:“这东西确实属阴,说起来,你家郎君很喜欢旧物,在府外可有旧宅。”
鲁夫人失望摇头:“我们都是外乡人,自从夫君中举后这些年便一直住在这里,这些年郎君只担了令史一职,月俸有限,也无法置办其他别产。”
沐钰儿恋恋不舍放下话本,在屋内转了一圈,这间屋子太过干净了,连着一张废弃的纸张也都找不到。
“这屋子打扫过?”唐不言问。
“半个月打算一次,本来再过两天也该再打扫一次的。”鲁夫人解释着,“若是夫君在书房休息过,第二日等夫君回来就会打扫一遍,但后来夫君失踪,书房便一直没人打扫。”
沐钰儿仰头看着高高的书架:“这书架这么高,平日里如何拿书?我看屋内也没有踩架。”
鲁夫人摇头。
“鲁令史可有别的爱好。”唐不言又问。
鲁夫人摇头。
“鲁令史出门前那日穿什么颜色的衣物?”沐钰儿站在墙边,摸着粗糙的墙壁。“这墙皮都裂开了,为什么不修补一下。”
“夫君不让。”鲁夫人为难说道,“夫君出门那日穿的是靛青色的袍子,袖口用的是樱花纹,簪子是我在必品阁的的樱花簪,帕子上也有我专门修的樱花,我夫君常常站在樱花树下独酌,我为他备下的物件里便有很多樱花样式。”
她见女冠道人慢条斯理地在屋内闲逛,着急问着:“我夫君在哪,真人可有眉目?”
“鲁令史这几日心神不宁,经常靠在窗边看花,还曾大醉吐过一场,是不是?”沐钰儿站在屋子正中高深莫测说道。
鲁夫人脸色微变,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正是。”
唐不言看着窗台上还未擦拭干净的一些秽物残渣,又抬眸看她一本正经忽悠人。
“你夫君八字为金木,今年恰好为水年。”沐钰儿一手捏着那本话本,一手高深莫测地掐了掐手指,“震卦为木,且受克,你夫君暂时安全,情况却不好。”
唐不言蹙眉看了过来。
鲁夫人脸色大变,身形摇摇欲坠:“不好,如何不好?那他现在在哪里?”
“那就要贫道回观中细细卜算了。”沐钰儿行礼说道。
鲁夫人正准备上前仔细询问,却听身后的唐不言低声说道,也阻了她最后要说的话:“道长出观都有时间限制,时间到了,也该回去了。”
“正是。”沐钰儿溜达到唐不言背后,拉着他做挡箭牌,顺手把那本话本塞到袖子里,脸色沉着冷静。
鲁夫人并未发现她的小动作,只好哽咽说道:“我夫君的事情就拜托道长了。”
沐钰儿点头,熟门熟路地掏出一叠黄纸:“大门,各处小门记得贴上一张,夫人若是整日做噩梦,可以把这黄符挂在樱花树上,驱邪避利,无量天尊庇护诸位。”
鲁夫人双眼通红地接了过去:“是,多谢道长。”
沐钰儿唇齿上下一碰,说着吉祥话,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天官赐福,百无禁忌,鲁令史会平安回来的。”
“多谢道长赐福。”鲁夫人行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丫鬟春香端着被红布盖着的托盘走了上来,沐钰儿眼睛一亮,瞧那小丫鬟端托盘的手都绷得紧紧的,一看便是大钱。
她下意识打算接过。
后背被人扯了一下。
“观中不收私银。”唐不言的声音冷冷淡淡,就先一把刀瞬间止住了某人的动作。
沐钰儿倏地回神,伸出去的手不得不别别扭扭做了一个稽首姿势。
“贫道无欲无求,不收俗家礼。”
——我的钱!我的银子!
沐钰儿跟在她后面,垂头丧气上了马车。
“司直见了钱便这般挪不开腿了。”唐不言见她还这般失落,小脑袋耷拉着,可怜兮兮地扣着道袍上的花纹,颇为不解。
沐钰儿焉哒哒说着:“这世上自然有淡泊钱财的人,但显然不是我。”
唐不言敲了敲案几。
沐钰儿不悦抬眸,警惕说道:“我不听王八念经的。”
唐不言坐在软绵绵的马车上,依旧腰背挺直,闻言扬眉,意味深长:“你就是这般与上峰说话。”
沐钰儿和他面面相觑,猛地回过神来,顿时大惊。
唐不言见她受惊的模样,慢条斯理说道:“之前三千字的检讨。”
沐钰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手忙脚乱把边角捋平,心虚说道:“这衣服有些紧,给塞坏了,之前我可以誊抄过的,还用茶盏熨过。”
她眼巴巴解释着:“之前明明好好的!”
唐不言伸手接了过去。
“我数过了,三千零一,一点字也没少。”沐钰儿凑过来强调着,端茶送水,格外殷勤。
一水的狗爬字,龙飞凤舞,若不是有纸张框着它们,只怕眨眼就能跑出去。
“……聆听少卿指导,心感愧疚,自觉行事略有偏差……”
唐不言竟然一字一字念了出来,声音悦耳动听,吐字清晰自然。
沐钰儿却是听得尴尬到头皮发麻,手中捏着那盏茶发出咯吱声响,脑海中在直接‘茶盏扑过去,大不了不干了’,还是‘堵住他的嘴,让他有话好好说’间犹豫。
“个人的字迹最能代表一个人的性格。”唐不言踩着她爆发的一个点,话锋一转,淡淡说道,“司直行事放纵,不拘小节,单从字上就能看出一二,鲁寂的字帖某有幸看过几张。”
沐钰儿就像一个被人极限牵扯着的风筝,体验了一把高飞急冲,直到风筝落地还没清醒过来,所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唐不言见她眉心紧皱没回过神的样子,便顺手把检讨信一点点塞回她手心。
冰冷的手指不经意擦过虎口,细腻柔软。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脑海中蓦地响起第一次见面时,不经意触摸到的那截手腕,当真是如玉似雪,润泽冰凉。
她突然一本正经推开唐不言的手。
“咱北阙是正经衙门。”她下意识解释着。
唐不言也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蹙眉反问:“如何正经?”
沐钰儿盯着他的那张脸,嘴角喏动片刻:“不好说。”
“文不成武不就,大白天上值时间聚众吃铜炉锅的那种不好说吗?”唐不言摸着指骨,慢条斯理反问着,“若是寻常衙门,这种日常玩忽职守,可是要直接罢免的。”
沐钰儿立刻柳眉倒竖:“少卿怎么还人身攻击,再说了咱北阙是没生意,有事都是很认真的。”
“司直还听某说话吗?”唐不言先一步岔开话题。
沐钰儿这才勉强想起他之前的话,板着脸问道:“他的字如何?”
“规规矩矩,近乎刻板。”唐不言点评着。
沐钰儿点头:“这倒也符合众人对他的评价。”
唐不言拢了拢袖子,微微靠到另一侧的隐囊上,先一步偃旗息鼓:“鲁家走了一圈可有头绪?”
沐钰儿也不好咄咄逼人追问,只好把检讨信随手团成一团塞进兜里,板着脸说道:“鲁夫人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道姑是蔑称,男女都要称呼道长,真人。
38 ? 银老案 ◇
◎蒸尸◎
一个人失踪不见, 撇开寻仇,那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最有可疑,尤其是这人沉默规矩, 从不与人结仇,却在上值路上失踪,他家里人确实一问三不知,实在太过可疑。
唐不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说来听听。”
沐钰儿沉吟片刻, 自怀中掏出写满字的册子, 顺手捞了一盏茶润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太多问题了。”
唐不言眸光在那瓷白杯子扫了一眼,最后落在她龙飞凤舞的本子上。
“首先这是一个凶宅。”沐钰儿伸手, 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这条街是安业坊的主街乌衣巷, 近半数都是罪邸,想来少卿也是知道原因的。”
唐不言点头。
“厉太子一案牵连前朝数百官吏, 直接赐死之人不尽其数,更别说有些府邸畏惧陛下圣威, 直接动手杀人的。”
沐钰儿说话脆生生的, 就像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带着前程往事的唏嘘。
“有家中父辈不忍杀子投诚的, 但也不敢视而不见, 只好人送到当时还未迁都的洛阳来, 人数竟然占了乌衣巷半条街之多。”
沐钰儿叹气,声音随之低沉,颇为惋惜。
“这些年轻人自此被关在这条小巷中不见天日, 直到载初元年, 陛下迁都洛阳, 这些人不可能再一次转移回长安,所以一夜时间,乌衣巷哀嚎遍地,血流成河。”
唐不言抬眸看她,不辨喜怒地说道:“司直去说书也能赚个满钵。”
沐钰儿暗自撇嘴,嘴角一挑,讥讽着:“这些名门望族嘴上说着仁义道德,杀人投诚却是毫不手软。”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随后握拳咳嗽一声,冰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红血色。
“好长一段时间乌衣巷都没人敢住进来,那一年这一片的屋子也都是折半价出售的。”沐钰儿扼腕。
“奈何当时我太小了,兜里也没钱,不然就可以住这里的,又在内坊,距离皇城也近,东西也多,当时一百两就能买到一进小院了。”
“你不怕。”唐不言看着她懊悔的模样,“听说这条街当年夜间莫名啼哭多日,里长带人查了数次都找不到原因,直到洛阳尹请了佛道各三位名师做法三天三夜,这才止了这种怪响。”
沐钰儿歪头,神色似笑非笑:“哭几声怎么了,我要是这么倒霉,我每天都想哭呢。”
当年厉太子事件,牵连权贵不计其数,年级最小的不过十六岁,惊艳绝伦的白鹿四子死其三,世人无不惋惜,却又不敢出声,任由岁月洪流掩盖着斑驳血迹。
唐不言看她,警告道:“慎言。”
沐钰儿哦了一声,从回旧话:“鲁寂这屋子是成为东宫属官之后才买的,他一个现太子官吏,买了一个受前太子波及的府邸,是不是太不会做人了点。”
“若是他买之前也不知呢。”唐不言淡淡说,“毕竟一座府邸不便宜,且迁都后内坊的房子别说凶宅了,便是鬼宅都跟着水涨船高,这样一座三进宅邸至少要两千两。”
沐钰儿比划了一下手指:“一千八百两。”
唐不言看她。
“听牙行说这一条街是当年血流的最多的,当年白鹿四子之一的黎家二房长子就是在这里被人囚禁十年,随后被黎家人亲自绞杀的。”沐钰儿身形前倾,神秘兮兮说着。
“这一带怨气最凶了,常常会有闹鬼传闻,时不时就会有人半夜撞鬼传闻,少卿知道被勒死的人会怎么样吗?”
沐钰儿声音压低,悄悄靠近他,木着一张脸恐吓道:“脸色青白,舌头吐出来,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比如……这样!”
沐钰儿突然扮了一个鬼脸,猛地靠近唐不言。
唐不言眨了眨眼,盯着那双离得极近的滚圆大眼睛,骤热的呼吸不经意落在鼻尖,微醺的香味冷不丁出现。
酒曲淡淡的香味,似乎能在空气中发酵,带着熏人的醉意。
唐不言垂眸,盯着垂落在自己面前的红色发带,鲜红耀眼,鬼使神差伸手替她送回肩后。
那一瞬间,马车安静地连呼吸都停了下来,可鼻尖上的滚烫的气息却又清晰可见。
唐不言一直缓慢跳动的心脏因为那股热气竟猛地跳动片刻。
他不由蹙了蹙眉。
沐钰儿见他不但害怕,反而开始皱眉,顿时龇了龇牙。
气氛有些尴尬。
沐钰儿没想到唐不言胆子还挺大,这么猛地一下竟然没吓到人,只好遗憾坐回去。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垂眸,捏着食指的骨节,淡淡说着:“司直若是想去街头卖艺可以直说。”
“没有的事情,就是想和少卿讨论一下这里确实很凶。”沐钰儿垂头丧气,怂巴巴说着,“无心之过,无心之过。”
“然后呢?”唐不言警告看了她一眼,“再胡闹,三百遍司规还是辞职,司直怕是要选一样了。”
沐钰儿动了动屁.股,坐回到门边的位置,这才低眉顺眼,安安分分说道:“还有就是鲁夫人似乎,不太伤心。”
唐不言脑海中浮现出鲁夫人那双通红的眼睛。
“为何这般说。”
“她说她和鲁寂关系不错,可鲁寂消失不见,她虽不着粉黛,衣裳朴素,但那种焦虑……恩爱多年的夫君消失十多日,那种憔悴是很难遮掩的。”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我上一次见这么不憔悴的夫人,还是那位夫人和夫君感情不和,夫君出门找有妇之夫偷晴,结果被姘头的夫君齐齐砍死,夫君死了那日,她还笑了呢,如今鲁寂消失至少十日,生死不明,可鲁夫人,还能看出一点神采。”
“而且,她看你甚至脸红了。”沐钰儿盯着唐不言,桀桀一笑,“说明人家注意力根本不在鲁寂身上,少卿一笑,她就看见了。”
唐不言抬眸,淡淡说道:“三百遍司规。”
沐钰儿大惊:“我不过是陈述事实,少卿怎么恼羞成怒了。”
“继续。”唐不言垂眸,敲了敲茶几。
沐钰儿委屈,但不敢再继续胡扯,唯恐三百最后被自己这张嘴加到三千。
“鲁寂能买一千八百两的宅子,怎么也算是小富人家,想来也不会自己叠被子,鲁夫人说今日还没进来打扫过,但屏风后的被褥却是整整齐齐的,可见当夜鲁寂并没有躺在那边休息。”
“墙壁上有勾丝,是靛青色的。”沐钰儿不知从哪里掏出帕子,帕子打开就是一条长长靛青色勾丝,“不是在书桌手肘靠着的附近,在靠窗的墙上发现的。”
沐钰儿比划两个手指:“两个可能。”
“第一,鲁家的案桌是靠墙的,若是鲁寂当时在找东西,朝服袖子宽大,若是他在慌忙中抽拉柜子,很有可能会被粗糙的墙皮勾上,右侧的每个柜子都是上锁的,等我入夜摸进来看看到底有什么。”
沐钰儿很快又做了一个依靠的姿势:“我还发现窗户边沿格外干净,还有没有擦拭干净的呕吐物,若是当时鲁寂站一会靠在窗边,袖口自然垂落也会勾破衣服。”
“靠在窗边做什么?”唐不言问。
“谁知道,大概赏花,我看了一下,那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那樱花。”沐钰儿挠了挠下巴,“读书人就是有一些怪脾气的。”
“不过这两个都不能解释,他当夜一夜未睡到底在书房做了什么。”沐钰儿说,“对了殿下说鲁寂戌时结束课程的,怎么会子时才出东宫,中间两个时辰,他去哪了?”
“宜春殿在内殿,宫尹府在崇文馆边上,两者距离走路不超过三刻钟,便是鲁寂从宜春殿回到崇文馆放书,再出宫,也不该超过半个时辰。”
沐钰儿点头:“鲁寂是在上值的路上失踪的,从他家乌衣巷出去就能出坊,安业坊就在玄武大道右侧,他直接走大道经过修文、尚善就可以到达通玄桥,上了通玄桥就踏入皇宫地界,千牛卫遍地都是,人总该不会在这里失踪不见的。”
唐不言点头:“人不曾踏入千牛卫所在范围。”
沐钰儿话锋一转,靠近他,压低声音淡淡说道:“你觉得若是有人仗着有千牛卫掩护,在皇宫千牛卫的眼皮子底下把人绑走,有可能吗?”
唐不言垂眸看她,直接说道:“你怀疑谁有这样的能力?”
沐钰儿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慢吞吞说道:“听说双章兄弟格外……受宠。”
唐不言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沐钰儿立刻扬了扬眉。
“菟丝纤柔,长风无根。”他淡淡说着。
沐钰儿却意味深长说道:“菟丝侵密,长松难挡。”
唐不言蹙眉。
“张叔以前捡过一株菟丝花,结果这花长得又快又密,不仅把张叔辛辛苦苦种的杏树缠死了,还把隔壁牛鼻子老道的桃树给弄死了,气得老道大呼不吉利,连夜搬家了。”沐钰儿笑眯眯说道。
“你瞧,你们这些人看不上的东西,也是可以杀人的。”
唐不言神色凝重:“这事我会再去核查一遍。”
沐钰儿满意点头,坐回原处:“安业坊到通玄桥的那条路,我也会仔细过一遍。”
“司直还有其他问题吗?”唐不言咳嗽一声,颧骨泛上微微红意。
“说起来今日听鲁夫人所言,她和鲁寂成婚多年,府中似乎并没有子嗣?”沐钰儿摸了摸下巴,“鲁寂如今也该四十了吧。”
“二十八岁高中文明元年进士,现在应该四十有六。”唐不言显然来之前对鲁寂有过简单的了解。
“可鲁夫人瞧着只有三十出头的模样!”沐钰儿大惊。
唐不言咳嗽一声,低声说道:“她只比鲁书令小三岁,听闻这位鲁夫人极会保养,是洛阳高门内闺中的上宾,如今洛阳最流行的百露春就是鲁夫人秘制,就连千秋公主都召见过。”
沐钰儿觉得有点耳熟,仔细想了想才倒吸一口冷气:“梁菲买的春香阁蔷薇露的不就是它的仿品。”
唐不言点头。
“这般厉害,百露春可不便宜,两百文一两呢,那应该很有钱才是!”沐钰儿更加惊讶,“怪不得那红托盘至少一百两银子,那她说自己在外面没有别业是真是假。”
“至少夫妻两人名下确实没有任何别业。”唐不言捏着指骨,反问着,“你为何说鲁寂现在暂时安全,只是情况不好。”
沐钰儿抱臂,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听过殿下和鲁夫人对鲁寂的评价,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唐不言沉默片刻:“沉默,低调,不爱说话,规规矩矩。”
沐钰儿点头,手指点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发生凶杀案,无非三种情况,钱、权、色,少卿认可吗?”
唐不言点头。
“鲁寂四十多岁还不曾有所出,却依旧没有纳妾,可见夫妻两人确实还颇为恩爱,并无他人插足,少年夫妻走到这一步,利益极深,不会轻易背叛对方。”沐钰儿在色字上面点了点。
“所以因为感情纠纷杀人的可能性不大,且感情纠纷极容易冲动,很难一击必中,我们常见的捉奸在床,闹出人命,大部分都是秘密谋划,心存杀意的,鲁寂要是活着,三日时间爬也爬到我们面前了。”
唐不言点头:“鲁家夫妻恩爱在洛阳也算出名,鲁夫人二十多年无所出,鲁寂坚决不纳妾,实属罕见。”
“剩下来便是权。”沐钰儿眨眼,不甚恭敬地说道。
“一个小小令史,从六品下官吏,东宫如今……也算不上权势滔天,宫尹府内部想来竞争并不激烈,洛阳建春门砸块砖,都能砸到几个高门大户沾亲带故的纨绔,且鲁寂也并非洛阳本地人,夫人也是绍兴人,在洛阳根基不深,因为他手上的权杀人,很难说得通。”
“宫尹府内部还算和谐,里面大都是殿下的心腹,这些年随着殿下起伏上下,还算忠心,也不会因为这些蝇头小利打破脑袋。”
“那就是外面的权?”沐钰儿手指一顿,转了一个弯,写下‘三’字。
“少卿觉得是这位的缘故?”
唐不言抹去那个水渍,垂颈,自一侧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上的茶水。
“这位如今韬光养晦,对外除梁王一党并没有任何利益纠纷。”唐不言手中的帕子微微一顿,“退一万步说,三日后真的交不出人,最多不过是被陛下呵斥,说到底无关痛痒。”
沐钰儿点头,冷不丁问道:“所以为什么是他!”
“双章提议鲁寂入宫,总该是有点理由的吧。”沐钰儿手指点在茶几,“就像殿下当初在一众才学出众的进士中选了名不经传的鲁寂。”
唐不言抬眸看她,一双眼睛似石寒泉流,溪深苍雪,冷沁沁的。
沐钰儿并不躲闪,反而半个身子前倾。
“少卿一定也觉得奇怪。”她皱了皱鼻子,嘴角小小的酒窝,显出几分坦荡的试探,“不论如何,这样的目的一定不会直接把鲁寂杀了,杀一个人容易,可太不值得了,人活着才有更大的价值。”
唐不言看着她灿若琉璃的眸子,那眸子极亮,倒映着他的模样,莫名显出几分女郎特有的天真。
“那若是因为钱呢?”唐不言移开视线,把目光落在茶几上用茶水写成的‘钱’字上,“鲁夫人算起来也是格外富裕的。”
那字龙飞凤舞,即将干涸。
“我本来觉得鲁夫人应该没钱,但听少卿所言,那应该确实有些钱财。”沐钰儿手指绕着发带,随口说道。
“别看百露春贵,买的人可不少,如今这种香料管用分红是五五开,我瞧着这位鲁夫人每年应该会有至少三千的收益。”
唐不言看着那三根笔直竖起的手指,眸光微动:“所以鲁寂的失踪为何不能跟钱有关?”
“自然也有可能,但我觉得可能不大,这样鲁寂的性格,这样的背景,能跟钱扯上关系无非就是被人绑架,勒索钱财,可绑匪现在都没有来信,而且就算真的只是被绑架了,现在钱没到位,那就很难撕票。”
沐钰儿抱臂,神采飞扬说道:“这是我也想到了,所以只要鲁家一有动静,我们的人马上就会知道。”
唐不言差咳嗽一声,伸手去够茶盏,才发现扑了一个空。
沐钰儿殷勤地倒了一盏茶递过来。
唐不言看着那白瓷茶杯不动弹。
沐钰儿疑惑地眨眨眼,手指贴了帖杯壁:“茶还是热的。”
唐不言抿唇,伸手接过茶盏,却没有喝下,只是放在手心摩挲着:“因为你给鲁夫人的那几道符?”
沐钰儿闻言,顿时得意起来:“贴了我的符,北阙的暗线会格外注意这家,若是鲁夫人真的心神混乱,把符挂到树上就是说明事态严重,暗哨们会入户注意动静,防止出事,更别说有人送信什么的,当场就把人逮住!”
唐不言手指摩挲着杯壁:“原来如此,北阙私底下似乎有很多这样的交流方式,那日你在羊汤摊钱,对着老板用中指敲了三个,老板就走了,似乎也是暗语,还有那日,你当着我的面和那个三只手说话,似乎也说了好几句暗语。”
沐钰儿被糕点呛了一下,用力锤了一下胸口,惊诧说道:“咳咳,你怎么知道?”
唐不言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嘴角微微扬起:“不知,只是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怪异,后来某仔细观察你和南市暗哨间的互动,相比较当日在宣教坊,某被人误导了方向时意外发现,暗哨对暗哨的交流似乎更加直接一些,但你似乎具有统领性,动作更少,只靠眼神和言语就能完成一系列的指示。”
沐钰儿大为吃惊地看着他,随后喃喃自语:“你是怪物吗?这样也能发现,还是北阙的暗号太明显了。”
“不明显,非常……有趣,只是目光如炬是办案的基本要求。”唐不言颔首,波澜不惊地说道。
沐钰儿估摸了一下,最后还是简单解释道:“北阙确实有一套独立的暗语和标记,方便交流,也为了隐藏自己。”
她没有细说,唐不言也没有多问。
“原是如此。”唐不言颔首,“你的黄符他们怎么认识,我瞧着字和寻常道士一般……龙飞凤舞。”
“是黄纸,黄纸用的是厚木浆,有我们特制的香气,这样的黄纸就是说明可以入户,普通黄纸就是紧盯的意思,若是我符上有特定的字符,比如定就是要当夜就入户勘察的,比如安就是我正常买卖的符。”
“好生精妙的一套体系。”唐不言叹为观止,“北阙能在陛下手中多年,确实有自己的生存本事。”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越发得意,若是有尾巴,大概能翘上天:“当然。”
“已经未时末刻了。”唐不言见状,嘴角抿出笑来,随后扫了一眼角落里的更香,“司直打算回北阙还是直接回家?”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眼睛瞟了瞟新上司,在直接翘班回家,还是会北阙装模作样到点下班间犹豫。
唐不言像是察觉到她的犹豫,慢条斯理说道:“三百遍司规,你可以早些回家抄。”
沐钰儿挣扎:“北阙之前没有司规的。”
唐不言自一侧暗格中抽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字,和颜悦色推到她面前:“现在有了。”
沐钰儿看着上面端端正正,字迹好看到完全可以裱起来的字,眼前一黑。
“三十条。”唐不言说,“我们说好要做这个交易,那所有规矩都改立起来。”
沐钰儿拎着那张纸,心痛到无法呼吸:“所以少卿打算那我杀鸡儆猴。”
“北阙情况复杂,你不想去掉小孩和老人,自然就要有别的打算。”唐不言笼着袖子,淡淡说道,“大周孩童六岁启蒙,陈安生几岁了。”
“六岁了。”沐钰儿小声说道,“等入秋了就打算送去读书的。”
“送去那里?”唐不言问。
“就淳风坊的立身书院,那个夫子古板严肃,但学问好,心眼也不坏。”沐钰儿解释道,“我找了好久的私塾的。”
“陈安生脾气如何?”唐不言又问。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有些小脾气吧。”
“你可曾想过她和普通孩子不一样?”唐不言声音微微放柔。
沐钰儿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那总要读书的。”
“那为何不自己办个私塾。”唐不言语不惊人死不休。
沐钰儿大惊:“我们哪来的钱?”
“倒是自然会有,此事我已有打算,北阙的孩子与往常孩子不同,自小接触的人也不一样,学坏的风险很高,也很容易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不如安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纠正起来也容易。”
唐不言显然深思熟虑过,“而且陈安生是女孩,现在看不出来,等再大写,瞒不住的。”
“你知道他是女孩子!”沐钰儿大惊。
唐不言拧眉,无奈说道:“我不该知道吗,你们对她和几个男孩子明显不同,而且她长得颇为秀气,自然能看出是小女郎,还有北阙两个腿脚有伤,一个眼睛有伤,一个右臂有伤,都是之前在办案子中手上的,如今被你养着,只在北阙做一些杂活,也有些可惜。”
沐钰儿眸光微动,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位唐三郎一般。
“你都知道?”她看着唐不言的眼睛,眉心皱起。
“去户部调了档案,这几日在家看了一遍。”唐不言平静说道,“这些人为何不训练起来,各有战斗力,扬长避短,也好弥补北阙人手不足的空缺。”
沐钰儿垂头,丧气说道:“说得好听,可去哪里找人教啊。”
唐不言侧首,不解问道:“你这般厉害,难道也教不了。”
沐钰儿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说道:“就是太厉害了,我以前跟着师父学武功,都是一遍过的,张一王新都要学好久,所以我没法……”
一样东西,聪明的人看一样就了如指掌,一般的人要学习一日,笨的人要学习三日,但不代表聪明的人可以去教笨的人。
会学和会教本就是两码事。
同样被人誉为‘神童’的唐不言了解点头:“此事不急,等鲁寂找到了,再为他们寻个师傅。”
沐钰儿眨眼,开口问道:“你不是就来北阙镀金的吗,怎么这么上心。”
“既然答应司直要替司直保全北阙,自然尽心竭力。”唐不言把手中的茶盏放回案几上,“回去休息吧。”
沐钰儿手肘撑在茶几上,撑着下巴看着唐不言:“唐少卿,你人真不错。”
唐不言一抬眸便看到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那我的三百遍司规……”
唐不言收回视线,冷漠无情:“再多说一个字就再多抄一边。”
沐钰儿立马正襟危坐,一脸哀怨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移开视线,疲惫地闭上眼。
他大病初愈,今日奔波许久,好不容易放下一点心神,在绵软晃悠的马车上,一只手靠着凭几,撑着额头,闭眼小憩。
一只随意搭在身上,用银丝锁边的衣袖安静垂落下来,衣摆上洛阳最时兴的绣法,用翠色的孔雀翎借着金丝绣入绸缎内,栩栩如生的鸟儿错落有致,印染上的百花逐金针羽毛悄然绽放,低调奢华却又贵气繁琐。
沐钰儿盯着那花纹在心底折算一会儿价格,最后百无聊赖地趴在茶几上开始龙飞凤舞地抄写司规,尖锐的芦苇笔在宣纸上被人大开大合地比划着,落在坚硬的梨花木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马车走在悠悠达达的午后,日光绵长,连着空气都散去寒意,逐渐温热起来,草长莺飞,春日融融,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隔着车帘传了进来。
日暖人语,风中隐隐混着酒香还有袖间常年累月的药香,唐不言紧绷多日的意识逐渐散去。
陷入睡梦中,他在朦胧间看到一根鲜红的发带。
—— ——
翠鸟惊叫,炊烟四起。
“别吵,我家郎君在睡觉呢!”瑾微压低嗓音的声音借着风送了进来,随后是树叶凌乱晃动的声音。
——有人在打枝驱鸟。
唐不言自小憩中倏地惊醒。
“你睡醒啦!”一个笑眯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声音闷在耳朵,听得不太真切,唐不言揉了揉额头,大概睡得有些深,还有些不知事的迷糊。
沐钰儿正一手糕点一手芦苇笔,姿态潇洒地游龙走蛇,恰恰抬头,真好和一双还带着睡意不曾散去水意的眼撞了个正着。
那双漆黑的眸光借着半寸夕阳西下的昏黄日光敛着满目春色,绝色霜雪,神明乍现。
沐钰儿呼吸一怔,手中的糕点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
唐不言下意识皱了皱眉,清醒过来,目光往下移去,就看到一大块油脂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沐钰儿回神,把那张抄了一半的司规连同糕点一起裹起来,塞进自己的袖子里,讪讪笑着,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
“司直怎么还在这里?”他开口,声音沙哑。
沐钰儿垂眸,手忙脚乱收拾着桌子上凌乱的纸张,纸张顺势还掉落在唐不言脚下。
“郎君。”马车外,瑾微听到动静,连忙压低声音问道,“醒了吗?”
唐不言懒懒嗯了一声。
帘子被小心掀开一角,瑾微的脑袋探了进来,一脸惊喜:“郎君好久没有睡这么沉了。”
沐钰儿借着收拾的姿势,悄悄抬眸看去。
两人自见面起,这个唐家三郎便带着教尺一般的端正矜贵,言行举止挑不出半点错来,可如今那张精致俊秀的冰白脸颊,却带着来不及散去的倦气和……神明跌入人间的迷茫。
只这一眼,沐钰儿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下。
“马上就要敲暮鼓了,今日多谢司直了。”瑾微和颜悦色说着。
沐钰儿胡乱把纸张随意叠在一起,七零八碎,含含糊糊说道:“小事。”
唐不言蹙眉,去看瑾微。
“本来早早就到大盘街了,谁知道司直正准备起身离开,您就皱眉,睡不安稳的样子,司直心好,就索性一直陪着郎君了。”瑾微一脸开心,“郎君这一觉醒来,精气神都好了许多呢。”
唐不言错愕。
沐钰儿故作无所谓地拍着马屁:“小事小事,上司睡得好才是大事。”
她眼角看到还有一张写好的卷子落在唐不言脚下,在‘算了算了,再抄一张’还是‘要抄好久,少一张是一张’中徘徊。
“你……多谢司直。”唐不言注意到她的眼神,顺势坐直身子,伸手替她捡了起来,递了过去。
冰白修长的手指轻飘飘地捏着那张墨团横飞的纸张,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沐钰儿那这张丢人现眼的纸团成一团,直接压在最底下。
“行了,我也该回家吃饭了。”沐钰儿抱着纸,头也不回地跳下马车,“明天见。”
唐不言看着晃动的车帘,还有视线中一闪而过,那根耀眼鲜红的发带。
“张叔,我回来啦!”不远处,传来沐钰儿哐哐敲门的声音。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露出一张衰老慈爱的脸庞。
“是三娘回来了啊。”
——原来她行三。
唐不言听着外面的动静,捏着指尖,冷不丁想道。
大门再一次关上。
安静的大盘街偶有小孩欢喜的笑声,家家户户开门的动静,还有袅袅炊烟在夕阳日照下被蒙上人间鲜活的气息。
“郎君。”瑾微低声唤了一声。
唐不言回神。
“她毕竟是女子,那些话不准再说了。”唐不言咳嗽一声,低声说道。
瑾微一怔,也知刚才自己太激动说错话了,认错道:“是仆无状了。”
“回家吧。”他神色倦倦说道。
他好久没睡过这么深的觉了,一觉醒来都有些懒洋洋的感觉。
“是。”马车再一次动了起来。
沐钰儿坐在门边拨着豆角,耳尖地听到马车滴答离去的声音,手指微动,一颗脆生生的豆角就被她捏碎了。
“三娘可是累了。”张叔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担忧问道。
沐钰儿摇头,顺手把打算偷吃的奶黄拨走:“没呢,就是在想晚上要吃什么,有点想吃春卷了,芥菜还有吗,做个芥菜春卷,再调一点肉馅,裹上饼皮上锅蒸,再弄一些酱料沾沾,对了酱瓜也可以拿出来吃了。”
张叔笑了起来:“那便吃芥菜猪肉春卷,去岁腌制的酱王瓜想来也能吃了。”
沐钰儿笑起来,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三娘刚才下来的那辆马车是谁的。”张叔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瞧着颇为富贵,在树下停了许久,若不是车辕上一直有仆人坐着,还以为是有人丢了马车呢。”
沐钰儿一把薅起奶黄的后脖颈,不高兴地嚷嚷着:“张叔,奶黄一只小猫猫可以吃豆角皮吗,快教训他!”
奶黄四肢垂落,一双滚圆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沐钰儿,嘴里死死咬着从她指缝间叼出来的翠绿壳子。
张叔见她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只是笑着和稀泥:“蔬菜瓜果该是能吃的,但毕竟和我们不一样,少吃一些吧,奶黄还小呢,最是淘气的时候。”
他从水井边站了起来:“三娘带他去玩吧,一整日没见您了,想来也想得很,紫电整天在马厩睡觉,三娘何时带他出去踏踏青,免得憋坏了。”
沐钰儿揉着奶黄的软乎乎的小脑袋,认真想了想:“过几日吧,现在手边有一个案子,等结束了,我就带您,还有紫电奶黄,一起去城外踏青,听说城外相国寺附近的樱花开的很漂亮,到时候我们去看看。”
张叔看着她笑,眼尾堆满皱纹,温柔说道:“好。”
—— ——
沐钰儿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北阙把任务分配出去,陈菲菲高高兴兴去准备蒸尸的工具。
这几日都是阴天,倒春寒的冷风不减反增,春日暖阳迟迟不来。
沐钰儿背着手溜到到二进院看陈菲菲验尸。
一进二进院就看到西跨院里热闹极了,原来是任叔正带着几人在地上挖土坑。
“反正都是尸块,扔在一起不是也可以蒸熟的嘛?”陈安生也拿着小铁锹碎碎念着。
陈菲菲抱臂站在廊檐下,面无表情说道:“谁叫你来的,给我回去背书,下半年开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也不嫌丢脸。”
“就是。”独臂的吕平安把人提溜走,“小孩子去读书,掺和什么。”
陈安生不服气:“小孩怎么了,我又不怕,我不想读书,我也想跟菲姐一样学验尸,给死人说话。”
任叔笑着摇了摇头:“傻孩子,年纪小就说傻话,读书好啊,读书是最好的。”
“我一个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陈安生不高兴地皱眉,一张小脸并未有六岁小孩的天真,“我才不要读书,我想要和老大菲姐一样。”
“和我一样做什么,抢我饭碗吗。”陈菲菲不耐说道,“吕嫂带她回去读书,我以前是不读书吗,我是没钱读书,王八蛋,一点也不珍惜小钰儿的苦心,走走走。”
陈安生被人连着教训,立马红了眼睛。
吕婶心疼,连忙上前牵着她的手:“囡囡乖,我们去找小昭玩。”
沐钰儿眯眼看着陈安生,脑海中冷不丁响起唐不言的话。
——北阙的孩子与往常孩子不同。
唐不言竟然这么早就察觉出来了!
吕婶牵着陈安生刚踏上游廊,就看到沐钰儿正抱臂靠在红柱上。
陈安生见了她,嘴巴憋得更加厉害了,偏又板着小脸不说话。
“嗐,小孩子脾气。”吕婶笑,心疼地把人抱起来,“不好意思呢。”
沐钰儿也跟着笑,自怀中掏出一颗桃花糖,塞进陈安生嘴里,捏了捏她的小脸:“去玩吧。”
陈安生嘴里吃了糖,却转眼抱着吕婶的脖子仰头大哭起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西苑的人立刻看了过来,陈菲菲见状,不由站直身子。
“菲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沐钰儿看着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慢悠悠说道,“等会小昭看见了,你这个大姐姐可就丢脸了。”
陈安生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抽抽搭搭地把脸埋进吕婶脖子里。
“南市这几日来了戏班子,吕婶你带几个小孩出去玩吧。”沐钰儿掏出十几个铜钱塞进陈安生手里,“照顾好弟弟妹妹。”
陈安生趴着不动,却悄悄握紧她的手指。
吕婶看着心都软了:“不用司直的钱,我这里有呢。”
沐钰儿安抚好陈安生这个小哭包,这才慢条斯理地来到西跨院。
院中一侧已经挖好二尺多深,七尺宽的深坑,任叔开始带人搬柴填进去。
塞柴火也是有讲究的,不能把最后放尸体的地方占着了,但也不能烧不热这个大坑,是以任叔作为资深做饭人,架柴颇有心得,几个三角形的柴火堆放在几个夹角处,其余则是各自靠在墙角,确保火堆能升起来。
“我只就见你师傅弄过,你真的会吗?”沐钰儿抱臂溜达过来,不信任地说着。
陈菲菲翻了个大白眼:“给陈安生那个小混蛋找场子是不是,欠挨刀是不是,给我一边去。”
沐钰儿莫名挨了一顿骂,摸了摸鼻子,只好退到一侧,看着陈菲菲点火热坑。
今日风大,柴加了两遍这才才烧到陈菲菲满意的温度。
只见她掀起裙子,自己直接跳入坑内。
她在坑底铺上赶紧的白布,随后把早已准备好的尸块一点点摆上去,只好再用白布严严实实盖着,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已经热的满头大汗。
“我来吧。”沐钰儿见状,出声说道,“你等会还要验尸呢。”
陈菲菲摇头,眼睛还盯着那尸块,时不时用手探一下:“你不知道温度。”
沐钰儿知她谈及验尸的事情,原则性很强,不容更改,便只好站在坑边看着。
大概一炷香后,陈菲菲的手再一次探上白布,这一次眼睛一亮:“好了,快帮忙抬上去。”
坑边等着的人早早拎着布条四周,直接把尸块抬了上去。
沐钰儿伸手把陈菲菲拉了上来。
“发什么邪火。”沐钰儿捏着她的手,把人提溜上来,“陈安生就这个脾气,你还对我发火。”
陈菲菲睨了她一眼:“我早说小孩子不宜放在北阙,心都呆野了。”
“这也不是没地方住吗?”沐钰儿好脾气地笑了笑。
陈菲菲拍了拍她的手臂:“这事过几日再和你算账,别耽误我干活。”
沐钰儿让到一侧,看着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酒和醋,一点点调试比例,最后在用裁好的纸,一张张浸湿,最后在贴在已经有些发黑的尸块上。
众人屏息看着,那十来块尸块大小各异,陈菲菲动作却很快,眼睛一扫就能量出大小,赶在尸体的温度褪下前,把所有的尸快都贴上纸张。
“这要等多久?”沐钰儿问。
“不知道,看天气吧。”陈菲菲仰头看了眼天色,蹙眉,“感觉马上就要下雨了,空气潮湿得很。”
“若是温度降下来了,还能再蒸一次吗?”任叔问。
陈菲菲摇头:“这天气又冷又潮,尸体已经要腐烂了,若是小钰儿的签单是明天拿来的,便也蒸不了了。”
众人忧心忡忡。
“你们都走吧,这里留小钰儿一个人就够了。”相比较其他人的担忧,陈菲菲反而有些心大,把自己的摇椅拖了出来,开始躺着休息等结果。
沐钰儿对任叔等人点了点头:“辛苦了,去外面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一行人离开东跨院,沐钰儿则坐在栏杆上陪着她一起等着。
“我在温柔坊的那个老房子不如让几个小的搬过去。”陈菲菲冷不丁说道。
沐钰儿抬眸:“没人照顾,当时放在北阙也是因为想着就近照顾,吕叔任叔固然可以一起搬过去照顾他们,但他们身上也有伤,也不方便。”
陈菲菲沉默。
“唐不言说他打算在北阙附近办一个学校。”沐钰儿说。
陈菲菲睁眼:“你信?”
沐钰儿歪了歪头:“感觉唐不言为人还算君子。”
“这些世家高门哪来的君子。”陈菲菲木着脸说道,“你师父怎么死的,我师父怎么死的,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沐钰儿沉默。
“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陈菲菲起身淡淡说道,“唐不言便是再好,也和我们不一样。”
陈菲菲说完就不再说话,只是蹲下.身来探了探尸体上的温度。
“成了。”她低声说道。
沐钰儿也跟着跃下柱子,走到白布前:“有痕迹出来吗?”
陈菲菲一张张掀开布,前几张全都没有任何痕迹。
“尸体被风车分尸的,分得太干净利索了。”陈菲菲解释着,“体内的血液还没有在尸体上沉淀,就猝不及防全都被流血殆尽,根本来不及留下痕迹。”
女尸身上一点痕迹也没有。
沐钰儿心中一沉。
陈菲菲并不气馁,反而开始掀男尸身上的白纸,前几张依旧毫无信息。
两人把目光落在倒数第二张的白纸上,这是一块半截右小腿,若是一个人被绑,脚踝处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
沐钰儿的呼吸不由放缓。
陈菲菲大拇指和食指抿了抿,随后小心翼翼掀开最后一张。
沐钰儿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紧盯着那张白纸。
白纸还带着湿润,黏在尸块上,被陈菲菲的手指轻轻捻了起来,一点点往后掀开,苍白中带着一些乌黑的表皮是尸体日渐腐烂的模样。
纸张快掀到尾的时候,只见一道淡淡的乌黑痕迹浮现在有些发黑的表面上。
陈菲菲手指一顿,吐出一口长气来:“今天总算没白忙活。”
沐钰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这人是被人捆着丢下水的。”
“对,你看这个痕迹有些粗,应该是麻绳这类的。”陈菲菲说,“但痕迹上没有挣扎的痕迹,一条线笔直,说明人是被迷晕,捆绑起来,再被扔入水中的。”
“被人迷晕后,人会格外重,凶手不可能一个人背两具尸体出门的,所以当夜抛尸一定是有马车的。”沐钰儿沉声说道。
“抛尸的话两个可能性,一个是从上游抛下来,一个就是直接扔在风车附近。”陈菲菲掀开最后一张脚上的白布,并没有太大的收获。
“上游是紫薇宫东宫和曲园。”沐钰儿沉默,“那里寻常马车禁止通行。”
“所以是直接从大风车附近扔下来的。”陈菲菲扬眉,“那边金吾卫不是巡防很严密吗?一辆马车大大咧咧经过,难道就没人发现。”
“唐不言的马车若是出街,金吾卫就不会查。”沐钰儿冷不丁说道。
陈菲菲抬头看她。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沐钰儿盯着那具男性尸块,“但我的先去问问那个人的身高体重。”
“司直,门口有一个人来认尸!”门口,看门的吕平安面色怪异,快步走来说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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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 银老案 ◇
◎胎记◎
沐钰儿和陈菲菲对视一眼。
“谁?”沐钰儿直起身子, 惊讶说道,“消息传得这么快吗?这么快就有人出来认尸了。”
吕平安站在拱门处,面色古怪:“便是前几日司直叫我们去找的那位名叫鲁寂的府中人。”
沐钰儿心中咯噔一下。
“这人不是跑了吗?”陈菲菲低头看着那具男尸, 神色惊疑不定。
“跑的那个人不是他。”沐钰儿捏着手指,沉声说道。
“我们的公告只说了身高体重,大致遇害的时间,信息不算多。”吕平安低声说道, “但那位夫人说出了男尸腰间的那块花纹, 大小还不差。”
一般这种情况,认尸成功的可能性格外大。
“所以他没跑?他死了!”陈菲菲大惊。
沐钰儿眉间紧皱,脑海中所有与他有关的画面快速闪过, 最后浮现出太子殿下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他一定还在。”
“有人利用我们对这人的不了解,打了一个时间差。”沐钰儿喃喃说道, “只是到底是谁利用这一点。”
陈菲菲不解:“什么意思?”
“唐不言叫我找的人是……一个贵人府中丢失的人,此事不宜声张, 所以有人利用了这一点,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沐钰儿冷声说道, “哪有这般巧的事情, 我们正在找鲁寂,就有一个和他面容七八分相似的人正巧撞到我们手上。”
“天下巧合之事, 都是巧而为之的。”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
陈菲菲眉心紧皱:“那人死了, 你这个事情不就办砸了。”
“那人引进来吗?” 吕平安也跟着担忧问着。
沐钰儿慢悠悠走上去, 点头:“带进来吧。”
吕平安点头,让过一侧。
“是谁来了?”沐钰儿随口问道。
“说是鲁家夫人。”
沐钰儿脚步一顿。
“怎么了?”吕平安不解问道。
沐钰儿捏着刀柄好一会儿,这才转头, 无辜说道:“那我不能去见她了。”
“为何?”
沐钰儿慢吞吞说道:“昨日刚去她家装神弄鬼了。”
鲁夫人原名袁沉敏, 被两个小丫鬟搀扶着入了内。
陈菲菲把尸块分成两具, 各自盖上白布,见了站都站不稳的鲁夫人,例行公事地询问道:“这位夫人来认领哪一具尸体。”
二进院子的西跨院一直作为陈菲菲验尸的地方,为了保持空旷向阳,整个院子只在角落种了几棵高冠大树,院内皆是空荡荡的,如今右侧地面还有一个大坑,边上还两具尸体,怎么看都觉得莫名阴森。
袁成敏若不是有人扶着,再一看到那两句被白布盖着的尸体时,只怕当场就走不动路了。
“我家夫人要认领是我家大郎的尸体,名叫鲁寂。”还是她身侧的丫鬟春香抖着嗓子说道。
陈菲菲看了她一眼,点头,指了指右边的尸体,委婉说道:“因为尸体是在慈惠坊的大风车边上找到的,所以……尸体并不完整。”
话音刚落,就看到袁成敏红肿的双眼留下眼泪来:“我家仆人见布告上说有一具身高体重都和大郎极为相似的……他的腰间有一朵红色樱花的胎记,是,是有吗?”
陈菲菲点头:“腰后侧却有一块类似桃花的花纹,一寸大小。”
袁成敏闻言,身子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陈菲菲显然很有经验,不慌不忙地让人扶着到一侧石凳上坐下,然后让吕平安去东小间倒了一盏茶。
“你确定要看吗?”陈菲菲安静地看着她,一身大红色的石榴裙在树荫照耀下笼着斑驳影子,显得高深莫测,鬼魅阴森。
袁成敏盯着那一道道晃荡的阴影,唇角颤抖,好一会儿才说道:“看,看,要看的,若只是,只是相似的花纹呢。”
她自欺欺人地说着,陈菲菲见状,点了点头。
“那便起身吧。”她把手臂递了过去。
鲁夫人失神地看着那截小臂,大红色的窄袖,吉祥流云纹细细缀在袖间。
她伸手,颤颤巍巍的扶了上去。
两人来到那具白布盖着的尸块前。
陈菲菲对着吕平安点点头,吕平安这才动手掀开白布。
微微有些发黑的尸块便赤.裸裸暴露在天光下,大小不一,不成人形。
袁成敏一眼就看到正中那块樱花形状的胎记,虽带着暗淡的灰色,可模样大小却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一幕足以令她心神激荡。
“夫君。”
她喃喃喊了一声,随后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陈菲菲眼疾手快,直接把人一把抱着。
两个丫鬟早已吓傻站在远处,动也不敢动。
陈菲菲只好顺手把人送回廊下的屋檐下靠着。
“要不找我阿娘来照顾一下。” 吕平安说道。
陈菲菲点头,目光看向两个丫鬟,懒懒说道:“你们过来。”
丫鬟们面面相觑,磨磨叽叽走了过来。
“你们是你家夫人的贴身丫鬟?”陈菲菲状似不经意地问着。
稍年长一些,神色也沉稳的一点的丫鬟开口说道:“奴婢春香,这是秋香,我们两人一直伺候夫人。”
“你家大郎具体多高。”
“六尺少三寸。”依旧是春香说道。
“多重?”。
“大概一百二十斤。”
“是读书人吗?”
“是文明元年的第六十九名进士。”
陈菲菲眼波微动:“文明元年的进士。”
“正是。”
两人说话间,袁成敏颤颤巍巍地抖着睫毛,睁开了眼。
春香心急,立刻把夫人半扶起来。
陈菲菲长了一双格外妩媚的眼睛,此刻眼尾上演,又带出一点冷漠,只见她打量着主仆二人的抱头痛哭,等她们哭声渐小,这才继续问道。
“你们郎君平日里可有仇家?”
袁成敏摇了摇头:“我夫君与人和善,从不与人结仇。”
“那他可有相好的?”陈菲菲挑眉,反问道。
袁成敏身形一僵,随后怒视着陈菲菲,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菲菲下巴抬了抬另外一具被白布掩盖着的尸体,淡淡说道:“与你夫君死在一起,一个女人,花柳巷人士,不知你夫君可曾寻过大夫……”
“你,你……”袁成敏倏地一下站起来,手指颤抖,指着陈菲菲,双眼通红,“你,你好生无礼,我要去……”
她太过生气,便连后面那半截话都气得说不出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夫人不要生气。”陈菲菲后退一步,认真说道,“不过是例行询问,这具女尸还未有人认领,若是找了出来,才能更好找到杀害您夫君的凶手。”
袁成敏怔怔地看着她,目光沉默而痛苦。
“我,我不知道。”她垂眸,沙哑说道,“我,我与我夫君,感情甚笃。”
陈菲菲眼睛朝着屋内看了一眼,随后声音倏地温柔下来:“鲁夫人节哀顺变,此事北阙一定会给您一个结果,吕哥,送鲁夫人回去吧。”
一侧的吕平安这才站了出来:“夫人这边请。”
鲁夫人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随后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我夫君,夫君何时能回家?”
陈菲菲规规矩矩说道:“等唐少卿签了单子,案子结了就能送回鲁府了。”
这话也不知袁成敏到底听进去没有,最后只是随着吕平安幽魂一般出了北阙大门。
正房门后,沐钰儿绕了出来。
“符合这具男尸的特性吗?”她问。
陈菲菲伸手掂了掂那半截小腿:“我查过一百三十四具完整的尸体,被截肢的尸体七具,按照我的计算,一个成年男子的腿大概是体重的五分之一,套用在这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上,如果鲁寂真的在一百二十斤上下,那这条腿应该在二十四斤左右,但这里半截大小腿加起来却有近十五斤。”
“所以这人不是鲁寂?”沐钰儿惊讶说道。
“不过这些都是不准的。”陈菲菲放下尸块,“有些人胖一些,有些人瘦一些,有些人爱走动,有些人不爱动,腿和身体的占比就不会这么准。”
“那你与我絮叨这么久做什么!”沐钰儿不解。
“觉得这位鲁夫人有些奇怪。”陈菲菲笑,可眉眼间却又没带上笑意,显出几分讥笑的冷漠,“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你若是听闻你夫君可能有一个花柳巷的相好,你会如何?”
沐钰儿木着脸,直接举手,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你瞧,你会愤怒。”陈菲菲用皂角慢吞吞洗手,“这世上除了不爱自己的夫君,大概没有人能开开心心看到自己夫君纳妾,心中有其他的人吧。”
沐钰儿点头:“唐不言说鲁寂和夫人恩爱多年,膝下无子也不曾纳妾。”
“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听闻夫君在外面有一个相好这样的事情无动于衷。”陈菲菲说,“我说那具尸体可能是鲁寂的相好,她却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具尸体,反而只是骂我。”
“也是觉得你胡说八道。”沐钰儿作出设想。
“大概吧。”陈菲菲笑说着,“可人难道没有好奇心吗。”
沐钰儿眉尖一耸,突然发觉哪里不对劲。
——这位鲁夫人好像确实没有好奇心。
唐不言的马车大大咧咧的出现在鲁府,她就把人引进去,也不多问缘由。
在她假装道士上门,这位鲁夫人也不会多问,甚至没有去平黄观打听一二。
在夫君迟迟没有消息时,这位恩爱的妻子甚至没有主动去道观咨询。
今日她来认尸,对可能是夫君相好的尸体甚至没有任何探究之色。
可这不应该啊,现在失踪甚至死亡的人是她年少在一起的夫君啊。
年少夫妻,哪怕情谊变淡也不该如此面热心冷。
沐钰儿心中一冽。
“你去外面想,我要收拾这里了。”陈菲菲见她站在路中出声,便开始赶人,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验尸格目,“签单早点做唐不言签字,快把锅甩出去,免得那位鲁夫人回过神来闹事。”
沐钰儿心事重重地借过单子,嗯了一下。
只是她刚出二道拱门,就看到瑾微正带着一群仆人在打扫卫生,眼珠子一转,果不其然在廊檐下看到正束手站着的唐不言。
今日天气阴冷,唐不言肩上的大氅换了一身浅绿色的底色,浅灰色的银鼠毛缀在边缘,压金锦绣在华丽的袍面上勾勒出一幅幅仙人长生的绣花,头顶的碧玉莲花冠精致而润泽。
他大概察觉到他人地视线,便侧首抬眸看了过来。
月照流霜,皎皎无纤。
沐钰儿呼吸一顿,眨了眨眼,这才继续想起要落那只脚,朝着他继续走去。
西面的小角屋里,北阙一群人被赶在一团,又好气又害怕地张望着,看上去非常不争气。
“少卿要打扫卫生啊。”沐钰儿摸了摸鼻子上前,“咳咳,任叔,快和唐家的人一起扫地。”
唐不言垂眸看来。
沐钰儿无辜地眨眨眼。
“你这北阙多久没打扫了,廊柱子都是灰。”瑾微站在台阶下,嫌弃说着。
沐钰儿扣了扣下巴:“没多久,清明时擦过一遍的。”
“清明都过去了十多日了!”瑾微大惊,“十多日还不打算再打扫一边嘛。
“好了。”唐不言止住瑾微的大惊小怪,把人打发走。
瑾微讪讪转身,去盯着仆人打扫。
唐不言抬脚朝着书房走去,沐钰儿便跟在后面。
“少卿怎么来了?”沐钰儿随后问道,随后往屋内看了一眼,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我走错门了!”她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犹豫不安地说道。
唐不言已经在崭新的乌木圆凳上施施然坐下:“不曾。”
“那这些宝贝都是哪来的!”沐钰儿惊讶地摸着焕然一新的大门,“是乌木耶,现在乌木门一扇要一百两呢!”
“司直对洛阳城的物价倒是清楚。”唐不言颇为惊讶。
“那当然,这要花不少钱吧。”沐钰儿扭头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屋子。
墙面上多了两家巨大的乌木书架,原本混乱的档案书籍被整整齐齐笼在书架上,甚至还贴心的把沐钰儿的话本传奇放在单独的架子上。
拥挤的屋子顿时空出一大半,两张簇新的案几一张靠墙,一张贴窗,上面甚至还放着一瓶洁白的玉兰花,笔架书本尽然有序地摆着,墙角处添了不少凳子。
最出众的还是角落里的左右各一个的人形花枝烛火台,可以想象,一旦点起来屋内该是如何亮堂。
拥挤落魄的北阙书房顿时雅致整洁起来。
“少卿这换个工作就得倒贴钱啊,还怪不好意思的。”沐钰儿讪讪说道。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
“其余衙司不曾如北阙一般。”
他说话含蓄,点到为止。
沐钰儿立刻闭嘴,掏出兜里的纸,恭恭敬敬递上去:“验尸单子,少卿看看。”
“司直今日蒸尸了?”
尸体线索少,他看得很快。
沐钰儿点头:“刚验好,那具男尸被人捆绑过。”
她把自己的推测又说了一遍,最后眼巴巴地看着唐不言:“之前叫少卿查的宫内千牛卫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初四那日确实有不少人入宫,但不曾有任何动静,鲁寂从嘉福门出来后一旦上了马车,中间再停留就会被千牛卫上前驱赶,且所有异动都会记录,我查过当日记录,确实没有任何记录,说明当时鲁寂的马车是直接出了宫城,进入玄武大道的。”
唐不言沉吟,看着确定的死亡日期:“我查过三月初到昨日的记录,不曾有一辆马车停留过,从千牛卫守卫范围抛尸不可能。”
沐钰儿皱眉:“真的不能造假……”
“千牛卫隶属陛下,如今的大阁领金凤乃是陛下心腹,无人可以驱动。”
言下之意,无人可以造假当日的巡视记录。
沐钰儿这才点头:“那尸体一定是在安然桥附近抛尸的,人死后会格外重,所以在搬动两具尸体时,肯定会有动静,巡街的金吾卫为何没有发现。”
“验不出再具体一点的死亡时间吗?”唐不言看着纸上的跨度颇大的时间,蹙眉问道。
沐钰儿解释着:“因为尸体被分割的太快了,又一直保存在水中,这几日天气一直回寒,洛水冰冷,就很难判断出死者具体的时间。”
“三月九日的戌时到三月十号的寅时。”唐不言沉吟,“也就是在暮鼓响后,晨鼓未起,都是路上无人的时候。”
“对,刚才鲁夫人来认尸了。”沐钰儿用脚勾了一张椅子,慢吞吞说道,“那具男尸身上有一个桃花模样的胎记花纹,刚好在盆骨到腰那一节,鲁夫人说鲁寂腰上也有这样的痕迹。”
唐不言倏地抬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寒光冷冽。
“鲁寂……死了。”沐钰儿抿唇,“他是被人捆绑后扔下去的,杀他的人……不为钱不为色。”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心知她的未竟之语。
“此事少卿是打算就此了结,让殿下重新换人,还是……”继续查下去。
沐钰儿轻声问道。
“那个女尸是谁?”唐不言在单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问道。
沐钰儿摇头:“没查到,但这女的四十上下,又有花柳病,大概就是南市花柳巷的暗娼,暗娼藏匿在大街小巷,自来就是无人在意的,只是鲁寂怎么会和的人扯上关系。”
唐不言蹙眉。
“鲁寂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在外连酒也不曾多喝几口,更不参加同僚们的聚会,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身为暗娼的相好,还死在一起。”唐不言手指点着桌面,“这人一定要查清楚。”
沐钰儿点头:“张一的人一直没有撤。”
“那个……”
唐不言停笔,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那根鲜红的发带。
沐钰儿趴在茶几上,像一只趴在桌子上的小猫儿,用一双明亮的猫眼儿直勾勾地看着你。
唐不言抬眸。
那双圆滚滚的猫儿眼水魄轻涵,浅碧溯洄,直直倒映出自己的模样。
“怎么了。”唐不言身形微动,淡淡问道。
“你还查不查啊?”沐钰儿眨巴眼问道。
唐不言垂眸,继续把单子上的内容填好,随口问道:“司直想查?”
沐钰儿叹气,温热的呼吸轻飘飘落在他鼻尖,就像被小猫儿毛茸茸的肉爪子扒拉了一下。
唐不言写字的笔一顿,盯着那笔歪了的笔锋,轻轻叹气。
“坐有坐相,司直坐好。”唐不言索性放下笔,淡淡说道。
沐钰儿悻悻地坐回原处,可还是靠在案几上,看着唐不言冰白的脸颊:“感觉事情牵扯颇深,不太想查,但又有些好奇,可又想着少卿临危受命,说不好这事还得继续往下查。”
唐不言拧眉:“所以司直到底想不想查。”
“这个案子就是我想查,也未必能查下去。”沐钰儿小声说道。
唐不言抬眸看她。
“能在宵禁时刻悄无声息的杀人,怎么看也不算普通人吧。”沐钰儿分析着,“凡是洛阳有头有脸的,金吾卫都会简单检查一下放心,但譬如唐家的马车,金吾卫应该查也不会查吧。”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她。
“那就和我当日在马车上说得差不离。”沐钰儿撑着下巴,看着唐不言,“此事涉及重臣,也非我能一力左右的。”
“所以司直退缩了?”唐不言眉尖一扬,“司直不是还说想要升官发财吗?怎么遇到一点困难就摇头。”
沐钰儿故作沉重的摇了摇头。
“因为我发现比起这事,还有一个事情更能揽功劳。”
唐不言看着她神秘兮兮的样子,就像一只骄傲的小猫儿,嘴角微微弯起:“何事?”
“洛阳最近的草药价格疯涨,少卿该知道一点吧?”沐钰儿眼睛一亮,问道。
唐不言点头。
“这事陛下可有打算如何处置?”沐钰儿慢吞吞地说着,眸光却不错眼地看着他,强调着,“草药虽不像粮草但也毕竟算百姓常需,如此居高不下,可不算好事。”
“陛下已经下旨让洛阳尹整顿此事,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津渡剿灭水匪。”唐不言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你手上有草药案的线索了?”
沐钰儿顿时笑了起来,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重重点了点头:“对!”
“司直想查。”唐不言又问。
“对!”
唐不言手指摩挲了一下,最后视线微垂:“司直若是想查便查吧,只是鲁寂之事不会这么简单结束,哪怕最后当真涉及某些人,司直也要拿出证据。”
“拿出证据,少卿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沐钰儿嘴角一挑,讥笑反问。
“自然。”
唐不言抬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安静看人时,哪怕身形清瘦,唇色发白,但已经有‘摇落千秋静,婆娑万籁悲’的坚韧。
沐钰儿不由一怔,眨了眨眼。
“卧槽,咱北阙这是被抄家了!”门口传来张一的大声嚷嚷声。
沐钰儿瞬间回神,和那双眸子对视一眼,随后立马身子往后靠去,扭头,不耐烦说道:“张一你这张嘴能不能盼点好的。”
张一委屈一探脑袋进来,顿时被惊得吓在原处。
“这又是谁家啊?”他的小眼珠子来回转着打量着,碎嘴说道,“老大你偷偷发财了。”
沐钰儿懒洋洋地敲了敲桌子,大拇指一竖一翻:“瞧瞧咱们北阙新来的新上峰,镀金的,瞧瞧闪不闪眼。”
张一眼珠子一瞟,不意外看到唐不言一双冷沁沁的眼睛,吓得脑袋往后撇了撇,磕巴说道:“吓……吓人……”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顿,立马扭头给张一这个没眼力见的傻子找补道:“他说的是闪眼,他磕巴,脑子也不好。”
唐不言已经继续把没写好的单子填好,递了回来:“三月五日鲁寂从乌衣巷后去了哪里,可查清楚了?”
“估计张一回来就说这个事情的。”沐钰儿摸了摸鼻子,“我去把那个傻子叫回来。”
张一垂头丧气地跟在沐钰儿身后,走了进来。
“咳咳,你给少卿说说。”沐钰儿眼尾一扫唐不言,板着脸,颇有点狐假虎威地指挥着。
张一站在门口,小声说道:“查到一些眉目。”
“本来一个人悄无声息的也引不起什么热闹,偏偏当日他和人吵起来了。”张一说,“这才让我们的人注意到了。”
“吵架?”沐钰儿惊讶,“不是说鲁寂是老好人吗?”
张一点头:“所以最后发现是认错人了。”
“为什么吵起来?”沐钰儿问道。
“说是一个矮小粗壮的男子原本正在吃早食,看到鲁寂经过时,突然暴怒,扔了碗筷就要去打人,两个人随后发生剧烈争执,好不容易被人劝下时,那人还余怒未消朝着鲁寂的小腿踢了一下,鲁寂当初就白了脸,晃了好几下,估计还受伤了。”
张一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嘴皮子利索。
“为何吵架?”唐不言问。
“因,因为认错人了。”利索的嘴皮子打了一个绊,张一抑扬顿挫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一点。
“那个人说自己是郑州来的商人,说有个人搭了他的船来洛阳,还弄坏了东西,却欠钱不还,鲁寂则说自己一直居住在洛阳,从未去过什么郑州,两个人争执不下,还是那个早食的摊主作证说鲁寂确实一直住在这里,说他偶尔也会来这里吃早食,前些日子还给他上过饆饠的。”
张一话锋一转,口气也跟着热闹起来:“那商人大概白日里也跟着宿醉了,闹哄哄吵了好一会儿,然后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真的认错人了。”
“两个人长得很像?”沐钰儿问。
张一摇头:“我们打探到那个商人下榻的地方,他交代说两个人倒也不是长得像,就是身形有些相似,当日鲁寂穿着靛青色的衣服,那人也有一个差不多颜色的衣服,所以当时匆匆一眼看错了。”
“那个人还跟我们抱怨说当日这个骗子是假装如何阔绰,还搂了一个极为美艳的小妾,在船上吃了他多少好吃的,花了他多少钱,结果船还没停稳,人就跑了。”张一耸耸肩。
“那骗子还吹牛说自己这次上洛阳能挣一个大官回来,商人本以为是家境富裕的读书人,毕竟长得斯斯文文的,谁知道是一个骗子。”
唐不言冷不丁问道:“哪只小腿?”
“什么?”张一一怔。
沐钰儿倏地回神:“你说商人提了鲁寂一脚,还踢得颇为严重,踢在哪只脚。”
“右腿。”张一想了想说道,“对,是右腿,他说后来知道误会了,他还特意看了一下那人的脚,明明觉得不太用力,但腿上已经淤青了。”
“那个商人多高。”沐钰儿问道。
“五尺多一点吧,不算高,矮胖敦实。”张一比划了一下。
沐钰儿眨眼盯着张一的小腿看:“那也踢不高啊,这个位置踢在这截小腿的后半段没什么问题。”
唐不言伸手翻开第二页的验尸单,指了指中间一行:“男尸有后半截右小腿,但腿上没有伤痕。”
沐钰儿一怔:“这么严重,还是在生前的,怎么会没有留下痕迹。”
“这人难道不是鲁寂?”沐钰儿喃喃自语,“可鲁夫人来认领了啊,总不会出错吧。”
鲁夫人,袁成敏。
沐钰儿蓦得响起她的怪异之处,为她解释的话又被咽了下去,可随之而来的越来越多的疑问。
“这人身边还带着一个美妾。”唐不言问,“可问过着美妾的身形如何?”
张一摇头:“没问,但那个商人提过一嘴说那个妾侍腿很长。”
“那具女尸小腿纤细,腿骨修长,按理是一个高挑的美人。”
“对对,纤细,说是弱不禁风的,整日娇滴滴地依偎在骗子身上,就像一滩水一样。”张一连连点头。
“这么巧。”沐钰儿喃喃自语。“若不是鲁寂那到底谁?那花纹为何又对得上?”
“那鲁寂吵架之后,最后去了哪里?”唐不言沉吟片刻后问道。
张一连忙说道:“后来我们的人看着他朝积善坊去了。”
沐钰儿一惊,扭头去看唐不言。
积善坊就是洛阳的三大贵坊之一。
陛下重臣、皇子公主都在其中,就连太子私邸都在其中。
唐家自然也在。
“那地方我们的人也不好明目张胆跟上去,当时跟踪的鱼儿也就是觉得好奇,所以鲁寂绕了一圈人不见后,他也没追上去。”
“当日他早早出门不是去上值,而是去积善坊找人。”沐钰儿脑海中思绪万千,“鲁家有古怪,却又没有鲁寂遇害的证明,那第二个可能发现问题的地方就是东宫。”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
“若是鲁寂没事,那到底去哪了?”唐不言问,“是生是死,总该有个蛛丝马迹才是。”
“也许问题就在当日在东宫耽误的两个时辰。”沐钰儿凝声说道。
唐不言把验尸单子再仔细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后说道。
“两日后就是安乐郡主十五岁的生日宴,你到时随我一起入东宫。”
沐钰儿点头,冷不丁说道:“殿下当年到底为何选了鲁寂。”
她眸光宛若一只警觉的大猫,不动声色,却又锐利异常的盯着唐不言。
“少卿知道,是不是?”
唐不言看了一眼张一。
正听着津津有味的张一立马觉得后脖颈一凉,识趣地滚了,顺带还贴心地关上门。
原本亮堂的屋内顿时暗了些许。
唐不言回眸,却见沐钰儿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不知。”他说。
沐钰儿立刻拧眉,一脸不信。
“但我知鲁寂原先是厉太子手下的人。”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
“他原先并未科举,而是和鲁夫人一起在太子府外邸管理长安的账目,厉太子出事前曾先一步遣散众人,他们这才得以保存下来。”
沐钰儿吓得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这,这事……”她张了张嘴,声音却没发出来,“知道吗?”
唐不言看着她紧缩的瞳仁,摇了摇头:“不知。”
沐钰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丧气说道:“那我能不查这个案件了吗。我瞧着若是把草药案完美办好,也是可以加官进爵的。”
“不可以。”唐不言施施然起身,微微弯腰,笑意浅淡,“上贼船了。”
沐钰儿看着倒影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好一会儿才呆呆仰头,冷不丁和那双黑瞳对上。
“我先回去与阿姐商量过几日赴宴,司直当日记得穿好衣服,在北阙门口等。”唐不言眼波微动,站直身子,淡淡吩咐着。
沐钰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唐不言早上吃了桂花糕嘛,怪好吃的感觉。”
—— ——
马车一进入积善坊,最后一声暮鼓便在余音震荡中结束了。
洛阳百姓的喧嚣悉数褪去,日光也跟着逐渐远去,等马车再进入烟斜街,红墙绿瓦,高门深院,这条街好像彻底是一个崭新的地方。
干净宽阔的街道,安静无声的空气,只有一盏盏高悬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在鲜亮的漆红大门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唐家世代贵勋,自前隋便如庞然大物悍然不动,太祖开国更是一次次站对阵营,高.宗时期君臣白首的故事让唐家权势更进一步,乃至十年前当今唐阁老第一个响应陛下迁都,随后迁都洛阳,陛下亲自送了府邸,占据烟斜街半街之大,唐家自此一跃成为成了大周高门贵族之首。
高.宗亲赐的鎏金牌匾高悬门楣之前,马车却没有直接从正门进,而是敲响一侧的偏门。
“开门,三郎回来了。”瑾微敲门。
大门很快就打开,露出一张古灵精怪的少年脸颊:“是瑾微哥哥啊,是三郎回来了,快去后院和夫人说,是三郎回来了。”
他一见马车就激动地吩咐后面的人,随后和几人利索地拆了大门和门槛。
瑾微对几个小子的讨好视而不见,只是驾着马车直接驶入内院。
“何时我也能跟瑾微哥哥一样威风啊。”小子小声羡慕着。
“想什么呢。”年纪稍大的人拍了拍他的脑袋,大人模样说道,“瑾微哥哥是直接被郎君挑中的书童,祖辈三代都在内院伺候,我们这些叫外院人,能坐到外院的小管家,出门都已经是别人捧着的了。”
小子们纷纷发出哇地一声。
马车在大道上走了将近半刻钟这才停了下来。
“郎君,夫人和大娘子在前面等着了。”瑾微看着内外院连接的花墙和拱门,小声说道。
唐不言自小憩中睁眼:“下车吧。”
“是。”
瑾微下了马车,放好踩凳,这才扶着人下了马车。
唐不言刚刚站稳,就听到前面传来阿娘的声音。
“三郎,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一双温热的手牵着他的手臂,声音顿时不悦起来,“手这么这般凉。”
唐不言抬眸,看着面前珠钗满头,绫罗裹身的妇人,弯了弯唇角,轻声唤了声:“阿娘。”
“阿姐。”他的目光看向母亲身后的人,笑了笑。
只见唐夫人身侧一个稍年轻一点的女子上穿弧形梅花纹浅杏色小衫,外罩鸳鸯戏水背子,下系八彩织金晕繿裙,外罩狩猎纹缬绿纱裙,肩披套花纹路缬黄卷帔子,头梳锥髻圆鬟,一套浅绿色首饰琳琅插入发间,眉间一点嫩绿色梅花花钿。
她一笑起来,神态间的爽落之气便不加掩饰。
“不是说去去就回吗,怎么让我好等。”她笑说着。
唐不言垂眸:“被事情耽误了一些时间,让阿姐久等了。”
唐惟清莲步轻移,纱裙下那件八面八色裙面上的金色小花在烛火下映照下好似朵朵绽放一般,随着请若薄纱的绿纱裙笼罩下,艳丽中带了点典雅。
“阿娘瞧瞧,我不过是说他一句,他就开始委屈了,一月前就说好来看我的,结果久等不至,真是我的好弟弟啊。”唐惟清上前挽着他的手臂,与母亲一道把人带入屋内,“等的我肚子都饿了。”
唐家内院正厅宽大高挑,三张案几各自放在,唐母上首,左右各一张,案几上已经摆满了吃食。
“这个梨炒鸡味道不错。”唐惟清夹了一片雪梨薄片放入嘴里,“有点梨的清香还有点肉味。”
“你难得回家,自然都是做你爱吃的菜。”唐母笑说着,“知道你们姐弟两人爱吃辣的,花椒碎末可放了不少。”
“我听说你要别府独居。”唐惟清问着唐不言,眼尾却是看向唐母,故意高声问道,“好端端怎么要搬出去。”
唐不言点头:“已经找好院子了,过几日便搬出去。”
至于为何搬出去,他却避而不谈。
唐惟清也不多问,继续问道:“住在哪里,若是和我近一些,往后记得常来吃饭。”
“在修业坊的大盘街,隔壁李府是一草药商户。”
“这个位置也不错。”唐惟清扭头去看阿娘,“住出去也好,免得这般挑食吃饭,看着也头疼。”
唐母冷哼一声,话朝着唐惟清说,可眼神却斜着唐不言。
“原是今日来做说客的。”
唐不言低头不语,慢吞吞地吃着一片玉兰片。
唐惟清见状顿时笑了起来:“便让三郎出去野一野吧,阿娘。”
“你们一个个轮番上来,连你大哥都写信劝我了,我能不同意吗。”唐母咬牙,气急,“我儿瞧着闷声不吭,做事倒是利索。”
“这样就不会被人欺负啊,我瞧着就很好。”唐惟清维护道。
“你啊你,自小就惯着他。”
“这道蓬蒿菜滋味还不错,用了鸡汤煮滚,里面还有松茸,三郎,还不给阿娘布菜。”唐惟清冲着唐不言眨眨眼。
唐不言抬眸去看阿娘,微歪头,眨了眨眼,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瞧着颇为无辜。
唐母见他如此,板着脸再也严肃不起来。
——可恨,又来这招。
唐家吃饭一向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很快就过去了。
饭后,仆人端着三盏清茶送了上来。
“我听说你前几日去母亲的道观借了一套衣服。”唐惟清抿了一口,状似随口说道。“小沙弥还说那小娘子长得极为好看。”
唐不言点头:“是北阙司直沐钰儿,鲁家门口都是人,不能光明正大出现,便让她借着道观的名义入内探查。”
“那小娘子很好看?”唐母眼波微动。
唐惟清眨了眨眼:“好看得紧,细云师傅说,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漂亮得跟个小猫儿一样。”
“是你朋友吗?”唐母镇定说道,“若是有空,不妨带回家一起吃个饭。”
唐不言正准备摇头,脑海中蓦地浮现去她几次三番抱着糕点盒子不撒手的样子。
——“唐家的东西真好吃!”
——“唐家的厨子真厉害!”
——“唐家一定好多好吃的!”
他到嘴边拒绝的话便咽了下去,含糊说着:“若是她愿意的话。”
唐惟清和唐母四目一对。
——有意思。
“说起来,你过几日要去东宫赴宴吗?”唐惟清问,促狭地眨眨眼,“安乐郡主对你可是颇为上心,前些日子永泰郡主设宴,她还特意跑来来问你了。”
唐不言蹙眉:“殿下已经发函邀请了自然不得不去,且我也有些事情要去东宫。”
“不解风情。”唐惟清嗔怒,“太子妃也都问到我头上了,你如今也有二十有一了,前些年在外地上任不好说亲,如今也算定下来了,婚事也该想一想,安乐郡主家世好,相貌好,也读过几年书,说话做事很有想法,再过几年,洛阳第一美人的称号大概就要落在她头上了。”
唐不言一脸冷淡地听着,连着眉尖都不曾耸动一下。
“你当真没有意思?”唐惟清一见他这个模样就心里明白个大概,但还是不死心的问道。
唐不言摇头:“郡主龙章凤姿,该配个更好的人才是。”
唐惟清笑了笑:“这倒不是我自夸,这满洛阳闺秀心中最好的夫婿,可就在我面前。”
唐不言坐在圆晕处端着茶,手指纤白如玉,眉眼冷淡如雪,当真是顶顶好看的世家郎君的皮囊。
“那就算了,明日我找个机会婉拒此事。”唐母见状,便拍案下了决定,“如今这情形,我并不属意这些高门娘子,与你一般找个平凡一些的,才是最好的。”
唐惟清思索片刻,也跟着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对了,后天三郎穿什么衣服。”唐惟清眼睛微亮,“前些日子我送来一匹蜀中的绸缎,其中一匹单丝碧罗可有给三郎做衣服,那布料极好,我可是从一众小娘子那边抢来的,一眼就看中了,那颜色光泽,除了我家三郎可没人配得上。”
唐母捂唇笑了起来:“昨日刚做好,正打算让他赴宴时穿,我还特意买了一条翠绿色的翡翠玉带十三銙,和那衣服极为相配。”
“那正好。”唐惟清拍手,“那后日我可要挽着他出场,不知道又有多少小娘子羡慕呢。”
唐不言只是垂眸听着,好似她们讨论得和自己无关一样。
“后天赴宴,还请阿姐和阿娘再带一人去。”唐不言见他们终于聊完此事,这才说出今夜正题。
唐惟清不解:“谁?”
“沐钰儿。”他抬眸解释着,“她不方便独自进入东宫,到时阿姐带一下她,等到了内院,就让她一个人折腾,到时再把她带回来就可。”
唐惟清点头,随后意味深长说道:“坐我们唐府的马车?”
唐不言不解:“不然如何进去?”
“哼。”唐惟清抚了抚鬓角,幸灾乐祸说道,“那怕是干不成任何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大腿占据尸体重量的这个比例,是我之前做笔记的时候找到的,但是我今天码字的时候想要再仔细看一下,但发现找不到了QAQ
摇落千秋静,婆娑万籁悲——诗句
饆饠——饺子
你们知道小雪人已经换了几身衣服了吗?!奇迹言言,环游大周!
40 ? 银老案 ◇
◎赴宴◎
唐不言那日晚上还不清楚唐惟清到底为何要这么说, 直到赴宴当日,他的马车停在嘉福门门口。
马车停下不过一刻钟,已经有三辆马车‘无意’把帕子丢在瑾微身上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络绎不绝。
唐不言不堪其扰地揉了揉额头。
唐夫人的马车刚到就被太子妃请入宫内,他便在原处等阿姐。
“阿姐何时来。”在第三辆马车终于走后,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瑾微警惕地看着周围,眼睁睁地看着又一辆马车又要不小心靠过来了, 立马紧张起来。
“还没呢, 去北阙门口接人,到这里怎么也要半个时辰,现在玄武大道上到处都是马车, 说不好被堵在路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家陈六娘的香囊丢您车上了。”一个脆生生的小丫鬟声音响起, “可以帮忙递过来吗?”
瑾微木着脸看着被扔到自己脸上的香囊,迎面而来的浓郁香气差点把他带走。
两百文一两的百露春跟不要钱一样洒在香囊上。
小丫鬟嘴巴是跟瑾微说着话, 眼睛却是看着静止的车帘。
瑾微熟门熟路地扔回香囊,木着脸说道:“我家郎君在车内小憩, 还请诸位离开。”
车帘被掀开, 露出一张娇媚小脸。
“三郎。”陈六娘软软唤了一声,“我与你姐姐是……”
“瑾微。”马车内传来一个冷淡疏离的声音。
陈六娘眼睛一亮, 羞怯紧张地看着那辆华丽的马车。
“去接人。”
车厢内的声音冷沁沁的, 就像一盆冷水浇在六娘心里。
瑾微大声嗯了一声, 手中缰绳微抖,马车直接掉头跑了。
原本打算跃跃欲试的小娘子看着那辆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皆是扼腕惋惜。
——早知下次早点上。
马车终于挤出拥挤的宫门口, 瑾微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随口问道:“会不会和夫人大娘子错过。”
“先去北阙。”唐不言沉吟片刻后说道。
只是瑾微驾车还没走多远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滴答跑过。
“咦, 这不是大娘子的马车吗?”瑾微惊讶说着。
唐不言掀开一角窗帘看了过去,正好看到水红色车厢的马车在眼前跑了过去,驾车的正是阿姐惯用的车夫,木安。
显然木安也看到他了,停了下来。
“三郎。”他勒马停下,喊道。
“阿姐在里……”唐不言掀开帘子问道。
话还未说话,便看到车帘被人用力掀开,随后挤出一个小脑袋。
“唐少卿,救命啊。”
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响起。
唐不言到嘴边的话猝不及防停下,错愕看着面前之人。
面前女郎画着一道弯弯柳叶眉,唇色浅红,一颗水滴状的大红色花子贴在眉间,边缘用嫩黄色浅浅晕开,浅浅的腮红落在颧骨处,一双琉璃色眼珠越发显得灵动皎洁,若是此刻没有这般慌里慌张的模样,好似一个可爱灵动的画中女郎。
“怎么样,好看吧?” 唐惟清的脑袋笑眯眯从沐钰儿身后靠过来,搭在沐钰儿的肩膀上,意味深长问道。
唐不言漆黑眸光如水波涟漪荡起,随后眨了眨眼,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好看是好看,可我等会还要翻墙去宫尹府,这衣服不合适。”沐钰儿扒拉了一下宽大的袖子,丧气说道,“少卿,你快与大娘子说说,我是去干活的,不是去玩的。”
“且不说你今天干不干得了活,你穿那身圆领袍肯定是进不去东宫的。”唐惟清伸手拨动着她步摇上的银链子,好整以暇地说道,“安乐郡主开宴一向有两个规定,貌美如花,锦衣华服。”
沐钰儿不解:“为何?”
唐惟清笑,看着她雪白白的小面团脸颊,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就是喜欢啊,谁不喜欢看美人。”
沐钰儿眉心紧皱,严肃去看唐不言:“少卿,你快说话啊。”
“是啊,三郎,你说话啊。”唐惟清也故意慢条斯理开口,笑脸盈盈地看着自己弟弟,满眼写着幸灾乐祸。
唐不言有些头疼,眼尾一扫才看清她穿着的衣服。
是洛阳如今颇为流行的小衫,襦裙自胸下系着腰带,轻便却透出一股娇憨可爱。
唐惟清说得是事实,是他一开始考虑不周,可朝臣也不能随意出入东宫,直到如今颇有点骑虎难下的局面,回答起来属实有些困难。
“不会是不行吧!”沐钰儿敏锐察觉到他诡异的沉默,大惊失色,“那我今天可不能干活了。”
“不干了呗,安乐郡主的宴会出了名的奢华,怕是小钰儿自己都舍不得离席了。”唐惟清笑说着,声音放轻放柔,蛊惑着,“还有很多好吃的呢。”
沐钰儿眼波微动,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这,这会不会不太好……”
“到时候见机行事吧。”唐不言见状,放下帘子,淡淡说道,“宴会要开始了。”
“事情办砸了,可要少卿背锅的。”沐钰儿先一步甩锅,正儿八经说道,“我本来是打算好好干活的。”
回答他的是马车滴答滴答跑远的声音。
沐钰儿委屈巴巴地缩回脑袋,看着吃到一半的糕点,有些犹豫。
——若是今天真的办不了事情,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若是今天能办事情,饭肯定是没得吃了。
唐惟清笑脸盈盈打量着面前的小女郎,笑眯了眼:“别吃了,等会在席上吃。”
沐钰儿眼睛一亮,见杆子往上爬,嗯嗯点头。
“真可爱。”
唐惟清可是从马车上就一眼就看中这位小娘子了。
她穿着简单的枣红色圆领袍子,站在北阙落魄的大门前,可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热烈而耀眼,能让让三郎另眼相待的小女郎,果然很可爱。
“等会儿我说你是我母亲家的远房小表妹,从太原来洛阳玩几日,你可有闺中小名?”唐惟清问道。
沐钰儿摇头。
闺中小字是女子的小名,类于男子的表字,是一出生父辈就赠与她们的祝福。
“那你家中行几。”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小声说道:“张叔都叫我三娘。”
“那我也叫你三娘,我小字容声,你若是不好意思喊我小字,因家中唯有我一个女儿,行首,你可以叫我大娘子。”
唐惟清看着她小鸡啄米点头,越看越可爱。
唐不言和这位北阙司直一见面,唐家就已经把这位小娘子的过往经历查得一清二楚。
生母不详,生父乃是多年前厉太子侍读顾英,这些年被忠仆养大,顾家连顾英都不认,更别说是她这样的私生女。
“若是等会有人与你说话,你不想回答,便来我身边知道吗?”马车停下时,唐惟清嘱咐着,“三郎怕你被人认出来,你下车带这个面纱,若是有人问你,你就说自己不舒服。”
她自妆匣中拿出一条金丝勾边的轻容薄纱,亲自给沐钰儿带上。
“走吧。”她眨了眨眼,促狭说道,“是时候见识一下我家三郎这个主意到底有多馊了。”
唐家的马车一前一后,先后停在嘉福门,原本安静有序的车队顿时热闹起来。
一直守着宫门的嬷嬷一眼就看到唐家两位小主人的马车低调地停在一侧过道上。
为前的深蓝色马车帘子被人掀开,小仆放好脚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下了马车。
唐家三郎穿着浅绿色的单丝碧罗蜀绣裁剪而成的宽袖衣袍,染金泥的竹纹被染上青色,精致优雅,极细的银丝缠在针线中一缕缕缠枝花点缀其中,翠绿色的翡翠玉带带出一截精瘦的腰肢。
那双清冷疏离的眉眼不经意抬眸扫来,恰如寒月东岭,泠泠疏竹,淇奥君子,如切如磨。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再看他身后那辆水红色腊梅花纹的车厢。
唐家那位已经出嫁的大娘子穿着水波纹水红色小衫,外罩牡丹花绣黄色半臂,下系千鸟朝凤大红色衣裙,裙面自上而下如花般散开,腰间一串天蓝色水井水滴形禁步,让那身惊人的华丽富贵被微微柔和了片刻。
众人惊叹唐家姐弟的风采,宫门口众人涌动片刻,有几个仗着有几分交情,正打算上前,却见那位高贵地唐家大娘子转身笑脸盈盈地看着车内。
而此刻,下人的马镫也并未撤走。
众人惊讶地看着那辆马车帘子后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指。
随后一个梳着蝉髻和堕马髻相结合的简单发髻的女子被人扶着走了下来。
女郎身穿嫩黄色的织锦团纹轻裳,下着绿红色折枝花纹间裙自胸下紧系,大红色的绳结垂落而下,一条纯色紫帔子缓缓悠悠地挂在手臂间。
众人哗然。
——这是谁!
众人脑海中看着面带黄金轻纱的女子,心中立刻生出警惕之色。
一直等在宫门口的嬷嬷眼皮子一跳,立马迎了上来。
“给唐少卿,大娘子请安。”嬷嬷上前笑脸盈盈地行了一礼,“太子妃,安乐郡主早已等候多时了。”
“有劳常嬷嬷了。”大娘子认出此人是安乐郡主的贴身奶嬷嬷,笑着把人虚扶起来。
“不敢。”常嬷嬷起身,眸光一转,状似不经意看到大娘子身侧的沐钰儿。
这位不请自来的小娘子露出那双眼睛明亮滚圆,好似一对琉璃珠子。
常嬷嬷不由笑问道:“好俊的小娘子,请问这是?”
唐惟清亲密地伸手挽着沐钰儿,和气说道:“是程家的一位远房表妹,这几日刚才太原来,阿娘叫我来带着见识见识,嬷嬷叫她三娘即可。”
原来是程家的远房亲戚。
沐钰儿像个木头一样站着,巍然不动,唐惟清不得不戳了戳她的腰,沐钰儿眨巴眼,最后磕磕巴巴行了一礼。
唐不言跟着微微侧首看过来,嘴角抿出笑意来。
——沐钰儿习惯行男子礼和江湖礼,这个动作属实有些僵硬,像一只警觉的小猫儿。
唐惟清也没想到一个娇柔的万福礼能做出这么硬邦邦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娘在乡野间野惯了,还请嬷嬷恕罪。”她替人解释着,“三娘昨日受了风寒,不方便开口。”
常嬷嬷见她不甚规范的动作,撇了撇嘴。
这样眼巴巴从太原送来的小娘子无非是打算亲上加亲,洛阳高门不乏这样的事情,常嬷嬷习以为常。
“不敢当三娘礼。”常嬷嬷颔首,故作谦虚说着。
三人很快便跟着常嬷嬷上了轿子,朝着深宫走去。
轿子一走,宫门外瞬间热闹起来。
那位突然出现的小娘子一下子让在场闺秀警惕起来。
唐三郎刚回洛阳,还未定亲,程家这时候眼巴巴送来一个远房小表妹的意图不言而喻!
再说这边,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许多人惦记上的沐钰儿正下意识地认真打量着东宫沿途布置。
东宫入口共有三重大门,以此是嘉福门、重明门、嘉德门,高大深邃的洞穴在日光下落下一道道影子,森严禁锢的高墙拔地而起,红墙弯曲,一眼望不到头,直到穿过嘉德殿后的崇教门,才算彻底进入东宫,眼前的视线也跟着豁然开朗。
宽大洁净的白砖整整齐齐铺在路面上,高大雄伟的三座主殿依次拔地而起,其中一座正中的大殿还有几个木架子,显然是在修缮。
此后一路过去,宫娥黄门身穿鲜亮的衣服,低眉顺眼,脚步快速轻盈自远处一闪而过,随着轿子越来越靠近内殿,庄严肃穆的气氛浑然一变,逐渐热闹奢靡起来。
大团大簇的牡丹花在宣秋门起如花海般簇拥两侧,争奇斗艳,而随着轿子的逐渐靠近内廷,景色逐渐奢靡精致,空气中欢声笑意络绎不绝。
轿子停在西池院门口,三人刚下了轿子,早已等候多时的仆人便迎了上来。
“如何?”唐惟清挽着她的手臂,笑问道。
沐钰儿沉吟片刻,认真说道:“轿子总共走了两刻钟,若是男子快走的话也要半个时辰,鲁寂戌时结束课程的,子时出的宫门,便是从宜春宫直接走到嘉福门,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那他剩下的一个时辰在东宫做什么?”
唐惟清错愕,看着她认真分析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她真可爱。”她扭头对着唐不言说道。
“阿姐小心脚下。”一侧的唐不言并不理会她的打趣,只是提醒着。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眉头紧皱:“鲁寂我只看过一张画像,却觉得太过普通,放在南市中也能拉出一堆来。”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看着她即将再一次踩到自己的帔巾,眼疾手快把她扯了起来。
“小心脚下。”他淡淡说着。
沐钰儿讪讪地捏着帔巾,小心提了提裙摆,扣着裙面上的花纹。
唐惟清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等会可以看东宫的地图嘛?令史若是讲课结束会回崇文馆吗?我是不是等会可以去边看看?”
“当日接送他的小黄门总该有吗?”
“出入宫门的侍卫的口供我要怎么拿啊。”
沐钰儿走了几句,又忍不住开始想起今日要搬的事情,开始掰着手指碎碎念着。
“你若是能出来,就来崇文馆等我。”唐不言的声音低声响起。
沐钰儿眼睛一亮。
“唐少卿这边止步。”很快,一侧领路的豆绿色宫娥低声说道,“郎君们都在外院。”
唐不言止步。
“那我带她走了。”唐惟清眨眼。
唐不言颔首。
三人自行分开,唐家位置极为靠前,唐惟清带着人一坐下,立刻就被人包围了,沐钰儿躲在她背后开始吃东西。
“这是谁?”
“小娘子怎么带着面纱。”
“可有婚配?”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会哪些。”
“瞧着年级还不大?”
沐钰儿对此一概装聋作哑,唐惟清倒是对这些试探招数熟门熟路,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出去。
原本密密麻麻围着的闺秀,到最后只剩下关系较好的几人。
沐钰儿见人散的都差不多了,这才凑过来,装模作样说着:“大娘子,我想去休息一下。”
唐惟清扭头无声地看了她一眼,沐钰儿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弯弯。
“去吧,早些回来。”唐惟清见她还不是死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沐钰儿悄悄拎着裙子,随手找了个宫娥,准备去休息的侧殿。
“当真是给你家三郎准备的新娘子?”唐惟清好友笑问道。
唐惟清只是笑着不说话。
只是原本有不少本就在远处观察沐钰儿的人动了心思,一时间热闹的宴会上,脱离出几个人。
沐钰儿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背后多了很多尾巴,脚步一顿,借着拐弯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后面影影绰绰至少跟了四个人。
——嘶,唐不言这桃花运……
小丫鬟很快就带人来到一处偏殿休息,送上茶水后便离开了。
“安置在迎春阁一楼的第三间。”只见那个小丫鬟除了偏殿,就恭恭敬敬站在常嬷嬷面前,把沐钰儿卖了个干净。
“知道了,让人看紧一点,在郡主没见到人之前,不要让她跑了。”常嬷嬷厉声说道。
小丫鬟诚惶诚恐点头。
只是谁也没想到被众人眼线团团盯着的偏殿,那件待客的大门刚关上,下一秒窗就被人打开了。
沐钰儿拎着裙子,在众人围堵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她宛若小猫儿一样,悄无声息地爬到迎春阁的屋顶,居高临下地打量整个内院,又认真研究了一下宫娥黄门们穿梭游动的时间,随后又无声落下,借着整个东宫内苑花团锦簇和连绵假山,成功来到正中的外朝。
“东宫还挺大。”沐钰儿低声说着,“防卫这么森严,鲁寂的行踪应该很清晰才是。”
在入宫前,她就跟唐惟清打听清楚崇文馆的位置,所以刚才在被轿子抬进来时,也顺势观察了守卫,一路上连飞带躲,爬了好几个屋顶,终于摸到崇文馆的边边。
崇文馆在崇教门西侧,这里算外殿,刚穿过小径,热闹的气氛便彻底被隔绝开,空气中都弥漫着书墨滋味。
沐钰儿不甚得体地拎着裙子,在小道上健步如飞,只是刚绕过一条长廊,就看到唐不言正站在一处假山后,手中捏着一本书,正垂颈沉思。
“少卿!”沐钰儿大惊,“你怎么在这里。”
唐不言顺势看了过来,第一眼就看到那一截雪白的脚脖颈。
女郎纤细的脚腕被红色翘头绣花鞋上的硕大夜明珠一罩,越发显得莹白如玉。
他握紧手中的书卷,嘴角微抿,随后垂眸,移开视线。
沐钰儿尴尬地把裙子放下下来,讪讪说道:“事出从急,事出从急。”
唐不言等她手忙脚乱整理好衣物,这才缓缓走过来:“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太吵了。”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得意说道,“我说我累了,就翻墙出来了,东宫布局我都记住了!”
唐不言嗯了一声。
“你怎么来的这么快?”沐钰儿跟在他身后问道,走了几步路,忍不住又把裙摆稍微提起来一点,这才快步追了上来。
“崇文馆新进了一批书,来看看。”唐不言眼尾一闪,便看到她的动作,如被烫了一般,很快便又移开视线。
“那我们走吧,那守门侍卫和小黄门,殿下给我们找过来了吗?”沐钰儿快走两步,鬓间的四蝶银步摇钗却没有晃动得厉害。
唐不言嗯了一声,直到快到崇文馆门口,这才低声提醒:“裙子。”
沐钰儿哦了一声,拍了拍裙面,状似无辜问道:“我刚才爬墙的时候不小心勾了裙面,坏掉了。”
唐不言摇头:“衣物坏了便坏了。”
沐钰儿这才开心笑起来:“那我们快去问口供!”
崇文馆是供太子和侍读读书的地方,占地不小,还未入门就有一个巨大的更漏,用水利驱动,每过一刻就会发出一阵声响。
随着两人入内,刚一踏入正殿入口,一眼就能看到大唐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孔子画像,屋内左右两侧各两个入口,分别通向‘经’、‘史’两个学馆。
这正殿已经站了三个侍卫和一个小黄门,另有穿着青绿色官袍的三个令史,想来是太子殿下找的和鲁寂当夜有过接触的人。
“唐少卿。”几人齐齐行礼。
唐不言颔首:“事情想来殿下也都交代了,此事关重大,还请诸位守口如瓶,也请据实回答。”
“是。”
唐不言往右边走了一步,露出身后的沐钰儿。
几人颇为吃惊地看着华服玲珑的沐钰儿,随后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却没有多余解释,只是淡淡说道:“此事由她负责,诸位开始吧。”
沐钰儿也不胆怯,熟练地掏出笔和纸:“开始吧,就请这位小黄门开始。”
穿着深蓝色袍子的小黄门弯腰走了出来,细声细气说道。
“奴婢喜宝,是宣春殿的一名掌灯黄门,三月初四那夜正是奴婢掌灯,鲁令史是酉时来,戌时走,奴婢掌灯送他离开的,原先令史是说直接出宫的,可刚出了宜春宫门,鲁令史又改口说打算先回崇文馆。”
沐钰儿嗯了一声:“有说为何去崇文馆吗?”
小黄门摇头:“时常会有令史讲完课会崇文馆备下次地课或者整理今日的内容,是以奴婢不敢多问。”
“鲁令史那日有何奇怪的地方吗?”沐钰儿沉吟片刻后又问道,“神态或者动作,只要与之前有任何不同都可以说说。”
小黄门仔细想了想:“鲁令史不太爱说话,往常别的令史讲完课都会和奴婢们闲聊几句,可鲁令史却从不与奴婢们说话。”
“哦,对了,那日鲁令史突然问了奴婢距离清明还几日。”
沐钰儿神色微动:“之后呢?”
“奴婢说明日就是了,是了,当时鲁令史还看了眼天色,说了句‘真快啊’。”喜宝说道,“之后直到回到崇文馆,鲁令史都不再说话了。”
沐钰儿嗯了一声:“什么时候?”
“大概花了四刻钟。”
沐钰儿画了一条线,在开头和结尾处分别写上时间点。
“你若是还有其他问题,随时来找……唐三郎。”
她眼巴巴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颔首。
“你们一起说吧?”沐钰儿点了三个侍卫:“你们都曾见过鲁令史。”
为首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叉手行礼:“卑职是当夜东宫巡视侍卫长苗方,右边这位是嘉福门的小队长方兴,左边这位是当日在正殿附近巡视的叶斯。”
沐钰儿一个个看过去,依次画了竹条,黑脸和小方墩的三个图案,之后再添上三个人的名字。
唐不言在背后看着她给人打标记的小动作,笑着抿了抿唇。
“那你们一个个来说说,何时何地见到人,当时的情形都描述一下。”
长条苗方点头:“卑职是殿下的贴身卫队长,殿下当夜在宣春宫,卑职也守在宣春宫门口,戌时正刻,鲁令史准时从殿下殿内出来,遇见卑职时点了点头,之后就随着小黄门离开了。”
苗方主要职责是保卫太子殿下,对鲁寂的印象,最多不过是目送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卑职当夜两次见到鲁令史。”小黑脸方兴接下来说着。
沐钰儿来了兴致:“都是什么时候?”
“一个是戌时三刻,在丽正殿附近,当时由这位小黄门提灯带着他,朝着崇文馆方向走去。”
小黄门喜宝点头:“奴婢也见到过方侍卫。”
“之后是在亥正一刻,也是在丽正殿附近,当时下起了微雨,鲁令史穿着黑袍,抱着一叠书说是准备回家。”
沐钰儿扬眉,立刻去看最后一个小方墩。
小方墩叶斯眉心紧皱:“卑职是子时正刻才看着人出去的,当时正值换班,且雨下的更加大了,卑职当时打算给鲁令史撑伞,可他摆手拒绝了,卑职目送他自己踉跄爬上车的。”
“他当时可说话了?”唐不言问道。
叶斯摇头:“不曾,当夜雨大,许是怕风雨进口,但确实是摆了摆手。”
“下雨天,他身上可有什么异样?”唐不言闻言,循循善诱,“譬如有没有撑伞?怀中那叠书有没有淋湿?脚步匆不匆忙?”
叶斯果然顺着这条路思考着。
“是了,说起来。”他皱眉说道,“鲁令史当时手中是没有书的,也没有撑伞,但那身黑袍有帽兜倒也没淋湿,只是袍子有点脏,还黏上草屑叶子,对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所以卑职才打算上前搀扶的,这一月为了安乐郡主生日宴会,宫内有些路不好走,也没有灯,许是摔了。”
沐钰儿眼睛一亮,去问小黑脸:“你第二次见看到鲁令史时衣服可是脏了。”
方兴摇头:“没有。”
“你确定?”沐钰儿皱眉,“我今日看丽正殿附近似乎在修缮。”
方兴确定点头:“就是因为在修缮,丽正殿附近巡视的士兵很多,而且灯火通明,对,鲁令史手中颇重,他还把东西放在水缸靠了靠,水缸靠近主殿,袍子上是没东西的。”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鲁寂在东宫可能发生事情的时间线定了下来。
亥正一刻到子时之间。
问题在于这一时间段,鲁寂捧着一堆东西去哪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丽正殿到嘉福门要多久?”沐钰儿在纸上画出那条时间线,沉吟片刻后问道。
“快走大概一炷香,慢走两炷香也该走到了。”叶斯答。
沐钰儿比划了一下时间:“那鲁寂中间有一到两炷香的空白时间不知去向。”
唐不言颔首,问三位侍卫长:“丽正殿附近一到两炷香的时间能去哪里?”
三个侍卫长面面相觑,皆摇了摇头。
苗方说道:“丽正殿是三大殿之一,且在正中位置,左右分别是崇文殿和崇仁殿,上下则是崇教殿和光天殿。两炷香的时间肯定都能到,但这些殿到了晚上都有人值守,也无人可以靠近。”
沐钰儿颔首:“这一带可有花园小径。”
“都没有,正殿附近为严密守护,不设置任何有遮挡物的东西,花园假山都在内坊后面。”
“去崇文馆附近怎么好像有一条小路啊。”沐钰儿随口问道。
叶斯惊讶:“女郎怎么知道?”
刚从那条小径窜过来的沐钰儿无辜眨巴眼:“就,不小心看到了。”
“那条小路是去的右春坊的。”叶斯说道,“对了,这几位令史就是右春坊的,右春坊如今承当丽正殿修缮,坊中一直有人在值守。”
沐钰儿扭头去看右侧靠近暑假,一直沉默不语的三人。
“那你们当日怎么在崇文馆,又都是何时见过鲁寂的。”沐钰儿去问穿着青绿色官袍的令史们。
“下官苏怀。”
——好看,一个高瘦,中等身形,穿着圆领袍方头鞋的小人跃然纸上。
“吴成杰。”
——细麻杆,高瘦带着两撇山羊胡的男子,衣服打扮最是精致。
“王新民。”
——大高个,清瘦的白须发模样,衣服灰扑扑的,圆头鞋还带着擦拭不干净的泥泞。
沐钰儿逐个给人打上第一直观的印象,这才慢吞吞写下他们的名字。
“下官三人当日是崇文馆翻阅修缮资料的。”为首的苏怀说道,“年底陛下的天枢就要落成,殿下想要在丽正殿前共祭陛下天恩,设立天恩柱,便命下官等人负责此事。”
“至于何时见到鲁令史,下官也不太记得准确的时间,但当时听到外面有巡逻的脚步声,想来应该正刻。”
“正是,苏令史好记性,东宫巡逻班哨就是一刻钟就是一轮。”苗方解释着。
“他回崇文馆做什么?”沐钰儿问。
“说是想要把前几日誊写的卷子再仔细看一下。”苏怀皱了皱眉,也有些迷糊,“大概是这样的。”
沐钰儿又看向其他两个。
“下官三人是一直在一起的,只在亥正时分才各自回屋睡觉。”大高个王新民说道,“右春坊有我们各自休息的屋子。”
沐钰儿点头:“一起走的?”
“下官先走的。”细麻杆吴成杰不好意思说道,“下官年纪大挨不住困,亥正还未到就回去休息了。”
沐钰儿在细麻杆上花了两撇山羊胡子。
唐不言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官是第二个。”苏怀说,“亥正一刻还未到就离开了。”
“下官负责誊写天恩柱上的铭文,昨日到亥正三刻才离开。”年纪最大的王新明解释着。
沐钰儿点头:“你们走之前都见过鲁寂吗?或者知道他是何时走的?”
三人四目相对,各自摇了摇头。
“他颇得殿下青睐,又是东宫老人,在崇文馆是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我们与他接触不多,当日因为都在正堂查阅资料,也方便讨论,听到有人回来的动静,才扭头看了一眼,见他匆匆而走的身影才知道他回来了,至于何时离开……”
苏怀神色为难。
“确实都没有发现。”
沐钰儿听了一会儿,琢磨出一点滋味来。
——鲁寂在崇文馆人缘……一般。
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人缘怎么会一般呢?
“你们当时是一直在正堂还是有各自回去过自己的屋子?”沐钰儿问,“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有各自分开过。”
“大概是戌时三刻左右的时候,我们都有各自的负责项目,在大致意见协商一致后都各自回去整理自己负责的内容了。”吴成杰解释着,“在正堂时无人离开,分开后某便一直在屋内测绘数据。”
“铭文写不出来,又去了正堂一次。”王新明说。
“某是负责雕刻的,当日在外面捡了几块石头练手。”苏怀也说到。
沐钰儿目光在三人脸上打转:“你们三个屋子不在一起?”
“在同一排,却不是贴着的。”苏怀解释着,“我和王令史就隔了一间,吴令史就在稍远一点,隔了三间。”
沐钰儿嗯了一声。直接问道:“也就是说你们分开行动时,就是在鲁寂回来之后?”
王新明皱眉,有些不悦地听着她的话。
这话颇有点把他们架在嫌疑人的位置。
年级最小的苏怀好脾气点头:“对,他回来时我们本来就讨论的差不多了,但是一抬头发现时间也颇晚了,某才提议各自回房休息的。”
沐钰儿点头,随后再一次确认问道:“之后便一直不曾见过鲁寂。”
“是。”三人齐齐点头。
沐钰儿眉心蹙起,在纸上划拉了两下,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诸位的手为何……伤了?”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这才发现三人的手掌都有大大小小的红肿破皮。
三人闻言,无奈苦笑。
“这是卑职失职。”叶斯惶恐说道,“今日白日,因为安乐郡主办宴,殿下打算先把丽正殿外的东西都挪开,谁知侍卫们不小心,木头砸到三位令史。”
“不碍事,只一早上的时间,你们也忙得很,我们本想过去看着点,不曾想是添乱了。”苏怀握着手腕,笑说着。
叶斯感激地笑了笑。
“那这几日不是不能做抄写卷子了。”沐钰儿随口说道。
“最近殿下叫我们讲课的频率并不高。”吴成杰说道,“伤也不重,只是破了点皮,也不耽误写字。”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少卿还有什么要问的嘛?”
唐不言垂眸看着三位令史:“三月初四本是谁给殿下讲课的。”
“是下官。”苏怀说,“鲁令史主动提出来的,他本是清明那日的课,若是今日负责讲课,便要从早到晚都要在东宫,但他说那日家中有事,我就同意了。”
沐钰儿想起刚才喜宝说起的事情。
——鲁寂问过他距离清明的时间。
——清明!
鲁寂似乎对清明节那日有点太在意了,先是打听时间,然后又和人换课,可鲁令史是扬州人,夫人是绍兴人,他们也并未请假回老家,在洛阳的话,过清明无非是上香吃饭,还能有什么事情要耗费一天。
“他往常清明都不在东宫吗?”沐钰儿心中疑窦,又问道。
苏怀去看其他两人:“在吗?”
其余两人摇头。
“崇文馆令史共有十八人,前后来的时间都不太一样,与他……”苏怀委婉说道,“并没有太多往来。”
沐钰儿点头,目光隐晦扫过屋内众人,这一屋子的人说话各有各的保留,不敢牵扯太深。
“鲁令史得殿下喜欢,平日里除了讲课,还会做些什么?”沐钰儿问。
众人诡异地沉默了。
沐钰儿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立马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垂眸,低声说道:“东宫自有其他营业,鲁寂是负责这些的嘛?”
苏怀脸颊微红,却还是含糊说道:“下官也不太清楚。”
“这次殿下修建天恩柱从内库出?”唐不言又问。
苏怀头低得更低了。
“知道了。”唐不言风轻云淡,颔首,又对沐钰儿说道,“此事不必问了。”
沐钰儿哦了一声,起身问道:“可以带我们去一下鲁寂的屋子吗?”
“可以。”王新民带路,“他的屋子在经馆后面,靠近崇文殿了。”
小黄门和侍卫们并未跟随,唐不言让他们先行回去,若有问题再来禀告。
沐钰儿一走路,手比脑子快的先一步拎起裙子。
“咳咳。”背后传来唐不言的轻咳声。
沐钰儿讪讪放下裙子,委屈说道:“太长了,会摔。”
大周如今柳行大裙摆,今日赴宴就有人穿了十八面的间裙,自腰出由窄而宽,导致裙面宽大,宛若牡丹花纹盛开,又称为牡丹裙。
沐钰儿这套虽不曾如此夸张,但裙摆却散的很开,裙长盖住鞋面,只在凌波行走间影影绰绰看到绣鞋尖上的那颗硕大夜明珠。
唐不言叹气,伸出一截手臂到她面前。
沐钰儿盯着那截青竹色的光滑绸缎面。
手腕清瘦,露出一截精致的骨骼,手指莹润,宛若玉雕。
“走吧。”唐不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这才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小声说道:“有劳有劳。”
三个令史只是装聋作哑,状若无事发生,只是在前面带路,一行人自西侧小门开走,进入绕过弯曲的游廊,最后来到两层经馆的面前。
“这间是他平日里办公的地方。”细麻杆吴成杰指了指右侧第二间屋子,“殿下许他单独一间,是以他的屋子我们都不曾进过。”
“嗯,你们都回去吧。若是还记起其他事情,再来寻我。”唐不言温和地把人打发走。
三人齐齐行礼退下。
沐钰儿顺手推开门,错愕发现,屋内的布置竟然和鲁家书房一模一样。
“鲁寂……”她摸了摸下巴,“有点意思啊。”
沐钰儿在屋内走了一圈:“干净,真干净,我北阙抄家都没抄这么干净,就给我留下这层墙皮一样。”
唐不言站在高大的书架前,冷不丁问道:“这里也没有取书的梯子,鲁寂身高未到六尺,如何取这近十尺的书籍。”
沐钰儿仰头看着,乌木做成的高大书架,共八层夹格,每个夹层共有六个格子,格子上的书或多或少,摆放地颇为凌乱,和鲁家近乎刻板的规整略有不同。
“鲁寂难道会武功。”沐钰儿不着边际地想着。
唐不言伸手摸了一把架子高处上的灰:“这屋子地面有人扫过,为何书架没人打扫过?”
沐钰儿踮起脚尖,扒拉着手臂,看了一眼他手指上的细灰,啧了一声:“比北阙的灰还厚,这地方说不好有蟑螂。”
唐不言眉心蹙起,顿时觉得手指发痒,浑身难受。
就在此时,两根长长细须的自书本缝隙中中探出脑袋。
沐钰儿笑眯眯,打算伸手去弹:“果然有蟑螂。”
唐不言眉心死皱,立刻后退一步,沐钰儿扒着她手臂的手猝不及防晃了一下。
“哎哎!”
沐钰儿腰肢一扭,堪堪站好,结果刚一抬脚,偏不巧,那条碍事的长裙临时发威绊了她一下。
“救……”沐钰儿伸手在空中惊恐晃了晃。
唐不言连忙伸手去拉人,却眼睁睁自己的手自她摆动的手臂前划过,眼睁睁看着沐钰儿朝着书架倒去。
幸好书架是被焊丝在地上的,只是书架上的书倒了一大半,发出巨大的动静。
沐钰儿眼疾手快抓着格子,才没有脸朝地摔下去,只是右侧的手臂直接把撞上书柜,把架子上的书扫落打扮。
一声闷哼,沐钰儿顿时疼的龇牙咧嘴。
唐不言逮着时机,把着她的手臂把人扶稳,好一会才犹豫说道:“得罪了。”
只见他伸手把沐钰儿肩上的帔巾垂落的那一段捡起,在沐钰儿的手腕上系了一个结。
“这个架子真硬……嗯?有血!”沐钰儿目光一凝,盯着被她撞空的书本空格,惊讶说道。【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