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砗磲病 ◇


    ◎心意◎


    这两人穿着锦衣绸缎, 十个手指头带了五六个戒指,本该是富贵人家的体面姿态,可现在却完全不顾路人的目光, 到最后竟面红耳赤地当街争吵,究其原因只是为了争斗一个盒子。


    不少路人被热闹吸引,各自围了过去看热闹,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络绎不绝传了过来。


    沐钰儿被人群挡着, 只好站在岸边的柳树下, 眯眼看着争吵的两人。


    这对夫妻虽穿着华贵的衣服,但形容言语却有些粗鄙,露出的手指肿大粗糙, 面容上还有风吹日晒的黝黑憔悴,手指垂落的两侧带着显眼的毛边, 虎口硬茧畸形,哪怕是争吵, 后背也总是不自觉地微微弯曲着。


    沐钰儿常年在市井中打转,见过的人不计其数, 这样的特征说明这两人曾经在炎热的地方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在那里地位不高,甚至备受欺负, 为了维持生计干过多年粗活, 习惯弯腰勾背后, 哪怕如今暴富,也改不了这样的习惯。


    应该就是秋儿流放回来的家属。


    “就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当时爹花大钱把人送进去, 要的就是关键时候拉我们一把, 上个月我看到那个姘头我就觉得不妙, 她现在是一心想要跟着那姘头走。”


    男子完全不顾及在外面,朝着女子大声嚷嚷着,口气恶劣,形容粗鄙。


    女子深吸一口气,牢牢把着手中的盒子:“等过几日秋儿回来再说,你跟他们说你妹妹是宫里的女官,他们还不会给你面子吗?”


    王新在一侧听得直皱眉,惊讶说道:“真的是秋儿女官流放回来的家人啊,说话也太……粗鲁了。”


    沐钰儿眉眼低垂,神色冷淡,稍稍靠在一户人家门口的树上,冷眼听着他们的话。


    “那群人怎么可能听我的,无凭无证的,都觉得我是骗人的,我之前就叫那贱.人说给我留一个宫里的牌子了,震慑一下他们,好让我结果死活不同意,还骂我是不知好歹,怕我惹事,依我看,她早就想着摆脱我们了。”


    王新啧了一声,看着那人骂骂咧咧的样子,不屑说道:“秋儿女官也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


    “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这些年背着我们吃香的喝辣的,想来也是看不上我们了。”


    “贱.人就是上不了台面。”


    男子完全不顾及脸面,就像走投无路歇斯底里的暴,徒,女子苦劝不进,只好也跟着不要脸面地大喊着。


    “娘,娘,你仔细想想,你和秋儿本就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如果这次任由大郎卖了她的东西,不是更恨我们了吗,也有借口和我们断绝关系了,没了她的钱,我们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王新这才发现门口竟然一直躲着人,大概这话把人说动了,那影子微微一动,一个面容刻板,体型瘦弱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微跛着从门后走了出来。


    “在外面闹什么,还不进来说话。”她站在门口,眉眼低垂,派头十足,阴郁说道。


    老太太穿着紫红色的绸缎裙面,样式不算时兴,但头上金玉琳琅,手上镶金戴玉,唯恐他人不知家中富贵。


    她一说话,那男子都露出畏惧之色。


    “快松手,娘来了,进去说话吧。”女子先发制人呵斥道。


    那男子有些怵娘,讪讪地松开手。


    女子一把夺过盒子,松了一口气,随后看向一层又一层的人群,泼辣骂道:“看什么啊,夫妻吵架没看过啊,一群穷鬼都给我滚滚滚。”


    不少看热闹的人被骂的都发出嘘声。


    老太太下垂的眼尾抬起,扫了一眼围观的人,最后重重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剩下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入内。


    鲜艳的朱红色大门砰地一声关起,隔绝了看热闹的目光。


    与此同时,隔壁开了小缝看热闹的邻居见没了动静,关门时小声讥笑道:“一群白眼狼。”


    “嘶,现在流放回来的人都这么嚣张了。”王新倒吸一口气,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不是秋儿女官的家人啊,不是说秋儿女官脾气极好,怎么家里人看上去跟个狗屁倒灶一样。”


    按照律法疏议规定,流放之□□妾随之,父祖子孙亦随其者,也就是还活着的一家人都必须跟着去流放的地方,但也有可以活动的地方。


    比如赶在出事前,为女儿许下一门婚事,赶紧嫁出去,便算和这家完全脱离关系,又比如家中有女眷年级并未过十岁,可以花银子送进宫内做奴婢,但此生都难以出宫,摆脱奴籍。


    听秋儿家人所言,当年秋儿能幸存下来,没有随他们去岭南,大概就是用了后面一种方法。


    “我们要进去问问吗?”王新说,“那个盒子说是秋儿的东西,外面看完全没有锁,应该是机关口,说不好有东西在里面。”


    沐钰儿随意捏着手指,手中拽着一片叶子在指尖转动着。


    听这两人所言,秋儿应该确实有一个喜欢的人,甚至一起出现过家人面前。


    那个人与秋儿在宫内碍于关系,不能有过深的交往,但在宫外有过密切的联系。


    女官每月能出去一次,谁这么巧和她一起出宫。


    沐钰儿眉心紧皱,下意识摸了摸袖子,突然摸到一张硬挺的纸张。


    ——轮值表!


    沐钰儿想起春儿交给她的近一月来内宫的侍卫轮值表。


    她说过侍卫逢八便轮休,寻常时间不能轻易请假。


    天枢闹鬼也就是这一个月的事情,男子说他是上个月见到秋儿带人回来。


    宫内,秋儿女官的住所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那个神秘男子的消息,想来是收拾过了,今日也许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个突破口。


    沐钰儿心思回转,很快就有了计较。


    “去敲隔壁的门。”沐钰儿站直身子,用下巴指了指刚才关门的那户人家。


    “就说我们是秋儿女官的朋友,受托来照顾她在宫外的家人,但忘记他们住在哪里了,也想顺便打听打听这户人家的情况。”


    王新心中疑窦,但也不多问,只是举手开始敲门。


    门内很快传来声音:“来了,别敲门了。”


    王新放下手,没多久,大门被打开,就露出刚才看热闹的女子的脸颊。


    女子头戴深蓝色的头巾,腰间系着洗得发白的同色围兜,看打扮是出嫁妇人的模样,年纪也不算大,只是常年劳作,开门的手粗糙黝黑。


    她一开门就看到脸上有一道疤的王新,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关门。


    王新立马抬脚挤了进去,脸上露出一点笑来,熟练地掏出五文铜钱,嘴里和气说道:“我家主人想找婶子打听一点事情。”


    那妇人看着那五个铜板,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还不曾答话,就想要伸手过来。


    王新握紧拳头,勉强露出一点和颜悦色来:“这是礼钱,你若是回答得让我家主子满意,另有重谢。”


    妇人心中微动,可一看着身形高大的王新,有些害怕,可再一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笑眯眯的,身着圆领袍的女子,便又露出犹豫之色。


    沐钰儿恰到好处走了过来,拨开王新,站在她面前,温和说道:“婶子不必害怕,这是我的护卫,瞧着粗鲁,但性格温和,我今日敲门也确实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


    她一笑起来,就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浅色的眼珠滚圆明亮,看着便让人心生好感。


    小妇人心中警惕微松,眼尾一瞟五枚铜钱,嘴里细声细气说道:“家中无人,不方便两位进来,不知两人想要打听什么?”


    王新上道,立马把银钱递了上去。


    小妇人也不拘泥,把五枚铜钱熟练的抹到自己手中,脸上笑意也跟着真切起来。


    “我有一好友在宫内当值,也算有些名头……”


    沐钰儿慢条斯理开口,果不其然,小妇人脸色微微变了。


    “她是一个苦命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我在宫外也是有心无力。”沐钰儿话锋一转,沉重的语气立刻多了点雀跃之色,“但前几日听闻她家人早几年从岭南回来了,我就想着能帮衬一点她家人也是极好的。”


    小妇人闻言,微微撇了撇嘴,声音跟着懒散起来:“隔壁就是那位大户人家了,您请敲门吧。”


    她说完,就面带羡慕又带着一丝嫉妒准备关上门。


    沐钰儿手指轻轻搭在门板上,那小妇人便觉得手中大门像是被人抵着千斤坠一样,动也动不了。


    她脸色微变。


    “婶子别急。”沐钰儿对着王新打了个眼色。


    一侧的王新立马又递上五文铜钱。


    小妇人脸上又是露出畏惧犹豫之色。


    面前的钱看着实在有些诱人。


    面前之人看着也实在不好惹。


    “我那朋友人极好,內宫上下赞不绝口,我本寻思着能教出这样女郎的家人一定也不会差。”沐钰儿眉心皱起,有些苦恼说道,“可我到底是外人,只与我那朋友关系极好,和他家人却是见也没不曾见过。”


    她话锋一转,神色显出几丝冷淡之色:“人心隔肚皮,何况是多年未见的家人,若是家人对她不好,我也不会凑上去让我朋友难做的。”


    这番高低起伏的话,让小妇人心中也跟着打了一个转。


    面前的小女郎从一开始的温和可爱到现在的冷淡疏离,尤其是最后那句话的眼色,处处透出与众不同的矜贵,心中便打了八百遍算盘,开始算盘到底是哪里来的贵人。


    “还请婶子指教。”沐钰儿微微一笑,又掏出五枚铜板,亲自递到她手心,慢条斯理说道。


    小妇人看着手中整整齐齐放着的十五枚铜钱,又看着对面高耸的围墙。


    沐钰儿这才发现,两家是贴墙的,也就是两堵墙是完全靠着的,可隔壁那户人家的墙却足足高出两尺。


    几人沉默间,隔壁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但很快又被人呵止,只留下听不清的窸窸窣窣声。


    小妇人撇了撇嘴,一直紧紧把着的大门微微打开,低声说道:“进来说话吧,外面说话不方便。”


    沐钰儿收回视线,淡淡点头。


    小妇人把人引导堂中坐下,又为他们拿了两个瓷碗,倒了两盏凉水送了过去。


    “家中简陋,只有清水招待了。”她站在桌子边上,拘谨地用手擦了擦围兜,不好意思说道。


    沐钰儿坐在胡床上,打量着只用黄泥糊成的墙面,整个屋顶不算高挑,显得有几分逼仄,屋子外面塞着渔网,廊檐下挂满了鱼干,虽然屋子被打扫地很干净,但空气中隐隐有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不碍事。”她收回视线,心中有了计较,和气说道,随后转似无意地指了指外面的墙,“我瞧着两家墙壁是贴在一起的,怎么隔壁的屋子垒这么高,怕是会挡住你们的阳光。”


    小妇人闻言顿时叹气,把手中的茶壶放到桌子上。


    “本来好好的,隔壁那户天.煞的……咳咳,那户人家三年前搬来就说自己也算是书香世家,墙头不能太低,不管不顾就砌上去了。”


    王新不解说道:“那你们怎么不去找里正评理,砌墙这么高可不合理。”


    “里正也看钱的。”小妇人露出酸涩无奈之色,“我们一开始就找了,但是隔壁早早塞了银子,里正一来就说偏话,我们小老百姓一个,有什么办法。”


    王新粗黑的眉毛立马皱起:“岂有此理。”


    “就是啊!”小妇人拍了一下大腿,声音微扬,“这些王八蛋,狗娘养的,还嫌弃我们家味道大,把他们熏到了,这才把围墙砌起来,还说是我家郎君早出晚归打扰到他们了,到最后这事竟然成了我错,还说自己是读书人,依我看书都读到屁.股眼了。”


    她痛快骂完人这才发现面前还站着一位贵人,立马咳嗽一声,讪讪说道:“太生气了,太生气了。”


    沐钰儿颔首,委婉说道:“我听说我朋友的家人是得了特赦才回来的,按理不该是没钱吗,怎么我听着还挺有钱的样子。”


    岭南乃是酷暑炎热之地,加之路途遥远,生活条件恶劣,地理位置穷荒,可谓是不毛之地,自太.宗起便主要流放犯重罪或者重罪免死减流的官员,夷獠杂居的荒野之地,别说发家致富,赚钱回洛阳了,便是能活着回来都是十之无一。


    小妇人酸道:“谁叫人家有一个好女儿啊,月月捧钱过来。”


    沐钰儿心中一动,搭在茶碗上的手轻轻敲了敲:“我朋友日日送钱过来?”


    小妇人点头:“可不是,这院子,这老太太头上的东西,可都是女儿眼巴巴送来的,说起来女官是不是真的很赚钱啊?我家中还有一个小姑子,若是真的赚钱,可以送进宫里吗?”


    她被激出几丝邪念来,突发奇想问道。


    王新冷笑:“你以为宫内是什么富贵金银地,能活着出来都是命大了。”


    小妇人也只是随便开口,被这话吓了一个激灵:“这么凶哩。”


    “那不是挺有钱的,可我瞧着门面,好像也不是大富之家。”沐钰儿继续问道。


    小妇人冷笑,眉梢一扬,露出市井泼辣来:“再多的钱又如何,也抵不过有人会赌博啊,吃喝嫖赌,依我看便是再有钱的人也迟早败家,就是女官也填不满他哥赌博的窟窿。”


    沐钰儿终于明白秋儿女官好歹是陛下身边受宠亲信,怎么屋中梳妆台空荡荡,整个屋子最值钱的竟然是宫中女官必备的金花簪,原来都填补这些窟窿去了。


    秋儿为他哥掏空了积蓄,在她哥哥嘴里却只落下嘴里不干不净的话。


    斗米恩升米仇,不过如此。


    “他哥哥会赌博?”王新故作不解问道,“不是说读书人吗,再说人不是刚从岭南回来吗,不过听说那里地下暗赌多得很,是不是从哪里惹上来的?”


    小妇人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在洛阳赌得很凶,有一次赌坊的人听说他家那个女官妹妹回来,还特意上门堵人呢。”


    沐钰儿瞬间抬眸。


    “还有这样的事。”王新惊讶,“那钱还了吗?”


    小妇人脸上露出笑来,但一想起面前之人也算和隔壁带点关系,立马把幸灾乐祸的表情收了起来。


    “哪来的钱啊。”小妇人声音忍不住微微提起,“那女官说早就没钱了,人说白了就是一个奴婢,再有积蓄经不起隔壁那群白眼狼这样勒索了,今日头疼要钱,明日打算做生意要钱,后天要添衣物要钱,那架势恨不得把人骨头都吞了,一滴血都不给人留下。”


    王新听得直皱眉:“好无耻的中山狼。”


    “可不是,一家子这么折腾人,我一个外人看了都心寒。”小妇人叹气。


    “当时什么情况,还请婶子仔细说说。”沐钰儿敲了敲桌子,让人拉回正题。


    小妇人唇齿上下一动,这才继续说道:“闹得可太大了,屋子都被砸了,那地痞流氓还差点要占人小娘子便宜,说要把人卖了,您说这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那女官身边跟一个小郎君,小郎君武功厉害的哩,一下子就把人都打翻了。”


    沐钰儿眉尖一动:“小郎君,就是他哥哥说的她的意中人。”


    小妇人脸色顿时激动起来,挤眉弄眼,八卦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意中人,但那小郎君看人的眼神,啧啧,跟个麦芽糖一样,拉丝的,要我说,这个秋儿长得也漂亮,有人喜欢也太正常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有听过秋儿是如何称呼这位小郎君的嘛?”沐钰儿心中微动。


    “上一次闹事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具体日子我也记不清,大概是十五左右,那伙人是打听清楚了,挑这日子莱的,对了,我家郎君抱怨过水涨得快,鱼都不好捕,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小妇人仔细想了想,随后又说道。


    “两人那次是说小话,男子还给了自己的钱袋子,可真是大方人啊,秋儿回去收拾烂摊子了。”


    沐钰儿眉心紧皱:“之后你可还有见过他?”


    小妇人点头:“上个月初一的大中午,我远远见过一次。”


    沐钰儿手指捏着袖中的单子,只听到小妇人继续说道。


    “那次秋儿突然大中午回来,这家子人好像因为上一次钱没给够,气得直嚷嚷,还把人赶出家门,连饭都不给人吃不说,连一口水都不给,还是她来敲我家的门,我给的一碗凉水。”


    王新眉间褶皱已经能夹死一只苍蝇。


    小妇人叹气:“小娘子可怜兮兮的,真是惨啊,手上也有伤口,像是被猫猫狗狗抓了,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我送她离开后还跟着好奇看了一眼,见她是一个人来的,当时心中还奇怪,女官难得出门,那位小郎君怎么没来。”


    她话锋一转,略略有些幸灾乐祸说道:“可是我打脸了,秋儿刚出我家门,我看到那个小郎君来接她了,不过两人有些争吵,我听到秋儿喊了一句‘你好好的副统领不做,为什么要这样’,然后小郎君有些生气,但小年轻哪有不拌嘴的,没一会儿两个人就一起离开。”


    沐钰儿嗯了一声,惊讶问道:“那天小郎君没有戴帽子?”


    “没呢!”小妇人惊讶,突然说起,“这么说起来那天真的挺奇怪的,以前秋儿一般都是大早上来的,然后暮鼓响之前回去,这次大中午来的,脸色也不好,像是跑了很久,脸色都是汗,对了身上还有股臭味,难闻死了。”


    “小郎君也很奇怪,平日里都是戴帽子的,那天没戴帽子不说,之前衣服都是最简单的袍子,那天却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官服。”


    沐钰儿手指点着茶杯壁,很快就掏出纸笔,花了一件衣服:“是这个样子的衣服吗?”


    小妇人看了一眼,点头:“有点像。”


    ——千牛卫的衣服。


    ——那个人在当值却急匆匆跑出来找秋儿。


    沐钰儿握着笔的动作一紧,随后继续问道:“那你还记得小郎君长什么样子吗?”


    小妇人想了想,无奈说道:“不太记得了,之前都戴帽子,那一次距离这么远,只觉得是高高瘦瘦的样子。”


    沐钰儿又在纸上画出一个男子的面容,递给小妇人看:“是这个人吗?”


    纸上的画像眼皮单薄,眼尾上扬,鼻梁挺拔,面容微瘦,眉宇间带着几丝英姿。


    正是陈策。


    “好像不是这样的。”小妇人把纸放在面前,仔细看着,“虽然我当时只看了一眼,但依稀记得是浓眉大眼的,还瞧着有些娃娃脸。”


    沐钰儿手中的笔一紧:“娃娃脸!?”


    “应该是的,反正不是这样的瘦长脸。”


    沐钰儿手指微动,动作迅速地画了另外一张画像,手中的笔在画像边上点了好一会儿,这才递过去:“是这个人吗?”


    纸上的人眉毛粗黑,眼睛微大,面容微圆,嘴巴微微勾起,带着笑意,那双眼睛似乎一笑起来就会微微眯起,显得格外好说话。


    小妇人捧起画像,来回看着,最后放下画纸,犹豫说道:“有点像,但我那日见他是没笑,瞧着其实有点骇人。”


    沐钰儿神色微微僵硬。


    王新顺势看过去,不由惊骇:“这不是莫白吗!”


    沐钰儿神色凝重,脑海中把莫白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想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太过正常,甚至现在带着疑问都挑不出一点错来,可这个事情又如何解释。


    沐钰儿很快就拿出值班表,目光快速一扫。


    ——三月十五,金凤巡逻内宫,莫白巡逻天枢,张兴负责四大门……陈策,万杰,休假……


    沐钰儿手指微微僵硬,盯着中间那行字出神,最后视线微动,朝着月初看去。


    ——三月初三,陈策巡逻内宫,万杰巡逻天枢,陈莱负责四大门……莫白,休假……


    千牛卫一月放三天,基本上所有人都各上中下各休一天。是个千牛卫统领都是轮着的。


    ——“排班如今都是莫白副统领负责的。”


    ——“某家中已有未婚妻。”


    ——“莫白的未婚妻和秋儿可是同乡。”


    沐钰儿瞳仁一缩。


    ——未婚妻?同乡?秋儿?


    “哎,你们打听女官的意中人做什么?”小妇人被空气中凝重的气氛吓住,后知后觉问道。


    沐钰儿自漫天思绪中回声,漫不尽心掏出十文铜钱递了过去,敷衍着:“看来秋儿的家眷也不太好,多谢夫人告知。”


    小妇人眼睛一亮,完全忘了之前的事情,连忙把钱收拢过去,小心翼翼地数着,热情说道:“好说好说,还不是不忍贵人被人骗。”


    沐钰儿起身,盯着那堵高墙:“不过都在门口了,还是拜访一下为好。”


    ——秋儿本是月中的假,却在月初那日出来,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这个发现甚至让她没多久就断送了性命!


    小妇人收了钱,哪管别人做什么,只是挑着好话说道:“正是正是,贵人乃是知书达理之人,这点礼数是不能丢的。”


    沐钰儿带着王新出门,随后站在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这次怎么说?”王新问。


    沐钰儿淡淡说道:“办案。”


    王新点头,上前敲门,这一次敲门格外用力,就想要把门敲倒一样。


    门口很快传来一个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


    “敲什么啊,鬼投胎啊,这么用力,什么破落玩意也赶在我家门口撒……”


    大门咯吱一声被打开,男子冷不丁看到王新居高而下注视他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嘴边的话都咕噜滚了回去。


    “你,你们找谁?”他见风使舵,声音微软,好声好气说道。


    王新掏出腰间腰牌,粗着嗓子说道:“北阙办案,让开。”


    男子脸色大变。


    王新也不等他请人进去,直接一把把人推开,把大门完全打开,这才站在一侧,恭敬说道:“司直请。”


    王新身形高大壮硕,刚才堵在门口时男子竟然没发现后面还有一人,但等他看到身后出来的是一个女子,又立刻不屑地瞥了撇嘴。


    “你们不会是骗钱的吧。”男子站在一侧,抱臂,讥笑道,“知道我妹妹是谁吗?”


    “陛下身边的一等大女官,了不得的人物,我劝你们不要在我家撒野,不管是不是骗钱的,还是什么北阙南阙,都给你滚蛋。”他下巴微抬,得意说道。


    沐钰儿下了台阶,看着正堂门口站着的两个女人。


    “秋儿的屋子在哪里?”她淡淡说道。


    “嗐,你真傻还是假傻啊。”秋儿的哥哥见状,不耐烦啧了一声,“你都知道我妹妹的名字,还敢这么嚣张。”


    王新冷笑:“都回来也有几年了吧,怎么还把脑子落在岭南了,狐假虎威都敢耍到北阙头上了。”


    “你的父亲朱行风,当年涉及厉太子旧案,虽幸免于难,但不得不流放岭南,终身不回洛阳。”沐钰儿淡淡说道,“四年前明堂落成,陛下大赦天下,你的妹妹私自把你们的名字也放了进去,这才让你们得以回来。”


    朱耀脸色微变。


    “如今你们打着秋儿的名字招摇撞骗,为祸乡里,可有想过后果。”沐钰儿问。


    正堂上的老太太眉间紧皱,大概是察觉出这人不好惹,便下了台阶,缓和气氛说道:“这位贵人找我家秋儿有何要事。”


    沐钰儿淡淡说道:“无可奉告,老夫人只需要告诉我们秋儿住在哪里即可。”


    老夫人想来在家中说一不二惯了,如此被沐钰儿撂了面子,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是不是秋儿出事了?”她身侧年轻一点的夫人立马警觉说道,随后高声嚷嚷道。


    “她出事了可是她的问题,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这个院子可没有她的屋子,我们一月见一次,她的事情和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王新气笑了:“怎么拿她钱的时候不说没有关系,现在有事情了就撇得如此干净。”


    朱耀冷笑:“这事她欠我们的,她的钱就是我的钱,但她惹的祸可和我们没关系,我和她也不怎么说话的。”


    这话太过厚颜无耻,王新拳头都捏的咯吱响。


    “她死了。”沐钰儿眸光扫过众人,口气平静。


    屋内三人皆一怔。


    “那我的欠钱怎么办?”


    “以后谁给我们钱!”


    朱耀夫妻在短暂错愕后立马慌张说道。


    沐钰儿叹气,目光看到正中的老太太。


    老太太面无表情,只是淡淡说道:“怎么死的,可别是惹上祸事被人赐死的。”


    一家三人能无情无义至此,实在令人没想到。


    王新忍不住开口说道:“她死了,你们一个关心钱,一个只关心会不会牵连到自己,会不会太不要脸了。”


    年轻一点的夫人辩驳道:“她当年被阿耶偏心送入宫,没和我们一起去岭南受苦,享了这么多年福,你知道我们在岭南到底有多辛苦吗,阿耶就是被活活累死的,现在到底是谁不要脸。”


    沐钰儿看向三人,见三人都是同样的神色,便知她们原来都是这么想的,


    “你以为入宫就是享福。”王新怒极反笑,“你猜宫里为何年年都要招人,那些少了人难道都成仙了不成。”


    朱耀夫人脸色微微僵硬。


    “秋儿的东西在哪里?”沐钰儿不想多看这三人一眼,直接说道,“再耽误办案,就只好请你们去北阙一趟了。”


    “没有东西。”朱耀梗着脖子说道,“我们和她没有关系。”


    王新立马抓着人的衣襟,把人捉小鸡一样提溜起来,狞笑着:“你再给我说一下,之前在门口不是还在争东西吗,现在敢跟我们说没有。”


    朱耀被衣襟勒得面红耳赤,两只脚不停地踢着。


    “秋儿的东西都在阿娘屋中。”朱耀夫人尖锐说道,“快放下我夫君。”


    王新去看沐钰儿,沐钰儿颔首。


    “给我识相点。”王新把人狠狠贯到地上,呸了一声,“以后不要犯到老子手里。”


    朱耀夫人扶起夫君后,立刻做在地上哭天喊地:“衙门打人了,官差杀人了,天地良心啊,来个人救救我们啊。”


    沐钰儿充耳不闻,只是抬脚朝着主屋走去。


    “秋儿是不是被人害死的。”老夫人捏着拐杖,问着擦肩而过的沐钰儿。


    沐钰儿脚步一顿:“老夫人为何这么说?”


    “她是我生的,我怎么不清楚她的性子,那日大中午匆匆回家,整个人心神不定,给了一个盒子就又走了,那身狼狈样,活像被人吓怕了。”老夫人冷笑,眉眼低垂,完全不像在谈论自己的女儿。


    “我察觉她一定是闯祸了,就把人赶了出去,连口水都不给她喝,告诉她没把事情处理干净,就不要回家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想起隔壁小妇人说的话,只觉得一股怒气怦然而生。


    “上个月十五号。”她问。


    老夫人露出果然如此之色:“正是,三月十五号,贵人明鉴,她犯下的事情,确实和我们无关。”


    “之后还有回来过吗?”沐钰儿又问。


    老夫人摇头。


    沐钰儿忍气,只是按剑的手来回摩挲着。


    ——秋儿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她觉得宫内不安全,所以一定要送出宫外。


    沐钰儿脑海中浮现出莫白含笑的脸,温和和善。


    ——他为何连莫白也不相信?是怕牵连他?还是……连他也不能信!


    “盒子在哪?”沐钰儿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


    老夫人看向年轻一点的夫人。


    妇人眼珠子立马转了起来。


    王新立刻面无表情看他,他冷着脸,脸上的那道疤让本就严肃的脸越爱凶狠。


    “在,在我这。”朱耀夫人被吓得心尖直颤,“我估摸着就是钱,有什么好看的。”


    “要你多话!”王新立刻暴呵一声。


    朱耀被吓得差点翻眼白,捂着胸口,气得踹了夫人一脚:“快,快给这位官爷拿来。”


    “她在家中只有这个盒子?”沐钰儿见朱耀夫人去屋内拿东西,继续问道。


    “什么家不家。”朱耀本躺在地上耍无赖,闻言立马驳斥道,“这是我家,写的可是我的名字。”


    沐钰儿只是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点头:“她从未住过这里,自然也留不下东西,这个盒子还是她那日要我保管的。”


    沐钰儿若有所思,接过王新从朱耀夫人手中拿来的盒子。


    盒子不过手掌大小,落在手心沉甸甸的,开合处没有任何锁,却又完全打开,似乎从内就锁住了。


    是机关锁。


    “这东西就交给贵人了。”老夫人淡淡说道,“秋儿与我们恩断义绝,她的事,你们就不必在寻我们了。”


    沐钰儿抬眸,看着面前神色冷硬的老太太。


    “你可知你们涉及厉太子议案的都不符合大赦的条件,是秋儿冒着被杖杀的危险把你们放进来的。”她问。


    老夫人神色淡漠,不置一词,却也能看出,她对此事心知肚明。


    “她三年不曾买过新衣服了,换过新头饰了。”沐钰儿摇头,“她确实惹上祸事了,只是不知她到底是被人威胁,还是心甘情愿。”


    老夫人神色僵硬。


    ——秋儿为人小心,若是被人威胁,如今也只有这个事情。


    ——事情到底如何,只有秋儿自己知道了,也许还有杀他的那个凶手!


    “以后好自为之吧。”沐钰儿转身,看着庭院中神色各异的夫妻,嘴角微调,意味深长说道,“欢迎回到真正的洛阳。”


    洛阳是大周的中心,也意味着这里必将是一池浑水。


    他们之前可以借着秋儿女官的名头为所欲为,谁也不敢得罪那些位卑权重的女官,这让他们以为洛阳是可以横着走的,但在秋儿离去后,那些威风必将反噬到他们身上,他们会发现也许洛阳还不如岭南。


    洛阳热闹但也血腥。


    “大郎,把围墙拆了。”老夫人淡淡说道,“以后不许再提你妹妹的事情,也不要赌博,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先把钱换上,今后不要再惹事了。”


    沐钰儿听着老夫人衰老的声音,冷笑一声,带着王新踏出朱家大门,刚一扭头,就和一双眼睛对上。


    隔壁的小妇人又开始看热闹,那人见了沐钰儿的视线,吓得立马关上门。


    “现在回去吗?”王新问。


    沐钰儿点头:“先把高足酉的药丸给少卿。”


    两人很快回到北阙把药丸交给陈菲菲和程罗。


    “高足酉说这个解药药性很猛。”沐钰儿靠在门口,“少卿吃了会不会有问题。”


    程罗就这胡子,把那药丸捏碎半颗,放在鼻尖仔细闻着,有条不紊地写下草药名字,嘴里说道:“三郎身子弱,吃不了烈药,但天下药物都是相同的,我们可以替换一下。”


    沐钰儿心不在焉点头,手中捏着那个小盒子。


    “不要在这里碍事,挡光了。”陈菲菲不悦赶人。


    沐钰儿回神,摸了摸鼻子:“我去看看唐夫人还在不在。”


    唐夫人和唐大娘子自然还在。


    沐钰儿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就也做了个地方坐下,又开始拨弄着手中的盒子。


    这盒子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哪里是开关,盖子的开合处就像被黏住一样,掰了掰不开。


    沐钰儿在把它‘暴力打开’,还是‘等待能人醒来解开’中犹豫。


    唐惟清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心疼说道:“去眯一会儿吧,你昨夜就没休息,累坏了身子不好。”


    沐钰儿抬眸,咧嘴笑:“不碍事,他们的药估计快弄好了,我等少卿喝了药再去休息。”


    唐夫人也跟着劝道:“去休息吧。”


    沐钰儿见长辈都劝了,也只好起身说道:“那我去隔壁眯一会儿,若是有事情,只管叫我。”


    唐惟清点头,目送她离开后,无奈说道:“我瞧着脾气和三郎一模一样,一工作就废寝忘食的,连自己身子不顾了。”


    唐夫人叹气,无奈说道:“与他人来说是好事,与我们这些家人来说却是心疼的。”


    沐钰儿心中装着事情,眯了一个多时辰便醒了过来,趴在床上看着床头的木盒子,用手指戳了戳,唉声叹气:“少卿什么时候醒过来啊。”


    “要是暴力给它拧开,会不会坏啊。”


    “这个盒子好难啊。”


    她在被子上来回烙了两次,耳尖听到隔壁的动静,立马一跃而起,出了门。


    ——呜呼,少卿要醒了!


    果不其然,陈菲菲和程罗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走了进来:“把烈性的药都换了,药性会打折,但解毒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时间问题,要多喝几贴。”


    唐惟清叹气:“能解毒就没问题,论喝药,三郎还不是当水喝。”


    沐钰儿跨门的脚一顿,歪着头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黑漆漆的药上,只看了一眼就好似喝到嘴里一样,顿时苦下脸。


    ——少卿好可怜啊。


    唐夫人亲自扶着唐不言喝下药,屋子众人只盯着唐不言看。


    陈菲菲咳嗽一声:“不会醒的这么快的,两位夫人昨夜来的,也守了一晚上了,要不要去隔壁休息一下,这里有我和程大夫看着。”


    “是啊,去隔壁休息吧。”程罗也跟着劝道,“小心熬坏了身子。”


    唐惟清扶起唐夫人的手,搬出唐不言说道:“阿娘要不和我一起去休息,若是三郎醒了,见您为他一夜不睡,又该心思重了,小小年纪想这么多,对身子也不好。”


    唐夫人闻言也跟着叹气:“也罢,这里就劳烦陈娘子和程大夫了。”


    “不敢。”两人齐齐行李。


    任婶连忙引路,带人去厢房里休息。


    “你怎么不去睡觉。”陈菲菲见沐钰儿还坐在那里稳然不动,蹙眉说道。


    沐钰儿用脚勾了椅子,索性坐在唐不言床边,笑眯眯说道:“我刚睡过了,我等少卿醒来。”


    “这么殷勤做什么?”两人共事多年,陈菲菲一眼就看穿她的把戏,“人刚醒,估计没精力被你压榨干活。”


    沐钰儿顿时丧气,把手中的盒子来来回回,上下抛着:“不行啊,这东西我打不开,再不给我解开,我就要把它砸了。”


    她故作凶恶地把盒子塞到唐不言手边:“就要他解的!”


    陈菲菲嗤笑:“无聊,幼稚,奶黄都比你稳重。”


    “不可能,一只小猫猫还想和我比!”


    —— ——


    唐不言意识回来时,只觉得手边痒痒的,耳边是碎碎念着,听着声音格外耳熟,却又想不出到底是谁。


    “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醒。”


    “哎,少卿不怕痒啊。”


    “马上就午时了,少卿要是还不行来,我就去找别人了。”


    脸颊像是被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扫过,唐不言微微蹙眉。


    “咦!少卿是不是醒了!”


    “皱眉了!”


    “哇,快醒醒。”


    那条尾巴缠着他的脖颈扫过,带着淡淡的酒曲味。


    唐不言意识迷茫,却又下意识想要睁眼想看一下到底是哪只小猫咪如此恼人。


    他强迫自己从粘稠沉重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被胶黏住的眼皮子终于透进一道微光来。


    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出现在自己上方。


    眸色清澈,瞳仁圆润,


    玳瑁凝唇色,琉璃荡水波。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人是谁。


    ——沐钰儿。


    那条恼人的尾巴正是她拿着自己发带在恶作剧。


    她瞧着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沐钰儿也没想到人会突然睁开眼,那双眼宛若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冷沁沁的,却又带着不知名的潋滟,这般近距离看着,让人有细微不可言说的深情错觉。


    她一楞,眨了眨眼。


    “司直,在做什么?”


    唐不言眉眼低垂,把所有心绪都敛下,沙哑问道。


    沐钰儿回神,捏着发带的手一僵,随后心虚地把发带往后一扔,咕噜坐直,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殷勤说道:“少卿醒啦,菲菲和程大夫都在隔壁休息呢,我把他们叫过来。”


    “不必。”


    唐不言想要起来,沐钰儿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身后垫了三四个枕头,确保少卿能舒服靠着。


    大红色的发带垂落在眼前,唐不言轻轻一吐气,发带便会微微飘动。


    唐不言移开视线,手指微动,便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把手边的东西拿起来,不解问道。


    “秋儿家找到的!”沐钰儿立马说道,“我解不开,少卿快看看能不能解开。”


    唐不言把盒子放在手心转了几圈,手指在盒子开合处轻轻围着它撞了一圈,最后在右侧的位置轻轻敲了敲,只听到叮的一声,随后又把盒子拧了几下,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扭的,大概弄了七下,又一声叮的声音,只看到原本紧闭的盖子弹了弹。


    盒子打开了!


    沐钰儿惊讶:“这是什么原理。”


    “墨家的一种机关术,盒子里面大小其实很小,整个外壳都是机关,司直若是强拆,这个机关就会把里面的东西也弄坏。”唐不言打开盒子,里面果然露出一个大拇指直径大小的空格,如今里面塞一个瓷瓶。


    “这是什么?”沐钰儿拿起小白瓶,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小块绣帕。


    只见帕子上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黑蛇。


    沐钰儿吃惊:“怎么会有人在帕子上绣一条黑蛇。”


    唐不言看着那条黑蛇,神色微变,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陛下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缢杀后,流放所有王氏、萧氏族人于岭南,并改王为“蟒”,萧为“枭”。”


    沐钰儿握着帕子的手一顿,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缓缓说道:“我今日知道秋儿的心上人到底是谁了……”


    “老大!不好了!”门口,张一火急火燎跑了进来,趴在门框上,打断她的话,喘着气,满脸通红说道,“猫女死了!”


    作者有话说:


    唐律流放不需要在脸上刻字,但是元宋明清都需要。


    唐朝时候的岭南还没有发展起来,所以很喜欢流放那边,北宋时候也没发展起来,所以苏轼也去过,还去过两次


    胡床是凳子。


    玳瑁凝唇色,琉璃荡水波——引用,上官婉儿的。感谢在2022-06-18 23:58:43~2022-06-19 23:55: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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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 砗磲病 ◇


    ◎猫女◎


    猫女死了!


    沐钰儿到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 瞳仁微睁,倒吸一口冷气。


    唐不言自沉思从抬眸,神色间满是错愕, 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眉眼间的沉默慢慢僵硬,最后成了冰冷的严肃。


    “昨日老大你发现猫女的踪迹后,天枢就被人包围起来了, 但莫白副统领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人, 今日交班的时候还特意叮嘱陈策副统领,结果也没找到,等到了中午的时候, 千牛卫都去用膳了,等吃完饭回来就发现……”


    张一咽了咽口水, 嘴皮子哆嗦了一下。


    —— ——


    “人真的在这里吗?”吃好饭的千牛卫和同伴不耐说道,“整个天枢每个角落我都至少踩了两边了, 别说人了,连根猫毛也没有。”


    “是啊, 这天枢这么陡峭, 怎么也藏不住人啊。”跟在他们身后的同伴也跟着抱怨,“一大早都在里面走, 今日天气不错, 那个铜也太亮, 晃得我眼睛都要瞎了。”


    “是不是跑了啊,昨夜就发现不对劲,结果找到现在都没找到, 大晚上趁着夜色跑, 也不是没可能的。”又有人说道, “之前就几次三番跑掉了,还是在几个统领面前跑掉,说明那个猫女不是身姿很灵敏啊。”


    “莫白统领早上换班时,让所有工匠都回去了,这工期又耽误一天,这边少了一天,那边就要加班加点,挑灯夜读,倒是又要累死我们了。”


    四五个人吃饱喝足,嘴里不高兴地抱怨着。


    “咦,这个门怎么是开着的?”有个人惊讶地指了指天枢上并未完全阖严的大门,“刚才陈副统领不是把门锁上了吗?”


    “是不是有谁先回来检查了吧。”有人啧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瘪三,这么认真,显得我们所有人都很懒惰一样。”


    “就是,抓出来打一顿,午饭还没完呢,统领们都不在,做给谁看啊。”


    几人说说笑笑靠近大门,为首那人吊儿郎当推开大门。


    正午灼热的天光落在头顶,连绵的雨季终于要过去了,春日微醺的日光带着暖洋洋的热意落在头顶。


    铜制的大门被人随意推开,热烈地日光便肆无忌惮挤了进来,不甚明亮的天枢瞬间被日光填充笼罩。


    众人的视线被铜壁上反射的光刺得微微眯上眼。


    “啊!”


    为首那人刚刚适应了这样的光亮,一睁开眼,便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绿油油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不速之客。


    那只在千牛卫心中徘徊了七.八日的黑猫就这样瞳仁睁大,身体僵硬地倒挂在门口,那条漆黑的长长尾巴因为拉扯着完完全全紧绷着,死板僵硬,看的莫名牙齿打颤。


    绿油油的猫瞳被日光一照,泛着冰冷死寂的光,毫无焦距的眸光明明了无生机,却又好似有人透过那双眼睛,阴森地注视着门口之人。


    那猫的尸体就在门口挂着,一步之遥的距离甚至让众人闻到一股作呕的猫腥味。


    有千牛卫被这猫眼睛冷不丁一激,立刻跑到一侧,扶着麒麟雕塑干呕起来。


    “怎,怎么回事……”有人抖索着问道,眼睛不敢再去看那只猫,可视线微微一动,立刻惊讶到磕巴起来,“里……里面……”


    众人看了过去,只看到天枢正前方的地面上躺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大红色的裙子,四肢敞开,地上流淌着鲜血,鲜红的血肆无忌惮地朝着四周蜿蜒游走,就像一幅诡异的血色破魔图,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刺鼻的酒味,顺着风,终于飘到众人鼻尖。


    最令人惊悚的是,这个尸体的四肢扭曲怪异,因为她的双手双脚是被人缝合的,甚至手脚的位置完完全全相反的,就像是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儿,用粗粗的麻线缝着破旧的娃娃,扭曲发白的四肢被随意地摆在地上,偌大的天枢地面,被铜面反光照射着的地面,只留下这具鲜红刺眼的尸快……


    —— ——


    “分尸后尸体上被倒了酒?”沐钰儿不解,“为何还要倒酒上去?”


    张一一想起看到的场景,吓得脸都白了。


    “不知道,整个天枢都是酒混着血的味道,猫女的手接到脚上,脚接到手上,整个扭曲着,好像鬼故事里索命的厉鬼一样。”他哆嗦说着,“上次那个猫女不就是这样走路的吗,她是不是本来就是这样的。”


    沐钰儿沉默:“不是。”


    昨夜自那个缝隙中爬出来的小女孩瘦弱矮小,可手脚却都是正常的,她甚至知道给唐不言救命的证据。


    “那,那怎么会这样?”张一索性坐在门槛上,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可到底是谁呢,杀人就杀人,怎么还这么折磨人。”


    “这是一种带有惩罚意味的刑罚。”唐不言的声音冷淡响起,手指捏着那块绣着黑色的帕子,苍白的眉眼微微下垂,长长的睫羽落下时带着冷沁沁的阴影。“名为骨醉。”


    “什么叫骨醉?”沐钰儿惊讶问道。


    唐不言抬眸,眉宇间满是疲倦的冷淡,可瞳仁中的那点漆黑,求好似秉烛夜游时的那盏夜灯,瞬星霜凝,光耀火冷。


    “骨醉原本指美人体态酥软如醉,后因为史记中记载,据传这是汉朝时的吕太后对薄夫人的一种刑罚,断起四肢,浸染在酒坛中而出名。”唐不言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冷感,听得人心头一凉。


    “这样人还能活吗?”张一听得咂舌。


    沐钰儿若有所思,抬眸看了一眼唐不言。


    唐不言眉眼低垂,手中的帕子半遮着手指,显出几分病弱的憔悴,可他这般懒懒坐着,腰背挺直,却又带着一点意兴阑珊的沉默。


    “自然不能。”背后传来陈菲菲一声冷笑,讥笑着,“这样的人都能活,战场上还用死这么多人吗,有这等神出鬼没的技术用来惩戒一个女人,不然当年大汉的铁骑早就越过波斯和蒙古,当真如话本中所言,月光所照之处,皆是汉土。”


    不知何时,陈菲菲和程罗来到门外。


    张一墙头草一般来回摆动着,又开始觉得很有道理,跟着点头:“那就是后世胡编乱造的啊,不过这都是汉朝的事情了,和我们现在有什么干系?”


    “因为造谣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只造谣一次的。”陈菲菲眸光扫了一眼床上的唐不言,懒洋洋地踢了踢张一的屁股,“做门槛山上不怕倒霉,无赖小子,快起来,”


    张一讪讪站起来:“刚才跑太急了,腿麻站不住了。”


    “你小子跑去天枢做什么?”陈菲菲随口问道。


    张一叹气:“老大不是说千牛卫内部有鬼吗?我就想盯着点他们,而且他们一大早就不让工匠们开工,我觉得怪奇怪的。”


    “呦,咱张小猴子都要开动脑筋了,真不错。”陈菲菲来到床边,施施然坐下,“说来给我开心一下。”


    “找人为什么要把工匠都赶走。”张一抱臂,一本正经说道,“人多不是更好抓吗,要是怕工匠里有问题,按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是更好吗,我听说工匠中午都是在天枢休息的,要我说一定是为了中午要干点什么!”


    “别人都是吃饭了,那你中午去哪了?”陈菲菲随口问道。


    张一一顿,磕磕绊绊说道:“我一个人在天枢,害怕。”


    陈菲菲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从袖口掏出脉诊放在床边,伸手敲了敲被褥。


    沐钰儿见状,看了一眼笑眯眯跟进来的程罗身上,咳嗽一声,委婉说道:“给人看的大夫还在呢,要你一个仵作着急什么,起开。”


    陈菲菲目光在唐不言身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后面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只好把屁、股都还没做热的凳子让了出来,捏着鼻子站起来:“程大夫,坐。”


    “一样的。”程罗脾气极好,笑眯眯说道,“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刚才和陈娘子探讨了一下医术,当真是有了新的想法,年轻人就是有与众不同的想法。”


    陈菲菲下巴得意抬起:“医毒不分家,大夫和仵作说起来也是一脉相承的。”


    沐钰儿嗤笑:“给你个梯子你就上天是不是,别耽误程大夫看病,程大夫快来给少卿看看。”


    陈菲菲站了起来,看着程罗坐下,随后斜眼看沐钰儿:“你一个连脉搏都找不到的人,这么凑上去做什么?”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你懂什么,我只是不会把人的脉而已,案子的脉都在我手上呢。”


    她故意眯眼,掐了掐手指,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那紫薇道人快掐算一下,看看猫女是怎么回事?”陈菲菲嘲笑着。


    沐钰儿顿时放下手,手上接了一个印:“不可说,无量天尊。”


    “不对啊。”


    门口的张一站起来,眉心紧皱:“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猫女要被骨醉啊?吕后对戚夫人的刑罚那都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了。”


    陈菲菲气笑了:“我早就说了北阙就应该请个教书先生,给这群文盲补补课的。”


    张一立刻露出不悦之色:“怎么还攻击我。”


    沐钰儿叹气,眸光扫了一眼一直沉默的唐不言,含含糊糊说道:“你仔细想想因为四十七年前到底有什么事情?”


    唐不言抬眸,用另外一只手揉了揉抽疼的额头:“那些都是假的,陛下并没有对王皇后和萧淑妃两人施行骨醉,只是白绫赐死而已,且当时高.宗尚在壮年,若是如此残暴的刑罚,岂不是不把高.宗放在眼里,加上王皇后还背靠太原王家,乃是北朝名门,如此显赫背景,当时朝中早就不满皇后被废一事,陛下怎么可能又下此召令,激起群愤,徒增风波。”


    沐钰儿咂舌,嘟囔道:“这个流言还挺……”


    陈菲菲抱臂冷笑:“野史闲谈,流言蜚语,讲的就是一个法不责众,长舌之人自然是恨不得把一个心中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人描述成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要说世上最开始的酷刑五马分尸,可是商鞅自己设计的,怎么没人谴责这些人,只逮着一个虚无缥缈的事情说三道四。”


    唐不言垂眸不语。


    “菲姐说的有道理!”张一皱眉附和道,随后话锋一转,依旧不解,“所以,凶手为何要这样啊?”


    陈菲菲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因为要加深这样的流言,就像史记把吕后之事记入到书中一样,幕后之人也想把这件事情计入史册。”唐不言轻声说道。


    张一懵懵懂懂地听着。


    “凶手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沐钰儿缓缓说道,“陛、下。”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


    “猫女的尸体会送到北阙吗?”沐钰儿问。


    “我跑回来时看到莫白和陈策一起来的,应该会送过来吧。”张一迟疑,“毕竟少卿在我们这里呢。”


    沐钰儿煞有其事:“说的有道理。”


    “这事不会真的和王、萧旧事有关吧?”一侧的陈菲菲突然说道。


    “那具秋儿的尸体我后来仔细看过,有一个重大发现,她的右边后槽牙边上的一个牙缝里有一条细长的血条,之前都是血沫,我没清理出来,这说明她死前曾咬过一个人。”


    沐钰儿神色一冽:“咬哪里?”


    “这可不好说,但总归是手脚这些地方。”陈菲菲沉吟片刻,很快又说道,“应该是手,当夜这么大的雨,那凶手应该只有脸,脖颈,手是露出来的,凶手是一个男子,秋儿肯定不可能咬到脸和脖颈,而且这样也太明显了,手的话……”


    陈菲菲露出半截手臂,先是点了点自己的大臂:“一般都是穿着衣服的,嘴里也没有衣服的细丝,说明不是隔着衣服咬的。”


    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小臂:“若是走得急,挽起手臂也是可以的,而且这一截一旦被咬重,会很痛,而且难以挣脱,但这个要求把衣服撩上去。”


    “除此之外……”陈菲菲便指了指手腕到虎口这个位置:“肉少但最能吃力咬下来,但这样血淋淋的,不该没发现啊。”


    沐钰儿心思微动,扭头去看唐不言:“你知道秋儿的心上人是谁吗?”


    唐不言摇头:“之前不是锁定在几个副统领身上吗?”


    “这不是巧了,我今天去了高足酉家中,意外发现秋儿的家也在附近。”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好巧不巧,还见了一处好戏,更巧的是,还见了一个邻居,了解了秋儿平日里出宫的一些事情,最巧的是,有一个男子一直跟在秋儿身边。”


    唐不言手指微动,手中雪白的帕子便被他挑了起来。


    他看着帕子上的黑蛇:“能在帕子上绣蛇,却没有送出去,到底是不好意思送出去,还是不能送出去。”


    沐钰儿伸手,勾过他手中的帕子,放在指尖随意转了转,整个帕子便在指尖飞了起来。


    “我觉得是不能送出去。”她反手把帕子抓在手心,“因为她喜欢的人是王皇后的后人,这个帕子一旦送出去,机敏如容成女官,只怕此事难以隐藏。”


    唐不言抬眸看她。


    “这人在……”他沉吟片刻,眉间微微皱起,“在那几个人副统领中间?”


    沐钰儿点头,弯腰,把帕子重新一点点塞回唐不言手心中。


    “莫、白。”


    她一字一字,注视着唐不言漆黑的瞳仁,认真说道。


    唐不言虚握的手指倏地握紧。


    两人不约而同垂眸。


    “你确定?”他手指微松,眼波微动,低声问道。


    沐钰儿被人触不及防握住手指,微凉的指腹隔着薄薄的帕子,施以重力把她的手指牢牢禁锢着。


    短暂到近乎以为是错觉的事情。


    她动了动肩膀,状若无事地把自己的手指扯出来,坐回位子上,镇定点头:“之前有人在秋儿家门口闹事,被莫白解围了,但当时带着斗笠,后来两人,就是三月二十号,发生过争执,邻居不小心见到他的脸。”


    “会不会是巧合?”陈菲菲问,“不过我验了一下,秋儿中毒大概也就十天,而且和少卿的毒差不多,只是药性很低,我怀疑不是口服的,而是通过皮肤或者呼吸进去的,她当时应该是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毒素这才完全爆发的。”


    沐钰儿沉吟:“那不是和莫白争吵的时间对得上,若是两次都是巧合的话,那真的太巧了,少卿说过,天下没有巧合的事情,全都是故意为之,而且莫白自称家中有一个未婚妻,我得找个机会去他家看看,到底金屋藏了什么娇。”


    “秋儿出事那日,莫白当日手腕上的伤,司直可有看仔细?”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拧眉,口气一顿:“只看到有血,当夜风太大了,整个游廊就没亮着几盏灯。”


    “你之前还送过莫白金疮药,因为他把手腕包扎起来了。”唐不言手指微动,“也许可以找个机会看一下。”


    沐钰儿点头,继续问着陈菲菲:“那董大和猫的尸体,如何?”


    “那具董大的尸体,他中的毒和少卿这个毒一模一样,只是更厉害一点,我和程老分析过,天下所有的毒都是会稀释,尤其是金属类的毒,通过血液流动,毒性就会逐渐降低,少卿身上的毒已经有写微薄,若是小钰儿这身体,大概只会头晕几日。”


    唐不言眉尖微微皱起。


    沐钰儿立马扭头嘲笑道:“少卿你该锻炼起来了,”


    唐不言木着脸说道:“请功折。”


    沐钰儿一惊,立马用手指在嘴巴上缝了几下,扑闪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继续吧。”


    “这个董大中毒深,所以死得快,说明当时的毒应该是最强烈的,身上的伤口早已急速腐烂,而且我发现哪只猫身上也有毒素,一人一猫身体的肾脏和肝脏都肿大,骨头都有深绿色,猫的爪子就有毒,可见毒素已经蔓延到全身。”


    “是这只猫咬的人吗?”沐钰儿问。


    陈菲菲摇头:“不好说,但这只猫若是动嘴,想来效果也差不多。”


    “人的身体可比猫好,若是这人被猫咬了一口,过几日就死了,那猫身上应该毒素更高才是。”一直沉默的程罗开口,“这样的毒人都承受不了,便不要说猫了,我怀疑不是同一只猫。”


    陈菲菲沉吟片刻后附和道:“程老说的有道理,是我没考虑清楚,猫的情况和人不一样,人都死了,猫怎么会没有死。”


    沐钰儿突然回过神来,把从秋儿盒子里的白瓷瓶递过去:“这是什么啊?”


    陈菲菲接了过来,闻了一下,惊讶说道:“怎么有点像迷药。”


    她把白瓷瓶递给程罗:“是不是味道有点像。”


    程罗慎重接过去,带了一颗捏碎后,一点点看过去:“有点像,但还要回去仔细看看,我闻着有生川乌的苦腥味,此物对三郎有剧毒,三郎有碰过吗?”


    唐不言摇头:“有毒?怎么样的毒?”


    “是大毒,虽然在运用上可以作为止痛的药,会有奇效,但这味药对神经会有强烈的刺激,吃多了会产生幻觉,甚至出不来,我们都不敢随意下药,除非那人真的很需要。”


    沐钰儿神色一顿:“幻觉!”


    程罗点头:“对,但对身体有损害,是万万不能随意吃的。”


    沐钰儿扭头和唐不言四目相对:“陛下第一次中毒在镜子里看到人身猫头,不就是因为幻觉。”


    屋内有一瞬间的沉默。


    “这个药要怎么吃?”沐钰儿问。


    “若是说生川乌的话,那是要做成药丸,用水吞服的,但我在里面闻到冰脑丸的味道,我怀疑这个是烧的。”程罗谨慎说道。


    沐钰儿蓦地想起迎仙殿正中那个偌大的瑞金蹲兽香薰,香烟袅袅,沉香四溢。


    “张一,等会把我当日一起送回来的衣服给程老送去。”她沉声说道。


    “说起来。”一侧的张一冷不丁说道,“老大送回来的那面镜子,有两个问题。”


    沐钰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了,连忙去看他:“哪里的问题?”


    “第一,镜子是夹层镜子,而且不是用铜做的,是用玻璃做的,里面好像夹着一幅画,但那画我还没完全抽出来。”


    张一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镜子表面好像涂了东西,我不敢碰,等会菲姐抹一点回去,仔细看看,那个东西我本来以为是蜡没融进去,但我后来又觉得不像蜡。”


    沐钰儿吃惊,眉心紧皱,沉吟片刻:“那这两件事情这拜托给三位了,我现在去天枢把猫女的尸体要过来,顺便去探探莫白,事情到这一步,也该有个结果了。”


    唐不言颔首,手指刚碰上被子,就听到程罗笑眯眯的声音。


    “三郎也打算去天枢吗?”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扭头不答。


    “少卿还能起来?”沐钰儿惊讶问道。


    程罗和颜悦色说道:“所以不可以呢,某正想和三郎说,好好养病,不准下床,之前倒春寒的时候就病了,也好了没多久,这一个月来又不好好休息,整日奔波,身子还要不要了。”


    沐钰儿仰头想了想。


    两人第一次见面,少卿就在生病,到现在也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人又病倒了。


    体弱多病小雪人!


    “等你好了,我带少卿打套拳吧,强身健体最好了。”沐钰儿神色凝重说道,“少卿瞧瞧我,上次生病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好。”程罗见状,忍笑说着,“少卿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可偏自小就忙,三岁启蒙到现在,我瞧着是一天日子都没歇过,有司直这句话,再加上你们现在又是邻居,若是能帮忙教三郎打拳,也算活动活动筋骨,是天大的好事呢。”


    “确实。”陈菲菲附和着,“小钰儿是一只非常好养活的强壮小猪崽。”


    沐钰儿嘟嘴,不高兴反驳道:“强壮,但不是小猪崽。”


    陈菲菲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快去干活,把那个猫女的尸体带回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验尸了,我回西跨院准备一下,等你的好消息。”


    “少卿若是身体和司直一样,某一定不拦着。”程罗慢条斯理起身,用手敲了敲大腿,“某想和陈娘子一起去西跨院走走,之前和她聊到牛奶解毒的妙用,当真是意犹未尽。”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撇头不说话,熟练地用沉默对付一切不喜欢的事情。


    沐钰儿对着程罗严肃点头:“我一定认真督促少卿。”


    “我们说正事吧。”唐不言抬眸,无辜看她,轻声说道。


    一双漆黑的眸子似云下星动,漂亮清亮,尤其是这般认真的注视他人时,水波潋滟,处处生辉。


    “这也是正事!”沐钰儿一和那双透亮漆黑的眼睛对上,就忍不住眨了眨眼,心跳微微加速,最后不得不避开那双眼睛,大声嚷嚷着,“都要办的!”


    唐不言那张冰白的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唐三郎人生有三大挑剔之事为不能忍:食不精细,身不整洁,汗水涔涔。


    恰好,习武占了后两样,可以说是他最不喜的一件事情。


    沐钰儿被他看得坐如针扎,没一会儿救乖乖站起来。说道:“我去天枢看看。”


    “司直,门口有千牛卫说给少卿送尸体来。”门口,任叔一瘸一拐走了过来。


    沐钰儿挑眉,笑说道:“果然还是少卿好使啊。”


    “是谁送来的?”唐不言问。


    “来人自称是莫白和陈策。”任叔说。


    沐钰儿脸上笑意一敛,倏地抬眸。


    作者有话说:


    修文ing!等会捉虫!QAQ


    生川乌确实有毒,也有致幻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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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 砗磲病 ◇


    ◎密道◎


    沐钰儿刚出二进院的小门, 就听到陈安生开心的笑声,还有小昭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还能不能吃糖啊。”小昭奶声奶气说道。


    即便还没看到小昭的样子,沐钰儿都能想到她扑闪着大眼睛, 小馋猫看人的样子。


    “还能再给我推高一点吗?”


    沐钰儿看着陈安生眼巴巴地看着莫白,手指拽着秋千绳,别别扭扭地说道,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莫白。


    莫白已经换下那套千牛卫的衣服, 穿了一身湛蓝色的袍子, 头发被木冠挽起,笑眯眯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小孩。


    每个小孩手上都捏着一块糖,开开心心地坐在台阶上。


    陈策年轻俊眉, 但面容偏瘦,眉目细长, 穿着千牛卫冷肃的盔甲,显出几分清冷, 但反观莫白,浓眉大眼, 娃娃脸, 一笑起来就格外亲切可爱,所以小孩基本上都围在莫白身边, 小皮猴小昭更是已经趴在莫白腿上, 哈喇子留了人一腿。


    沐钰儿站在拱门外, 咳嗽一声,院中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小昭见了沐钰儿,眼睛一亮, 立马松开手, 哒哒走到她身边:“老大。”


    沐钰儿单手拎着她的脖子, 把她脏兮兮的小手拨开:“去洗手,我没衣服给你霍霍了。”


    小昭小脸挎下,挣扎着扭动着,小声撒娇道:“抱抱。”


    沐钰儿无情把人推开:“找其他人抱抱去。”


    她顺手把小昭交给身后的任叔。


    任叔怜惜地把人抱在怀里:“小乖乖,快去洗手,小心病了,自己去玩吧。”


    小昭歪着头看着两个大人走了,小手在衣服擦了几下,最后眼珠子在东西跨院走了一圈,最后眼巴巴地朝着东跨院走去。


    ——那个好看的小美人哥哥,我得去替司直照顾一下。


    唐不言躺在床上正在看书,没一会儿就看到门口有探头探脑的小人出现。


    外堂,沐钰儿笑眯眯地看着莫白和陈策,把人引进正堂。


    “刚才给两位统领惹麻烦了。”沐钰儿目光落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孩,随口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刚才有没有打扰到两位统领。”


    莫白笑了起来:“几个小孩都很可爱怎么会打扰呢。”


    沐钰儿吃惊:“莫统领很喜欢小孩?”


    “是啊。”莫白笑了笑,怀念说道,“无忧无虑的日子谁不喜欢。”


    陈策打趣揶揄道:“老白今年大婚,要是你努力点,明年也能抱上的。”


    莫白低头,害羞地笑了笑。


    沐钰儿看着他的笑,心中的那点揣测便开始动摇。


    陈策看着院中几个小孩,不解说道:“北阙怎么有这么多小孩?”


    沐钰儿解释着:“这些小孩都是北阙之前牺牲的兄弟的孩子,或者是老人,大家都没人照顾,索性大家都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陈策眨了眨眼,看着沐钰儿,笑了起来:“司直真是心善,能有司直这样的人在前头筹谋,北阙的人才能更心甘情愿跟着您。”


    沐钰儿笑了笑,转移话题:“送个尸体怎么还要两个千牛卫统领亲自来。”


    门外,任婶给人端上茶水后,也顺手把几个赖着不走的小孩带走。


    “我今日休假,因为顺路要在西市给阿娘买些鱼虾再回去,就想着顺路,便也一道来了。”莫白自己开口解释道。


    沐钰儿笑说着:“不知莫副统领住在哪里,来西市也太偏了点。”


    “就在归德坊。”莫白说,“不算远,往日买东西也大都在西市采购的。”


    沐钰儿搭在茶几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那倒是挺近的。”沐钰儿漫不经心说道,“听说天枢内又出事了?”


    陈策叹气,神色阴郁:“那个猫女死在天枢里面,还被人分尸了,容成女官叫我们立刻把尸体送过。”


    沐钰儿手指随意垂落在一侧,挑眉问道:“不是从昨夜就开始找了吗?怎么没有招到人,反而让她被杀了。”


    莫白眉心紧皱,声音低沉:“确实昨夜我已经带人把整个天枢都翻了三遍,后来发现是天枢内的那条天阶有问题,内部竟然是半空的,那猫女身量矮小,想来是可以在这里穿梭,我本打算让人把那条长阶都砸了,但后来发现天阶和那些雕塑是完全连在一起的,我唯恐把天阶拆了,会毁坏天枢,不敢随意动手。”


    陈策跟着附和道:“白日,莫白和我交接时也说了这样的事情,我还特意去问了高足酉,高足酉说天阶不能拆,因为雕刻还没弄好,一拆一建,至少要半个月,工期就彻底赶不上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


    高足酉这么说可能真的有一半是这样的顾虑,但另有一半大概是怕猫女被发现,毕竟现在那个大小,成年男子肯定是进不去。


    “我们两人连着找了这么久,却完全没有找到开启机关的按钮。”陈策抿唇,不甘说道,“少卿和司直昨夜可曾触动过按钮。”


    沐钰儿沉默,眸光在两人神色隐晦扫过。


    内宫中的内奸如今就锁定在统领们身上,暗中之人能几次三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闹事,一定对他们的动静格外熟悉,而十位统领中,金凤只安排了莫白和陈策跟着他们处理这个事情。


    两人中一定有一个内奸。


    沐钰儿手指微动,缓缓搭在茶盏上,心思几近起伏,最后笑了笑,琉璃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两人,慢条斯理说道:“确实启动过两个机关。”


    两人皆是神色一怔。


    “司直怎么没说?”陈策有些不悦说道。


    莫白也跟着皱眉:“启动了什么机关?”


    沐钰儿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敲了一下,半真半假,好脾气说道:“因为是无意触及的,当时并未想到这事机关,加上当时少卿中毒,实在是分身乏术,后来仔细想想觉得应该就是机关。”


    “在哪里触及的?”


    “少卿中毒了?”


    陈策和莫白的声音交互响起。


    沐钰儿颔首,先是对着莫白说道:“少卿之前不小心被猫女的指甲划到手心,不曾想那猫女浑身带毒,这才中毒的。”


    “少卿现在如何?”莫白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唐家有一名医,当真厉害。”沐钰儿眸光微动,状似庆幸地说道,“妙手回事,少卿已经服药睡下了。”


    莫白沉吟,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就好,若是少卿出事,当夜是我巡值,只怕难辞其咎。”


    陈策砸巴了一下嘴,冷不丁问道:“猫女全身有毒?”


    沐钰儿笑:“也不知到底是全身都带毒,还是就自己指甲上带毒。”


    陈策若有所思:“那猫女的身体还请司直仔细看看,我这就回去把昨日和今日轮值的,在天枢当值的人全都集中起来,一个个看过去。”


    沐钰儿歪头,故意问道:“为何?”


    “猫女又不是傻子,要被人杀了,肯定会抵抗啊,而且又被人分尸,要是她真的指甲带毒,或者血液中有毒,杀人的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陈策反应极快,随后懊恼说道,“早知道刚才就让老白来送东西了,我应该先把人都召集起来,一起检查。”


    陈策年级轻轻能走到千牛卫副统领一职,可见其魄力。


    “说起来,天枢附近不该是一直有人吗?”沐钰儿问,“怎么这次中午却没人,猫女被人分尸摆在天枢内,一定是有人知道这个时间段你们会没人,所以才趁虚而入。”


    陈策闻言叹气:“都是我的错,我已经跟大统领请罪了。”


    “这事怎么能怪你呢?”莫白安慰道,“说到底也是工部那边偷懒。”


    沐钰儿心中微动:“怎么回事?”


    “工部那边是提供工匠们一日吃食的,但今日不是要找猫女,老白跟我说事情不能再拖了,我怕工匠在这里人多坏事,就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打算在今日一定把猫女抓到,然后我叫人通知了工部不必送饭来。”陈策丧气说道,神色萎靡。


    “今日轮班本来是早上是他,下午是我,一般来说,天枢附近如今都是这样分配,两班倒,中午有将近一个时辰的休息,原本工匠在,而且不远处就是端门,端门一向重兵把守,看顾一个时辰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所以一般这个时间段,都是工部的两位员外郎,或者几个大监暂时照看的。”


    莫白替人解释着,脸上也露出懊恼之色:“但今日工匠不上工,两位工部员外郎竟然也不来,火来我想着不远处就是端门,应该不会出事,和小策商量此事时,还特意交代,到时候让士兵们不用集合整队再出发,直接吃好了就回去。”


    “其实中间也就才两盏茶的时间。”莫白强调着,“怎么会出事呢?”


    陈策拧眉:“杀人分尸怎么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呢,而且猫女的身体都有浓重的酒味,那个人还带着这么多酒,怎么能这么快呢?”


    莫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又问道:“不知昨天司直到底碰了什么机关?”


    沐钰儿目光在莫白身上微微停留,随后移开视线,盯着堂外郁郁葱葱的树木,外面热烈的日光落在瞳仁上,她就像猫儿一般,瞳仁微微缩起,但很快她便重新看向莫白,笑说道。


    “两个机关,莫统领。”


    莫白放在一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但很快又安静地垂落在一侧,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天枢建造都是按着图纸的,怎么会有这么多机关?”


    陈策也跟着说道:“对,天枢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建造的,怎么能多出机关呢,甚至是藏人的地方,图纸可是毛婆罗亲自设计的,工部的人亲自掌眼的,贼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沐钰儿看着两人同样眉心紧锁的样子,曲指敲了敲桌面,等两人的视线全都看了过来,便伸指弹走一只误闯进来的蚂蚁。


    “这么大的桌子,蚂蚁只有动了我们才能发现。”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可这不意味着,这里之前没有蚂蚁。”


    那只蚂蚁猝不及防被人弹走,深褐色的小小影子在空中垂直下落,最后慌不择路地跑了。


    屋内三人看着那只蚂蚁重新消失在角落里,各自沉默。


    陈策蹙眉,好一会儿才说道:“有内奸?”


    沐钰儿懒散笑了笑,浅色的眸子似日影浮色,神色微淡说道:“不过是某的猜测。”


    “这个猜测是有道理的。”莫白严肃说道,“不知司直可有怀疑的对象?”


    沐钰儿笑着摇了摇头,眸光注视着莫白,认真说道:“有一些猜测,却不好于两位明说,还请两位见谅。”


    莫白神色僵硬,陈策也有些不悦。


    气氛有些僵硬。


    “是这个道理,若是牵扯天枢我们也算是嫌疑人,再者北阙办案本就没有向我们交代的道理。”最后还是莫白缓和着气氛,“只是若是司直需要帮忙,尽管使唤我们即可。”


    沐钰儿闻言,顿时露出和善的笑来:“两位都是金凤大统领麾下的左膀右臂,自然不在嫌疑人名单中,只是此事似乎牵扯到内外联动,我需禀告过容成女官才能做下一步动作。”


    陈策的脸色微微好转,口气微软说道:“司直考虑得周全。”


    “那黑猫的尸体也送来了吗?”沐钰儿收起点到为止的试探之心,问道。


    “一起送来了。”陈策说,“说起来,也不好耽误太久,司直等会可要去天枢看看。”


    沐钰儿眉眼低垂,好一会儿才说道:“自然要去。”


    “那现在一起去嘛?”陈策邀请道。


    沐钰儿看了眼天色:“可以。”


    三人起身,一侧的任叔立马迎了上来:“司直可要出门?”


    沐钰儿点头:“尸体给菲菲送去验尸,晚上书房开会,让外面的人全都回来。”


    任叔严肃点头。


    “对了,我们可以去拜访一下少卿吗?”莫白开口,脸色凝重,“昨夜想来是我的关系,这才导致少卿受伤的。”


    沐钰儿叹气,委婉说道:“少卿还未醒呢。”


    陈策惊讶:“少卿还没醒?这,要不要请个御医来。”


    沐钰儿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这事还是等唐夫人的决策吧。”一侧的任叔恰到好处地开口,声音凝重。


    “唐夫人也来了!”莫白惊诧。


    沐钰儿又是叹气,任叔闻言也跟着叹气。


    “到底怎么了!”陈策也急了,忍不住问道,“是毒没解吗?我听说少卿身子不好,不会是……”


    “走吧,先去天枢看看。”沐钰儿背着手,脚步沉重地朝着外面走去。


    任叔也跟着心事重重走了。


    莫白和陈策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正在被众人惦记着的‘病危’唐不言,正给贪吃的小昭投喂。


    “你怎么来了?”唐不言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三岁启蒙后更是一心扑在读书上,和一群兄弟姐妹都不太玩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和一个这么小的孩子面对面。


    小昭身量小,整个人白白软软的,扑闪着眼睛,扶着门框,买过门槛,走了进来,奶声奶气说道:“任叔说大家都很忙,叫我自己玩,我已经是大人了,所以要帮忙照顾大美人哥哥,哦,嗯,嗯,是少卿。”


    她磕磕巴巴地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说漏嘴。


    唐不言看着她脏兮兮的衣服,又看着她眼睛时不时往边上的糕点看,便轻声说道:“去吃吧。”


    “这不好吧。”小昭还颇为不好意思,扣着手指,咽了咽口水,含含糊糊说道,“我就看看,少卿快睡觉吧。”


    两人谦虚地相互拉扯了两遍,小昭这才笑眯眯去端糕点,然后又搬来一张椅子,扑腾着小短腿坐了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吃东西快,但吃东西还算斯文,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大眼睛扑闪着,低着头,拿着一块糕点也不会狼吞虎咽,而是细嚼慢咽的,也不抢下一块糕点。


    唐不言脑海中蓦地想起沐钰儿吃糕点时的模样。


    ——北阙的小猫儿吃食是传染的嘛?


    他冷不丁想着。


    “吃饱了,便去外面洗手。”唐不言见她摸了摸肚子,便放下手中的书,温和说道。


    小昭下意识要抹自己的衣服上,突然觉得手指被人紧紧盯着,就忍不住抬眸,怯生生去看面前的大美人哥哥。


    “去、洗、手。”唐不言盯着那满是细碎糕点沫的手指,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字说道。


    小昭嘟着嘴,手指动了动,打算不管不顾,先斩后奏擦一下,却觉得小指头有点疼,便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美人哥哥好凶。


    “太高了,够不到。”她虽是这般说着,但还是晃了晃脚,把自己摇下去,一本正经说道,“湿哒哒的,不喜欢。”


    她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拎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哒哒跑了回来。


    唐不言拿出帕子,招了招手:“过来,擦手。”


    小昭站在门口,眼珠子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察言观色,然后才走进来,歪着头问道:“少卿不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唐不言淡淡说道。


    小昭就像一只警觉的小猫儿,警惕地看了唐不言一眼,最后自己搬来椅子,又自己爬上去,小脚够不到地,便晃来晃去,奶声奶气说道:“少卿是因为我不洗手才生气的嘛?”


    唐不言没想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竟然如此敏感,不由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小心拿起她湿漉漉的小手,温柔解释着:“手不洗,擦在衣服上会很脏,到时候会生病的。”


    小昭歪着头,看着他漂亮的手指,又看向他低垂的睫毛,动了动屁.股,最后嘟囔着:“不会生病的,司直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唐不言擦手的手一顿,无奈说道:“别听她的,她是大人,你是小孩,怎么能一样呢。”


    “一样的,任叔说司直小时候又一次病得很厉害,张叔大晚上抱着她去了好多医馆,医馆都不收她,还是一个游方道士经过,才把司直救了的,对了,张叔那次还摔了一跤,脸上都还有一道疤呢,现在都没好。”


    小昭皱了皱鼻子:“看你,司直现在都好好的,还这么厉害,我以后也要这么厉害。”


    唐不言擦手指的手一顿,抬眸,看着小昭单纯的眼睛,声音微微沙哑:“为何不收司直?”


    小昭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好像是没钱,任婶说我们以前很穷的,屋顶破了都没办法修,司直以前都吃不饱的,张叔的脸就是因为没有钱治,才这样的。”


    “哎,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啊。”小昭大人模样的叹气,“我也好想有钱啊。”


    唐不言沉默,竟微微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难以相信年幼的沐钰儿是如何跟着一个年迈的老仆在繁华却残酷的洛阳生活。


    嘴里一直念叨着的升官发财,也并不是只为了自己。


    顾家对一个小孩竟真的如此残忍。


    “不过,司直说她小时候才没有这么可怜。”小昭絮絮叨叨着,“她小时候会捉野鸡打小鸟,还会下河捕鱼,张一哥哥说司直抓这些很厉害的,从来没有失手过,不过说有一次偷了一只野鸡的蛋,连窝都端了,然后被两只野鸡从山上一路追到山下,都被啄出血了,还好被路过的张柏刀叔叔救了。”


    她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显出几分孩童的天真不解:“张一哥哥说司直当时被啄的都是血,都不肯松手把鸡蛋还给人家呢。”


    “小屁孩懂什么。”门口传来陈安生故作深沉的声音,“因为当时张叔病了要吃鸡蛋的。”


    唐不言沉默地听着,把她两只手都擦干净后,这才抬眸去看陈安生。


    陈安生是带人来的,身后跟着高大的昆仑奴。


    昆仑奴怕热,这几日天气逐渐转热,他走了几步路,额头就都是汗。


    “郎君。”昆仑奴弯腰行礼。


    狭小的屋子一下子挤进三个人,顿时拥挤起来。


    陈安生不愧是小孩子的领头羊,半个大人,立马大人模样地说道:“不要打扰少卿工作,小昭,我们走。”


    小昭屁.股坐着不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唐不言:“我还能找少卿玩吗?”


    ——少卿这里的糕点真好吃。


    唐不言无奈点头。


    他并未和小孩子相处过,却又觉得若是小孩都是小昭这样听话可爱的,倒也无妨。


    ——小朋友还挺可爱。


    两个小孩手牵手走了,唐不言这才看向角落里的昆仑奴,和善问道:“之前叫你查的事情有情况了?”


    昆仑奴点头,从胸口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唐不言接了过去,打开仔细看着,随后脸色微变,倏地抬眸。


    昆仑奴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司直在哪里?”唐不言眉眼冰冷,沉声问道。


    “仆刚才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司直和陈策莫白一起走了。”昆仑奴说。


    唐不言脸色微变,直接掀开被子:“备马车。”


    —— ——


    天枢内,沐钰儿装作不经意地在天阶上走了一圈,最后发现那个那根铁柱竟然恢复原状了。


    等她走到发现猫女尸体的第一层,仔细看着地面,发现原本那些细小的颗粒也消失不见了。


    有人动过机关。


    沐钰儿心中微动,昨夜到现在只有千牛卫靠近过这里。


    “怎么样?”陈策问。


    沐钰儿站在原处,心思回转,最后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随后她伸手指了指那根已经成了普通样子的铁柱,直截了当问道:“谁动过这里?”


    陈策顺着她手指的视线看了过去,只看到一排排铁柱,皱眉问道:“你是说检查过的意思?还是什么意思?”


    沐钰儿收回手指,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机关,就在那里,现在被人动了。”


    莫白脸色微变。


    “机关竟然在这里!”他惊讶,“谁把他关了吗?”


    陈策蹙眉:“这里单是我的人就检查过好几遍了,毕竟一开始怕猫女挂在这里。”


    “我也是。”莫白跟着皱眉,“之前猫女在我面前消失,就是在柱子附近,我就怕是挂在哪里,也检查了好几遍。”


    沐钰儿垂眸。


    “这关了有什么影响的嘛?跟猫女死了有关吗?”陈策来回踱步。


    “关了猫女要不出不去,要不进不来。”沐钰儿淡淡说道,“凶手不是怕猫女跑了,就是怕暗道被发现。”


    陈策呼吸急促:“暗道,天枢内真的有暗道。”


    “可怎么会有暗道呢。所有施工都是在我们眼皮子地下做成的。”莫白不解,“是不是有人把猫女杀了,又重新搬回在这里。”


    “扛着尸体也太显眼了,莫统领之前不是还说这里靠近端门,端门乃是重兵守卫之地。”沐钰儿反驳道。


    “所以是凶手在暗道里杀了人,然后把人搬出来。”陈策说,随后煞有其事点头,“确实如此,这样才解释得通,不然怎么连端门的守卫都没发现。”


    “那怎么进去?”他又问。


    沐钰儿沉吟片刻,最后出了大门,站在门口。


    莫白和陈策对视一眼,跟着走了出去:“怎么了?”


    沐钰儿注视着门口威武庄严的雕塑:“昨夜是不是有麒麟流血了?”


    陈策一惊,立刻扭头去看莫白:“还有此事?”


    莫白点头:“是猫女的蛊惑之术,等我出现时,那血就不流了。”


    “是哪只麒麟?”沐钰儿问。


    莫白手指微动,最后指了指右边的麒麟。


    沐钰儿走下台阶,看着那只威武雄壮,足有三个成年男子高,要四人环抱才能圈住的的踏云麒麟。


    “这个麒麟怎么了?”莫白跟着走了下来,“这是高足酉大监亲自雕刻的。”


    沐钰儿伸手敲了敲,突然问道:“为何是中空的。”


    “铜料不够。”陈策委婉说道。


    铜料大都用在天枢整体的框架上,这两只守门麒麟太大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空心。


    沐钰儿沉吟片刻,绕着麒麟走了两圈,突然停下脚步,盯着一处地方看:“有人在这里吐过?”


    陈策跟着看了过来:“好像是一开始发现尸体的,因为太过惊悚,那人是新兵,被吓吐了。”


    沐钰儿沉默片刻,低声分析着:“呕吐物太少,没有水分,麒麟壁上还有水渍,地上却没有。”


    “下面是空的!”陈策回过神来,惊讶说道,“这是入口!”


    沐钰儿打量着这个麒麟,最后停在那双静谧无声的眼睛上。


    高足酉不亏是雕刻巨匠,这只麒麟活灵活现不仅体现在身姿上,那双眼睛也格外有神。


    沐钰儿沉默,轻盈跃上麒麟背,伸手在那双眼睛上摸了一会,好一会儿,突然手指停了下来,手指先是用力,最后又来回转了转。


    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咯哒声。


    沐钰儿身形微动,直接跃了出去,站在麒麟头上。


    被打磨的光滑的麒麟背部的那块铜板竟然直接成门状,左右打开,露出一个漆黑的洞穴来。


    “是入口!”陈策大喜,“我们快进去看看。”


    莫白也露出笑来,急切说道:“我去点人来。”


    沐钰儿站在麒麟兽首上,冷眼看着那个洞穴,幽深而潮湿,还有浑浊不通气的味道迎面而来。


    “可以直接下去吗?”陈策在下面问。


    沐钰儿回神:“可以。”


    那一边莫白很快就找了七.八个千牛卫来:“这几个人身形小,身姿灵活,很适合在里面。”


    几人齐齐行李。


    陈策摩肩擦踵:“我第一个下去,探探究竟。”


    “还是我来吧。”莫白说。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去休息吧。”陈策把人推开,叹气说道,“有我和司直就够了,你已经三个月没休假了,小心你的小媳妇不理你了。”


    莫白闻言,脸上露出笑来:“她不会的。”


    “是了,莫统领去休息吧。”沐钰儿目光居高临下在两人身上扫过,也跟着淡淡劝道。


    “对啊,去吧。”陈策挥了挥手,直接跃上兽首。


    宽阔的兽首站了两个人还显得绰绰有余。


    “好大的入口啊。”陈策喃喃自语。


    莫白无奈:“那我在外面等你,也好为你们把关。”


    “好嘞。”陈策大喜,直接一跃而下,好一会儿才听到落地的动静,“里面很黑,叫千牛卫准备火把。”


    沉闷的声音传来。


    沐钰儿跟着准备下去,只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且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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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 砗磲病 ◇


    ◎甬道◎


    沐钰儿回头, 猛地站直身子,惊讶说道:“少卿。”


    一辆裹着深蓝色绸缎的马车穿过黄道桥,最后快马而来, 停在天枢门口。


    莫白扭头,随后上前一步,正好看到昆仑奴扶着唐不言下了马车。


    “少卿,您醒了?”莫白神色惊疑不定。


    “嗯?少卿来了?”陈策的声音也紧跟着自洞穴内惊讶传来, “不是说少卿病得不行了吗?”


    据说已经‘病的不行’的唐不言抬眸, 看了一眼沐钰儿。


    沐钰儿被那视线一凝,身形一僵,随后脚尖微动, 悄悄踢了一块石子下去。


    “嗷,什么东西砸我脑袋了。”陈策头顶被砸了一下, 吓得连忙跺了跺脚。


    唐不言似笑非笑地看着麒麟兽首上的人。


    沐钰儿像一只小猫儿蹲在兽首上,无辜地眨了眨眼, 用手尴尬地扣了扣下巴,最后还无辜歪头看着他。


    “少卿怎么来了?”莫白上前, 上下打量着, 最后不解问道。


    昆仑奴警惕地挡在中间,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紧紧盯着莫白。


    莫白早就听说昆仑奴格外护主, 下意识脚步一顿。


    唐不言立马咳嗽一声, 虚弱地靠在昆仑奴身上, 眉心微皱,嘴唇发白,病弱憔悴, 不堪起身的清瘦模样:“听说猫女死了, 特意过来看看。”


    言行举止可以说非常虚弱了。


    沐钰儿立马开心笑了起来。


    莫白闻言叹气:“是, 猫女的尸体已经送去北阙了,让少卿白跑一趟了。”


    唐不言垂眸,淡淡讥讽道:“猫女不是坏人,凶手为了遮掩自己犯下的措施,竟如此险恶,当真是凶神恶煞,灭绝人性,某今日来是为了找到凶手的马脚。”


    莫白眸光微动:“猫女在天枢兴风作浪,少卿为何这么说?”


    唐不言抬眸看向莫白,那双瞳仁似冻泉苍雪,带着冷沁沁的寒意。


    哪怕这位唐三郎自来多病,可偏双眼明亮,脊梁挺直,带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清冷。


    莫白被这眸光冷不丁地注视着,心中莫名一颤。


    “凶手为恶,却祸及猫女,猫女年幼,一无杀人,二不作恶,满目疮痍皆是凶手加害。”唐不言神色冷淡,浑身似冰雪凛凛,“罪魁祸首是凶手,不是猫女。”


    莫白沉默。


    “少卿,可有线索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道。


    唐不言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说道:“昨夜猫女给我了一样东西。”


    莫白身形僵硬,随后缓缓眨了眨眼:“东西,什么东西?”


    “自然是指认凶手的东西。”唐不言神色镇定地说道。


    莫白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这张娃娃脸不笑时,长睫微微下垂,就显出几分狠厉来:“那真是太好了。”


    唐不言见状,只是咳嗽一声,去看沐钰儿,却见她撩起袍子,正准备往下跳,不由蹙了蹙眉。


    “下来。”他抬眸注视着沐钰儿,淡淡说道。


    沐钰儿不解地扭头去看他。


    “我有话与你说。”唐不言声音放柔,温和说道。


    “你们好了没!”与此同时,麒麟洞穴内传来陈策无语的声音,“下面真的很黑啊。”


    沐钰儿低头看去,正好看到火折子照耀下陈策不耐烦的半张脸,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站在下面。


    陈策感受到她的视线,仰头问道:“司直,你到底下不下来啊。”


    “少卿等我回来再说吧。”沐钰儿收回视线,随口敷衍着。


    唐不言眼皮子一跳。


    “沐钰儿。”他声音微微压低,咬牙切齿喊了一声,“下、来。”


    沐钰儿脚步一顿。


    ——喊全名!


    ——怎么喊我全名!


    ——我没做错什么事情啊!


    沐钰儿脚尖一歪,心不甘情不愿扭头,蹲在铜上,却又磨磨叽叽不肯下来。


    “下来。”唐不言已经走到麒麟铜雕边上,声音温和说道,“我有话与你说。”


    沐钰儿犹豫一会,这才磨磨唧唧跳到他身边,仰头,眼巴巴看着他。


    “叫我做什么?”她警惕说道,“我可没有干坏事。”


    她沉默一会儿,又特意举起手,掐着食指手指头,理直气壮,但又小声地强调道:“小小的骗人不算。”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扑闪着大眼睛,满脸写着‘虽然有点点小错,但不能说我’的不服气。


    “我何时这么小心眼?”他漫不经心地笑问道。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睨了他一眼,含含糊糊说道:“那倒没有。”


    据她所知,满洛阳里,唐不言作为上峰已经是顶顶好的了,出了事能自己上,有功劳也不抢,甚至还倒贴钱请人吃饭,要知杨言非的上司又要甩锅又要八卦,至于其他人,不拖后腿已经是万幸了。


    ——可他刚才全名叫我!


    沐钰儿立马不高兴了。


    ——上一次被叫全名还是挨师父打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才七岁!


    ——但她现在二十岁了!


    “司直。”唐不言状若无事,递给她一块帕子,“你一定要下去?”


    沐钰儿盯着帕子。


    唐不言盯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把帕子放到她手心:“擦擦汗。”


    软软的帕子,落在手心却有一点挺括。


    沐钰儿手指微动,眸光在一圈千牛卫以及莫白身边扫过,故作不经意地把帕子塞进袖子里,大声说道:“我当然要下去,这可是我发现的机关。”


    唐不言颔首,轻声说道:“底下机关一定瞬息万变,你独自一人一定要小心。”


    沐钰儿心中微动。


    麒麟边上的千牛卫全都是要和她一起下去的,可唐不言现在却说她独自一人。


    ——他不信这群千牛卫。


    ——或者说,他不信莫白找的那群千牛卫。


    沐钰儿眨了眨眼,最后乖乖点头。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后退一步:“司直务必小心,我在上面等你。”


    沐钰儿嗯了一声,随后惊讶说道:“咦,少卿不和我一起下去?”


    “我还有别的事情。”唐不言笑,颇有点别有深意的姿态。


    沐钰儿若有所思地瞅他,最后嗯了一声,这才试探性的往后走了一步:“那我走啦。”


    “去吧。”唐不言握拳咳嗽一声,苍白的唇微微弯起。


    沐钰儿又试探地倒退了两步,眼睛紧紧盯着唐不言,见他当真一副无欲无求,目送她远去的样子,立马露出笑来,轻轻一跃,这次直接一脑袋扎进洞穴里。


    唐不言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下,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好生无情的小猫儿。


    “哎哎哎,你怎么突然下来啊,吓我一跳。”


    陈策被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跳了起来,随后又哀怨说道:“我都以为我要在这么黑漆漆的洞穴里过一辈子了。”


    沐钰儿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到时候每天给统领扔火把和吃的。”


    陈策语塞。


    这个安慰,属实是把搪塞写在脸上。


    没多久,剩下的八个千牛卫也悉数跳了下来,一道长长的绳子在微微透着光亮的洞穴上方晃荡着。


    四个桐油充足的火把格外亮,在黑暗的空间内瞬间打开一片光亮区域。


    陈策接过一个火把走在最前面,沐钰儿跟在他身后,八个千牛卫两两结对,各自呈圆圈包围着两人。


    昆仑奴见一行人走远了,这才跳了下来。


    他虽然身形高大,体型壮硕,但气息格外绵长,落地也出人意料的轻盈。


    “走了。”他对着唐不言一本正经问道,“绳子留着吗?”


    千牛卫没有陈策和沐钰儿这等本事,能从将近二十尺的地方轻松跳下,是以便在麒麟脖颈处系上一根绳索,慢慢滑下去。


    唐不言看着那根麻绳沉默。


    整个天枢内可能到处都是不能见人的机关,谁也不知道现在眼前不起眼的一个决定会对下面的人有什么影响。


    唐不言苍白的面容在日光下宛若雪雕冰塑一般寒意深深。


    “要不放着。”一侧的莫白说道,“若是下面真的有什么,这根绳子留在这里,他们上来的动作也快些,不然还要重新系,有些耽误时间。”


    麒麟的脖颈格外粗壮,大概要两个成年人环抱,刚才千牛卫系绳子就花了不少时间。


    唐不言站在踏云模样的麒麟脚下,仰头仔细看着那座麒麟,那根手掌粗的麻绳牢牢系在它的脖颈,乍一看就像缰绳一般,把这只即将踏云而走的麒麟捆绑在人间。


    “这个机关是如何开启的?”他冷不丁问道。


    莫白盯着他的背影出神,被这一声惊醒后这才说道:“司直似乎是在眼睛上开启的,但具体如何开,我并未看清。”


    唐不言看着那双炯然有神的眼睛,即便现在情况如此千钧一发,但此刻看到那双眼睛,还是要感慨高足酉手艺之高超,画龙点睛,不过如何。


    “奴儿,把这个机关关上。”他沉吟片刻,神色慎重地说道。


    莫白惊讶,立刻反驳道:“关上,为何关上,这样里面一旦出事可能就出不来了。”


    唐不言收回视线,握拳咳嗽几声,随后手指笼在袖中,淡淡说道:“出了事,自然是某担责。”


    昆仑奴却是不想其他的,郎君叫他如何便如何,整个人飞跃在兽首,突然问道:“绳子?”


    站在铁山下的唐不言眉间一直皱着,冰白的面容似寒梅琼脂,瞧着格外不好相处,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忍受身体内的痛苦,这让他在说话的强调语气中越发疏离缓慢。


    “不必松开绳结,把绳子抽出来。”他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


    昆仑奴把绳子抽了出来,没有随意扔在地上,反而在右手上绕成一圈圈的样子,最后用左手在麒麟眼珠子上抹了一把。


    “没动静。”他皱着眉,严肃说道。


    唐不言回想起昨夜在天枢内部的开启动作。


    “你按一下,再转一下?”他说。


    昆仑奴歪头,像一只巨大的蹲坐的小兽:“转一下?往哪边转?”


    唐不言蹙眉:“哪边可以就往哪边转。”


    “若是两边都可以呢?”奴儿坚持不懈地问道。


    唐不言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就交给上天了。”


    奴儿粗黑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左手张开,握在麒麟眼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手掌极大,几乎能包裹住灯笼大小的眼珠,只见他用力按了下来,随后又停在远处,最后朝着右边扭了几下。


    唐不言的呼吸缓缓变轻。


    没一会儿,只听到咯哒一声。


    麒麟背上入口处的两扇铜门咚得一声关上,门缝见严丝合缝,竟然完全看不出下面有暗道的模样。


    “关上了。”奴儿把绳子小心翼翼顶在麒麟的头顶,这才跃了下来。


    站在一侧沉默的莫白皱眉,委婉却又带着一丝不悦地说道:“如今出口在哪尚不知情,这般关了门,不是把陈策和司直置于危险之地吗?”


    唐不言转身,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一应事情,皆有某一力承当。”


    “若是真的出了事,岂是少卿一句话就能带走的。”莫白忍着火气说道。


    昆仑奴小心翼翼地扶着唐不言,闻言,顿时不悦反驳道:“郎君不会让司直出事的。”


    天枢外三人,不得不陷入尴尬的沉默。


    “不如入内看看。”莫白压着火气说道。


    唐不言沉默点头。


    天枢内格外空旷,之前为了找猫女,所有的铜料都被搬走,完完全全露出天数内原本的样子。


    唐不言站在门前,打量着这周高耸巍峨的建筑,它承接大周这位独一无二的女帝的政治理念,是她冲破世俗的巧妙招势,可谁也不曾下在这座金彩荧煌,光侔日月的巨塔下却藏着残酷血腥的前朝复仇。


    失败者的命运不该被人践踏,复仇的刀刃更不能伤害无辜。


    他缓缓闭上眼,把脑中突然强烈涌出的疼痛压了下来,任由面容苍白,却在睁眼的一瞬间,眸光清亮,坚韧不屈。


    “麒麟背上的入口到底通向哪里?”一侧的莫白问道。


    —— ——


    “我们到底在哪里啊?”


    陈策越走越心惊,这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黑暗笼罩着众人,微亮的烛火逐渐被黑暗吞灭,只能照亮眼前不足一尺的距离。


    “不会是鬼打墙吧。”有人喃喃自语。


    “感觉走了好久,是不是出天枢了。”


    “我也觉得走了好久,桐油烧了三分之一了。”


    几个千牛卫窃窃私语,声音在狭小悠长的隧道中被散开,留下奇怪的回音。


    陈策靠近一直沉默的沐钰儿,小声说道:“司直可有什么想法。”


    沐钰儿仰头看了眼头顶,整个内部通道并不大,几个身形高大的千牛卫甚至要一直低着头,两侧的距离最多只能走两人,是以原本成圆形的队形,逐渐成了蛇形。


    “不急,再走一会,马上就有答案了。”沐钰儿沉吟片刻,信誓旦旦说道。


    陈策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跟在她后面,不知何时,沐钰儿的位置从第二个走到第一个的位置。


    整个通道只剩下千牛卫鞋子后脚跟的踢哒声音,这个声音逐渐被放大,到最后随着通道越来越矮,连沐钰儿也不得不低头时,那声音也逐渐小了下来。


    “我感觉有点喘不上起来了。”


    “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到头啊。”


    “好累啊,走不动了。”


    陈策忍不住又靠近沐钰儿,嘴里碎碎念着,似乎这样才能驱散这种死寂的黑暗。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进来时就一直朝北走,天枢再大,按道理也该走到头了,我们走了这么久,现在不会是走到皇宫里了吧。”


    他苦着脸,但很快话锋一转:“说起来,不过这个地道挖得这么深,若是真的挖到皇宫里里,凶手可真不简单,但我们千牛卫也不是吃素的,司直知道我们千牛卫鞋子后面的脚跟为什么会有声音吗?就是为了探这种情况的,但大统领那边没有这样的报告……”


    沐钰儿脚步一停,头顶上的那根红色发带倏地在陈策眼前放大,他堪堪停下脚步,看着面前漆黑一片的通道,忍不住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我们没有到皇宫里,一直在天枢内。”沐钰儿说。


    陈策不解,露出迷茫之色:“我们走了好久,天枢有这么大嘛?”


    沐钰儿沉吟,一只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在甬道内徘徊:“其实我们只走了一炷香的时候。”


    “才一炷香!”身后的千牛卫惊讶。


    “可走了好久,我走得好累。”有人附和着。


    沐钰儿眸光在那人身上扫过,随后神色冷淡:“因为太黑了,会让我们的脑子有错觉,以为走了很久,而且因为我们一直在走,就会加深我们这种错觉。”


    “加上,一直有人在抱怨。”她意味深长说道。


    千牛卫中似有躁动,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可我们真的好累啊?”千牛卫抱怨道,“我平日里跑步都没这么累。”


    沐钰儿笑:“因为我们在走上坡路。”


    陈策惊讶:“不可能啊,我都没感觉。”


    “因为眼睛骗了我们。”沐钰儿淡淡说道。


    “可就算一直往前走,那我们为什么还没走头?”陈策不解,“天枢半腰子都要走到了吧?”


    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因为我们一直在绕圈。”


    陈策一怔。


    沐钰儿看向那条黝黑的甬道,声音被黑色笼罩,显出几分冷淡:“继续走,我们就会绕回去。”


    “那现在怎么办?”陈策抱臂,“这里瞧着也只有这条路了。”


    沐钰儿沉吟,抬头去看触手可及的头顶,最后伸手敲了敲头顶。声音微微有些清脆。


    “空的!”陈策惊讶,“上面还有一层!”


    “不,不是,上面便是天枢地面了。”沐钰儿镇定说道,“我们走路的高度其实只走了二十尺,而我们跳入麒麟的高度大概只有二十尺,麒麟兽首和铁山持平,所以我们现在走到天枢的下面了。”


    沐钰儿脑海中很快就把刚才走路的路线在脑海中完完整整画了出来。


    “我们绕了足足有三百尺。”沐钰儿脑子动的很快,“铁山直径一百七十尺,等于我们从地下最开始走,一圈圈绕上来,现在已经绕了半个铁山。”


    陈策听得咋舌:“你怎么算出来的。”


    沐钰儿顿时得意地扬了扬眉,笑说道:“不才,某这辈子优点不少,方向感好是最大的优点。”


    陈策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最后忍不住说道:“司直一点也不谦虚。”


    沐钰儿哼了一声:“我这么厉害,若是谦虚了,你们不就不知道我这么厉害了嘛!”


    陈策听到这个理论,顿时叹为观止,最后忍不住竖起手指:“高,实在是高。”


    沐钰儿又是哼唧了一声。随后伸手,说道:“火把给我。”


    火光照耀之下,铜制的甬道格外漆黑。


    沐钰儿眸光一顿,突然快走了几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墙壁。


    —— ——


    天枢上,唐不言的视线落在右边的龙首上。


    “这里是有什么问题吗?”莫白说。


    唐不言垂眸,好一会儿才会说道:“凶手为何把机关关了?”


    昆仑奴是从不会让自家郎君的话掉在地上的,虽然想不明白,但还是哼哼唧唧说道:“是怕人跑了?”


    “因为猫女并不傻,有人要杀她,她一定会反抗,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肯定比凶手熟悉,所以凶手一定会把所有入口都关了,免得她跑出去,这样计划就会功亏一篑。”唐不言声音冷淡。


    “昨日司直启动过这里的机关,可只是打开天阶内部的机关,就像是只打开一间屋子的窗户。”他的目光落在半山腰的那根铁柱上。


    ——铁柱是关闭状态,所以整个天枢甬道是封闭的。


    昆仑奴顺着他的思路仔细想了想:“所以,入口开口在麒麟背上,窗户开口在这里面。”


    “为何要这么设计。”莫白不解问道。


    唐不言侧首,盯着莫白的眼睛:“因为大门不好开,我猜里面的路也不好走,但窗户却不一样,可以操控,可以观望。”


    “这,怎么操作?”莫白背着手,在龙首上打转看着。


    唐不言故作随意地把奴儿推到一侧,挡住他靠近的视线。


    昆仑奴和郎君相处了多年,郎君手指动一下就知道是要看书还是吃饭,是以郎君刚把他往边上推了推,立马弓背曲臂,小山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莫白。


    莫白靠近龙首的脚步一顿,随后站在原处,盯着唐不言的半截衣摆,似笑非笑说道:“少卿不信我。”


    唐不言弯腰咳嗽一声,苍白的颧骨泛出古怪的血色,摇了摇头:“司直尚在里面,某只是不敢冒险。”


    “那现在怎么办?”莫白抬眸,神色冷淡问道。


    “开启机关,为她打开这扇窗户。”唐不言白皙如玉的手按在龙首上。


    莫白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突出露出笑来。


    —— ——


    “都是血痕。”陈策惊诧,随后回神,“是猫女的。”


    沐钰儿呼吸微微一顿,随后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她死前挣扎过,一定死的很痛苦。”陈策好一会儿又说道。“所以人是在这里杀的?”


    “分尸也该流血啊,这么没有血迹。”有千牛卫问,火把在左右晃了晃,却没有看到深红色的血迹。


    “所以不再这里?”陈策蹙眉。


    “自然不在这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沐钰儿倏地回眸。


    ——这是刚才在甬道内几次抱怨的声音。


    不远处的甬道上,一道黑影隐藏在黑暗中,一手撑着墙,那张脸被微凉灯火照出几丝明灭的阴森来,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诡异地看着面前之人,最后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去死吧。”


    他大笑着,手指微动,用力按下掌心下的墙壁。


    作者有话说:


    这周内结案!我不能懒惰了!


    跳下去无人搭理的陈策:小情侣就是清高,就是了不起。


    75  ? 砗磲病 ◇


    ◎破解◎


    金风玉露养出来的人, 便是连手都显出几分与常人不同的精致。


    琼花一树,温润有方。


    唐不言站在龙首边上,手指轻轻按在龙首上方, 春日余光落在手指上,指骨微微拱起,似乎在下一瞬间就要按了下去。


    莫白的视线紧紧盯着那截手指,垂落在一侧的手指开始缓缓收紧。


    高耸堂皇的天枢内, 安静得似乎只剩下昆仑奴的粗重呼吸声, 日光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晕开一层圣洁的光辉。


    “既然已经出来了,为何还要陷进去。”


    一个冷不丁的声音骤然在寂静的天枢内响起。


    那声音似风惊竹,雪满山, 只是听着便觉得心间生寒。


    莫白满腹心事被那声音一激,在半寸心台尚未回神时便下意识扭头看向出声的地方。


    日光落在浅绿色的衣袍上, 金丝绣成的四瓣小花错落有致,熠熠生光, 宽大的袖子垂落在一侧,彩绘朱雀鸳鸯的花纹似震翅而飞, 若隐若现, 华贵异常,偏生露出的几寸皮肤冰白莹润, 焕然间似高高在上的雪山仙鹤, 在日光下降落在眼前。


    莫白不由眯了眯眼。


    唐不言的手指并没有如愿按下, 反而松了力气,成了轻拂兽首的姿势。


    莫白也不知为何,盯着那袖袍下半遮掩的手指出神, 见状下意识抬眸, 便看到一双冷沁沁的眼睛, 云疏天淡,看的人心头一个激灵。


    “你,少卿在说什么?”莫白静静地看着他,随后嘴角抽搐一下 强装镇定问道。


    唐不言转身,华丽的花纹自兽首上温柔划过。


    他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副统领。


    十大副统领中,莫白为首,他是金凤大统领精心挑选的人,若是不出意外,也会是未来大统领的有力候选人。


    年轻,聪明,看得清局势,分的清对错,算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永徽六年,王皇后与其母柳氏暗中施行‘厌胜之术’诅咒当时尚在后宫的陛下,后被宫人举报,东窗事发,也致使当时还朝中为宰相的舅舅被革职,后王皇后再一次联合萧淑妃谋行鸩毒,再一次被人举报,高.宗言其心术不正,难担皇后重责,下旨废除皇后之位,软禁冷宫,随后太原王家联合关西世家,在前朝发难,要求高.宗复位皇后,清肃后宫,后宫矛盾牵扯前朝,是王家做的第一个败笔。”


    唐不言声音冷淡而平静,漆黑的眸光被头顶的日光一照,显出几分大雪苍苍的沉寂。


    “虽对此事略有耳闻,但那年我还未出生,具体如何尚不可知。”莫白背着身后的手缓缓握紧,神色冷淡说道。


    “太原王家盘踞河东道多年,南北朝便存在的世家大族,最风光时一门三相,朝堂行事举重若轻,家中旁枝庶女也是众人千金求娶的显赫家族,当真在朝堂上是一呼百应,风光无限。”唐不言看着莫白俊秀的眉眼,喟叹,微喘着气,苍白唇色微动,继续说道。


    “看不清形势,乃是第二个败笔。”


    “我一介布衣出身,家境贫寒,能走到现在全靠自己,那些前朝旧事,贵族大家,想来只有少卿才有感悟唏嘘。”莫白脸上浮现出讥讽笑意。


    唐不言笼着袖子,抬眸去看面前之人:“王皇后是家中长女,同母膝下有一十岁未到的幼帝,当年出事时因是男子也要一并被流放,二十年后在岭南于一渔女成婚,次年诞下一子。”


    莫白握刀地手倏地一紧,眉眼低压,昆仑奴立刻挡在唐不言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面前之人。


    “岭南艰难,天气潮热,当年枝叶繁茂的王家旧人经过二十几年的磋磨,如今也只剩下寥寥几人。”唐不言的声音隔着昆仑奴高大的身形依旧地清晰传了过来。


    天枢内的气氛骤然安静下来,温和的日光也似乎被乌云遮蔽,显出几分冷意。


    莫白连山的笑意完全敛下,总是带笑的和善眉眼在此刻只剩下骇人的阴鹜。


    “他们是罪人,只要陛下的一日便永无翻身之日,那位幼弟不甘心自己的孩子从今往后都要背着这样的身份过着低人一等的日子。”


    他呼吸缓缓变轻,声音跟着沙哑起来:“是以他们借着厉太子被贬时便开始筹谋一件事情,最后再文明元年,也就是太子自尽那年,一个五岁的孩子冒着霜雪,孤身一人悄悄来到洛阳,最后好运地晕倒在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门前,最后被老夫妻收养在膝下,自从过上清贫但普通的日子。”


    唐不言的身影自昆仑奴身后走了出来,袖口蹙金绣的花纹在微微闪动。


    若是南市的说书先生讲故事为了引人注意,会带着高亢低沉的声音变化,可唐不言的声音却像是冬日冰层下静静流淌的寒水,因为太过冰冷,令人望而生畏,却又因为故事足够起伏,即便让人冻得咬牙发抖,也不得不战栗听着。


    “同年,刚入冬没多久,岭南桂州就发生一场大火,因为冬夜生火取暖,一对夫妻在屋内点柴,却不想最后引发一场熊熊大火,不仅烧死了一家三口,五岁幼子也不幸罹难,还有被波及到的其余王家族人。”


    “够了!”莫白声音骤然拔高,眼底闪过一丝血腥,却在最后只是狠厉地盯着面前的唐不言,咬牙说道,“少卿今日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吗!”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他。


    “只是想劝你回头。”他轻声说道,“已经死了一个猫女,何必再搭上自己。”


    莫白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回头,有退路的人才能回头,我没有退路了。”


    “你还有你的养父母。”唐不言冷静说道。


    莫白脸上笑意逐渐消失,最后只露出悲凉之色,可很快那点神色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显出几分阴鸷的薄情。


    “明明陈策更为明显,少卿是怎么猜到我的?”他冷着脸,淡淡问道。


    “因为我去查了岭南王萧两家的现状,意外发现了岭南当地对两家管理出现了严重的纰漏,此事涉及陈年旧事,但陈策是洛阳本地人,家中亲族有迹可循,没有任何问题。”


    唐不言话音刚落,莫白脸上就露出一丝难堪的讥讽,他木着脸,浑身透出冷漠的死寂。


    “而且陈策虽有几次看似可疑的地方。”唐不言淡淡说道,“但仔细想来所有事情都似乎和你有这千丝万缕的关系。”


    “什么关系?”莫白冷着脸问道。


    “与女官们关系好不说,单是之前因为猫女之事,金凤大统领要求加强巡逻迎仙殿,任何空殿都要检查,他是单独碰过那个镜子,但在此之前,春儿说过,如今内宫许多行程都是在你手中安排的,你知道他性格严谨,必然都会进去检查。”唐不言神色一顿,“你很聪明,点到为止,完全把自己摘出来。”


    “那又如何?”莫白讥笑着反问,“这就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了。”


    “你确实做得很天衣无缝,每次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唐不言沉吟片刻后说道,“但没有人可以真的把自己隐藏起来,尤其是你有软肋。”


    莫白神色僵硬。


    “秋儿是你最大的问题。”唐不言抬眸去看莫白,声音中带着细微的感慨,“你对秋儿下手时,犹豫了。”


    莫白千牛卫副统领,武功高强,秋儿只是一介女官,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他当时真的想要制住已经中毒的秋儿,怎么可能会被她咬到皮肉。


    若是陈策更加不可能,他对秋儿更加不会心慈手软,怎么会任由她咬到自己。


    “因为她咬了我一口?”莫白很快反应过来,怔怔说道,“可我当时已经给她清理过了。”


    他说完,神色一怔,随后笑着摇了摇头,露出惨淡笑意:“是我没清理干净是吗?我当时……当时手抖得厉害,想来是没瞒过北阙那位鬼见愁仵作的眼睛。”


    “你为何要杀她?”唐不言不解,“在陛下第一次幻术时,她不是还帮了你的吗?”


    莫白仰头看着头顶天枢上闪烁的日斑:“她不是帮我,因为我骗了她,我偷偷拿了她的钥匙取出那支金凤,放在她日常为陛下整理的妆匣盒中,但她很聪明,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只是已经来不及放回去了。”


    ——当日,秋儿正在整理妆匣,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她心中惊骇,却又不得不快速思考要如何把此事拦下,若是把东西放在袖中,可金凤华丽,实在太过咯手,唯恐在袖中被压出形状,闹出其他风波,便打算放在妆匣中,谁知……


    他笑,最后惨笑着闭上眼:“我不想杀她的,但她来质问我,她甚至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了猫女,甚至跟踪我,偷偷看过她,也被猫女误伤中了毒,是了,我当年过来时,无人掩护,自然满是漏洞,只要是有心之人,如你,如秋儿,于你们而言,我不过是一张透明的白纸罢了,刀俎鱼肉,自来不是我说了算。”


    唐不言眉间微微蹙起:“所以你就杀了她,甚至把她弄成那般模样。”


    莫白呼吸一顿,最后睁眼,挑衅说道:“对,既然注定要死了,自然是要物尽其用。”


    他就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注视着面前之人,露出鲜红血色。


    “物、尽、其、用。”唐不言一字一字重复,“她是人,是喜欢你的人,不是物。”


    莫白冷笑:“那又如何,我不会因为她放弃我的计划,我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报、仇!”


    “那猫女呢?你为何要这么对她?”唐不言沉身问道,“你若是觉得的她误事,放了她,把她送回去,何必杀了她,还如此对她。”


    莫白面容在散落的日光下近乎冷酷:“物尽其用,猫女被你们发现了,我就知道你们迟早会查到我这里,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了,做成骨醉的样子,让你们畏惧,让你们惶恐,就像她在隐约猜到此事后,就把你们请来,说明她不是在害怕吗?”


    唐不言淡淡说道:“害怕的是你。”


    莫白上前一步,面容狰狞,肩胛紧绷,声音就像从牙缝中挤出来:“害怕?少卿知道我是怎么走过这些日子的嘛?”


    “我一闭上眼就是那场漫天大火,我一睁开眼便是姜荇那女人的脸,可我再一扭头,便是我阿耶阿娘慈爱的目光,我想要不顾一切,抛下往事时,那些王、萧旧人却偏偏再一次找到我,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能怎么办?”


    唐不言沉默。


    皇权之下皆是血泪,无人可挣脱。


    “猫女是谁?”他沙哑问道。


    “萧家最后一个女孩儿。”莫白冷冷说道,“我本不想这般对她,但萧家早有复仇打算,在她一出生就扔给猫狗,又在她三四岁时逼着她柔骨,这般培养下她早已不是正常人,只是萧家苦于没有机会,当时天枢动图在即,他们便想出这样的办法。”


    昆仑奴眉间紧皱,冷眼看着面前之人,大声骂道:“变态,不要脸,恶心。”


    唐不言眉间闪过一丝冷冽。


    “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莫白被骂了也不生气,神色冷淡,不近人情,“既然没有办法回头,只能一条黑走下去,便是杀了,其他人又如何。”


    几人说话间,整个天枢的地面突然震了震。


    昆仑奴立马回头把唐不言圈在怀里,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幸好,整个震动过程格外短促。


    莫白见状,顿时大笑:“张柏刀救过我一次,我本不想伤害他的徒弟,但她实在太聪明了,也太想要探究到底,如此便只能对不起了。”


    唐不言沉默:“你把王萧旧人安置到千牛卫中了?”


    “事情马上就要成了,自然多些人多个帮手。”莫白淡淡说道,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少卿不该来的,我格外敬佩唐阁老能为百姓做实事,本不欲伤他的儿子。”


    唐不言嘴角微微勾起,讥笑道:“你的‘不想’、‘不欲’,不过是自己的自我告慰,为自己的虚伪带上仁慈的面具,秋儿你也不想,猫女你也不想,救过你姓名之人的徒弟你也不想,你敬重之人的儿子也不想,可到最后还不是一一痛下杀手。”


    “纵然情深暂相许,不过是悠悠行路心,狂狂汲汲,炸巧虚伪。”他看着莫白,一字一字,毫不留情地撕下他的面具。


    莫白神色僵硬,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嘎吱作响。


    “你唐不言,天之骄子,你懂什么。”他冷笑“我杀人,不过是为了自保,为了不然自己死。”


    唐不言抬眸,眸子漆黑,滟滟如夜露,拨开昆仑奴警觉的手,站在龙首边上,认真说道:“至少,我不会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莫白脸色微变,一时间不知道被他的话,还是他的动作棒喝在原地。


    唐不言的手按在那双空洞的瞳仁上,随后当着他的面轻轻按下。


    “司直说过,越是优秀的机关,设计便越复杂。”


    那双原本无神的眼睛被他的掌心按住眼眶时,竟发出手指紧压人类眼珠时才会有的吱呀声,虽声音难听,却又似乎被人注入神力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复活过来。


    莫白脸色微变,立刻拔刀过来。


    昆仑奴大喝一声,握拳沙包大的拳头直接朝着她面部重击,动作敏锐,完全不受身形拖累。


    “但整个天枢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设下的机关,只为了吓人和隐秘,所以一定不会太过复杂。”


    在那声音结束之后,唐不言手掌松开眼窝,那眼窝竟能完全转动。


    “司直当夜在舌根处启动机关,不过是打开一上窗。”唐不言的手停在左右眼眶的正中,垂眸看着。


    这个机关死简单却不是真的简单,谁也不知能设下这样机关的人,会不会如古时墓穴一般留下自毁的绝招。


    王.萧两家早已不是常人可以推断的。


    他,不敢赌。


    “按啊。”莫白见状,癫狂大喊着,“你唐三郎也有不敢的时候吗,你嘲笑我为了自己牺牲了秋儿,那你呢,你还不是为了自己,要拿下面的人做赌注。”


    “闭嘴!”昆仑奴大怒,很快就把人赶离郎君身边。


    ——吵死了!


    两人打得刀光剑影,拳拳到肉,昆仑奴的武器是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根格外大的动物骨头,在刀剑相交时,意外有金属摩擦之声。


    唐不言站在龙首前垂眸不语。


    那张宏伟细致的地图这一次完完整整地铺成在他的脑海中。


    猫女能借助天枢内的天阶行走自如,说明她所在的密道一定不会距离天枢太远,甚至极有可能就在脚下。


    他目光一凝,落在正中正在打架的莫白和奴儿脚下。


    脚踩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咚咚声。


    ——地下已经是空的。


    ——可昨夜明明还是实心的。


    若当日沐钰儿打开的机关内的窗户,那当日众人众目睽睽之下的血字是什么?


    据传有一种机关因为形似水壶,譬如寻常壶顶注水由上而下,但这个机关却是冲底心管口倒入,放正后到处,启动时宛若茶壶倒水,又被称为倒流壶。


    这个壶因为这个倒转的功能,时常能起到迷惑作用。


    打开壶盖为空,启动机关后,便又是注满水。


    整个天枢若是当真在地下做机关,不管实用还是形状都于整个机关格外相似。


    倒流壶的开口在茶壶注水口,只需倒水时扶着注水口,微微下压便能乾坤颠倒。


    唐不言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开始打量着整个龙首,终于找到一个相似的角度,最后伸手按住右边的那只眼睛,手指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按下……


    —— ——


    “宋四,你做什么!”


    “他好像不是宋四!”


    “咦,他哪里去了!”


    随着那人狰狞的一喊,整个甬道都地动山摇起来,众人快就没空纠结他到底怎么消失了,因为很快众人脚下就传来一声难听嘶哑的咯吱声。


    千牛卫先是被震得东倒西歪,随后不得不捂着耳朵。


    “怎么回事!”陈策大惊,勉强扶着墙壁站稳,但很快他就绝望了,因为整个墙不知为何突然往下坠落,这一下来的太猛,就连他也差点被那速下落的真‘铜墙’给挤压成纸片。


    “你怎么这么冷静啊!你在看什么啊!”陈策勉强站稳,便看到沐钰儿机智地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快速地看着。


    他跌跌撞撞走了过来,艰难蹲下后,还没认真看,就看到沐钰儿倏地合上纸,压着他肩膀顺道站了起来。


    陈策:?


    只是他心中的八百句脏话还没冒出来,就听到千牛卫们传来惊恐的声音。


    “中间是不是有个洞。”


    “墙壁怎么不见了!”


    “地面怎么裂了!”


    “地面是不是倾斜了!”


    “要,要掉下去了!”


    陈策猝不及防,眼看就要一个呼噜滚下去了,突然被人就这后脖颈带了起来,还没松下一口气,便只觉得脚下一空。


    “谢谢……我曹,沐钰儿,我日你仙人……”


    一句四川话便被风割碎了,依稀传入众人耳朵。


    沐钰儿人小,身姿轻,哪怕是在已经逐渐倾斜到站不住人的地面上,还能一步三摇,偏又屹立不倒地走着。


    只见她提着一口气,在边缘绕了一圈,顺手把一个个慌里慌张的千牛卫朝着一个地方扔去。


    “你们副统领怎么骂我。”她一边不高兴地抱怨着,一边把最后一个千牛卫扔了下去。


    那千牛卫心如死灰地闭上眼,任由无情的风把他的脸刮得生疼,可最后却没有被摔得生疼生疼,反而被人颠了颠腿,最后被人接住了。


    他不得不悄悄睁开一只眼,最后又吓得闭上眼。


    陈副统领的一张臭脸属实能把人二次吓死。


    众人惊魂未定间,眼看那道细缝眼看着就要关上,不知从哪里浪了一圈的沐钰儿在即将关闭的缝隙中,一跃而下,落地时却轻盈地没有发出一声动静。


    “好精妙的设计。”沐钰儿喃喃自语,“机关不在上面。”


    “你把我扔下来也不知会一声。”陈策看着悄无声息靠近他的人,奔溃说道。


    沐钰儿敷衍神说拍了拍他的肩膀:“统领这么聪明,不是也猜到了吗,真棒!”


    差点腿折的陈策心如死灰,又见她走到角落里蹲着,有掏出那张奇奇怪怪的纸,便不死心地凑上去。


    “给我也看看!”


    沐钰儿背了一个身,哼哼唧唧:“你刚才骂我。”


    陈策也摁着移动一会儿,臭不要脸说道:“是夸人,我是四川人,我们那里都是这么夸人的。”


    沐钰儿这次到也没空阻止他,只是盯着手中的纸看。


    “天枢的……”图纸!


    陈策吓得话也不敢说了,连忙移开视线,不可思议说道:“这是天枢的图纸吗?你怎么还会有三个,不对啊!你这么会有这个!”


    “不对,这图用金粉混着夜明珠画的!会发光!我曹,看不出司直竟然这么有钱!”陈策的目光忍不住被那个散着幽幽荧光的图纸吸引。


    沐钰儿懒得理会他的碎碎念,动了动腿,转了个方向继续蹲着,眼睛仔细看着手中的图纸。


    这张图纸已经不是当日容成嫣儿送来的图纸,而是一张潦草的天枢内部的构造拆解图,只是这样的构造分成三张。


    唐不言在发现莫白很有可能时王家后人时,又听闻沐钰儿独自一人跟着他们去了天枢,便觉得不妙。


    这是他路上根据之前看过的天枢图纸绘制出的几个密道很有可能出现的位置。


    猫女不可能一直窝在狭小的天阶内,机关一定是上下贯通的,但她休息的不会太靠近人群的地方,也不太有光,一定是隐秘的。


    整个机关都可能充满危险,但猫女平日里休息的地方不会,所以唐不言分析出三种位置,若是紧急时刻,要她避险。


    沐钰儿刚才对比了三个图片,很快便确定了这个位置。


    现在看来,这就是猫女休息的地方,只是如今这道门关上了,他们该如何出去?


    刚才宋四启动机关时,千牛卫手中的火把脱落,众人只能摸黑,三人组队,依次四处散开。


    “这里味道好重啊,好浓的猫腥味。”


    “现在如何是好,我们是不是被困住了。”


    “等等,我踩到什么了!”


    “我也好想踩到东西了。”


    “这里怎么有血腥味……”


    “别急,我有个快没油的火折子还能应应急。”


    有一个千牛卫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着火折子,吹了一口气,摇摇欲坠的烛火顿时照亮众人的面颊,隐晦不明。


    “这,这是血!”众人低头,随后惊恐说道。


    “都是血!地下怎么这么多血。”


    “血?是猫女被杀的地方吗?”陈策起身,快步做来。


    沐钰儿眉间微动,突然起身说道:“全都让开。”


    陈策真打算挤进人群的脚一顿,随后无奈摇头:“姑奶奶,你要做什么啊?”


    沐钰儿收了图纸走了过来:“有个不得体的想法,都让开,不要踩着血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思及刚才被人粗暴地救了一命,只好各自往后退步。


    沐钰儿看着被微光照亮的地方,这块地面有些凹陷,所以血迹铺满后并没有四处溢开,反而堆积成一团,其中几处甚至格外浓郁,


    她盯着那几处地方,手指比划了一下,突然问道:“猫女死的姿势是四肢敞开的嘛?”


    陈策点头。


    沐钰儿看着那四个血迹堆积格外多的血堆。


    看身形就像人躺在这里的姿势。


    沐钰儿若所有思。


    猫女被分尸肯定不会在光天化日,时间久,动静大,而且他们中午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两炷香的时间,便是她也不敢保证能把人完全拆开。


    刚才一路走来,全都不合适,狭□□仄,也没有血迹,现在看来唯有这里才最合适。


    人是在这里被分尸的,凶手不会把尸体一块块搬出去,再摆到天枢上,不然衣服上一定会被血迹染上,外面就是端门,也太容易被发现,便是有外衣罩着,这样带着碎尸,分量也不轻,极有可能在摆放尸体时被人发现。


    凶手能在短时间内悄无声息,一定是因为有另外的通道。


    沐钰儿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不由仔细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地方。


    明明看似是一块平地,那几个血堆却又没有完全和大的血泊融合在一起。


    沐钰儿蹲下.身,犹豫一会儿,把手指探如在血泊中摸了摸,甚至还来回摸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身边传来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陈策见状,喃喃自语:“我陈策很少佩服一个人……”


    这个沐司直的胆子,请问是有八个吗!


    “果然如此。”沐钰儿笑,拎着血淋淋的手指站了起来。


    众人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笑,真的有点恐怖!


    “有帕子吗?” 沐钰儿随口问道。


    众人齐刷刷盯着她看,又齐刷刷摇头。


    “啧,少卿都有的!”沐钰儿只好顺手在墙壁上把拉一下,不耐说道。


    “司直发现什么了?”陈策硬着头皮问。


    “我们头顶应该就是天枢地面。”沐钰儿随口说道。


    “当日的血字,应该就是在这里倒满血,然后被人启动机关,这样我们就能看到雪慢慢涌出来,最后写了那个字,这块地板下面有一些不起眼,在日光下甚至会看不见的小颗粒,可以控制那些血迹。”


    陈策若有所思:“好精巧的手法,司直的意思是猫女的身体就是这样被送上来的!”


    沐钰儿点头:“可能性最大,分尸可不简单。”


    “那我们瞧这里,是不是就会有人来救我们了。”有千牛卫突发奇想。


    沐钰儿摇头:“先不说听不听得到,若是听到了,撬开铜板意味着那一片的铜都必须重铸。”


    她话锋一顿,自嘲道:“我应该不值这么多钱。”


    众人沉默:确实!


    “那怎么办。”陈策问。


    沐钰儿开始在周围打转:“凶手怎么上去的,我们就这么上去,不急。”


    她举着微弱的火折子光打量着屋子。


    整个屋子空空荡荡,甚至连着桌子蒲团都没有,唯有角落里有几张发黄被褥,如今正凌乱地放着。


    沐钰儿心思一动,朝着那被褥走去,众人下意识跟在她背后。


    “刚才有风,所以这里应该是通风的。”沐钰儿低声说道,她小心掀起被子,被子下是破烂的草席。


    “风可以从缝隙中出来。”沐钰儿喃喃自语,伸手去摸那道缝隙,手指突然一顿。


    与此同时,只听到耳边再一次传来咯吱一声。


    众人心中一惊。


    陈策立马把沐钰儿拉了回来。


    地面开始熟悉地晃动起来,随后很快原本被沐钰儿摸到的墙壁竟开始向上推送。


    ——机关在一起启动了。


    那块奇怪的,蓄满血泊的地面竟然缓缓上升。


    “上去!”沐钰儿大喝一声,顺手提溜着两个人跃上。


    陈策也带着几个轻功不好的人跃上,九个人站在那铜面上,与此同时,一道微光落在众人脸上……


    ————


    天枢内,奴儿脚步一顿,随后很快就跳开这块地方。


    莫白脸色大变,站在原地脸色隐晦难辨,最后也是跟着咬牙离开。


    只看到本该平整的地面,好似被人切开一半后推开,随后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飘了上来,到最后露出几个脑袋。


    “少卿!”一声欢快的声音响起。


    沐钰儿一见面前站着的人,立马笑了起来。


    唐不言笼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抖,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沐钰儿甚至不等那块铜板站稳,直接飞到唐不言身边,美滋滋奉承道:“少卿真厉害!”


    唐不言正打算说话,突然看到她脏兮兮的小手,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沐钰儿立刻露出委屈之色:“是血而已。”


    唐不言叹气,从怀中掏出帕子,递了过去。


    ——小猫儿为什么去外面走了一圈,永远都是脏兮兮的。


    沐钰儿奸计得逞,立刻兴高采烈接了过去,笑眯了眼:“少卿真好!”


    陈策也跟着上了岸,先是惊喜,随后一脸不解地看着对峙的昆仑奴和莫白。


    昆仑奴一脸警惕,莫白浑身冷漠。


    “老白,你……”他沉默着,突然舔了舔嘴唇,说不出话来。


    ——那个叛变的宋四,那个突然启动的机关。


    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你!混账。”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却又红了眼眶。


    莫白站在阴影下,只是冷眼看着,就像一座失败的雕塑,看不出一丝感情。


    “承认了?”沐钰儿问。


    唐不言点头。


    “坏人!”昆仑奴上前,愤愤说道。


    这一次莫白并没有反抗。


    陈策身形僵硬。


    “猫女今年几岁。”唐不言看着莫白骤然弯曲的脊背,冷不丁问道。


    莫白一怔,随后笑说道:“大概十三四岁吧,不记得了。”


    昆仑奴生气地握紧他的手臂。


    莫白闷哼一声,却又只是笑说道:“好好葬了她吧。”


    陈策手指都在发抖,声音都在颤抖:“带下去。”


    沐钰儿见状,也跟着叹气:“他都出来了,何必如此呢。”


    唐不言看着远去的众人,握拳咳嗽,颧骨上泛出血红之色,肩胛耸动,好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沐钰儿吓得连忙上前扶人。


    唐不言眉头一跳,随后避开她只是胡乱擦了一下的手。


    血迹,猫毛,甚至还有棉絮,实在是……


    不忍直视。


    沐钰儿大惊,随后委屈巴巴说道:“少卿,你嫌弃我!”


    唐不言移开视线,最后掩饰地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好一会儿才沙哑问道:“第一次进天枢时,司直还记得有谁靠近过这个龙首吗?”


    作者有话说:


    修文ing


    唐朝对于姓氏的追崇实在是有些夸张,只要你有个好姓,哪怕是相隔十八里的旁支,都有人求取,房玄龄,魏征都有被记载想崔鲁郑王等山东高门高价求婚的事情,就真的很贵很贵!


    倒流壶,宋朝才有的东西感谢在2022-06-22 23:57:05~2022-06-23 23:5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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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 砗磲病 ◇


    ◎图纸◎


    沐钰儿心事重重上了马车……车辕。


    ——因为太脏, 被少卿嫌弃了。


    沐钰儿试探了一会儿,见少卿完全不为所动,只好心如死灰地靠在车辕上。


    唐不言咳嗽一声, 马车布帘被卷起,两人隔着一扇珠帘说话。


    “司直觉得莫白当日可有异样?”他问。


    “当日我在最前面,确实没有注意谁在后面。”沐钰儿神色凝重,认真说道, “但莫白和陈策就在我一侧, 机关启动不可能动动手就能办到,所以那次的机关并不是他启动的。”


    “司直觉得一个机关可以在两处开启吗?”唐不言沉吟片刻后谨慎问道。


    沐钰儿拧眉:“可以是可以,就像一条路会有两头, 一个密道两个机关的设计不算常见却不会太难,只是天枢下的那个密道建造难道虽然不大, 但工程量不小,设计也精巧, 这种倒流壶的设计与众不同,天枢内更不同。”


    她的手指在车壁上比划了一下:“有人利用压阵的巨石, 成功做了大小两种机关, 小机关为开窗,大机关才是开门, 能做到这一步的已经是屈指可数的大匠, 若是再开一个开门的机关, 需要更多的设计不说,最简单的便是还要双倍耗费铜铁,怎么会没人发现。”


    唐不言沉吟:“所有铜铁料子都是矿场采买, 民间收购的, 数量都是经过层层上报备份, 少一些还可以解释,若是多了,只怕会引起工部的警觉。”


    铜料太过珍贵,可建筑一个密道避可不少需要消耗这些东西,而能在这些上面做手脚的人屈指可数。


    “说起来当日泉献诚和阿罗撼站在哪里?”沐钰儿问。


    唐不言当时站在靠近门边,头顶不远处就是他的上旋的天阶,位置相对靠后,这才会被猫女惊吓,这也意味着对天枢内的大部分都能看在眼里。


    “泉献诚和阿罗撼当日站在一起,就在那块可以移动的地面边缘。”唐不言很快回想起那日的场景,“两人一直在一起,阿罗撼性格坚毅,泉献诚胆小,当时见到血字时,阿罗撼格外镇定,甚至能还做出思考,泉献诚显然被吓得不轻。”


    “当时一入内到后面出事,人员没有大范围变动过。”唐不言信誓旦旦硕大。


    沐钰儿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分析过去:“当时我回头的时候,王新是直接守在门口的,昆仑奴在少卿左侧,张一在右侧……”


    她话锋一顿:“毛婆罗当时被吓得一直瘫坐在龙首边上。”


    唐不言倏地抬眸。


    “高足酉说过毛婆罗和泉献诚对上格外谄媚,总是巴结阿罗撼,那为何那日毛婆罗没有和其他两个人在一起,反而落单走在最后面。”


    “一开始甚至是毛婆罗自己亲自开的门。”唐不言淡淡说道,“他怎么反而落在后面。”


    “当日他一直在尖叫,因为害怕几次三番靠在龙首身上。”沐钰儿凝声,“偏偏是这个位置。”


    唐不言沉默,手指反复揉捏着指骨。


    那个胆小,总是在尖叫的人在此刻清晰的走出众人背后,露出那张扁平的脸。


    “一个这么大工程若是要设计下这么大的门道。”他沉默许久后开口说道,“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工匠中大量自己的人。”


    沐钰儿索性盘腿反坐着:“这些工匠都是工部两个员外郎亲自挑选的,世代匠籍,不可能出错,而且一口气收买这么多人,也很难不走漏风声。”


    “那便是第二,工匠拿到手的图纸有问题。”唐不言声音倏地压低。


    沐钰儿撑着下巴,冷不丁说道:“毛婆罗之前说过所有工匠拿到的图纸都自己负责的一小块,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建造的人其实并不了解自己再建什么?”


    唐不言沉吟片刻,想起那张复杂的图纸,颔首:“很有可能。”


    “可工部的人是傻子吗?”沐钰儿皱着脸问道,“工匠不知道,难道工部,甚至其他大监看不出吗?”


    唐不言自抽屉中再一次拿出容成嫣儿送来的图纸,手指在天枢内的布局上慢慢扫过。


    沐钰儿素来看这些头疼,摸了摸肚子,准备去勾糕点吃,只是手指还没碰到糕点,突然觉得指尖一疼。


    唐不言正盯着她的手看。


    “不,不给吃吗?”沐钰儿立刻丧气的收回手,不高兴地瘪了瘪嘴,脏兮兮的小手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地说道:“可我肚子饿了。”


    “这个地图上完全看不出有机关的痕迹。”唐不言收回视线,无情地把那碟子当着沐钰儿面拿走。


    沐钰儿小脸立马垮下。


    “手脏了,吃了会生病的。”唐不言无奈说道,“北阙马上就到了,司直忍一忍,等会换了衣服,洗了手,我让奴儿去富贵楼端一桌菜来。”


    沐钰儿眼睛一亮,随后还是不甘心的嘟囔着:“我小时候都是这么吃的,都没有生过病的!”


    唐不言捏着图纸的手微微一紧。


    小昭的话再一次不经意传入他的脑海中。


    ——有人这般藐视苦难。


    ——她可以做到完全不在意,却让旁人听着有些难受。


    “可司直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他抬眸,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温和说道,“要好好照顾自己的。”


    沐钰儿被那双漆黑眼睛中的认真看得一怔,莫名觉得别扭起来,动了动屁.股,不自在地抠了抠脸。


    ——少卿,刚才好像张叔啊……啊,想吃张叔做的菓子了。


    灰扑扑的小脸立刻留下一道黑漆漆的印子。


    唐不言脸上笑意一顿,木着脸收回视线,整个人往后倒了倒。


    ——这个猫爪子……


    “这个图纸上并没有问题。”他扯回话题,点了点铁山的几个分解小图,“司直看这几个位置,图内显示天枢下的地基应该是一圈圈围起来的,其中天枢正中的位置用大石头压着。”


    沐钰儿伸着脑袋看过来。


    “最外面的地基为两百尺,铁山为一百七十尺,天枢基座为一百二十尺,普天之下很难有一百二十的巨石,不仅难以找到,更难以投运,所以毛婆罗只是用无数石头块代替,他在这里提议建了一个铁盒子把石头放进去压阵。”


    沐钰儿盯着那个铁盒子,轻轻嗯了一声:“猫女的休息的地方是这样方方正正的样子。”


    车帘下闪过的光落在保存精细的图纸上,照得那几个复杂的基座图案有些晃眼。


    唐不言点着图纸的手微微一点。


    “偷梁换柱。”沐钰儿龇了龇牙,“好厉害的手法。”


    “若是这样的话。”他收回手,淡淡说道,“那便是这个图纸有两张,这张是正儿八经的图纸,另外一张就是密道的设计图,有人在分发各部分的图纸时,并不是在户部存档的图纸,若是按照小图发给工匠也需要两百六十三张,工部和其余大监不可能这么细致地一个个检查过去。”


    “两张图纸只是细节上有变化,甚至可能只是几个步骤的其中一步发生偏差,所以户部的人并没有发现异样,施工的工匠更不会察觉出有问题。”沐钰儿抱臂,“毛婆罗可是闻名天下的设计大匠,设计图纸和雕塑都格外厉害。”


    唐不言沉默,手指在图纸上漫不经心地点着。


    天枢建造陛下交付给几个外邦人,不外乎是为了连外安内,几个大监各有各的心思,却都是对陛下有求,毛婆罗不过一个东夷人……


    沐钰儿好一会儿又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情,很多事情明面上高足酉提议的,比如加高铁山高度,用天枢内部的铜料雕塑,可所有提议道最后拍板的人,都是毛婆罗。”


    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布下这样精妙的设计,确实非常人可比。


    可毛婆罗不是东夷人吗?


    沐钰儿不解:“他一个外邦人,怎么会知道王萧旧事,甚至还掺和其中内。”


    唐不言慢条斯理地收起图纸,淡淡说道:“一个东夷人来周,本以为是为了建功立业,可现在却掺和到前朝旧事中,若是背后无人,去查一下便知缘由,若是查不出……”


    他唇角微微挽起,先出几分疏离的冷淡。


    沐钰儿皱眉。


    若是查不出,这件事情就刺激了。


    锁定了目标,两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唐不言便闭眼靠在车壁上,苍白的唇抿起,显出几分冷意憔悴。


    他大病初愈,来回奔波,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


    马车很快穿过喧闹的玄武大街,转入承义坊的牌坊,耳边的喧闹声也跟着安静下来。


    沐钰儿的肚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咕噜声。


    闭眼小憩的唐不言耳朵微动。


    沐钰儿扣了扣下巴,按了按不争气的肚子,抬眸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靠在隐囊上,眉眼疏离,淡淡地闭上眼,巍然不动。


    她小心翼翼动了动,想要先斩后奏爬进来,但因为太过做贼心虚,不小心踢了踢一侧的座位,直接把唐不言震醒了。


    唐不言睁开眼,看着面前一脸心虚的人,声音沙哑问道:“司直又怎么了?”


    “我真的不能进去吗?”


    沐钰儿被抓了个现行,索性背对着马车,盘腿坐下,不甘心地揪着手指,脑袋顶着车帘钻了进来,半个身子侧着,脸颊靠在车框边,可怜兮兮地问道。


    驾车的昆仑奴皱眉,伸手手指戳了戳沐钰儿的肩膀:“会摔的,脑袋着地,开花了,会流血,笨笨的。”


    沐钰儿被人戳了一个踉跄,立马借杆子往上爬,理直气壮外解道:“对啊,我会摔得,万一摔得都是血,少卿还得把我带回去呢,都是血更脏了,而且你瞧奴儿都叫我进去呢。”


    昆仑奴:?


    唐不言身形一动,抬眸去看面前可怜兮兮的小脏猫。


    这只小猫儿实在是太脏了,整个衣服都滚上一层灰,还有数不尽的猫毛黏在大红色的衣服上,棉絮颤颤巍巍的粘着她的腰腹处,衣摆上甚至还有血迹,更别说那双脏兮兮的手,大概在腰间胡乱蹭了蹭,衣服脏了,手也没干净。


    “你,哪来滚来的灰?”他揉了揉抽疼的额头,忍不住问道。


    沐钰儿眼巴巴地看着他,脑袋把搭在头顶上的车帘甩了甩,最后状似无意地磨磨叽叽坐进来一点。


    唐不言捏着手指,眉宇不动,似乎并未发现有人正鬼鬼祟祟地打算摸进来。


    沐钰儿眼睛一亮,正打算一鼓作气溜进来,突然听到一声警告的咳嗽声。


    ——小猫儿顿时丧了气,可怜兮兮地蜷缩在角落里。


    “就千牛卫里有一个叫宋四的人,应该是莫白的同伙,趁我们不注意启动机关了。”她捏着手指,焉哒哒地坐在门边上,心如死灰。


    “整个天枢内都是陡峭环形,底下是空的,我照着少卿给的图纸找到猫女休息的地方,把千牛卫一个个送下去之后,之前怕机关在上面,就趁机滚了一圈。”


    “滚了一圈?”唐不言蹙眉,不解问道。


    沐钰儿眨巴眼,手指比划一个打滚的手势:“就滚一圈啊,机关启动后,我怕机关在外面,就把周围的地形都摸了一遍,不过没发现,然后我就下去和他们汇合了,说明内部机关只有一个,而且在里面,所以我判断天枢的机关只是精巧,却不复杂。”


    唐不言在她脏兮兮的衣服上扫过。


    ——猫儿脏的理由找到了。


    沐钰儿说得格外得意,任何惊心动魄地事情在她嘴里似乎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那铁山径一百七十尺,便是内部只挖了一半,但这样来回颠倒了个,那高度也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唐不言忍不住叹气,目光在她身上点到为止地扫了一下,这才轻声问道:“可有受伤?”


    沐钰儿立马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怎么可能?你去问问那些千牛卫,我当时有多厉害。”


    那骄傲的小表情,恨不得立刻就要那几个千牛卫去南市宣扬一下她的丰功伟绩。


    “内部的机关在哪里?”唐不言嘴角微微抿出笑意,偏又不得不垂眸,遮掩着问道。


    “就猫女屋子,睡觉的那个墙壁。”沐钰儿叹气,“那些人真不是东西,那屋子什么东西都没有,连床都没有,就两条被子,更没有灯,所以猫女眼睛不好,也畏光。”


    那里漆□□仄,即便是她,呆了这么一会儿都觉得有些喘不上起来。


    “莫白被抓,司直还回北阙看猫女的尸体嘛?”唐不言问。


    沐钰儿点头,掰着手指数道:“尸格报告还是要写的,毛婆罗的事情我还要去查一下,对了,陛下第二次中毒的幻术还没查清楚。”


    “还有给千秋公主的画符。”唐不言淡淡提醒着。


    沐钰儿神色一僵,丧气地垂下脑袋:“公主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啊,为什么要这么为难我啊。”


    唐不言打量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公主殿下应该是喜欢你的。”


    沐钰儿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公主殿下出身高贵,秉性骄纵,若是不喜之人站在她面前,往往看也不看一眼,双章曾在公主寿诞上为公主献礼,却被公主连人带扔出去了。”


    沐钰儿眼睛一亮:“公主殿下脾气这么暴。”


    唐不言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公主脾气很好,只是之前是双章先为难东宫,太子有意求和,双章却恃宠而骄,此事被公主殿下得知,殿下此事大概是为了东宫出头。”


    “这么看来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兄妹两人感情很好啊。”沐钰儿感慨。


    两人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沐钰儿见拿不到糕点,无情地跳下马车,只是还没站稳,就听到一声惊呼。


    “哪来的小脏猫啊。”


    沐钰儿抬头,就看到唐家大娘子走了出来,身后的丫鬟正提着两个食盒,一出门就看到沐钰儿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和小脸,惊讶说道。


    沐钰儿立马仰头,露出灿烂一笑,眉眼弯弯。


    唐惟清顿时看得心都化了,只觉得这小猫儿虽然脏了点,但哪哪看都可爱极了。


    “快回来换衣服,小心病了。”她掏出帕子,仔细给人擦着脸。


    一张雪白的帕子立马就灰了。


    她捏了一会儿,随后噗呲一声笑起来:“挖煤回来吗,脏死了。”


    “干活回来的!”她仰着脸,任由唐惟清软绵绵的小手给她擦脸,得意说道,“我刚才可厉害了,可惜没法讲给大娘子听。”


    唐惟清故意逗她。故作不解的反问道:“怎么没法讲啊,司直自己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讲给我听,也让我也开开眼啊。”


    沐钰儿脸上顿时露出纠结之色,好一会儿才扭捏说道:“哪多不好意思啊。”


    “怎么会不好意思?”唐惟清这次是真的不懂了。


    “若是把自己夸得太厉害,大娘子万一觉得我自吹自擂怎么办。”沐钰儿扑闪着大眼睛,无辜问道。


    唐惟清一怔,随后扶着她的肩膀笑的直不起腰来。


    “司直真的……”她抬眸去看下了马车的唐不言,“小鬼灵精怪。”


    “阿姐。”唐不言被人扶着走了过来,“你打算去哪?”


    唐惟清止了笑,无奈说道:“还不是打算给你送饭,我和阿娘就聊个天,你竟然就跑了,暮鼓都要响了还不回来,我若是不给你送饭过去,我家三郎晕倒在路边,没人捡,整个人脏兮兮的,可不是要难受死你了。”


    她话锋一顿,眯了眯眼,扯了扯沐钰儿的发带:“这只小猫儿这么脏,怎么上得了我家三郎的车。”


    沐钰儿立马告状:“没有上车,少卿嫌弃我脏,让我坐车辕上回来的,还不给我糕点吃,还嫌弃我。”


    唐惟清意味深长说道:“之前奴儿脏了,三郎可是让人……”


    “阿姐。”唐不言打断她的话,无奈说道,“娘呢?”


    “回去了啊。”唐惟清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随后把脏了的帕子递给身后的丫鬟,顺手接过丫鬟手中的新帕子,仔细擦着手,慢条斯理说道。


    “久等三郎不止,自然是回去了,下次回去我可不帮你说情了。”


    沐钰儿盯着唐大娘子的手指,不着调地想着。


    ——少卿和大娘子不愧是姐弟,长得好看,连手指都好漂亮,衣服每天都不重样,人又爱干净。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黑漆漆的手指,又看了脏兮兮的衣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先洗澡洗手。”唐惟清笑说着,“特意去富贵楼点了一桌子好菜,听任婶说司直喜欢吃肉,特意点了富贵楼最近新出的三道荤菜。”


    沐钰儿眼睛一亮,立马大声奉承道:“大娘子果然是大好人。”


    前一顶带‘大好人’帽子的唐不言抬眸看她的背影,长长的发带落在身后,就像一条晃动的小尾巴。


    沐钰儿一入北阙果不其然引起轰动。


    “怎么都是血,可是受伤了。”这话一听便是最操心的任婶说的。


    “我去给司直烧水去。”最务实的任叔说道。


    “老大!你不会受伤了吧?”整天不盼一点好的张一咋咋呼呼惊讶问道。


    “臭死了,快去洗澡。”没良心的陈菲菲抱臂不悦说道。


    “司直,呼呼。”小昭捏着小包子跑过来,一本正经说道,“不痛痛。”


    沐钰儿立刻弯腰准备把最可爱的小昭抱起来。


    小昭机敏躲过,站在唐不言身边,小眉头皱起:“美人哥哥说脏脏,会生病的。”


    不久前刚刚被这话教训过的沐钰儿高高扬了扬眉。


    唐不言垂眸,揉了揉小昭的脑袋:“小昭说得对。”


    沐钰儿立马掐着嗓子,学着小昭的奶声奶气逗趣着:“美人哥哥,说得也对。”


    唐不言揉脑袋的动作一怔,嘴角不经意抿起,微微抬眸去看面前之人,却见她已经和张一玩成一团,开开心心地朝着内院走去。


    ——没心没肺的小猫儿。


    唐惟清恰到好处地走了上来,挡在他面前,笑眯眯的,声量微提:“我家三郎怎么瞧着脸色不好啊。”


    要知,唐大娘子外表看温柔端庄,可骨子里促狭得很。


    唐不言哪里会不知道自家阿姐的脾气,不得不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回去吧。”


    “少卿,你不舒服啊。”


    走到一半的沐钰儿闻言,立马停步,站在廊檐下,看着唐不言那张冰白的脸。


    满脑子吃食的脑子里勉强回想起唐不言是为了救她才来回奔波的,心中闪过一丝愧疚。


    “那少卿快去休息吧。”她担忧说着,随后话锋一转,故作随意地说道,“等会我再来找你吃大娘子准备的菜。”


    唐不言看着她眼巴巴的眼睛,明知她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只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可偏又被前面几句话蛊惑了。


    那双琉璃猫眼看人时好似当真有几分关切。


    “嗯。”他收回视线,淡淡应下。


    “好嘞,我马上就来!”沐钰儿高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唐惟清歪着头看着两人的一唱一和,正打算打趣着,却见唐不言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皎皎无纤,声音微微放软,轻轻喊了一声。


    “阿姐。”


    唐不言小时候格外可爱,因为病弱没有玩伴,便也不爱说话,可一旦求人时,便这般软绵绵喊人,能把人听得心都化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他。


    哪怕如今小小的少年郎已经长成这般清隽绝色的模样,可那双清冷疏离的眉眼微微蹙起,软下声来喊人,唐惟清还是下意识和小时候一般,什么都依了他。


    “走吧,阿姐扶你。”她扶着唐不言的手臂,“累吗?”


    唐不言摇头。


    “这个案子办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回洛阳三个多月了,家都没住几天。”唐惟清叹气。


    “嗯。”唐不言点头,“这个案子结了,我在新宅里办酒,到时候请阿姐和姐夫过来吃席。”


    唐惟清叹气:“他忙的很,之前说大卢舍那像落成已经有二十七年了,最近有高僧献上舍利,陛下打算开祭坛,忙死了。”


    姐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两刻钟后就看到还带着水气的沐钰儿快步走来,脚步急促,神色雀跃。


    “吉祥也没这么贪吃的。”唐惟清失笑。


    唐不言扫了一眼便垂下视线,冷不丁说道:“奶黄倒是这么贪吃。”


    “奶黄是谁?”


    唐惟清还没得到答案就看到沐钰儿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扯了扯衣服,又伸出两只手:“衣服干净的,手干净的。”


    “调皮。”唐惟清笑,“来,吃饭吧。”


    丫鬟端来两个案几,各自盛上吃食,三荤三素,一汤一甜点,满满一桌子丰盛的吃食。


    沐钰儿好话不要钱地冒出来:“大娘子点的菜一看就很好吃!”


    “这糕点一看就格外软糯!”


    “荤素搭配,大娘子有心了!”


    “少拍马屁,快吃吃看好不好吃。”唐惟清笑说道。


    沐钰儿立马夹起一块浇上糖浆的糖醋鱼肉放进嘴里。


    “好吃!甜而不腻,肉质鲜美,还放了荸荠块和笋尖片调味,煎鱼的油好像是素油,味道也不腥,好还!”


    “好灵的嘴。”唐惟清夸道,看着她又开始夹下一道菜。


    沐钰儿吃东西一向吃的津津有味,光是看着就令人胃口大开,唐惟清眼尾一瞟,再看另外一边慢吞吞吃饭的三郎,立马嫌弃道。


    “可比三郎识货多了。”


    沐钰儿笑眯眯地吃着饭,好像这道菜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她吃饭快,却又不会令人觉得不雅,反而因为她大口享用,把这道菜的美味多衬了三分。


    唐家人一向有食不言的规矩,沐钰儿也大概饿狠了,一桌子的饭菜在沉默中很快就被扫得干净。


    “司直等会打算去哪?”唐不言赶在她放下筷子前,先一步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问道。


    沐钰儿一惊,抬眸,眨了眨眼,惊讶说道:“少卿怎么知道我要出去。”


    唐不言垂眸不语。


    穿戴整齐,腰间配刀,怎么看也不是等会要在北阙里晃荡的样子。


    “猜的吧,三郎自小就有做神棍的潜质。”唐惟清笑说解释道,“马上就暮鼓了,司直真的要出去。”


    沐钰儿点头:“我想起来莫白被抓了,等会千牛卫会去抄家,但我得先去莫白家看看,找到更多的证据。”


    “你还和千牛卫抢证据啊。”唐惟清不解。


    沐钰儿不好意思说,怕千牛卫把证据都拿走了,耽误少卿给自己写轻功折子,便只好含含糊糊说道:“我就是先看看。”


    “莫白不会只安插一个人进千牛卫,司直是怕千牛卫中也有不安分的人。”唐不言为她解释着。


    正在大口吃糕点的沐钰儿闻言,连忙把糕点咽下去,用力点头。


    “一个人去?”唐惟清又问。


    沐钰儿把三块白玉糕扫完,眼尾下意识扫了一眼唐不言案桌上的糕点。


    这糕点格外软糯,里面还加了乳酪,酸甜可口,格外好吃,就是太小了。


    小雪人不愧是小雪人,一桌子饭菜只动了几筷子。


    唐不言心有所感,把那糕点往边上推了推。


    沐钰儿立马眼睛一亮,嘴里谦虚着,手上却不客气:“少卿不吃啊,哎,不过我觉得浪费也是不好,那我替少卿吃了。”


    唐不言嘴角抿出淡淡的笑来。


    “应该是一人去的。”他慢条斯理说道,“嫌我们是累赘呢。”


    沐钰儿咽糕点的喉咙一顿。


    “不可能,我们少卿最厉害了。”她表忠心,立刻坐直身子,大声夸道。


    唐不言不为所动,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沐钰儿目不斜视,大声说道:“但这次是我一个人去!”


    显然忠心被抛了一个空。


    “那也太急了。”唐惟清忍笑,“如此辛苦,小心累坏了身子。”


    沐钰儿笑说着:“不累,其实主要是刚才菲菲说那个药有问题,我怀疑内宫中还有一个奸细,我想要亲自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日万!今天给老人送葬,外面四十度,爬山路……人都要化了,怀疑自己中暑了,头疼QAQ


    有一个表情包:一个圆滚滚的小人脏兮兮,用棍子挑着一个包裹,配图是,我捡垃圾回来了(写的时候突然想到的,觉得太好笑了


    昆仑奴: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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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  ? 砗磲病 ◇


    ◎波折◎


    “是秋儿盒中的那个白瓷瓶里的药?”唐不言抬眸, 眉心微皱。


    沐钰儿嗯了一声,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那个药里有□□,放了生川乌, 莨菪和云实,这三味药是毒性药物,少量服用可以治病,但炮制不当或大量服用就有毒素, 会让人又幻觉, 程大夫说很多骗人的假道士都是这样骗钱的,骗了钱不说,还让人身体中毒, 格外歹毒。”


    “所以陛下中毒了!”唐不言惊诧,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朝堂不稳, 陛下若是出事,可真的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沐钰儿撑着下巴, 仔细想了想:“应该没有,这个是烈性毒药, 少量服用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若是中毒了症状很明显,身边的人也该会发现异样, ”


    唐不言闻言, 轻轻吐出一口气:“那这药有何问题?”


    “菲菲和我说, 这个药的毒性口服最为强烈,但药味苦涩,在少量服用时是为了缓解痉挛, 止痛安定的, 我在想这是陛下最近吃的药吗?陛下有这些毛病吗?”


    唐不言摇头:“不知。”


    “应该没有。”一侧的唐惟清开口说道, “前些日子阿娘带我去宫内给阿耶送吃食,出来时刚巧碰到内医局的人,那人和阿娘认识,阿娘便上前与她攀谈了几句。”


    ——“阿香这是打算去哪啊,这么热的天伞也不打一下?”


    ——“天气逐渐热了,公主殿下献上一个透体异香丸的方子,内有一味药材是人参,一瓶十颗就需一两人参,陛下想要做二十瓶,再给公主殿下十瓶,时间紧,内医局药材也不够,某刚去内务局打了条子,准备去领呢。”


    “人参是大补,虚不受补,陛下若是病了,这味香丸的制作怎么也不该这么赶,要阿香大中午就去领东西。”


    沐钰儿自怀中掏出陈菲菲龙飞凤舞的字,眯眼看了一会儿:“这药里也有人参。”


    唐不言接过她递来的药方,只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北阙的字写好看是要收费吗。


    一张纸上的字几乎要飞出去,只能隐约看清几个似而非似的字。


    “这个药丸中还有大量的麝香、朝脑、豆蔻和迦南香,对了还有一个叫安息香的,这个有开窍,行定血之效,菲菲说刚好和上面的三个毒药缓冲,中和了毒性,所以我猜测这就是陛下中毒不明显的症状。”


    “这不是熏香的料子吗?”唐惟清眉尖一动,不解说道。


    沐钰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程老先生也说这个配方很像是香丸的药方子。”


    沐钰儿从袖中掏出帕子,把那个香丸拿了出来。


    香丸可以口服也可以熏香,这个药丸颇大,口服不太咽的下。


    “我是这么觉得。”沐钰儿解释道,“莫白只是千牛卫副统领,皇宫上上下下那里都去的了,唯有陛下的寝殿就是少卿也不敢无故擅入,莫白更是难以靠近,更不可能靠近香炉,我看陛下殿中的香炉也不小,博山炉这么大,哪怕可以偷偷塞入,几颗肯定是不够的。”


    “就这个,怪不得刚才我闻着有点甜甜香香的,像糯米团子。”她捏了捏丸子,意犹未尽地说道。


    唐惟清接过香丸的手一顿,噗呲一声笑起来:“小馋猫。”


    唐不言沉吟:“秋儿是女官本就可以靠近内殿,若是莫白指使秋儿放的,所以她手中也有这样的东西。”


    “程大夫说这个药丸闻久了确实会轻微中毒,有致幻作用,秋儿死在两次幻觉中间,她死前脸上那个诡异的笑,我猜测就是这个药闻久了照成的,菲菲还说这个香丸中有一味名叫天仙子,可以激发身体内的毒性,秋儿身体内的铜毒应该也是被它激发的。”


    沐钰儿眉心微皱。


    “但第二次那个幻觉,又是谁下的药,还是说第一次没烧完,第二次继续烧。”


    “宫内的香炉一日物一日尽,不太可能反复,这样也有容易有灰。”唐不言解释道。


    沐钰儿端起茶来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宫中负责这些的都是谁啊?”


    唐不言扭头去看唐惟清。


    沐钰儿便也跟着扭头看过去。


    “这个好像不是宫内做的。”唐惟清捏着那药丸,不解说道,“炼蜜的东西不对。”


    沐钰儿坐直身子,惊讶说道:“什么意思?”


    “我们制作香丸的大致有四大工序,分别是炼蜜、制丸、挂衣、窨藏,你们可知?”


    沐钰儿呆呆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唐不言也跟着摇头。


    “香丸的第一步就是炼蜜,药材被磨成粉是不能成团的,需要加粘合剂,蜂蜜无毒还香甜,不止是香丸,便是药丸也是如此。”唐惟清煞有其事地说道。


    沐钰儿咽了咽口水,大概是回想一下以前吞的药丸是什么味道。


    “好像真的是,菲菲验尸时给我吃的苏合香丸就微微甜意。”她果不其然说道。


    唐惟清笑着摇了摇头:“炼蜜就是将蜂蜜加热,去掉蜂蜜上的水分,让生蜜变成熟蜜,免得发霉,也更好保存。”


    “一般我们都是用白沙蜜,用棉过滤放进瓷罐中,之后用油纸封口,然后放在大釜内满汤煮上一日再取出,最后瓷罐放在火上煨煎,沸腾数次再拿出来,这样蜂蜜里的水汽就会完全排干净,我们用的都是熟蜜,所以颜色深,不好看,所以在第三步挂衣中会选择各种带有颜色的药材粉末裹上。”


    “但这个……”她把指尖的药丸放在众人眼前晃过,“不是我们大周的手艺。”


    沐钰儿一惊:“不是大周的手艺,哪是谁的?”


    “日本的。”


    唐惟清眉间一扬,嫌弃地把它扔给沐钰儿,用着帕子擦了擦手。


    “只有日本的香方中会加入梅子醋和生蜜。”


    沐钰儿手忙脚乱把香丸拿起来,放在鼻尖用力闻了一下。


    唐不言叹气,用一侧的扇子,轻轻压了压她的手腕:“有毒,不要靠这么近。”


    “哦。”沐钰儿没闻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便讪讪放下,顺手递给唐不言。


    唐惟清看着两人的互动,笑而不语,只是继续说道:“炼蜜是第一道工序,也是最需要自己把握的。”


    她沉吟片刻,详细说道:“熟蜜加热太过,会变得浓稠,在捣香时很难和药草粉末混合均匀,许多学徒光是学这一步,可能学了一辈子也做不了太多的香丸,因为香丸里的药物不同,需要的干湿程度也不同,所以火候难以把握,只有经验老道,天赋异禀的人也才能把握住这一点。”


    沐钰儿若有所思点头:“所以他们用生蜜是因为不会这道工序。”


    唐惟清不以为然地放下帕子,继续说道:“不得而知,只是若加了梅子醋和生蜜,香丸中含水量就会非常大,譬如前几天的暴雨天,还走不到挂衣这一步就要发霉,所以日本的香丸会加入大量碳粉吸附多余水分,也防止发霉。”


    唐不言用手指摸了摸表面,最后用指甲轻轻划开一层,划了好几下才把外面的薄衣全都推去,露出最里面的香丸。


    “好像确实有碳粉。”他用手指摸索了一下指尖薇薇发灰的粉末,最后小心闻了一下。


    “别闻。”沐钰儿立马说道,“菲菲说这香丸可以激发毒性。”


    “就是碳粉,我隔着大老远都闻到了。”唐惟清淡淡说道,“若是烧起来难闻死了。”


    沐钰儿歪头:“大娘子怎么还了解日本的东西啊。”


    唐惟清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嫌弃说道:“之前千秋公主设清香宴,宴上有一个被请来的日本娘子,派头足,偏手艺一般,谄上欺下,扒高踩低,不过因为是有人引荐给公主的,颇得公主欢心,我们便都忍了。”


    “这么巧,是谁引荐给公主的?”沐钰儿心中微动,”还是一个日本人。“


    唐惟清歪了歪脑袋:“不记得了,没仔细打听。”


    沐钰儿沉默,扭头去看唐不言。


    公主身边出现一个日本人,刚好有毒的香丸有可能是日本人做的,最巧的是,公主这几日都在陛下身边,陛下也刚好出事了。


    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点,若是公主身边的人牵扯其中,不亚于上一个案子的东宫的令史犯下错事。


    东宫风波未消,公主若是再起波折,对本就战战兢兢的前任帝王郑家来说可以说是一波三折,生死一线。


    唐不言垂眸看她,好一会儿才岔开话题:“司直不是要去莫白家中吗?先去吧,马上就暮鼓了,暮鼓一响,戒备反而严了。”


    沐钰儿点头:“那这事就交给少卿了。”


    她慢条斯理起身,随后眨眼,冷不丁弯腰靠近唐不言,紧盯着他的眼睛。


    “少卿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吧。”


    那根红色发带不经意垂落两人中间,晃晃悠悠荡了一下。


    鲜红的颜色在漆黑的瞳仁中一闪而归。


    唐不言被人这般认真地注视着,似要找到一个答案,也好似不过是随意打趣一般。


    “只要能还死者一个公道。”沐钰儿露齿一笑,歪了歪头,“剩下的我可以不管。”


    唐不言无奈伸手,拨开眼前那根闹人的红绳。


    “去吧。”


    沐钰儿背着手,慢条斯理直起身子,任由那根发带在唐不言虚虚拢住的手心被缓缓抽高,最后跌回自己胸口。


    “不过少卿做什么决定……”她最后笑眯眯奉承道,“我都是相信少卿的。”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司直的帽子带着真是硌脖子。”


    “我争取找点回来,晚上还要开会呢。”沐钰儿溜溜达达地走了。


    “我家三郎这是被拿捏住了啊。”唐惟清看着小猫儿走远了,这才忍不住说道。


    唐不言用帕子擦了擦嘴,为其解释道:“司直办事只为生者活,为死者言,是不可多得的为民办事的官吏,不想被前朝□□牵连,也是人之常情。”


    唐惟清笑眯眯点头,声音拉得长长的:“我家三郎看人的眼光……好得很呢。”


    —— ——


    马上就要宵禁了,莫白住在归德坊,从承义坊过去,骑马只要三炷香的时间,只是沐钰儿要去做贼,不方便骑马,便去车马行雇了一个牛车,赶在暮鼓响起时,终于摸到莫家大门前。


    这是一家一进小院,院内一棵枣树斜生出枝头,大门已经斑驳,如今正锁上铜锁。


    “小娘子来找人?”右边邻居正提着浣洗好的衣物从河边回来,看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的沐钰儿,笑问道。


    沐钰儿见人三分笑,立马露出无辜的笑来:“是啊,这户人家的儿子是不是当官啊,之前被他救了一命,现在打算送些东西来。”


    中年妇人看着她空荡荡的手。


    沐钰儿立马自腰中掏出香囊来,羞涩说道:“也不知道买些什么,打算送一些银钱来,也方便他们自己买。”


    中年妇人长长哦了一声:“那你来的不巧,他们出远门,说是为莫白娶妻采办东西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沐钰儿心中微动。


    ——莫白的未婚妻,到底是谁?


    “莫兄弟竟然有未婚妻了,夫人可知是哪位府中小娘子。”沐钰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改日也该备一份贺礼才是。”


    “听说早有未婚妻了,人我倒是没见过,但是听莫婶子说送过不少衣物来,想来是个性格羞涩的小娘子,不好意思提早见人。”


    沐钰儿手指随意在刀柄上微微滑动,随后笑说道:“原来如此,新妇总是羞涩的,不知两位何时成婚。”


    中年妇人哎了一声,犹豫说道:“总该快了吧,一月前大雨,莫婶先摔了一跤,莫叔去扶人也跟着摔了,可把莫白吓坏了,在家照顾了好几日,按理还该卧床休息,可现在却着急下床开始采买东西了,应该是定下日子了。”


    沐钰儿扬眉。


    摔了,还坚持出门。


    这婚事倒是着急。


    “什么时候出门的?”她又问道。


    “这我也不清楚,大概五日前吧,一大早就走了,莫白回来也没见到人,临走前,还叫我为他们看一下门,想来是天不亮就走了。”中年妇人笑了起来,“莫婶子是个急性子,应该是等不及了。”


    沐钰儿也跟着笑了起来:“娶妻可是大事,自然着急,说起来,有说何时回来的吗?”


    “我这心里惦记一件事情也难受的。”她掌心虚虚搭在刀柄上,随意解释着。


    “呦,这可不好说。”中年妇人把木盆子往上搂了搂,仔细想了想,“按理今日莫白休沐,也该回来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是有事耽误了,马上就宵禁了,小娘子要不来我家等等。”


    沐钰儿盯着紧闭的大门,眉心微微皱起。


    “和人说什么话,还不回来煮饭,想要饿死我啊。”与此同时,隔壁大门被人粗暴打开,露出一张肥肉横生的脸,恶狠狠质问道。


    中年妇女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圈,无奈叹气:“来了。”


    “磨磨唧唧,这个家到底吃你的还是吃我的。”男子骂骂咧咧说道,目光随意一转,正好看到一侧的沐钰儿,顿时看直了眼。


    沐钰儿抬眸,正好和那个男子贪婪的目光对上,立刻露齿一笑,把手中的刀故作不经意地提了提。


    漆黑的刀柄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中闪过一层光。


    那男子眸色立马露出害怕之色。


    “不了,那我就回去吧。”沐钰儿对着中年妇女和气说道。


    中年妇女低头嗯了一声,提着木盆子,闷头回了家,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沐钰儿在门口徘徊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开。


    身后那扇大门后的视线见人走远了,那双邪念的眼睛这才收了回去,大门再一次关上。


    沐钰儿看着逐渐冷清的街道,便打算回北阙……


    怎么可能!


    她脚步一顿,穿过一条小巷,又绕了一个弯,然后站在一堵墙下仰头打量了一会儿,最后脚尖一点,在最后一缕日光余晖下翻墙进了莫白家的院子。


    莫白家的院子并不大,是典型的一进院子,入门是一扇影壁,影壁之后是院子,之后是主屋,左右两侧各一侧厢房。


    右边的厢房靠墙那片空地上,歪脖子枣树可怜兮兮地靠着墙壁,因为缺水,叶子掉的不少,整棵树焉哒哒,两个晒衣服的竹竿子一左一右地摆着,上面还有两件来不及收回去的粗布麻衣,左侧有一个小小的马厩,想来是个莫白的马休息的,马厩上的草料还未收拾干净,前几日下雨,料子的边缘已经被水浸泡的发软。


    ——这对老夫妻出门很急。


    沐钰儿心事重重地想着。


    一个摔过,正在卧床休息的老妇人,一个年纪大,要照顾老伴的老丈人,是发生了什么是如此匆匆,连着衣服和马厩都来不及收起来。


    ——只是为儿子娶亲采办东西吗?


    沐钰儿先是打开两间厢房,马厩边上那间是厨房,锅中还有来不及收拾的粟米粥,已经开始发霉。


    ——今年洛阳并不热,能这般发霉,至少也要七.八日,也就是说在莫白上一个休假回来时,这对老夫妻就已经不见了。


    沐钰儿若有所思,打开靠枣树的那件厢房大门。


    是一间卧室,屋子被收拾得格外干净,被褥整整齐齐叠着,地面如今有一层薄薄的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相比较外面布置的简陋,这间屋子的摆设格外精细。


    ——莫白的房间。


    沐钰儿走向角落里的衣柜,柜子里放着几件男子衣物。她伸手拿起一件衣服,料子细腻柔软,不是寻常麻衣,反而像是掺了棉的衣服,入手绵软,袖口边缘的花纹是时下流行的花纹。


    她把整个屋子走完,每样东西都能一眼看完,最后惊讶得发现,这个屋子很干净,有人住的摆设,却没有住过的痕迹。


    ——有人收拾过这里。


    沐钰儿眉心微微皱起,心事重重出了厢房,朝着主屋走去。


    主屋是三间屋子里最大的屋子却也是最旧的,门框已经完全脱漆,边缘的窗户花纹也有几根几近断裂,摇摇欲坠。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沐钰儿在袖中摸了摸,却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我火折子呢。”她嘟囔着,“不会丢了吧。”


    沐钰儿这般想着,只好歇了心思,小心地推开那扇大门。


    大门发出难听地咯吱声,一股难闻的焦味扑面而来,一条白布被风带起,在她眼尾一闪而归。


    与此同时,春日的夜色悄然而至,昏暗的日光和屋内的寂寥空气不经意融合在一起,最后落在一盆已经发干的频婆果上。


    原本硕大鲜红的果儿如今已经发瘪褐色,显然已经放了许久,它的左右各自是一盆完全腐烂的梨,和一盆发干发烂的枣子。


    三叠水果后面是两盏早已熄灭的烛灯,桌子下还放着一个尚未燃烧干净纸钱的铜盆,两侧的白布在夜色中随风飘扬,时不时扫过桌子两侧。


    ——这是祭台!


    沐钰儿目光一凝,缓缓向上看去,最后怔在原处。


    只见三个排位整整齐齐放在高几上,沉香乌木上是用鎏金毛笔写的字体。


    正中一个排位上写着‘先考莫行之灵位,儿莫白敬上’,右边则是‘先妣钱婉之灵位,儿莫白敬上。’最左边则是……


    “吾妻盛秋之位,夫莫白敬上。”


    沐钰儿盯着那道字,呼吸微微一顿。


    ——莫白的未婚妻竟是秋儿。


    她站在阴森森的正堂上,头顶的白布随着夜风飘落,卷过牌位上的字,所有字体在夜黑中散发住幽幽的微光。


    ——莫白竟真的喜欢秋儿。


    ——他怎么能如此狠心杀害自己喜欢之人。


    沐钰儿凝重的目光落在秋儿的牌位上,很快,顺着风,一股奇怪的味道,顺着屏风后隐隐传来。


    那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不见五日的老夫妻。


    ——来不急打扫的院子。


    ——莫名其妙的牌位。


    沐钰儿目光落在屏风上,搭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一顿,朝着内间走了过去。


    她走很慢,可那味道越来越重,她的眉心越皱越紧。


    简单的木质屏风上是脱落的彩漆和起毛的边框,显示它已经饱经风霜的年迈,上面是鸳鸯戏水的花纹,大概是老夫妻大婚时的旧物。


    沐钰儿脚步停在屏风后,呼吸骤然一顿。


    两具穿戴整齐,神色安详的老人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神色发青,臭味正是从他们身上飘了过来。


    帘子被人温柔挽起,大大方方露出里面的一切,大红色的被子盖在胸前。


    大周民间老人喜丧大都是盖红被子,放置在床上。


    少卿说过,这对夫妻捡到莫白时已经年近五十,现在也该将近八十了。


    ——“一月前大雨,莫婶先摔了一跤,莫叔去扶人也跟着摔了,可把莫白吓坏了……”


    沐钰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那点古怪的执念便落了地。


    ——只是不是莫白动的手……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个动静,沐钰儿心中一惊,身形微动,轻盈地上了屋顶,身子半压着趴在顶梁上。


    一个长长身影被头顶的月光一朝,半截穿过门槛落在门内,就像话本里被拉得极长的鬼魅影子。


    “是你回来了吗?”


    一阵夜风吹过,大门发出细微的动静,一个女子幽幽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


    —— ——


    “我好像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北阙厢房内,唐惟清从书中抬眸,冷不丁开口说道。


    唐不言正看着陈菲菲递来的两张验状,闻言抬起头来:“是谁?”


    “是公主身边的丫鬟!”唐惟清坐直身子,“公主身边的丫鬟换得快,我一直记不住人,但这几年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因为格外会制香被公主特别提拔到身边,也是难得呆的久的。”


    她手指拖着下巴,努力回想起那人的面容:“也不知三郎见过没有,是一个瘦瘦小小,皮肤略黑的小丫鬟,说话有些急,也有些冲的人,听说她制香手艺极好。”


    唐不言捏着纸张的手一顿:“萝羽。”


    唐惟清拍了拍手:“就是这个人,想起来了,当日我坐在红楼上,看着她引人进来的,户部尚书家的卢大娘子说的此事,只是我当日太困了,给忘了。”


    唐不言眉心紧皱:“萝羽是如何和那个日本人认识的。”


    “听说萝羽是孤儿,卢大娘子说收养她的养父母,一直住在东夷人混居的归德坊,大概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唐惟清也不太清楚,“我也只是听了一会儿,当时不感兴趣,又听到公主殿下唤我,所以就走了。”


    “她也住在归德坊。”唐不言把手中的纸放下,严肃问道。


    “对啊,不少来洛阳的外邦人布兜住在长夏门一代。”唐惟清不解,“怎么了。”


    “她也是孤儿……”唐不言神色微动,“那场大火还烧了几个王家旧人……”


    唐惟清也不打扰他的思考,反而打算重新拿起书来看。


    “内宫还有一个内奸是……”唐不言声音倏地低沉,“萝羽。”


    唐惟清握着书页的手差点把边角撕了。


    “可她是公主殿下的贴身宫女!”她不可置信地说道。


    此事若是也牵扯到公主殿下,那对陛下而言当真是新仇旧恨一起来,东宫的事都还未让她完全熄火,公主殿下的心腹就做下这样的事情。


    陛下多疑,此事一定会大动干戈。


    “只要不涉及公主殿下。”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陛下对殿下总是不同的。”


    “公主殿下只是骄纵,却不是狠心的人。”唐惟清为千秋公主辩解道,“她驭下并不严苛,这些年身边女官换得快,也未必能一一排查清楚,上一个案子设计东宫,这事又涉及到公主殿下,我实在不得不多想,前朝这几年的立储焦灼,陛下君心难测。”


    她话锋一顿,意味深长说道:“我之前去找阿耶,听阿耶说起,原本双章快不行了,这几日不知怎么又搭上姜家了。”


    唐不言颔首。


    “明日我得进宫再见一次那位宫女。”他说。


    “也不知小猫儿那边怎么样了?”唐惟清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无奈说道。


    —— ——


    “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那道影子站在台阶下迟迟没有上来,声音含着风,飘在空气中,有气无力,在灵堂上听的人后背发麻。


    “我今日是特意找借口出来的,耽误不了很久,你不要再闹脾气不见我了。”那人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语气又急又冲。


    沐钰儿蹲在房梁上,看着那道长长的影子,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你这个灵堂摆给谁看,你的亲生父母早就为了你被火烧死了,你这个便宜的阿耶阿娘也是知道你的秘密,想去找你才摔倒的,都是你害死的,可是谁害你这样,是那个贱.人。”


    那人语气恶毒,强忍着怒气,可随后却又话锋一转,柔声说道。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与你阿耶阿娘说了这些生气,可我是为你好,想要你送他们早点走,我阿耶这人心狠手辣,若是知道你一直在犹豫,一定会杀了他们,逼你动手的,日本人总是这么薄情寡义。”


    沐钰儿听得眉间紧皱,听这人的意思,她是一个日本人。


    一个日本人竟敢在大周兴风作浪。


    她脑海中浮现出毛婆罗那双总是不安分转着的眼睛。


    台阶下的人身形微动,露出半截衣袍。


    沐钰儿悄悄自白布后伸出脑袋,仔细打量着面前矮小瘦弱的身形,意外看出一件熟悉的衣服。


    ——宫内女官的衣服!


    ——是萝羽!


    她焕然大悟,终于想起这个声音到底是谁的。


    是前几日见的,那位咄咄逼人的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


    她心中大惊。


    “你今日一天没动静,我阿耶那边已经不耐烦了,你还杀了猫女,阿耶更加生气了,你赶紧去和他服软道歉,我们把最后的事情都说了,也算给我们王家最后一个交代。”


    ——萝羽竟然是王家人!一个被日本人收养的王家遗孤。


    沐钰儿大晚上被一个个消息砸得头脑发昏。


    “行不行你就说句话,之前香薰的事情,还有上次的铜镜的事你不是就做得很好,这几日姜荇那老妖女都睡不好,我们再来一次,一定可以弄死她。”萝羽咬牙切齿地说着,声音似乎都带着血腥味,恨不得把陛下啖肉饮血。


    沐钰儿龇了龇牙。


    屋内迟迟没有动静,萝羽气得脸色发青,却又不得不继续劝道。


    “优柔寡断,你连秋儿都杀了,现在开始反悔了!”萝羽动了动腿,走上台阶,露出一张阴森的脸,目光阴沉的瞪着面前的牌位。


    “假惺惺做什么,到时候把东宫那位软柿子扶上去,让他还我们王家一个清白,你以后封王拜相,惦记一个女人做什么!”她盯着牌位上的名字,冷笑着。


    “毒已经下了,就等你动手,阿耶那边立刻配合你,姜荇那贱.人这次死定了。”


    沐钰儿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之人,摸了摸下巴。


    ——抓起来,怕计划有变。


    ——不抓起来,肥肉跑了。


    只是还没等她想明白,外面再一次传来动静,这一次是大门口,马蹄铁甲格外清晰。


    “来人,围起来!”门口传来熟悉的陈策的声音。


    ——得,有人来抢功劳了!


    萝羽脸色微变,立马转身离开。


    沐钰儿啧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在漆黑的夜色中却又格外明显。


    “谁!”


    萝羽脚步一顿,脸色微变。


    “不巧,你的克星!”背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得罪了啊,我请功折上光辉的一笔。”


    沐钰儿笑眯眯地举手,冷漠无情地把人敲晕,又赶在千牛卫踢门进来时,把人塞进麻袋里,顺手关上门,借着夜色,整个人宛若夜鹰,轻踩墙面,拔地而起,直接从千牛卫的头顶飞过,临走前还特意看了陈策一脸。


    ——当人面抢人功劳,还怪不好意思的。


    门口的陈策后脖颈一凉,莫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隐隐看到一只好似肥嘟嘟的小肥啾飞了过去。


    别说,看着挺肥,但飞得还挺快。


    和某人一样,看着小小只,人倒是凶残。


    他脑海中猝不及防浮现出那张笑眯眯的脸,顿时吓得收回视线,用力摇了摇头。


    “怎么了。”小队长也跟着抬头,不解问道。


    陈策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刚才差点以为一个煞星又来折磨我了。”


    “谁?”小队长惊讶问道。


    陈策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进去吧。”他僵硬转移话题。


    —— ——


    “小猫儿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和千牛卫撞上了吧。”


    外面传来戌时的打更声,唐惟清合上书,打了一个哈欠,眼角冒出泪花。


    “熬不住了,本还打算去听听你们开会说了什么,算了,我得先去休息了。”


    唐不言起身,歉意说道:“我送阿姐回去。”


    唐母白日里已经回去,三申五令要看看唐不言这一天天地到底在忙什么,唐惟清只好一直守在这里。


    唐惟清摆了摆手,懒懒散散说道:“不用,我今夜歇在北阙,你早点把案子了了,说好陪我逛街的,等你唐三郎践诺真的好难啊。”


    唐不言认真说道:“案子结了,一定替阿姐把金玉阁的东西都买下来。”


    “真乖,阿姐就爱听这话。”唐惟清笑眯眯说道。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人影背着一样东西,在屋檐上跳了几下,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就看到她几个起跃,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轻飘飘落在两人面前。


    正是走了快有两个时辰的沐钰儿。


    唐惟清看着她背后鼓鼓麻袋,惊讶问道:“这么多证据啊。”


    沐钰儿一只手拎着麻袋,一只手扣了扣下巴,由于说道:“说不上来算不算证据,但是我敲闷棍带回来的。”


    唐不言听得眼皮子一跳。


    他属实是被沐钰儿的不着调给惊吓过太多次了。


    只见沐钰儿把东西放在地上,随后把布袋子抽开,一个人倒在几人脚下。


    ——是一个人,还有气。


    唐不言仔细打量之后,甚至松了一口气。


    唐惟清吓了一跳,看着那人紧闭的双眼,惊讶说着:“这不是公主殿下身边的那个宫女萝羽嘛。”


    沐钰儿点头:“就她。”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不是去莫白家吗?这人是怎么来的。”


    沐钰儿背着绕了一圈,也一脸不解:“我说是笨兔子自己撞上来的,少卿信不信啊。”


    唐不言点头:“信。”


    沐钰儿惊讶抬眸看他。


    “阿姐刚才想起来了,之前给公主殿下引荐的日本制香师就是她。”唐不言淡淡说道,“她若是真的和莫白有关系,莫白今日休沐,就该来找他。”


    沐钰儿一听,立马以拳抵掌:“少卿好厉害啊!你说巧了不是!这人就是来找莫白的,大概以为是莫白回来了,一个人站门口喋喋不休,说什么下不下毒的。”


    她叹气,沉重说道:“本来我也是不想抓的,但也是她运气也不好,正好碰到陈策来了,这么大的功劳我能让陈策给捞走!”


    她得意说道:“所以,我就顺手把人带回来了。”


    也不知千牛卫知不知道有个人专门在他们前面抢功劳。


    唐不言面不改色地听着,最后说道:“那就请司直把人待下去审问吧。”


    沐钰儿点头,很快就把人动作熟练打包起来,最后背在背上,她刚转身就停了下来,不解问道:“说起来,少卿看到过我的火折子吗,它不见了。”


    唐不言眨了眨眼,最后轻声说道:“怎么了?”


    “今天想要的时候没摸到。”沐钰儿叹气,“那是菲菲特意给我做的,很好用的,不知道是不是丢在密道里了。”


    她有些伤心地说道。


    唐不言眸光微动,最后微微侧首,淡淡说道:“明日我让人送新的给司直。”


    “现在集市上买的都不好用。”沐钰儿转身,焉哒哒地走了。


    “是微明阁的。”唐不言说。


    微明阁以火折子多用而出名,什么都好,就是价格不好。


    沐钰儿扭头,眼巴巴看着他:“真的?”


    “嗯,”唐不言垂眸。


    沐钰儿立刻笑了起来了:“多谢少卿,少卿大气,少卿真好,那我们书房见,马上开会!”


    唐不言点头。


    唐惟清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人办案子,没想到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但看着沐钰儿毫无负担的身影,惊诧说道:“司直办案的手法,很想经常给人敲闷棍。”


    “她是北阙司直,案子都是亲力亲为,应该是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唐不言分析着,甚至觉得很有可能。


    唐惟清收回视线,冷不丁说道:“我记得当年张柏刀打算把司直之位给她时,还闹出一些风波,最后是陛下亲自拍板,我记得阿耶都不看好,再后来她屡立奇功还被人说三道四,后来闹狠了,那些人还被北阙的人收拾了一顿。”


    唐不言沉默地听着。


    那个时候他大概已经被外放历练了,她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口中直言片刻得知而已。


    “要我说若是天下女子都这样厉害,世人习惯了,流言会不会就会少一些,司直文武双全,不被世俗束缚,实在是厉害。”


    唐不言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这才说道:“她走到这一步,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她性格坚毅,不会被那些流言大刀,只不过……”


    他脸上露出笑来:“武确实厉害,可文的话,阿姐是没见过她的字。”


    ——看了那个字,大概很难说过文武双全这样的话。


    唐惟清噗呲一声笑起来:“促狭,我去休息了,你也早些休息,我看北阙好似不睡觉的,这么晚了,还灯火通明,别人办案要钱,你们办案,真是要命。”


    —— ——


    沐钰儿刚把人交给双胞胎,就正好看到唐不言提着灯笼,慢条斯理地走在昏暗的游廊下,那件浅蓝色的衣服被光笼着,连着破旧的柱子都顿时高雅起来。


    她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会儿。


    美人灯下看,果然名不寻常。


    “司直。”唐不言听到动静,抬眸,微微一笑。


    沐钰儿溜达过去:“少卿还难受吗?”


    唐不言摇头。


    “我今日去莫白家发现,他父母都过世了,而且他给秋儿立了牌位,叫吾妻盛秋。”沐钰儿叹气,“他的亲生族人在逼他,养大他的人死了,喜欢他的人被他亲手杀了。”


    沐钰儿晃了晃脑袋:“我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他就不能不理那些王、萧旧人,就单单纯纯做洛阳的莫白吗?”


    唐不言盯着她的侧脸,淡淡说道:“太难了。”


    “难在哪里?他五岁就被人收养,那些岭南旧事对他而言,记忆应该不算深刻吧。”沐钰儿不解说道。


    “人之天伦,他心里越不过去。”唐不言淡淡说道,“他亲生父母是为他而死,这便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心里越想要挣脱,那根无形的线就越束缚着,自然会被人牵着走,人的命运,一出生便注定了,能挣脱开的人少之又少。”


    “哦。”沐钰儿冷不丁说道,“就像我其实也不能斩断和顾家的关系那种嘛。”


    唐不言提着灯笼的手指微微一动,看着她被光笼着的侧脸,心中微沉。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沉重地说起顾家事。


    顾家私生女,原来对她而言,并不是无所谓的。


    一把刀自小插在心口,便是她,也越不过去。


    “我并非……”唐不言垂眸,神色微动,低声道歉道,“对不起。”


    沐钰儿回神,嗐了一声:“算了,我就是随便感慨一下,这事我还没想好呢,反正我和他们也不来往,说起来也不碍事,到时候立个女户,屁事没有!”


    ——她,原来都知道。


    唐不言心口微微泛起心疼之色。


    “司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刚走到书房门口,就看到王新捧着一样东西急匆匆跑了过来。


    沐钰儿懒懒用刀尖顶住他的胳膊,一本正经打趣道:“小心点,不要把我们少卿撞到了,我火折子还在他那里呢。”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


    王新站稳了脚步后也顾不上疼,直接把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司直看!”


    ——是一幅画。


    是一张年代久远的人物画像。


    画上的背景是在一个花园,花枝繁茂间隐约可见其一角宫殿屋檐,正中的凉亭内,坐着一个头戴免冠,身穿华服的女子,女子清瘦,眉形细长,正倚靠在栏杆上,长长的袖子垂落下来,而女子身边则站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七.八岁模样,穿着浅蓝色的袍子,面容白皙可爱,手中正举着一朵牡丹,歪头笑着。


    “司直看,这人像谁!”王新手指微微颤动,指着那个小男孩,沉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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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  ? 砗磲病 ◇


    ◎再审◎


    月明星稀, 月华流照。


    整个仁和坊都被夜色笼罩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偶尔屋内有烛光闪动, 似有人影闪过。


    思明街是主街,也是人口最密集的一条街道,整个仁和坊鱼龙混杂,光是外邦人就占了一半的位置, 坊正为此也配备了说不同外邦话, 定居在这里的外邦人作为大者,以防不时之需。


    子时的鼓声刚刚敲响,武侯捕正带队维护治安, 大小者皆被分成三队,每一个时辰便会巡逻一次。


    就在此时, 坊门口出现一辆马车,马车宛若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安静的街面上, 马蹄奔腾落地,却没有发生咚咚声响。


    夜色如潮披在那辆悄然而至的马车上, 裹着车厢的绸缎在如华月色中闪着流水般的光泽, 那朵傲然绽放的梅花被流光闪耀,在夜色中幽幽绽放。


    武侯捕目光凝重地看着来人, 驾车之人身形高大, 竟能完完全全把车厢挡住。


    车厢头顶挂着的一盏气死风灯在如此快速的车速下依旧稳然不动, 车檐下两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照出驾车的那人黝黑的面容。


    ——是一个昆仑奴。


    武侯捕搭在剑鞘上的手握紧,还未说话, 就看到驾车之人手中认出一个东西。


    他下意识接过, 低头一看。


    只见漆黑令牌上是一个硕大的玄武标志。


    “北阙办案, 速速让开。”马车逼近众人,车辕上的昆仑奴压低声音说道,顺手捞回令牌,往车厢内扔回去,铜铃大的眼睛扫视众人,威严十足,“不许声张。”


    武侯捕看着逐渐远去的马车,最后落在车厢身后的那朵梅花图腾上,眯了眯眼睛。


    早就听闻唐阁老家的三郎君如今出任大理寺少卿,兼任北阙司长。


    “这谁啊。”身后的小者不悦怒骂着,“大晚上还敢驾车出门,态度这么嚣张,要不要跟上去,把人拦下来。”


    武侯捕收回视线,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了吗?”


    “啊,看到人了啊。”那人懵懂问道。


    “蠢货。”武侯捕冷哼一声,继续朝前走着,“记住,你们刚才什么都没看到。”


    身后的小者们被这话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洛阳一百零八坊,我就是一个小小的仁和坊武侯捕,没必要掺和上面人的事情,没看玄武大街上的金吾卫都把人放进来了吗,真要出事了,前面金吾卫顶着,后面他们顶多挨顿打。


    挨顿打总比丢了性命好。


    武侯捕心中分得灵清,便不再纠结此事,继续朝着既定的路线走着。


    万籁俱寂,经过那个小插曲,仁和坊重新陷入安静之中,裹着布条的马蹄再一次入了夜色中,朝着更深处的主街走去。


    沐钰儿手指摸索着令牌,手边是那张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神色倨傲矜贵,便连赏花时也不肯微微低头,身侧的那个小郎君倒是好脾气,捧着牡丹花,眉眼弯弯,笑的腼腆羞涩。


    “时间对不上。”唐不言半个身形靠在隐囊上,头顶的夜明珠温柔的光亮,系数落在他散落的衣摆上,余下的那点幽光才落在小半张的苍白脸颊上。


    沐钰儿沉吟,盯着那个小男孩的脸:“可实在长得太像了。”


    “少卿若是看到那人也会觉得太像了,可以说一模一样。”


    唐不言握拳咳嗽几声,好一会儿才止住咳,伸手揉了揉额头:“麟德元年,中书令许敬宗陷害其联合宰相容成游韶、宦官王伏胜谋反,坐罪赐死,那一年二十二岁,若是他能活到现在,也该有三十八岁了。”


    沐钰儿凝眉,也跟着不解:“可那人瞧着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唐不言手臂搭在膝上,手指随意点了点袍子上的花纹:“你可有查过高足酉一家人的事情。”


    “查过了。”沐钰儿说,“王新说高足酉一家是高丽人,出生辽东平壤,但其实一直在大周境内活动,山南道和河南道来回游走,所以本该登记在户部,但他们这次是以工匠的身份来的洛阳,便都登记在工部。”


    “高足酉随父亲一直在大周学艺,二十二岁娶妻,妻子是山南道的一户绣房人家出身,儿子出生后,两人一直在兴元府定居,高足酉本人手艺远近闻名,这才被工部召见,在一众工匠中脱颖而出,负责天枢雕刻。”


    “他妻子是山南道人,刺绣手艺,确实很好。”沐钰儿垂眸,伸手扯了扯唐不言袖口的那个花纹。


    “我觉得与你衣服上的花纹工艺不相上下。我看菲菲穿过,说是纭裥绣,乃是宫廷里传出来的绣法,如今只有霓裳阁里才有的买,一件衣服可要二两银子。”


    唐不言顺势看了过来。


    沐钰儿的手指正忍不住摸索着牡丹花纹上的毛绒。


    这是一簇牡丹宝花纹,用的是压金绣,边缘是金丝勾勒,内在的花纹一针一线,打磨出毛绒感,幽光一照,越发显得逼真。


    “唐家有三位大绣娘,余下六位小绣娘,其中三位大绣娘中有一位年纪稍大,乃是高.宗朝尚宫局退下来的司制女史,我的衣服大都出自她之手。”


    沐钰儿嗯了一声,扣了扣边缘的金丝:“怪不得,瞧着就和外面的衣服不一样。”


    唐不言不得不把袖子抽回来,免得猫爪子把丝线全都勾出来。


    “纭裥绣确实是宫内的绣法,但早已过时,乃是高.宗朝的东西,因为……几位皇子相继出事后,一些绣娘被遣散,有些人便开了绣坊维持生计,这个手艺也就流传出去了,但这样的一块绣布,绣好之后在市面上卖也要五十个铜钱,也算难求。”


    沐钰儿听得连连点头:“那不是很贵,那我怎么瞧着高足酉家很穷的样子啊。”


    “所以司直确定是这个手艺?”唐不言问。


    沐钰儿点头,随后又摇头,直接说道:“还是少卿亲自去掌掌眼,我也是看菲菲的衣服才知道的,我一开始看就觉得她绣得很像菲菲说的那回事,但少卿你这么一说,这东西能这么发家致富,高足酉家中这么穷,我又开始不确定了。”


    唐不言垂眸,看着又一次无意识摸过来看他袖口花纹的人。


    ——小猫儿似乎对什么都很好奇。


    “你直接过去,就不怕打草惊蛇。”他低咳一声,视线微动,随口问道。


    沐钰儿眉心微动,慢吞吞抽回手:“高足酉是内奸,现在刚好出其不意,诈一下,若不是内奸,现在过去不过是刨根问底。”


    “司直把内奸锁定在毛婆罗身上。”唐不言抬眸问道,“若是王新和张一去他家并没有发现什么呢?”


    “高足酉当日所在的位置,只是开窗的第一步,其实那个位置谁都可以碰到,重要的是后续的开关,只有龙首是操作的地方。”


    整个甬道入口在外面的麒麟,出口在龙首,大小开关的操作也都在龙首。


    沐钰儿沉默片刻,继续说道:“王新之前去工部除了查高足酉的,还顺便把其余几个大监都翻了一遍。”


    唐不言倚靠在车壁上,安静地看着她,头顶夜明珠的光落在瞳仁中,沉静而温和。


    “波斯来的阿罗撼无儿无女,家中只有两个妻妾,陛下赐宅在积善坊,说不好和少卿是邻居呢。”沐钰儿靠在茶几上,一只手随意耷拉着。


    “虽然他自洛阳西胡中名望很高,但实际上他在碎叶镇的时间可比在洛阳还要长。”


    唐不言颔首:“阿罗撼自波斯流亡而来,肩负复国大计,自然无心儿女情长之事,他愿意接过天枢的重任,为陛下募集重款,也只是为了增加在陛下心中的筹码,希望大周可以借兵复仇。”


    “泉献诚携妻并一儿一女自二月来洛阳,如今定居在敦行坊。”


    “他是奉敕来使,后来被陛下兼任为押运铜铁之事。”唐不言解释道。


    沐钰儿眨巴眼,继续说道:“至于毛婆罗,他是几位大监中除阿罗撼中最早来洛阳的一个人,自称是东夷人,工部的人说他十有八九是日本人,只是日本人对外不好听,便自称是东夷人。”


    “日本国之前是倭国,名字来自汉朝,但中原自来自赋天.朝上国,在此之前,对外邦之人并不算友好。”唐不言淡淡说道,“他自诩东夷人想来是为了避开这样的歧视。”


    沐钰儿咳嗽一声,立马把他的话打算。


    唐不言似笑非笑看了过来。


    “不好这么说的,陛下有意打造万国来朝的天.朝上国的辉煌,对内对外都是一视同仁,如今朝野上外邦人当官也是比比皆是,少卿这么说……”她估摸了一下,委婉说道,“容易被骂的。”


    唐不言只是笑了笑,温和说道:“司直之前的话还未说话,毛婆罗家中情况如何,住在哪里。”


    沐钰儿这才继续说道,脸上露出意味深长之色:“毛婆罗如今定居在归德坊,家中妻儿因为体弱,不能长途跋涉,全都在日本。”


    唐不言眉尖微动:“他的家眷不在洛阳?”


    沐钰儿点头,凑了过来:“奇怪吧!所有大监的家眷都在这里,我听工部的人说向他们这些外邦人担任重要差事后,是要把妻儿全都接过来的,可毛婆罗却没有接过来,而且我看工部的意思是上面的人也说不用,他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唐不言神色凝重。


    “上面?那个上面?”


    沐钰儿摇头,讪讪说道:“和王新对接的是个小吏,他嘴里的上面,撑死了只能哼哧说起书令的名字吧,只是现在太多线索指向毛婆罗。”


    天枢的设计图纸只有他和工部的人有机会接触到。


    天枢的实际负责人是他。


    当日也只有他借着惶恐,靠近过龙首。


    甚至,也是他有意无意把众人的视线看向高足酉。


    一个从不在明面上出现,却又时不时在众人嘴里出现的人,实在不太像能和此事脱离关系。


    唐不言沉默:“萝羽是王家后人,但她说自己的阿耶是日本人?”


    沐钰儿点头:“许是被收养了吧。”


    “宫中女官两代中不能有外族人。”他淡淡说道,“若是收养她的人真的是日本人,她进不了公主府。”


    沐钰儿眨巴眼:“但她叫人阿耶,所以两人未必是真的父女关系?”


    唐不言沉默片刻,眉心一簇:“若是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的推测也没有问题,她的阿耶很有可能就是毛婆罗。”


    马车就在此时,停了下来。


    “等他们二人自毛婆罗家中回来再说。”唐不言说道,手指掀起一侧的窗帘,看向紧闭的大门。


    “高足酉哪怕不和此事有关,也该和宫廷旧事有关。”唐不言松开手指淡淡说道。


    沐钰儿歪头:“少卿这么笃定,我本猜想小孩子是夫妻两人抱回来的,就跟莫白一样。”


    唐不言的手指点了点茶几上的画像的右上角的题字和时间。


    ——永徽三年春三月二十一日,牡丹园姹紫嫣红,特留画纪念。


    “永徽三年,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一直随王皇后生活,这张画像的时间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沐钰儿点头:“然后呢?”


    “王皇后极度厌恶入画,宫内除了惯例入住中宫时,要的一副皇后册封图,一直不曾画过其他画像,之后王、萧伏诛,两人宫殿更是付之一炬,至今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


    “你是怀疑东西是假的?”沐钰儿沉声说道。


    “若是假的,那人对这段往事格外了解,甚至见过这些人,若是真的……”唐不言声音微微一顿,“那便是这段往事中的某一人。”


    沐钰儿盯着画中小男孩的面容看:“世上难道真的有一模一样的陌生人。”


    唐不言沉默。


    “我先去看看,少卿在这里等我。”


    —— ——


    马车停在一个小巷口,他对面就是一扇禁闭的大门。


    桃符被风吹日晒早已褪色,大门上的门神也只剩下一点黏力,颤颤巍巍地挂在门上。


    夜色笼罩这个这座安静的小院。


    门内,一个高大的身形正坐在大院的石凳上,他周围并没有点灯,整个人完完全全融入到夜色中。


    只一点幽幽的旱烟头发出微弱的光,那人轻轻吐出一口,烟雾缭绕,气味呛人。


    这个小院并不大,院中被各种各样的家具挤满,显得格外拥促,那身形在唯一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佝偻着,就像辽东寒冬深林中被迫躲避的壮硕黑熊。


    “郎君。”半阖着的主屋大门被人小心推开,随后是竹杖点地的声音,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缓缓走来,“怎么还不睡觉。”


    她声音压得很低,朦胧夜色照耀下正是之前和沐钰儿打过照面的盲眼妇人。


    那沉默多时的身影也紧跟着动了动,快走几步,把人扶过来。


    那影子落在男人粗黑的眉毛上,赫然是高足酉。


    “睡不着。”他叼着那长长的烟杆子,含含糊糊说道,把人安置在唯一的石凳上,自己则掏出一个小马凳,高大身形窝着上面。


    “把你吵醒了?”高足酉低声说道。


    盲眼妇人伸手摸了摸高足酉粗糙的脸:“我也睡不着,自从来了洛阳,我便一直都睡不着。”


    高足酉叹气:“天枢马上就好了,好了我们就带着阿正回家。”


    “回去,能回哪里去。”盲眼妇人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我就怕毛婆罗那混蛋,利用完我们就把正儿的事情捅出去。”


    高足酉粗黑的眉毛立刻皱起,手指捏着烟杆,整个人阴沉着。


    “我苟且多活了这么多年,早已看淡生死,他却还小,我只想让他过个正常人的日子,怎么,怎么就这么难啊。”盲眼妇人垂泪,啜泣道。


    “也不难啊,不如和我们合作啊。”


    一个笑眯眯的声音自两人头顶响起。


    高足酉猛地起身,看向出声的地方,顺手把夫人挡在身后。


    一个圆溜溜的脑袋自墙壁上冒出来。


    “沐司直?”高足酉盯着那影子好一会儿,才犹豫问道。


    “是之前来的那位女郎?”盲眼妇人敏锐问道。


    沐钰儿半挂在墙上的身子立马往上提了提,随后坐在墙角,晃了晃腿,笑眯眯说道:“是我哦。”


    “您来做什么。”高足酉一张脸冷了下来,粗声粗气地质问道。


    “帮你解决难题啊。”沐钰儿轻轻一跃跳了下来,“我北阙办事一向靠谱。”


    高足酉冷眼看着,冷笑一声。


    沐钰儿眼珠子一动,随后又说道:“我们少卿可是唐家的人,少卿本人嫉恶如仇,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沽名钓誉。”高足酉冷笑。


    “放屁。”一个粗狂的声音紧接在同一个墙头响起来。


    昆仑奴带着唐不言悄无声息入内,虽然没落地,但是听到有人骂郎君,也不耽误他骂人。


    “你们唐家走到这一步,还不是踩着一个个人的鲜血上来的。”高足酉冷冷说道,“难道我说错了。”


    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但燕王之事确实和我们唐家毫无关系,当时祖父并不在洛阳,对此事也无能为力。”


    高足酉脸色微变,垂在一侧的手瞬间握紧。


    沐钰儿笑眯眯上前:“你瞧,我们少卿有理有据,很讲道理的。”


    高足酉咬牙:“那厉太子之事,你们难道也不知,当年抄家的分明就是你们这群人。”


    沐钰儿摸摸下巴,非常能屈能伸的甩锅:“是我师父没错,但和我没关系,我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呢,但我师父现在已经走了。”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随后平静说道:“所以你收养燕王之子,是打算借着厉太子的名字害死陛下,送人去当皇帝吗?”


    话音刚落,整个院子的气氛浑然紧绷,空气中只剩下夜风吹过的声音,厨房屋檐下的肉干也跟着晃动几下,就像这对夫妻此刻的心情。


    “你,你说什么……”高足酉声音僵硬,冷冷说道,“还请两位贵人离开我的屋子,不让我就叫巡逻的武侯捕了。”


    “那你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来的。”沐钰儿学着话本里恶霸的口气,嚣张说道。


    “大监不必害怕,某今日来不过是想和两位把此事说个清楚。”唐不言声音放柔,温和说道。


    “对,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沐钰儿板着脸,气势汹汹威胁着。


    与此同时,昆仑奴的大眼睛狠狠瞪着两位。


    一个白脸,两个黑脸,很快就把场面完全控制在手中。


    “你们想问什么。”到最后还是盲眼妇人低声说道。


    她伸手拍了拍高足酉紧绷的胳膊,示意他冷静下来,随后自己则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唐不言的目光在她的迷茫空洞的眼睛上一扫而过。


    “您是当年燕王在房州时的绣女?”


    唐不言对外老如妇孺一向和气,这般问着话,声音跟着温和下来。


    盲眼妇人沉默,随后听着声音朝着唐不言‘看’了过来:“您为何这么问。”


    “因为沐司直与我说过你手艺高超,一手纭裥绣格外出众,纭裥绣如今在民间流通,但在此之前却是宫廷绣法,还是高.宗时期的绣法。”唐不言解释道。


    “原来,原来已经过时了。”盲眼妇人脸上露出僵硬的笑,那笑一闪而过,很快便完全敛下,“那现在流行什么?”


    唐不言摇头:“我不知,但我身上的花纹也许就是。”


    盲眼妇人沉默着,随后伸手,轻声说道:“这位贵人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沐钰儿眨眼,正打算说话,却见唐不言把手递了过去。


    长长的袖袍垂落妇人面前,月光下的绸缎就像幽泉下的涟漪水光,袍面上的压金绣宝花纹流光溢彩,华贵异常。


    盲眼妇人伸手仔细摸了摸,好一会儿才说道:“好精细的纹路,有点像从牡丹纹演变过来的花纹,不是寻常十字框架,而是在主花边缘用宾花填充,用四方连续,八方环绕的样式,刺绣的毛绒感如此明显,可见是反复抽拉过的,设计这个花纹的人乃是大家。”


    沐钰儿自唐不言身后探出脑袋,一只手扒拉着他的手臂,顺手把他伸出去的手扯回来,紧盯着面前的妇人:“所以你承认了?”


    盲眼妇人松开袖子,目光‘落’在沐钰儿身上。


    “当日您来,我便有不好的预感。”她沉默一会,眸光落在紧闭的一间厢房内,“你身边那人无意说起阿正的样貌,我一听便知道不好。”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不过是中等之姿,郎君乃是辽东平壤人,和大周人五官本就不同,加之他常年风吹日晒,面容黝黑,身形高大,我们两人模样普通,阿正却又是……”


    沐钰儿想起当日见到的人,十七.八岁的小郎君正是张开了的年纪,面容白皙,脸型瘦长,五官温润,若是不说他是高足酉家中的孩子,大部分都会以为他是哪位教书先生的小孩。


    那张脸长得和画中那位腼腆笑着的燕王,前高.宗太子一模一样,但一旦开始说话,神色健谈,笑容灿烂,完全就是一个市井长大的小郎君。


    “他当真是?”沐钰儿目光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屋内漆黑,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能听到呼吸声,显然外面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惊醒里面酣睡的人。


    ——倒是被养的心大。


    “是。”高足酉低声说道,“他是燕王的幼子。”


    唐不言长睫微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当年陛下为赶尽杀绝,当年燕王被赐死后,府中一脉全都下诏诛杀,一个不留,三十六口无一生还。


    “你们怎么逃出去的?”沐钰儿不解问道,随后又犹豫说道,“我听说,都是点人头的。”


    高足酉冷笑一声:“许敬宗无耻小人,当年自然是一个也没放过,只是……”


    “只是阿正是陛下被坐罪废为庶民,迁居黔州时,便托付给我的。”盲眼妇人开口说道,“我乃是殿下入住东宫时便赐给殿下的绣女,后来殿下降封梁王便也跟着去了房州,府中关系融洽,殿下脾气好,对我们很好,当时和郎君早早相识,在显庆五年开春没多久,我请求出府成婚……”


    ——“你从东宫跟着我来了房州,到现在也有十年了,你成婚我也是欢喜的。”


    ——“奴婢能照顾陛下起居,是奴婢福气。”


    ——“这些金银都是给你的……另外这一叠则是想要你帮我做最后一个事情?”


    余下一叠更加丰厚的银钱被殿下亲自捧到她面前。


    ——“我家三郎去岁冬日出生,可惜跟着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殿下的声音不甚清晰,甚至可以说脸颊都开始模糊。


    盲眼妇人自十多年的历史中回神,淡淡说道:“殿下请我为三皇子找一个好的归宿,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心地善良,不仅殿下知道自己的处境可能不妙,便是我当时也是依稀察觉出不对劲这才想要早些出府的……”


    “只是孩子还没送出去……”盲眼妇人沉默。


    “殿下便罹难了。”高足酉沉沉说道,“当时山南道到处都在追查和殿下有关的人,我们夫妻狼狈逃了多月,夫人和三皇子相处出感情,我们便打算……”


    “留下孩子,若是一旦被发现,你们可就……”沐钰儿看着两人沉默的脸,喃喃说道,“你们不怕吗?”


    “怕,自然怕,若是不怕,怎么会逃到兴元府隐姓埋名这么多年。”高足酉苦笑,“只是再怕也不能对不起旧主之恩。”


    上一个案子的鲁寂为了旧主不惜陷害现任太子,这个高足酉为了旧主,这辈子注定见不了光。


    士为知己者死,泼天恐惧也不足为惧。


    沐钰儿语塞,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遮挡住所有的情绪,等再抬眸时,那点隐晦的震动便悉数消失不见。


    “你们带三皇子离开时,身边可有带什么物件?”他问。


    “比如画什么的?”沐钰儿说。


    “是因为毛婆罗把我供出来了嘛?”高足酉闻言,神色僵硬,“他说的话都是假的,他做的那些事情我一个也没参与,那个画是他逼我们拿出来的。”


    沐钰儿眉间一挑,立马又凑过来:“什么画?他怎么逼你们拿出来的,他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


    两夫妻神色凝重,常年为生活奔波,让他们的眉间早早有一道深刻的皱纹,在此刻那痕迹更加明显了。


    “是殿下刚被王皇后收养时,王皇后带他去御花园赏花时画的一副赏花图。”盲眼妇人开口说道,随后又解释道。


    “这画本来是不画的,是当时……后宫又有一子,便有人提议要画一下,然后给陛下送去,也好表娘娘与殿下母子情深。”


    王皇后这么着急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便是当时的尚在后宫的陛下膝下已经有平安长大的长子。


    “这幅画送给陛下看了吗?”唐不言问。


    盲眼妇人点头 :“陛下和……她都看过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陛下并没有选择留下来,反而是送回去了。王皇后大怒,本打算撕碎这幅画,却被太子殿下偷偷藏了起来。”


    沐钰儿惊讶:“藏起来了,也就是说这画看过的人不多。”


    盲眼妇人点头:“想来是这样的,当时也就照顾殿下的我、殿下本人、王皇后、高.宗,以及,她。”


    沐钰儿突然明白为何陛下在第二次遇见幻觉时,神色如此狠厉,却又不肯说出到底看到什么东西,但笃定一定涉及到王萧旧人。


    一副只被几人看过的画,且在认知中看过的人中,尚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她一人。


    “所以这幅画后来是如此处置的?”唐不言又问。


    高足酉说道:“殿下连同三皇子,一起给了我们。”


    “殿下虽不是王皇后亲生,但王皇后对殿下很好,王皇后死后所有东西都被人毁了个干净,殿下当时只藏的住这幅画,哪怕后来去了房州也不敢扔,再后来殿下预感自己处境不妙,便将这幅画交给我们保管,说想要留个想念而已,可他不想要三皇子知晓此事,只想要三皇子今后平安长大,我们便一直替三皇子看着。”


    “那毛婆罗是怎么知道的?”沐钰儿不解问道,“你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高足酉冷硬说道,“此人心肠狠毒,我耻于与他为伍。”


    “那他如何知道此事?”


    高足酉眉心紧皱:“我也不知道,但天枢开工没多久他就找到了我……”


    ——“高足大监瞧着刚正不阿,心底却还是坐着赌博的买卖,这次打算在天枢内做什么事情。”


    ——“胡说八道什么,我要在天枢内做什么。”高足酉皱眉,不悦说道,顺手把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甩开。


    ——“不做什么,您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什么,不赌?您把燕王的儿子留在身边做什么?难道只是爱心泛滥,想要照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滚,什么燕不燕王,我不认识。”高足酉声音微高,转身就要离开。


    ——“你想清楚了再走出这道门,我手里可有你们的秘密,你夫人可是从房州梁王府出来的,我若是告诉陛下,你猜你这个工作能不能保住不说,你们一家三口的性命,我觉得都不好说了。”


    ——“你,你想要干什么?”高足酉脸上闪过一丝杀气。


    ——“别生气啊,你如今也是大监了,做得好,已经前途无量啊,便是做一个大将军也不是没可能的,实在不行,就让你去高丽做蕃长、去做郡开国公,也是绰绰有余的。”


    高足酉冷哼一声。


    ——“我听说你手边有一幅画,你只需要把那画给我,剩下的事情便都一笔勾销,我保证天下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你给了?”沐钰儿扬眉。


    “自然给了。”高足酉伸手,握住老妇人的肩膀,“我怎么能拿我的妻儿开玩笑,而且一幅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没了这幅画我们一家三口才能真的开始重新生活。”


    沐钰儿了然。


    这幅画对他们而言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一旦被引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现在被人拿走了,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便是那人反咬自己一口,也只需要死咬着不承认即可。


    “你之前说毛婆罗把所有事情推给你,是什么事情?”唐不言捏着手指,冷不丁问道。


    高足酉沉默。


    沐钰儿立刻板着脸说道:“你想要真的重新开始,就要赶紧把此事掀过去,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我来说吧。”盲眼妇人叹气,“此事我夫君也是猜测。”


    沐钰儿笑说道:“猜测也说出来听听。”


    “我夫君怀疑高足酉在地上挖了一个暗道,他虽然不会看图纸,但雕刻多年,还是知晓一二的,他看过工部的图纸,却在一次交谈中发现工匠手中的图纸不一样,可还未等他仔细看就被毛婆罗发现了,后来就被人威胁了一番,不敢再过多打听。”


    唐不言眸光微动,看着夫妻两人沉默的脸颊,突然说道:“没有过多打听?”


    “大监多日加班时,真的没有一趟究竟吗,可那个猫女是怎么出来的?”


    高足酉脸色大变。


    “你心中不说,却借着他们的刁难,每日深夜都在天枢内徘徊,甚至引起毛婆罗的注意敲打也不肯后退,直到有一日你奇怪的发现你雕刻的龙首有些不对劲……”


    唐不言的话轻柔却又像钉子一般,听的人心头一整。


    “我……我……”


    “可你与司直说过猫女的事情,才两日前,不该忘记。”唐不言话锋一转,声音放低,冷沁沁的,“所以你还发现了其他事情吗?”


    高足酉身形晃动,震惊地看着唐不言。


    “你老实交代!”沐钰儿厉声说道,“不然到时候毛婆罗都栽到你身上,陛下若是信了,你们的下场可不好……”


    高足酉神色纠结。


    “是那次中毒的事情?”唐不言在一众人的沉默中,再一次冷不丁开口问道。


    他眸光黝黑,宛若溪深苍雪,注视着高足酉,信誓旦旦地说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明天一定完结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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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  ? 砗磲病 ◇


    ◎收网◎


    深夜寂静, 门外传来巡逻的脚步声。


    院内明明站满了人,却又安静地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在颤颤巍巍的婆娑声中微乎其微。


    唐不言眸光冷淡, 漆黑的瞳仁平静地看着面前神色僵硬的高足酉。


    “你只是性格沉默,不愿和他们多起争执,因为太过高调的人总是更容易出错。”他眸光微动,捋了捋袖口的花纹, “当年陛下围剿王萧旧势力, 千牛卫倾巢而出,你能平安保护三皇子至今,可见你并非软弱无能之辈。”


    高足酉并未被那句称得上夸赞的话而欢喜, 脸上的僵硬在夜风中逐渐褪去,到最后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你不肯带他去天枢的工地, 真的是因为他的学艺不精吗?”唐不言的视线落在院中满满当当的木柜上。


    月光下隐约可见其精细的花纹,便是见惯世间精致的唐三郎也不得不感慨雕刻技术之精湛, 构思之巧妙。


    盲眼妇人若有所感,也‘看’向那些整齐堆放的家具, 微微叹气。


    “因为你也发现他长得很像燕王, 太像了,便是司直这样的一个外人, 凭借一副七.八岁的画像都能察觉出不对劲, 你深怕这个靠近紫薇宫的天枢边上会有旧人, 认出你精心隐藏的真相,让你多年心血付之一炬。”


    唐不言的声音被风一吹,入耳便格外轻, 可落在其余人耳边便只觉得有惊天雷声, 听得众人发怔。


    沐钰儿眉间紧皱。


    高足酉粗犷的五官就像他平日里雕刻的尖椎, 带着尖锐的反击:“我儿的手艺好不好是我的评断,少卿倒是能想。”


    唐不言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只是继续说道,声音甚至称得上温和。


    “自然,这些不过是某的猜测,可毛婆罗能知道你的事情,想来我们北阙要查起来也不难,鸟过能留痕,一个人这么多年的是是非非,总是藏不住的。”


    沐钰儿一手按刀,为唐不言敲边鼓,沉声说道:“北阙暗哨遍布天下,别说只是一个十年前的事情,便是一百年前都能给你挖出来。”


    “嗯!”昆仑奴握拳,大声附和道。


    “便是我不去查,等我们的人抓到毛婆罗,北阙酷刑想来您也是听过一二,某不信这世上还有谁能躲过这样的严刑拷打,高压之下,想来毛婆罗很乐意拿您的事情来将功抵罪。”


    沐钰儿没想到少卿看着光明伟正,诈和起来也是如此理直气壮。


    北阙的刑罚落在人的身上,唐无刑的刑罚则是落在人的心上。


    一退一进,似而非似,他的每一步都栽在高足酉的心尖最惶恐的位置上。


    高足酉果不其然神色微动,目光狠厉的盯着唐不言。


    他长相颇为凶悍,这般看来竟带着杀气。


    “所以当毛婆罗用你细心保护的儿子来威胁你时,你也动了杀心是吗?”沐钰儿慢吞吞走到唐不言面前,反问道,“所以你决定反杀是吗?”


    高足酉木着脸,坚持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情。”


    “你知道,你想来比我这个北阙司直还知道,因为你任由毛婆罗折腾,只要他做的越多,漏出的破绽越多,你的机会就越多,你反杀的几率就越大。”沐钰儿手指点在刀鞘上,开始绕着众人转圈。


    “我反杀了什么?”高足酉冷笑,“明明是他一直在诬陷我,栽赃我。”


    “比如,猫女当真是你无意发现的嘛?”沐钰儿的目光落在那串挂着鱼干的屋檐下,夜色把那条长长的鱼干串笼罩着,让它在风中孤孤单单地飘荡着。


    “你当真只是好心喂养这个可怜的小娘子吗?你当真没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你当真不知道那枚扳指落不到地上?你当真不曾和那个猫女说过什么?”


    沐钰儿收回视线,眸光在漆黑的夜色中微微出神,随后绕着唐不言打了一个圈。


    “当你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虽然不知道这人是用来做什么的,却知道这是你开始的第一步。”


    唐不言把转了三四圈的人拦下,示意她稳重一些。


    沐钰儿只好讪讪站在唐不言身边,喟叹道:“也许从你看到我们的那一刻其,你就想好要如何反杀了。”


    “如何反杀?”昆仑奴歪头,不解问道。


    “用他的无礼,让所有人把视线都落在他身上。”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因为他知道毛婆罗想要嫁祸给他,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个事情的进度加快,也好打得毛婆罗措手不及,这是他的第一步。”


    沐钰儿立马给面子鼓掌,附和道:“少卿说得对!”


    她神色笃定,脑海中回想其两人第一次见面。


    固执不变通的高足酉几次三番地提起要去雕刻,似乎不把所有人放在眼中。


    “毛婆罗自以为胜券在握,在得意中步入你的陷阱,成功让所有人把视线移到你身上,果不其然,我这个大傻子顺着你的千里草灰,来到你为我设置的布局。”


    沐钰儿忍不住继续来回踱步,最后站在盲眼妇人面前。


    “所以你的第二枚旗子,你的夫人,便顺顺利利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盲眼妇人握着竹杖的手一紧。


    沐钰儿嘴角露出微微勾起。


    “你的夫人那天突兀的说起猫,引起我的警觉,后来又让你的儿子,故意把你在家中时和其他几位大监聊天的话说出来。”沐钰儿看着老夫人僵硬的脸,声音微微压低,无奈说道。


    “您是知道你儿子的性格,大大咧咧,管不住嘴,明明其他事情你们都可以瞒得住,怎么就总是让他听到这样的话呢,你若是真的为他好,这件事情就该把他完全摘开。”


    夜色笼罩着所有人的脸庞,月光倾斜在园中,让所有人的面容只剩下一点幽光。


    “可一个人的双簧怎么唱,所以你们不得不让你们的儿子出面,幸好,你们很了解你们的儿子,他做的很不错。”


    老夫人呼吸微微停住,最后又缓缓落下,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别说了。”


    “后来我在外面遇到高足酉,让王新把你叫来。”沐钰儿又走了几句,来到高足酉身边,“你是不是想着是时候加把火了。”


    高足酉站着,就像他手中被捶打千次,凿击万次的雕塑,沉默而庞大。


    “你是雕塑大监,就像你说的,你常年呆在工地,耳融目染,各项都会一点,所以你不仅会雕塑,也看得懂图纸,你既然能一眼看出图纸上的问题,那为何龙首和麒麟都出现了问题,你却说不出感觉,没有问题。”


    沐钰儿叹气:“因为你知道你一旦说了,就会和你之前说的,意外碰见猫女,没找到暗道冲突,所以你不敢说,甚至连提一下都稍显犹豫。”


    高足酉闭上眼。


    “后来我又问你可有怀疑的人,你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所以对其余人你都是一笔带过,唯有毛婆罗,你仔细分析过,你甚至几次三番提起过此人,却又一次次主动推翻,到最后你甚至提出一个时间点,说你怀疑猫女是中毒当日被放进去的。”


    沐钰儿叹气,摸了摸脑袋:“可怜我打鹰一辈子,差点被你这只辽东来的老鹰啄了啄脑袋。”


    唐不言看着才二十岁的‘打鹰人’沐钰儿,眉尖一动。


    ——皮,是实在皮。


    “这个点提的好,你本来就没动机,也没机会,这一下可不是直接把你排除嫌疑了。”沐钰儿背着手,老气横秋说道,“高足酉大监实在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高足酉抬眸,看着漆黑夜色上的点点星星,惨笑一声:“再厉害也不是被你们知道了。”


    盲眼妇人坐在石凳上垂泪:“若非那毛婆罗咄咄逼人,我夫君怎么会如此设局,我们一家三口就是想平静过日子而已。”


    “那你们为何要来洛阳?”一直沉默的唐不言轻声问道。


    “是我让我阿耶来的。”漆黑的屋子被打开,一个艰涩沙哑的声音响起。


    “阿正。”盲眼妇人惊得立马起身,却差点踉跄摔倒。


    唐不言下意识伸手把人扶住。


    高足酉身形僵硬,慌张地看着漆黑的大门后站着的人。


    “阿娘。”阿正吓得连忙跑过来,连忙把人扶住,最后抬眸看向唐不言,神色复杂,“谢谢,谢谢您。”


    “我阿耶手艺这般好,来找他的人很多很多,可他却一直不愿意离开山南道,最多就去一个河南道,我一直觉得是我和阿娘耽误了他,后来工部发函,我就擅作主张接了过来。”阿正去看阿耶,看着那张苍老的面容,嘴角微动,却又不敢开口。


    工部的函一旦接下就不能反悔,不然就是抗旨。


    “我,我……”阿正犹豫了一会儿,声音微微哽咽,“阿耶是我让他来的,我知道他心里想要成为一个大雕刻家,不想他被耽误,他,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他真的很好。”他咬重声音,又重复了一句。


    盲眼妇人紧紧握着阿正的手臂,发出一声抽泣声。


    寅时的打更声骤然响起,听的人心头微动。


    “你手上有什么证据?”唐不言握拳咳嗽几声,冷淡打破院中悲伤的气氛,“你若是能都说出来,还能保你一命。”


    高足酉沉默。


    “说了吧。”盲眼妇人擦了擦眼泪,平静说道,“都说了吧,阿酉,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我都是开心的,便是死在一起,也是极好的。”


    高足酉睁眼,目光扫过妻儿,最后看向唐不言:“当日毛婆罗下毒,我是亲眼所见,因为他想要天枢少些人,好方便改装我的雕塑。”


    他一顿,不得不佩服说道:“毛婆罗不仅是天下少有的设计大师,更是屈指可数的雕刻大师,若非我对自己的东西熟练于心,我想大部分人都看不出自己的东西被他动过。”


    沐钰儿蹙眉:“他一天之日就改装好了?”


    “不是,他借着天枢的次次事故,还有多日的暴雨,一直悄悄把开关做起来,后来因为我故意加班,还过来警告我。”高足酉说道。


    “毛婆罗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留下这么大的暗道?”唐不言问道。


    “他的图纸有问题,天枢内部的工匠拿到的图纸并不是一开始的设计图,把做了调换,所以就连工匠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人挖暗道。”高足酉叹气。


    “那些工匠的图纸我要过来了。”


    沐钰儿神色振奋。


    ——和少卿猜测的一样,是图纸的问题!


    “东西在哪?”


    高足酉扯开自己的袍子,露出里面的一层夹层,随后用力一撕,露出里面的东西:“我不敢放在家中,怕给他们惹麻烦。”


    阿正神色复杂地看着阿耶。


    “你开启过机关吗?”唐不言并未看那些图纸,继续问道。


    高足酉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原大才三十五岁,家中只有寡母和幼儿,却因为我的失误去世了。”高足酉拳头紧握,“都是我的错。”


    沐钰儿不解:“他不是被猫咬死的嘛?”


    高足酉一脸凝重:“是被猫咬死的,可猫却是我放出来的,我发觉毛婆罗动过我的机关后,一直小心试探,直到有一次发现龙头内有一个按钮,按了一下后,天阶内跑出一只黑猫,我知道陛下怕猫,我以为他藏着这只猫是为了天枢落成之后吓唬陛下,便一直没有在意。”


    ——直到那只黑猫抓了原大,而原大死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高足酉第一次察觉到这样痛苦的煎熬。


    “我去给人送了钱,后来才发现那个猫似乎有毒,我心知大事不妙,便匆匆找了一个相熟的大夫花了大工夫,大价钱配了一个药方。”


    “所以后面你一次次重试那些机关,导致不小心放出猫,又看到猫不小心咬人后,便一直给人去送药送钱,甚至叮嘱他们不要多言。”唐不言问道。


    高足酉木着脸点头:“我一个个试过去,终于在那天晚上,找到那根铁柱上的问题,也打开了龙首上的机关,然后……看到猫女。”


    沐钰儿沉默,焕然大悟:“所以你那次是故意坐在那个铁柱上,就是为了让我发现不对劲。”


    整个天枢外的巨龙还有不少地方没弄好,他却执意要去做龙首的位置,当时只觉得他固执,现在想来是他有意为之。


    高足酉点头:“我没想到毛婆罗会当众开启机关吓唬你们,后来一想,这样也好,更多的证据指向我,你们变回更快的找我,只是我没想到,你们迟迟不来……”


    内宫一直在出事,沐钰儿和唐不言不得不两头奔波。


    “所以你后来就想着两边做局。”唐不言抬眸看他,“把戒指给了猫女,她很听你的话是吗。”


    高足酉沉默。


    沐钰儿恍然大悟,怪不得猫女那天晚上好端端给唐不言东西。


    “猫女把你的扳指给了我们……”她回神,声音倏地变低,“你……”


    ——你知道她会死吗?


    这枚戒指不管是给了谁,暴露在哪里,只要出现在这个亮堂堂的人间,猫女都活不下去。


    高足酉喉结微动,却又不曾反驳。


    他本以为……用不上的。


    那种绝望的侥幸,是他多年来为数不多的踟蹰。


    “你总归是,”唐不言出声接过沐钰儿的话,目光看向那串鱼干,“怜惜她的。”


    “任何人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都会怜悯痛惜。”高足酉嘴角抽动,到最后只能微微抿起,稳住声线,“她虽然不谙世事,却是一个好娘子。”


    若说这个案子里有无辜之人,猫女便是最可怜,最无辜的。


    她自出生就注定了这场悲剧,却没有一个人问过她的想法。


    她被猫养大,哪哪都不像人,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便是猫都会在她危险时出来救她,可她的族人,她依恋的人,却一次次把她推入险境。


    院中再一次陷入沉默。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高足酉用自己做诱饵,一步步逼着毛婆罗露出破绽,也带着他们走向陷阱,若非阿正的模样,那个遮遮掩掩的刺绣出卖了他,想来这个机会一定会格外成功,既把知道真相的毛婆罗杀了,也能再一次保全一家三口。


    这么多年,他都是这般战战兢兢,颠沛流离度过的。


    他不敢太过高调,她的夫人一手刺绣也不敢露出来,一家人就像见不得光一般。


    沐钰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蓦地有些失神。


    “你为何不直接把这事说出来。”唐不言神色冷淡


    “我说了,阿正怎么办,你们若是咬定此事是我们……不甘心呢。”高足酉冷笑,“我有妻有子,我怎么敢赌。”


    唐不言侧首去看盲眼妇人和年轻的小郎君。


    阿正眼眶红彤彤的,带着少年人才会有人怜惜的倔强。


    无忧无虑的少年,也许在此刻,在今夜,终于要长大了。


    “此事……”唐不言看着阿正的面容,苍白的唇微动,淡淡说道,“你们若能有个令陛下信服的谎言……”


    高足酉倏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拳头微微捏紧。


    “今后便埋在地下吧。”唐不言冰白的脸在此刻就像霜雪一般,缓缓说道。


    阿正神色激动:“你不把我抓起来。”


    唐不言不言,只是转身离开。


    沐钰儿也吃惊地看着唐不言。


    唐家能走到现在是因为忠君爱国,是因为忠诚。


    可现在他选择隐瞒……


    “你说真的。”背后,阿正的声音微微提高,“你说真的,只要我们瞒过去,我阿耶阿娘就都没事。”


    “我,我信你了。”阿正喃喃说道。


    “住手!”高足酉声音骤然拔高。


    盲眼妇人还不知发生何事,就察觉到自己手心上滴下一滴滴滚烫的液体。


    “阿正,阿正。”她慌张地去摸面前的孩子,却只摸到一脸血,吓得腿都软了,却还是牢牢抱住面前的孩子。


    沐钰儿倏地转身。


    只见阿正手中握着一把雕刻的尖刀,如今上面正滴着一滴滴的滚烫的献血。


    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如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少年总是开心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沉重之色。


    “我很早就醒过来了,阿娘今天一天都心生不宁的。”他一张口,脸上的鲜血越发汹涌,眨眼间就淹没了他的下颚,脖颈,“我想着你们要是再欺负阿娘阿耶,我才不管你们是谁,我都要杀你们了。”


    他握紧手中的尖刀,目光扫过深夜来访的三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沐钰儿看着他脸上的血一点点滑落,晕湿了衣襟,神色震动。


    “是因为我这张脸是不是。”他紧盯着唐不言的背影,“那现在它没了,我也不是那谁的儿子,我叫高足正,出生在山南道兴元府的冬天,你,你要言而有信。”


    盲眼妇人抱着他放声大哭。


    “阿正,阿正,你是阿娘的儿子啊,你是阿娘一点一点喂养大的,阿娘不能没有你啊。”


    阿正手中的尖刀落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把瘦弱的妇人抱在怀中。


    “不会没有我的,我舍不得死的,我要和阿娘在一起的,我要和阿耶一样,做天底下做厉害的雕刻师。”阿正紧紧搂着她的肩膀,认真说道。


    沐钰儿哑然,心中发酸。


    她太明白这种一夜长大的痛苦了。


    唐不言并未回头,在院中哭声中缓缓出了大门,华贵精致衣袍拂过门槛陈旧的台阶,就像一层冰冷的雪轻落人间,最后他站在马车边上,声音平静。


    “再瘦些吧。”


    阿正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抱着阿娘大哭起来。


    —— ——


    马车内,气氛沉默,头顶的夜明珠落在众人脸上,衬得两人脸色格外发白。


    “司直觉得我太过无情。”唐不言脸色极差,整个人靠在隐囊上。


    他本就大病未愈,眼下来回奔波,冰白的脸上满是疲倦病弱之色。


    沐钰儿摇头,见他闭着眼,并没有睁眼,便凑了上去,小心为他盖上毯子。


    手指不经意擦过他的脖颈,只觉得入手格外冰冷。


    ——冰冰凉凉的小雪人。


    “没有。”她盯着唐不言漆黑的长睫,小声说道,“少卿不是这样的人。”


    “帝王疑心,高足家有高足家的痛苦,可唐家有唐家的难处。”她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把那毯子像蝉蛹一般把人用力裹起来,直接怼着他的脖子绕上去。


    淡淡的酒曲味道猝不及防靠近。


    唐不言长睫微动。


    “就像我只想为死者说话而已,唐家……少卿也不想再照杀戮。”她的声音落在耳边,带着毛茸茸的暖意。


    “少卿说想要为百姓做事情,高足酉也算你治下百姓。”沐钰儿抿唇,一字一字,格外认真说道,“少卿是天底下最心软的人了。”


    这话说得太过亲密,沐钰儿刚说完便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劲,下意识舔了舔唇角,见他并未睁眼,这才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心虚地打算坐回去,突然看到唐不言睁开眼。


    头顶的夜明珠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上,就像黑夜中最明亮的那颗夜星。


    两人皆是一怔。


    唐不言看着那双琉璃色的瞳仁,就像猫儿一样清澈,哪怕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也显出几分无辜。


    “我……”


    “我……”


    两人异口同声开口,但很快又齐齐停下。


    唐不言一动,却又发现完全动弹不等,不得不低头去看那条不该盖上的毯子。


    “司直打算……”他的满腹心思在夜明珠的幽光中缓缓平静下来,“把我捆起来吗?”


    沐钰儿眨眼,最后尴尬地挠了挠脸,伸手随意扒拉着毯子,强行找借口:“这不是更暖和吗?”


    “咳咳,该走了吧。”恰在此时,车窗外传来一声尴尬的声音,是那个武侯捕,“留太久了,不好说话啊。”


    昆仑奴不悦说道:“我们是北阙的人!”


    “不是唐家的嘛?”武侯捕大惊。


    昆仑奴歪头:“做好事就是唐家,得罪人就是北阙,刚才得罪人了,所以是北阙。”


    马车外的武侯捕:?


    马车内的沐钰儿:?


    “回北阙。”唐不言无奈安抚道,“奴儿乱说的。”


    “胡说八道!”沐钰儿出气愤怒,用力拍着车壁,“一定是瑾微教坏他的。”


    正在北阙备膳的瑾微打了一个喷嚏。


    “谁骂我!”他站在厨房边上,不悦说道,手边却熟练地开始热菜。


    “你好,看到老大了吗?”


    两个诡异的声音在背后齐齐响起。


    瑾微一转身,猝不及防被一瘦一胖,一高一矮的两人一模一样的人,吓得脸都白了:“谁,谁啊。”


    “我们是地牢的守卫。”


    两人一齐看过来,目光阴沉沉的,随后再一次齐齐说道:“有大消息,请老大回来后,速来地牢。”


    瑾微吓得紧紧握着汤勺。


    “萝羽有交代!”


    两人不仅说话一模一样,就连走路也是分毫不差,瑾微看着两人离开,这才察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顿时脸色僵硬。


    就在此时,北阙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


    唐不言的马车出现在北阙微弱的烛火中。


    而,今夜的夜色悄然退去。


    卯时,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就差一点点了,明天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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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  ? 砗磲病 ◇


    ◎真相◎


    沐钰儿刚下车, 就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她眼睛微亮,一眼就看向厨房的位置。


    还没说话,就看到一个眼熟的人举着汤勺出现在厨房门口。


    “椿根馄饨, 用老母鸡人参汤吊的。”瑾微下巴微抬,得意说道,“我亲自下的厨。”


    沐钰儿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对着后面姗姗而来的唐不言说道:“好香啊, 没想到小驴脸还会做饭。”


    瑾微立马拉长脸。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 大拇指一伸一翘,指着昆仑奴说道:“是不是你整天教奴儿什么,坏事就报北阙的名, 好事都说自己是唐家人啊。”


    昆仑奴硕大的身形蜷成一团,可怜兮兮躲在唐不言身后。


    瑾微心虚, 眼珠子一转,僵硬转移话题:“烧鹅菘菜金团、芥菜猪肉金团和黑芝麻酥油金团, 三郎想吃哪个?”


    沐钰儿立马扭头去看唐不言,眼睛亮晶晶的。


    “都蒸了吧。”唐不言无奈说道。


    沐钰儿欢呼:“少卿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瑾微撇了撇嘴, 但还是乖乖上锅蒸金团。


    “对了, 刚才有两个很可怕的双胞胎来。”瑾微的声音从厨房内传出来,“说是去地牢, 有谁有交代来着。”


    沐钰儿准备溜达去厨房摸两口吃的脚一顿, 讪讪停下, 叹气说道:“真是不得歇了。”


    “去地牢回来,金团也该蒸好了。”唐不言安慰道。


    沐钰儿点头,走了几步, 随后歪头去看一侧的任叔:“张一呢?”


    “在睡觉呢。”任叔也跟着一晚上没睡, 一脸憔悴地靠在栏杆上。


    沐钰儿立马板着脸, 不悦说道:“他这个年纪还怎么睡得着,快让他起来!”


    任叔笑着去后院叫人。


    沐钰儿抱臂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察觉到唐不言走过来,便随手说道:“少卿快去睡觉吧,忙一晚上了。”


    唐不言捋了捋袖子,打趣道:“我这个年纪也确实不能睡。”


    沐钰儿扭头,拧眉看人。


    唐不言一脸认真。


    “不一样!”她抑扬顿挫地反驳道。


    唐不言笑,反问道:“有何不一样。”


    “咱就是说,张一就一个泥点子,我们少卿可是天上明月,地上雪花,皎皎如琼英,我自然是要不同对待的。”沐钰儿张嘴胡说,偏神色格外认真,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促狭。


    唐不言脸上笑意顿时成了错愕。


    自他记事以来,拍马屁的人不计其数,可唯有此刻,他的心跳在闯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可抑制地加快。


    “你……”他似乎在紊乱的心跳中让她不要开这些玩笑,可唇角微动却又……


    ——可耻地不想开口。


    “上次我给司直带了东大街王大婶家的烧饼,她也是这么夸我的。”张一的嘲笑声大声传来。


    沐钰儿扭头,不悦反驳道:“我夸你可没想这么多词。”


    “烧饼和……这么香的东西肯定是不能比的。”张一动了动鼻子,随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老大你修仙啊,大晚上不睡觉。”


    他趿着鞋,随意穿了一件衣服,头发凌乱,沉重地拖着脚走向两人,眼角甚至还带着一颗眼屎,可以说是没法见人的邋遢。


    “你怎么没和王新一起去毛婆罗家。”沐钰儿质问道。


    张一理直气壮说道:“我武功不行这事,北阙还有人不知道吗?”


    张一擅长打听消息,破解各类市井上稀奇古怪的东西,但平日里追贼,一条街没跑完就要倒在地上喘气。


    “行了,别墨迹来,终于有空问你镜子的东西了。”沐钰儿推开书房的门,叹气说道,“我这忙得一口水也没喝。”


    张一也跟着一脸困意地走了进来。


    唐不言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天边微微泛白的边际,微微失神,随后也跟了进来。


    书房内如今再一次恢复凌乱,唯有一角还格外干净,大家心照不宣不破坏那里的平静。


    “嗯,少卿坐那边去。”沐钰儿指了指唯一还干净的地方,用脚拨了拨挡着自己脚的档案,心虚说道,“我们办案子就是很乱的。”


    唐不言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位置上,眉眼低垂。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敏锐察觉到少卿兴致不高,便下意识脚尖一歪,朝着另外一边走去。


    ——就说累了要去休息吧。


    她在心中暗戳戳想着。


    ——那我就不去触霉头了。


    “那我们就长话短说吧。”沐钰儿咳嗽一声,用脚勾来一个小胡床,正准备坐下,便听到耳边有人咳嗽一声,立马紧张看过去。


    “胡床坏了。”唐不言揉了揉额头,满腹心思都在这双无辜的眼中消退,“小心摔了。”


    沐钰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胡床腿裂了。


    “三张胡床,老大偏选了一个坏的,我看啊,还是要休息的,老大现在笨笨的。”张一毫不遮掩地嘲笑着。


    沐钰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脚边的胡床提到他脚边:“闭嘴。”


    “坐这边吧。”唐不言点了点自己面前的长凳,淡淡说道。


    沐钰儿扣了扣下巴,小心翼翼挪了两步,见他神色平静,这才大迈两步,一屁.股坐在长凳上。


    ——小雪人怎么怪怪的。


    张一已经把梳妆台从角落里推出来。


    他白日里已经把整个台子连同镜子恢复原状,仔细看去,竟然完全看不出之前摔坏的痕迹。


    镜子明亮,清晰地倒映出沐钰儿和唐不言两人的面容。


    “哦豁,好清晰啊。”沐钰儿摸摸下巴,镜子里的人也跟着摸摸下巴,“宫里的就是不一样啊。”


    “可不是,宫里出来的就高贵一些,这个镜子还有点点幻术在身上的。”张一大大咧咧敲了敲证物,“设计这个的人是不是戏班子出来的。”


    “怎么说。”沐钰儿半个人靠在桌子上,随意问道。


    张一把镜子放在推车上,随手袶,镜子便侧对着两人:“这镜子很厚,你们应该看得出来吧?”


    沐钰儿点头:“寻常镜子连我半个大拇指的厚度都没有,这个有我整个大拇指这般厚了。”


    “对啊,因为这是两面镜子!”张一笑,顺手从一侧凌乱的桌子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小刀,轻轻在镜子侧面一滑,原本平滑的表面,顿时露出一道裂缝。


    沐钰儿立马坐直身子。


    唐不言眉心皱起。


    “两面镜子叠在一起的,前面这层叫透光镜,这个手艺是不外传的,会的基本上都是大师,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打磨的。”张一含恨说道。


    “不过有些戏班子做幻术时略有研究,说在铸造铜镜时,让比较薄的地方先冷却,最后在背面雕刻铭文或者图案,这些地方比较厚,凝固时收缩得多,这样就会形成了透光效果,效果不明,但我之前在南市的那个百萃曲园里见过一次,不过听说后来被学徒偷了,那次确实可以看到东西,人站在铜镜后面举着字,下面的人可以看到那些字,还挺清晰。”


    “听戏班班主说过有人带着东西跑了。”沐钰儿扬了扬眉。


    “嗐,本来以为是对家弄的,还准备报官,不过后来一直没听说,戏班子嫌麻烦就算了,现在还在重新打磨呢,这东西做起来很复杂。”


    张一嘴上说着,手边利索地把镜子拆开。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在这个镜子后面贴着那副画,然后在表面打上特质的蜡,暂时封住表面让人看不到这个东西,然后等蜡融化了,只要你坐在这个铜镜的正前方,身侧又是有光的,你就看到了。”


    张一顺手掏出一张纸贴在后面,然后对着镜子哈了几口气,那个镜子单独拿下来后,表面有些灰蒙蒙的,但是很快,那层灰便逐渐消失,整个镜面透亮起来,那张龙飞凤舞的画就出来了。


    “到时候后面正常的铜镜一盖,这个本来就是菱花镜,厚一些很正常,而且梳妆台的框架也很大,用蜡封上后再往里面一套,根本看不出异样,除了重一点,不过这个梳妆台用的是实木,本来就……”


    沐钰儿认真的神色还没完全显露,突然大惊失色:“快把画拿走!”


    “原来司直每次开会不办案子,偷偷画某。”身侧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沐钰儿梗着脖子不去看他,只是狠狠瞪着不靠谱的张一。


    张一讪讪地捏着画。


    那张画上的东西是沐钰儿才会的小人画。


    一个披着大氅的小人坐在书桌前,正在低头看一本书,小小一只。


    这画与寻常讲究气韵的人物画格外不同,一眼便能感觉出灵动可爱,却又栩栩如生,尤其一侧还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小雪人!


    “那我撕了。”张一心虚说道,最后又砸吧嘴,“其实画的还挺像的。”


    “撕了!”


    “留下!”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张一手指为难的纠结着:“到底撕不撕啊。”


    他一手拎着纸,一手护着镜子,一张脸迅速憋红,两根小细腿都在抖了。


    “撕了!”


    “月俸!”


    两人再一次一起说话。


    张一神色一凛,立马恭敬把画递上去:“少卿,请。”


    沐钰儿脸色涨红,大怒:“叛徒!”


    张一舔着脸,一脸真诚说道:“没办法,谁叫少卿发钱呢。”


    沐钰儿立刻起身:“我去地牢!”


    一只手轻轻扯住她的发带。


    沐钰儿就像被猫抓住了后脖颈,顿时露出委屈之色。


    “不要抓我发带。”她焉哒哒说道,“头发要掉了。”


    “事情还未问好,司直现在去不是打草惊蛇吗。”唐不言咳嗽几声,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的温和。


    张一这个傻子在一侧敲边鼓:“对啊,我还没说完呢。”


    沐钰儿气急。


    ——就脑子不好,真的要命。


    她气鼓鼓坐了回去,瞪了一眼张一:“那你继续。”


    唐不言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框,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蜡。”张一把铜镜重新抱起来放在架子上。


    “那个镜子里的画,也就是王新交给老大的那张,其实是我后来复原的,因为它也是透明的一张纸,就是有高人,只留下那些字和画,把剩下的留白地方全弄了,高,实在是高啊,然后贴在第一面镜子的背面。”


    “这个镜子透光,那不是一开始就看到了。”沐钰儿不解。


    “对,就是这个问题,所以有人把镜子后面也打了一个蜡,老大也该知道镜子是铜做的,不打蜡会生锈,镜面上的蜡是特质的,一开始摸上去是带灰色的,要过至少三个时辰才会褪色。”


    沐钰儿嗯了一声:“那这个镜子一开始不该是灰色的嘛?”


    张一叹气,忍不住感慨道:“这就是这个人的高明之处,实在太聪明了。”


    “他在这个地方刷上一层特质的银水,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做的,但它确实可以短暂地让镜子呈现可以照人的样子,甚至更清晰,不过这层银水最终会被融化的蜡带走,最后完全融入背面,银是流动的,所以在铜镜摔碎之后迅速包裹着夹层表面,让人以为是一个整体,就连老大也没发现这个异样。”


    “好精巧的设计。”唐不言眉心微动,“但这个不是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吗?”


    张一点头:“所以后面要补的!”


    沐钰儿眉心微动,随后惊讶说道:“窗户边上的那个脚印是为了重新上这些东西。”


    “这个操作其实不难,胜在闻所未闻。”张一说,“只要有特质的蜡和银水就可以,还有就是费些功夫。”


    沐钰儿起身,绕着梳妆台打转,最后又看一侧的窗户。


    “我用两根木棍可以卡着这里把这个抬起来。”沐钰儿冷不丁说道,随后弯腰在两根花枝生长出的地方,伸手摸了摸,好一会儿才说道:“有磨痕。”


    “所以那夜不论谁进去确实都没动过铜镜。”唐不言抬眸,淡淡说道,“是有人趁着夜色,站在外面用东西把梳妆台抬过来,随后隔着窗户操作,所以镜子的框架上有水,地面上有水。”


    “那个脚印是千牛卫的鞋子,那人也很了解迎仙殿的护卫巡逻时间。”沐钰儿沉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莫白。”


    “可这个东西是谁教他的。”沐钰儿蹙眉,“没听说毛婆罗还会这些奇技淫巧。”


    奇技淫巧的种类类目繁多,但更多的是偏向杂技幻术,毛婆罗是正儿八经的设计大师,雕刻大师,算起来是完完全全不同的路。


    一侧的张一开口说道:“说起来,司直刚才送来的那个萝羽,我今天顺道查了一下,她家就是开戏班子的。”


    沐钰儿扬眉。


    —— ——


    地牢一如既往地黑暗沉闷,沐钰儿还未踏入那扇铜制大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顺着风迎面而来。


    双胞胎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台阶下,阴恻恻地看着来人,齐齐说道:“嘴硬,很嘴硬啊。”


    沐钰儿挥了挥手,只是刚走了一步,立马退了回来,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唐不言正披着薄披风站在树下,瑾微围着他打转,嘴巴一直没有停过。


    头顶的灯笼只剩下一点微光,天际已经露出一点日光,那些光混在一起,落在那件浅蓝色的衣裳上,流金溢彩,像一只沉默降落的仙鹤,安静地落在人间。


    他似乎察觉到沐钰儿的目光,抬眸看来,木润山辉,渊渊生烟。


    沐钰儿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招了招手,笑眯眯问道:“少卿要进来吗?”


    瑾微给人系好披风,小声说道:“好像很大的血腥味,那两个奇奇怪怪的双胞胎身上。”


    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慎言。”


    “是仆多嘴了。”


    沐钰儿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过来,站在唐不言面前,仰头说道:“箩羽嘴硬,但只要她开口,毛婆罗的证据就铁板上钉钉子了。”


    唐不言虽身形清瘦,但身量极高,微微垂颈时,雪白的披风似光明羽翼,露出的半截脖颈若白雪微消,沐钰儿失神了片刻。


    ——少卿真的好好看。


    唐不言长睫微动,声音带着沙哑:“我能进去吗?”


    沐钰儿回神,歪头,眨了眨眼:“当然可以进去,少卿上次不是进去了吗?”


    “可那次是,花钱进去的。”唐不言眉心微微皱起,显出一些不解。


    ——那一箱转了两手的银……箱子,还在仓库里放着呢。


    沐钰儿迷茫地看着他,随后大惊:“少卿你也太记仇了吧。”


    唐不言嘴角笑意微微抿起,他这般安静地看着沐钰儿,借着头顶的微光,把面前女郎的身形纳入瞳仁中,湛湛清露,琼琼生花。


    “地牢一向是各处衙司重地,谨慎一些也是没错的。”唐不言笑说着。


    沐钰儿清清嗓子,视线摇摆,心虚说道:“少卿现在是我们北阙的司长,自然可以来的。”


    唐不言看着她,垂眸,捏着手指,声音平静却又带一丝委屈:“那为何刚才司直抛下我走这么快?”


    沐钰儿一天被人踩了两次脚,不得不僵硬站着,看着他无辜的眼神,随后脸颊微微泛红。


    话本里,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灵落入人间,势必会引起人间轰动,可今夜,在这盏破旧的灯笼下,疏离冷淡的小雪人若是开始温柔地靠近人类,便是石头也该震动三分。


    “没,没……”沐钰儿眼神飘移,含含糊糊说道。


    “进不进来啊!”幸好,一向没有眼力见的双胞胎阴恻恻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齐齐响起。


    沐钰儿一口气终于找到地方吐了,慌不择路跑了。


    “少卿快进来吧。”


    唐不言眯眼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


    “你在这里等我。”他对着瑾微吩咐道。


    瑾微点头,看着三郎慢条斯理跟在沐钰儿身后。


    ——三郎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他后知后觉地回味出不对劲。


    ————


    地牢阴暗,随着唐不言的踏入,沉重的大门瞬间落下,整个地牢的气氛随着那道空气的消失而紧绷起来,浓重额血腥味在空气中翻腾。


    双胞胎站在入口,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在天字牢房。”


    “动刑了吗?”沐钰儿问。


    双胞胎点头。


    “还没用大刑。”右边高瘦的人开口说。


    “她就都招了。”左边矮胖的人接下去。


    两张写满字的供状被递了过来。


    沐钰儿随意扫过几眼,随后挑了挑眉:“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双胞胎不说话时,就像角落里摆着两个泥塑,连着呼吸都很难让人听见。


    唐不言接过沐钰儿手中的东西,相比较她的一目十行,他看得格外仔细,大概花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把东西看完。


    “她很聪明。”他合上纸张后,轻声说道,“这个程度的从犯,最多流放三千里。”


    沐钰儿背着手,绕着唐不言走了几步:“她说她就是给人传话的,内宫中负责联系莫白,自己完全不认识毛婆罗,自己因为阿耶阿娘被人威胁了,这才如此行事。”


    “少卿信?”她脑袋自唐不言胳膊边探出,笑眯眯问道。


    唐不言垂眸,看着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摇了摇头:“一字不信。”


    沐钰儿收回脑袋,继续从他身后绕回去:“我也不信,走,去会会她。”


    天字牢房是一个完全幽闭的房间,一个血淋淋的人挂在木架上,屋内的血腥味越发浓郁,地上是一道道被带血铁链拖开的痕迹。


    “我是公主殿下的人。”箩羽察觉到有人进来,吃力的抬起头来,沙哑说道,“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沐钰儿笑眯眯走进来。


    “你是,但很快边又不是了。”她说。


    箩羽喘着气:“我是被逼的,莫白威胁我的,他是王家嫡系的后人,我不过是旁支,我想好好生活,是他害得我,他今日把我骗来,就是为了把我送出去抵罪。”


    莫白被抓的事情,至今都瞒着。


    沐钰儿扬眉,煞有其事地反问道:“你仔细说说,他是如何骗你的?”


    箩羽沉默片刻,随后说道:“他抓了我阿耶阿娘,叫我听命与他,他只叫我在公主为陛下梳头时,把那个毒药递上去。”


    “那不是威胁你,怎么算骗你呢。”沐钰儿和气说道。


    箩羽语塞:“这有什么区别。”


    “骗你,你便是不知情。”沐钰儿脚尖微动,直接把脚边的链子提了起来,握在手心,如小臂粗壮的链子被她松松垮垮握在手心。


    她慢吞吞地绕着那木架打转,那条长长的链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威胁你,那你就是知情。”


    冰冷的铁链宛若蟒蛇一般自她的脚踝缓缓缠上。


    “知情不报,窥探内廷,可是杀头的大罪。”沐钰儿叹气说道。


    箩羽咬牙说道:“莫白跟我说这些东西都是没事的,只是吓唬吓唬人的,不然我怎么敢做这些事情。”


    “所以你在公主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公主交给你的熏香瓶子换成毒药?”沐钰儿停了脚步问道。


    “是。”箩羽点头,“我察觉出不对劲,便来质问他,然后就被你们抓了。”


    铁链已经绕到她的腰间,搭在她的伤口上,疼得她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箩羽心中早有了说辞,一套说下来滴水不漏,把事情全都甩给莫白。


    “那你为何在初五晚上,公主和陛下入寝后回偏殿的主殿?”


    “主殿没有我休息的位置,我便回了偏殿。”箩羽低着头,忍痛说道,“我本该去东跨院休息,但当夜雨大,我下意识走到主殿,莫白把我叫回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走错了。”


    沐钰儿扬眉:“你俩当时说话了吗?”


    “没有,他只是叫我回主殿。”


    沐钰儿笑,手指搭在铁链上,原本松松垮垮的铁链如今只剩下手臂长短,衬得沐钰儿手指纤细。


    “怎么没说话,他跟你说镜子上的事情让他来弄啊。”沐钰儿和颜悦色说道。


    箩羽神色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的阿耶阿娘若是知道你喊一个日本人为阿耶,会不会气得杂技班子都开不下去。”


    萝羽不为所动:“什么日本人,我最是厌恶那些无礼廉耻之人。”


    “那人还引荐一个日本人给公主殿下。”沐钰儿失笑,对她的见风使舵叹为观止。


    “日本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那个香娘子人就不错。”萝羽镇定说道,随后察觉到铁链压着自己的脖颈,重的人喘不过气来,便加快声音暗自威胁道,“那个日本娘子殿下也是见过的,没有任何问题。”


    萝羽就像一堵墙,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任何问题早已在她脑中过了千百遍,是以说出来时面不改色,信誓旦旦。


    沐钰儿脸上带笑,可手指却猛地收紧,那些原本松垮套在萝羽身上的铁链宛若惊醒的蟒蛇倏地收紧。


    铁链紧紧研磨着伤口,掐着她的脖颈,勒着她的胸腔,锢着她的腰肢,最后似乎要把人完完全全捏碎一般。


    萝羽在几个呼吸间发出濒死的喘息声。


    “缧绁之厄,缧绁之苦,杀威凌凌,千斤之力,礼成。”


    两个双胞胎的声音倏地压低,鬼气森森的响起。


    一侧唐不言沉默地看着沐钰儿凌然的侧脸,她不笑时,那种绵软懒散的气质全然消失,只剩下如刀剑般奔腾雷啸,肃杀湛然。


    那铁链在她手中好似有生命一般,抬手覆指,举重若轻。


    北阙之刑,确如斧钺汤镬。


    “老大好厉害啊。”


    “我什么时候才能玩这个铁链。”


    双胞胎哀怨的声音一高一低,依次响起。


    “哎,我们没有力气。”两个声音,齐刷刷想起。


    牢房内,沐钰儿的手指虽然没有搭在她的脖颈处,却好似完全把人控制在手心,便是喘一口气都要看她的心情。


    “你若是老实交代,我便留你一个全尸。”沐钰儿的声音森然冷漠。


    萝羽一张脸已经泛出青白之色,她想要挣扎,可全身上下便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她的眼前已经闪过一阵阵刺眼的光晕,鼻息间的空气终于殆尽,她的脑袋陷入一种奇幻的快.感中。


    就在此时,沐钰儿手指一松,那条巨蟒便瞬间回到黑暗中。


    “下一次,你便没有这个机会了。”沐钰儿的声音就像从地狱中传来,冷静幽深,听的人心中一个激灵。


    萝羽大口大口喘着气。


    若是普通刑法不过是皮肉之苦,是疼痛,可刚才那一下,让她清晰地明白死亡的恐惧。


    痛苦,挣扎,无法反抗。


    世上无人不畏惧死亡。


    “我……”萝羽的声音就像被刀割过一般,眼角落下泪来,“我说。”


    双胞胎中的高瘦立马捧出笔来。


    唐不言看着一脸冷漠的沐钰儿。


    北阙司直,芙蓉罗刹,名不虚传。


    “我是王家旁支的庶女,当年侥幸逃了出来,被我如今的阿耶阿娘收养,杂技太苦了,我不想学……十二岁时,我碰到毛婆罗,他跟我说了我的身世,说可以让我过上好日子,只要我先跟着他学香……后来他送我去了公主殿下身边,我花了三年时间,一步步成为大宫女……”


    萝羽的声音沙哑痛苦,她不敢再有隐瞒,因为那个可怕的人正静静地看着她,就像那条巨蟒,谁也不知道到底何时会再一次飞出,彻底绞断她的脖颈。


    “五日前,我随公主入宫,按着他的吩咐,借着和宫娥说话时,把一瓶香丸倒入铜炉中……第二次,我把那个香薰给陛下闻,那是致幻的,只要加一点引导就能把那点引导放大,那日我故意说起大婚的梳头,说起正妻梳头的事情,果不其然陛下中招了。”


    “秋儿的死你知道吗?”沐钰儿问。


    萝羽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秋儿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她去了莫白房中,把最后一瓶药拿走了,可我们后来去她的屋子却没找到,我便让莫白杀了她,也改变了第二次下毒计划,做出那个古怪的铜镜,但秋儿就算不杀,其实不杀也活不了多久,她之前被猫抓了,中了毛婆罗特制的铜毒,加上那个香丸有一味天仙子,她整日和陛下在一起,闻多了,迟早会死。”


    “那个镜子?”


    “不是我弄的,跟我没关系,家中有个学徒故意去南市百萃曲园做学徒偷师,然后偷了一个宝贝,后来被毛婆罗知道,他把东西拿走,把我阿耶抓走后做了这个东西,但材料都是他提供的,没多久就把说大功告成,还说东西已经送进去了。”


    唐不言皱眉。


    “如何送进去?”沐钰儿也紧跟着皱眉。


    萝羽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为何一次次恐吓陛下。”沐钰儿沉声问道。


    “都是毛婆罗自己设计的,他说这样可以把陛下吓死,然后借着天枢把这个事情公布天下,到时我们辅太子登基,我就可以做县主,过上翻天覆地的好日子。”


    唐不言捏着手指。


    “你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他终于开口。


    “我,我也不……啊!”


    沐钰儿的手指微微一动,冷着脸看着她。


    萝羽吓得涕泪直流,奔溃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毛婆罗说明日就能杀了陛下,让我在一边好好看着,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借着莫白的手,把很多王萧旧人插入千牛卫中,我怀疑他是打算借他们做什么……”


    “明日……”沐钰儿沉默片刻,脸色微变,“是今日。”


    现在早已过了子时。


    “今日是大卢舍那佛像落成二十七年,陛下在光明殿开设舍利佛堂,午时入正殿静念半个时辰。”唐不言缓缓说道。


    —— ——


    大卢舍那佛像乃是高.宗为其父做功德建立的大佛,当时还是皇后的陛下捐助了两万贯胭脂钱,世人都传言那个佛像乃是陛下按照自己的模样建造,陛下也确实对这个佛像格外关注,当年落成之日,亲自去成礼。


    佛像位于龙门西山,山上有一座古寺,今年有高僧圆寂,竟焚烧出舍利子,住持亲自送上此物,赞赏陛下功德超群,光明普照,日月当空,乃是当世明君。


    陛下大喜,让礼部大办舍利会,又因为不是整数贺年,便选在宫内一处地方举办佛会,内宫上下今日皆茹素吃斋,佛衣加身。


    金凤带着千牛卫拱卫陛下身侧,警觉地环视着场上所有一切。


    千牛卫铁甲森严,形容肃穆。


    午时的钟声响起。


    一侧的容成嫣儿穿着净服,亲自扶着穿着紫色僧袍的陛下入了光明殿,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刻漏被竖起。


    陛下打跌坐在蒲团上闭眼静默。


    与此同时,一张阴森森的笑脸从上而下子层层黄帷后出现,缓缓降落在陛下身后。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明天一定,其实就差一个揭露毛婆罗的真实意图,你要说完结也是完结了,是吧!(理直气壮


    不如发个红包吧,本章留言发红包,真是对不住了QAQ,


    古代确实有透明铜镜,梦溪笔谈里有说起过,我那个制作方法来自哪里,但沈括也说道理我都懂,但我感觉不对劲,哈哈哈,考古里也有发现,但手艺大概率是失传了


    大卢舍那佛像,确实有,也有这个传言


    修文,但估计改动不大,回不回看都可以,么么哒感谢在2022-06-27 23:59:17~2022-06-28 23:5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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