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银老案 ◇


    ◎话本◎


    有血的位置正是沐钰儿误打误撞间扶稳自己的那间格子, 里面书被她推下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跟着歪歪扭扭,原本被书本遮挡住的血迹就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沐钰儿站着看了一会儿:“血迹非拖曳, 也非溅射,很像是有人磕在这里了。”


    她摸了一下乌木书柜上的边缘,皱眉:“边角圆弧光滑,寻常意外磕碰应该是磕不出血的。”


    唐不言也跟着看了过去:“这位置很像是一个人跌倒时脑袋磕着了, 那人的身高估计是……”


    “六尺上下。”


    ——正好和鲁寂的身高吻合。


    唐不言刚上前一步, 便蹙眉,脚步也堪堪停了下来,侧首对着沐钰儿说道:“看看这个位置以下, 以及这一排的书架上还有没有血迹。”


    沐钰儿嗯了一声,挽起袖子开始一格格把书推开一点, 谁知那架子看着大却窄,有些书稍微一用力, 就直接扑通一声落了下面。


    沐钰儿和那些书面面相觑,讪讪说道:“等会来捡, 这也太远了。”


    书掉在架子的另一边, 要去捡就要绕过两个长长的书架。


    幸好虽然书架脏,但书架后面的地大概打扫过了, 还算干净。


    沐钰儿撸起袖子, 祸祸完一个格子, 突然和一只小动物面面相觑,随后扭头,开心喊道。


    “这有蟑螂啊!”她正打算捏起来给人看。


    唐不言立刻后退一步:“别碰它。”


    沐钰儿手指一顿, 笑眯眯问道:“少卿怕蟑螂啊?”


    唐不言垂眸, 淡淡说道:“自然不怕。”


    沐钰儿打量着他, 不悦说道:“那你干嘛让我一个人干活。”


    唐不言扭头,准备去看那书桌,恰巧和一只鬼头鬼脑的蟑螂对视一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如果一个地方有一只蟑螂,那就说明这儿地方已经有一百只蟑螂啦!”


    沐钰儿一边干活,一边兴致勃勃的大声说着。


    “哎,少卿知道云南那边古古怪怪的食物吗,叫烤蟑螂。”沐钰儿口气逐渐兴奋,“听说还有蚂蚱,蝉蛹什么的,酥软香脆。”


    唐不言眉心越皱越紧,不知不觉中已经站在门口了。


    沐钰儿见状,立刻大笑起来。


    “这些书都不曾被翻过?”沐钰儿随手打开一本书,就被里面的灰呛了一下,“鲁寂难道也不爱看书嘛。”


    唐不言的目光在书房内扫过,最后落在靠窗的案几上。


    上面凌乱地放着几本书。


    “是发什么事□□情了吗?隐约听到这边传来动静。”


    门口,苏怀等人自游廊处出现,他们似乎是着急赶来的,额头还有些汗。


    “刚才听到这里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苏怀再一次问道。


    他们一来就看到唐不言正站在门口不动弹,里面那个蒙面小娘子正卷起裙子,哼哧哼哧把书架上的书推倒,半截光洁小腿若隐若现。


    三人连忙背过身去。


    “你们那边能听得到动静?”唐不言侧步一走,挡在大门前,淡淡问道。


    吴成杰背对着他,点头说道:“经史两馆离得远,可我们办公的地方隔得不远,就只这走廊和小花坛,有些动静都听得见,也是为了让我们相互照顾,若是寻常时候可以直接走游廊处内院,刚才有些着急这才直接走了中间这条道。”


    “鲁寂讲课那夜,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唐不言问。


    三人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那日风很大,这棵树平日里就是小风也吵得很,那日更是哗啦作响,加上下雨,我们确实没听见什么动静。”


    唐不言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一颗十米高的翠绿樟树在春日阳光的沐浴下舒张枝叶,底下全都是还未来得及打扫的落叶。


    “你们走过来要多久?”唐不言收回视线,自三人沾着泥泞的鞋面上扫过,又问道。


    “三月初就一直在下雨,昨夜甚至下了暴雨,这条路都是泥,新鞋子也禁不起折腾。”苏怀不好意思地将沾了泥泞的黑色圆头鞋,往后撇了撇。


    唐不言的视线自众人脚下不经意扫过,最后落在王新民和吴成杰灰扑扑的圆头黑靴上。


    “大概半炷香不到。”苏怀继续解释着,“这条走廊是直通的,上下都能走,很快的。”


    “原来如此。”唐不言目光在那条大红色游廊上扫过。


    “可需要帮忙?”苏怀耳中听着书本哗啦啦掉在地上的声音,又想起刚才看到的画面,便体贴问道。


    “不用。”


    “不必。”


    沐钰儿和唐不言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


    门外三人一怔。


    “我自己能做。”


    “让她自己去做。”


    两人再一次异口同声拒绝者。


    沐钰儿撇了撇嘴,推书的动作更加用力了点。


    三人见状也不久留,再一次相携离去。


    “他们都是殿下亲自召进来的人吗?”沐钰儿听背后动静远去,这才随口问道。


    唐不言看着三人的身形相携离去,三人年龄各异,却隐隐有以年级最小的苏怀为首。


    “嗯。”他收回视线,“陛下对太子管束并不严格,东宫大部分僚属都是殿下自己选的。”


    “那就是说明他们是忠于太子的?”沐钰儿敏锐问道。


    唐不言沉默。


    沐钰儿扭头,机警问道:“不对吗?”


    “人心如何能如何确定。”唐不言笼着袖子,垂眸,淡淡说道,眉宇间的冷色被不甚明亮的天光一罩,沁寒入骨。


    沐钰儿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


    没一会儿,所有书籍被推倒,露出一间间书格,一间书格颇长,十五寸长短,原先密密麻麻放了书,现在全都被推空,拥挤的屋内顿时宽敞起来。


    “这里有不少血迹,还有……已经干了的小白花和树叶,说明当夜风却是大,树叶都曾被吹进来。”沐钰儿仔细观察着书柜边缘。


    “这里的血迹被人擦过,但乌木纹理素来深,所以那个人,应该是在晚上收拾现场,这才没有收拾干净。”


    唐不言扫视着整个屋子:“这一块地面是不是和其他地方比,太过干净了。”


    沐钰儿闻言目光落在脚踩的地面,随后又把目光落在书架后的地面上,两相比较着:“真的,书架后面地面已经有一层薄汇了,这么也该七.八日不曾打扫了,这里却还没有灰烬落下。”


    “若是在这里发生打斗。”她蹙眉,“若是真的如苏怀所言距离不算远,怎么会没人发现。”


    唐不言上前踱步,拿起桌子上并未被整齐排起的书本。


    “其他格子上没有血迹,说明打斗并不激烈。”沐钰儿身后抹了几下其他格子,“这几格柜子没有灰,其他地方却有……”


    书本凌乱地堆在一起,因为太过粗心,其中一本甚至后封皮被折在压着,露出一条深刻的折痕,唐不言伸手摸上去时发现边缘带着细微的灰烬。


    “这个格子上好像少了几本书?”沐钰儿摸着血迹格子的右侧第三格的空格上,“这里的灰被人擦过,书哪里去了?”


    一本本正儿八经的经义解析的册子被拿走放到一处,露出其中一本格格不入的册子。


    “你怎么没听我说话!”沐钰儿说了半天也不见人回复,不由扭头看去。


    只见唐不言手中握着一本名叫田横趣闻录的话本。


    沐钰儿一怔,盯着那蓝色封皮:“鲁寂很喜欢田横吗?怎么又一本田横的话本。”


    唐不言摸着纸上的字迹,递了过去:“是鲁寂的字。”


    沐钰儿接过去,惊讶发现:“这内容和他屋内的那本田横传一模一样。”


    “名字不一样啊。”她翻开书皮看了一眼。


    唐不言蹙眉:“内容一模一样?”


    沐钰儿快速翻看了几页:“走向一模一样,你要问是不是一字不差,我也不敢保证。”


    “之前的田横传你带回去可又发现什么?”唐不言问。


    “少了几页。”沐钰儿很快就翻到最后几页,露出了然之色,“这里也少了几页。”


    唐不言看着纸张装订处整齐的划痕,显然是被刀一把割开的。


    “但我知道被割开的是什么内容。”沐钰儿笑眯眯说道。


    唐不言抬眸看她。


    “田横是谁,少卿应该不陌生吧?”


    唐不言点头:“太史公曾言‘田横之高节,宾客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是一个忠烈之士。”


    沐钰儿点头:“田横是秦末齐国旧王族,在汉.高.祖统一天下后,因有烹杀郦生之仇,便率五百人困守孤岛,后刘邦下诏,如果田横来降,便封王封侯;如果不来,便派兵悉数剿灭。”


    “田横便带两个部下向京城进发,但在距离洛阳三十里,也就是尸乡,他便自刎而死,此后汉.高.祖派人去招降岛上的五百人,但他们听到田横自刎,便都蹈海而死。”


    沐钰儿话锋一顿,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史书上对他的记载在此便结束了,但民间却还有其他传言,以文明元年,一枝梅写的那本田横传最是广为流传。”


    “说是在田横和他的五百名壮士守义不辱,自杀殉主时,位于蓬莱田横山上,上千株樱花树一夜之间悉数开放,满树烂漫,如烟似海,蓬莱的守备大为吃惊连忙上报给刘邦,大臣皆以为这是天意的诏令,所以刘邦就将田横和五百壮士全部厚葬,后来蓬莱和尸山两处百姓为田横和五百壮士立碑建庙,每年祭奠。”


    沐钰儿语气一顿:“蓬莱我不知道,但尸山我前些年办案的时候见过,确实有田横庙,满山都是樱花,可见这个传言也并非全假。”


    唐不言捏着指骨,冷不丁问道:“你为何知道?”


    沐钰儿得意说道:“这两本都是誊抄的,原本我看过!”


    唐不言嗯了一声,反问道:“所以鲁寂为何要撕去这两页。”


    沐钰儿摇头。


    “而且这一叠东西就是从那个架子上拿出来的。”唐不言指了指沐钰儿之前说的带有血迹格子的右侧第三格的空格上。


    沐钰儿顺势看过去:“你怎么知道?”


    “这里每个各自都是满格的,就算少也不过一两本,但那空格一开始就少了七.八本,这里真好有八本,而且书本底部的灰都是拖曳的痕迹,可见当时是被人匆匆拿下来的。”唐不言眸光冷静地看着那个高大的书架。


    沐钰儿吃惊:“你记性这般好,这也记得?”


    唐不言收回视线,解释道:“这是洛阳普通的书柜大小,书肆和书院里的规格便是如此,一个柜子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五本,寻常人整理书册不会塞得如此满,最多不过二十本,刚才那个柜子里不过十一本。”


    沐钰儿惊诧,目光在被自己推得烂七八糟的书柜上看了一样,警觉说道:“你不会刚才扫了一眼,这底下四排的书本全都记得吧?”


    唐不言矜持点头:“差不多吧。”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随后真情实感夸道:“少卿这脑袋是该去读书的。”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


    沐钰儿连忙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那灿烂的笑容被四蝶银步摇钗一照,莫名多了点女郎才有的天真。


    唐不言移开视线。


    “你可又发现什么?”他声音微微放低,沙哑问道。


    沐钰儿点头:“就第四层中间这格有血迹,后面都没有,可见打斗很短暂,甚至连座椅都没被打翻。”


    她细眉紧皱:“小黑脸方兴说他第二次见鲁寂实在亥正一刻,手里还抱着一堆书,但是丽正殿正在修缮,灯火通明,所以若是鲁寂面部有伤不该没有被发现,所以我大胆猜测,鲁寂伤在脑后。”


    “他应该不太可能第二次返回崇文馆。”沐钰儿在空中虚虚点了一下,“他在戌时三刻第一次回到崇文馆,小黑脸第二次见到他是亥正一刻,崇文馆到丽正殿要一刻钟,也就是说鲁寂是亥正时刻出了崇文馆。”


    她手指比划了一个长度:“那他在崇文馆呆了一个时辰一刻,这个时间就很长。”


    “若是他的伤口是第二次回崇文馆造成的,首先丽正殿附近格外空旷,小黑脸应该第三次看到,可他没看到,再者两个侍卫看到他之间只有三刻钟,这个时间要来回跑肯定是来不及的,说明他去了某个没有巡卫队,或者说巡逻次数不密集的地方,之后直接出宫了。”


    “还有这枚落叶!”沐钰儿举起手中发霉的,软哒哒的落叶,指了指外面那棵大树,“这枚落叶总不该这么巧,在不是正对着大门的时候,偏偏吹到书架上吧。”


    “桌子下也有一枚,有半个脚印。”唐不言指了指书桌一处阴影。


    沐钰儿很快就扒拉出来:“这枚脚……不是鲁寂的,鲁寂不到六尺,身形消瘦,正常而言,脚型跟人的身高体重息息相关,这个脚印的人明显高而中等身材。”


    “所以当时有谁在大雨天来到鲁寂屋内,和他发生了……小声的争执,可能甚至没有过多的停留。”唐不言分析着。


    “对!”


    沐钰儿眼睛微亮:“所以现在有三个问题,第一,鲁寂在崇文馆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是什么事情要他头部受伤流血后还要冒雨出门一趟。”


    “第三,那叠书到底是什么?”


    唐不言看着她灿若明珠的眼睛。


    沐钰儿平日里总是懒洋洋,不着调的样子,可一旦涉及案子,就像大猫在小憩中睁开眼,终其锐利,光芒难挡。


    “你是不是在发呆,听到我说话的嘛?”沐钰儿的脑袋突然凑过来,一双大眼睛扑闪着,警觉地紧盯着唐不言。


    唐不言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接着拢了拢披风的动作,往后悄悄退了一步。


    “听到了。”他说,“崇文馆配有内侍,你可要询问。”


    沐钰儿连连点头,簪子上的银蝶微微煽动着翅膀,好似按耐不住,即将起飞一般。


    “你还想询问谁?”唐不言低声说道,“你离席太久了也不好。”


    沐钰儿掰着手指头说道:“想要询问崇文馆的侍卫和内侍,鲁寂到底何时离开崇文馆的,有没有和人发生过争执?”


    “鲁寂的书一定从崇文馆带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书,还有我想在附近转一下,看看鲁寂到底能去哪里?”


    唐不言颔首:“那便一个个来。”


    没多久,灰衣内侍并两个侍卫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三月初四是你们当值,你们都是何时见到鲁寂的。”沐钰儿坐在桌子前,问道。


    “奴婢是内院经史两馆伺候贵人们茶水的,崇文馆经、史两馆附近只安置了令史九人和书令史十八人。”小黄门年纪小说话脆生生的。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也就是在这一圈,这条游廊全都可以走遍。”


    沐钰儿随便看了一眼门外那条显眼大红色的花廊。


    花廊左右两侧屋顶堆满了细白的小花,官署的屋子前为了朝阳倒是格外空落落,这些小白花若是平日里仔细养着,细细小小垂落下来时应该很好看,可前几日大风大雨,如今就显得有些七零八落的凄惨。


    “平日里这条花廊都有有人巡走吗?”唐不言问。


    内侍面露为难之色:“诸位贵人除非召唤,不然我们是不能随意踏入此处的。”


    沐钰儿抬眸:“你的意思是这里是没人伺候的?”


    “对。”内侍点头,“诸位贵人平日不需要人伺候的,唯有烧水打扫时才会让奴婢进来,有时一日都没有贵人召唤也是常有的事情。”


    “是东宫所有地方都这样,还是崇文馆这样?”沐钰儿不解追问。


    “就崇文馆如此。”


    沐钰儿有些吃惊,伸手戳了戳唐不言的后腰。


    唐不言身形一僵,只觉得猫爪儿勾着衣服金丝,实在有些烦人,不由叹气,身形微动,避开那只闹人的爪子。


    “我也不知。”他并未回头,但还是淡淡解释着。


    沐钰儿满意地收回手。


    “那你初四可有见过鲁寂?”她抬头,重整旗鼓问道。


    小内侍连忙慌张收回视线,磕巴说道:“见,见过。”


    “他叫你打扫屋子了?”沐钰儿惊讶说道。


    “不是的,亥正一刻还没到,当时更漏还有一个小山尖没落完,鲁令史叫奴婢备上一条黑袍说是下雨了,准备披着回家。”小内侍苦着脸,“奴婢说黑袍不遮雨,给他备伞,但鲁令史不要,说自己手中还有书。”


    “奴婢又说那不如奴婢送他上车,谁知鲁令史还嫌奴婢啰嗦,阴了脸,奴婢这才慌忙给他备下黑袍,之后目送他离开屋子。”


    沐钰儿坐直身子:“那可看清他怀中书的样子。”


    小内侍好一会儿,扭拧说道:“奴婢,奴婢不识字。”


    “你在崇文馆伺候,你竟然不识字!”沐钰儿吃惊问道。


    小内侍低头:“馆内之前发生过有内侍偷盗贵人东西的事情,便都换了一批奴婢这样不识字的人。”


    偷东西和识不识字有何关系。


    沐钰儿迷茫,下意识伸手打算去戳唐不言。


    谁知手指刚刚碰到衣服边边,就听到头顶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


    她抬眸,眨巴着眼睛,正好和唐不言垂眸的视线撞在一起。


    “也不知道啊。”她讪讪收回手。


    唐不言盯着她发红的耳朵看了一会儿,这才移开视线,却不料和那个小内侍打量的沐钰儿的视线撞在一起。


    内侍猝不及防和那双冰冷的漆黑眸子看了个正着,慌乱地移开视线。


    “仔细想想。”唐不言冷淡的视线注视着小内侍的眼睛,身形微动,挡在沐钰儿身前,淡淡说道,“那书如何模样,什么颜色,大小如何?”


    小内侍被吓得两腿颤颤,绞尽脑汁地回想着,突然激动说道:“蓝色的,只中间有一行字,就普通书本的大小,奴婢觉得有点像……那本书。”


    沐钰儿也跟着顺势低下头,和桌角上的一本书对视了一眼,下意识倒吸一口气。


    “你确定是这本?”沐钰儿的脑袋从唐不言背后探出来,手中拎着唐不言随手放在一侧的田横趣闻录的话本。


    小内侍眯眼歪头打量了一下,犹豫说道:“字不是这个字,但,有点像这个封皮。”


    沐钰儿惊讶:“这是洛阳的话本皮,基本上所有誊抄的话本都是这种皮。”


    “鲁寂屋内有一本田横,东宫的官属里也有一本。”唐不言垂眸,“这本先带回去。”


    沐钰儿点头,直接压在记录的本子下面。


    “你还记得当时屋内情况如何,鲁令史神色如何,是否有不妥。”唐不言又问。


    小内侍一张脸紧皱着,仔细回想起当夜的时候。


    那夜,风大雨大,落叶都吹到门口。


    屋内昏暗。


    他敲了敲门,大门很迟才打开。


    正好一阵风落下。


    他在风中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抬眸就看到一双白气气的脸。


    他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对了!”小黄门整个抖了一下,“鲁令史脸白白的,鲁令史本就比一般男子要白一些,当夜屋内烛火大概不太亮了,这么猛一照还把奴婢吓了一跳。”


    “那屋内呢?”沐钰儿半个身子从唐不言身后探出来,扒拉了一下他的宽袖,露出自己的脸来,紧追着问道。


    小内侍苦着脸:“实在是不记得了,屋内也有点黑,但我隐约感觉到书桌上有点阴影,很像是叠着很多书。”


    沐钰儿抬眸去看唐不言:“书,是不是准备带走的书?”


    “你当日还曾见过其他人吗?”


    小内侍摇头:“已经很晚了,当夜大概就剩下王令史屋内的灯还开着,所有人都走了。”


    “可有听到争执?”


    小内侍摇头。


    “你当夜还来过内院吗?”沐钰儿问。


    小内侍点头:“来过,给苏令史和吴令史添茶,还给王令史端了一盆热水说要泡脚去去寒,说去来也真奇怪,奴婢本来打算来倒水,却发现水空了,王令史说自己顺手倒在廊檐下了。”


    “那你们呢?”唐不言沉吟片刻,这才看先一直没说话的两个侍卫。


    “何时见鲁令史离开的?”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其中年长一点地说道:“卑职当日和卢三一起搭档守值,鲁令史是亥正一刻未到就离开了。”


    他又多解释了一句:“门口有一个刻漏,当时夜已经很黑了,雨也逐渐大了,在鲁令史出来之前,是苏令史,当时是亥时正刻出来的,刻漏发出水声,所以卑职便多看了一眼。”


    “苏怀是正刻走的?”沐钰儿翻了翻前面的记录,吃惊说道,“不是说一刻的时候才走的嘛?”


    侍卫仔细想了想,随后点头:“不是一刻,当时刻漏发出了水声,该是正刻,许是苏令史记错了,卑职记得鲁令史屋内的更漏就慢了一刻。”


    沐钰儿惊诧,去角落里看水滴漏,如今刚刚走完一格。


    “坏很久了,但鲁令史一直没叫我们修。”小内侍也符合道。


    沐钰儿心中微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鲁寂走时有何异样吗?”唐不言接过她的话,继续问道。


    侍卫为难摇头:“卑职对这些令史也只限于记住模样名字,具体性格如何却是不得而知的,有些健谈一些,譬如苏令史、王令史还稍微了解一些,两位令史关系好,时常同走同去,也算健谈,但像鲁令史这般寡言的,却是话也不曾说过一句。”


    “当时他穿着黑袍子,怀里抱着东西,带着兜帽,直接冲入雨中,卑职还和程四说鲁令史当真是回家心切呢。”矮小一点的侍卫跟着解释着。


    “正是正是。”程四连连点头。


    “可有谁神色慌张的嘛?”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两个侍卫沉默,卢三犹豫说道:“丽正殿修缮事急,众人皆是神色匆匆之色。”


    沐钰儿挑眉,听出他的未尽之意。


    “那是谁有些反常?”


    卢三神色挣扎,声音低了下来:“苏令史脾气最好,往日要离开时,见了我们都会打声招呼的,那日他竟然匆匆走了,我准备给他拿伞都没喊住他。”


    沐钰儿眉尖一跳,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苏怀。”她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下这个人的名字,“也许该单独见见他。”


    “还有其他异样吗?”沐钰儿点了点其他两个人的名字。


    “王令史说在路上摔了一跤,走路一拐一拐的,卑职见他是崇文馆已经没人了,就送他出了崇教门。”卢三见沐钰儿犹豫,便多解释了一句,“卑职是内宫侍卫,所以当值期间不能出崇教门。”


    沐钰儿点头:“王新民是如何摔的?”


    “说是当夜下雨,雨大风大糊了眼,年纪大了,不小心绊了台阶,没站稳。”卢三说道。


    “他当时穿的是什么鞋子?”沐钰儿又问,“圆头还是尖头,有没有沾泥。”


    两个侍卫眉头紧皱。


    “好像是圆头的,有泥泞,对了好像有这个小白花,”程四指了指地上的花,“对了,当夜大风大雨的,那些花还染到王令史身上,我们帮他拍了拍。”


    沐钰儿嗯了一声,再一次询问小黄门:“他们平日里是不是可以穿过这条游廊直接出崇文馆,不需要中间这条路。”


    小黄门点头:“正是。”


    沐钰儿心中一冽,王令史最后一个走,身形高瘦,这般想来确实有些可疑。


    唐不言捏着指骨:“当夜可有其他人外出。”


    两个侍卫一并摇头:“落钥之后宫内规矩多,约束严,当夜崇文殿只有四位有要事的令史。”


    唐不言沉吟片刻,随后把人打发走。


    沐钰儿在几下交谈中很快就理出一条思路。


    “初四晚上,鲁寂和人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争执甚至打闹,这里连内侍都很难进来,有嫌疑的只有对面的三个令史。”沐钰儿把三人的名字各自画了一个圈,“只是他们为何不和,鲁寂人缘不好我却是没想到的。”


    唐不言盯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信息,冷不丁:“你宫墙你翻得进来吗?”


    沐钰儿仰头看他,眨了眨眼,老实说道:“虽然很想吹牛,但确实不太行,我今日能摸过来是因为内苑在办宴,里外都有些乱,但我刚才仔细观察过东宫的守卫,一刻钟一轮,有空隙的时间不过几瞬,我自小腿脚利索,所以才跑得快。”


    “若是外人深夜翻墙,他第一要格外熟悉东宫,第二是格外熟悉鲁寂,确保鲁寂见到他时不会发出动静,毕竟两边屋子并不算远,这边若是有人尖叫,想来对面三人就会跑过来。”


    唐不言颔首:“那发生争执,甚至失手伤人的应该就是对面三人中。”


    “那这次就单独询问一下。”沐钰儿关上本子,看了眼更漏,“时间不多了,我出来已经一个时辰了。”


    “王新民和苏怀,少卿了解多少?”沐钰儿随口问道。


    “王新民是永兴五年的进士,当年陛下增开恩科,他上一年并未上榜,这次却得了四十八名。”


    沐钰儿惊讶:“为何当年会增开恩科。”


    科举乃是前朝所创,今朝太宗大力推行,定下律法,三年一次大恩科,非大事不可恩开,是以能增开恩科的由头不算多。


    唐不言眸光微动,淡淡说道:“永兴五年,厉太子出生。”


    沐钰儿脚步一顿,差点把自己绊倒,连忙扒拉着唐不言的手臂,这才止住了身形:“这,这,殿下没事吧。”


    她忍不住趴在唐不言手臂边,苦着脸,压低声音说道:“怎么一个两个我瞧着都和厉太子有关系啊,陛下真的不知吗?”


    厉太子一事,当年死了多少人,便是二十二年过去了,只是听着只言片语的沐钰儿都觉得胆寒。


    唐不言看着手臂上的手指,好一会儿才说道:“殿下仁厚。”


    沐钰儿沉默,轻声说道:“可,殿下也不过是自身难保。”


    “你当日对我言及北阙旧况时,不是也不撞南墙不回头。”唐不言伸出手臂,让她的手安然搭在他的手腕上,这才淡淡说道。


    沐钰儿语塞,呐呐地看着他。


    “殿下仁厚。”唐不言只是垂眸,再一次重复了一句。


    “那,那苏怀呢?”沐钰儿垂头,走在他身侧,“总不会也……”


    “苏怀并不是,苏怀是圣历三年的十六名,长得好,年纪轻,学问好,但,家境贫寒。”唐不言话锋一顿,“在吏部磋磨了两年,也找不到空缺填补的位置,一直郁郁寡欢,本打算年底再不成便索性回家种地,后来被微服的殿下得知,便要到了宫尹府做了一个令史。”


    沐钰儿嘴角微动:“殿下,殿下还挺有捡人的爱好。”


    一个两个的,都被他捡回来安置在东宫,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里庇护起来。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


    沐钰儿立马紧抿嘴巴:“失言、失言。”


    “两人对殿下本该是忠诚的。”唐不言收回视线,解释道。


    “那鲁寂呢?”沐钰儿随口问道。


    唐不言摇头:“鲁寂当年也郁郁不得志,文明元年陛下登基,厉太子自尽,鲁寂赶上一个好时机,却因为原先和厉太子有些许联系便一直被打压,为此落魄了七.八来年,后殿下圣历元年被册立为太子,这才日子好过一些。”


    “那不是应该更感激太子吗?”沐钰儿反问。


    “确实如此。”唐不言颔首。


    沐钰儿捏紧手下的手腕,纤细的手指堪堪按着他的脉搏,冷不丁说道:“你们之前在正堂打了个谜语是什么意思?”


    唐不言停步,沐钰儿也跟着停下来。


    身侧的大树郁郁葱葱,树叶翠绿摇摆,依稀的微光落在两人头顶。


    唐不言冰白的侧脸被那层日光笼着,就好似冰冷的霜雪悄无声息地降落而来。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我瞧着鲁寂和其余三人关系不太融洽,但鲁寂作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该如此,若是说进宫尹府的年份,人的年纪来算,说起来也该是王新民最大才是。”


    唐不言垂眸看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若是沉默地看人,便带着些许逼人的无声锐利。


    “既然台面上都说不动,那我觉得便是私底下事情,可少卿之前又说宫尹府并无其他争斗,那就说明也不是私交抱团的问题。”


    沐钰儿的手指相比较一般女子已经算得上纤长,但和唐不言一笔却还是显得娇小起来,小小一团捏着,不似寻常女郎的雪白细腻,但也算精致可爱。


    唐不言盯着那手指有些出神。


    “所以不和的原因就不该是明面上的的事。”沐钰儿慢吞吞说着,“东宫如今,战战兢兢,可底下却有唐家等人的扶持,我想……”


    “你确定想知道。”唐不言收回视线,手腕微动,打断她的话。


    沐钰儿便也随之放开手。


    “本不想知道,但觉得此事也许涉及鲁寂失踪一案。”沐钰儿抱臂,为难说道,“我求的是一个升官发财,可如今这块石头又挡在前面,我自然不能认输,便只能搬开那块石头,若要搬开,自然是知己知彼才是。”


    唐不言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银蝶上,好一会儿才说道:“陛下年迈,如今章氏兄弟借控鹤监之手屡屡插手朝政,风头无二,后梁王曾在大章生日宴上送其金铸仙鹤一只,想来司直也是略有耳闻。”


    沐钰儿颔首,此事还在洛阳掀起轩然大波。


    “你是说,双章兄弟和梁王是……一伙的!?”她犹豫说道,“可这不该啊,陛下最忌讳此事。”


    唐不言长睫微动,半阖双眼,淡淡说道:“自然不会,双章得以权势滔天,全赖陛下,和梁王交往过甚不过是死路一条。”


    “那你的意思是……”沐钰儿不解。


    “不能同谋,但不代表不同御敌。”唐不言眉眼微动,侧首去看沐钰儿,苍白的唇微微弯起,可眉梢眼尾俱是冷意。


    “东宫已有三年不曾有过俸禄了。”


    沐钰儿大吃一惊。


    “他们竟敢……”她话锋一顿,不敢继续说下去,“难道殿下就没去陛下面前告状。”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声音顿时沙哑:“殿下不敢。”


    沐钰儿哑然。


    是了,东宫本就是激浪小船,太子身后是数不尽的东宫人。


    他,哪敢赌啊。


    “鲁寂的夫人于生意一门分外精通,三年前,鲁寂自告奋勇愿意为殿下解决这个难题。”


    沐钰儿嘴角微动,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垂眸,看着那双透明宛若琉璃的眸子,浅浅的,却又好似能把所有的一切纳入眼中。


    勇敢懵懂的小猫儿,哪怕在森严高墙下依旧无所畏惧。


    “南下做生意。”


    唐不言的声音并不大声,甚至带着病弱之人才有的沙哑,可落在沐钰儿耳边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东宫私下在……”沐钰儿的声音在逐渐扬起的那一刹那瞬间哑然。


    寻常高门尚且能做一些生意,可皇宫不一样,殿下们自出生起便受天下百姓朝贡,是至高无上的,是不染尘土的,是读书人货于帝王家的目标,是天下人仰望的期冀。


    而商是贱籍,士农工商,自管仲起便被确立的地位,若是被人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去经商,只怕东宫之位是做不久了。


    “鲁寂失踪后,他放在屋内的账本也随之不见了,殿下担忧的是这本账本落入歹人手中。”


    “怪不得。”沐钰儿喃喃自语。


    ——怪不得这案子一开始就偷偷摸摸的。


    ——怪不得陛下信誓旦旦说鲁寂一定还在洛阳。


    ——怪不得只是对了一个不起眼的令史竟然要殿下亲自出面。


    原本想不通的细节在此刻彻底拨云开雾。


    殿下要找得不是鲁寂,而是鲁寂这些年来的账本。


    “账本是不是就是这些话本?”沐钰儿掏出袖中的话本,“他那夜把账本都抱去哪里去了。”


    “这便是要司直查清楚的。”唐不言咳嗽一声,肩胛耸动,眉宇间的倦色层层而来。


    沐钰儿连忙拍了拍他的背。


    “要不你在这里休息一下。”


    唐不言摇头。


    “那等会还要去外面看一圈呢,要不还是我偷偷去吧。”沐钰儿为难说道。


    唐不言点头:“不碍事。”


    沐钰儿的身份毕竟是赴宴的,若是到处走一圈被人发现,很容易传到陛下耳中,到时候更说不清了。


    “走吧,把这里的事情了解了,你该回去了。”唐不言抬脚,淡淡说道。


    沐钰儿叹气,拎着裙子,慢吞吞走着,神色焉哒哒:“这裙子太不方便了,而且我饿了。”


    “安乐郡主的宴会一向奢华尊贵,这次生日宴的席面请了十三位南北大厨。”唐不言坐在她身侧,声音还带着沙哑。


    “压头重戏是一座奶酪酥山,请的是西域来的大厨,用的是牛乳打发而成的奶酪和酥油,堆积成山峦模样后藏于冰窖,上桌前撒上坚果果脯等物,上面还浇淋着大厨特制的贵妃红糖浆,听闻入口即化,宛若雪藕丝,绵甜软香。”


    沐钰儿满腹心思顿时被驱散,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扭头眼巴巴说道:“真的?”


    唐不言颔首:“自然。”


    “那等会就劳烦少卿辛苦跑一趟了。”她虚伪地奉承着,“那我们快点把口供问完,我准备回去了,不好让大娘子就等呢。”


    唐不言见她裙子都撩高了一些,大步朝前走着,鞋尖上那颗硕大夜明珠一闪一闪的,就像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猫儿在巡视领地。


    王新民的屋子在最角落的,屋子前干干净净,唯有台阶下的水道落了几朵白花瓣。


    沐钰儿的视线扫过一派下水暗道,不由扬了扬眉。


    屋内,王新民正在绞尽脑汁写铭文,就听到一阵彬彬有礼的敲门声。


    “谁?”他被打扰后,有些不悦,“不是说不要打扰我吗?”


    “王令史。”门上倒影出一个修长清瘦的影子。


    王新民一怔,听出了是唐不言的声音,连忙起身去开门。


    “唐少卿,女郎。”他看着站在门口的一人,以及背后那条红绿色的裙摆,眼皮子一跳,惊诧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那小女郎自少卿身后探出脑袋,晃了晃手中的纸笔:“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王令史。”


    王新民点头,侧开身子:“两位里面请。”


    沐钰儿戳了戳唐不言的背,唐不言睨了她一眼,这才踏入屋内。


    王新民的屋子布局格外简单,窗户对面一排排一人半高的小书架,不似鲁寂屋内顶天立模样的,反而是寻常书房该有的青竹色竹制,只是如今上面凌乱地堆着书,就连靠窗的案桌上,书本垒起来也有半人高。


    “不好意思,这几日为了那篇铭文,翻阅了大量的资料,都还来不及收拾。”王新民连忙把案桌上的书捋了捋,全都堆在一侧,连着书皮折了也不甚在意。


    沐钰儿盯着看了一会,这才收回视线,笑眯眯说道。


    “想请王令史把初四那天的行程直到出宫,都详详细细说一遍。”


    王新民眉心下意识皱起,嘴角抿了抿,随后还是忍气开口。


    “丽正殿的工期紧,初四卯时一到,宫门开,我先去了右春坊拿了工期的进展,之后便一直呆到崇文馆,直到另外两人以此过来,我们当日要把丽正殿所有要刻字,碑文的全都定了下来,中午都是匆匆一起吃的,直到天黑,也就是鲁寂卯时三刻回来才惊醒,当时所有东西全都过了一稿,我们便打算各自回去整理。”


    “当夜你可听到有什么动静?”沐钰儿步步紧逼。


    “没有,当夜风很大。”王新民板着脸说道,“我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太好。”


    “所以距离你一个房间的苏怀是否出门,你也不知道。”沐钰儿步步紧逼,眸子紧盯着面前之人,沉声反问道。


    “没有。”王新民抿唇,“我当日写的头晕脑胀,实在是有些不记事了。”


    “这就是你当时替人整理东西摔了一跤的理由吗。”沐钰儿嘴角一挑,直接炸道。


    王新民神色顿时一僵。


    “大风大雨天你从外面那条路上走到鲁寂房门口,你不敢点灯,所以没看到一片叶子黏在你脚下,后来落在鲁寂屋内。”


    沐钰儿一反刚才的紧逼,口气反而温和起来,带着笑意说着,只是眸光处的锐利就像大猫紧盯着猎物,令人屏息。


    “我,我没有……”王新民下意识移开视线。


    “你有,你的书柜出卖了你。”沐钰儿伸手指了指墙面上的柜子。


    “这些书被你随意叠着,想来也不是你不想整理干净,只是你性格如此,不太会整理东西,当夜鲁寂屋内的书掉了几本,你不曾去过他的屋内,所以在慌乱中更是摸不清,只好随意摆着。”


    王新明不再说话,只是一张脸阴沉着。


    “女郎要讲证据。”


    “自然有。”沐钰儿拿出一片树叶,“这里有个脚印,和您的鞋子核一下就知道了。”


    王新明看着那片树叶,下意识把自己的脚往后藏一藏。


    “还有,你屋内靠近角落,游廊上的小白花怎么会落到你屋前的水道中,想来你倒那盆热水时并未发现里面有小白花。”


    王新明脸色微变:“许是风吹的。”


    “可别人的屋前是没有的,令史大概不知,热水烫过花,花会蜷缩,如今正卡在细缝中,若是检出起来,一检查便知是被风雨打过来的,还是热水烫过倒出来的。”


    王新明嘴角微微抿起,脸上露出抗拒之色。


    “或者,您也不知道,鲁寂屋内都是重要的东西,所以很少要人打扫,导致他书架后面都是灰……”


    沐钰儿一字一字慢吞吞,那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王新明的眼睛,意味深长说道。


    王新明立刻反驳道:“不可能我没去过……”


    “少卿不用诈了,书架后面没有灰尘,初三是馆中统一打扫的时间。”


    门口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沐钰儿心中激灵一下。


    “此事是我做的,与王令史没有关系。”


    “明昼!”一直板着脸的王新明着急站起来喊道。


    作者有话说:


    田横内容,来源百度。


    酥山就是冰激凌


    42  ? 银老案 ◇


    ◎鲁寂◎


    站在门口的正是沐钰儿怀疑的第二个嫌疑人——苏怀。


    唐不言侧首去看门口站着的人。


    苏怀不过三十, 长得颇为秀气,淡蓝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有文人的雅致。


    “你认了?”沐钰儿惊讶地看着他。


    苏怀点头,目光落在王新明身上:“之前劳烦王令史帮忙遮掩, 本就说不过去,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站在您身后。”


    王新明眉间紧皱,随后长叹一口气:“明昼, 你没有做错。”


    沐钰儿眉间一扬。


    “刚才看到这位女郎站在那个位置, 我便有不好的预感。”苏怀垂眸,淡淡说道,“当夜亥正时刻, 我冒雨敲响鲁寂的大门,结果一言不合就在那个位置和鲁寂发生争执。”


    他脸上露出苦笑:“我当时一时气愤, 便伸手推了他一下,谁知他也没站稳, 脑袋直接磕到那个架子上,立刻流血不止, 闭眼倒下”


    苏怀抹了一把脸。


    “我当时很害怕, 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谁知道竟然没有呼吸了。”


    沐钰儿大惊:“你碰他脉搏了吗?”


    苏怀摇头:“我当时太慌了, 很快就跑回来了, 王令史正巧开门透气, 见我如此慌张便上前询问,我没忍住便全盘托出,他便说替我收拾屋子, 要我迅速离开东宫。”


    沐钰儿的目光在脸上身上打量。


    “女郎不必惊疑。”王新民淡淡说道, “我不是为了苏怀, 是为了殿下。”


    唐不言束手站在窗边,浅淡的日光落在侧脸,便显出几分出尘之色。


    “东宫不管死了谁,事情都会落在殿下头上。”他淡淡说道,“你们该做的是请太医。”


    “太医?”苏怀自喉咙中溢出一声冷笑,“他不配。”


    “先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沐钰儿岔开话题。


    “我去的时候,看到鲁寂白着脸倒在地上,头下是一摊子血,便叫了热水,把血迹全都擦了,然后把书架上掉在地上的书也都放在架子上。”王新民木着脸,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书原本在哪里,便胡乱放了起来,不曾想还是被这位女郎发现了。”


    唐不言拧眉:“你当时可有发现鲁寂的桌子上有没有放着一叠书。”


    沐钰儿不知何时和他站在一起,连忙掏出怀里的话本册子,放在两人眼前比划着:“这样的。”


    王新民摇头:“不记得了,当时实在是太慌张,我怕时间耽误久了会出事,一直蹲在地上把血迹擦干净,然后再把书都理好,没有抬头看过书桌上的东西。”


    唐不言去看苏怀。


    苏怀仔细看着沐钰儿手中的书,犹豫开口:“好像是有这么一叠,案桌上摊着几本,剩下的都堆在边角上,当时我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细看。”


    沐钰儿点头,把话本重新塞回袖子里,手中的笔在指尖打了一个转,继续问道:“你为何过去和他吵架。”


    苏怀犹豫,却在下一瞬间抬眸去看唐不言,嘴角微动,却又半晌不说话。


    沐钰儿立刻警觉,眼珠子一转,立刻别着手去戳唐不言的后腰。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无奈说道:“我真的不知。”


    这次,他是低头看着沐钰儿说道,顺便伸手把她的爪子抓开。


    沐钰儿细眉紧皱,质疑道:“那他看你做什么?”


    唐不言抬眸去看苏怀:“你为何看我?”


    苏怀被这个剧情走向吓蒙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说道:“这事,这是涉及殿下,这位……”


    这次他的目光看向沐钰儿。


    沐钰儿不服输地看着他,随后靠近唐不言,伸手去抓着他的袖子,用力扯了扯,警惕说道:“这案子我办的,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唐不言颔首,顺从说道:“没有她不能听的。”


    苏怀眉心紧皱:“你,可这些真的和殿下有关,若是出事……”


    “某自一力承担。”唐不言淡淡断了他的话,“说吧。”


    苏怀哑然。


    沐钰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的手。


    沐钰儿立马松开,甚至殷勤地哈了一口气在手心,贴在有些褶皱的衣服上小心给他缕缕平。


    唐不言拨开她的手,神色不辨喜怒:“好好查案。”


    沐钰儿也只是做做样子,立马收回手:“好嘞,那你说吧。”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苏怀。


    苏怀舔了舔干涸的唇角,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去,最后落在一处虚空的地方,沙哑开口。


    “鲁寂,鲁寂是个叛徒。”


    沐钰儿写字的笔一顿。


    王新民沉默地叹了一口气:“背主之人,丧尽天良。”


    唐不言蹙眉:“为何这样说?”


    “他一直负责南下的生意,这些生意不能放在台面上,唯恐被人抓住把柄,他每次都是微服出去的,或者借着他夫人的名义。”苏怀声音逐渐平静下来,“此事少卿知道吗?”


    唐不言摇头。


    “我也不知。”苏怀惨笑着,“如今东宫知道这事的,除了鲁寂本人和太子殿下,大概只有我了。”


    “你是如何得知的?”沐钰儿不解问道。


    “你知道他南下做什么生意吗?”苏怀惨笑一声,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事情。


    沐钰儿蹙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草药生意。”苏怀似笑非笑,“南下做草药的二道贩子。”


    沐钰儿嘶了一声。


    “本就是如此也不算大事,可,可他偏偏和倭寇有勾结,逼得洛阳如今这种困境。”他的声音倏地变轻,神色迷离,“洛阳如今草药高涨,当真是拜他所赐。”


    沐钰儿手中的笔直接在纸上脱出一条长长的线,惊诧抬头,就连一直沉默的唐不言也变了脸色。


    “这件事情一旦事发。”苏怀抹了一把脸,“世人会怪谁,鲁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令史,所有人都会责怪殿下。”


    王新民跌坐在椅子上,面容愁苦:“不然我们也不会坐下这样的事情,原本以为是杀.人了,可第二次又见那屋子空荡荡的,我们甚至心中清醒,可之后鲁寂便又失踪了,我们便一直惴惴不安。”


    “你们可有证据?”沐钰儿严肃问道。


    苏怀摇头:“我就是苦于没有证据,这才一直不能禀告殿下,但我在三月初亲眼看到他和一个日本浪人说话。”


    沐钰儿心中微动,抬头问道:“那个浪人你见过模样吗?”


    苏怀摇头:“那人带着面纱,很神秘的样子。”


    沐钰儿眨了眨眼,随后在纸上画了一个缩小的人:“是这样吗?”


    唐不言看过来。


    只见一个穿灰衣服,戴黑斗笠,手持长宽刀男人模样奇怪但又意外生动地跃然纸上。


    “此人是否消瘦枯白,声音沙哑。”沐钰儿补充道。


    苏怀眼睛一亮:“正是,那人的嗓子不知是不是坏了,就像在砂石上滚过一样,女郎也认识?”


    沐钰儿慢吞吞收回本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何止认识,还有点仇呢?”


    自己升官发财的梦想折戟沉沙,此人功不可没啊。


    “你说鲁寂和这人说话,都说了什么话?”唐不言问。


    “只说账本该上交了,说他给的钱越来越少了。”苏怀蹙眉,“那个灰衣人会武功,我刚靠近,听了这一句,他便发现我了,那个人本打算杀我,被鲁寂拦下了,后来幸好有卫队经过,我便假装摔倒,让卫队把我带走。”


    “卫队?”沐钰儿惊讶,“是在宫内。”


    苏怀点头:“就在右春坊的那条小道里。”


    沐钰儿一惊:“那灰衣人竟然如此大胆。”


    苏怀冷笑一声:“也就是这般胆大包天这才露出马脚,我那夜去质问鲁寂,谁知鲁寂竟然大胆承认,还说自己完全不怕,尽管去告状,我一时气不过便和他动手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怒火中烧的苏怀差点就真的杀了鲁寂。


    “殿下待我们有天高地厚之恩。”苏怀木着脸,痛苦而坚定,“这人竟敢吃里扒外,如此陷害殿下。”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


    “具体在哪里见到他和灰衣人说话?”沐钰儿问。


    苏怀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就在那一条小道上靠右边的一个角门,大概是第一进的院子。”


    沐钰儿之前虽然只是经过那里,但一眼扫过还是记了一个大概,很快就确定了位置。


    那位置靠近宫墙角落,一个不甚就会被巡逻队发现,灰衣人怎么选在这里?


    “你亲眼看到鲁寂把东西交给灰衣服?”唐不言问。


    “自然!”苏怀愤怒,“他竟然对一个日本浪人弯腰鞠躬,无耻。”


    “此事若是被陛下知道……”王新民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打寒颤,喃喃自语,“殿下,殿下该如何是好!”


    “所以你当时起了杀心?”唐不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苏怀,不辨喜怒。


    苏怀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眼眶逐渐泛出红意。


    “是。”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轻轻响起。


    “我不能任由殿下出事。”


    —— ——


    “你觉得苏怀说的是真的吗?”沐钰儿跟在唐不言身后,拎着裙子慢吞吞问道。


    唐不言沉吟片刻:“至少和现在的线索都对得上。”


    沐钰儿索性坐在一侧的栏杆上。


    “苏怀和王新民都是读书人,为了遮掩殿下的事情,所以对鲁寂起了杀心,但他们没经验,所以没杀成功,后脑勺经脉复杂,有事只是轻轻一敲就会猝死,但有时候便是用力击打,半边陷进去也能好好活着。”


    沐钰儿晃着双腿解释着。


    “当时鲁寂应该只是闭气了,所以苏怀摸了一下以为没气就吓走了。”


    唐不言站在台阶下,眸光往下就看到鞋尖上的夜明珠,往上又是那只翩然于飞的银蝶,最后不得不身形微动,目光落在面前那颗高耸的大树上。


    “王新民当时慌乱中给苏怀收拾残局时,绊了一脚摔在鲁寂身上,也许就是这一脚,救了鲁寂,让那口气吐了出来,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发现鲁寂还活着。”沐钰儿叹气。


    “少卿,同样是被殿下救了的人,为何鲁寂要叛主呢?”她踢了踢裙摆,不解说道,“殿下对他不好吗?”


    沐钰儿只是听着这几日的只言片语,便知太子殿下对这位鲁寂有多信任。


    “人心难测。”唐不言束手,“你回宴会吧,我去右春坊看看。”


    沐钰儿像一只轻盈的小猫,直接跃到他身边,笑眯眯说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唐不言蹙眉。


    “那个灰衣人万一还在怎么办?”沐钰儿苦恼说着,“你也不会武功,你也打不过他,这人能混进东宫,可见武功确实还不算。”


    “他不可能一直呆在右春坊,想来是当夜趁着雨夜才混进来的。”唐不言倒是随意,“白日右春坊都是人,不会出太大的事情。”


    沐钰儿背着手摇头,在他身边绕圈:“不行,咱北阙原则案子几个人,就得几个人完好无损的一起回去。”


    唐不言见她像一只小猫儿不停的绕圈,不由低声说道:“别绕了。”


    沐钰儿停步,歪头,无辜说道:“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如果这些话本是里面有隐藏的账本,那为何还留这一本给我们?”沐钰儿从怀中掏出那本被卷成一筒的田横话本。


    “算起来是两本。”沐钰儿比划了出一个二的手势,“总不该鲁寂对这人是真的崇拜到无法言喻,这才把市面上所有关于他的本子都誊抄一遍吧,所以话本是话本,这本是这本。”


    唐不言接过那本册子:“鲁家那本你可看出一点问题。”


    沐钰儿脚步一顿,眨了眨眼:“看出了一点。”


    “什么?”唐不言侧首看她。


    沐钰儿仰着头,无辜说道:“挺好看的。”


    唐不言和她四目相对。


    “就普通话本。”沐钰儿被看得怪不好意思的,不由低头嘟囔着,“一枝梅写话本真的很厉害,用词很奔放大胆,行文引人入胜,一点也不枯燥。”


    唐不言咳嗽一声。


    沐钰儿话锋一转。正儿八经说道:“但我以防万一,让张一去检查了。”


    “这本也送去检查吧。”唐不言说,“我们现在去右春坊看看。”


    沐钰儿把话本胡乱塞进袖子里,走在他身侧:“鲁寂是一开始就抱着不良的目的入东宫?还是中间被人收买了?”


    唐不言摇头。


    “鲁寂都受这么重的伤了,还坚持赶在清明前要把账本送走,是为什么?”


    唐不言摇头。


    “从崇文馆可以直接去右春坊,鲁寂为何要抱着账本绕一圈,再者去丽正殿再去右春坊路上还要多花一刻钟,这是为何?”


    唐不言摇头。


    “太子殿下知道鲁寂是倒卖草药吗?”


    唐不言还是摇头。


    沐钰儿提着裙子,慢吞吞说道:“知不知道也不重要了,只要账本的事情一暴露,所有的事情必定迁怒太子而已。”


    “慎言。”唐不言侧首,警告道。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


    “那我们猜猜鲁寂背后之人是谁可以吗?”沐钰儿问。


    唐不言这次却是沉默了。


    沐钰儿机灵耳朵一动,立马伸手扒拉着唐不言的手臂,警惕问道:“你不会是知道了吧?”


    唐不言看着那只手。


    沐钰儿也不怕,只是稍微用力扯了扯,咬牙说道:“咱现在可以同一条船上的人,少卿可不能只顾自己逃生,不要我啊。”


    唐不言眼皮子一掀。


    “我觉得消息共通是很有必要查案的。”沐钰儿迎上他的眼,慢吞吞说道,“案子急,我也急,少卿急不急啊?”


    唐不言肤色极白,那身翠绿色的衣裳越发显得他人如修竹,文雅秀致。


    “我不知。”唐不言拂去她的手指,“看不惯东宫的人太多了,但能走到这一步的左右也避不开几人。”


    “双章兄弟?”沐钰儿捏着指尖,冷不丁说道,“还是梁王?”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脊背微微弯曲,肩胛颤抖。


    “不知。”他沙哑开口,抬脚朝着大门走去,“去右春坊看看,动作快些,你还能赶回去吃口酥山。”


    沐钰儿跟在他身后,丧气说道:“吃不到就吃不到吧,还是办案子要紧。”


    唐不言侧首看她。


    沐钰儿焉哒哒地低着头。


    “鲁寂重伤醒来,不直接回家治病反而带着那些账本去右春坊,我觉得他是打算赶在清明前想做什么。”她谨慎猜测道,“他打听过两次清明节,清明那天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吗?”


    她若有所思地分析着,正一抬头就撞上唐不言的视线,不由愣在原处,“怎么了?”


    “若是没吃到,我可以……”唐不言自那双明亮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眼皮微微一动,最后移开视线,冷不丁说道,“带你去吃。”


    沐钰儿迷瞪了一会儿,随后眼睛一亮。


    “也这么好吃吗。”她激动问道。


    “嗯。”


    沐钰儿立刻开心起来,脸上笑意挡也挡不住:“三郎真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那我们赶紧去右春坊吧,那地方我刚才溜进来过,防守并不严密,两刻钟才会有一班守卫。”


    “嗯。”


    “我先溜过去,少卿你慢慢来。”沐钰儿走到大门口,看了眼防卫严密的侍卫,不由小声叹气。


    “我本觉得东宫至少是殿下自己的东宫,许是安全一些,可如今被殿下信任的鲁寂都是叛徒,这些人我就更不敢赌了。”


    唐不言看着她踩着东西,腰肢一点一扭,整个人如果一团柳絮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屋顶上,悄无声息,无一人被惊动。


    “我走啦!”沐钰儿扭头一笑,对着唐不言挥了挥手,然后压低身子,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沐钰儿很快就卡在巡逻间的细微时间差,悄然无声地来到右春坊的那条小巷高墙上埋伏着。


    底下是一队巡逻卫队,马上就要走出宫墙外了。


    右春坊隶属于宫尹府,内设右庶子、右中允、右赞善等官,今日虽是郡主宴会,但里面影影绰绰依旧还有人影。


    沐钰儿观望了一会儿,在队伍消失在高墙后悄无声息地落地。


    这几日地面一直下雨,石砖上还带着泥泞。


    右春坊其实就是一个三进院子,院落空旷,布置简单,她很快就找到苏怀说的那个位置。


    小门上的红漆都斑驳了,两阶台阶甚至长满了青苔。


    沐钰儿眸光微动,蹲下.身来,看着第一阶台阶的右侧青苔上有一滴细微的血。


    若是按照苏怀和王新民所说,鲁寂确实应该受伤挺重,伤口滴血并不奇怪。


    她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直接跃了进去。


    这间院子空荡荡的,是一个荒废的小院落,院落内到处都是没人打扫的泥泞落叶,里面却没有任何凌乱的脚步印,可见鲁寂和灰衣人交易时并未入内。


    沐钰儿眉心紧皱,贴着院内墙壁走了几步,目光突然落在一侧紧闭的房门前。


    房门并没有上锁,只是门口却格外干净。


    沐钰儿脚步一顿,下意识想要按紧腰侧的长刀,却扑了一个空,手指在腰间摩擦了一下,这才悄无声息地走向那个房门。


    今日并未下雨,可天色并不明艳,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正中那颗树叶刷啦作响,整个院子安静地就像被笼罩在蒙蒙水汽中。


    沐钰儿停在并未完全关闭的大门前,伸手,轻轻推开,久未修缮的大门发出难听的声音,灰尘在空中飞扬。


    一道微光自身后透过空隙缓缓落入屋内。


    一双血红的眼睛被日光照亮,直勾勾地看着沐钰儿……


    —— ——


    “这座院子里面是不是有动静。”巡逻的卫队长站在紧闭的校门前,侧耳皱眉问道。


    “这鬼屋不是一向如此吗?”侍卫小声说道,“整天有的没的发出声响,我们每次进去一看都没问题。”


    侍卫长蹙眉:“今日是安乐郡主生辰宴,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你们几个跟我去看看。”


    小门被推开,只看到一人坐在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面前这个郁郁葱葱的大树。


    “唐少卿!”卫队长大惊。


    唐不言侧首,一双眼睛冷沁沁的。


    “您,您怎么在这里?”卫队长脚步停在原处,右手扶着刀柄,恭敬问道。


    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约了右庶子。”


    “约在这里?”卫队长惊疑。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外面太热闹了。”


    两人说话间,果不其然听到外面有动静。


    ——“唐三郎看到了吗……”


    ——“往哪边走了?”


    ——“快,快去找……”


    卫队长顿时露出心领神会的笑。


    “出去时若是碰到有人询问,还请卫队长言明并未看见某。”唐不言站在一扇角屋门前,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只是口气不容拒绝。


    卫队长抱拳:“是。”


    唐不言目送四人离去,直到脚步声逐渐走远,背后紧闭的大门悄悄打开,还是带出一点刺耳的动静。


    “少卿,这可怎么办?”沐钰儿小脸探了出来,苦着脸问道。


    唐不言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最后落在屋内平坦放着的尸体上。


    事情还要从沐钰儿推开房门说起。


    沐钰儿冷不丁看到那双血红的眼睛,下意识右脚向后撤了一步,直接送了力道把大门倏地推开。


    大门咣当一声晃荡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也顺便露出屋内全部面容。


    地面上全都是血迹,有一个被人倒挂在悬梁上放血,那双眼睛死气而狰狞地注视着来人,脸上已有溃烂之色,整个人惨白,唯有眼珠同学,而那人竟然就是他们苦寻不见的鲁寂。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卫队的声音,沐钰儿看着那具尸体,一时间不知到底要不要暴露在人前,恰在此时,另一侧的大门恰好被打开。


    沐钰儿吓得立刻躲在水缸里,然后悄咪咪伸出脑袋张望。


    唐不言出现在门口,恰好随着视线看了过来。


    沐钰儿一喜,连忙站起来对着他着急地无声比划了一下,先是指了指屋内,然后自己掐自己的脖子,最后舌头一吐,脖子一歪。


    唐不言对着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屋内。


    沐钰儿点头,悄悄入内,顺手关上门,这才有刚才的一幕。


    “能看出是何时死的吗?”唐不言正在门前,看着满地血迹并未入内。


    “尸体都僵硬腐烂了,这几日如此潮湿,死了一定很久了。”


    鲁寂穿着书令淡绿色的衣服,如今已经被鲜血染成黑褐色,那双眼睛怎么也合不上,伤口共有两处,一处是胸膛上的三刀六洞,还有一处这是手腕上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如今尸体上已经爬满了蛆虫,伤口上更是密集,看的人头皮发麻。


    手指已经被鲜血染满,在失血过多的苍白手背上染出诡异的颜色,密密麻麻的幼虫在指尖蠕动。


    沐钰儿看着那个伤口,蹙眉,严肃说道:“三刀六洞和倒吊放血是江湖帮派对待叛徒的惩罚。”


    唐不言倏地抬眸看过来。


    “前者是惩罚方式,后者是杀.人办法。”沐钰儿蹲下来,看着他上身三个血洞,“这代表天地人三刀,意指他背信弃义,不信仰于天,不敬奉于地,不效忠于人。”


    “而倒吊放血则是江湖帮派的杀叛徒的方式。”


    “我刚才在这里转了一圈,已经没有账本了,而且没有脚印了,屋内很干净很干净。”沐钰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杀人的一定还是个高手。”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当日小巷里的那个日本浪人。


    “还好不是东宫的人。”沐钰儿叹气,“不然这就麻烦了。”


    唐不言冷眼看着尸体,目光落在那双不甘心瞪大的眼睛上:“带回去验尸吧。”


    “怎么带?”沐钰儿不解问道,“若是光明正大抬出去,事情不就露馅了。”


    “此事瞒不住了。”唐不言捏着手指,声音平静说道,“背后之人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把此事闹大。”


    “如果把账本提早找到,是不是就好一些。”沐钰儿小声问道。


    唐不言闭眼,神色越发冰冷。


    他肤色极白,在这点微光笼罩下宛若冰霜,越发显得高冷不可攀。


    “找不到了。”他淡淡说道,带着事情尘埃落定的平静。


    “那怎么办啊。”沐钰儿忧心忡忡。


    唐不言垂眸。


    “把案子查清楚吧。”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那笔宛若笔墨一蹴而就的眉眼在此刻笼上云雾之色。


    “那我现在就去北阙叫人。”沐钰儿出了屋子,安慰道,“若是找到凶手也许陛下会听殿下说几句。”


    唐不言嗯了一声。


    “别丧气。”沐钰儿探过脑袋,正打算拍拍他的手臂,却猛地想起手指上有血,在千钧一发间停了下来,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子。


    摸了一下这才发现这衣服也是自己的衣服。


    腰上已经有一道道被拖开的血痕,在红绿色的间裙上格外明显。


    沐钰儿扯着衣服,大惊:“衣服脏了!”


    唐不言扭头去看,视线在她腰间一闪而过,随后便很快移开视线。


    “脏了怎么办?”沐钰儿心虚问道。


    “脏了便不要了。”唐不言沙哑说道。


    “我不是故意的。”沐钰儿小声嘟囔着。


    “不碍事。”唐不言垂眸,看着她失落的小脑袋,便掏出帕子,递了过去:“擦一下手,回去吧,这具尸体若是可以,烦请今日就给出结果。”


    沐钰儿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擦着手。


    “少卿奉义门在这里?”沐钰儿跟在他后面,见他笔直绕过奉义门,惊讶说道。


    “右嘉善门可以直接到嘉德门前。”唐不言说道。


    沐钰儿惊讶跟在他身后:“原来还能这么走,东宫小门还挺多。”


    唐不言格外沉默,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两人很快就来到嘉德门,守门的侍卫看到唐不言还颇为惊讶。


    “少卿。”侍卫长上前行礼,目光忍不住朝着他身后的女郎看去,“可是要离席?”


    唐不言颔首,沐钰儿躲在他背后。


    两人很快就出了嘉福门,沐钰儿找了半天,这才在满地马车中看到瑾微正抱着马鞭在打瞌睡。


    “尸体怎么运出来?”沐钰儿朝着瑾微的方向走去,小声问道,“你若是不想惊动东宫,其实我也可以搬出来的。”


    “你可以躲过守卫?”唐不言惊讶问道。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强压着得意,故作淡定地答道:“还行吧,我自小腿脚利索,我师父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打不着我了。”


    唐不言满腹心事就在此刻开心的炫耀中被驱散地烟消云散。


    “不必,瞒到越久,背后之人越晚拿出证据,陛下便会越生气。”唐不言淡淡说道,“既然鲁寂死了,不妨就跟着背后之人的脚步走,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陷害……”沐钰儿嘴里含糊了一下。


    “若是这样,账本早就交上去了,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唐不言解释着,“他们图谋的只怕更深。”


    “那不是很危险。”沐钰儿惊诧说道。


    唐不言沉默,最后站在马车前,略带疲惫说道:“上车吧。”


    沐钰儿见他脸色格外差,猛然想起今日他生病还未痊愈。


    “我自己回去吧,少卿还是回府休息吧。”


    瑾微也发现郎君脸色不好,连忙上前张开大氅给人披上。


    “郎君不舒服了吗?”


    唐不言咳嗽一声:“先送你回去,等会我就让人把尸体送过来给你。”


    沐钰儿一听就知道他还不打算休息。


    “还是身体要紧……”


    “三郎呢,不是说出宫了吗?”


    一阵嘈杂声在宫门口响起。


    唐不言侧首,蹙眉看了一会儿,最后无奈说道:“上车。”


    沐钰儿一见宫门口的仗势就觉得不妙,连忙掀开帘子躲了,马车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赶在那一群人过来时,正好陷入安静。


    唐不言蹙眉,看着被众人簇拥走过来的安乐郡主。


    “三郎。”


    安乐郡主年仅十五,可样貌已经出落的倾国倾城,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妩媚的丹凤眼,额间一滴暗蓝色的水滴状的宝石垂落在眉间,眼尾处火纹妆的斜纹,撑得眉眼精致富贵,唇颊两侧是一颗颗米大的珍珠弧形,只需开口便觉得流光溢彩,华彩逼人。


    “我听说你有个表妹来,怎么不见影子。”她靠近唐不言,笑起来格外妩媚,目光落在垂落的车帘上,“若是以后都要生活在洛阳,如此羞怯可不行。”


    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说道:“她身体不适,微臣正打算送她回去。”


    安乐郡主细眉一挑,上前一步,高耸的漆鬟髻上两侧碧玉流苏长坠因这猛然起势的动作晃了晃,指甲盖大小东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那不是正好,东宫今日还有太医,不如让太医看看。”她笑说道,眉目间是桀骜不驯的嚣张,哪怕口气再是温柔也掩盖不住咄咄逼人的娇纵,“总不好耽误表妹的身体。”


    唐不言脸色不辨喜怒,神色冷淡若冰霜,冷沁沁的:“不必。”


    安乐郡主手指绕着大红色的帔巾,靠近唐不言,大红色锦缘绫大袖金光凌凌。


    她笑颜如花地伸手,想要去搭唐不言的肩膀。


    “你那个表妹好生神秘,本宫不就是想见她一下,竟然还要翻天覆地地找人,本宫就想和她交个朋友,怎么这么难。”


    唐不言往后移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淡淡说道:“表妹性格腼腆,不爱见人,还请郡主恕罪。”


    “那我要是不恕呢?”安乐郡主一反刚才的温柔小意,挑眉骄傲说道,“我今日就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给我把人抓出来。”


    身后的丫鬟正准备上前一步。


    瑾微立马紧张地挡在马车前。


    唐不言抬眸,眉眼低压,冷冷扫过众人。


    丫鬟们只觉得后脖颈一凉,下意识慌乱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唐不言漆黑的眸光落在安乐郡主身上,如瀚海重波,千山阴雪,骇得人心生忌惮。


    安乐郡主伸向他脸颊的手僵在原处。


    “殿下。”


    唐不言后退一步,站在车辕前,神色冷淡:“今日您是宴会的主人,该回去了。”


    郑裹儿咬牙,随后嘴角微微扬起,下巴微抬,倨傲问道:“唐不言,你难道不知姑姑第二任驸马的妻子是如何死的?”


    瑾微脸色微变。


    千秋公主在第一任驸马死后一直寡居公主府,陛下不忍独女孤单,竟赐死姜则攸发妻,抹去名号,驱其子嗣,只为了让千秋公主风光大嫁。


    唐不言脸上却无异色,眉目间雪色蒙着淡淡冷色:“唐家并非姜家。”


    郑裹儿脸色僵硬。


    姜家依附陛下而生,权势荣耀皆系于陛下一念之间,别说赐死一个侄子的妻子,便是赐死当家主人也不过是抬手之间的事情。


    可唐家,世代尊贵,簪缨世家,陛下肱骨,一举一动,朝野侧目,便是陛下也要三思而动。


    唐不言眸光深沉,眉如雪,骨如松,不动如山。


    “郡主也并非公主。”


    “唐不言。”安乐郡主闻言顿时大怒,伸手就打人。


    “郎君。”


    “郡主。”


    “裹儿。”


    三个声音交错响起,于此同时,一颗瓜子自一直安静的帘子后射出,准确地打在安乐郡主手心。


    唐不言感受到那颗瓜子在自己脸颊处带来的一阵风,不由微微侧首,看着还未完全安静下来的帘子。


    郑裹儿手心剧痛,满手力气系数被卸得干净,手掌便也扑了一个空。


    与此同时,太子妃和唐夫人随之而来。


    “三郎。”唐夫人快步上前,担忧地扶着唐不言地胳膊,仔细打量着他,“可有伤到?”


    “八娘。”太子妃先一步开口怒斥道,“你这个孩子,年纪小脾气倒大,幸好唐少卿自小脾气好,还不给唐三郎道歉。”


    郑裹儿并不下这个台阶,只是一脸认真地看着唐不言:“你当真不愿意?”


    唐不言则是垂眸不语。


    “好,好你个唐不言。”郑裹儿怒极反笑,“不识好歹,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八娘!”太子妃大惊,眼尾看向唐家母子,立刻把人拉扯到身边。


    “娘娘。”唐夫人把儿子拦在身后,淡淡说道,“我儿身子不适,先行请辞了。”


    郑裹儿一把甩开扶着她的丫鬟,朝着唐不言走了两步。


    唐夫人眼皮子一跳。


    这位安乐郡主乃是太子殿下的小女儿,因为实在流放途中生的,出身那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是殿下脱了自己的外套才把人裹起来,这才取名裹儿,大致是殿下自觉对她有亏,对这个小女儿有求必应,养的这位安乐郡主性格骄纵,为所欲为。


    “瑾微,扶三郎上车。”她上前一步,止住郑裹儿的脚步,淡淡说道。


    瑾微忙不迭上前,扶着郎君上了马车。


    唐不言掀着帘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扫了一眼这才慢慢掀开一点帘子,并不露出太多,只身入内。


    “阿娘,我不过是想见见那个小表妹。”


    唐不言蹙眉坐在车内,车内竟然空无一人。


    “我怎么会打三郎呢,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马车内除了有一个咬了半口的糕点,乍一看好似真的没人一般。


    “唐夫人,让我见见吧,我真的太好奇了。”


    唐不言握拳闷咳一声。


    “我心悦三郎,满洛阳谁人不知。”


    安静的车厢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动作。


    只见右侧的车凳悄悄鼓起一个包,与此同时,铺在上面的绸缎宛若被人吞噬一般,一点点收了回去,最后露出光秃秃的红色木盖,随之而来的,是盖子被一双手顶开,露出一双圆滚滚的琉璃猫儿眼。


    唐不言看着,莫名觉得有些手痒。


    “郡主厚爱。”唐夫人不卑不亢的声音,“我儿高攀不上。”


    唐不言歪头,看着那双灵动的眼睛。


    那只手伸了出来,灵巧地把半块没吃完的糕点摸了回去,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笑眯眯的。


    唐不言苍白的唇角勾出笑来。


    “郡主回去吧。”唐夫人不为所动,淡淡说道。


    “是啊,八娘,先回去。”太子妃扯了扯安乐郡主的袖子,打着眼色安抚着。


    安乐郡主不甘心,咬唇盯着静止的车帘。


    “瑾微,送三郎和三娘回去休息。”唐夫人眉眼低垂,并不给太子妃面子。


    瑾微哎了一声,小心驱马,准备离开。


    沐钰儿耳尖,闻言松了一口气,把糕点连忙塞进嘴里,打开盖子打算出来,谁知还未起身,就突然听到一声刺啦声,顿时大惊。


    车凳下本就是放一些杂物的,表面也不过是随意略略打磨平整,沐钰儿这身衣服用的是白绫染色,娇贵精细,这一下立马就勾坏了。


    她一手顶着盖子,一手去扯衣服,却不想衣服上的裂纹越来越大,不由傻眼。


    “衣,衣服……”她一张脸耷拉着,声音喃喃。


    唐不言一开始就发现不对劲,还未来得及阻止,就听到一阵撕拉声。


    “别动。”他连忙伸手把人拦着。


    沐钰儿皱着脸,看着他。


    “救,救命。”她垂头丧气说道,气音说道,“出不来了。”


    唐不言看着她整个委屈巴巴地蜷缩着坐在凳柜中,微微叹气:“得罪了。”


    沐钰儿看着他胸前绣着的仙鹤图案眨了眨眼,看着那只小不点仙鹤逐渐在瞳仁中放大,到最后清晰到仙鹤头顶的冠羽都清晰可见。


    唐不言常年喝药,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随着他的靠近而逐渐清晰起来。


    她举着盖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珠子不自在地落在他肩上,肩上的花纹掺着金泥,富贵精致。


    唐不言弯腰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去。


    只见细碎的尖刺勾着脚边裙摆处的金丝花纹,露出半截光洁小腿,嘴角微抿,手指微动,最后还是伸手去小心解她被勾着的衣服。


    冰冷的手指偶有擦过滚烫的小腿,就像冰雪猝不及防落在肌肤上。


    两人虽神色如常,可呼吸都都不约而同慢了下来。


    唐不言玉色的耳朵在日光下微微泛红,沐钰儿盯着那耳朵出神。


    马车悠悠的往前走着,那点淡淡的药香混在微光中莫名有些醉人。


    沐钰儿只觉得那味道清冽中带着一点苦涩,就像用加多了苦丁的酒,有些苦涩冷冽的醉人,就像冬日猝不及防涌入鼻尖的雾凇。


    “要不,我自己来吧。”


    她把盖子往上顶了顶,舔了舔嘴唇,伸手搭在他肩上,想要把人推开。


    唐不言放在布料上的手微微怔住。


    就在此刻,马车猝不及防急停下来。


    沐钰儿整个人冲了出去,脸色大变。


    “不如让我给三郎道……”


    一双手倏地掀开车帘,昏暗的车厢瞬间被照亮。


    沐钰儿被满脑子的苦丁酒迷得睁不开眼,满了半拍还没回神,就被人伸手紧紧按在肩上。


    那股药香味顿时迎面而来,熏得她心跳加快。


    安乐郡主错愕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唐三郎竟然半跪在毯上,一手顶着车盖子,一手抱着一个女子。


    女子半个身形被人挡住,只依稀可以看到嫩黄色轻裳被微微扯下时,赤.裸脖颈处的一点鲜红小痣,那只手虚虚搭在唐不言的脖颈处。


    亲密无间,意乱情迷。


    “出去。”


    唐不言侧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似霜雪寒宵,海雾沉沉。


    安乐郡主那吓人的目光吓了一跳,呆怔间,瑾微连忙夺过帘子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唐夫人也被突然拦住马车的郡主吓了一跳,脸上不由升出一股怒气。


    “殿下。”她站在马车前,眉眼怒气横生。


    “你,你们,不知廉……”安乐郡主死盯着车帘,咬牙说道。


    “阿娘。”唐不言的声音自车内淡淡传来,打断她的话。


    唐夫人立刻对着太子妃发难。


    “我儿体弱,唐程两家自小不肯让三郎受一点委屈,郡主殿下厚爱是万万高攀不起的。”


    太子妃见她搬出唐程的世家名头,不由惊惧。


    东宫如今能安然度过,唐家在暗处保驾护航,功不可没。


    “唐夫人。”太子妃服软,示意身侧的嬷嬷把安乐郡主强势拉下去,“我儿也是太喜欢三郎了,夫人且不要与小孩计较。”


    “阿姐还在宴上。”唐不言的声音冷冷淡淡,“阿娘陪阿姐一起归家吧。”


    瑾微闻言,甩着马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车内,沐钰儿正打算说话,唐不言却先一步放开她,并且往后退了一步。


    “安乐郡主骄纵,若是被她发现你的模样,你未来只怕要不得安生。”他坐在对面的椅凳上,低声解释道。


    沐钰儿动了动腿脚,发现勾着的地方已经松开,便也不说话,只是嗯嗯点头,手脚并用地爬出来。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半截小腿露了出来,眸光微动,只觉得车内有些闷热。


    马车进了玄武大道,热闹的喧嚣声自车帘外涌了进来,总算打破尴尬的沉默。


    沐钰儿咳嗽一声,借着喝水的动静,故作镇定说道:“那具尸体少卿记得早点送过来。”


    “嗯。”


    沐钰儿盯着他长长的睫毛看,冷不丁发现唐不言皮肤真白,睫毛真黑。


    “你身上好像有苦丁酒的味道?”她鬼使神差开口。


    唐不言错愕抬头。


    —— ——


    马车刚停,沐钰儿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滚进北阙。


    唐不言坐在马车上,捏着手指,手指似乎还残留那点滚烫的温度。


    “郎君。”瑾微迟迟没有听到郎君的动静,不由喊了一声。


    唐不言侧首看着已经空空的糕点盘子,不由轻轻叹了一口长气。


    “下车吧。”他说。


    谁知刚下马车,就看到张一也跟着冲了过来,瘦骨嶙峋的小腿倒腾得贼快。


    “老大,老大,老大,老大,你在吗。”


    沐钰儿没好气的声音响起。


    “托福,还在人世。”


    张一脚步一顿,顺着声音看过去,顿时露出惊骇之色:“老大你这声衣服好漂亮啊,但是怎么裙子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沐钰儿更加用力的搓了一下小脸,头也不抬地说道:“说正事。”


    “找到一个脑袋。”张一无辜说道。


    43  ? 银老案 ◇


    ◎樱花◎


    沐钰儿自水中抬起头来, 先是一眼就看到唐不言披着大氅站在廊檐下,肃青色的大氅静静垂落在两侧,高洁优雅如仙鹤。


    他注意到沐钰儿的视线, 便也跟着看了过来,沐钰儿做贼心虚,见鬼一般移开视线,只是专注地看着张一。


    唐不言便也顺势看了过下, 一双眼瞧着不辨喜怒, 淡定自若。


    正准备下台阶的张一脚步一个哆嗦,差点脸朝地摔下去,小眼睛滴溜溜的朝着两边转了转。


    ——不对劲!


    他脑海里冒出粗黑的三个大字。


    “都看我做什么?”他往红柱上靠了靠, 哆哆嗦嗦问道。


    “看你貌美如花啊。”沐钰儿话一说完又觉得不对劲,眼尾一瞟, 开始不耐烦地敲了敲石头,“快说正事。”


    遭受无妄之灾的张一砸吧着嘴, 小声说道:“有一个脑袋在慈惠坊的洛水附近被人发现了。”


    沐钰儿扬眉:“这么巧。”


    张一点头,朝着沐钰儿走过去, 顺手掏出帕子递了过去:“更巧的就是在大风车附近。”


    沐钰儿细眉紧皱:“如何发现的?”


    张一一说起这个就兴奋起来:“前几日不是一直暴雨嘛, 洛水河水暴涨,那个大风车的动静就更大了, 金吾卫怕洛水淹了沿边商户, 打算用两天时间疏散住户, 昨日走了一大半,然后今日一大早就继续来敲门,谁知道刚走到安然桥附近, 就看到有一双腿直勾勾地躺在树后, 金吾卫心中就一个咯噔, 前几日才刚发现碎尸,可不能又是尸体了,卫队长就带着人战战兢兢走过去。”


    张一顿时神秘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沐钰儿把手中的帕子扔到他怀里:“打算去南市说书是不是。”


    张一龇了龇牙,兴致不减:“原来是一个醉汉,那醉汉满身醉醺醺,一打听才知道是昨夜在慈惠坊小酒坊喝了酒,昨天晚上没回去一直在路上闲逛,这几日洛水附近都在清街,竟都没发现他,最后这人走不动,发酒疯,以为回家了,直接躺在地上就睡了。”


    张一说话抑扬顿挫,一件事情在他嘴里说出来,画面感迎面而来。


    沐钰儿蹙眉:“这么大个人,巡逻的金吾卫没发现。”


    张一伸手把人打断,一本正经说道:“我还没说完呢!”


    沐钰儿龇了龇牙:“那你快说。”


    “再说那醉汉是直接躺在柳树下的,幸好洛河边上的柳树叶子厚,半夜风一搅动就给人盖住了半个身子,免了他大晚上在外面睡觉被冻死的惨状,再说那卫队长被吓得一个哆嗦,就直接把人踢醒了,想着赶紧把人打发走,去别的地方睡,那醉汉迷迷瞪瞪睁眼,最后慢吞吞起身,结果你猜怎么着了!”


    张一自肚子上比划了一下:“他这里一直鼓鼓的,然后被柳树盖着,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大肚汉,谁都没仔细想,结果那醉汉一坐起来,好了,肚子掉了!”


    他双手一拍,声音顿时激昂起来。


    “是一个人头!脸上的肉都掉了半边了。”


    张一一手握拳,在掌中用力击打一下。


    “我觉得就是我们没找到的那具碎尸的男脑袋。”


    沐钰儿心中一动。


    “长得可像鲁寂?”唐不言走下台阶,朝着沐钰儿走过去。


    张一连忙让开道。


    “不好说,那个人整个都泡开了。”他砸吧着嘴,“但我感觉,那眉眼真的有点像。”


    “脑袋呢?”


    沐钰儿的声音自张一背后传来。


    张一不解扭头:“老大,你站我后面干嘛。”


    沐钰儿捏着他的后脖颈,往前推去。


    张一猝不及防看到唐不言的脸,顿时吓得整个脑袋往后仰去。


    ——唐少卿这脸好看是好看,吓人是真的吓人!


    “头颅如今在哪?”唐不言见状,淡淡问道。


    张一磕巴了几下,这才想起之前要说的话:“金吾卫正打算送过来呢。”


    “那个醉汉呢?”身后的沐钰儿也跟着问道。


    “也一起被抓过来了。”


    “你带几个人去通玄桥附近,等会会有一具尸体被送到北阙,你沿途看着,不要让其他人接触到这具尸体。”唐不言开口把人赶走。


    张一哎了一声,正准备走,突然感觉后背的衣服被人拉住了。


    “还是我亲自去吧。”沐钰儿闷闷说道。


    唐不言的视线终于落在那半截发髻上,沉吟片刻后说道:“那颗头颅也很要紧,而且这件事情若是真的牵扯草药案,司直不是更清楚嘛。”


    沐钰儿还没说话,张一也跟着嚷嚷起来。


    “对对对,接尸体这种事情还是我去吧,等会还要审讯,我也不会啊。”张一大声嚷嚷着。


    沐钰儿被张一的迟钝气得咬牙,但也不得不松开张一的衣领。


    张一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扫过,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偌大的庭院就剩下沐钰儿和唐不言两人。


    唐不言神色如常,只是唇色有些发白。


    “今日之事确实是某思虑不周,还请司直见谅。”唐不言认认真真开口道歉。


    沐钰儿胡乱嗯了一声:“没有的事,我先换衣服了。”


    她头也不回地窜走了。


    唐不言垂眸,右手手指捏着左手的指骨,沉默地站着。


    等沐钰儿磨磨唧唧换好衣服,金吾卫的人也来了。


    来人正是当日捞尸块的小队长,人长得奇高,又黑又壮,那个焉头耷脑的醉汉弯腰勾背在他身边站着,越发显得像个小鸡仔。


    “就是此人。”小队长直接把人往前提溜了一下,“脑袋就在这个盒子里,怕我的人粗手粗脚,直接放在盒子里给司直带来。”


    他顺手把怀中的木盒递了过去。


    沐钰儿笑起来,抱拳说道:“麻烦这位大兄弟了。”


    “不敢当,职责所在。”小队长性格豪爽,挥了挥手,“大家伙都希望案子赶紧查清,也免得队长也整天念叨着,我听着也难受。”


    唐不言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抬眸看着那个小队长,开口,冷淡问道:“你们昨夜为何不曾发现这位醉汉。”


    “卑职金吾卫队正曹正参见唐少卿。”他早就发现屏风后有人,却不料是唐不言,连忙跪拜行礼。


    “起来吧。”唐不言颔首,声音格外平静,却带着锐利的逼问,“洛水两岸巡防半个时辰轮值一班,为何今日早上才发现这位醉汉。”


    曹正下意识紧张起来:“自从今年年后,我们宵禁后对洛水两岸巡逻的时间就成了一个半时辰一班。”


    “为何?”沐钰儿惊讶说道:“这一带靠近两个内坊和紫薇宫等地,巡防不该越来越严密吗?”


    曹正挠了挠脑袋:“卑职也不知道,听朗将说好像是金吾卫改制有关,人手不够了,而且这一代安心桥以西都是千牛卫的地盘,我们对各街坊的巡街还是一个时辰一次,只洛水附近减少了人手。”


    “原来如此。”唐不言沉吟片刻。


    “队中还有事情,告辞。”曹正很快就按剑离开。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不解问道:“金吾卫为何要改制?”


    唐不言咳嗽一声:“突厥默啜寇盐、夏、忻、并诸州,朝中有人提议减少洛阳府兵,前往边境御敌?”


    沐钰儿惊诧:“那也不该是内府的事情啊。”


    如今军队沿用的府兵制,是以开.国就确立的均田制上的农户为基础,再于天下各道、州、县要冲设军府六百三十四所,总称折冲府,又于中央设十六卫将军衙门专事天下军马,其中十六卫分为皇家禁军、内府、南北衙,边境上的军队采用的是世袭军户制和常备军。


    千牛卫就隶属于内府,乃是京师地区戍军。


    沐钰儿不等唐不言解释,很快就自己琢磨出一点滋味来。


    “如今十六卫的选拔大都从世家中挑选,陛下有意打破这个僵局,所以陛下在今年开设武举也是因此,我听说今年武举第一名直接被补为左卫长史,一朝跃龙门,陛下想要大量提拔寒门出身的行军打仗人才。”


    唐不言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沐钰儿睨了他一眼,嘟囔着转移话题:“先审问这个醉鬼吧。”


    唐不言颔首。


    “你叫什么名字?”沐钰儿在纸上例行公事给这个醉鬼画了个醉醺醺模样,这才板着脸问道。


    唐不言看着纸上那个呼呼大睡的胖男人,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来。


    醉鬼大概还没完全醒酒,整个人焉哒哒地跪在远处,听到声音,好一会儿才回神,呆呆地看着沐钰儿,口齿含糊不清地说道:“小人,小人叫李四。”


    “这个脑袋怎么解释?”沐钰儿直接打开木盒,放在李四面前,冷着眼说道,“何时杀的人。”


    李四冷不丁被那个少了半边皮肉的脑袋吓出一身冷汗,还没褪去的酒气也被吓得魂飞魄散。


    那人连滚带爬远离那个人头,吓得脸都青了。


    “小人,小人没杀.人啊。”他嘴皮子哆嗦着说着,“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沐钰儿木着脸,强硬说道:“那这个脑袋怎么出现在你怀里,你还抱着人睡了这么久,若不是你酒后杀.人,怎么还能抱着走这么久。”


    李四吓得鼻涕眼泪齐齐留下,连连摆手:“不,不是的,小人前几日丢了工作心情不愉,就在慈惠坊的王家酒铺喝酒,喝到暮鼓时分,老板赶小人离开,小人借着酒劲闹了一场,最后就顺手拿走两坛酒就走了。”


    他苦着脸,一张脸憔悴发青。


    “小人真的是准备回家的。”


    “你家在哪里?”沐钰儿问。


    “在通利坊。”


    沐钰儿冷笑:“通利坊南走,你这可是北走啊。”


    李四搓手,老油条辩解着:“喝醉了,东南西北分不清也是常有的事情,小人大概是醉糊涂了。”


    “那这个人头怎么回事?”沐钰儿点了点木盒子,“总不会人好端端跑到你怀里的吧?”


    李四耷拉下眉眼,喊冤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啊,小人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就记得有点困了,迷迷糊糊间,觉得有点冷,就搂着枕头睡过去了,难道不是枕头吗?是这个脑袋,呜呜,我还以为我回家了呢,怎么会没回家,明明感觉很软啊……”


    李四自己把自己吓得胡言乱语。


    沐钰儿打断了他的碎碎念,话锋一转,问道:“你昨夜可有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李四皱着脸,苦思冥想:“好像没有。”


    “昨夜下小雨,你躺在树下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沐钰儿声音倏地变柔,循循善诱道。


    “那些雨落在你身上难道不冷吗,你冷的是应该是醒过来的,眼睛睁开没有,耳朵有没有听到波涛磷磷的水声……”


    李四眨巴眼,果真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


    唐不言侧首去看沐钰儿,沐钰儿眉眼低垂,长长的红色发带垂落在胸前。


    她不笑时,温和的眉眼便有一些锐利。


    沐钰儿察觉到他的视线,便下意识转眸看了过来。


    两双眼睛撞在一起,便各有默契地移开视线。


    “好像……我好像做了个噩梦。”李四打了一个寒颤,开口说道,“还怪可怕的。”


    “什么噩梦?”沐钰儿追问着。


    李四眉心紧皱,嘴角抖动片刻,犹豫说道:“好像梦到,鬼了?”


    沐钰儿原本懒洋洋坐着的姿势微微紧绷,身子前倾:“鬼?怎么样的鬼?”


    李四仰着头,脸上又是害怕又是迷茫。


    “好像是……”他眨眼,磕磕绊绊说道,“水鬼。”


    沐钰儿蓦地响起把那对老夫妻说的话。


    ——“这河里,有水鬼。”


    “洛水常年死人,真要有鬼早就爬出来了,还轮得到你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沐钰儿板着一张脸,大义凛然,人鬼不侵的说道。


    李四怔怔地看着她浩然正气的模样,满脑子混沌被这么一琢磨,突然觉着有点道理,满心的害怕也随之消散而去。


    “不过是做梦而已。”沐钰儿漫不经心说道,“仔细说说那鬼是什么样子的?”


    李四仔细想了想:“一张脸苍白苍白的,耳朵长长的,对了,这个人的眼睛只有眼珠没有眼白,其他本来有五官的地方都平平的,还有手指……”


    他举起自己的手,比划着:“手指有这么长,很像小鸭子的蹼,但惨白惨白的,好像在我眼前划拉了一下,但我当时太困了,没一会就睡过去了。”


    “其实还是有点可怕的。”李四后知后觉打了一个哆嗦。


    ——那张惨白扁平的脸上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鬼魅阴森地弯腰看着自己。


    ——长长的指甲还带着浓重的水汽,湿漉漉的,就像刚上岸一般。


    沐钰儿眉心一扬。


    这手的描述和老夫妻说的差不离,只是更详细了一些。


    “还有吗?”沐钰儿指尖转了转笔,“这个人会不会呼吸啊,有没有影子?有没有味道?”


    李四忍不住开始回想,最后惊讶说道。


    “好像会呼吸,我感觉肚子会动,那个人光溜溜的,没有穿衣服,但整个人就很奇怪,想泡发了一样。”李四眨巴嘴,“有点像海蜇。”


    他咽了咽口水:“身上还有点咸咸的味道,怪好吃的样子。”


    “那影子呢,若是他打算吓你,肯定弯腰,洛水一代的柳树上都有烛灯挂着,总该有影子吧?”沐钰儿循循善诱。


    李四眉心紧皱:“好像确实有,对了,即使因为他一直晃来晃去,我觉得烦,这才睁开眼去看的,咦,不对啊,睁开眼,我不是睡了吗?”


    沐钰儿心中一冽。


    “到底是不是做梦啊。”


    “感觉好真实啊。”


    李四察觉出不对劲,整个人都在发抖。


    “带下去吧。”唐不言出声把人打发走。


    “青天大老爷,两位贵人明鉴啊,小人没人杀.人啊。”李四一边害怕,一边想起正事,哀嚎连连。


    北阙的衙司瞪眼:“真不是你杀的,司直自然查的清楚,再敢乱叫就板子伺候,还不随我下去。”


    李四心神疲惫,在有鬼和杀人中惊惧万分,脚步沉重地走了.


    “你之前说有关于草药的线索,便是这个鬼吗?”唐不言问道。


    沐钰儿点头,随后把那对老夫妻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


    “所以这个大概率真的有一个鬼。”唐不言沉吟片刻后说道,“装神弄鬼。”


    “对!”沐钰儿用力点头,“先去把尸体验了,我晚上准备去洛水里抓鬼。”


    唐不言抬眸看她:“你当真不怕?”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我还没见过鬼呢,若是真的鬼,那我就把他抓起来仔细研究一下。”


    她话锋一顿,砸吧了一下。


    “而且不是说像海蜇嘛。”她眼睛亮晶晶的,“嫩海蜇用甜酒浸一天一日,味道香甜又带着咸鲜味,一定很好吃。”


    “对了海蜇皮切成丝,用酒醋拌一下!最是下酒了。”


    唐不言看着她,嘴角不经意勾起:“可那个是人。”


    沐钰儿眼睛顿时黯淡了,长长哦了一声:“那是不能吃的,不过我就是想想,现在海蜇可贵了,我还吃不起。”


    “走吧。”唐不言垂眸说道。


    沐钰儿拎着木盒往后院走去:“把案子办好了,陛下会给我发钱吗?”


    “若是办得好,自然有。”唐不言跟在身后,慢悠悠说着。


    沐钰儿信心满满握拳。


    二进西侧院,陈菲菲正坐在躺椅上慢悠悠地吹风晒太阳。


    “来活了。”沐钰儿站在门口喊道。


    陈菲菲睁眼:“咱北阙的生意开了春之后确实可以啊,都不带停的。”


    沐钰儿咧嘴笑:“快看看这个脑袋是不是那个男尸的。”


    陈菲菲一听,一跃而起。


    “那个鲁寂的脑袋找到了?”


    “不是鲁寂的。”沐钰儿把木盒递过去,“鲁寂的尸体等会送过来。”


    陈菲菲一惊:“里面的尸体不是鲁寂?”


    “不是。”沐钰儿摇头,“你合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个人的。”


    陈菲菲来了兴趣,连忙穿上衣服,带上手套,捧着木盒往屋内走去。


    天气逐渐有些转热,但停尸的那个屋子却格外冷,站进去甚至会有些寒意。


    唐不言抬眸扫了一眼。


    沐钰儿得意说道:“这个屋子你看着是不是挺小的。”


    唐不言颔首。


    “屋内有夹层。”


    沐钰儿语塞,睨了他一眼:“你怎么又知道了。”


    “唐家的暖阁就是这般设计,牺牲一定的空间,在内部防止铁管道,这样便可以输送热气,但一般冷热不能通用,洛阳冬日更寒,便统一设置了成暖阁,但阿姐怕热,她的小院便是放置冷气的。”


    沐钰儿惊讶:“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个聪明脑袋才能想出来呢。”


    “才不是,你不是问张叔的嘛。”陈菲菲戳破她的牛皮,嘲笑道,“张叔说许多富贵人家都是这样取暖的,你才改成这样的。”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那也是我想的,不然你现在这里已经臭死,热死了。”


    “是是是,小钰儿最聪明了,快帮我把箱子里的勺子拿出来。”


    沐钰儿加快穿好衣服,从角落里拎出箱子:“要小一点的嘛?”


    “嗯。”


    陈菲菲捏着那个只剩下半边的脑袋的嘴巴:“嘴里好像有东西。”


    沐钰儿立马凑过来:“好臭。”


    “把那个苏和香丸含一颗到嘴里,别中毒了。”陈菲菲随口说道,“这脑袋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幸好没多少肉了,若是寻常尸体,只怕要肿胀泡发到不成人形了。”


    沐钰儿摸出为数不多的药丸,犹豫一会儿,递给走过来的唐不言:“你吃。”


    唐不言摇头:“你吃吧。”


    “你吃你吃。”沐钰儿把药瓶塞进他手里,“这脑袋怎么也泡了四五天了,味道很大,别把你熏倒了。”


    唐不言摇头:“你们为何不吃?”


    “因为东西不多了啊,大少爷,别墨迹了,我这里还要小钰儿帮我填表格呢。”陈菲菲不悦催道。


    沐钰儿拎着笔纸,站到陈菲菲身侧,瓮声瓮气说道:“你说吧。”


    “死者,男,牙齿磨损得厉害,大部分齿尖被磨平,四到五个牙齿表面都有黑点,且连成片,所以年纪大概在三十八岁到四十四岁。”


    陈菲菲捏开嘴巴,仔细打量着:“眼膜底充血,口鼻中中有泡沫,还有淤泥,这是什么?”


    她用镊子抽出一根已经发烂乌黑长条。


    “咦,这个,这个是不是柳叶。”她放在一侧的盘子上,一脸严肃地看着那条隐约能看出形状的树叶。


    “洛水边的柳叶都很长,而且很坚韧,这根柳叶看表面没有细丝,有点像被割断的,难道洛水下面有很多柳叶条?”


    “所以是生前溺死的嘛?”沐钰儿问。


    “是,喉舌下有淡红色泡沫,说明被水呛道后伤了肺部和喉咙。”


    “脸上完好皮肤已经膨胀变白。”陈菲菲伸手暗了暗已经完全看不出模样的脸颊,“一般人体开始腐烂都是从头部开始,这个头部已经双目怒瞪、口唇外翻、肥头大耳,入水时间至少三到四天,和这具男尸死亡时间相似。”


    “所以这才是脑袋浮上来的原因吗?”沐钰儿问。


    “当然还有洛水暴涨的一个问题。”陈菲菲解释道,“洛水地下暗流丰富,一旦暴涨,地下就会翻滚,这个脑袋上不少淤泥,应该是一开始沉底了,现在被水推上来了。”


    “这个模样可以画出来吗?”沐钰儿问。


    “只能画出头骨和大概的模样。”陈菲菲解释道,“人的骨头是不变的,肌肉纹理时候顺着骨头长的,但生活中一个人爱吃咸口的,整个头脸势必会肿大,若是爱吃肉,颧骨两侧就会多肉。”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现在可以确定这个人不是鲁寂,那他到底是谁?”


    “鲁寂的面容是完好的,可以作出他的头骨吗?”他问陈菲菲。


    陈菲菲点头:“自然可以,这样的话,反而更准确。”


    唐不言颔首:“这个人的眉宇有点像鲁寂,司直觉得吗?”


    沐钰儿点头:“确实有一点像。”


    “那若是算上这个人,我们目前已经只有有三个人很像鲁寂了。”


    沐钰儿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讶说道:“那个一开始被我们误认是鲁寂的赌徒。”


    “正是。”唐不言颔首,“虽说鲁寂面容并不出众,天下相似之人未必没有,可一下子在洛阳出现三个,难道不奇怪吗?”


    “这个人到底是为何死的?”唐不言眉眼半阖,微亮的日光落在他冷淡的眉眼上,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是意外,还是因为鲁寂?”


    沐钰儿沉默。


    “罢了,等鲁寂的验尸结果出来。”唐不言沉吟片刻。


    “所以鲁寂还是死了?”陈菲菲见缝插针地说道,“那为何鲁夫人冒人这具尸体。”


    “鲁夫人是凭借腰间的红色胎记认人,你记得看看鲁寂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沐钰儿说道。


    就在三人说话间,张一的大声嚷嚷声自拱门处传来。


    “好多虫啊,你走快些啊。”


    张一惊慌失措的声音。


    “别叫了,要进嘴里了。”


    瑾微闷闷的声音响起。


    只见两人抬着一个布担,一人抬头一人抬尾快步朝着西苑走来,身侧一直有苍蝇徘徊。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沐钰儿不解问道。


    张一晦气说道:“别说了,瑾微也太不靠谱了。”


    瑾微不服:“我是为了你们好,那些都是东宫的人,他们一旦进入北阙,你们明天就要关门大吉了。”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颔首。


    “东宫不能和朝臣交往过密,更何况是北阙,之前春儿女官说洛阳命案都由北阙负责,所以我直接让太子把尸体送出来了,让你的人亲自去接,光明正大,反而令陛下挑不出错来。”


    沐钰儿笑:“我就说能想这么远,也就是少卿了。”


    张一和瑾微很快就把尸体放在另一台铺着白布的长桌上。


    陈菲菲看了那一眼苍白的,高度腐烂的尸体,呵了一声:“这么多虫子啊,死了至少也有十天了。”


    那尸体堪称惨不忍睹,皮肉带着黏哒哒的滑腻感,大量蛆虫因为取食,在尸体上留下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孔洞,伤口处的骨骼外露,但偏偏他的脸上不知为何,竟然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虫卵爬过的痕迹,毫无血色的惨败发青的面容上一双血眼直勾勾地看着众人,阴森狰狞。


    张一一放下架子就在外面吐得昏天黑地,就连瑾微疾步出去,在水槽下一直洗手,但唐不言眉心紧皱,却没有退出屋内


    沐钰儿小心觑了一眼唐不言,靠了过去:“少卿要先出去嘛。”


    唐不言沉默摇头。


    “不如你先去把解剖单子签了吧,菲菲肯定要开膛的。”沐钰儿说道。


    “不必。”唐不言垂眸看她,解释道,“在扬州时也见过不少这样的尸体。”


    沐钰儿眨眼:“行吧,那你远一点,这味实在不好闻。”


    一侧陈菲菲已经利索地把死者衣服脱了干净,也点了苍术和皂角去臭,随后敲了敲桌子:“办公时间,禁止说悄悄话。”


    沐钰儿脚步一顿,随后凑了回去,笑眯眯说道:“开始吧。”


    “张一呢?”陈菲菲高喊,“打清水来。”


    张一在门外虚弱应了一声,没一会就前前后后断了三盆水来,全程闭着眼送上来的,还有一次差点撞到唐不言身上。


    “右边。”唐不言的声音冷淡在耳边响起,这才悄悄睁开一只眼,吓得连忙往右边走了。


    “你这个胆子。”陈菲菲恨铁不成钢:“没出息。”


    张一憋着嘴,又缩回门口装死了。


    陈菲菲把爬蛆虫的衣服单独小心放置在一处,这才用抹布把尸体表面残留的蛆虫简单擦拭干净,露出青白死白的尸体表面。


    “一件浅绿色官袍,一个素色手帕,一双黑底圆头鞋子,一个靛青色钱袋子。”陈菲菲扫了一眼爬满蛆虫的衣服,淡淡说道。


    唐不言抬眸,扫了一眼。


    “死者男,身高五尺半上下,体重大约一百二十斤,身体表面有四处伤口,身上无任何标记。”


    陈菲菲开始检查尸体。


    她话锋一顿:“腰间没有花纹,和鲁夫人之前来认鲁寂时说的是有错误的。”


    唐不言眉心紧皱。


    “袁沉敏撒谎了。”沐钰儿嘴里含着一片生姜,被她从左边顶到右边,“她为何撒谎?”


    陈菲菲用钳子打开鲁寂的嘴,向上扬起,接着天光仔细看着:“牙齿牙尖磨损,牙齿表面有四个地方有黑点,形成片状,所以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到五十岁。”


    “这人被放过血,伤口一寸半,深一寸,尸僵已退,大量失血后尸斑形成不明显,加上最近天色凉爽,还有此人瘦弱,这些条件加起来尸体也已经是指压褪色,说明人死的已经有段时间了。”


    “少量尸斑具体集中在手臂、肩胛等处,舌头下垂,眼睛充血,喉咙有大量血沫,鼻腔有微血,嘴角有伤,牙齿上有血沫,这个人是在清醒状态下被倒吊放血的。”陈菲菲惊讶问道。


    沐钰儿点头:“是被倒吊着放血死的。”


    陈菲菲眉尖一动:“这个死法惩戒意味大过杀.人,有意思,还有这个三刀六洞,刀口宽一寸,贯穿伤,皆不是致命伤,心口下一寸,肝下半寸,脾下半寸,杀人者动作干净利索,伤口边缘整齐,此人对身体解构了解,三刀都避开了死穴,是个高手。”


    沐钰儿拧眉,嘴里的生姜又在唇齿间打了一个滚。


    “脚踝处一圈暗红,有尸斑形成,伤口破皮,形成摩擦伤,有过挣扎痕迹。”陈菲菲说,“人是还没死就被挂上去的,但挣扎的时间不长。”


    陈菲菲用剪子挑了一只蛆虫,仔细看着:“已经是幼虫了,还有一些蚂蚁和甲虫,嗯,这是蛹,死了至少十五天了。”


    唐不言蹙眉,神色严肃。


    沐钰儿算了算时间,一惊:“那不是最晚死的时间都是初四了?”


    “对。”陈菲菲点头,目光落在右手腕那个深可入骨的伤口上,拨开敷在表面的蠕动蛆虫。


    “手腕上的伤和身上的是同一把利器所致,宽不足三寸,长度看不出,但这刀两侧都是开刃的,扁平锐利,这刀好奇怪。”


    沐钰儿扬眉,扭头去看唐不言:“那个日本浪人手中的刀?”


    唐不言颔首。


    “这个日本浪人之前救过梁菲,现在又掺和在东宫。”沐钰儿眉心紧皱,“怎么听上去这么像搅屎棍啊。”


    陈菲菲已经拨开死者的头发,摸到死者的脑后,用清水把蛆虫扫落:“头上也有伤口,一寸大小,血斑已结痂,伤口呈点状,瞧着像是被尖锐硬物砸伤,有点像石头,还带着一点泥……”


    “这个已经查清了,是鲁寂和东宫同僚争时,被同僚伤的。”沐钰儿简单说道。


    “那掐过死者吗?”陈菲菲问道。


    沐钰儿摇头:“没有说,只是说人砸晕了,他就害怕地跑了。”


    “是练武之人吗?”陈菲菲问。


    “不是,两个人脚步虚浮,估计力气都不大。”沐钰儿解释着。


    “那死者后脖颈处有一个清晰的手掌印自,下手之人力气极大,手指压在耳朵后的筋脉,把筋脉直接压断了。”陈菲菲拨开他的耳朵,蹙眉,“好大的力气,死者身上没有其他击打伤口,只有这一个伤口,凶手捏这里做什么?”


    沐钰儿踱步:“使刀的人,手上力气都不会小。”


    陈菲菲目光一凝,最后落在鲁寂的右手指甲上:“指甲上皮屑物,这人临死前应该抓到过凶手的身体。”


    “所以凶手当时为了止住他,这才捏着他的后脖筋,这么大力捏到后耳位置,就会吃痛,也就会松嘴。”沐钰儿说道。


    陈菲菲眸光一顿,扫了眼逐渐暗淡的天色:“你去拿个烛台给我。”


    沐钰儿哎了一声,手忙脚乱收拾手上的东西,刚一扭身,就看到唐不言拎着已经被点亮的烛台走了过来。


    “哎哎,我来我来。”沐钰儿连忙上前。


    “不必。”唐不言避开她的手。


    “扶起尸体。”陈菲菲眉心紧皱,手中的钳子蠢蠢欲动。


    沐钰儿眼睁睁看着唐不言上前,扶起尸体的颈部,与此同时,手中的烛火也不近不远,恰恰照亮口腔。


    陈菲菲仔细巡视了片刻,眼前一亮:“果然有。”


    只见她撑大死者的嘴巴,尖尖的钳子在里面探了探,很快就夹出一条长长的,发黑的条状物。


    “我就说死者的嘴角怎么会破的这么厉害,就像要裂开一样,牙齿缝隙中也有血沫。”陈菲菲把条状物放在托盘上。


    “人被倒挂确实会倒呛出血,但不至于满嘴都是血。”她指了指托盘上的东西,“但是把人咬出一块肉就不一样了,血迹会立刻黏上牙齿。”


    “这是人的肉?”唐不言拧眉看着那条已经发烂的肉块。


    “可以看出是哪里的嘛?”沐钰儿紧接着问道。


    陈菲菲放在清水里洗了洗:“看不出,但能看出是被撕咬下来的,这么长的一块肉,不是手就是腿。”


    沐钰儿拧眉。


    “还有一个事情有意思,有人在死者脸上涂上水醋混合的液体,所以脸上一点虫卵都没有,保持良好面容,不然按照已经死了十多天的时间,尸体面容早就该腐烂了。”陈菲菲指了指死者的尸体,“这个比例很难控制,一定是早有准备。”


    “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可以再缩小一点吗?”唐不言问。


    陈菲菲摇头:“死太久了,但一定是在初四之前就死了,因为他身上已经生出蛹了,这种至少是要十日时间。”


    “可鲁夫人说鲁寂初五还活……”沐钰儿话锋一顿,“对,她撒谎了。”


    “你们去签单,我准备解剖了。”陈菲菲开始烧苍术去味,顺便脱去身上都是蛆虫的外衣,“但我还要再做下其他准备,但这次解剖未必有新的发现,因为人死太久了,又是被放血的,我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中毒。”


    沐钰儿和唐不言出了验尸房。


    沐钰儿来回跨过烧了醋的火盆,慢吞吞说道:“袁沉敏到底为什么撒谎。”


    “而且鲁寂到底什么时候死的?”


    沐钰儿站在水池边洗手:“若是按照菲菲说的,那鲁寂还未出宫门就该死了,那出宫门的到底是谁。”


    “若是假的,那这个人为什么不仅没有引起仆人和妻子的惊讶。”唐不言反问。


    沐钰儿吐出嘴里已经被咬的稀烂的生姜。


    “现在妻子都是撒谎了,那为什么仆人不会再撒谎?”她意味深长说道。


    “当日嘉福门的小队长方兴说他看到鲁寂穿着大黑袍,头戴黑兜帽,衣袍上有泥泞,走路一拐一拐的,若是从这里开始便都是错了呢,譬如,当时出来的人根本就不是鲁寂,而是凶手,帽兜很大自然可以挡着脸,而且因为那伤口若是伤在脚上,所有走路会不会一瘸一瘸的。”


    唐不言直接推翻了所有的事情,把时间节点卡在鲁寂出宫的那一截点。


    若是这一节点就是假的,那代表后面全是假的。


    “所以仆人的供词也有问题。”沐钰儿严肃说道。


    “整个鲁家的口供都是假的。”唐不言颔首,淡淡说道。


    “说起来小黑脸方兴只说了看到鲁寂上了马车是不是?” 沐钰儿冷不丁开口。


    唐不言抬眸,注视着沐钰儿。


    “上次去鲁家,那个丑仆是不是一瘸一瘸的。”她慢慢说道,“这么巧的嘛?”


    “而且那个丑仆会武功,下盘很稳。”


    沐钰儿回想起鲁家当日的情节,一些细节在此刻完完全全清晰起来。


    “之前从右春坊出来时,你直接走的小门,并未绕过三重宫门。”沐钰儿冷不丁问道,“右春坊算东宫外围了,说起来,也就是内外一堵墙的事情。”


    唐不言颔首:“右春坊右侧是空地,是东宫和紫薇宫的巡防营的两处通门。”


    沐钰儿捏着手指:“说起来那个日本浪人武功不错,甚至可以说超群。”


    两人皆对视一眼。


    那丑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日本浪人。


    “怪不得,鲁寂好歹也是日夜要进东宫的人,怎么选了一个丑八怪在身边做仆从。”


    “你给的黄符,鲁家可有贴起来。”唐不言问道。


    沐钰儿摇头:“安业坊的人说鲁家这些日子遣散了很多仆人,也没有人进出过。”


    “也许今天晚上我再得去一趟鲁府。”沐钰儿拎着湿漉漉的手,准备在衣服上扒拉两下,突然看到视线中出现一条白帕子。


    她手指微动:“不了,我都是擦衣服上的。”


    唐不言垂眸看她。


    那眼神格外无辜,倒显得沐钰儿有些大惊小怪。


    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接了过来,随意抹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你记得当日鲁夫人说过鲁寂很喜欢樱花,所以在衣服袖口都有樱花图案吗?”唐不言点到为止地收回视线,转移话题问道,“鲁寂身上有帕子,你可有看到花纹?”


    沐钰儿一惊。


    “鲁夫人来冒领尸体是有一定风险的,譬如尸体上没有花纹,譬如现在,我们找到真正的鲁寂尸体。”唐不言垂眸,淡淡问道、


    “而且她怎么知道那个尸体上有红色花纹。”他声音格外平静,就像潺潺流水,他自巍然不动,却足以在他人眼中引起波澜,“所以她一定认识这具碎尸,也知道我们短时间内找不到鲁寂的尸体。”


    沐钰儿神色一冽。


    排除掉所有可能性,最不可能的便是最可能的。


    鲁夫人一开始就知道鲁寂已经死了!


    “那花纹乍一看有些像桃花,可难道不像樱花吗?”


    唐不言声音冷淡:“东汉年间日本南部的倭王遣使朝贡,欲借臣属于汉王朝的威名来树立自己权位和王位,故求汉皇赐封,而光武帝在洛阳赐其为“倭奴王”并授赐“汉倭奴国王印”。”


    沐钰儿眨眼:“啊,我听得果然是野史,我以前听说过是因为汉代时,日本最喜欢进贡稻田和美女,所以当时的光禄卿为了记住这个国家,便批注了“人”、“禾”、“女”三字,后来形成倭字。”


    唐不言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说道。


    “后咸亨元年,日本派遣使者,祝贺太祖平定高丽,使者言在学习□□文化后,认为倭字为恶名,更号日本。自言乃是国近日所出,想以此为名,后太.宗不允,直到陛下迁都洛阳后,日本再次派遣使者朝贺新皇登基,再一次提出更改国名之说,这次,陛下准了。”


    唐不言眼尾下垂,淡淡说道:“陛下还赠送两只白熊和70张毛皮。”


    沐钰儿扬眉:“白熊之事我知道,这事现在还足以令人津津乐道,说是文明二年九月十八日,巳刻时分,长安宫门开,卫队并驯兽人拱卫着两架披红戴花的兽笼,乘着驿传快车,从长安出发,向东疾驰,前往扬州,最后登上海船,之后漂洋过海东渡日本,这些人至今未归。”


    唐不言颔首:“其实还有一物,书中并无记载,乃是日本特使特请带回樱花,自诩山野之花,山花烂漫,愿日本国土种遍樱花,以求感谢天恩。”


    “马屁还挺会拍,不过又是樱花,这么巧!”沐钰儿龇了龇牙。


    “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提及樱花,若是撇开骗我们无聊,那便是她有话想要跟我们说,却不能说。”沐钰儿心思转的很快,“那她指认尸体时为何不直说。”


    唐不言沉默:“在鲁府时都没说,在北阙也没说,那便是说不得的意思。”


    “若是丑仆真的有问题,那鲁家便不会只有一个问题。”沐钰儿严肃说道。


    “因为有人在监视她。”她自言自语,“樱花,日本浪人,认尸,胎记……”


    “上次竟然没认出那个丑八怪就是害我差点被陛下嫌弃的搅屎棍。”她握紧拳头,愤愤说道,“现在就想给他来一拳。”


    “司直。”任叔瘸着腿,快步走来,“安业坊那边有消息了,鱼儿上钩了。”


    作者有话说:


    武则天选的第一个武状元就是郭子仪!没想到吧!


    日本那段来自后汉书和新唐书,还有百度。


    白熊就是熊猫!武则天真的日本送过熊猫,送熊猫的那日就是在九月十八号,我记得这么清就是因为1931年阳历的九一八,日本在东北发动了九一八事变,想给他们邦邦两拳!


    44  ? 银老案 ◇


    ◎鬼屋◎


    沐钰儿去鲁家时, 暮鼓已经敲响第一声。


    她人刚一出现,一个挑货郎就围了上来:“小娘子买头花吗,大红色的最衬小娘子了。”


    那人把人拦住, 顺手把一朵大红色的艳俗牡丹花塞进她手里,嘴里快速说道:“半个时辰前挂上的人,府中有一个高手,我们的人不敢靠近, 只在前后两个角门留了哨子。”


    沐钰儿顺手递了几个铜钱过去。


    “唐不言等会带人来, 让我们的人借机离开。”


    “好嘞,客官貌美如花,且慢走。”挑夫拿着钱, 开开心心地说了句吉祥话,便挑着担子离开了。


    暮鼓响后, 整个安业坊在短暂的人群热闹后,街上人烟逐渐稀少。


    鲁家的钩子已经扔下五六天, 可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沐钰儿都准备放弃了, 谁知道这会儿, 鱼咬勾了。


    乌衣巷是主街,各家各户已是炊烟袅袅, 小孩趁着最后的夕阳日光尽兴地玩着最后一波游戏。


    “鱼还有, 小娘子三文钱一斤要不要哩。”卖鱼的货郎拦着沐钰儿, 敦厚的脸上满上憨笑。


    “还新鲜吗?”沐钰儿随手打开草木盖子问道。


    “新鲜的很,酉时才刚从码头捞来的一波,嘴上还有钩子呢, 动也不曾动过, 小娘子仔细看看。”


    “这鱼可还有鱼籽?”沐钰儿伸手拨撩了一下水, 笑问道。


    “清明过了,早放籽了,我这些都是草鱼。”


    “那算了,今日家中阿耶已经做好吃食了,我且要速速归家呢。”沐钰儿替她盖好盖子,笑说道。


    “好嘞。”卖货郎抬眸,和沐钰儿的眼光对视一眼,很快便又移开,挑着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沐钰儿捏着手指,分析着卖鱼郎的暗号。


    ——鲁家酉时挂上的黄符,家中仆人在他们来过一次后驱散干净了,目前没有任何动静。


    奇怪。


    沐钰儿蹙眉想着。


    鲁家门口的灯笼也没仆人挂上,门口阴暗,崭新的黄符在半亮中隐隐发出微光,院中的那颗重瓣白樱烂漫盛开,如雪拥团,一蓬蓬一簇簇,格外好看。


    此刻,高高的树枝上,却挂着一张格格不入的黄符。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最后一缕微光彻底消失在天际,一道灵巧的黑影踩着墙垣轻轻一点,随后悄无声息地落入鲁家大院。


    路家是二进院子,占地面积不小,可偏偏此刻好似随着黑暗降临,里面的人也随之不见了,偌大的第一进院子空无一人。


    夜风穿过空荡荡的游廊,不曾点亮的灯笼在风中发出咯吱声响,空中渐渐有了嘶哑悲鸣的咽呜声。


    沐钰儿第一次来时,是坐着马车直接入了内院并未仔细查看,可这次一踏入第一进院子却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乌衣巷是内坊,要知内坊有内坊的规矩,各家各户的院子不会像外坊一般密集狭小,院落大,庭院高,屋子舒朗是内坊房子常有的样子。


    可鲁寂这间二进院子,外表尚看不出异样,可一入内就有一种逼仄感,充满令人不舒服的压抑,而且出入第二进院子的通道不见了。


    沐钰儿右手按剑,腰肢紧绷,下意识察觉出不对劲。


    她沉吟片刻,开始推开右手边的第一间屋子。


    屋子空空荡荡,只在正中有一张桌子,沐钰儿正打算离开。


    一个血淋淋的,少了半边脑袋的人头猝不及防悬挂在她背后,那人头离她极近,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沐钰儿甚至能看清倒挂头颅上睫毛的根数,以及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只是还未等她看仔细,那人头便如来时一般,朝上而去,骤然离去。


    沐钰儿扬眉,笑了笑,手指微动,那脑袋就像被人打了一拳一般,向上的冲势,骤然俯冲而下,最后扑通一声滚落在她脚边。


    沐钰儿这才低头仔细打量着那个脑袋。


    是一个四十岁上下女郎的脑袋,隐约能看出一点身前艳丽的模样。


    “想来这就是那个女尸块的脑袋。”她颔首,“我就说怎么就出来一个。”


    四面成环回廊寂静无声,只有夜风替她发出唔鸣。


    沐钰儿绕过那个脑袋,继续打开第二扇门。


    却不料那扇门不能完全推开,只能露出一个细缝来,她一扬眉,真打算关上,一双通红的眼睛冷不丁出现在她视线中。


    沐钰儿不耐烦,直接用刀鞘捅了捅。


    那眼珠竟然躲开了。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怕疼当什么鬼啊。”她斯斯文文地替人关上门,“回去好好反省一下。”


    随后打开第三扇房门。


    这房门倒是开得利索,转身时也没有奇怪的东西,只是在沐钰儿迈开脚步的一瞬间,背后一阵冷风拂过。


    沐钰儿腰间的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随后背后发出一声尖锐惨叫,大门随之快速关上。


    “别碰我,我嫌脏。”沐钰儿头也不回,淡淡说道。


    此后她再打开房门,便是再也没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了。


    她站在最后一间房门前。


    这是一间角屋,往常便是给丫鬟门童休息的屋子。


    还未靠近便能闻到血腥味,再一低头,漆黑的血正顺着门缝涌出来。


    沐钰儿蹙眉,伸手轻轻移开那扇房门。


    门柱发出难听咯吱的声音,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浓郁的血腥味,浓郁漆黑的血因为没有束缚,奔涌而出……


    沐钰儿看着屋内,神色渐冷,


    一具具被倒挂放血的尸体宛若蝙蝠一般悬挂在屋内,为首的正是当日陪鲁夫人来认尸的另外一个寡言丫鬟。


    众人皆是双目圆瞪,献血自口鼻耳倒流,十来具脖颈处的血已经在地上形成一滩血水,正顺着坡度逐渐流下。


    “这就是……”一个沙哑,宛若石头滚过地面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背叛。”


    沐钰儿反手抽出长刀,往后劈去,与此同时,扭身而来。


    一张好似被火烧伤,烧平的恐怖脸颊正咧嘴笑着,那笑容似乎要从嘴角撕裂到耳边,一双眼邪恶冷淡,正笑脸盈盈地站在台阶下看着她。


    他背后骤然响起的一盏微灯落在他身上,那道影子就像一条高高扬起的毒蛇,正摇晃着,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一个搅屎棍,大义凛然开口,也不怕呛到屎。”沐钰儿冷笑,骤然上前,却不料那日本浪人好似鬼魅一般,水波微动,骤然散去。


    那盏灯随之熄灭,整个院子瞬间陷入黑暗中。


    沐钰儿扑了一个空,眯了眯眼。


    与此同时,正堂的屋子逐渐移开,露出进入二进门的通道。


    沐钰儿打落那盏灯,饶有兴致地提了起来看了起来,果不其然看到其中每一扇上灯皮上都有一个丑仆的形象。


    或笑,或立,或狰狞。


    “整神弄鬼。”她抬脚,把宫灯慢吞吞踩碎,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刺耳嘶哑,“我八岁那年去灯会,杂技摊见了我都要拿糖葫芦贿赂我。”


    她慢条斯理踏入二进院的甬道,声音不急不缓,明亮清晰,脸上带笑却又遮不住淡淡的嘲讽。


    一踏入第二进落的院子,她便看到原本一眼就能看到的正堂竟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鲁寂的书房。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那间书房竟大门敞开。


    沐钰儿不用想就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一路走来,她也算想明白了,今日为何突兀挂出那个黄符,只怕是鲁寂的尸体被光明正大运出来后,这些背后的人按捺不住了,便千辛万苦地设下这局。


    若是常人面对虎穴想着下次再来,且战且退,偏偏沐钰儿一向胆大,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


    她慢吞吞自荷包里掏出一颗松子糖塞进嘴里,最后朝着那间大开的房门走去。


    借着依稀的月色隐约可见其内在还是当日见到的模样。


    “你来啦。”


    她刚踏入屋内,大门便被噌得一下关上。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一声深幽的叹息似乎在她耳边响起。


    沐钰儿站在屋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屋内,笑眯眯说道:“可不是你姑奶奶来了。”


    呼吸声一顿,随后那声音就像有重音一般在四面八方响起:“我想放你一条生路的。”


    “那可不行,你家祖宗我可是打算你送去阎罗殿的。”沐钰儿慢条斯理地拔出腰间的长刀,“万万没有孙子越辈的规矩。”


    “哼,无知小儿。”那声音骤然暴怒,竟好似雷霆一般震得人耳膜生疼。


    与此同时,书架上的一个个空格竟然冒出一闪一闪的红眼睛。


    沐钰儿并无畏惧地看着面前诡异场景,只是不解问道:“你们今日设局前,可有打听打听你奶奶外号叫什么。”


    话还未说完,一道寒光在夜色中骤然亮起。


    漆黑长刀出鞘如巨蟒腾飞,色如霜雪,光吐莲花。


    沐钰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朝着那座书架劈去。


    “大胆……”


    刹那间,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那些眼睛上的弓箭还未射出,便听到一声金玉骤碎的尖厉长命。


    只见那书架先是沉稳不动,随后只听到咔嚓一声骤然响起,随后顶天立地的书架应声而裂。


    又见沐钰儿脚尖一点,随后朝着原本窗户的位置折腰竖劈。


    那扇窗户在书架轰鸣声中四分五裂,随后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一双眼睛只见眼珠不见眼白,剩下五官就像被刀砍一般平整,整个人隐藏在黑暗中,就像一条腐败的鱼。


    那人漆黑的眼珠看了过来,死气沉沉,阴森诡异。


    他看着沐钰儿,下半部的脸突然裂开,露出尖锐的牙齿。


    沐钰儿见状也跟着咧嘴笑了笑。


    “你若是长得像海蜇,我还能留你一条命给菲菲送去解剖一下,可你这么一副死咸鱼模样,可真是倒我胃口。”


    她手中的刀在掌心挽了一个剑花,那张奇怪的人脸在雪白的刀面上一闪而过,刺得那怪物不得不眯上眼


    “姑奶奶外号……”


    沐钰儿反手握刀,刀锋直接朝着他的脑袋劈去,那张笑眯眯的脸也随之彻底映入那双呆板死寂的眼珠。


    巍然不动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恐惧。


    “鬼见愁!”


    长刀向下,鹤唳声尖锐响起,那怪人忍不住闭上眼,却迟迟不见剧痛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头顶的一阵微亮。


    “带着人皮算什么鬼。”一声遗憾的叹息声在头顶响起。


    那怪人刚一睁开眼,就感觉到原本一直紧贴着自己的软皮从自己身上不可逆转的分离脱落。


    一张白于常人的脸颊,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因为骤然被剥离了保护壳,便只能眯起眼来。


    “长这么丑是应该遮一下的。”沐钰儿冷笑,“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人捧着脸如水一般流了下去。


    沐钰儿扬了扬眉。


    大门随之打开。


    “救我,道长救命。”一个惊慌的声音随着大门被打开,清晰传来。


    沐钰儿踏出屋内,只看到那颗巨大的樱花树下,面容狰狞的丑奴站在树下,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一个跟书房内那个怪人模样相似的人正持刀架在鲁夫人脖颈上。


    “好久不见,沐司直。”日本浪人沉声说道,手指已经握在腰侧宽刀上。


    沐钰儿拖着长刀,慢条斯理下了台阶,好脾气一般说道:“不好这么说,我可不喜欢和一条狗做朋友。”


    日本浪人脸色瞬间阴沉。


    那怪人手中的到瞬间压紧鲁夫人的脖颈。


    袁沉敏一身是血,一只手臂不自在地垂落着,神色萎靡憔悴,可见之前是受过磋磨的。


    “你要杀.了她,便杀.了她。”沐钰儿笑眯眯说道,“反正有你这条大鱼了,抓了你,不仅能和之前的事情功过相抵,还能升官发财,旁人的性命我实在是管不住了。”


    袁沉敏脸色大变:“你,你不是来救我的。”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手中刀锋微微抬起:“不是哦,你也不看看我是一个人来的,分明是打算抢功劳的,不让有了唐不言这尊大佛在,还有我什么肉吃。”


    “别以为你这般就能糊弄我。”日本浪人冷笑,“你信不信我真杀了她。”


    沐钰儿颔首:“那你动手吧,人死在你手里正好免得我动手,哎,我毕竟是文化人,打打杀杀也怪不好的。”


    她叹气说道:“你这个搅屎棍难得做一件顺我意的事情。”


    日本浪人冷笑,眸光紧盯着一步步走进的沐钰儿:“别动,不然我杀了她。”


    沐钰儿却不听,继续条斯理朝着他走过来。


    她脚步极轻,就像小猫儿一样,可眸光却因为倒映着树上的那盏灯笼,好似一只大猫懒洋洋睁开眼,沉默的凝视带着咄咄逼人的锐利。


    那怪人手中的刀见状,立刻逼近几分,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染红了衣襟。


    “不,你们不能杀我。”袁沉敏痛得脸色发白,咬牙大声威胁道,“账本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杀了我。”她喘着气,就像一条濒死的鱼,绝望而奔溃,狼狈地注视着众人,“谁也别想得到它。”


    沐钰儿停下脚步,歪着头看着日本浪人:“账本,什么账本?”


    日本浪人冷笑:“司直何必装傻。”


    沐钰儿皮笑肉不笑:“倒也不是装傻,我虽现在不知,但也不妨碍我这个聪明脑袋猜出来。”


    日本浪人木着脸,手中的宽刀抬起:“司直不必浪费时间了,今日这里便是您的死地。”


    沐钰儿啧了一声。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坟头的草半尺高了。”她脚尖往后点了一下,整个人如同轻盈的风筝,手中的刀却在眨眼间,如腾飞的巨蟒直截了当斩断挟持袁沉敏的怪人脑袋上。


    那怪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在空中划开一个巨大的弧度,最后只觉得后脖颈剧痛,随后便只能向下倒去。


    “啊。”袁沉敏立刻抱头尖叫。


    滚烫的血直接溅了她一身,那尸体差点就把她压倒了。


    沐钰儿看着浪人来不及收势的刀锋,开心地笑容倒映在铮亮刀身上:“人蠢,真的要命哦。”


    日本浪人脸色微变,整个人往一侧偏去。


    沐钰儿脸上笑容更甚,只是眉目间越发冰冷。


    只见她宛若猫儿一般,腰肢在空中灵巧扭了一个身,顺手捞回重新飞回来的长刀,刚一落地,手中的刀便大开大合劈了下去。


    一刀挥成白骨山,雪中孤鸣非人间。


    日本浪人脸色大变,脸上的凹凸不平的伤疤在刺眼的刀背照亮下越发刺眼,他咬牙挥手挡去。


    双刀交错,只听到一声清脆的铮声。


    沐钰儿挑眉,手指用力,手腕低压,那双浅淡的眸光就像盯上猎物的大猫,冰冷无情。


    “废物。”


    话音刚落,日本浪人手中的宽刀应声而裂。


    沐钰儿在空中打了一个转,直接一脚一把人踢开,顺手从怀中掏出响炮来,朝着天边发了一响。


    沐钰儿动作看似轻盈,可那浪人直接撞到红柱上,发出一声闷哼,随后重重摔跌在地上,嘴角露出血来。


    “就这样还不露出你鬼鬼祟祟的面容吗?”


    沐钰儿提刀走来,刀尖在地上划拉出尖锐的声音。


    这张常年带笑的脸,在此时此刻,好似大猫紧盯着猎物一般,冰冷锐利,斩杀一切,当当真真合了江湖送她的芙蓉罗刹的头衔。


    神色芙蓉动,腕上霜雪明。


    浪人胸口剧痛,连着喘气都觉得艰难,却在那人的逼近中不得不痛苦地捂着胸口,艰难起身。


    “想杀我,阁下的本事还差一些。”他沙哑说着,随后吹了一声口哨,原本紧闭的齐刷刷打开,一群怪咸鱼模样的人倾巢而出。


    “走。”一个穿着浅绿色衣服,梳着双髻的人从天而降,立马搀扶起浪人,想要离开。


    沐钰儿认出这人就是之前一直在鲁夫人身边的丫鬟春香。


    两次见面都有这个丫鬟,原来是监视的,怪不得袁成敏不敢对他们说实话。


    “想走啊。”沐钰儿懒得理会身后涌出来的人,懒洋洋笑说道,“我让你走了吗?”


    她轻飘飘后退,随后在一众咸鱼怪头顶点过,最后一把捞起早已吓软了的鲁夫人,一跃到屋顶,笑眯眯说道:“孩儿们,收网!”


    “得嘞!”张一的声音骤然响起。


    原本黑暗的鲁家屋顶瞬间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个个手拿弓箭的士兵宛若从天而降一般围困住整个鲁家。


    “我家老大让你走了吗。”张一手里握着一个筒状的东西放在嘴边,嬉皮笑脸说道,“放下武器,留条狗命。”


    声音有些沉闷古怪,却又格外清晰。


    日本浪人并春香被逼退了回来,所有咸鱼怪也瞬间围城一圈。


    “妈的,有鬼!”烛火一亮,张一可跟着看清院中众人的长相,顿时吓得差点滚下来。


    “什么!有鬼!”墙下传来陈菲菲激动的声音,“快快,抓一只来给我看看!”


    “不行,我害怕。”张一连忙把那个古怪的筒状物塞给王新,头也不回地顺着扶梯爬下去了。


    王新顿时无语。


    “嗐,你没用死了!”陈菲菲见状大怒,一把把人推开,手脚麻利地自己爬上去。


    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裙,裙摆随风飘扬,眼巴巴地看着被包围的众人,目光在长相古怪的咸鱼怪上留恋不舍,在鬼气森森中更像一个厉鬼。


    “哇,好像开一个肚子看看啊。”陈菲菲满足地看着这么多的咸鱼怪,叹渭说道。


    张一看着打了一个哆嗦,害怕地躲在灯光明亮的树下。


    整个鲁家已经被金吾卫团团围住,火把的桐油味清晰可闻,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照得黑夜如同白昼。


    唐不言披着纯白色的狐毛大氅,银丝勾勒出的仙鹤图案在跳动的火把照耀下白玉为羽雪为裳。


    沐钰儿拎着哭得喘不上气来的袁沉敏,在一众混乱中一眼就看到树下站着的人。


    飘逸雅致,皎皎星曜。


    刚才见了一堆鬼东西,当真是洗眼睛。


    沐钰儿鬼使神差地想着。


    树下的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侧首看了过来,眸光烛火闪耀,意外显出几分温和来。


    沐钰儿慢吞吞走上来,把袁成敏交给张一,这才说道:“少卿等久了吗?”


    唐不言摇头,见她衣服上染上大片血,便递上帕子。


    “金吾卫来的真及时。”沐钰儿伸手才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血,便小心翼翼揪了一个角,抽出帕子来。


    轻柔的帕子自手心如水般划过,手心逐渐变成空荡荡。


    唐不言手指微动,最后背过手去,打量着她:“可有受伤?”


    沐钰儿扬眉,得意说道:“怎么可能,这世上能伤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骄傲得就像一只得意的小猫儿。


    唐不言颔首:“屋内可有机关?”


    “好大一个机关,怪不得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屋子奇怪。”沐钰儿眼睛一亮,兴奋起来,“这些屋子都会动!而且里面到处都是鬼脑袋,跟个鬼屋一样!”


    张一靠近她的脚步一顿,龇了龇牙,灰溜溜地跑了。


    唐不言垂颈不语,听着她眉飞色舞地说着满屋子的血脑袋,红眼睛,到处飞来飞去的画面,半分害怕都没有。


    “鲁家一进院有一个屋子挂了很多和鲁寂一样死法的人。”沐钰儿话锋一转,眉心紧皱,“应该都是被那个日本浪人杀的。”


    “我原本以为鲁寂背叛了……”她话锋一顿,随后又继续说道,“可那个搅屎棍却说那些鲁家下人是叛徒。”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这事似乎有些隐情。”


    “鲁夫人怎么回事?”唐不言侧首去看正在包扎脖颈的袁成敏。


    沐钰儿摸摸下巴:“说是手里有什么账本。”


    “账本?”唐不言沉吟片刻,“难道鲁寂的账本没有交。”


    “没有交。”一直沉默的袁成敏抬眸去看不远处的两人。


    沐钰儿第一次见袁成敏还惊叹此人保养得如此好,浑然看不出四十几岁的样子,可今日她衣衫褴褛,形容愁苦,鲜血流了一身,狼狈憔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夫君……”她一直死寂的眼睛蓦得泛出红色,眨眼间,便好似要滴出血来,泣血悲鸣,“找到了吗?”


    沐钰儿沉默。


    “在东宫。”唐不言咳嗽一声,眉眼被火光笼着,浅淡朦胧。


    袁成敏缓缓闭上眼,喘着气,漏风一般咽呜。


    “我就知道。”她低声说道,“初四那日早上夫君背着所有人,把那本册子悄悄递给我,我就知道的。”


    “什么册子?”沐钰儿眨眼,随后又说道,“田横传。”


    袁成敏了无生机地靠在树干上,好一会儿才惨笑一声:“田横啊,人人都想做忠君不二的勇士,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忠义两全啊。”


    沐钰儿眨眼。


    “你们做这么多是为了……”唐不言口气低沉,“旧主。”


    “文明元年旧主自尽于巴州别院,房氏携儿女自尽,消息传到长安时,你们可有什么想法。”她睁眼,在重重火把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看向那双燃着火焰的眼角,沉默。


    那把大火烧得朝野震动,也让世家彻底胆寒陛下威严。


    “你们大概也不知道,去岁三月,旧主曾为潜邸老人带话,要他们务必另谋出路,此生不提此事,我夫君当年多年不曾中举,幸得旧主照顾,得以谋求一线生机,当日夫君收到那口信,在书房枯坐一日,随后便打定主意为旧主伸冤。”


    袁成敏看着唐不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最后只是低笑一声,疲惫地闭上眼。


    “太累了,这些年。”她低声说道。


    “鲁寂到底有没有和日本浪人合作吗?”唐不言拢了拢披风,那披风上雪白容貌簇拥着清瘦的下颚,惊身蓬集,神容自持。


    袁成敏长长突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跟着充满死气。


    “以身饲虎,歧途难回头。”


    驰隙流年,瞬星霜换,洛阳谁念泣孤臣,凤楼十八春寒。


    田横不侍二主,选择一死了之。


    三百壮士忠义殉主。


    可世人不能皆是如此。


    沐钰儿莫名觉得有些难过,轻轻叹了一口气。


    众人沉默间,院中激烈的打斗声也跟着慢慢停了下来,金吾卫是皇家精锐,人数又不少,半个时辰不到就把所有人都活捉了。


    带队的是那个熟悉的大高个黑脸队正曹正。


    “唐少卿、沐司直。”他脸上还带着滑落的血,腰间大刀血迹未干,面容严肃地走了过来,“活捉头目两人,剩余十三人。”


    “院子里有很多机关。”沐钰儿说,“让你的人小心些。”


    曹正严肃点头:“这院子布局很奇怪,卑职让他们不要靠近屋内。”


    “走吧,去看看。”沐钰儿叹气,看了一眼袁成敏,“先带她去马车上休息。”


    张一摸过来,伸手准备扶人。


    “不,我要带你们亲自去看看这些年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袁成敏推开张一的手,挣扎着爬起来,脸色苍白,“你们要的答案,今夜全都能知道。”


    那条缠在脖颈上的白布被鲜血燃湿,瞧着有些渗人。


    张一吓得连忙伸手去扶她。


    鲁府的大门依旧朝西开着,可打开门却是一堵大墙。


    原先金吾卫都是直接翻墙进来的。


    “司直想来去过西边的那间角门。”袁成敏仰头看着门楣上斜飞而出的两个檐角。


    沐钰儿紧皱:“那里都是……”


    “都挂着尸体是吗?”袁成敏嘲讽笑道,“都是一些老人了,夫君本打算今年把此事了结,就把他们都送走,让他们安度晚年。”


    “那间屋子西面有一堵墙,墙上挂着一幅画,你把画拿开就有一个暗格,你朝右边扭三下再朝左边扭一下,一进院就能恢复原状了。”袁成敏虚弱说道。


    沐钰儿后退一步,正打算跃上去,突然觉得脚尖一疼,立马扭头看去。


    唐不言正静静地看着她……的脚尖。


    沐钰儿挠了挠脸:“看我做什么?”


    “让其他人去。”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随意说道:“这墙很高,别人不好跳上去,而且那屋子都是血和尸体,怪吓人的……”


    “让其他人去。”


    唐不言难得坚持说道。


    曹正见状连忙说道:“让卑职去吧,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少卿和司直还需要在外面主持大局。”


    张一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院子瘆得慌,也不知道……”他睨了一眼怪里怪气的袁成敏,疑心说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袁成敏冷笑一声。


    沐钰儿不高兴抿着唇。


    曹正见状,也不敢耽误,直接踩了一下墙面,悄无声息地跃了进去。


    唐不言见她抱臂站在原处,眉眼低垂,看不出神色,便慢慢地靠了过去。


    沐钰儿看着那截雪白的披风落在自己视线中,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里面还有一个日本浪人,武功颇为厉害,你若是出事,这里没人制得住他。”唐不言声音格外冷静,四平八稳地分析着。


    沐钰儿眉间一跳。


    “而且你是今日的主心骨,若是出了事容易军心涣散,得不偿失。”


    沐钰儿眨了眨眼。


    “再是,若是受伤了,秘密就得晚几天知道了。”


    沐钰儿终于抬头去看他。


    唐不言一双眼素月净水,明明瞧着冷沁沁,可大抵是影了一豆火光,竟显出几分暖色。


    “少卿。”沐钰儿咳嗽一声,“说的有道理。”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


    就在两人说话间,只听到鲁家院内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铁齿磨动身,只是还未仔细听,那声音便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鬼哭狼嚎的哀啼声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


    张一吓得立马紧抓一旁人的手臂,半个身子贴上去。


    唐不言大氅都被人拉去半截,不由垂眸看去。


    张一后知后觉摸出一点不对劲,颤颤巍巍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一双冷沁沁的眼,吓得立马松了手,一脸委屈地说道:“对,对不起啊。”


    唐不言看着他鬼鬼祟祟摸到沐钰儿身边,胆小得半个身子都要挂在她身上,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沐钰儿习以为常张一的怂,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她听着那阴风久久不散,猛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闹鬼的传闻。”


    安业坊的闹鬼传闻屡见不鲜,其中以主街乌衣巷为主,至今都能冒出一两件,原来是这个原因。


    “每月逢九就开一次,自然闹鬼不断。”袁沉敏冷静对看着被火把笼罩着的府邸,“鬼哪有人可怕。”


    沐钰儿看了她一眼,随后拨开张一的手,正打算上前,就看到原本应该是墙的大门突然被打开,而曹正一脸苍白的站在门口,而他背后则是悬挂着倒吊的尸林,一个个怒目圆睁,鲜血自脖颈处流出,顺着他的脚边缓缓流下,在地上蜿蜒出刺眼的痕迹。


    众人惊骇,甚至有胆小的直接呕吐起来。


    张一吓得眼疾手快抓紧沐钰儿的胳膊,这次连着半个脑袋都躲了起来。


    唐不言虽早已听沐钰儿说起过此事,可在这一刹那间看到这一排排死状惨烈的尸体还是心神震荡。


    满满当当的尸体挂满屋檐,脚下是汇集的鲜血,尸山血海,不过如此。


    “把人都放下来。”他缓缓闭上眼,沙哑说道。


    这一声音就像平静水面上的一滴水珠,瞬间打破了空气中的血腥死寂。


    曹正在剧烈的冲击后,白着一张脸,空洞的瞳仁波动片刻,和唐不言镇定的眉眼对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绕过鲜血,快步下了台阶,指挥属下把尸体都翻了下来。


    袁成敏看着为首的那个丫鬟的尸体被放下,不由蹲下.身来,一点点合上她的眼。


    “这人唐少卿也该认识,徐家最小的外孙女,如今也才十八岁。”


    唐不言瞳仁微缩。


    “别说了。”他赶在袁成敏继续开口前,打断她的话,淡淡说道,“你该为自己考虑一下。”


    袁成敏用袖子仔细擦干净小丫鬟脸上的血,直到露出一张干净的小脸,这才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瑾微连忙把人扶稳。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的目光落在那句尸体上,目光在金吾卫身上一闪而过,最后摇了摇头。


    沐钰儿犹豫一会,伸出手心放在他面前。


    唐不言看着面前的掌心,白嫩纤细,却在指腹间有点常年练武的小茧,显出与一般女郎截然不同的英气。


    沐钰儿的手心在他面前不甘心地晃了晃。


    唐不言缓缓抬头,伸出食指,冰冷的手指刚刚触碰到温热的掌心便顿在原处。


    沐钰儿眨巴眼,往上摇了摇他的手指。


    唐不言回声,轻轻吐出一口气来,这才在她手心写下一个字。


    冰冷的指尖在掌心点到为止的起落着,留下一道道冰雪融化时的细腻的触感。


    沐钰儿掌心微动。


    那手指立刻停了下来。


    “痒。”沐钰儿皱了皱鼻子,“我知道什么字了。”


    一个‘檄’字被仓促收尾,两个人各自握紧拳头,被在身后,无声地朝着内院走去。


    文明元年,徐敬业以勤王救国,匡扶旧朝竖旗,自扬州起兵,谋士为其撰写讨檄,号召天下,随后又自诩找回厉太子,拥兵过十万,却兵败身死,抄家灭族,三代亲族被屠杀殆尽。


    “便是鲁寂什么事情都没做,光这一点也够陛下把他除之后快了。”好一会儿,沐钰儿低声说道。


    唐不言对着她摇了摇头。


    沐钰儿抿唇。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内院。


    日本浪人和一群咸鱼怪人被王新五花大绑抡在樱花树下。


    “这皮套实在腻滑。”王新拎着一张白皮厌弃走过来,“装神弄鬼。”


    张一探出脑袋:“不是鬼啊。”


    “自然不是。”陈菲菲一脸嫌弃自后面走上来,“一股臭咸鱼味,没意思。”


    袁沉敏自后面慢吞吞走了上来,看着狼狈的日本浪人,痛快笑了起来,随后出人意料说了一句众人听不懂的话。


    沐钰儿蹙眉。


    “阿倍阿每远成。”唐不言眉间一耸,“你是阿每王的后人。”


    沐钰儿惊诧:“你会倭语?”


    袁成敏和日本浪人也大为吃惊,错愕地看着烛火下的人。


    唐不言淡淡说道:“不会,但扬州时常有倭人坐船来做生意,听多了自然就会一些。”


    这话是对着沐钰儿说道。


    沐钰儿眼睛一亮,真情实意地夸道:“少卿好厉害啊。”


    “阿每王是谁?”张一暗戳戳贴过来,好奇问道。


    “日本现任皇帝,曾在贞观五年,遣使献方物,如今也该年迈了,你是哪位王子的人。”唐不言目光落在浪人身上。


    浪人惊讶过后便咬牙不语。


    “你氏阿倍,听说阿倍在日本是大氏,姓又是王姓,说明你是皇族中人,如今三位皇子斗争激烈。”唐不言沉吟片刻后说道,“陛下天枢大成之日,日本按理也会遣派使者入周,阿每王已经老迈,这次入周是否也为了得陛下盖章亲授,指认下一任国王。”


    浪人本不想让人看出破绽,可随着唐不言缓慢却清晰的话还是忍不住错愕抬头。


    唐不言脸上露出笑来。


    “原来如此。”他淡淡说道。“你这些年在洛阳汲汲名利,不该一无所获,如今在洛阳也算凝聚出一股势力,想来你的主人就是下一任国王。”


    浪人看着烛火下清冷疏离的眉眼,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一月后鸿胪寺和吏部就会接到各国使者的名单,许是那时便知道答案了。”唐不言有条不紊地说道。


    沐钰儿吃惊地看着他。


    这位日本浪人至今一句话都没说,可唐不言却只凭一个名字却直接分析出这人背后的主子。


    唐无刑,当真名不虚传。


    “我不过是一个浪人,和阿每王氏没有任何关系。”日本浪人喘着气,咬牙说道。


    “阿倍远成。”唐不言打量着面前之人,眉宇间的神色朔刀寒雪,“大周人的性命可不是你几句话就能扯平的。”


    “您一个高高在上的唐家三郎,也在乎几个贱仆的姓名。”阿陪远成冷笑,“不过是无风掀浪,何必如此假惺惺,你我都是一路人。”


    “嗐,你这个倭奴人说什么屁话!”还不等唐不言反驳,张一先一步生气了,立马不悦说道,“你给我们唐少卿提鞋都不配!呸,不要脸的东西,给你一臭脚。”


    他贱兮兮地踢了阿倍远成一脚,随后赶紧跑回沐钰儿身后。


    “大周可不是日本。”沐钰儿慢吞吞反驳道,“小利而无大礼,我们少卿自小名家教养,品德兼优,百姓爱戴,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可不是你几句颠倒黑白就能贬低的。”


    唐不言垂眸看着挡在他前面的沐钰儿。


    “就是,大美人可不能随便诬赖。”陈菲菲一边兴致勃勃用刀扒着其余咸鱼怪的皮,一边不着调地维护着。


    沐钰儿大惊,连忙大声咳嗽一声,眼尾小心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神色淡然,并未有任何的变化。


    “你和他如何认识?”他眸光微动,和沐钰儿短暂接触后,便看向袁沉敏。


    “我夫君在东宫做什么,想来少卿应该有所耳闻了。”


    鲜血染红了袁成敏的衣襟,让她的眉眼透出死白之色,声音都带着虚弱的沙哑。


    唐不言颔首。


    “南下并非一帆顺利,夫君一开始处处碰壁,生意不好做,尤其是偷偷摸摸的生意。”袁成敏叹气,“东宫需要钱,却不能光明正大需要钱。”


    “夫君只好打着自己的名头在扬州到处找合适的生意,不能涉及粮草盐铁,因为太危险了,一旦被人抓住,便是……他的下场,绸缎水粉很好,却不能做大,维持不了这么多人的需要。”


    袁成敏目光悠远:“所以我们看上了草药,但这门生意需要人领入门,夫君苦寻不到,可就像少卿说的,扬州有很多日本人,我夫君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带他入门的浪人。”


    她伸手指了指阿倍远成。


    “一个在汴水一带犯下滔天恶行的浪人。”


    作者有话说:


    小雪人亲自示范如何顺毛撸猫,嘻嘻


    1.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李白


    2.古代王朝对其他国家的名字都是音译,像这个我编的名字就是从旧唐书里随便抓出来拼凑的。


    他们的名字一般是氏、姓、名,所以很长,一般可以不念姓。


    而且阿倍,我后来读快了觉得有点耳熟,我后来查了一下,他好像是……安倍!!!震惊jpg(不知道又没有查错,如果是真的话,那安倍确实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了……放在小说里怎么也得是男主男二配置啊


    45  ? 银老案 ◇


    ◎账本◎


    “人心恶欲, 我的存在不过是放大你们内心的恶罢了。”阿倍远成靠在树上,冷笑着,“一奴侍二主, 便是说的再冠名堂皇也不过是虚伪。”


    袁沉敏笑,竟也跟着附和道:“我知道,所以我夫君死了,被你这条忠心的狗, 亲手杀了。”


    “若非我们提早知道你们打算将我们一军, 又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敢给我们假账本,说起来也是你们太过摇摆,妄图掌控一切。”阿倍远成面无表情说着, 面上的烧伤人皮凹凸不平,狰狞恐怖, “一条狗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袁沉敏的视线落在沉默的春香身上。


    被五花大绑的春香避开她的视线。


    “我本打算清明后送你和秋香离开的。”她捋了捋鬓间散落的头发,“你与秋香都是……我本打算让你们重新开始生活的。”


    春香愤愤指责道:“我不需要你这般假惺惺, 那贱.人杀了我全家,我定要她的王朝天翻地覆, 再也不得安宁。”


    “放肆!”


    曹正厉声呵斥道。


    “那也是大人的事情。”袁沉敏闻言, 就像看着别扭的小孩,无奈说道, “你那一天也不过刚出生。”


    沐钰儿心中错愕, 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鲁寂能救下一个, 便能救下第二个。


    只是不知鲁寂当时也不过是寂寂无名的商贾之子,又是如何千难险阻救回这些孩子的。


    袁沉敏看着她愤怒到涨红的神色,温和说道:“一个孩子说什么报仇。”


    春香一怔, 眼睛瞬间通红, 喉结微动, 喃喃说道:“不,不一样的。”


    沐钰儿沉默地听着,寂静的夜色中,火把的霹雳声此起彼伏,那声轻微的抽泣微乎其乎,难以捕捉。


    火光下的鲁夫人一身狼狈,可注视着春香的目光却又格外温柔,


    “我的孩子若是当年平安出生,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春香哽咽一声,可随后便又强迫自己咬牙受着。


    事到如今,早已不能回头。


    袁沉敏注意到沐钰儿的视线,扭头看了过来,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司直想从哪里听起。”


    “不如就从鲁寂当夜到底有没有出来说起。”沐钰儿淡淡问道。


    “我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出宫,但他当夜并没有回府。”袁沉敏低声说道


    “自然没有。”阿倍远成在一侧冷笑,“一个叛徒,临死前倒是忠贞了一把,但我只觉的可笑,这些都是无用的挣扎,背叛主人总归一死。”


    “所以当夜是你翻墙去了右春坊,杀了人再披上黑袍,上了马车。”沐钰儿看着阿倍远成挑眉问道,“只是鲁寂当日明明可以把东西抱出宫直接交给你,为什么还要约定在右春坊的地界。”


    阿倍远成眉宇阴郁,凹凸不平的伤口因为狞笑而扭曲。


    “你们不是很聪明吗?何须我多言。”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扭头去问袁沉敏:“鲁寂每次送东西都是直接带回家给这个丑八怪,还是在东宫内做交易?”


    “这些事情夫君从不带回家中。”袁沉敏多嘴说了一句,“我也不知是为何?”


    阿倍远成眉眼低压,眸光充满恶意,挑衅着:“诸位这般聪明,为何不猜一下。”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扭头去问唐不言:“右春坊是不是距离紫薇宫很近。”


    唐不言颔首。


    “你说过右春坊隔壁是一个空地,那空地有两道门,分别是右永福门和通训门,是千牛卫巡防两宫的要道。”沐钰儿早已走过一边东宫,对东宫布局了如指掌,敏锐说道,“所以从宫外到右春坊,按道理就是两堵墙的事情。”


    唐不言依旧颔首。


    “虽然你武功稍微比我差了点,但这高墙想来也是翻得过去的。”沐钰儿笑眯眯扭头去看阿倍远成,慢吞吞说道,“所以当时,你家主人在紫薇宫哪处等你啊。”


    阿倍远成脸上笑意不受控制阴了下来。


    沐钰儿好整以暇,靠近唐不言,用手肘怼了怼唐不言的小臂,故作不解地问道:“少卿可以帮我查一下那日到底有谁入宫吗?”


    唐不言眸光格外冷淡疏离:“自然可以。”


    他声音慢条斯理,格外配合沐钰儿:“几时入宫都能查出。”


    沐钰儿顿时笑眯了眼,下巴微抬,得意地像一只小猫儿,大声夸道:“少卿真厉害。”


    “原来他背后的人能随意进入紫薇宫。”一侧袁沉敏恍然大悟,“怪不得能把所有消息都压下来。”


    阿倍远成见状,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沐钰儿,阴森邪恶,宛若一条杀气腾腾的巨蛇。


    沐钰儿叹气,故作为难嘲讽着:“人太笨,真的要命啊。”


    “当夜,他假装鲁寂回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唐不言拢了拢披风,目光自她耳垂上移开,淡淡问道。


    袁沉敏冷笑:“他驾着空马车回府,之后逼问我账本去哪了?”


    “夫君从不与我仔细说这些,唯恐牵连到我,所以当日我便推说不知情,他也信了,只在最后把书房都翻了一遍,司直在墙上发现的湛青色抽丝,其实是我故意抹上去的,当日我身边跟着春香,我不能多说,便只能留下一丝古怪之处,希望诸位可以发现问题,继续追查下去。”


    沐钰儿不解:“你们的账本放在话本里,鲁寂当日确实抱了一堆话本出门,难道东西不对吗?”


    “自然不对。”袁沉敏笑,“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砍刀,我们也并非任人宰割的小羊,我夫君早在他们得知要东宫账本时就留了一个心眼,把账本一分为二,一半握在手中,随后作假打发交给他们,另外一半交给一个保密之人手中。”


    “保密之人?”沐钰儿扬眉,随后敏锐想到,“那具……碎尸。”


    袁沉敏死寂的眼睛波动片刻。


    她不曾说话,态度却表明了一切。


    “那两具尸体竟然真的和鲁寂有关!”张一惊讶。


    “是,那是我夫君的亲侄子,有我夫君几分相似,早些年一直落魄江湖,被我夫君一直救济着,可后来随着事情越来越不对劲,夫君身边无人可托付时,我们不得不找上他了。”


    袁沉敏嘴角微动,悲怜说道。


    “他性格放荡不羁,做事风风火火,读书也是半吊子,向往江湖义气,偏偏性格高调,爱好吹牛,若是你们这些人看了,定觉得是一个不长进的混蛋,可他性格真诚,算数极好,巨额账目甚至不需要借助算盘,能很快了然于心。”


    “所以鲁家那位侄子是因为鲁寂的事情败落,被他杀的?”沐钰儿指了指阿倍远成,蹙眉说道。


    “我不知,但总归不该是别人。”袁沉敏抿唇,“是我害了他和秋娘。”


    “是我杀的。” 阿倍远成冷笑,破罐子破摔说道,“我逼问了许久那本账本的去处,但他们依旧抵死不说,我便把他和他从良的心上人,借着接送草药时顺手抛尸了。”


    “人就是我杀的,我亲手把这两个人推入那个大风车中。”他疯狂地大笑着,“那又如何!”


    沐钰儿冷笑:“自然是要你血债血偿。”


    “我杀了这么多大周人,你们只能杀我一个,算起来,不亏。” 阿倍远成看向唐不言,那双眼睛就像毒蛇的竖瞳,冰冷而恶意,“你们大周的人看来也不算值钱。”


    曹正大怒,一拳搭在他脸上。


    “放你.娘.的狗.屁。”


    阿倍远成嘴角流出血来,却还是大笑起来,放肆大胆,毫无悔意。


    “既然情况紧急,为何还要他来洛阳,这样不是徒增风险吗?”沐钰儿问道,“若是偷偷来洛阳,行踪隐秘,又是如何被他们得知的。”


    袁沉敏垂首,淡淡说道:“另外一本账本在他手中,夫君打算把此事捅出来,免得酿成更大的灾难,他确实假借商贾的名义上了床,来玩写信也只让秋娘代笔,联系人也只有我一人,不曾想,这才是灾难的开始。”


    “有人泄密。”沐钰儿敏锐说道,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沉默的春香身上。


    春香木着一张脸,死气沉沉说道:“是我,我亲自带的路,我亲自敲开的门。”


    ——“是你啊,春香,快进来。”


    ——“让春香进来暖暖身子。”


    ——深夜,那长长的敲门声后,大门终于被人打开,露出一张更为年轻,肖似鲁寂的人。


    ——那对夫妻见了人,只当是同伴,完全不知头顶悬挂的利刃已经蓄势待发。


    “那又如何?”她喉骨滚动片刻,笑了笑,“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个计划,我要这个天下天翻地覆,报家族血仇。”


    “可你赌的是百姓的性命,他们何其无辜。”陈菲菲冷眼说道,“你与你厌恶的人并无区别。”


    “是她逼我的!”春香奔溃大喊,“我不想的。”


    “可你做了。”陈菲菲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都是借口,都是你为了一己私欲的借口。”


    春香看着面前之人冷淡甚至厌恶的神色,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一般,浑身都在发抖。


    “不,不是的……”


    沐钰儿哑然。


    再多的话语在此刻不过是绕不出的死结。


    血海深仇,家族倾覆,颠沛流离,绝非几句呵斥或者安慰可以消弭的。


    “那在西市三金码头逃跑的赌徒,他长得也有七八分像鲁寂,也是你布置的暗旗吗?”唐不言看着春香癫狂的模样,冷不丁问道。


    袁沉敏摇头:“什么意思,我们家中并无赌博之人?”


    沐钰儿去看阿倍远成。


    曹正立马抓紧阿倍远成的胸口,掐紧脖子,威逼道:“说。”


    阿倍远成沙沙哑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各自察觉出一丝怪异。


    “账本在哪里?”唐不言捏着手中,问道。


    “你说账本就在话本里。”沐钰儿立马从怀中掏出已经皱巴巴的本子,“东宫内也有一本,和你这本一样吗?”


    她手中拿着的就是东宫的那本。


    张一从她背后探出脑袋:“老大上次给我的那本我看了一下,没啥问题,没有夹层,也没有涂抹,很正常的抄写本。”


    袁沉敏却道:“就是这两本,夫君手中的账本被一分为二,一本在家中书房,一本在东宫书房。”


    “为何这么放?”唐不言问。


    袁沉敏沉默片刻。


    “因为这是一场赌局,”她抬眸,一张脸因为失血过分苍白,“我们谁都不敢保证,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


    沐钰儿扬眉。


    “我夫君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这群人凶神恶煞,杀人如麻,可他却不知道在他死后所有的一切是否如他所愿,而他死后,我一定独木难支,艰难前行,幸好,老天到底是眷顾……”


    她沉默片刻。


    唐不言抬眸看她。


    袁沉敏避开他的视线,继续说道。


    “我夫君知道自己交了假账本一定会被发现,甚至死于非命,所以他早早就把田横传托付给我,让我务必找……找唐家。”


    沐钰儿眼皮子立刻掀起。


    唐不言平静地站在烛火下。


    ——怪不得,东宫一出事,殿下就找了唐阁老。


    “世家大族中唯有唐家尚敢于直言,庇护……天下。”袁沉敏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但我当时已经被这群人监视,所以不能光明正大去唐府,便以找道士掐算夫君去向为由,委婉找到唐家资助的平黄观。”


    沐钰儿焕然大悟。


    怪不得当日他们一行人如此突兀,袁沉敏却不问缘由,直接带入府内,甚至把话题引到书房。


    “我本以为事情很快就回水落石出,可事情却迟迟没有进展,秋香去北阙门口转了几日,直到看到你们认尸的公告,春香与我说起此事,我才知鲁平已经……事情开始不妙,我便骗他们说不如把这人的尸体认下来,把此案了结了。”


    陈菲菲歪头看着她,那日认尸上的怪异终于得到解释。


    她要的就是自己的古怪,引起他人的重视。


    事实上,确实如此。


    “我想要你们去调查这具鲁寂尸体的死因,从而去东宫找到另外一本账本,若是你们再查下去,便会查到我在撒谎,我夫君……我夫君遗愿终究沉冤昭雪。”


    沐钰儿看着她眼角盈满泪水,喃喃说道:“你赌赢了。”


    “是,我赌赢了。”袁沉敏笑了起来,在灰心中带出一丝庆幸,“老天爷终于眷恋了我们一次。”


    “我夫君确实对殿下不忠。”她把眼角的眼泪抹去,去留下一道道斑驳的血痕,眸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千牛卫,最后落在唐不言身上,唇角微动,“只是旧主之情不能不报。”


    唐不言沉默。


    “我们去书房。”他沙哑开口,说道。


    沐钰儿敏锐察觉到唐不言的话中意,便也跟着找补道:“这个账本还要取出,不如去书房,更方便一些。”


    袁沉敏看着她笑了起来,捋了捋鬓间散落的碎发,果断拒绝道:“不必。”


    “遮遮掩掩,又是一场风波。”她断然拒绝着,意味深长说道,“你们经得起多少风波。”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沐钰儿也跟着皱了皱眉。


    “我与鲁寂这些年为东宫赚了不少钱,只是东宫日常开销巨大,你们的陛下漠视章氏兄弟克扣东宫月俸,无视东宫尊严,任由那些野心勃勃之人踩在殿下之上,世人不敢说,可我偏要大声说……”


    “殿下所作所为,不过是自、保。”


    她一直空洞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


    人群有一瞬间的吵闹,可却在下一瞬间陷入更深的安静中。


    唐不言放在一侧的手缓缓握拳,可到最后却只是垂眸听着。


    沐钰儿嘴角微动,正准备上前,却在眼尾看到唐不言微微摇了摇头。


    “贩卖草药确实赚钱,自从迁都洛阳后,水运便利,我们借着这个良机赚了不少钱,我和鲁寂都以为此事不过是一件赚钱的买卖,迟早会随着我们的老去而埋葬。”


    她眸光幽远,看着樱花树下挂着的那张灯笼。


    “可从去岁开始,所有的事情开始走向不对,鲁寂发现不知何时汴水上竟然出现了一窝盗匪,再细查下去,又发现盗匪今日就是他们!”


    她伸手忿忿指向阿倍远成,眉眼中燃满了怒火。


    阿倍远成冷笑:“假仁假义,你敢说所有的账目都是清清白白,没有一丝错误。”


    他直接说道:“远的不说,去岁一月,撇开你们自己的私船,单是汴水分成你们就得了三千贯,你敢说你们账面上到底给东宫多少钱。


    沐钰儿大惊。


    若是一个月光是运河分成就能得到三千贯,那鲁氏夫妻这些年应该为东宫敛了至少数千贯的财富。


    可当今一年的户税收入才约二百余万贯。


    此事一旦事发,陛下雷霆之怒,不敢想。


    袁沉敏神色冷淡,随意说道:“有何不敢,我们拿走一半,可那又如何?我夫君出生入死,几近波折,那走一半的钱又如何?”


    “自然没什么,只是你们一个伪君子,现在却和我这个真小人闹翻了,闹到衙门面前,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愚蠢做法。”阿倍远成讥讽着。


    “蠢不蠢,由我说了算,不是你。”袁沉敏淡淡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一条遮遮掩掩的狗,也配和我夫君齐名并论。”


    “你这些年在扬州做了这么多好事,你敢说当时二月的那场科举事,你就清清白白。”


    沐钰儿错愕,扭头去看唐不言,却见唐不言并未有任何异色,不由扬了扬眉。


    阿倍远成冷笑:“肉弱强食,人之天理。”


    “我不知。”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先一步轻声解释着。


    沐钰儿的手讪讪放下。


    两人的小动作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袁沉敏就说道:“你手下人做的好事,足够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了。”


    沐钰儿顺势问道:“何事?”


    “他手中有一支武功高强的歹人,他们合伙控制住汴水上下全段,随后欺上瞒下,贿赂守军,烧杀抢掠,无一不做,直接导致汴水一代草药高价,百姓无药可吃,流离失所,人间惨剧,至今已有一年。”


    唐不言脸色微变。


    “那为何朝中没有一点风声。”沐钰儿惊讶。


    袁成敏淡淡说道:“因为他们收买了朝中大臣,所有折子都被扣下,洛阳城依旧热闹繁华,人间仙境,可外面的百姓却一药难求,苦苦挣扎。”


    袁沉敏神色悲悯却又带着最后的疯狂。


    “此事越演越烈,夫君自觉无法再熟视无睹,且洛阳草药一直在鲁家拍卖,此事一旦东窗事发,便是千古唾骂,人神共愤。”


    “你们一开始不也听之任之吗?” 阿倍远成冷笑,“不过是怕事情遮掩不住,这才良心发现,做什么正直模样。”


    两人相互揭发,口气恶劣,恨不得把对方都掀得底朝天,可院中的气氛却越发严肃。


    沐钰儿捏着手指,心中一惊:“那个贩卖草药的黑市?”


    袁沉敏侧目看她,惊讶道:“司直也知道?”


    “我听一个药店的少东家说过,说你们逢九当夜会下帖子,亥时时分,就会有人蒙上他的脸面,带他们去一个黑市拍卖草药。”


    沐钰儿眼波微动:“是了,那个没脑子少东家说他在路上听到一次金吾卫巡逻的铁蹄声,洛水附近如今是一个半时辰一次,可城区却不变,所以马车是朝着内坊走的,他只听过一次,说明路程并不远,内坊的位置刚刚好。”


    唐不言眸光微动地看着她。


    “我曹,老大你好聪敏啊。”张一立马大声夸道。


    “是,我们借出这个场地,由他们把人带来。”袁沉敏淡淡说道,“洛阳内的人都是他们自己选得,人傻钱多,可以无视百姓性命,大发灾难钱的那种。”


    沐钰儿点头,讥讽:“傻这方面确实是拿捏到了。”


    那个回春堂的少东家看起来的确笨得无话可说。


    “你的草药是通过洛水……水鬼运过来的?”唐不言目光落在那些长相诡异,面容惨白,眼睛明显于常人不同的咸鱼怪身上。


    “洛水连接各大水道,水流湍急,一向声音很大,经过需要金吾卫巡逻的那端,光是风车的声音便足以掩盖一切,若是半夜你们用这些怪物推船入洛阳确实行得通,”


    袁沉敏沉默地看着他,最后点头:“正是如此,每月逢九,这些水鬼便在洛水冬边下游等着,之后前往安然桥附近,有一条水道可以之后进入内坊,他们把东西推入安业坊附近,再上岸装船。”


    “不许说!叛徒!”阿倍远成闻言,顿时大怒,激动地好似要把绳索都挣脱断一般


    张一正听得入神,被惊醒后嫌烦,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抹布塞进他嘴里。


    “闭嘴。”他狐假虎威教训道,“吵死了。”


    阿倍远成怒目圆瞪,加上那张在烛火下光影明灭的烧伤脸颊,只觉得如厉鬼在世。


    张一被吓得连忙窜回沐钰儿身边。


    “他们是本来就长这样?还是后天如此?”沐钰儿看着明显有些眼神呆滞,脸上已经开始蜕皮的怪物。


    “这些人就叫水鬼,是日本培养的鲛人,一出生就在水中生活,我们脚底下有暗道可以直通洛水,剩下的人都在下面休息,他们这身皮随着一出生就会套上,直到撑到不能再大,才会换皮,所以这些可怜人在水中可以生活许久,偶有换气才会冒出头来,甚至可能爬上岸坐一会,但这辈子都很难离开水。


    “他们入安业坊动静不小,你们就没有被金吾卫拦过。”曹正严肃问道。


    袁沉敏摇头:“一次也不曾,我虽不知他们到底为何能避开所有侍卫的询问,但我有次在后院马房中看到每辆马车上都悬挂着一个香囊。”


    阿倍远成越发激动,差点连曹正都没把人按住。


    袁沉敏见状冷笑,直接说道:“那个香囊外表上绣着鹤梅双秀花纹,囊中放着是百露春。”


    “百露春?”沐钰儿惊讶,“这不是你做的吗?”


    袁沉敏摇头:“不是我研发的这个香料,是这人之前那来一张方子给我的,我不过是替人做而已。”


    沐钰儿大惊,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那人是谁?”


    袁沉敏摇头。


    “鹤梅双秀不是双章的标记吗?”沐钰儿蹙眉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点头:“正是。”


    “少卿之前查鲁寂初四消失时,是不是说过初四那日,双章的马车在子时前曾入宫。”沐钰儿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而过,错愕说道。


    阿倍远成挣扎着,青筋直冒。


    曹正抽刀,厉声说道:“少给我发疯,坐好!”


    他今日只是应少卿要求来抓人的,谁知事情今日兜兜转转绕到千牛卫身上。


    若是有贵人马车,巡街的千牛卫确实可以不查不问,但每月如此固定的日子,他们竟然不闻不问,显然中间有内鬼,但不论如何陛下一旦怪罪,死罪难逃。


    沐钰儿靠近唐不言,扒拉着他的小臂,垫脚,小声咬耳朵:“你觉得会是双章吗?”


    唐不言垂颈低头,随后摇了摇头:“还需要证据。”


    沐钰儿眉心紧皱。


    “这下面有水道,是你们挖的吗?”唐不言问。


    “少卿之前不是说这里的花长得好吗?”袁沉敏抬头看着云蒸霞蔚,簇簇盛开的重瓣樱花,“因为地下就是水道,植物向水,怎么长不好呢。”


    “好看吗?”她笑问着,“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和夫君依偎在这里,看着天色逐渐亮起,畅想着未来。”


    “这院子何时开凿的?”唐不言蹙眉,“开凿这么大的暗道,动静不小,不该没人知道。”


    “本来就有的。”袁沉敏低声说道,“这间屋子便是当年白鹿四子之一的黎家二房长子黎明宴的院子。”


    “想来是黎家本打算为这个子嗣留一条性命的,可到底没用上。”袁沉敏继续说道,“只是不知怎么被这些日本人知道,便借机利用了。”


    唐不言错愕,随后微微失神。


    “十年不见天日的禁锢,那间书房内全都是当年的遗迹,夫君谨记当年惨祸,连着修缮都不曾修缮,司直不是好奇书架后面的东西吗?”袁沉敏的话就像一颗糖,让人明知前面是陷阱,还是忍不住跟着走了过去。


    沐钰儿下意识屏住呼吸。


    “都是血,是这位惊艳绝伦的少年郎被漫长的时间逐渐逼疯,用手指一道道划出来的血痕。”


    她充满恶意地看向唐不言。


    “唐黎两家祖辈也算姻亲,唐阁老当年抄家时,如今可有一丝后悔。”她一字一字,尖锐地质问着。


    唐不言垂颈不语,冰白的面容在烛火中好似一块冰冷的玉雕。


    沐钰儿挡在唐不言面前,盯着她嘟囔着:“说好祸不及小孩的。”


    袁沉敏看着她维护地模样,突然笑了起来:“是,不该波及,可我恨啊,我恨啊,这些世家大族明明可以站出来,却第一个做起了缩头乌龟,任由我的旧主被诬陷,被流放,被杀死,被含恨而终,恨小主子再无得见明日月色。”


    那件陈年往事,于众人而言不过是隐秘而不可说的传言,可却在现在不约而同地心情沉重。


    字字泣血,声声含泪。


    积压多年的怨恨、不甘、愤怒在今日不加掩饰,完完全全地爆发出来。


    袁沉敏浑身都在发抖,脖颈间的鲜血渗透白布,顺着衣襟流了下来,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唐不言垂眸,沐钰儿脑后的那根鲜红发带在烛火下熠熠生光。


    沐钰儿转移话题:“账本如何拿出来?”


    袁沉敏移开视线:“你把樱花磨成汁再加上石灰和醋,涂在纸上,就能露出真实的文字。”


    张一大惊。


    “这是什么法子?”


    “我意外研究出来的。”袁沉敏的目光落在被团团围住的大门口,眸光微动,“纸上的字是用乌头草写的,用着法子可以把墨擦去。”


    沐钰儿和唐不言面面相觑。


    “我来我来。”张一连忙说道,“让我研究一下。”


    沐钰儿顺手把本子递给他。


    “鲁寂当初请命为殿下南下做生意,渡过难关,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半成的荣华富贵。”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袁沉敏看向她,嘴角微微扬起:“不然呢,殿下再好,旧恩难报。”


    沐钰儿浅色的眸子紧盯着她:“鲁寂在最后一刻给陛下讲了魏玄成的事,甚至引用雍也篇第六篇的话,当真只是他随意挑的一个内容?”


    魏玄成便是太.宗朝名相魏征。


    他原先是建成太子麾下谋士,后玄武门之变,直言不讳对峙太.宗,太.宗并未迁怒,甚至并未顾忌其身份,任人用贤,辅佐太.宗共创贞观之治。贞观十七年去世后,获赠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四位。


    “所以,到底是为了谁?”沐钰儿哑声问道。


    唐不言在一众烛火簇拥下,也侧首看了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好似冰泉流淌。


    袁成敏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说道:“讲课都是跟着课本来的,不过是巧合。”


    “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唐不言,目光坚定而无悔,“都来不及了,只愿来生不再听到这两人的故事。”


    唐不言冰白的面容被跳跃的烛火笼罩着。


    他看着袁沉敏,却又像透过她去看其他人。


    “现在怎么办?”沐钰儿抿唇,最后扭头问着唐不言。


    “先带回北阙……”


    “司直!”北阙的人自门外跑了进来,嘴角微动,面容惊惧,“宫中来人了,是那个,那个春儿女官。”


    唐不言脸色微变。


    沐钰儿立刻看向门口,不远处火龙闪耀,隐隐有一架马车在黑暗中驶来。


    春儿来了,说明今夜之事陛下已知。


    “我把人带走。”沐钰儿快速说道,“就说我之前早先回去……”


    “不必。”背后常来袁沉敏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沐钰儿蹙眉,严肃说道:“你会死的。”


    “那便死吧。”袁沉敏笑了起来,苍老的面容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秀。


    “你,是故意的。”唐不言倏地转身,雪白的大氅在夜色中划开一道锐利的弧度。


    袁沉敏笑了起来,一扫之前的沉闷阴郁。


    她只是看着唐不言笑,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可到最后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最后目光落在门口,声音微提。


    “这些年所作所为,罪责皆在我夫妻二人。”


    门口的卫队已经分开两侧,露出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官身形。


    “我们自知此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对朝堂无义,对百姓无德。”


    春儿头顶的金花簪在亮如白昼的烛火熠熠生辉,可偏偏她的面容冰冷无情,不苟言笑。


    她背后是铁甲森森的千牛卫。


    陛下亲卫,风樯阵马。


    “殿下宽厚,对我们毫不设防,与此事……”


    袁沉敏抬头看着头顶郁郁葱葱,簇拥如雪,无知无觉,热烈绽放的樱花,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真情实感的笑来。


    “毫无关系。”


    谁也没想到一直平静的人,猛地抽出身边千牛卫腰间的长刀,毫不犹疑地捅向自己胸口。


    春儿冷眼看着那刀在瞳仁深处一闪而过。


    沐钰儿不曾想此人已经有了死志,伸出的手却只能接住那人的尸体。


    “干娘!”春香脸色大变,想要起身,却只能踉跄一下,最后重重跌倒在地上。


    唐不言脚步微动,却又僵硬地停在远处。


    群狼窥视,不容出半点查错。


    “误落俗尘三十栽……人的心……”


    袁沉敏的目光看向漆黑的夜色。


    “还请司直把我和我夫君的尸体火化,愿,下辈子不做魏征,也不做田横……”


    鲜血涌出她的喉咙,瞬间染红了沐钰儿的衣袍。


    “殿下啊。”


    她声音近乎失神,大概只有理她极近的沐钰儿才听清那点喃喃自语。


    那只手跌落在地上,惊起一阵不足为道的灰尘。


    春儿女官站在门口,一张冰冷的俏脸冷眼看着,跳动的烛火让她的面容越发冰冷,就像一个精致但毫无人气的木雕。


    “逆党一己私欲,构陷东宫。”唐不言的声音在寂静的子时骤然响起,就像一屋雪,听着人冷沁沁的。


    “已,伏诛。”


    沐钰儿抬眸,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冰白的眉眼,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惊寒。


    —— ——


    唐不言找了千牛卫势必会惊动内廷,只是谁也没想到陛下会直接让春儿女官来,甚至决定亲自带走日本浪人为首的人,交给内廷审讯。


    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又闹出一处风波。


    春香大概受了袁沉敏的刺激,竟在他们出门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为那日本浪人取得一丝生机,最后结果一死一逃,春儿当场变了脸色。


    沐钰儿因为和唐不言在最后走着,便也回转不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日本浪人跃上高墙,消失不见。


    第二日,唐不言便被请入宫中。


    “陛下不会迁怒你吧。”沐钰儿担忧说道,“人跑了也不是我们的事情。”


    他摇了摇头,沙哑说道:“回去吧。”


    沐钰儿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张一探头过来,小声说道:“昨夜少卿一夜未睡,北阙书房的灯亮了一宿,天亮了才油尽灯枯了,这衣服还是因为要面圣,瑾微从马车里拿出来的才换上的。”


    昨夜北阙众人的心情都不好,回了北阙便都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深了,唐不言不想回唐府惊扰众人便也在北阙休息。


    沐钰儿怕他睡不好,还特意搬出了新弹的被子,抬了新床板,不曾想……


    他,竟一夜未睡。


    沐钰儿脚步沉重地回了北阙。


    “师父跟我说,破案是为了事情得以沉冤昭雪,让生者放手未来,死者得以长眠,可这个案子大白于天下,我却没有以前那般痛快。”


    张一慢吞吞跟在她身后,叹气说道:“因为那个背后的人,权势滔天,我们抓不出来。”


    “而且这是有涉及前朝立储,我们北阙一个小小衙门怎么能拧过大腿呢。”他无奈冷笑。


    沐钰儿摸摸下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南下做生意的人不少,高门贵族更是数不胜数,为什么阿倍远成就挑中鲁寂了呢?”


    “东宫有钱吧?”


    “可鲁寂是因为没钱才南下做生意的。”


    “那有权?”张一还没说话便自己给自己否定了,“这东宫我瞧着跟我们一样受气。”


    “那就是可以吓唬人?”他又说道。


    沐钰儿摸摸下巴:“梁王一脉做生意更甚,你觉得现在是东宫吓唬人,还是梁王吓唬人。”


    “那肯定梁王啊!”张一说。


    “所以为什么就是鲁寂,还要查东宫的账目。”沐钰儿话锋一转,“昨夜到处都是千牛卫,袁沉敏很多事情不敢说的太多太细,唯恐……”


    沐钰儿叹气:“唯恐牵连东宫,可不妨碍我继续查下去。”


    “她是为了保护东宫啊,我听着还以为她就是为了她那个旧主人呢。”张一惊讶,“我昨夜还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太子对他这么好,她还这么吃里扒外。”


    “她,他们也是为难。”沐钰儿叹气。


    “此事一开始就是陷阱。”她抿唇,不服气说着,“我就不信这事我没法查出来。”


    张一丧气说着:“有证据又如何?那可是陛下的……”


    “小雪人说,只要拿出证据,就能还死者一个公道的。”沐钰儿反驳着。


    张一迷茫:“啊?可那个是双章啊。”


    “说起来,两本话本里藏着的账本找到了没?”沐钰儿问。


    张一点头:“早上起床已经开始显字,现在正打算把他重新装订起来呢,不过那本账本只有一半。”


    沐钰儿脚步加快:“另外一本账本总不会失踪的,我倾向是那个阿倍蠢人找不到东西,另外一具女尸说是从良的□□,我得去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司直。”王新自外面匆匆而来,“牡丹阁的琉璃娘子,请司直过去一趟,说有事相求。”


    作者有话说:


    魏征那段介绍——来源百度


    大概还有两三张


    46  ? 银老案 ◇


    ◎琵琶◎


    紫薇宫是陛下还未迁都时便已修建好的宫殿。


    前朝皇帝强征十七万人, 花费六十天建造而成,高.宗时确立为陪都,赐名紫薇宫, 后陛下决定迁都,便大肆整修,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素有‘穷其壮丽, 自古都邑莫与之比。’的美称。


    唐不言坐在马车上闭眼小憩, 昨日一夜未睡,一张脸近乎冰白,沿街热闹的喧嚣都消弭在安静的马车内。


    晨鼓刚响, 千牛卫中郎将便带着陛下的旨意宣召唐不言,是以驾车的人是千牛卫的士兵, 瑾微便入内伺候。


    “郎君早上不曾用膳,可要用些糕点。”瑾微见他脸色格外不好, 担忧说道。


    唐不言沉默地摇头。


    瑾微坐在马车上沉默,随后艰难开口:“陛下召见郎君, 是因为昨夜……”


    唐不言眼皮微掀, 静静看了他一眼。


    瑾微立马闭上嘴,脸色越发难看。


    马车上了天街瞬间安静下来, 千牛卫巡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传了过来, 深宫威严气氛随之而来。


    唐不言揉了揉额头, 伸手去够茶盏,瑾微连忙递了过去。


    茶水还带着微微的温热,他捧在手心, 抿了一口, 润了润嗓子。


    “马车已经进应天门了。”瑾微掀开帘子, 看了一眼,才说道,“郎君整理整理衣物吧。”


    唐不言放下茶盏点头。


    一入应天门,眼前视线豁然开朗,红墙层台,飞阁翔丹。


    马车朝着西边作曲,自广运门进去,最后停在明福门前。


    “少卿。”中郎将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陛下在同明殿。”


    唐不言咳嗽一声,低声应下,随后慢条斯理下了马车。


    中郎将眼皮子微微掀起,扫了一眼面前的唐三郎。


    陛下召见得急,连着衣冠都免了,是以这位少卿穿得是常服。


    暗红色的织金锦上用夹缬染上的折枝花纹,花团锦簇,衬得这位雪月双绝的唐三郎富贵端方,这颜色过于轻佻出众,可偏那双如烟似雾的的眉眼却多了些面如美玉的清冷疏离。


    “少卿这边请。”中郎将恭敬请人入内。


    唐不言抬眸,轻咳一声,便随着小黄门的脚步入了内。


    最靠近明福门的是中书省,也就是读书人人人向往的凤台。


    唐不言来的不是时候,正好碰上几位阁老议事散会,为首那人长得和唐不言略有几分相似,只面容上更沉稳一些。


    一行人浩浩荡荡,原本还各自说这话,不料看到自宫门口缓步前来的唐不言,各自缓下脚步,最后看向为首那人。


    那人正是如今的凤台内史,唐稷,唐不言的阿耶。


    唐稷大概没想到会在此刻见到自家三郎,眸光一转,便在那小黄门和中郎将身上扫过,脚步一顿,可到底还是目不斜视入了凤台,期间不曾说过一句话,给过一个眼神。


    唐不言沉默地退到一侧,垂首行礼,态度恭敬。


    高墙走廊的风略微有些大,平铺直叙吹了过来,让淡淡的书墨香和草药香混在一起,在各自的鼻尖飘过。


    直到这群人走远了,唐不言这才站直身子,一张脸被风吹出一丝透明的白意,越发显得那双漆黑的眸子明亮,而似火焰跳动。


    他看着凤台入口处鎏金大字,陛下亲提的牌匾,代表大周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论何人,踏入这间院子,身上所有的标签都会被剥离,只剩下这座官署下赐予的职位。


    他眸光微动,最后缓缓收回视线,握拳连声咳嗽几声,颧骨上泛出不正常的红晕。


    中郎将看的眼皮子一跳,脚比脑子快一步地走到风口。


    唐不言侧首看他,最后颔首:“多谢。”


    中郎将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等不合时宜地怜香惜玉之情,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道:“不好让陛下久等,还请少卿加快脚步。”


    同明殿外铁甲环绕,大阁领金凤正按剑守在殿门口。


    “禀统领,少卿来了。”中郎将快步来到台阶下,抱拳说道。


    金凤这才垂眸看了过来。


    她形容严肃,身形极高,那身玄铁盔甲穿在她身上越发增添一丝冷硬之色,那双眼睛带着逼人的锐利,就像腰间的长剑,杀气腾腾。


    “陛下已等候多时。”她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唐不言对她叉手行礼。


    金凤侧开身子,避开这礼。


    “陛下,唐少卿来了。”


    她声音洪亮清晰,很快大门就被打开,出来一个熟悉的面孔。


    ——春儿。


    春儿换了一身浅绿色的袍子,恭恭敬敬站在门口:“少卿准备里面请。”


    唐不言这才敛眉,踏上台阶。


    九阶汉白玉台阶光可鉴人,暗红色的衣摆轻轻扫过边界,宛若落梅扫雪,清雅淡然,就连金凤都忍不住盯着那衣摆看了一眼。


    殿内穹顶高挑,视线宽阔,挽起的道道帷幔颜色依次加重,为冰冷的大殿添了几丝颜色。


    陛下一席银泥彩绘罗裙如花般散开,银泥勾线填彩的各色蝶鸟花纹错落而出,边缘是金银丝绘制的凤飞鸟纹。


    发髻被整齐梳起,一顶银丝镂空的简单凤冠罩其上,那截涵烟眉微端如烟雾般散开,陛下虽然年迈,却依旧□□敷面,妆容俱全。


    此时,她正斜靠在一侧隐囊上,一手扶额,一手垂落一侧,双眼微阖,两个绿衣女官正为其揉着双腿,而容成嫣儿跪坐在一侧,案几一侧堆满了折子,想来是刚才凤台递过来的折子。


    容成嫣儿此刻见了人,便微微摇了摇头。


    唐不言目不斜视,跪在外间正堂屏风后,果然一声不吭。


    殿内格外安静,只有正中的蹲金兽镂空香炉发出袅袅香气,雾色朦胧。


    水滴更滴尽最后一滴水,沙漏倒悬,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软塌上的陛下这才动了动身子。


    “陛下醒了?”容成嫣儿立马迎了上去。


    角落里宛若雕塑的宫女这才动了动身子,倒了一盏温茶递了上去。


    “几时了?”陛下喝了一口水,随意问道。


    “马上就日中了。”容成嫣儿笑说道,“陛下好眠,这次睡了快一个时辰。”


    “许是事情太多,便想着置之不理,心中反而舒坦了。”陛下起身,这才好似看到屏风后跪着的人。


    “是谁来了?”


    “陛下食时曾下诏请唐少卿入宫见驾。”容辰嫣儿故作不经意说道,“已伴驾一个多时辰了。”


    陛下睨了容成嫣儿一样:“你便是这般好说话,所以所有人都求你这边来了。”


    容成嫣儿笑了笑,眉眼间的随意冷淡便都散了去。


    “是陛下恩宠,他人才求到内臣身上。”她拿出靠枕垫在陛下背后,笑说着。


    “原是朕的这点恩宠,才闹得洛阳这几日事态频发。”陛下淡淡说道。


    一架屏风只能挡得住身形,却拦不住说话的声音。


    陛下和容成女官的话清晰地传到唐不言耳中。


    随后,便听到容成嫣儿笑,奉承道:“他人不懂圣恩,不知好歹,和陛下有何关系,陛下年岁千秋,万万不能被此扰了岁月。”


    “你啊。”陛下一直紧绷的脸这才松了下来,“请唐不言进来吧。”


    “是。”容成嫣儿亲自去外殿接人。


    “少卿。”一截照日石榴红裙裙摆,并着郁金香色帔子落在唐不言面前,“陛下召您。”


    唐不言长睫微动,低垂的脖颈抬起,露出一张冰白的脸。


    容成嫣儿微微叹气,伸出一截小臂探到他面前。


    唐不言盯着那截麒麟制锦袖,摇了摇头,自己站了起来。


    容成嫣儿也不多说,淡定收回手臂,带人入了内殿。


    “微臣唐不言,叩见陛下,陛下天恩万岁。”他下跪行礼,动作不卑不亢,声音不急不缓。


    只是那张脸实在白得厉害。


    “起来吧,赐座。”


    陛下的声音不辨喜怒,令人捉摸不透。


    “两年前离洛阳时,朕瞧爱卿的身子瞧着还不曾如此羸弱,唐夫人得你不易,爱卿可要保重身子。”


    “多谢陛下厚爱。”唐不言眉眼低垂,恭敬说道。


    若是寻常人,此刻只怕会惊慌请罪,便是再厉害一些,此时也会把事情说清楚,可唐不言不一样。


    六年前,陛下就已经见识过这位唐家三郎的执拗。


    他病弱,安静,可他又刚正,勇敢。


    那年十五岁的探花郎站在皇权阶梯下,冷静地听着自己从状元成了探花,脸色沉稳镇定,在一种暗潮涌动间,四平八稳,不动声色,她便明白了唐稷说这个小儿子肖像其祖父,所言不虚。


    唐家祖父唐元兴曾是东宫辅臣和高.宗君臣白首,相知相知三十余年,至今都是朝野佳话。


    可世人都只看到其温和御下一面,不知其雷霆一击的狠辣。


    陛下打量着面前面色惨白的小郎君,莫名恍惚了一下。


    许多年前,她面前似乎也跪着这样一人,沉默温顺却又坚定不移。


    殿内很快便陷入安静之中。


    容成嫣儿眼波微动,温和开口说道:“昨夜少卿调动金吾卫,闹得安业坊人心惶惶,少卿可有什么解释的。”


    唐不言抬眸。


    那双眼睛冷沁沁的,陛下倏地惊醒。


    ——不是那人。


    她身形微微僵硬,随后借着后靠的动作缓了缓心中那一瞬间的悸动。


    “初十那日,在安然桥大风车附近发现两具尸体尸快,陛下交付北阙后,微臣不敢懈怠,查清此人尸体乃是东宫宫尹府令史鲁寂的侄子鲁平,正打算结案时,在十五日举行的安乐郡主宴上,意外发现鲁寂竟死去多日。”


    他声音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不曾想,在鲁寂身上发现端倪,意外涉及洛阳如今高涨的草药事件中,昨夜微臣接到线报,说鲁寂家中有情况,北阙司直沐钰儿身先士卒,独自一人进入鲁府探查,随后发现鲁氏夫妻和日本浪人勾结,在汴水一带为非作歹,造成洛阳草药价格虚高,百姓无药可吃。”


    殿内安静得只有唐不言的声音,滴答的水更漏均速而轻微,每一滴都砸在尾音上,显出几分难言的沉寂。


    “鲁夫人袁沉敏畏罪自尽,日本浪人被人掩护逃走,卑职今早已去文给刑部,继续印发海捕文书,着重送往汴水一带,势必把贼人擒获。”


    唐不言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安静垂眸,不再说话。


    陛下手指拨弄着手中的紫檀佛珠,大而圆润的佛珠被漫不经心地推动一颗,发出清脆的短促声音,声似金玉,木含慈悲。


    “你说的鲁寂可是佛法高深的东宫属官?”陛下淡淡问道。


    唐不言点头:“正是。”


    “何时死得?”


    “初四晚上。”


    “死在哪里?”


    “右春坊一间废弃院子。”


    “少卿怎么去右春坊了?”陛下拨弄佛珠的手一顿,眼皮子掀动,不解问道。


    唐不言立刻起身下跪。


    “微臣莽撞,北阙司直沐钰儿在思索两件案件时,觉得鲁平死亡和鲁寂失踪齐齐发生,颇为蹊跷,两人又是叔侄,许是有什么联系,微臣便想着鲁寂最后死亡那日也不过只去了两个地方,便送沐司直去了鲁府和东宫探查一番。”


    唐不言带沐钰儿乔装去了鲁府和东宫,尚能瞒过其他人,可却一定瞒不过陛下。


    毕竟容成女官手下的内卫遍布天下。


    陛下垂眸,看着面前不卑不亢,镇定自若的唐不言。


    “怪不得,朕怎么听说唐家来了一个小表妹,深得你唐三郎喜欢,寸步不离得呵护着,闹得安乐郡主在东宫闹了几日。”她脸上露出浅笑,“原是如此,平白辜负郡主一番女儿心思。”


    唐不言沉默。


    “所以此事……”陛下话锋一转,把手中的佛珠随手放在腿边,状似漫不经心问道,“和东宫有关。”


    容成嫣儿交叉握在腹前的手微微一紧。


    屋内明明早已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听得见,可偏偏在陛下这句话说出后,似乎连着空气都凝结起来。


    唐不言垂颈,就像一只降落的仙鹤,垂落的衣摆逶迤而下,冷冷清清的。


    “袁沉敏当日只说自己和鲁寂二人为贪图钱财,借着东宫名义行此生意,但太子毕竟是东宫主人,要是完全不知情,也需要证据作证。”


    他淡淡说道。


    陛下抬眸,撑着茶几的手臂微微紧绷,幽深的目光落在唐不言头顶,手臂随意垂落在一侧,这是一个放松而随意的姿态,即便陛下的眼睛并不是如此。


    “你觉得,太子有嫌疑?”她紧盯着唐不言垂落的长睫,一字一字追问道。


    陛下即使年迈,可眸光依旧宛若宝刀出鞘,刀尖带血一般锐利逼迫。


    唐不言眉眼低垂,连眼皮子都不曾波动一下,就像一座冰冷无情的玉雕:“没有证据,自然不能排除嫌疑。”


    容成嫣儿的呼吸慢慢提起来了。


    殿内那股凝结的气氛挥之不去,宫娥女官面无表情地隐藏在角落里。


    “是,你说得对。”陛下身形微动,重新拿起一侧的紫檀木,眉眼低垂,又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那你觉得要如何?”


    她并未等唐不言接话,反而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东宫受万民敬奉,不该与民逐利,可如今太子却做下这样的事情,草药虽不似粮草,但却让汴水一带无药可用,实在可恨,此事一旦传出,民间必将沸腾。”


    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像神龛上俯视万民的神佛,无情无欲,无悲无喜,就连声音都在袅袅香烟中被蒙上朦胧的声响。


    “太子自入住东宫,无一事可成,喜奢爱美,如今更是闹出这等丑闻,朕心甚寒。”


    话音刚落,容成嫣儿脸色微变,直接跪了下去。


    她一跪,所有人都无声而整齐地跪下,整个大殿似乎只留下陛下一人,身形微挺,面色如常。


    而陛下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唐不言身上。


    “殿下至今不曾入朝,自也无事可成。”唐不言的声音就像一颗石头瞬间丢入平静的水面,入水之后毫无声音,却又荡起一层层无声的涟漪。


    容成嫣儿心中咯噔一声,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唐少卿。”


    陛下的眸光微微敛下。


    唐不言并未磕头认错,只是继续说道:“且草药案并未完全查清,不能如此仓促下定论。”


    紫檀佛珠磕在茶几上,发出清脆而突然的声音,听的人心中咯噔一声。


    “那唐少卿是觉得殿下如此行事,都是朕的错了?”上首之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威逼严寒。


    “不敢,只是殿下若是不察鲁寂倒卖草药之事,是为不明,但若是知道,便是不义,此事还请陛下给微臣一个时间,此事定当水落石出。”唐不言叩首,淡淡说道。


    容成嫣儿眉心微皱,膝行一步:“内臣觉得少卿说得有些道理,此案还涉及日本浪人,过些日子阿每王的使者就要入朝拜贺,切不可留下隐患,不如请唐少卿把此事查的清清楚楚,陛下……”


    “再下决断。”


    她跪伏在地上,声音平静。


    陛下只是沉默地看着二人,随后整个人向后倒去。


    “少卿打算要几日时间?”她淡淡问道。


    容成嫣儿一口紧提着的气,瞬间落了下来。


    ——陛下松了口,事情便还有的回转。


    “五日。”唐不言淡淡说道。


    陛下阖眼,疲倦说道:“三日。”


    “三日时间,少卿就要给朕,给天下一个交代。”


    唐不言垂眸低头,俯首称是。


    陛下说完,却没有让两人站起来。


    直到那水滴更漏再一次打转,发出声音,陛下才像从梦中回神一般。


    “今日若是你爹回话,他定不会如此说话。”陛下身形微动,绸缎摩擦发出细碎的声音,却是陛下走了下来。


    一侧的女官正打算起身扶人,却见陛下懒懒摆了摆手。


    “你唐家什么心思,朕心里清楚,但满地高门贵族也就你们……”她站在唐不言面前,“还能为百姓考虑考虑。”


    唐不言声音已然沙哑。


    “民生疾苦,不敢不虑。”


    陛下垂眸看着折腰而拜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弯腰,亲自把人扶了起来。


    “起来吧。”


    唐不言看着面前深绿色团花宽袖衣裳,犹豫片刻,这才搭上陛下的手臂,站了起来。


    “多谢陛下。”


    他唇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漆黑黑的亮,就像一簇微弱但不屈的火苗。


    “东宫可以无能,但不能无心。”陛下伸手掸了掸他袖间不存在的细灰,“你祖父明白这话,你爹也明白,朕希望你也明白。”


    “天下黎明禁不起那根草药。”


    唐不言心中震动,抬眸去看陛下。


    陛下却是收回手,转身离开,裙摆落满地上,宛若散落的花瓣,象征着这个帝国的主宰已经老了。


    “找抬轿子,送少卿出宫。”她声音带着疲倦,在日光下朦朦胧胧。


    唐不言跟在容成嫣儿身后刚出了殿门,就看到一架车辇正快速走来。


    “是千秋公主。”金凤眯眼看了看说道。


    容成嫣儿摇头:“都说不必入宫了。”


    唐不言抬眸,静静地看着那辆富贵华丽的车辇缓缓驶近。


    容成嫣儿话还未说话,便看到车辇停在台阶空地上,青绿色的轿帘被丫鬟掀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被人扶了出来,随后露出一张光润玉颜,华容婀娜的面孔。


    千秋公主乃是陛下和高.宗幼女,陛下四十多才生下这位女儿,是诸多子嗣中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千秋公主,自小养在父母膝下,千娇百宠。


    她上穿浅绿色的团花花纹弧形轻薄纱裳,露出雪白酥.胸,下着牡丹花纹大红色折枝红裙,金丝流云麒麟裙腰束于胸上,外罩同色百鸟朝凤金丝压边披衫,肩披透明花缬帔子,脖颈间一串大红色东珠项链,越发衬得肌肤洁白如雪,细腻如玉……


    她见了人便缓缓走了上来,慵来髻上那根显眼的凤鸟步摇张翅欲飞,宝石串珠垂落在耳边,一步一走,眉眼如画。


    “嫣儿姐姐。”她笑喊着,形容高贵,红唇弯起,“可是我来迟了。”


    容成嫣儿脸上露出浅笑来,连忙上前迎了过去:“不是说不用来了吗?”


    千秋公主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月棱眉皱起,无奈叹气:“我也是不想的,可是我坐不住,又怕姐姐因为我的事挨了训,这才急哄哄入宫的。”


    容成嫣儿只是看着她笑,一向疏离如云烟的眉眼也在那笑中温柔了下来。


    公主出生那年,正是容成嫣儿被陛下看中,带在身边教导的日子,两人在幽寂深宫中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可是成了?”千秋公主三十出头的年纪,已孕育子嗣,可这般歪头娇嗔起来,额头的红色扇形花纹温柔娇俏,便又带着风情万种的妩媚。


    容成嫣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多亏了唐少卿。”


    一侧的唐不言垂眸,叉手行礼。


    千秋公主连忙摆手:“可别了,瞧你这小脸苍白的,快找个轿子送三郎出去。”


    她一笑,嘴角两颗用珍珠点缀的面靥便熠熠生辉。


    “早就备好了,内臣正准备送少卿出去。”容成嫣儿说道。


    千秋公主长长嗯了一声,揉着容成嫣儿的手指,漫不经心说道:“那你早些回来,我先去找母亲玩。”


    容成嫣儿颔首。


    金凤亲手为公主打开大门。


    “你去尚食厨备些公主爱吃的香茗,味道浓些,再备下咸口的点心,对了,还有凤梨酥和松瓤鹅油卷也要备下,殿下吃了咸口就爱吃个甜口解解味道,凤梨膏稠一些,松仁也要多些。”


    千秋公主一走,容成嫣儿便招手唤来一个小黄门,仔仔细细地吩咐着。


    小黄门不敢怠慢,听了话,立马就小跑走了。


    容成嫣儿走了几步,这才想起后面还跟着一个唐不言,顿步,不好意思说道:“殿下于食物格外挑剔,心情好坏爱吃的东西也不一样,这才要仔细叮嘱一番。”


    唐不言颔首。


    两人心中各自有了事,轿子一到也不多话,点点头便都离开了。


    轿子刚刚离开同明殿,唐不言压抑了许久的咳嗽终于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血红染上脸颊,可唇角却越发苍白。


    喉咙间的痛痒让他不得不伸手紧抓着车窗,才能稳住身形。


    抬轿的小黄门听着那不间断的咳嗽声,吓得脸都白了,只能加快脚步,把这位镀金的小金佛送离皇宫。


    —— ——


    凤台


    一个灰衣小仆快步去了正中那间门房微阖的屋子。


    “看到了。”他入了屋内,站在角落里,低声说道,“被轿子抬出去的。”


    唐稷点头。


    “三郎咳得厉害。”小仆脑海中浮现出青布车帘下那截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的手指,心中惊骇,心中犹豫后,忍不住开口,“虽只看了一会儿,可竟没有停下过咳嗽声。”


    唐稷捏笔的手一顿,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更漏。


    那道水正好落在午时正刻的指针上。


    整整两个时辰。


    “正好给他张张教训。”他沉声说道,“东宫之事不能牵扯过多,他竟敢把金吾卫叫来。”


    金吾卫虽不是陛下禁卫,但一旦调动,陛下焉能不知,还是因为涉及到东宫,这不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告诉陛下有人苛待东宫。


    东宫是朝堂大事,也是陛下私事。


    东宫被苛待,朝中早有风声,难道陛下不知?


    陛下一直听之任之,希望的是太子自己出面,而不是唐不言这个小混蛋越俎代庖。


    “可三郎不出面……”小仆小声说道,“殿下还是不敢出面,这次少了一个鲁寂,下次没准就是张寂,郎君能帮一次,还能帮第二次吗?”


    “此事也是你这小仆能懂的。”唐稷呵斥道。


    小仆不服,忍不住反驳道:“三郎这样既是为了明目张胆告知陛下,也是为了点醒东宫,更是怕郎君再卷入陛下的家务事中,免得君臣失和。”


    “走走。”唐稷板着脸,“就你们整日给那小混蛋找补,让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刚回洛阳没多久就敢这样,是不是又想去哪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吃罪去。”


    小仆忍不住笑起来:“郎君才是最心疼的,三郎前脚还没出宫道呢,就眼巴巴让仆在走廊盯动静,足足吹了两个时辰的穿堂风。”


    眼看唐稷就要恼羞成怒,小仆连忙找了个泡茶的借口跑了。


    那边宫门外,瑾微远远就看到轿子快步走来,那轿子走得极快,就像要把人颠出来一般,他看的眼皮子一跳。


    甫轿子刚一落地,瑾微就赢了上去,焦急喊道:“郎君。”


    轿子内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来。


    瑾微一扶上去就脸色大变:“郎君好冰的手。”


    “不碍事。”


    唐不言面容苍白地出了轿子,声音沙哑:“走。”


    瑾微连忙把人搀扶住,红着眼把人扶上马车。


    马车上锦裘绵软,唐不言上了自己马车这才觉得稍微舒服一些,紧绷的身子微微松懈下来。


    “我们回府找程大夫看一下,原先的病就没好透,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瑾微红着眼,递上一盏热茶,忧心忡忡地说着。


    唐不言靠在车壁上,闭眼小憩,眉宇间满是疲惫,却不愿多动弹。


    瑾微不敢多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回府吧。”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低声说道。


    瑾微只好出了马车,驾车离开天街。


    马车很快进入玄武大街,热闹喧嚣的鼎沸声瞬间涌入马车内。


    唐不言一口气缓缓吐出,直到今日是赌赢了。


    东宫一开始就被人算计,只是不知鲁寂当时是否知晓,如今人死如灯灭,只有把太子从草药案中彻底脱离出来,此次危机才算完全解决。


    “郎君还未吃早食,可要先用膳。”瑾微操心说道,“郎君昨夜只吃了一碗粥,早食也不曾用过,现在都过午时了,饿久了对身子不好。”


    瑾微碎碎念着,说话又快又密。


    唐不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饿了。


    “去富贵楼吧。”他说。


    瑾微大喜:“好嘞。”


    结果马车刚停下,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少卿。”


    唐不言自沉思中睁开眼,结果一张开眼,就看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从车帘底下扑闪着,脑袋顶着车帘探了进来。


    “真的是你啊。”沐钰儿顿时笑眯了眼,“我刚才就看到瑾微磨磨唧唧在和店里小二交代着,又要靠窗,又要安静,又要二楼的。”


    她笑起来,那颗小小的虎牙便若隐若现。


    唐不言看了一会儿,这才沙哑开口:“司直怎么在这里?”


    沐钰儿眨眼:“少卿不舒服吗。”


    她眸光一扫,看了眼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指了指:“喝口水润润嗓子。”


    唐不言犹豫一会儿,便拿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是不是陛下生气了。”她担忧说着,“她罚跪你了吗?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唐不言摇头:“此事确实是我办的不好。”


    “人又不是在你手里跑的。”沐钰儿不悦说道,“明明是千牛卫自己……”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


    沐钰儿话锋一顿,但还是胆大包天说道:“自己没用!”


    唐不言叹气,无奈提醒道:“慎言。”


    “沐钰儿!”瑾微一转身就看到有人正趴在车窗里,一整个脑袋都探进去,立刻喊道。


    沐钰儿闻言,慢吞吞抽出脑袋。


    “我又没聋。”她说,“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郎君生病了。”瑾微快步上前,“不和你吵架,也不准说政事。”


    沐钰儿还未说话,便听到马车内传来一声警告的声音。


    “瑾微。”


    瑾微瘪了瘪嘴。


    “寻常我们的位置被人订走了,这可如何是好?”他转移话题说道。


    “那就随便换个位置。”唐不言说道。


    沐钰儿闻言慢吞吞说道:“不巧,那个位置……”


    她看着瑾微,笑眯了眼,故意大声说道:“是我订走的!”


    瑾微吃惊:“司直还有钱吃富贵楼?”


    这话倒不是瑾微看不起人,而且只需经过几天北阙相处,他就发现为何沐钰儿如此贫穷。


    此人爱吃东西,爱买东西,尽吃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尽买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在北阙七.八日,基本上每日都能看到她带着没人吃,或者没人要的东西回来。


    一般月初发的钱,月中就消耗的一个铜板也没有了,实属罕见。


    败家,实在是有些本事的。


    沐钰儿抱臂,得意说着:“今天吃大户呢。”


    “司直在等人?”唐不言的声音低声传来。


    沐钰儿点头,随口解释着:“有人约了我见面,拜托我找人,正好,我也想向她打听一些事情。”


    唐不言沉吟片刻,猜道:“是鲁平那个心上人?”


    沐钰儿顿时笑裂了嘴:“少卿真聪敏,我等的那人少卿大概也听过,是牡丹阁的花魁琉璃,她认识不少人,且牡丹阁消息多,想来也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唐不言沉吟片刻:“我能听一下吗?”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我回去讲给你听。”


    那口气便是拒绝了。


    唐不言眉心一蹙,随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


    “是我冒昧了。”


    “是琉璃不喜见外人。”沐钰儿连忙掀开帘子,直接解释着,“且是我今日约她,不进招呼带上少卿,有些不太好。”


    唐不言理解地点点头。


    两人说话间,便看到一顶粉色软轿自人群中走了过来。


    “她来了。”沐钰儿眼睛一亮,“我走啦。”


    唐不言看着被快速放下的帘子,捏着手指,半晌没说话。


    “那我们还吃吗?”瑾微小心问道。


    “随便找个位置吧。”唐不言咳嗽一声,低声说道。


    那边沐钰儿扶着带着轻纱锥兜的琉璃下了轿子。


    “还以为你会再迟点来。”沐钰儿笑说道。


    “不好让小钰儿久等。”


    琉璃说话莺声燕语,尾音婉转,柔得好似要滴出水来。


    领路的小二抬脚的腿差点软了,下意识扭头看去,却不料没见到娇滴滴的美人,到看到一把乌黑的刀鞘,还有一双笑眯眯的眼,软了的腿立刻绷直。


    琉璃轻笑一声。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


    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搬了个屏风,沐钰儿盯着楼梯口的菜单子:“有啥好吃的。”


    琉璃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皎皎似蔽月,飘飘若流雪的倾城脸庞。


    “听说这里最近新出了蟠桃饭,点一个来尝尝。”


    沐钰儿撑着下巴问道:“蟠桃饭是把桃放在米中煮熟吗?”


    “许是如此吧,之前听人说取得是山桃,去核去皮,等粥饭沸腾上涌时再放入同煮,等全都煮烂后,桃子也软了,饭里的水也干了,便可拌起来食用。”


    沐钰儿坐直身子。


    “这饭一听就清甜爽口。”


    琉璃笑:“快擦擦你嘴边的口水,小馋猫,对了,前几日吃过这家的黄金鸡也不错,其实就是先把鸡用刀背拍松肉后用麻油、盐和水一起煮,之后再切碎,用他们特制的调料拌一拌,和外面寻常的凉拌鸡块差不多,但肉质鲜嫩,口味也更好一些。”


    琉璃显然是常客,点起菜来格外熟练。


    “还有这个梅花粥,可是这家的特色菜,要一桌点到三十两才能点这道菜,说是去岁刚落雪便去摘的梅花,洗净后用野蜂蜜浸泡,煮粥时若是要咸口的,便把蜂蜜洗净,然后再用放了蘑菇的老母鸡汤吊,要在小炉上煨满至少三个时辰,才能出锅,每锅才两碗。”


    沐钰儿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琉璃见了,脸上笑容更加深了。


    “还是这般贪吃,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小豆丁大小,跟着你师傅后面,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把一叠糕点吃完了,可把你师傅吓坏了,唯恐你吃撑,坏了身子。”


    沐钰儿笑眯了眼:“我就是爱吃,师父就老锢着我,不准我多吃。”


    “吃多了自然不好。”琉璃嗔怒。


    她很快就点了满满一桌的菜,沐钰儿笑眯了眼:“伴大户的感觉真好。”


    “你啊,整日花钱也不知为自己的嫁妆存上一点,今后若是嫁人,一点伴身钱都没有,看你往那里哭。”琉璃说话又软又甜,便是教训人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更外的绵软。


    沐钰儿已经迫不及待夹了一块竹笋放入嘴中,最后开心地闭上眼。


    “真好吃,这道竹笋炖鲜鱼。”沐钰儿笑说着,“竹笋甘甜,鱼肉细嫩,没有走寻常的竹笋炒肉,看来这厨师是个雅致的人。”


    “吃个饭还说了个这么多名头。”琉璃不吃饭,只是跟着喝了一口酒,“我的话,你得往心里去知不知道,不然我可就生气了。”


    沐钰儿扑闪着大眼睛,歪头,不解问道:“为何要嫁人,升官发财无男人,可是人生大事啊,我现在眼睛里只有四个字,你仔细看看。”


    她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眼睛:“这边是升官,这边是发财。”


    琉璃撑着下颚仔细打量着,也跟着胡闹说道:“让侬瞅瞅。”


    沐钰儿扬眉,笑嘻嘻说道:“那你看仔细了。”


    琉璃伸手,软肉无骨的雪白小手软绵绵地搭在她眼皮上。


    她看着沐钰儿闭上眼,眼珠子都在自己指尖来回转着,可手里的筷子却准确夹上鸡肉,然后塞进嘴里,脸颊便鼓鼓的,瞧着可爱极了。


    “小猫儿。”她点了点沐钰儿的鼻尖,收回手,“你这人满脑子都是升官发财,当真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


    沐钰儿含糊不清地嗯嗯点头。


    一屏之隔的唐不言正垂眸静静喝着梅花粥。


    “太甜了。”他放下勺子,淡淡说道。


    瑾微大惊:“特意吩咐过口味,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去。”


    唐不言擦了擦嘴角:“不必,你……那个竹笋炖鲜鱼瞧这不错。”


    瑾微迷茫:“郎君不是不爱吃鱼……好好好,这就去点。”


    唐不言垂眸,用勺子无聊地搅着汤粥。


    屏风另一边则开始说起正事。


    “我有一好友名叫琵琶,本是良家女,后来被爹卖了给儿子娶媳,沦落到牡丹阁来,长得好,脾气好,声音也甜。”琉璃说道,“她运气好,没多久就碰到一个良人,那良人瞧着江湖浪荡,不甚靠谱,却对琵琶一见钟情,每日都花大价钱见人。”


    沐钰儿一边听一边吃,夹菜的动作不慢,说话的嘴也不含糊。


    “可是遇上负心汉,要我替你套麻袋打一顿。”


    琉璃失笑,用筷子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背,嗔怒道:“你这人,好生无趣。”


    沐钰儿无辜地看着她。


    琉璃叹气,继续说道:“琵琶长得好,声音甜,在楼内一直生意不错,妈妈便一直不放人,可不曾想琵琶在去年一次接客中遇到一个有病的客人,不幸染了病,妈妈便嫌弃了,这才松口只要一千两就能把人赎走。”


    沐钰儿吃菜的动作放慢了下来,眉眼微微压下。


    “谁那男子颇有担当,在琵琶与他明说后一口答应下来了,还说过几日就凑好钱、”


    沐钰儿扬眉。


    “那男子这么有钱?”


    琉璃摇头:“我也不知,可我觉得不太像能一掷千金的有钱人,可能略有家底,但一千两实在太多了。”


    沐钰儿冷笑:“富贵楼那老鸨真的是杀.人都要扒层皮。”


    琉璃只是笑着:“那人一去就是七日,琵琶知道那人地址,去找,却扑了一个空,又发现他连着身份都是假的,又在他寻常说的地方找了一遍都没找到人。”


    沐钰儿握紧筷子:“不会是跑了吧!”


    琉璃蹙眉:“一开始我也是这般想的,时间久了,琵琶也逐渐失望了。”


    “可谁知……”她话锋一转,“半个月后那个人回来了,整个人黑了许多,人也瘦了不少,却是拿出一千两银子出来了。”


    沐钰儿吸气:“一千两!”


    “是,一千两,这人好生有本事,说自己跑了一趟生意这才来晚了。”


    沐钰儿松了一口气:“这人瞧着还颇有担当。”


    琉璃点头。


    “当夜两人就收拾东西走了,之后我与琵琶便一直都是书信往来。”琉璃继续说道,随后眉间微微蹙起,“但今年开春后,琵琶来信说要回洛阳定居了。”


    “她之前不再洛阳?”沐钰儿问。


    “那男子说自己是扬州人,把琵琶赎回后便回扬州了,这些年的信也确实是从扬州托人带来的,只是后来说做生意又去了郑州住了半年多,现在又说要来洛阳了。”


    沐钰儿嘴里嚼着一口饭,听着这路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会这么巧吧。


    她想着。


    琉璃自然不会察觉到她心里的情绪,只是继续说道。


    “三月一号我收到最后一份信,说自己已经在郑州登船了,不日就到。”琉璃叹气,“可如今都已经十多日了,我去她跟我说的住址找了好几次,还是没找到她。”


    沐钰儿放下筷子,慢慢吞吞问道:“这个琵琶,是不是身形修长纤细,五尺半以上,生过孩子,三十几左右了。”


    琉璃吃惊:“你怎么知道?琵琶确实有过一个孩子,但因为得病的问题,最后……流了,为此,她还差点哭坏了眼睛,幸好那男人真不错,竟说没孩子便没孩子,路上这么多孩子,捡一个就是,这才把人哄好。”


    沐钰儿眨眼:“那鲁平是真的挺好了。”


    琉璃更为吃惊:“你连那男人的名字都知道?”


    “不止,琵琶是不是改名叫秋娘了,那男人腰间有个花纹。”沐钰儿不死心地继续核对着。


    琉璃连连点头:“是,确实如此,那花纹还是秋娘与我说闺房乐趣的时候提过一嘴。”


    她话锋一顿,委婉说道:“不会是这两人现在在北阙关着吧,这两人性格极好,绝不是作奸犯科之人,你一定要查清楚啊。”


    沐钰儿重新拿起筷子吃饭,抿了一口桃肉,含糊说道。


    “人确实在北阙,但是应该在停尸间里。”


    作者有话说:


    穷其壮丽,自古都邑莫与之比——引用紫薇宫百度


    武则天超级爱打扮,所以女帝时期的妆容衣服都是所有皇帝中最多的,随后是唐玄宗,据旧唐书记载,武则天被人夺权后住在那个殿中,然后李显过来看母后,见一向打扮精致,最是爱美的母亲形容憔悴,两鬓斑白,就哭了很久(大概是本来别人都觉得要杀了武则天,李显这人就很犹豫,但后来看到母亲这样就不忍心,然后就放下这个念头了)


    李显这人就其实不太好,但就是一点好,心软,不爱杀人,封建时期很多皇帝反而是心软的皇帝能得到很多美名(比如宋仁宗),强横专治的反而会有骂声,大概就是主强臣弱,主若臣强,能做到想唐太.宗这样的真的很少很少)


    47  ? 银老案 ◇


    ◎东宫◎


    一这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沐钰儿只好先送已经哭得站不起来的琉璃先回了富贵楼, 一转身就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自己身后,旁边还有瑾微那张熟悉的小驴脸。


    “呦,这不是我们的小黑驴吗?”沐钰儿没事撩闲。


    瑾微不情不愿地哼了一下, 然后跳下马车:“郎君请司直上车。”


    沐钰儿站在车辕边上,故意拿乔,笑眯眯说道:“这多不好意思,劳烦我们瑾微驾车。”


    瑾微嘴角翘得高高的, 直接釜底抽薪说道:“那我慢慢驾车, 司直跟在马车边上一起回去也行。”


    沐钰儿伸手搭在车壁上,直接说道:“不行哦,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我可是聪明蛋。”


    瑾微无语,看着她得意洋洋翘着尾巴入了车内。


    ——这位司直上辈子大概是猫儿转世, 皮得很。


    沐钰儿坐了车内,一眼就看到马车内放着的两个食盒, 其中一个食盒格外高大,甚至还冒出冷气, 鼻子就比嘴巴先快的动了一下。


    “好香。”


    沐钰儿眼尾跟上了一个勾子似得, 不自觉地来回盯着。


    “打包了一些吃食。”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


    沐钰儿长长哦了一声, 眼观鼻子鼻观心地乖乖坐好, 当真是瞧也不再瞧一眼。


    “郎君, 可要驾车?”马车外,瑾微问道。


    “等会。”


    沐钰儿连忙摆手,随后探出脑袋, 在外面张望了一会儿, 最后对不远处倚靠在墙角的灰衣小男孩招了招手。


    小男孩原本正靠在墙角昏昏欲睡, 突然来了生意,高高兴兴走了过去。


    “贵人想要跑腿买东西还是送花送吃食,小子一定妥善办好。”他站在车边上,仰着头,殷勤地笑说着。


    沐钰儿自腰包里掏出三个铜板,笑说道:“旬阳街尾有一个络腮胡杀猪大叔,你去跟他说切三斤猪肉送去惠民街洪家酒铺的王家,肉要洗干净,肥瘦分开,切成至少十块以上。”


    小男孩眉头紧皱,认真点头:“好。”


    “对了,让他在申时一定要送过去,不要惊动隔壁贪吃的邻居。”


    小男孩嗯嗯点头。


    “去吧。”沐钰儿把钱递了过去,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小孩瘦小的身形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沐钰儿一转身就看到唐不言若有所思的神色。


    “少卿不妨猜猜我这是什么意思?”沐钰儿故意神秘说道,“猜错了,就要请我吃饭。”


    唐不言眸光微动:“若是我猜对了呢?”


    “那少卿真的是天下第一大聪明!”沐钰儿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


    唐不言缓缓眨了眨眼,并没有被这顶高帽子迷了眼,反而认真分析着:“瞧着,都像是某亏了。”


    沐钰儿咳嗽一声:“如何能这般说,得人一声夸,难道不该是夏月凉风,冬月暖阳吗,可是大好事啊。”


    唐不言反问,不解问道:“难道某的夸奖还少?”


    沐钰儿语塞。


    确实,若是夸奖是银子,唐不言大概一出生就被砸死了。


    “还是司直的夸张特别值得装裱起来?”


    唐不言慢条斯理,姿态闲适地问道,漆黑的眸光在沐钰儿的唇上一闪而过,最后落在她滚圆的浅色眼珠上,嘴角浅笑,似一溪风月,踏碎琼瑶。


    沐钰儿被那眼神看着,莫名觉得嘴皮子酥酥麻麻,明明满嘴跑马的话,可嘴角动了动,却又说不出口。


    “司直做买卖,倒是空手套白狼。”唐不言靠在隐囊上,从容不迫地反击着。


    沐钰儿握拳咳嗽:索性破罐子破摔说道,“没有的事,那少卿别猜了。”


    “赌局都开场了,司直把赌桌掀了,可不好。”唐不言捏着手指,语气平静,可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步步紧逼。


    沐钰儿冷哼,信誓旦旦说道:“反正少卿肯定猜不到。”


    唐不言嘴角含笑,苍白的唇微微弯起:“若是某输了,这两叠食盒便给司直。”


    沐钰儿眼睛一亮。


    “这多不好意思!”


    她嘴里推辞着,手指忍不住搭上去摸了摸。


    唐不言脸上笑意加深:“若是某猜对了?”


    沐钰儿抬眸看他,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儿。


    唐不言到嘴边的话鬼使神差地变成:“那就当司直欠我一个要求吧。”


    沐钰儿歪头,思索片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可不行。”


    唐不言颔首:“自然不会。”


    沐钰儿的手已经搭在冰盒盖子上,连连点头:“成交,那少卿快猜吧,这东西冰冰凉凉的,若是化了就不好吃了。”


    唐不言伸手,慢条斯理地把盖子上的爪子拨开。


    沐钰儿气急,立马抱紧食盒。


    “司直是觉得某猜不对?”唐不言故意问道。


    沐钰儿虚伪奉承着:“怎么会呢,少卿这么聪明。”


    唐不言含笑,手指便点在食盒上,沉吟片刻后,这才说道:“这个屠夫应该是你们北阙的暗点。”


    “这可不难猜。”沐钰儿下巴微抬,挑衅道。


    “肉要洗干净便是说有事情来了,要他们放下手中的东西,肥瘦分开就是要分队,要切成至少十块以上,也就是说至少要十个人以上。”


    唐不言说话带着微微沙哑,就像春日恼人的柳絮,听的人耳朵微微发热。


    他脸色苍白,唇角发白,羸弱不堪,可那眸光却带着明亮的光,宛若蓄势待发的野兽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你。


    沐钰儿脸上的笑逐渐敛下,抱着食盒的手一点点收回来。


    “我猜的对吗?”唐不言笑。


    沐钰儿不死心追问着:“不是还有吗?”


    “申时一定要送过去,是指在申时要赶到,不要惊动隔壁贪吃的邻居,就是不惊动其他人。”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沐钰儿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顺手把食盒往他边上推了推,小脸拉着。


    “少卿真聪明。”她言不由衷地酸道。


    唐不言突然点了其中一个食盒说道:“这是富贵楼新出的油炸海蜇和水母脍。”


    沐钰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还有一碗富贵楼的招牌笋蕨馄饨。”唐不言的手指格外好看,修长白皙,就好似上好的和田玉精心雕琢一般。


    他此刻在食盒上随意点了点。


    沐钰儿的眼睛就忍不住跟着他的手指动了动。


    富贵楼的招牌笋蕨馄饨,用的是嫩笋和蕨菜用热水焯过,再加上特制的酱、香料、油混匀,要说这道菜有什么特别的时鲜美味,独出心裁到也算不上,只是他家的馄饨总有一种玉兰香气,入口清香,滋味极好,尤其是那皮薄薄的,煮熟后就像一层透明的鱼尾巴漂浮在水面上。


    “想吃吗?”唐不言声音一顿,几近诱惑地问道。


    沐钰儿老实点头,就差流口水表明真心:“想吃。”


    唐不言话锋一转:“赌局也算不上我赢了。”


    沐钰儿歪头,不解。


    “某尚有两个问题。”唐不言的手指在两个食盒上依次点过,“司直回答一个,便能吃到一盒。”


    沐钰儿倏地抬眸。


    “真的?”


    “自然是真的。”唐不言笑,“这笔买卖,司直做吗?”


    沐钰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做做做。”


    唐不言的手点着其中一个:“为何要三斤?”


    沐钰儿眨眼。


    唐不言的手移到另外一个:“为何要选这个屠夫?”


    沐钰儿脸上笑容逐渐敛下。


    唐不言脸上却是笑意加深:“北阙暗哨遍布洛阳,南市之下北阙威名更甚,暗哨决定不会只有一个,所以为何在这么多暗桩中选中这人一定是有原因,三斤的话,某隐约觉得大概是你传递的鲁平的线索,但这种大部分都是密锁,只有你们自己才能知道。”


    沐钰儿抱臂,仔细打量着他,最后忍不住说道:“少卿你这脑子……”


    “属实有些好用!”


    她一反严肃之色,脸上露出笑来。


    唐不言脸上不惊不喜,只是继续看着她:“还请司直指教。”


    沐钰儿趴过来,小声说道:“洛阳三大集市,三教九流,人员密集,天然就是消息的来源地,北阙确实在这三处撒有大量钉子,这些钉子有我们花钱的,也有卖我们的消息的。”


    唐不言颔首:“怪不得北阙每年的经费在各衙已然能排上中位。”


    “都是靠我师傅遗光。”沐钰儿摸摸鼻子。


    “所以这人是你们花钱的还是?”唐不言继续问道。


    “这我不告诉你。”沐钰儿小声说道,“但这个屠夫是指慈惠坊,三号是指鲁平所在的平野街。”


    唐不言垂眸,随后淡淡说道:“所以北阙有一套自己对洛阳城的话锋,比如一人或者三人负责一个坊,之后坊内诸街则被以此标称字数。”


    沐钰儿呼吸一顿,随后怪异地看着他。


    唐不言眉间微微扬起:“我说的不对?”


    沐钰儿嘴角微动,最后把两个食盒揽到怀中:“不与你说了,家底都要被你掏空了。”


    唐不言见她护食的模样,不由失笑。


    “希望有一日某能见到这套标准。”他靠回隐囊上,笑说着。


    沐钰儿已经打开盖子,淡淡说道:“怕是很难。”


    “确实,如此缜密计划好不容易形成,自然不能有一丝一毫闪失。”唐不言善解人意说道。


    “酥山!”沐钰儿先打开那个冰冰凉凉的食盒,顿时大惊。


    “之前请你吃富贵楼的酥山,今日有人订了却不买了,我就让瑾微买下来了。”唐不言抿了一口热茶,淡淡说道。


    沐钰儿吃惊:“这么巧。”


    唐不言垂眸不语。


    富贵楼许多东西都是要提早订的,这个酥山不仅需要你这次订餐超过五十两,光是酥山的价格就要二十两影子。


    “太破费了。”沐钰儿这般虚伪说着,手已经老实握起木勺,准备开动。


    这个食盒是夹层的,所以格外重,因为为了让酥山保持形状,夹层里放满了冰块,如今一打开冷气便迎面而来,随之而来是奶香甜味。


    小山峦形状的冰山上白烟缭绕,山体上淋满了奶酪和酥油,厚厚一层,粘稠雪白,奶味十足,再在雪体上淋上一道道红黄二色的糖浆交错而行,糖浆并没有特意描绘图案,却像一条条艳丽的野花,肆意张扬,最后在最上面洒满了果脯和果干,错落有致。


    沐钰儿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百闻不如一见。”她小馋猫一样,用木勺子捞了一块塞进嘴里,顿时满足地闭上眼。


    “酥油被打发的好细腻,入口即化,奶酪奶味十足,又甜又香。”沐钰儿开心说道,“杏仁干外面裹了糖衣,也太脆了吧。”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味。


    沐钰儿直接趴着食盒上,吃得开心。


    “有些冷,别吃坏肚子了。”唐不言见她跟个小猫儿一样,一整个脑袋都要掉进去了,忍不住提醒道。


    沐钰儿抬头,一双圆瞳亮晶晶的:“好好吃啊。”


    唐不言盯着她的唇角看了一会儿。


    雪白的奶酥挂在唇角,红色的糖浆把唇都染得嫣红。


    “脏了。”他眼波微动,低声说道。


    沐钰儿浑然不在意,直接用舌尖舔了一下,继续低头吃:“没事,反正还要吃脏的。”


    唐不言捏着茶杯的手一紧,随后移开视线,冷不丁问道:“司直家里有养猫吗?”


    沐钰儿一提起小猫咪,立刻从酥山中抬起头来,高兴起来:“有哦!”


    “是一只刚满一岁的黄色长毛小母猫,去年下雪天迷迷瞪瞪跑到紫电的马厩中,非要对着紫电找奶喝,被紫电不耐烦地叼给张叔了。”


    她得意炫耀着。


    “超级可爱!”


    “毛软软的!”


    “叫起来超级软!”


    “很喜欢用爪子扒拉人。”


    “每次偷吃东西尾巴,得意地尾巴都要竖起来。”


    “不给她吃东西就委屈巴巴坐在那里!”


    唐不言看着她兴致勃勃,抑扬顿挫,瞧着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狸奴,眼睛都是亮晶晶的,突然轻笑一声。


    沐钰儿声音一顿,不高兴说道:“你不相信!”


    唐不言颔首:“自然是信的。”


    “那你笑什么。”沐钰儿咬着木勺,皱了皱鼻子,继续质问道。


    “只是觉得你那猫儿一定非常有趣。”唐不言说道。


    沐钰儿得意扬眉:“自然,是天下第一可爱的!”


    “司直如此喜欢她,想来她也如此喜欢司直。”唐不言随口问道。


    沐钰儿那轻快的声音瞬间一顿。


    唐不言侧首,不解问道:“她不喜欢司直?”


    沐钰儿叹气,心事重重地给自己塞了一勺冰霜。


    “总是办案子离家,奶黄都要不认识我了,只有我给她好吃的,才喵喵喵交上来,我若是不给他吃的,便理都不理我。”


    唐不言眉间一动,莫名觉得这操作眼熟。


    “说起来,我等会得去码头倒一点小鱼虾回家给奶黄。”沐钰儿话锋一转,自觉是拉近和上峰关系的时候,故作随意问道,“少卿家有猫吗?”


    唐不言颔首。


    “是少卿养的吗?”沐钰儿脑海中转过十八个拉近关系的问题,兴冲冲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摇头:“是我阿娘养的,名叫吉祥,是一只长毛小白猫,是我离家时阿娘养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多大了。”


    沐钰儿听出一丝不对劲:“你觉得他……可爱吗?”


    唐不言捏着指骨的手一顿,眸光一抬,便看到一双透明滚圆的猫儿眼,喉结微动,随后身形微动,避开视线,淡淡说道:“还行吧。”


    沐钰儿震惊。


    猫猫这么可爱!少卿竟然不喜欢猫猫!


    “那少卿搬家后,我会管好奶黄的。”沐钰儿老实说道。


    唐不言嘴角微动,可到底没有说话。


    “说起来,少卿怎么还没迁居。”沐钰儿好奇问道,“我还准备了几坛酒呢。”


    “等这个案子忙好了便迁居。”唐不言说道。


    沐钰儿嗯了一声,随后故作随意地问道:“这个案子少卿打算办到什么地步啊。”


    唐不言看了过来。


    沐钰儿立刻灿烂笑起来:“我就是随便问问,不能说我就不问了!”


    “司直是办案人员,自然能说。”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声音沙哑说道,“此案涉及草药案,势必要把草药案的元凶抓出来。”


    沐钰儿点头:“可那些人远在郑州。”


    “这是最后收尾要做的事情,眼下要把另外一本账本找到。”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说道,“要清楚东宫是否真的不知情?”


    沐钰儿眨眼。


    “陛下说得?”


    唐不言点头。


    “那陛下还说什么了?”沐钰儿不亏是司直,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还惦记着工作,忙不迭自怀中掏出皱巴巴的本子,打算聆听一下圣训。


    唐不言淡淡说道:“还说给我们三天时限。”


    沐钰儿的笔一顿,歪头抬眸去看他。


    唐不言颔首,冷静说道:“所以司直大概又有三天见不到奶黄了。”


    “那还回什么北阙啊。”沐钰儿大惊,顿觉嘴里的酥山都索然无味,“快去慈惠坊,鲁平和琵琶之前就住在那里。”


    唐不言颔首:“正在路上了。”


    沐钰儿掀开帘子一看,发现已经一抬眼就看到那辆大风车了。


    “你偷听我们说话!”沐钰儿吃惊,不信邪地看着他,“少卿还会干这种事情。”


    唐不言蹙眉:“只隔了一个屏风,我便是不想听,也一直往我耳朵里钻。”


    沐钰儿哑然。


    “司直下次记得带人去包厢。”他好心建议的。


    沐钰儿嘴巴一憋,委屈巴巴:“没,没钱。”


    “那个琉璃说的话可信?”唐不言转移话题。


    “可信的,她也算北阙的暗哨。”沐钰儿确信点头,“我和她认识很多年了,她和我师父先认识的,而且她与此事并无关系。”


    唐不言有些吃惊:“张柏刀素来不近女色,怎么会和她认识?”


    “说是故人之女,后来遇到了便多照顾一会儿,我师父对她很好的,这些年办案子也给了我们很多线索。”沐钰儿大大挖了一勺,鼓鼓塞进嘴里,含糊说道,“不是坏人。”


    “那为何不把人赎出来。”唐不言不解。


    沐钰儿冷笑:“富贵楼背后的人是谁少卿不知道,琉璃的身价有钱也赎不出来。”


    唐不言哑然。


    富贵楼背后是几个世家出资,这才是他们在洛阳屹立不倒的原因。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先一步服软,低头继续吃东西:“不与你说这些了。”


    这股邪火朝着唐不言发的有些莫名,唐家在一众世家中堪称清流,对佃户都是出了名的宽厚。


    沐钰儿有心缓解气氛:“少卿吃过酥山吗?”


    唐不言看着那只剩下一口的酥山。


    沐钰儿连忙把最后一口吃了进去:“咱不是说这碟。”


    “我从未吃过冰的食物。”他淡淡说道。


    沐钰儿眨眼,随后了然。


    “没事,我以后替你吃了。”她谄媚说着。


    唐不言闭上眼,倦倦说道:“司直不想聊天可以不聊。”


    沐钰儿不解的眨了眨眼:“想聊啊,想打好和上峰的关系的。”


    唐不言讥讽道:“司直这张嘴还是闭上好。”


    沐钰儿不服。


    “若是再说一句,东西便不能吃了。”唐不言先一步威胁道。


    沐钰儿到嘴边的话艰难咽下,化悲愤为食欲,开始吃馄饨。


    —— ——


    马车刚进平野街,就有一个挑着货郎的人走过来,大声吆喝着:“买花喽,刚出炉的红色绢花,十文一个,量大从优。”


    “我们不……”瑾微不悦说道。


    “买买买。”沐钰儿一抹嘴巴,掀开帘子说道,“红色的绢花给我看看。”


    卖货郎在车窗边放下担子,热情说道:“用的是上好的真丝,这质量只有初四的集市才能有的。”


    沐钰儿摸了摸花:“怎么没撒点香粉,也不太香。”


    “嗐,如今这香粉多贵啊,我们舍不得呢,贵人瞧着通体气派,想来也看不上俺们的粉。”


    沐钰儿手指转着绢花,闻言笑说道:“行,买了。”


    “好嘞,贵人福寿安康,十五文。”


    沐钰儿摸了摸钱袋子,突然僵在远处,摸摸鼻子不好意思说道:“没钱了,能借我十五文吗?”


    唐不言有些吃惊:“这钱真付?”


    沐钰儿更为吃惊:“一锤子买卖,还能霸王不成。”


    唐不言眉间微微蹙起,最后无奈敲了敲车壁:“瑾微。”


    瑾微听了全过程,早有不好的预感,听闻要付钱,顿时木着脸。


    “郎君这工作还没领月俸呢,怎么到处贴钱。”


    他这般说着,但还是老实掏出十五文铜钱,板着脸递给小贩。


    小贩不管贵人们的波涛汹涌,接了钱,又说了一堆好话,然后头也不会地走了。


    “这就是你们花钱的钉子。”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手指一僵。


    “原来是这个收钱。”他颇有点长见识的口吻说道,“倒是有趣。”


    “他刚才说的某就是完全不懂了。”唐不言问道,“有什么深意吗?”


    沐钰儿埋头苦吃,不高兴嘟囔着:“不说了,北阙家底都要空了。”


    唐不言蹙眉:“瑾微,刚才富贵楼的小二是不是说过几日要出一道菜?”


    车辕上的瑾微闻言顿时大声说道:“可不是,叫什么富贵祥云,就是把小雏鸡用黄酒浸泡一天一夜,之后放在盘上,之后加入秋油、甜酒,放在铁锅上蒸熟,每一个时辰刷上一层虾酱,等到八分熟,在放入挂炉中炙烤,直到表皮干脆。”


    沐钰儿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好似要预定?”唐不言又问道。


    “可不是要先花一百两,才能再订一只小鸡,小鸡可要十两,说是这鸡一出生喝得就是酒,吃的就是菘菜,肉质鲜嫩,金贵得很。”


    唐不言好整以暇地看着沐钰儿,和气笑问道;“司直觉得会好吃吗?”


    “少卿如今毕竟是北阙的上峰。”沐钰儿能屈能伸,“知道一些也不碍事。”


    她赶在唐不言嘲讽前,忙不迭说道:“鲁平家门口有人。”


    唐不言脸上笑意渐少。


    “红色的绢花就是有问题,白色的就是快走,绿色的就是无事发生,黄色的就是情况不明。”沐钰儿一下没一下嚼着油炸海蜇,“洛阳一般初四、十四、二十四日有大集,少卿该是知道吧。”


    唐不言摇头。


    沐钰儿长长哦一声:“不知道不不奇怪,反正很热闹,过几日就有二十四的集市了,少卿有空可以去看看。”


    “反正这三个时间统称为不紧急,略为紧急,紧急三个阶段,所以他的意思是鲁平门口有人,但看上去不太重要。”


    “香粉就是有人的意思,雁过留痕,香过留人的意思。”


    沐钰儿索性解释得明明白白。


    “原来如此。”唐不言颔首,“但为何之前开价十文,后来就要司直付十五文。”


    沐钰儿叹气:“因为我是冤大头啊。”


    那口气竟然不似开玩笑。


    “少卿这马车一看就价值不菲,这人大概以为是我发达了,就像能宰一笔是一笔。”


    “你们北阙的钉子倒是……”唐不言沉吟片刻,委婉说道,“一视同仁。”


    “可不是。”沐钰儿哀怨。


    —— ——


    鲁平在洛阳租的房子是一个一进院子,地点偏僻,左右邻居都是老人,听到动静不但没有开门查看一二,反而大门紧闭。


    王新在屋内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屋子被人翻过了。”


    沐钰儿踏入屋内,看着这个狭小的院子。


    院子不大,只中间一条石板小路,两侧空空荡荡,正中一间堂屋,两侧各自有一个角屋,右边靠大门的是厨房,左边的则是溷房。


    “有找到什么东西吗?”沐钰儿问。


    王新摇头:“什么东西也没有,我怀疑上一个搜屋子的人把东西都带走了,只剩下被褥衣服这些。”


    沐钰儿站在正堂。


    这间屋子显然还来不及布置,只在正前方挂上一副孩童樱花图,两侧的高几上甚至空空荡荡,还未摆上花盏,整个屋子旧仆仆的,唯有这副刚画好的挂壁还显出几分生机。


    “这幅画看过了吗?”唐不言看着那幅画,问道。


    “看过了,是挂上去的,后面也没有机关。”王新说,“画上也看不出是否有夹层。”


    唐不言看着画上的小孩正伸手指着樱花,笑容灿烂,右下方则是落款鲁之行的印章。


    “这是鲁平自己画的?”沐钰儿显然也觉得有些怪异。


    “正是。”王新见状,便踩上凳子准备再把画取出来。


    “别动。”唐不言声音突然响起。


    王新动作一僵,便打算收回手臂。


    “举着。”唐不言又说道。


    王新只好艰难继续保持这个姿势。


    “这个小孩指的不是樱花。”唐不言顺着那小孩的视线看了过去。


    沐钰儿紧跟着飞身而上,灵敏地单手扒着梁柱,随后发出一丝轻吸声。


    “怎么了?”唐不言眉心一皱,上前一步问道。


    瑾微连忙紧跟在身后。


    “上面有一个面具,吓我一跳。”沐钰儿一手挂着,一手扒拉着,随后再一扭身这才走了下来。


    瑾微顿时吓了一个哆嗦,就连王新也倒吸一口气。


    “这是什么渗人的画啊。”瑾微不敢再看,慌乱说道。


    这张面具落在日光下亦然是一张半笑半哭的流血人脸,面容有一种抽象的逼真,尤其是眼睛下有一双阴沉的眼睛,若是带上面具,冷不丁被人一瞧,就好似有一个四眼怪正阴沉沉地看着人。


    “书没在上面。”沐钰儿撇嘴,“只有这个东西,不过那个阿阿阿果然是自己笨。”


    “阿倍阿每远成。”唐不言替人圆上名字。


    “反正就是个蠢货。”沐钰儿强调着。


    “只是这个到底是什么?”她把面具捧在手心,来回翻看着,“还挺重的。”


    “但是账本还没找到。”沐钰儿拧眉,“去他屋子看看?”


    “司直。”有一个衙役案件走来,“在鲁平屋内床底的地砖上发现一份信。”


    封皮上没有一个字,信件却是厚厚一本。


    “是名单。”沐钰儿草草扫过,随后递给唐不言,声音低沉,“没有关系。”


    唐不言仔细看完信封,和沐钰儿对视一眼,轻轻松了一口气。


    与其说这个是账本,不如说是汴水一带来往商贾人员的名单,万幸,里面没有东宫的名字。


    鲁寂账本共有两本,一本是明面上正儿八经的账本,上面有每月供奉给东宫的钱数,但还有一本暗地里的,也就是汴水一带哄抬草药的钱,这本账本里就是记录这样的来玩名单和金额,里面没有东宫的名字。


    “恭喜少卿了却心事。”沐钰儿脸上轻快说道,“那就只剩下贩卖草药的那货贼人了,也不知少卿打算如何处置,我瞧着这面具十有八九和那事有关。”


    唐不言接过面具仔细看着。


    “鲁寂觉得事情越发不妙,唯恐被闹大,就让鲁平亲自带着账本来洛阳,这些东西一定是他带过来的。”


    沐钰儿打量着屋内的环境:“琉璃说,秋娘信上说他们打算以后就在这里定居,可这里甚至都还没布置好,说明时间很匆忙,来不及布置。”


    “也有可能是他们现在不敢太过布置。”唐不言捏着面具,“鲁寂身边一直有人监视,这个消息难保不会遗漏,你还记得那个带鲁平上洛阳的郑州商人是如何说的?”


    “说是他格外高调,本以为是有钱人,结果车还没挺稳就跑了。”沐钰儿焕然大悟,“打掩护,因为船上就有杀他的人,他越高调,那人就越不敢下手,至于初五那日船还未靠稳就跑了,是因为再不跑就要死。”


    “不对。”沐钰儿像是想起什么,脸色微变,“张一说初五那天那个商贾见到了鲁寂,可鲁寂初四就死了,难道那日的人是鲁平。”


    “不,不对,鲁平的小腿上没有被淤青。”她眉心紧皱,“难道真的是相似的人,可那人不是说有几分相似吗?那还能是谁?”


    “你还忘记一人了。”唐不言在沉默中抬眸,眉眼低沉,神色隐晦。


    “那个赌徒!”沐钰儿和他对视一眼,心中一沉。


    “你们是谁!?北阙办案……”


    门口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一个嚣张的声音响起,“控鹤监办事,还不给我滚。”


    沐钰儿脸色微变。


    “原来是唐少卿。”那人长相斯文,穿着浅绿色的长衫,形容秀气,可偏偏摆着八字步,眉宇间的阴柔之色让他整个人流里流气,“卑职瞧着门口的马车的气派就觉得像是您的。”


    他嘴里奉承着,只是语气中是说不出的讥讽。


    唐不言垂颈,只是对沐钰儿说道:“回北阙吧。”


    那人脸色微变,挥手说道:“不准走。”


    他身后的一群人横成一排,把人拦住。


    北阙的人立刻与他们僵持起来。


    “诸位,某也不想和你们为难,只是我们两位章监有命,这里是我们早就布控的,这里面的东西都是我们的。”


    他笑着,目光落在沐钰儿身上。


    沐钰儿没想到外面守着的人是他们,闻言只是皮笑肉不笑,指了指左侧的位置:“茅坑在哪,诸位要什么自己去捞。”


    那人脸色僵硬,随后大怒:“小小司直,不知好歹。”


    “那也是正六品的。”沐钰儿冷笑,一字一句,“上得了台面的。”


    “混账贱.人,竟敢说老子……”他气急,伸手就要去打人。


    “把人拿下。”沐钰儿一脚把人踢开,随后挡在唐不言身前,右手一挥,气势汹汹,“揍他!”


    王新一马当先就把刚爬起来再一次踢到在地上,小小的院子顿时乱成一团。


    “你之前一直缩着不出来,为何现在出来。”沐钰儿站在那人身边,随口问道。


    那人还在嚣张叫嚣着。


    王新踩人的脚用力:“你再敢骂骂咧咧。”


    那人被踩的惨叫一声:“是,是章监说有人来了就来捡漏,我也是,也是听命行事啊。”


    沐钰儿撇嘴:“那你以后记得看到北阙绕道走。”


    “是是是。”那人谄媚说着。


    沐钰儿护着唐不言在混乱中走到大门口。


    “别打脸。”沐钰儿临走前,好心吩咐道。


    王新收回龇牙,收回踩脸的脚,真心实意道歉:“真不好意思。”


    唐不言上了马车,捏着面具:“你去查一下那个小贼。”


    沐钰儿点头。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平野街,唐不言看着灰头土脸被人赶出来的控鹤监的人:“他们何必今日来自取其辱。”


    “大概是嚣张惯了。”沐钰儿随口说着,手里比划着扣上面具,那面具极大,两张脸都赛的进去。


    她犹豫一会,朝着唐不言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你的脸也套不上啊。”她歪头,“应该没有脸这么大的人吧。”


    “比我的手也大。”沐钰儿五指睁开比划着,最后盯上唐不言的放在一侧的手,磨磨唧唧合上去。


    “比你的手也大!”


    唐不言心事重重地半阖着眼,任由沐钰儿在一侧窸窸窣窣地折腾。


    —— ——


    小贼的消息来得很快,在暮鼓声刚响起时就送了过来。


    “死了!”沐钰儿倏地站起。


    张一跑的满头大汗,一脸古怪说道:“老大,你说巧不巧,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掉水里淹死了,今天早上才被发现的。”


    一股强烈的不详在脑海中猛地窜出。


    “那个人原是个赌徒,赌得很凶,早已家破人亡,父母,妻儿早就离他远去,日子过得格外不如意,可不知怎么回事,街坊领居说这几日突然富了起来,天天大鱼大肉,这才不小心喝多了跌进水里淹死了。”


    张一舔了舔嘴唇:“淹死他的那条河我看了,就是普通的浣衣服的小溪,只到我小腿,怎么能淹死一个人呢。”


    沐钰儿心跳极快,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两个面容相似鲁寂的人全死了,加上鲁寂,便是三个人。”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怎么会这样?”


    “那两本账本都弄好了吗?”唐不言放下还没吃几口的粥,问道。


    张一连忙点头,自怀中掏出账本:“都在这里,总数上没有错,暗地的里的钱比明面上足足多了三倍。”


    沐钰儿接过册子直接递给唐不言。


    唐不言拧眉,仔细翻看着。


    一个时辰后,唐不言眉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沐钰儿凑过来,“有问题?”


    “没问题。”唐不言喃喃说道,“账本很完整,里面的人都不是东宫的人。”


    “那,不是好事吗?”沐钰儿不解。


    “但这个账和东宫的账抹不平。”唐不言轻轻吐出一口气。


    “什么意思?”沐钰儿吃惊,“你还知道东宫的账本?”


    唐不言沉吟:“袁沉敏说最后的分账给东宫是五五分,一半给了自己,一半给了东宫是不是。”


    沐钰儿点头。


    “鲁平带来的账本里,鲁寂也记了自己的所得,全部加起来不超过一万两。”


    沐钰儿错愕:“不该啊。阿阿说一个月光是运河分成就能给鲁家三千贯,便是拿走一半,他们一年至少七八万两也不成问题。”


    唐不言合上账本。


    “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他喃喃自语。


    “那我们把案卷再翻一下。”沐钰儿立刻从书架上搬出卷宗,“定是哪里忽略了。”


    可两人直看到子时都没发现任何不妥。


    就在此时,北阙大门被突然扣响


    任叔颤颤巍巍去开门,刚一打开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位穿着青绿色衣裳的女官,形容冰冷如木偶。


    沐钰儿和唐不言自书房走了出来。


    “春儿女官。”唐不言眼皮子一跳,上前,低声喊道。


    春儿直接走向沐钰儿,冷冷问道:“初六,太子是否请您去了永泰郡主小香楼?”


    沐钰儿一惊。


    “是不是?”春儿逼问道,眉眼在烛火中杀意凌然。


    沐钰儿现在就是明知前面是一个大坑,却在此时毫无办法,不得不咬牙跳下去。


    “是。”


    却不料,春儿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随后如来时一般,匆忙离去。


    沐钰儿心跳加快,去看唐不言:“是不是,是不是殿下……”


    唐不言一张冰白的脸在骤然失去光亮的夜色中隐晦难懂。


    “东宫,出事了。”


    48  ? 银老案 ◇


    ◎郑州◎


    明月照白阶, 流光却徘徊。


    北阙已然灯火通明。


    春儿女官悄然而来,匆匆而去,最后留下一众的惶恐之色。


    吕婶把害怕的小孩都带去睡觉, 张一也把人都赶回去睡了,没一会儿,院内只留下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陈菲菲只随意披了件外衣就走了出来,一脸懵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沐钰儿呼吸一顿。


    “我是不是该回答没有?”她扭头去问唐不言。


    唐不言长睫微动, 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她。


    “你实话实话, 至少自己可以独善其身。”苍白的唇角微微扯动,一双眼清光如水。


    沐钰儿还是有些懊悔,却又无可奈何。


    “那现在如何是好?”张一小声问道, “这个案子还查不查了?”


    所有人都看向唐不言,


    这个案子已经涉及到东宫, 甚至关乎立储,别说北阙了, 便是刑部、大理寺听了都得连夜跑。


    唐不言垂眸。


    “算了,你们都去去休息吧。”沐钰儿把人打发走。


    王新站在廊檐下犹豫:“要不我们再努力一下。”


    “去哪里努力, 总不能冲进皇宫吧……”张一嘟囔着。


    “那个赌徒的尸体能拿过来吗?”唐不言出声问道。


    张一一怔:“可以, 他们没报官,这个赌徒家里没有人, 里正给收的尸, 打算明天, 哦,是今天天亮就拿去送葬的。”


    “你是想从那个尸体上入手。”沐钰儿察觉到他的意图,“杀人灭口一定是因为这人知道了什么, 张一, 你带着北阙的令牌现在就去慈惠坊把尸体带过来。”


    “多带几个人。”唐不言被风吹得喉咙发痒, 咳嗽一声。


    沐钰儿蹙眉:“你觉得会有人……”


    “以防万一。”唐不言被夜风一吹,喉咙发痒,却又强忍着没有咳出来,只是沙哑开口。


    “我想要这个赌徒从初一开始到昨日的行踪,尤其是他为何突然有钱。”


    “你之前说的所有参与过草药贩卖的洛阳药店的人,麻烦都请过来。”


    “瑾微,你现在就去宫门口等人。”


    唐不言有条不紊地把所有事情安排下去,原本还站了不少人的院子瞬间空了下来。


    沐钰儿手中是瑾微递给她的披风,见人都走光了,这才上前披在他身上。


    唐不言回神,扭头看了过来。


    “你是不是觉得一开始我们就入局了?”她自一系列猝不及防的动作中敏锐问道。


    唐不言握拳抵在唇边,咳嗽声撕心裂肺响起。


    沐钰儿大惊,连忙把人扶住。


    “要不你还是回去休息吧。”她的手心能清晰地感觉到唐不言拱起的肩胛在痛苦中剧烈颤抖,尖锐而发颤。


    唐不言好不容易止了咳,冰白的眼尾泛出大片的红晕,唇色浮现出青白之色,整个人被极致的雪白和刺眼的血色笼罩,可唯有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一种孱弱中锐利而坚韧。


    沐钰儿接下来的话就在那镇定的眸光消弭。


    “我让吕婶给你煮碗糖水来。”她替人抽紧披风,无奈说道。


    唐不言垂眸。


    那只手大概真的不会做繁杂的绳结,自一个披风的简单花结都被她弄得一团乱麻。


    “不用了。”唐不言拨开她的手。


    冰冷的手指刚一搭上滚烫的手背。


    沐钰儿正在胡乱塞绳子的手一顿。


    “不必了。”唐不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司直去休息吧。”


    沐钰儿摇头:“我和少卿一起等着吧。”


    唐不言不再说话,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似乎把他唯有的一点力气都消耗完了,眉宇间的冷淡疏离,唯有漆黑的那簇黑瞳似初阳欲燃。


    两人在书房内沉默对坐,各自无言,直到寅时的沙漏发出叮地一声,东边黑色的山线终于冒出一丝微光。


    北阙大门再一次被敲响。


    靠在红柱上小憩的任叔连忙睁开眼,一拐一拐去敲门。


    是张一抬着尸体回来了,衣服上还沾着黏哒哒的泥。


    “还好我们来得早,那个里正大晚上就把尸体埋了,说是死人晦气,给我气得,还好当时关门城门了,就草草埋了一下,我就都带人连夜给挖出来了,还碰上几个流氓,还好我们带的人多,把人都打跑了。”他灰头土脑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流氓我都抓过来问了,只说是收了钱。”


    他一顿,眼尾看向唐不言,小声说道:“竟然真的有人想破坏尸体。”


    沐钰儿也跟着去看唐不言。


    “送过去让陈仵作验尸吧。”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


    沐钰儿颔首:“让菲姐去验尸吧。”


    张一也不耽误,连带人把尸体抬去后院。


    陈菲菲早已准备妥当,一见到尸体便站了起来,也不多话,指了指一侧的台子。


    “把屋子里所有的烛火都点起来。”


    “打两盆清水来,干净抹布在外面晾着。”


    “苍术白酒都烧了,你们跨几下免得染上味道,张一,来记东西。”


    陈菲菲早已穿好衣服,带好手套,井井有条地吩咐着。


    二进院落的西跨院从安静到混乱,从昏暗到亮堂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书房内,唐不言手中是一叠已经画好的画像,他画画极好,寥寥基本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为首一人分明就是太子殿下,如今正在画那个鲁寂的模样。


    他画了许多人甚至连惊鸿一撇的春香和秋香都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沐钰儿则是趴在案桌右侧,把这个案子完完全全梳理了一遍。


    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字,画满线条,几个地方被画上一个圈,可很快又涂涂改改,笔锋走的飞快。


    两人齐齐停笔时,北阙的大门被第二次敲响。


    是王新带着一群惶恐不安的人入了北阙。


    他一只眼蒙着黑布,不笑时显出几分凶神恶煞来。


    “按着司直的名单,人都找齐了。”他奔波三四个时辰,从子时到寅时,麻布衣摆被露水打湿,粘上奔波的灰尘。


    为首那人就是大风车边上回春堂的少东家。


    衣服被胡乱套上,一双眼不安分地转着,见了沐钰儿面无表情的目前,顿时瑟缩了一下。


    “按着这些问题一个个问过去。”沐钰儿递过去一叠纸,隐隐像是一张张画像,淡淡说道,“送去地牢问。”


    “冤枉啊,我没做坏事啊。”


    “我就是卖卖草药,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情。”


    “草药贵一些不犯法吧。”


    “就是,那些穷人买不起完全可以去山上采药啊,我又不拦着。”


    那些人连忙大喊起来,哭天喊地,一个个都在大喊中鼓足勇气,抱团质问着。


    王新粗黑瞬间压下,声音瞬间盖过所有窸窸窣窣,心思诡异的争辩声。


    “带下去。”他直接粗暴说道。


    “你,你这样我就要京兆府告你。”回春堂的少东家壮着大胆反抗道。


    “北阙这般无理抓人,我可是要去告御状。”


    “对,我认识继魏王……”


    沐钰儿眉心一皱。


    那人顿时得意起来:“我所做之事皆是……”


    “堵嘴。”沐钰儿抬手,淡淡一指,“带去一边,你亲自审问。”


    那人一惊,还未说话,就直接被人高马大的王新捏小鸡一般捏住,直接堵住嘴巴,交给手下偷走。


    “你,你们……欺人太甚。”


    “律法言谓人有所买卖,在傍高下比价,以相惑乱而规自入者,杖八十。”一个淡淡的声音在沐钰儿背后响起。


    沐钰儿回头,只听到唐不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眉眼清冷,眸光并无任何激烈之色,只是落在那些人身上,就好似冰冷的霜雪冻得人一个哆嗦。


    原本还闹事的人顿时噤若寒蝉,战战兢兢抱团。


    “诸市司评物价不平者,计所贵贱,坐赃论;入己者,以盗论。”唐不言拢了拢披风,声音冷静,带着点森然宣判的威严。


    “诸位高价售卖草药,不仅要仗八十,坐地分赃,银钱悉数归于自己,便是盗窃罪,盗窃十两最低也要流放一千里。”


    漆黑的眸子淡淡扫过那些人,所过之处,人人战栗。


    “而你们……罪该论死。”


    众人脸色大变。


    “少卿饶命,少卿饶命啊。”他们哆哆嗦嗦下跪,大呼救命。


    唐不言垂眸:“带下去。”


    王新一手拎起一个,直接朝着地牢拖去。


    “你怎么出来了?”沐钰儿无奈说道,“这些人都是滑头,与他们说这些做什么。”


    唐不言垂眸看她。


    “司直也熟读律法,刚才为何沉默不语。”


    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屋内:“可我们的北阙又不是讲理的地方。”


    “可人自来就是无理不服。”唐不言跟在她身上慢吞吞说道。


    “那少卿觉得刚才与他们说了道理,他们真的服了吗?”沐钰儿扬眉,“真的会诚心俯首认罪。”


    “自然不会。”唐不言走过她的身侧,坐回原来的位置。


    “那我为何要多此一举。”沐钰儿坐会他的对面,开始摸糕点吃。


    唐不言镇定说道:“可这样他们无话可说,之后司直做什么都是有凭有据,无人可指摘,律法森森,天道昭昭,总不会让北阙再受人指摘。”


    沐钰儿嘴里塞着一块糕点,眨了眨眼,含含糊糊说道:“少卿……少卿怪……阴险的。”


    寅时过半,北阙的大门第三次被人敲醒。


    来人却是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


    ——苏怀。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还未说话就看到那人直接跪倒在门口,再抬首前早已泪流满面。


    “请少卿,救救太子。”


    唐不言看着他如此皇子模样,缓缓闭上眼。


    心中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东宫,确实出事了。


    “怎么了,快别哭了!”沐钰儿急了,把人拽起来,“进来,快说。”


    她也不等人说话,直接暴力把人提溜进来,顺手把门关上。


    苏怀是走路过来的,大概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衣服上到处都是泥泞,甚至连着脸上都被划出血痕,狼狈可怜。


    沐钰儿粗暴塞了一杯热茶给他,站在一侧,直接说道:“别墨迹,快说。”


    苏怀捧着茶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昨夜子时刚过,东宫大门就被大统领金凤敲响,统领直接带刀穿入东宫……”


    ——“殿下,陛下有请。”


    金凤幽深的面容在烛火下冰冷若煞神,此后不论是谁人询问皆沉默不语,直到太子被人请上轿子,东宫众人皆一无所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昨夜在右春坊休息,一看这架势便知道,一定是鲁寂的事情被陛下知道了、”苏怀声音都在颤抖,“陛下本就想要废……”


    “闭嘴!”沐钰儿立刻把人呵斥着。


    唐不言也抬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苏怀唇角动了动,最后抹了一把满头大汗的脸:“是我失言了,后来东宫被千牛卫团团围着,不准进出,还是太子妃借着请太医的名义才把我送出来。”


    “是不是鲁寂的事情被发现了。”他就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般,身子前倾,紧紧盯着唐不言,目光竟带着一丝急切的狰狞


    “只有你们能救太子了,只有你们唐家能救太子了。”


    “太子是高.宗亲子,你祖父与高.宗皇帝白首之交,你们唐家不会不管的是不是。”


    “当年厉太子死,你们唐家就束手旁观。”


    “太子,太子不能再出事了!”


    “你说啊,你说啊!”


    “够了!”沐钰儿抓着人的后衣领把人拉回位子,强迫他坐在原处,一口气也终于吐了出来。


    苏怀那咄咄逼人,急切不安的语气,那一顶顶帽子给人扣上,便是她在一旁听着都觉得窒息,觉得奔溃,觉得恐惧,更别说是唐家人,面前的唐不言。


    立储大事,自来便是艰难的,更别说是当今天子手下的太子。


    如今东宫更是命悬一线。


    所有东宫人的希望都在唐家,而唐家能出面只有唐不言。


    孱弱的唐三郎。


    “太子,太子便是有再多不好,可她是高.宗亲子,太.宗后裔啊。”苏怀掩面痛哭,“已经死了一个太子了,已经死了一个了。”


    唐不言看着面前濒临崩溃的人,那双眸子在烛火微弱跳动下好似在燃烧自己的余晖一般。


    “殿下当真不知鲁寂倒卖草药,哄抬洛阳草药的事情。”


    唐不言开口,苍白的唇近乎青白。


    “不知!殿下真的不知!”苏怀悲愤,“殿下如今早已避世不出,他,他胆怯,畏惧圣威,这些年陛下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祸害百姓的事情,他,他怎敢如此。”


    唐不言不为所动,他身上甚至有一种冬日冰山的坚硬霜冷。


    “那,殿下为何收养这么多厉太子旧人。”


    那声音极轻,却又好似锤子,一字一字地给人钉到耳朵里。


    苏怀声音一僵。


    沐钰儿错愕。


    屋内在一瞬间陷入死寂。


    “原来如此。”苏怀喃喃自语,“是我们害了太子是吗?”


    “若是我们都死了,是不是,是不是陛下就能相信太子当真无辜。”他就像在绝望中看到一条生路,呼吸加重,急促发问,眼睛紧盯着唐不言,就好似要他说出一个‘是’一般。


    唐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已经两夜不曾休息,一张脸冰白到毫无血色,可这般看人时便又锋利到不能直视。


    “已经死了一个袁沉敏了。”他淡淡说道。


    “我不怕死!我们都不怕死了,这些年得殿下庇护,我们苟且偷生,侥幸多活数年,如今太子蒙难,我等都愿意……”


    沐钰儿这才明白两人到底在打什么机锋。


    “不,不可以!”沐钰儿先一步打断他的话,盯着他,一字一字说道,“你们为了救太子自然可以壮烈殉主,可你们就置唐家于何地。”


    他们自然可以死,死了之后陛下确实不得不放过太子殿下。


    可那又如此。


    陛下心中的怒火,世人心中的愤慨,甚至是东宫众人的悲愤只会随着这几个人的死越发激烈。


    他们不敢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所有火力就会都落在唐家身上,甚至是这次唯一能行动的唐不言身上。


    恨他逼死厉太子旧人,恨他见死不救,冷漠无情,恨他不是三头六臂,无法救人于水火。


    舆论是如此苛刻,他们不看起因,不看过程,只看若是若非的结果,情绪牵动下的愤怒。


    可,太子之事,本就不是一个唐不言可以左右的。


    “一边求人救人,一边就要以死相逼,装模作样给谁看。”沐钰儿生气地把人揪起来,“滚。”


    苏怀被人拽得踉跄了一步,最后仓皇抬头,在微亮的天色中悲愤不甘:“我也不想如此,谁不想活着,可我实在没办法了。”


    沐钰儿抿唇,直言不讳:“东宫为何突然多了银子,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你们拿着银子,花着钱时,如此心安理得,真当这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苏怀脸色青白交加。


    “你们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再坏还有人给你们兜底,有唐家,有公主殿下,甚至还有许许多多维护东宫的人,若非你发现鲁寂做下的错事实在太大了,大到所有人都兜不住了,你们才急急忙忙开始找补,天塌了你们知道找东西撑了,拉裤兜了开始找茅房了,不觉得羞耻吗?”


    她咄咄逼人,直接把那张遮羞的面纱扯了下来。


    “你,你这人好生粗鲁。”苏怀脸色涨红,气得手指都抖了。


    “我粗俗但我要脸,你明知高宗和唐家的关系,令陛下忌惮,明知唐阁佬如今在凤台,左右为难,你明知前面有人挖了个火坑逼着唐家往里跳,你们不自己拦着,反而一个个都逼着别人跳下去,用高义,用道德,谁比谁不要脸。”


    沐钰儿声音嘲讽,直把人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转身就跑。


    可苏怀知道自己不能跑。


    东宫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消息。


    唐不言自垂首中抬头,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那跟红色的发带就像她此刻的怒火一般鲜明。


    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他面前。


    他是唐家人,所以所有人都会躲在他身后,等待他庇护,自小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兄长,他的姐姐都是这般告诉他。


    这辈子他注定是独自一人的。


    可今日,有一个人和他站在一起……


    “我,我并非这个意思。”苏怀先一步服软,以退为进,“我只是太急了,当夜双章兄弟在宫中伴驾,谁都知道他们不喜东宫,殿下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的目光越过沐钰儿,落在背后沉默的唐不言身上,喉骨微动,卑微说道:“旧太子前景历历在目,我们,我们怎么不怕。”


    沐钰儿抿唇。


    若是苏怀还是刚才气势汹汹的态度,她自然有数不清的话可以怼过去,可现在他态度如此可怜,那些话便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苏令史不必做低伏小。”一直沉默的唐不言终于开口,“厉太子涉嫌谋反,太子此事最多,最多也不过是持身不正。”


    苏怀被怼得脸色涨红。


    唐不言的口气太过平静,便显出几分嘲讽。


    “只要你确定殿下于此事真的毫无关系,便回去吧。”


    苏怀站着不肯动,非要等唐不言一个答案。


    沐钰儿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走,别让我把你拎出去,到时候就不体面了。”


    苏怀见两人如此强硬,不得不拱手弯腰,长身行礼:“还请唐家,莫负殿下。”


    沐钰儿立刻气得握紧拳头:“你再给我说话。”


    “你,无知。”苏怀气急甩袖,“你一个莽夫,哪里懂我们的心境,旧太子与你无关,你自然可以置于高楼,我们这些故人心惊陛下的狠心,也不想重蹈旧太子之事,你一个顾家私生子,自然……”


    沐钰儿木着一张脸,一声不吭。


    “出去。”唐不言声音变冷,眸光冷凝。


    苏怀一怔,最后直接扭头离开。


    “他只是心急并无恶意。”唐不言盯着她的背影,眉心蹙起,“你,别生气。”


    沐钰儿转身,哦了一声。


    “我没生气。”她抱臂,“我只是不明白太子瞧着并无高.宗运筹帷幄,陛下的手段高潮,更别说太.宗的筹谋深算,我甚至觉得连公主殿下都比他聪明一些,我不明白你们为何……”


    唐不言敲了敲案几。


    沐钰儿不甘心地闭上嘴。


    “殿下却是又千万般不好,但唯有一点。”唐不言抬眸,温和地看着她,认真说奥,“心善。”


    沐钰儿眨眼。


    “一个守成之君,心善便意味着能听见人言,是百姓之福。”唐不言手指划过账本,“便意味着不会太过剥削百姓,百姓修生养息,便是天下之福。”


    沐钰儿的视线跟着那只袖长冰白的手指划过,最后抱臂,直接说道:“那你是觉得陛下不好?”


    唐不言沉默:“陛下并非不好,甚至处事上颇有太.宗遗风,但大周边境还在连年战争,百姓已经耗不起了。”


    沐钰儿蹙眉,随后认真说道:“我不懂你说的这些,但我相信你。”


    唐不言错愕地看着她。


    “我觉得当今陛下没什么不好的。”沐钰儿直接说道。


    “她给女子一个机会,也给了天下读书人一个机会,至少百姓比之前朝连年征兵服役要好过一些,她驭下严苛,但对百姓却算宽容,我只看得懂这些,但我也知没有哪个当皇帝的手是干净,她杀厉太子时我也不过一两岁,我确实不懂你们的悲愤。”


    “但你说太子殿下好,那我就信你。”沐钰儿淡淡说道,“我去审问那些药材商,尽快拿到答案。”


    唐不言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只能怔怔地看着她在微亮日色中离开。


    那些药材商人根本禁不起北阙的吓,王新带钩子的鞭子才刚刚在空中吓唬地甩了几下,他们就跟竹筒倒豆一般,把事情全都到了出来。


    沐钰儿还没踏进地牢,就看到王新拎着几张纸走了上来。


    “这么快?”沐钰儿吃惊。


    王新无语:“都是些怂货,还没上手呢,就吓得全说了。”


    “那个说和邵王有关系的?”沐钰儿蹙眉问道。


    继魏王便是永泰郡主的驸马姜延。


    “说只认识继魏王府的二管家,刚才也不过是吓唬人。”王新指了指供词,”按照司直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有没有见过东宫的人,或者听人说起过东宫,都说有,我拿出太子殿下的画像给他们看,他们都说不认识,但我拿出鲁寂的画像给他们看,他们都说见过,还不止一次。”


    “那个日本浪人的画像,都说没见过,但春香的他们也都说见过了。”


    “去过几次,如何去的,都有什么异样。”王新一张张翻过去,“都瞧着不太聪明的样子,甚至连自己到底在哪都估摸不清,所以都含含糊糊,有些甚至一问三不知。”


    沐钰儿哂笑:“若是聪明的还了得。”


    “这是他们每次的购买的分量和银钱,和鲁寂的账本是对上的。”王新拿着最后一张纸,最后不解问道,“为何要一直给他们看画像。”


    “若是他们看过鲁寂以及她身边的人可以佐证东宫牵扯过深。”沐钰儿冷着脸说道。


    王新倒吸一口气:“这些人都见过鲁氏夫妻和春香,那不是证明东宫确实……”


    沐钰儿冷笑:“这个陷阱早就埋下去了,只是太子完全不知,傻傻跳进去而已,不过鲁寂与虎谋皮,迟早反噬。”


    “我们是想找此事和东宫没关系,现在越查越有问题。”王新丧气说道,“是不是太子真的都知道啊。”


    沐钰儿抿唇:“唐不言说没关系,我信他的。”


    “可惜没有那些水鬼的供词。”沐钰儿把纸张一卷,“你让他们仔细回想一下,到底有没有什么异样,一点也不能遗忘。”


    王新抱拳离开。


    沐钰儿很快就回到书房,正好碰到陈菲菲来送验尸格目。


    “先被人灌醉,再按头淹死在水中的,就昨日下午申时左右死的,当时应该快暮鼓了,大家都赶着回家。”陈菲菲直接把单子递过去。


    “喉管里有水草,肺部全是血沫,眼中有出血点,牙齿玫瑰色,而且已经出现尸斑,后脖颈处有两个指纹,胸口有一块淤青,完全附和背朝上,被人掐着脖子按在水中呛死的特征。”


    陈菲菲一口气说完,也不带喘气,最后说道:“张一已经去调查最后赌鬼昨日申时附近都出现了什么人。”


    “对了,他右小腿果然受过伤,骨有微微的裂,还有些许淤青。”陈菲菲又说,“应该就是初五那日,那个商贾见到的人。”


    沐钰儿扬眉:“果然,那人最后前往积善坊,据我说知,双章的外府府邸是不是也是积善坊。”


    唐不言点头。


    “大费周章啊,绕了这么一大圈,让我们跟着查案子,却最后给我们一刀,直接把鲁寂的尸体给我们,让我们不自觉绑上东宫的大船。”沐钰儿冷笑,“好手段啊。”


    陈菲菲叹气:“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设计太子吗?我实在是不懂,太子不是这位,也轮不上他们啊。”


    沐钰儿沉吟片刻,随后就把王新的供词递给唐不言。


    “全都问好了。”她说,“全都指向太子,一桩桩一件件,可见谋划很久了,只是东宫一直懵懵懂懂,浑然无知而已。”


    唐不言快速扫过,最后捻着纸张边缘,眉心皱起。


    如今的线索,对东宫完完全全得不利。


    就在此事,北阙的大门被第四次敲响。


    靠在门上小憩的任叔一听到声音立马跳了起来,快速开了门。


    外面站着一个灰衣小仆,背后跟着一脸倦色的瑾微。


    “快,快些进来。”任叔连忙说道。


    瑾微快步走到门口,叉手行礼:“仆接到来生了,一路上不敢太过大胆,绕了一会儿,最后搭了进城采买的老汉驴车才来的,身后并未其他人。”


    来生跟在他后面,直接拜倒在地。


    “陛下于昨日子时召见太子,无人知晓到底说了何事,只知如今太子殿下还在宫门口跪着。”


    沐钰儿吃惊。


    “千秋公主连夜入宫求情,却吃了一个闭门羹,不得不寻了个借口,住在宫内,希望可以左右此事。”


    “阁老如今被陛下以处置天枢之事为由,留在凤台,仆借口来取换洗衣物,又得了公主殿下助力,这才能安然出宫。”


    唐不言两夜未睡,眉眼间倦色浓重,可睁开的那双眼睛却亮如明星。


    “公主殿下说双章不知从何处得到一本册子,言东宫令史鲁寂借东宫名义行商,一半银子上交,一半银子另有他用。”他声音又快又急,却又字字清晰。


    沐钰儿心中莫名心跳加快:“何用?”


    来生声音一顿,再开口时带着几丝沙哑:“为厉太子竖旗。”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


    这位旧太子可是陛下的心中的一根刺。


    “不,不对啊,太子如今就是太子,怎么会为一个死人……”造.反。


    沐钰儿不解。


    “陛下原是不信,直到双章拿出一个名单,里面都是东宫收留的厉太子旧人。”灰衣仆人声音一顿,“永泰郡主身边有一年纪稍大的丫鬟名叫碧橙,也被指责是当年旧案中陈佳的孙女。”


    沐钰儿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娇俏郡主身边确实有一个年纪稍大的丫鬟。


    唐不言唇色发白。


    “现在如何了?”


    “陛下把永泰郡主一家全都软禁起来,如今在排查所有人,东宫名单上的人昨夜悉数被内卫抓起,不少人都认了,那碧橙抵死不认,最后撞墙自尽了,但不少人在供词中对陛下略有微词。”


    “陛下大怒。”


    沐钰儿错愕:“永泰郡主不是还怀孕吗?”


    来生沉默。


    沐钰儿了然,亲儿子尚且都能如此对待,一个不受宠的孙女自然不会顾及。


    来生继续说道:“鲁家后面抓的水鬼和地下室中的人都指认其背后之人是太子殿下,甚至认出太子殿下的模样,此事本事交给内卫审讯,是大统领亲自审的,陛下对此份供词深信不疑。”


    沐钰儿整个人不由紧绷。


    “这个陷阱布置了这么多年,竟然在此刻收网。”她心中生出一丝惊讶中,甚至还有一点荒唐。


    “太子,太子竟然毫不知情。”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陛下已经不信北阙之言,殿下昨夜已经承认确实私下见过沐司直,但并未承认想要北阙帮忙收尾此事,只说是想要找人,陛下不信。”


    “双章撺掇陛下废止北阙,惩治北阙众人,暂时被容成女官劝下。”


    沐钰儿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一石多鸟,好阴毒的手段。”


    第一可以陷害太子,第二逼迫唐家战队,离间帝心,第三把自己身上的事情甩地一干二净,最后废掉北阙。


    “什么狗东西!”陈菲菲暴脾气,立马愤愤说道,“老娘一人给他们一针,送他们下辈子去做条好狗。”


    “阿耶打算如何?”唐不言镇定问道。


    “公主殿下打听道,双章准备去郑州,说是还有更具体的证据就在汴水一带,想要带兵去剿匪,活捉贼首,大郎想要三郎秘密前往郑州,先章氏一步找到贼首,务必把此事查清楚。”


    灰衣仆人抬首,拿出一块玉佩,“以及查清,东宫另外一半的银子到底在哪里!”


    来生说完之后便借着吕婶的马车,悄悄离开北阙,重回了唐府。


    人走后,书房内一片寂静。


    “一开始便是一个局。”沐钰儿哑然说道,“双章扣除殿下月俸,逼得东宫不得不另谋生路,鲁寂就在此时恰恰出现,只是如今他已死,所有的开始都已经不得而知,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都已经无从求证。”


    “他们作所为都把太子牵涉其中,就是为了现在,所有看似无关的证据全都指向太子,看着证据确凿,而太子因为一问三不知,确实是百口莫辩。”


    沐钰儿蹙眉:“所以他们并没有把鲁寂杀在宫外,而是故意杀在东宫等我们去发现,让陛下误以为我们和东宫来往过密,甚至故意把尸体扔在风车外,就是等我们发现,陛下突然想把命案交给北阙,想来他们在背后的撺掇也功不可没,乃至昨日那个鲁平宅子外的那个奇怪的跳梁小丑,只需在陛下面前又哭又闹,说我们是如何维护太子,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演起来了。”


    沐钰儿自己说着都被气笑了。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的证据变得毫无可信度,让陛下不再信任我们,至此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为所欲为,现在他们打算去郑州把事情做绝做结,好手段啊。”


    沐钰儿冷笑:“全部心思都用在这些阴谋诡计上了,当真是不得了。”


    “这可如何是好?”陈菲菲听了越发担忧,简直觉得是一步死棋。


    “去郑州。”


    “去郑州。”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唐不言抬眸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淡淡说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就不信他们布局这么多年,可以没有留下一点破绽,既然事情一开端就是发生在汴水端的郑州,我们就去郑州好好搅个翻天覆地,叫他们看看,我们也不是泥捏的。”


    “双章打算亲自去郑州,一定说明郑州有大鱼。”唐不言说。


    “那我们不是人生地不熟吗?”陈菲菲担忧,眸光看到唐不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唐家也不好使吧。”


    唐不言握拳低声咳嗽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手中确有一个地头蛇。”


    “嗯?谁?”陈菲菲顿时迷茫。


    “啊?谁?”沐钰儿同样不解。


    作者有话说:


    两句律法来自唐律


    49  ? 银老案 ◇


    ◎上船◎


    一艘去往郑州的大船热热闹闹得在西市的三金码头下了水。


    码头的扛把子眯眼看着大船远去, 招了心腹说道:“尾巴收拾干净,不要被人发现了。”


    “得了,和北阙的兄弟一起收拾的, 保证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人拍着胸脯保证着,随后话锋一转,“不过咱没想到,司直这么一打扮, 还怪好看的。”


    “那也是你肖想得了的。”扛把子给了他一脑瓜子, “再说了人是去办事,那叫能屈能伸,好样的!”


    那人扣扣下巴:“确实, 仔细想想也觉得有点奇怪。”


    扛把子气笑了:“快去干活,少给我扯皮。”


    “得了。”那人嬉皮笑脸地跑了。


    再说远去的郑州商船二楼角落的一间雅间里, 沐钰儿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气闷坐在凳子上。


    唐不言脱下披风挂在架子上, 见状忍笑:“怎么还在生气。”


    “为什么要换成这样子?”沐钰儿不悦说道,“若说要避人耳目, 乔装打扮, 你唐少卿怎么都没变化。”


    唐不言坐在她身侧,歪头看她鬓间的珍珠鎏金步摇安静地垂落在耳边, 越发衬得肤色雪白, 上穿乳白色的素色花纹上衣, 外罩鹅黄色朱雀鸳鸯纹背子,腰间系上宝花缬纹浅绛色六面长裙,脸上蒙了一块白纱, 额间一点朱红梅花, 若是不知情的人一看, 便只觉得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


    “看什么!”沐钰儿凶巴巴扭头质问着。


    “司直这般穿,很是好看。”他咳嗽一声,唇色发白,可神色温和夸道。


    沐钰儿脸上凶意一僵,眼珠子不自在地动了动。


    “此番下郑州,行程凶险,东宫之事本就不赖北阙,司直能如此以身犯险,某铭感五内。”


    唐不言时常眉眼令人看不清神色,可一旦抬眸安静看人时,便觉得潋滟皎洁,明月多情。


    沐钰儿嘴角微动。


    “若是我们光明正大出行,涉案之人定当有所警惕,到时情况必将危险加倍,乔装打扮乃是不得已为之。”他话锋一转,循循善诱。


    沐钰儿含含糊糊说道:“那你怎么不换衣服?”


    “我对外已称病,阿娘午时拿着令牌去请了太医。”唐不言解释道,“而且他们对某的印象未必有对瑾微的深,瑾微今日出入唐府三四趟,想来已经吸引了大部分目光。”


    确实,世人都言唐不言,可真正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倒不如一直在外面跑的瑾微。


    瑾微,唐三郎的贴身小厮,人人都知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唐不言身边。


    “那我换个打扮不就好了,我可以扮成你的小厮啊。”沐钰儿提了提裙面,皱了皱鼻子,“腰间没有刀我就觉得不习惯。”


    “可司直的模样却是洛阳城内无人不知。”唐不言不经意地给人套了一顶高帽,温和说道,“司直若还是寻常打扮,只要一出现在三金码头就会被人发现,而且某也不想此事和司直牵连太多,怕让司直遭受无妄之灾。”


    沐钰儿臭着脸:“那我这样就不会被发现?”


    “司直之前在东宫赴宴可有一人认出?”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她,反问道。


    沐钰儿语塞。


    还真是。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一侧的铜镜。


    镜中倒映出一个朦胧的影子,乍一看浑然陌生。


    “这是我第二次穿这样的衣服?”她摸了摸袖口上的花纹。


    唐不言也跟着看向镜中的人,温和反问道:“为何不穿。”


    “有些麻烦。”沐钰儿叹气,“我常年要跑案子,穿裙子实在不方便。”


    “而且女子为什么一定要穿裙子。”沐钰儿盯着铜镜中的那双漆黑的眼睛,不高兴质问着,“我就觉得裤子好穿。”


    唐不言含笑点头,认真说道:“自然没有说不准女子穿衣袍,司直穿袍子也很好看。”


    这话仔细听还带着一点纵容,常年心大的沐钰儿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抿起,下意识觉得耳朵滚烫。


    唐不言这人长得实在好看,眉目间那点清冷疏离,就像雪山萦绕雾气一般,带着朦朦胧胧的仙气,可这样的人,一旦软下眉眼跟你说话,便是雪光忽落,孤月出山,无人能拒。


    “可少卿这长相?”沐钰儿眨巴眼,自美色中回神,也没有被糊弄,挑剔地打量着唐不言的脸,认真说道,“到哪里都很出众啊。”


    唐不言抿唇,笑:“可我今日就是想要告诉一些人,我准备去郑州了。”


    沐钰儿不解。


    “这是做个陛下看的。”唐不言淡淡说道。


    “什么意思?”沐钰儿迷茫问道,“那陛下不就知道你们唐家掺和此案中,那不是不好。”


    “唐家早已绕不开了。”唐不言无奈说道,眸光看向沐钰儿,“就如苏怀所言,高.宗与我祖父的白首之恩,便注定唐家会摊入这趟浑水中。”


    沐钰儿敏锐问道:“所以,你做,陛下生气,你不做,陛下更生气。”


    唐不言苍白的唇微微扬起:“司直聪慧。”


    “对当政者来说,一心一意比三心二意更让人来的放心。”唐不言解释道。


    “那你为何这次不带瑾微,孤身一人来,这不是白做戏了吗?”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继续问道。


    “因为我们也要做,但不能光明正大的做,这样就是打陛下的脸,显得我们唐家也太不会做事了。”唐不言耐心解释着,“所以瑾微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们唐家不掺和此事中,但我正大光明出现是做给有心之人看的,也是做个陛下看的,唐家求的不过是一份心安。”


    他话锋一顿,最后说道。


    “为君者,不能不仁。”


    沐钰儿眨眼,突然笑了笑。


    “笑什么?”唐不言蹙眉。


    沐钰儿歪头:“觉得少卿当真和其他人不一样,少卿瞧着冷冰冰的,可瞧着却格外滚烫。”


    唐不言眨眼。


    “滚、烫。”他唇齿微动,把这个词在嘴边滚了一圈,心跳不经意跳快了一下。


    “少卿为何当官?”沐钰儿撑着下巴,冷不丁反问道。


    “说起来也和司直并无两样。”唐不言直接说道,“锦带吴钩,拜相封侯。”


    沐钰儿吃惊,上下打量着唐不言:“没想到清冷骄傲的唐三郎竟也有这般市侩的想法,功成名就,不枉此生,和那些凡夫俗子并无区别。”


    唐不言笑:“有何不可,人本该就有野心。”


    沐钰儿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之人,滚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她开口,殷勤说道,“少卿升官了,别忘了提携我。”


    唐不言顿时轻笑一声,冰雪逢春,春水乍皱。


    沐钰儿呆呆地看着他。


    两人说话间,就听到大门被敲响,一个高大粗壮的影子倒映在门上。


    沐钰儿立刻回神,警惕起来。


    “是奴儿。”唐不言低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沐钰儿吃惊:“他什么时候上的船。”


    “就在我们前面。”唐不言解释着,“押着胭脂水粉的挑夫。”


    沐钰儿打开门,果不其然看到穿着灰麻衣的昆仑奴站在门口,与此同时,手里还拎着一个人。


    沐钰儿和那个人面面相觑。


    那人被人五花大绑了,嘴里塞着白布,身形矮小,是以整个人就像一个包裹一样被高大的昆仑奴提溜着。


    “谁啊。”她让开半边身子,不解问道。


    昆仑奴把人提进来,然后放在地上,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套在麻袋里提进来的,没人发现。”


    “不会就是你之前挑进来的那个麻袋吧?”沐钰儿自上而下把人扫了一眼,想起前面那商队确实一人两个麻袋,在他们前面一个个上船的。


    “嗯。”


    沐钰儿闻言,真心实意夸道:“你力气真大。”


    昆仑奴一本正经说道:“还可以。”


    有点谦虚,但又好像不太谦虚。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那我们是要把这个人清蒸呢还是红烧呢。”沐钰儿蹲下来,歪头打量着面前之人,一脸无辜地恐吓着,“这人年纪有些大了,清蒸肉质不太鲜嫩,红烧吧,加点花椒,去去腥。”


    那人一脸惊恐,双眼瞪圆,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


    “厨房里没有这么大的锅。”昆仑奴也跟着比划着,“但锅炉房里有。”


    那人满头大汗,眼白一翻,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不要闹。”唐不言清冷的声音无奈想起,“这就是李家的郎君。”


    沐钰儿仔细想了想,最后老实问道:“谁啊?”


    唐不言蹙眉:“你现在的邻居。”


    沐钰儿一怔,随后倒吸一口气。


    “就是那个二道贩子,半月前被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津渡当成是内贼抓起来的李家大郎。”


    那李大郎听了沐钰儿的话,顿时激动起来,在地上像一只虫一样扭来扭曲,脸色涨红,嘴里呜呜个不停。


    唐不言颔首:“正是他。”


    沐钰儿不解:“这人怎么在这里啊?”


    “本来也早就死了。”唐不言说,“但李家卖给我们两个院子,夫人拿了钱,不知怎么求到公主殿下跟前了,殿下觉得此事确有蹊跷,便让郑州那边把人送过来,前几日才刚到刑部。”


    唐不言看了一眼沐钰儿。


    “杨言非调人出来。”


    沐钰儿眨眼。


    “哎。”她站直身子,“杨言非那傻子怎么干这事。”


    “听说与你有用,二话不说就签了单子。”唐不言看着沐钰儿的眼睛,随意说道。


    沐钰儿顿时笑了起来,随后脸上笑意一顿,凶神恶煞质问:“你没事把杨言非牵进来做什么。”


    唐不言垂眸。


    “杨家孩子多得跟养猪一样,也就萌萌一个出息的,不过萌萌娘是良家小妾,主母又格外严苛,这些年都是小心过日子的。”沐钰儿趴在他面前,认真解释着,“这些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去。”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她。


    “是他自己主动找我的。”


    沐钰儿吃惊。


    “我之前本打算让瑾微去找刑部尚书,但没找到人,瑾微走时碰到杨言非,瑾微虽并未明说,但他自己听出来了,然后就签了单子。”他看着沐钰儿解释着。


    沐钰儿蹙眉:“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事情闹大,阁单会送到凤台。”唐不言无辜说道。


    到了凤台,势必要到唐稷手中。


    到了唐稷手中……


    “朝中有人,还真的挺方便。”沐钰儿喃喃说道,随后松了一口气。


    唐不言眉眼低垂,捏着手指,淡淡说道:“司直和杨员外郎关系不错?”


    沐钰儿坐会凳子上,随口说道:“还想吧,一起长大的。”


    “原来是青梅竹马。”唐不言随意说道。


    沐钰儿歪头:“小时候我们经常打架的,这样算得上青梅竹马吗?”


    唐不言抬眸看她,淡淡说道:“许是有些困难。”


    “哦。”沐钰儿皱了皱鼻子,“张叔说我们俩叫欢喜冤家。”


    唐不言捏手骨的手指一顿。


    “司直乱用成语的毛病原来是家风渊源。”他说。


    沐钰儿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张叔最不喜欢读书了,往日里我读书他都是避着走的。”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说回正事吧。”


    沐钰儿连忙把脸上吊儿郎当之色收了回去。


    “此人常年游走郑州、汴水和洛阳三地,还算是有些人脉。”唐不言说,“与我们在郑州所做之事有益,而且我看过他的案卷,确实有些奇怪。”


    他对昆仑奴说道:“让他说话。”


    李家大郎嘴里的布一被扯开就开始鬼哭狼嚎。


    “贵人救命啊,贵人……呜呜呜。”


    昆仑奴蹙眉,捏着他的嘴巴,认真说道:“小声点。”


    李家大郎的嘴巴被人捏成漏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欲哭无泪地点点头。


    昆仑奴这才满意地松开手。


    沐钰儿看着李家大郎嘴角一圈红色,立刻笑了起来。


    “小人名叫李生,家中独子,乃是河南道亳州人,亳州乃是大周草药之地,想来贵人们也略有耳闻,小人自小耳融目染,长大了便也做起草药生意,做的是收取亳州的草药再通过水运送到洛阳,小人家在亳州还算有些威望,在亳州收草药物美价廉,之后再贩卖到洛阳,赚取那差价。”


    李生眼角一瞟两位贵人,却见两位贵人并无异色,显然早已了解过,心中顿时一个激灵。


    “这些年小人一直是做这些生意的,半点坏心也没有的,小人的草药虽算不上优秀,但绝对算不上差,价格也给的中规中矩。”他连忙为自己辩解着。


    “生意也都是做老客的生意,所以也算攒下一点钱银,在洛阳也有了房产,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内贼啊,也没有和那伙水贼有联系啊,贵人明鉴啊。”


    沐钰儿撑着下巴,笑眯眯说道:“能在洛阳买房,那可不是一点哦。”


    李生眼波微动。


    “你一直靠租房过日子,可两年前突然暴富,买了三座院子,一个一进院子,两个二进院子,你甚至花了大钱把其中一个一进院子和二进院子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唐不言咳嗽一声,声音沙哑,可眸光却依旧锐利。


    “洛阳隔河就有太行山王屋登山,北面又有邙山,加上西端有伊、洛、河、济四水交汇,草药业本就繁茂,自前朝开凿运河后,交通便利,大周四大草药都城的草药络绎不绝送入洛阳,城内的草药价格一直不高,但是甘草一物而言,便是你在亳州用一文钱的价格迈入,到洛阳也只能用三文钱的价格卖出,也不过一两多赚了两文。”


    唐不言的声音格外冷静,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便是外行人都能听明白。


    李生听得满头大汗,眼珠子不安分地转动着。


    “你主要做的是寻常草药,价格便更上不去了,你名下并无自行载货的大船,每次都是搭乘别人的船只,亳州到洛阳不算近,按斛算,一斛十文钱,如今来往商船都是千斛,想来你应该是不能全包。”


    沐钰儿吃惊。


    唐不言说的如此头头是道,显然是深刻研究过的,只是这些日子他已经忙到连睡觉都没时间,又从哪里扒拉出时间了解这些。


    “你每次最多两斛,也就是两百五十斤不到,草药不吃重,这样在洛阳草药商贩重算得上翘楚了。”唐不言夸道。


    张生额头的冷汗滴到眼睛里,疼得他眼睛立刻泛出红色,可他却是动也不敢动,一阵阵的恐惧自脚底传了上来。


    “所以,您一年净赚三百两都是生意兴隆,关公显灵了。”唐不言淡淡说道。


    李生一听,脸色比唐不言还青白。


    “洛阳修业坊大盘街两年前的一个二进院子多少钱来着?”唐不言见状,饶有兴致地问沐钰儿。


    沐钰儿自搬到洛阳就开始馋房子,日日盯着房价,一听这话,脑海中立马浮现出价格:“至少两千五。”


    “那两年前这位李商人要花多少钱买两个二进院子和一个一进院子?”唐不言慢条斯理又问道。


    “至少六千两!”沐钰儿眼睛一亮。


    “这位李生如今还未到四十,便是从十三岁开始做生意,那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在洛阳修业坊大盘街买下这样的家底。”


    沐钰儿立刻认真掐算着:“不吃不喝都要二十年,可他有妻有子,甚至还有一个认识很久的管家,每年租房子日常嚼用便算只需要一百两,那就需要三十年,嗯,你从十岁就开始做生意了?”


    不等李生自己说话,唐不言为他解释着。


    “这位李生原先在亳州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在二十岁,得天庇护这才娶了一个悍妻,妻子未出嫁时便是家中的顶梁柱,嫁人后直接用棍棒把人打上正道,公婆见状大喜,便出了第一笔钱,让这位李生开始做起了草药生意。”


    李生不曾想这些陈年旧事都被人翻出来,嘴角抽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生意只能说一般,但幸好家中有些人脉,才能不冷不淡做下去,加上此人改不了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每年家中还有一百两剩余都是妻子的功劳。”唐不言的声音格外冷淡,却又听得李生满心羞愧,再也抬不起头来。


    “你这一夜暴富……”唐不言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倒是有趣。”


    沐钰儿掰着手指:“偷摸拐骗,总逃不过这些,毕竟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情。”


    “你是打算跟我们说,因为汴水两年前草药难以进来,所以你的价格提高了,还是打算与我们说,你有一日行船自河心,有洛神捧着钱银非要塞给你。”唐不言笑问道,“又或者,那些人怎么与你说的,被抓之后直说不知情,也不知为何放过你,可能是因为你李生美若天仙,自带神光庇护,刀枪不入。”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出来。


    没想到唐不言还挺有写话本的潜质,胡说八道得头头是道。


    李生直接瘫软到在地上,整个人抖索起来。


    唐不言脸上的淡淡的笑意瞬间敛下,声音冰冷:“还不老实交代。”


    昆仑奴立刻把人提溜起来,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威胁道:“还不说。”


    昆仑奴本就身高近八尺,整个人魁梧好似一堵墙,眉眼粗黑,脸颊黝黑,一旦拉下脸来,比庙中的罗刹还可怕。


    李生在他手里跟个拔毛的鹌鹑一样。


    “贵人贵人明鉴啊。”他泪流满面说道,“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小人掏光了家底,花了三千两银子这才买了这张平安通行证啊。”


    “你仔细说说到底是什么回事。”沐钰儿掏出笔和纸,笑眯眯说道,“要是说假话了,这位昆仑奴可是真的会吃人哦。”


    昆仑奴配合地龇了龇牙,露出雪白的牙齿,瞧着格外阴森。


    李生打了一个抖索,再也不敢隐瞒。


    “这是说起来还要从两年前的一个夏日说起……”


    ——“我们观察你们许久了。”


    灯火通明的夹板上,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贼人。


    十二个被人五花大绑的商人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看着外面手举钢刀的盗匪。


    盗匪背后高高竖起的湛蓝色旗帜上,一条威风凛凛的蛟龙随风而动。


    ——是蛟龙帮。


    常年水上打劫的水匪。


    李生整个人缩在前面一个商人背后,心跳极快。


    这些人原本一直在西南水域横行,去年开始也不知怎么就来汴水了,但还好不会杀人越货,只是要钱要的贼狠,被他抓到的人几乎都要倾家荡产。


    “你若是要钱,可以去信给我的家人,他们会给你筹钱的。”有一个商人壮着胆子说道。


    不少人跟着附和着。


    蛟龙帮的为首那人脸上长满络腮胡子,半张脸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双精亮的眼睛,凶狠煞气,不似好人。


    “这次不要钱。”他说,“这次是我打算和你们做生意的。”


    “做什么生意?”有人警惕问道。


    “就草药生意。”匪首笑说着,手中的宽刀被随意靠在椅子上,“你们同意吗?”


    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就是以后你们做生意,我手下的人不仅不拦着,甚至还会保驾护航。”匪首笑起来,可被烛火一照却显得越发阴森。


    “这么好?那您想要什么?”挡在李生前面的商人问道。


    “想要你们这十二人的货物加起来送到洛阳买,然后每人给我五百两银子,若是还有剩下的,我大发慈悲,都给你们自己。”匪首指了指如今被栓在匪船边上的商船,和颜悦色说道。


    众人惊骇。


    “这,这可能。”有人慌张说道,“我们的草药都是寻常药草,非暴利,我们也非大户,一年到头规规矩矩下来也不超过两百两银子。”


    “对,这里加起来不过三斛,不超过八百斤,怎么能买到五百两呢。”有人提出质疑。


    匪首不耐烦啧了一声,目光阴狠地扫过众人:“愚蠢,都是蠢货。”


    众人被吓得不敢说话。


    “你就不会提高价格吗?”匪首握着手中的宽刀,不耐说道,“本来一文的东西,你买一两,三文的买三两,价格上去了,你们的钱不就来了。”


    李生心中微动。


    “可这样没人会买啊。”李生前面的人开口说道,“我们的货物更卖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却都是点头赞同。


    匪首笑,脸色狰狞:“这还不简单,若是往后能去洛阳的只有你们几个呢?”


    “什么?”李生隐约猜出这人的意思,心中惊骇。


    他一出声,那匪首就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吓得立马躲了起来,不敢再说话。


    “想来你们也想明白了。”匪首目光一个个扫过众人,“这样的话,别说一趟五百两,再往后你们就交给我一次一万两,剩下的钱你们便都自己分了吧。”


    “那这样百姓不就买不起药了?”李生前面那人不悦说道,“如此行事,实在有些霸道。”


    匪首脸上笑意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人。


    “你不想干?”


    那人抿唇,不敢说话,脸上却又是明显的不赞同。


    匪首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面前之人:“也罢,某从不强求人。”


    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未完全放下,便觉得头顶一阵寒光扫过,最后一道滚烫的鲜血猝不及防喷了李生一脸。


    李生还未回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之人的头颅被挑飞,最后直接落入滔滔江水中,而尸体猝不及防倒在他怀中。


    鲜血劈头盖脸蒙了他一脸,滚烫腥气。


    “啊啊啊啊啊。”他终于奔溃大叫,连滚带爬爬到另外一处。


    尸体骤然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所以只好送你上路了。”匪首遗憾大笑着,阴鹜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还有谁有意见,洒家送你们一道上路。”


    众人惊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生意买卖,诚信最重要,诸位签字画押吧,再交上三千两的银子,今后便是富贵与共的兄弟了。”匪首大笑着,手中的钢刀还滴着血,在夹板上一道道狰狞地朝着四处流去。


    “我,我真的迫不得已啊。”李生哭丧着脸,“我们但凡有一点意见,那贼人便是提刀杀人,也不是没人悄悄去洛阳告状,可状子没递上去,人就惨死家中了,还被人倒吊放血,非要我们一个个观摩过去,我们原本十一个人,到现在只剩下八个了,全都死了。”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你一趟下来大概能赚多少钱?”沐钰儿问。


    李生犹豫。


    昆仑奴立刻虎目圆睁,沙包大的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说我说。”李生抱头,“那个船老大给我一艘小船,每次大概能两千斤的载重,一如洛阳就被一个身高六尺,中等身形的人带走,然后进去黑市拍卖,大概,大概能三十万两。”李生含含糊糊说道。


    沐钰儿大惊。


    “你们如何分成?”唐不言淡淡问道。


    李生苦着脸,愤愤说道:“哪敢提分成啊,他们把大头拿走,剩下的碎银才是我的。”


    “三十万两下的碎银可不少。”沐钰儿木着脸讥讽道。


    李生顿时缩头缩颈,装死不说话。


    “他们是怎么选中你的?”唐不言问。


    李生摇头。


    “你们一路上是如何平安过汴水的。”唐不言继续问道。


    “只要在船头挂上蛟龙旗,从亳州到郑州便会一路平安,然后把棋子摘下,就能平安到洛阳了。”


    沐钰儿皱眉:“汴水段你们就没看到郑州盐铁装运使辖下的水兵。”


    李生点头:“看到过,第一次遇到了还格外害怕,偷偷摸摸把旗子降下来,可后来发现他们就算看了也都当没看见,好似看不见我们一般,我觉得大概是蛟龙帮大概和他们打好交代了。”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扭头去看唐不言。


    “那我们这次不是送羊入虎口。”


    怪不得剿匪一次也没成功,怪不得这事瞒了这么久,若是真的连郑州盐铁装运使都和他们沆瀣一气,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唐不言面色平静,显然早有心理准备。


    “那你又是为何被抓的?”他对沐钰儿安抚点点头,又问道。


    李生苦着脸:“我觉得他们大概是不需要我们了,把我们当替罪羊了,那次我们跟寻常一样,挂着蛟龙旗在汴水航行,谁知走到一半就被水军团团围住,还说我们是内贼,哄抬草药价格,罪该当猪。”


    “我当时便觉得不妙,其实好几天前我就感觉有些问题了。”李生颓废说道,“上一次运输草药时,那匪首就莫名其妙叫我把这些年的账本都交给他看看,看着看着,竟直接全都搬走了,说怕我们另有主意,要去核对。”


    李生苦笑:“我们的人一路上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干活,哪有做手脚的可能,我当时越想越奇怪,所以最后一次出船时,我便和夫人约定,若是我三日后没有回来,一定是出事了。”


    沐钰儿扬眉:“你夫人确实有些本事,求到公主门下了。”


    “是,我夫人是极好的。”他抹着眼泪说道。


    “他们怎么没有当场杀你?”沐钰儿不解问道。


    “我是第一个被抓的,他们关了我五日,五日时间里,剩下为他们做事的七人也先后被抓了。”


    李生丧气:“我当时胸口一直藏着我家的传家玉佩,为求晚死,便贿赂给那个看押我们的人,而且匪首似乎在确认我们到底有没有藏私,把我们一个个都带去询问了,又拖了几日,我命大,前面的人问完便都杀了,我是最后一个……”


    他打了一个寒颤。


    “那日,那日他觉得没有任何遗落了,正打算杀我……”


    ——“且慢,此人不能杀了。”门口,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李生慌张中往后看去,便震惊地瞪大眼睛。


    来人身形高挑,面容斯文,一笑起来眼尾便有一道道皱纹,看着有些和蔼。


    “认出我了?”他信步走来,站在李生面前,“你的夫人好本事啊。”


    李生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指,指挥使。”他惊惧喊道。


    来人竟然是郑州盐铁装运使的指挥使宋林森。


    “看来我这张脸还是有些面子的。”宋林森看着人,和颜悦色笑起来,温和极了,“听说你之前一直嫌弃你夫人大字不认一个,配不上你。”


    他蹲下来,慢条斯理给人解开带子。


    “但依我看啊。”他的动作温柔极了,“是你配不上你夫人,你夫人好生本事,知道找千秋公主来救你这个,废物。”


    李生一边惊惧他的靠近,一边却又因为自己可能要得救而激动起来。


    “高兴。”宋林森一眼就看穿李生眼底的喜悦,“是该高兴的,平白捡回一条命。”


    匪首提着刀站在他面前:“杀了他,就说公主懿旨来晚了又不会如何?”


    “那你可太小瞧我们这位公主了,肖像其母,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宋林森笑着摇了摇头,“人前脚一死,我们后脚也得跟着完蛋。”


    匪首粗黑的眉不耐烦皱起:“那怎么办?那走到半路我们再动手?”


    “那也太明显了。”宋林森笑,“不慌,人给她就给她了。”


    匪首不悦:“这人知道不少东西。”


    宋林森和和气气地看着李生:“那你会说吗?”


    那声音格外温和,眸光却格外阴森,就像一条幽深盯着人的毒蛇,冰冷无情,不带一丝感情。


    李生吓得大脑一片空白,随后只觉得下.身凉了一片。


    “你若是说一个字,不仅你要死,你的家人也要死,洛阳的,亳州的,都得死。”宋林森笑了起来,“这些年也你犯了不少事情,咬死不说是最好的,以后被放了,我也放你一条生路,但你便是说了,天涯海角,你都躲不过去。”


    “你前面的例子太多了。”


    李生满脑子都是宋林森无害的笑。


    “我们原先有十一人,后来死了只剩下七.八人,其中有一个扬州的商人名叫陆星,都已经告状告到北阙了,人却被北阙的人杀了。”


    “北阙!”沐钰儿噌的一下站起来。


    “陆星!”唐不言扬了扬眉。


    “放.屁,我们北阙根本就没杀过这号人。”沐钰儿冷着脸说道,“也没收到这封东西。”


    “你说的陆星何时死的?”唐不言问。


    “就去年啊。”李生慌张地看向沐钰儿。


    “别急。”唐不言伸手,把人拉着坐下,“陆星你不记得了?”


    沐钰儿蹙眉,随后说道:“好耳熟的名字。”


    “带梁坚上洛阳的扬州商人。”唐不言说,“我们的人查过,扬州却有这号人是做药材生意的,但去年已经死了。”


    沐钰儿狠狠揉了揉额头:“等会,怎么又和梁坚扯上关系了,不,不对,那个日本浪人救了梁菲,梁菲说有个贵人,那个贵人和这个冒牌货背后的陆星同一个人吧,他们不会都是……”


    沐钰儿倏地闭嘴。


    “上次的案件背后就还有一个人没抓出来,现在刚好一网打尽。”她忍下心中的暴躁,可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那个谁,来找过北阙,你怎么知道的?”


    李生喃喃说道:“我和他关系不错,他自己和我说的,说他遇上一个很厉害的男子,那人说自己叫北阙的司长叫张柏刀,可以为他查明这件事情,结果第二天晚上,他就被人放血吊死在家中了。”


    他撇嘴:“谁知道是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啊,你踢我做什么……”


    沐钰儿冷着脸,厉声呵斥道:“嘴巴放干净一点。”


    唐不言连忙伸手握紧她的手腕:“别冲动。”


    沐钰儿嘴角紧紧抿起。


    “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强忍着愤怒说道,“他人很好的,北阙这么多孤儿,张一王新都是他养大的,他不是这种的人。”


    唐不言颔首,仰头看着她,一双眼睛似流月碎光,温和说道:“你现在这么生气,也查不出缘由,等他把事情说清楚才最重要。”


    “我是信你的。”


    他认真说道。


    沐钰儿一怔,最后移开视线,坐了回去。


    唐不言松开手:“你怎么知道是张柏刀杀的?”


    李生已经知道沐钰儿的身份,一脸犹豫。


    一侧昆仑奴一拳头锤在他肩膀上。


    李生顿时塌了半年肩膀,疼的龇牙咧嘴。


    “你若是不说真话,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唐不言威胁道。


    “是,是那个匪首说的,他还把陆星的尸体挖出来,非要我们一个个看过去,说现在洛阳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交给北阙的张柏刀也没用,因为他也是我们的人,就是他把人供出来的。”


    唐不言眼角一动,立马伸手把人按下。


    沐钰儿呼吸加重。


    “他还说了什么?”唐不言能清晰的感觉到手掌下的拳头因为愤怒而紧绷。


    “没,没了。”李生看着沐钰儿好似要冒火的目光,瑟缩说道。


    “你仔细想想。”唐不言冷着脸说道。


    李生盯着头顶冒火的视线,皱着脸,仔细想着,后来可怜说道:“真的没有了,我就听过两次这个名字,一次是陆星自己和我说的,一次是匪首和我说的。”


    唐不言闻言,挥了挥手:“带他下去,全程看着。”


    昆仑奴重重点头,把帕子重新牢牢塞回去,然后像拎东西一般把人拎走了。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两人。


    唐不言为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


    “你若是生气失去理智,那便是任由污名落在你师傅身上。”唐不言温和说道。


    沐钰儿盯着那盏温茶。


    “我师父是看到一个江洋大盗在屠村时,出手相助,后来误入圈套,被人围攻,没有得到救援才……”沐钰儿低声说道,“后来我和张一王新花了五天五夜,才在一处荒山中把那几人抓到。”


    “我师父……”她抬眸看唐不言,琉璃色的眼珠似有水汽闪过,“不是这样的人。”


    “嗯。”唐不言犹豫一会儿,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那更要查清楚了。”


    沐钰儿垂眸。


    “若是我们能抓到那个匪首,便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他胡说。”唐不言安抚着。


    沐钰儿咬牙:“我非要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


    “匪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日本浪人。”唐不言岔开话题,“到时候你可以亲自去把人抓到。”


    “还有一天才能到郑州,你先去休息吧。”沐钰儿收拾好心情,想起瑾微临走前的叮嘱,开始把人往床上赶,“你休息好了,才能想办法把人抓起来。”


    唐不言颔首:“那你也去休息了。”


    沐钰儿摇头:“我就在这里休息。”


    唐不言抬眸看他。


    “我怕有危险。”沐钰儿蹙眉,“这船虽然是认识的人,但我总有点不安心,你先去休息,我得守着你。”


    唐不言看着她认真的模样,耳朵不由微微泛红。


    “你的房间就在隔壁,赶得及。”唐不言垂眸说道。


    沐钰儿抱臂,开始把几个椅子凳子拼起来:“太麻烦了,就休息一晚上,而且你这间屋子靠边,要是真的有问题,来不及。”


    唐不言看着她大大咧咧地掏出长刀,最后合衣躺下。


    “你怎么还站着啊,去休息啊,都两天没合眼了。”沐钰儿睁开一只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不动弹的人,不解问道。


    唐不言无奈,揉了揉额头。


    “你……你是女子。”


    “我知道,我还没被气到男女分不清。”沐钰儿不耐烦说道,“我们以前都是这么出案子的,你别怕,我保护你。”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大船安静得行驶在大江上,就像一片树叶落在水中,引不起一点波澜。


    一道漆黑的人影倒映在窗前。


    沐钰儿在夜色中倏地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


    一斛,一百二十斤


    还差一张半


    50  ? 银老案 ◇


    ◎寨门◎


    那人的刀刚刚挑破窗纸, 塞入窗隙中,刀尖就突然推不动了。


    他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听到一个笑眯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晚上不睡觉啊, 你们这些当杀手的还蛮辛苦的。”


    那人还未回神,就被人一抽一拉,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人直接拽了进来, 随后重重摔在地上。


    “让我看看今天晚上的夜宵长什么样子。”


    一只脚顺势踩在他的胸膛上。


    杀手被迫仰头看着面前形容娇俏的少女, 浅绯色的裙子如花般散开,鬓间的珍珠串子衬得眉眼越发明亮。


    此人明明眉眼含笑,却看他浑身战栗, 头顶发凉。


    一只小手麻利地扯掉他的黑布,利索揍了他右脸颊一拳, 顺手捏开他的嘴,然后又快速地拔了他一颗牙。


    “毒牙。”沐钰儿用黑布一裹一扔, 笑眯眯说道。


    一连串的动作快到令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嘴角的血留到脖颈处, 冻得杀手一个激灵, 杀手这才知道挣扎起来。


    奈何面前这个小女郎瞧着娇娇小小,力气却大到离谱, 踩在胸口的脚, 就像巨石一般, 压得他只能划动四肢,却一点也动弹不了,宛若划水的乌龟。


    “哦吼, 还挺有活力, 瞧着也挺年轻, 给你清蒸了吧。”沐钰儿扭头看着慢慢吞吞走来的唐不言,“怎么样,吃不吃?人肉大补。”


    一副完全吃过了,很是怀念的模样。


    杀手挣扎的动作一顿,嘴角一直吐的血沫都停了停,惊恐地看着面前之人。


    唐不言无奈看着沐钰儿张牙舞爪,故意吓唬人的嘚瑟样子。


    “是谁让你来的。”他斯斯文文问道。


    “要杀就杀……啊……”


    沐钰儿的脚微微用力,垂首,看着面前吃疼的人,和颜悦色说道:“我不爱听这句话,还有什么‘我不会背叛主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收钱办事的’,‘要杀要剐都随意’等等没信息的话,我都不爱听,你换句话说。”


    她龇了龇牙,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不然我就把你的肠子从嘴里踩、出、来。”


    要不是她的话实在太惊悚,这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堪称娇俏。


    杀手被她不着调的动作吓蒙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快说。”沐钰儿不耐烦地用力踩了踩。


    杀手嘴巴张了张,却只是吐出一嘴血沫,开始装死。


    沐钰儿也不气,抬了抬下巴:“把我包裹里的长刀拿来。”


    唐不言便去一侧把裹着黑布的长刀拎了过来。


    沐钰儿笑说着:“都说鱼鲙对厨子的刀工有很高的要求,要求切出来的鱼片要薄如丝缕,透明可见,最好是能吹起来的。少卿,你家的厨师是不是这样啊。”


    唐不言点头:“阿耶喜欢吃鲈鱼鲙,家中专备一个刀工了得的厨子,手快刀利,顺着纹理,一点血迹也沾不上,”


    “我听说去岁唐夫人办宴,最后压轴的是一道鲸鱼鲙,鲸鱼足有十尺长,两人宽,那位大厨只取了鱼腹便足够那十来桌的客人食用了。”


    “鱼腹肉质鲜美,入口甘甜,配上芥酱,再调和水葵、盐和豉絮,最后撒上一点橘皮,去腥提味,却是别有滋味,与一般鱼肉略有不同。”


    沐钰儿眨巴眼,扭头认真看他。


    “真的这么好吃?”


    唐不言见她一双眼睛滚圆明亮,光泽闪动,显然是小猫儿嘴馋模样,嘴角微微抿起,笑说道:“还算不错。”


    沐钰儿歪头感慨道:“能得你小雪人一声不错,那看来是真的好吃了。”


    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唐不言见她舔了舔嘴巴,不由笑问道:“想吃?”


    “嗯!”沐钰儿应得格外大声。


    “下次带你去吃。”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眼睛越发亮了,重重点头,随后低头,混世魔王一般盯着那个杀手:“既然少卿请我吃鲸鱼鲙,那我今日请少卿人肉鲙。”


    杀手眼睛都瞪大眼了。


    ——之前不是还在说鲸鱼鲙吗?怎么就要片我了?


    “自来就有‘饮御诸友,炰鳖脍鲤’的诗句,巧的是汴水一带鲤鱼丰富,说不好这是一条不请自来的鲤鱼精。”唐不言饶有兴致地咬文嚼字,神色冷淡,声音平静,丝毫看不出要把人活剐了的凶狠。


    杀手面露惊恐之色。


    因为面前的女阎王已经把长刀□□了。


    刀锋锐利,嶙峋胜雪。


    杀手只觉得那金刀在瞳仁中倏地逼近,还有女阎罗笑眯眯的目光,随后刀光交错,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头脑空白,再回神时,便觉得上身一亮。


    “都说鱼肚子好吃,人肚子是不是也好吃啊。”沐钰儿笑眯眯问道。


    唐不言束手,站在身后,配合说道:“应该如此,肚上三寸,乃是人体保护体内器官的重要部位,按道理是脂肪最肥厚的地方,鱼肚肥美,人肚也该如此吧。”


    “原来如此,那我现在就来一片给少卿看看,我这人别的不行,就这刀学了十八年,想来和你家的那位厨子一样厉害,保证一点血也不给流下来,污染这肉。”


    沐钰儿手中的刀缓缓自胸口划下。


    细微的疼痛随着刀锋的下落清晰地传到杀手大脑中。


    死亡面前,杀手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刀尖直直垂落在肚脐眼三寸位置。


    杀手被人踩着腰跨动弹不了,却能用余光看到那刀停着的位置,冰冷的触感把那点疼痛加倍得放大。


    “瞧着肚皮也挺细皮嫩肉的,瞧瞧,是不是要流血了……”


    沐钰儿笑盈盈的声音在屋内慢条斯理响起,


    杀手只觉得肚皮巨疼,那长长的漆黑刀尖好似在肚子里翻滚一样,冰冷的刀尖完全不会被人焐热,只是随着她的用力一点点陷进去,而鲜血而一点点顺着皮肉流了出来,在皮肉上一点点滑落。


    有些痒。


    但更多的疼。


    杀手吓得脸色苍白,嘴皮子都在哆嗦:“说,说,我说。”


    沐钰儿扭头,对着唐不言得意地扬了扬眉。


    唐不言看着她就差翘尾巴表示嘚瑟了。


    “现在说可不一定来得及。”沐钰儿故意大声叹气,“都片开一点了,少卿瞧瞧,是不是翘起来了。”


    唐不言只是跟着淡淡地嗯了一声。


    “说说说,我真的说。”杀手一听,越发觉得肚子疼的不行,唯恐自己真的要被人片了,吓得声音都拔高了。


    “闭嘴。”沐钰儿用力踩住他的胯部。


    杀手只好恐惧地闭上嘴,心中对这位混世阎罗王心生畏惧。


    “说吧,谁让你来的?让你来做什么?怎么上来的?有没有同行的鲤鱼精?”沐钰儿手中的刀在他的肚皮上转了一圈。


    杀手吓得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我说我说。”


    “要是被我发现你撒谎了……”沐钰儿弯腰,脸上不在带笑,琉璃的圆瞳就像一只大猫,冰冷无情,“我就让你知道剐刑到底是什么,让你生不如死。”


    杀气澎湃,如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潮水,只在片刻就完完全全充斥着他的身体。


    杀手身体想要惊惧颤抖,可大脑却只剩下一片空白,脑海中只剩下那双完全没有感情的眼睛。


    目空一切,浑然无情,残忍弑杀。


    “说吧。”沐钰儿站直身子,慢吞吞说道,就像慵懒的大猫暂且收起了巨大的爪子。


    “我是蛟龙帮的人。”他声音发虚,奄奄一息说道,“是大当家叫我来杀一个叫唐不言的人。”


    “就杀他一人?”沐钰儿挑眉,不悦说道,“怎么,我不配吗!”


    “大当家就说唐不言是独自一人乔装上岸的,只带了一个妾侍……嗷呜……”杀手也不知那句话得罪这位女煞神了,只觉得腰跨都要被这一下踩断了,脸都疼白了。


    “带了什么……”沐钰儿木着脸,冷冰冰反问道。


    杀手被踩懵了,喃喃说道:“妾,妾……嗷……”


    沐钰儿出奇愤怒,没名没姓也就算了,怎么还往下掉了一个档次。


    “唐家不纳妾。”唐不言见状,淡淡解释道。


    沐钰儿惊讶扭头。


    “四十无后才可纳妾。”唐不言看着她,蹙眉说道,“男女皆是如此。”


    沐钰儿歪头。


    “你们高门大户不是孩子越多越好吗?”


    唐不言笑:“多子多福确实算好事,却不是只有这是好事,唐家自来就是靠自己的,孩子是寄托,却也不是全部。”


    沐钰儿新奇地眨巴眼:“你们唐家真有趣。”


    唐不言只是站在桌边,看着她笑。


    他笑起来实在好看,眉眼间的那点朦胧雾气被摇晃的烛火一照,盈盈水色,春日料峭。


    沐钰儿一股子的气都烟消云散了,摸了摸耳朵,讪讪移开视线。


    “那个,我还说吗……”杀手心虚问道。


    “继续啊,让你停了吗。”沐钰儿低头,凶神恶煞说道。


    杀手含泪咽下这个哑巴亏。


    “因为消息来的匆忙,只有我和张三坐小船先来一步,张三在下面看船,我独自一人上来的。”


    “谁给你们传的消息?”唐不言问。


    “我也不知道,只看到大当家收到一个信鸽,之后就把我们兄弟两叫来了,说你们是来杀我们的,叫我们先下手为强。”


    “真的?”沐钰儿唱黑脸逼问道,“是双章还是宋林森?”


    杀手眼珠子不自在动了动。


    “拿茶杯来,我要开始割肉了。”沐钰儿冷着脸说道。


    “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但但,之前确实听说过这两人……”杀手连忙说道,“这两位贵人与我们来过信。”


    “你说有过来信?”沐钰儿问道。


    “有。”杀手确信说道,随后甚至主动说道,“但信件都是大当家自己保管的,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放在哪里。”


    沐钰儿忍笑,最后板着脸说道:“你倒是识趣。”


    “现在全都知道我要来了?”唐不言坐在圆凳上,咳嗽几声后问道。


    “应该吧,反正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宋指挥使应该也知道了。”


    沐钰儿嫌弃说道:“你们和宋林森很熟,这些年是不是他一直在保护你们,这才让你们这般肆无忌惮。”


    杀手为难地看着她,态度不言而喻。


    “狼狈为奸,鱼肉百姓。”沐钰儿冷笑。


    “若是有人来郑州暗访此事,你们会如何?”唐不言问。


    杀手老实交代:“若是能拉拢就花钱,若是不行就让他意外入水。”


    沐钰儿惊讶:“朝廷命官都杀,好大的胆子。”


    杀手虽不说话,但眼底还是带着得意的。


    “可以了。”唐不沉吟衣片刻,颔首说道。


    “你现在就把你的同伴骗上来。”沐钰儿松开脚,淡定说道。


    杀手活像见鬼一般瞪着她。


    沐钰儿熟练地掏出一颗药丸,给他粗暴塞进去:“喏,毒药,是不是很苦很涩,入口就化了啊,唐家秘密毒药,谁也解不出来,不信你问问我们唐少卿。”


    那药丸还不等杀手吐出来就直接在嘴里融化了,最后直接苦麻了他的舌头,闻言顿时惊悚地看向唐不言。


    唐不言低眉顺眼,坐在一侧,神色波澜不惊,被一侧的烛火这般一照,形象瞬间高深莫测,杀人如麻起来。


    ——到底是哪来的雌雄双煞。


    杀手闭上眼,心如死灰想着。


    “快去,把人骗上来让我玩一会儿。”沐钰儿大大咧咧收了刀,丝毫不怕他反扑的镇定模样,“等会我就多给你一颗解药,你就能比你同伴多活半日了。”


    杀手踉踉跄跄离去。


    “真不怕他跑了?”唐不言不解。


    沐钰儿吊儿郎当坐在一侧:“走就走了呗,就是打听一下情况,免得到时候去郑州了两眼一抹黑。”


    唐不言微歪头看她:“哪来的毒药。”


    沐钰儿咧嘴一笑,顺手抹了一把窗沿上的灰和不知名的脏团,然后沾了点水搓成一个小黑团。


    “喏,乌漆墨黑毒药丸。”她得意地递给唐不言看。


    唐不言嫌弃,目光落在她的小黑手上面。


    “脏,去洗手。”


    沐钰儿顺手把丸子放在桌子上,唐不言直接起身离开。


    “你怎么这样。”沐钰儿一边洗着手,一边不高兴说道,“还不是为了保护你!”


    唐不言看着干净的水瞬间被染黑,眉尖一耸。


    “没有帕子。”沐钰儿嘟囔着,话音刚落,一条雪白的帕子便落在自己面前。


    “少卿好多帕子啊。”沐钰儿接了过来,胡乱擦了一下,然后塞进自己的袖子里,“我这里还有好多,过几天我洗干净还给少卿。”


    唐不言盯着她雪白的耳垂,嘴角微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两人说话间,窗户间便传来动静,沐钰儿嘴上说着轻松,但还是在一瞬间绷直腰肢,把唐不言推到帷幔后站着,自己站在他面前。


    很快窗户又被熟悉的动作挑开了。


    “不就是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吗?还要我出面,怂死了,捅不死吗?”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就,你看了就知道了。”杀手一言难尽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里面那个女阎罗王,大当家来了估计都搞不定。


    他垂头丧气跟了进来,忍不住说道:“兄弟别怪我。”


    “你嘀嘀咕咕说啥呢,人呢。”张三看着空位一人的屋子,傻眼问道。


    “在这呢。”沐钰儿笑眯眯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那把长刀架在他的脖颈上。


    动作太快,谁也没反应过来。


    “你,你是谁?”张三大惊,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妈.的,李四你阴我。”


    李四跟在身后,垂头丧气:“大当家没说这个小妾这么厉……嗷……”


    刀柄直接锤了一下他肚子,疼得他眼前一黑,腹中剧痛,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别说我不爱听的。”沐钰儿木着脸说道。


    这一下,直接把两人都怔住了,动作这么快的人,力道举重若轻,一看便是好手。


    沐钰儿手脚麻利地给人喂了乌漆墨黑毒药丸:“行了,毒药都吃了吧,味道还行吧,之后老老实实做事情,我到时候就给你们解药。”


    李四大惊:“不是说先给我吃一颗解药的嘛?”


    “什么,混蛋,你拿我换解药。”张三大怒。


    刚才忘记做解药的沐钰儿握刀的手一顿,暗暗吸了一口气。


    ——完了,要露馅了。


    “给他们一人一颗吧。”一个瓷白瓶子递到沐钰儿面前,“之后每日给一颗。”


    沐钰儿抬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一脸镇定,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一般。


    “船上有我的人,这两个人先给他们看管,少卿看行不行。”沐钰儿给人分好解药,问道。


    唐不言颔首。


    沐钰儿拉了拉一侧的绳铃,没多久,大门就被人敲响。


    “司直。”一个身形矮小,模样普通的领头人行礼,他身后还跟着两人,“潜海龙让小的三人在郑州时为司直效力。”


    “你,你不是唐不言的小妾。”张三惊讶。


    门外三人明显也怔了一下。


    “你再给我胡说一句。”沐钰儿面无表情地竖起长刀。


    “胡说什么,这么凶悍,明显是夫人啊。”李四煞有其事说着,“当小妾还不给翻了天。”


    刀柄被手指捏出咯吱的声音。


    “这两个人暂时交给你们看管。”唐不言赶在沐钰儿杀.人前,指了指角落里焉头搭脑,尽踩雷的人说道,“带下去吧。”


    “是。”那三人也唯恐被傻子波及,连忙把人揪走了。


    屋内很快就陷入安静。


    沐钰儿沉默地坐回椅子上。


    唐不言大概也自觉避险,并未坐下,只是站在一侧。


    “你刚才给他们吃的是什么?”沐钰儿套好刀鞘,随口问道,打破沉默。


    “甘草丸。”唐不言咳嗽一声说道,“程大夫做起来润喉的。”


    沐钰儿吃惊:“你的药啊。”


    唐不言摇头:“算糖吧,不舒服的时候吃着玩的。”


    “哦,怪不得我闻着怪甜的。”沐钰儿嘟囔着,“行了,明天中午就能到郑州了,少卿你继续睡吧,我坐一会儿。”


    “不睡了,睡不着。”唐不言摇头。


    “那我们商量一下到时候去郑州如何行事。”沐钰儿也不困,随口说道,“郑州如今官匪一家,我们一过去十有八九就会被盯上,只能低调行事,但这样怎么混进匪穴呢,这两个杀手顶多就是带带路,为我们找书信,找账本不现实。”


    “所以我们要先拿下蛟龙帮。”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吃惊,随后认真分析着:“拿下匪首,我是没问题,可蛟龙帮人这么多,我是杀不过来的。”


    唐不言笑:“会给你人的。”


    沐钰儿不解地看着他。


    —— ——


    直到第二日中午下了船,沐钰儿才知道唐不言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下船就别人围了上来,最后上了一辆马车。


    车内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穿着深蓝色方领袍子的男子。


    男子哪怕坐着也能想象他到底有多高,眉宇隐隐有些眼熟的影子。


    沐钰儿忍不住又去打量唐不言,竟然发现这两人竟然真的有点像。


    他瞧着只比唐不言大几岁,可眉目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活泼。


    “小表弟!”他咧嘴一笑,目光忍不住落在沐钰儿身上,“我前些日子听说我们程家多了个远方小表妹,不会就是你吧。”


    沐钰儿吃惊,眼睛越发滚圆了。


    “好像一只小猫儿啊。”那人立刻眼睛都亮了,笑说着,“这么漂亮的小女郎做我的妹妹,我也是很开心的。”


    唐不言蹙眉:“表哥。”


    程捷立刻闭嘴,先人一步说话:“我知道啦,小表弟,不可对女子轻浮,不可对女子胡乱言语!我知道啦!两只耳朵都听到了!不要念了!”


    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


    沐钰儿还是第一次看唐不言吃瘪的模样。


    “小表弟比我还小,比我还老气。”程捷直接当着人面说人坏话,指指点点。


    “我听说太原程家有一支在许州襄城带水兵。”沐钰儿歪着头打量着面前之人,“您是吗?”


    程捷立刻骄傲地停止胸膛:“不巧,正是家父。”


    “好厉害啊。”沐钰儿夸道。


    “小舅舅还好吗?”唐不言问道。


    程捷点头,哀怨说道:“好的呢,前些天打我时,还身强力壮地抽断了两根藤条,昨夜收到姑父来信,马上就把我赶出家门,叫来接你了,生怕你在码头上吹一会儿冷风。”


    “唐阁老的信?”沐钰儿吃惊,“你们早有安排。”


    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嗯,郑州早已铁桶一块,我们再是暗访也毫无作用。”


    “那我们要怎么办?”沐钰儿不解。


    “打啊。”程捷得意说道,“给他们两拳头,我看那个宋林森不爽很久了,整天在我面前装长辈,看我这次不打得他喊爷爷。”


    沐钰儿更加吃惊,瞪大眼睛:“你们打算连夜闯入指挥使府,活捉宋林森啊。”


    “你不会害怕了吧!”程捷不悦说道。


    沐钰儿惊诧过后,便觉得有些刺激。


    “什么时候行动啊。”她激动地搓了搓手,“我要去换身衣服。”


    程捷迷茫地摇了摇头,扭头去看唐不言:“什么时候开始啊。”


    唐不言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小舅舅不会就派你来吧。”


    程捷点头,随即见他这般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立马噘嘴,不高兴说道:“怎么,我不好吗?全家我武功最高了,而且我可是昨夜夜宵都没吃就日夜兼程来找你玩了。”


    “我瞧着程郎君就很好。”沐钰儿笑嘻嘻说着风凉话。


    唐不言更加头疼了。


    “小舅舅让你来,你就得听我的。”他强调着。


    程捷点头,不甚聪明地说道:“阿耶和我说过了,说我要是坏了你的事,就把我的腿打断。”


    “这么凶啊。”沐钰儿捧哏。


    “可不是,”程捷立刻委屈说道,“我阿耶只对小表弟好了,全家都对小表弟最好了。”


    “那可不行。”沐钰儿说道。


    “闭嘴。”唐不言淡淡抬眸,打断两人无聊的对话。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笑嘻嘻的闭上嘴。


    马车很快就汇入人群中,郑州汇聚各大河流,人潮涌动,摊贩拥堵,马车慢慢悠悠走远,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人隔着人群打了几个眼色,随后各自散开了。


    “郎君,只剩下一条尾巴了。”驾车的车夫敏锐说道。


    “知道了,不管他。”程捷说道,“你瞧,宋林森上辈子大概是老鼠,就喜欢干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你们不会真的打算活着朝廷命官吧。”沐钰儿问道,“这不是打陛下脸吗?”


    “抓啊!”


    “不是!”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唐不言斜了程捷一眼。


    程捷立马用手指捏着嘴巴。


    “自然不能动宋林森,朝廷命官是陛下的事情,我们今日来郑州要先去踏青。”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和程捷齐齐歪头看他。


    唐不言莫名觉得自己被一猫一狗盯上了,手指微微有些痒。


    —— ——


    “指挥使,他们和程家那个小将军接头了。”


    指挥使府上,一个瘦小的人跪在地上,低声说道。


    宋林森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宽松衣袍,手中盘着三颗色泽油光的核桃,闭眼小憩。


    “就一个人来?”


    “对,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妾。”


    “哼。”宋林森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倒是风流。”


    “可不是,那小妾戴着面纱看不清样子,但身段格外好。”仆人奉承着。


    “张三李四找到了吗?”宋林森问道,“杀个读书人都没成功,可别被人抓了。”


    灰衣仆人冷冷说道:“想来是任务没完成不敢回来了,属下已经下了生死令,见了人,格杀勿论。”


    “嗯,处理干净些。”


    灰衣仆人:“可要盯着他们一点,虽然我们都收拾干净了,定要他们毫无头绪,碰得头破血流,不过唐家的人一向阴险,万一故意陷害我们。”


    宋林森点头:“盯着点,也别主动暴露自己,但也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


    他睁眼,脸上露出笑来,只是一双眼睛冷冰冰的。


    “龙来了都得在郑州爬着过。”


    灰衣仆人立刻笑了起来:“得了,一定让这位唐三郎摔一个大跟斗,最好把那张俊脸都摔坏了。”


    宋林森冷笑:“让蛟龙帮的人都在芦苇荡藏好,给我安分点,不要再惹事了。


    完全不知道被人惦记上的唐不言等人已经登上船,准备去远点的水面上玩。


    郑州水道丰盛,鱼类众多,这里的踏青一般都是指水上游玩。


    唐不言正坐在二楼靠窗边饮酒小憩,沐钰儿正开开心心地摸着刚送上来的活碰乱跳的鱼,嘴里念念有词。


    “这条鲈鱼可以清蒸,这条就红烧好了,还有鳜鱼,鳜鱼做鳜鱼臛也行,泥鳅可以烧荠菹,鲤鱼烧豆腐汤,这条鲂鱼可以做鱼鲙……”


    “你好贪吃啊。”程捷一上来就听到她的碎碎念,大声嘲笑着,“会胖的。”


    沐钰儿不高兴地抬头,耳边的珍珠步摇晃了晃:“一壶酒,一桌菜,人生快活如神仙,你这个傻大个懂什么。”


    程捷立马不高兴:“小表弟,她骂我。”


    沐钰儿也跟着扭头:“少卿,他先骂我的。”


    唐不言直接扭头看湖,置之不理。


    “听说你刀法很厉害。”程捷抬了抬下巴,“事情结束,赐教赐教,我让你三招。”


    沐钰儿不甘示弱:“我十招之内一定打得你喊娘。”


    “好了。”唐不言也不知这两个人怎么一见面就吵个不停,实在闹心,“事情办得如何了?”


    程捷这次勉强拉回神智,说道:“打听清楚了,人就藏在白芦苇荡深处,我已经找了数十了水性很好的人先过去一步探查了。”


    “嗯。”唐不言点头,“先不要惊动旁人,一步步绕进去。”


    程捷点头,握拳:“这次一定把他们的老巢都端了。”


    “你们不会就这一点人去吧?”沐钰儿坐直身子,担忧说道,“听说蛟龙帮人很多的,这点人不是去送菜吗?”


    程捷扬眉,神神秘秘说道:“我不先给他送菜,怎么让他给我做大菜。”


    郑州有一条水样河,里面有一条芦苇荡很深很密集,寻常人进了就出不去,常常有人误入,好几天后尸体飘出来,所以这一带也被称为死亡渡口。


    谁也没想到这两年赫赫有名的蛟龙帮的大本营就在这里。


    “要我说,帮主就是太小心了。”小船上,一个瘦猴模样的人不耐烦说道,“这鬼地方压根就没人会经过,往常那些小渔民不都杀了吗,根本就没人知道这里。”


    “就是,现在天气也热了,到处都是蚊子。”另外一人翘着脚半躺在船上,不高兴说着,“还要喂半个时辰的蚊子,手都肿一圈了。”


    “少废话,真这么能说去找帮主说道。”撑船那人不悦说道,“快来换人,别给我墨迹。”


    两个瘦猴模样的人对视一眼,各自嘻嘻笑了笑,却都躺着不动弹。


    “你,你们!”那高个子脸上浮现出怒气。


    “你啊,小年轻人还是能者多劳多干一会儿。”


    “就是,毕竟你现在受三当家器重,也该锻炼锻炼了。”


    两人一唱一和,就是偷奸耍滑,不愿干活。


    撑船的人气得咬牙,却又不得不继续划船。


    芦苇被风吹倒,好似江边生出一层层鳞甲,烟水茫茫,湿云连野,水波身一点点荡开,又一点点消失。


    “是谁家郎君娘子的游船闯进来吗?”撑船的人看着不远处冒出的桅杆,突然说道。


    两个小瘦猴立马爬起来,仔细看着:“瞧着还挺有钱,快去抓起来,还能大赚一笔。”


    “快快,靠过去。”


    小船一点,缓缓悠悠走了过去,可没多久,却突然开始在原地打转。


    “走啊!还不走!做什么啊。”其中一人不悦说道,伸手抹了一把溅上来的水,突然觉得不对劲。


    ——哪来的水溅上来?


    低头一看,一小腿肚的滚烫鲜血。


    他嘴皮子哆嗦一下,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撑船的高个子光秃秃的脖颈,与此同时,湖面上一层层血迹荡开。


    “啊啊……”


    “别叫。”一个沙哑的声音似乎自水中沉默响起,与此同时,水波一层层荡开,一个个人头冒了出来,为首一人手中还拎着高个子的人头。


    “再吵就杀了你。”一人跃上船,轻松地控制住早已吓呆了的两个人,捆起来塞抹布,一气呵成。


    “走,和小将军汇合去。”拎着脑袋的人上了船,低声说道,“小心点,不要惊动别人。”


    “是。”


    一阵短暂的热闹后,整个芦苇荡重新陷入安静中,小船在水面留下一道道水波,随后很快就消失在密集厚重的水丛中。


    “都抓到了。”


    派出去的人直到最后一波的的人都带着战利品回来了,程捷这才上来说道。


    “那两个人画的巡逻图画的一点也没错,外圈巡逻三个队伍,全都被抓了。”


    唐不言颔首。


    “我厉害吧?”程捷立刻摇着尾巴,求表扬。


    沐钰儿还在认认真真摸鱼,笑嘻嘻说道:“少卿把他们两个分开交代,他们就不敢撒谎,真是厉害。”


    程捷一听,果然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问清楚入口在哪,该进去了。”唐不言不知第几次打断两人的斗嘴,无奈说道,“别被宋林森的人发现。”


    程捷哦了一声,焉哒哒地走了。


    “你家表弟和你性格……”沐钰儿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说道,“大相庭径。”


    唐不言嗯了一声。


    “表哥是家中独子,性格开朗,为人仗义,自小在外面野习惯了。”唐不言解释着。


    “哦,也怪有趣的。”沐钰儿笑说着,“逗起来真好玩。”


    唐不言侧首看过来。


    “司直……”他话锋一顿,到最后的话滚了滚但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喜欢这样的?”


    —— ——


    安静的芦苇荡不知何时突然热闹起来。


    这是一种安静的热闹。


    水面时不时有水波荡开,但湖面上却又毫无动静,但仔细看去,水下人影晃动,宛若皎洁的鱼儿。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许久,直到一艘二层游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才彻底平息下来。


    “怎么有外人进来了。”大门口有人惊慌说道,“巡逻的老三怎么回事,这么大艘船看不到吗?”


    “怎么办?要拦下来吗?”他身边的人慌张说道。


    “拦下来啊,直接射火箭吧,不要让他们靠近。”


    “这么大的船,烧起来动静不小,怕会有人起疑。”


    “那又如何……”


    “好了,不要吵了。”为首一人眯眼看着,“一看便是谁家的游船,你们把人骗走,实在不行就把人吓唬走。”


    “怎么怂做什么?”有人不甘心说道,“一看就很有钱,说不好能碰瓷一笔呢。”


    为首的小头目冷笑:“这么想赚钱也不怕自己没命花。”


    “刚才指挥使来信了,这几日洛阳来人了,我们都警觉一些,不要惹事,避过这阵风头再行事,快去把人引开。”小头目目光严厉地扫向众人。


    手下人慌慌忙忙下船准备把人引走。


    只是众人没想到,这船还是越走越近,一层层芦苇被船头劈开,无情碾压。


    “怎么回事!”小头目大怒,“不是说引走吗,往里面走做什么?”


    “等等,这个船头是不是……”有人眯着眼,“绑着人。”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船头齐刷刷立着数十个人,仔细一看还都格外眼熟。


    “这,这不是今日在外圈巡逻的人吗?”有人大惊。


    小头目眉心紧皱:“快通知老大,你们几个随我上去喊话,把人赶走。”


    大船越走越近,整个轮廓近乎碾压芦苇荡。


    “这里是私人水域,快走开。”小头目大声喊道,目光紧盯着船头出现的三人。


    为首那人披着淡蓝色大氅,身形修长,形容病弱,他身后两侧,右边是一个穿着浅绯色裙子的女郎,右边则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小头目一眼就和那个高个子壮硕男子对上眼。


    “程,程小将军。”小头目喃喃自语。


    程捷咧嘴一笑:“嘻嘻,正是你老子。”


    “你,你们来……”


    “撞它!”程捷抬手竖起,随后用力一挥,大喝一声。


    原本还慢悠悠的船只立刻加快速度,就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把子就把大门给撞的摇摇欲坠。


    “你们就这点人还想打开我们水寨的大门。”小头目被撞的一个踉跄,咬牙说道。


    程捷下巴微抬,随后目光看向沐钰儿:“看好了,小爷我手下的兵可都是这个。”


    他比了一个大拇指,手指放在嘴边,一个嘹亮的哨声悠扬响起。


    那声音刚停没多久,就看到不远处的地平线上,齐刷刷出现三艘——军船!


    沐钰儿大惊。


    谁也不知,这三艘是何时来的。


    “大郎今日携友踏青,你们竟敢如此不长眼欺负到我们头上了。”


    与此同时,程捷身边的副将手里拿着一个喇叭模样的东西大喊着。


    “来人啊,给我灭了他们,给大郎报仇!”


    小头目听得一愣一愣了,一时间盯着他们,没回过神来。


    ——谁?谁欺负谁!?


    ——到底现在是谁欺负谁!


    怎么还有人比他们还像强盗,还睁眼说瞎话。


    话音刚落,三艘军船齐齐竖起程家大旗,随后鼓声阵阵,震耳欲聋,最后齐齐飞快驶来,直接撞上大门。


    大门是用木头做的,本来仗着外面有天然的芦苇荡做屏障,大门便做的不甚牢靠,被大船这么撞三下,直接散架了。


    上面的人扑通一下掉入水中。


    “杀啊,闯入寨中,把郎君救出来。”


    程捷身边的副将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身边就站着自家大郎,声音却能如此悲愤,说的煞有其事。


    沐钰儿看得大为惊奇,悄默默靠近唐不言,小声说道:“怎么比我还能演。”


    唐不言垂眸那只抓着自己袖子的爪子,又看着她头顶的毛茸茸碎发。


    “算了,我能去打架吗?”


    沐钰儿笑眯眯说着,也不等人说话,便自问自答。


    “可以啊,那我去给你抓个大鱼回来。”


    唐不言叹气:“小心一些。”


    沐钰儿突然拉着唐不言后退一步,与此同时,一根长箭穿过混乱人群,入目三分的落在唐不言脚尖。


    若是刚才没有后退这一步……


    程捷脸色大变!


    “不言!”


    唐不言神色镇定,抬眸去看,只见对面一截栏杆上站着一人。


    灰衣长袍,玄色宽刀


    “阿倍阿每远成。”他淡淡说着。


    来人没有长着当日鲁家那种狰狞的脸,也不是第一次见到的苍白的脸,但下巴处却都有一条伤疤,可见现在便是他的真面目。


    沐钰儿把唐不言推向程捷怀中,手中长刀出鞘:“能在我手中逃两次,你是第一个。”


    她一旦不笑,眉眼间便多了点锐利,好似手中长刀。


    指海海腾沸,指山山动摇。


    “这是最后一次了。”


【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