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砗磲病 ◇
◎交换◎
四月三日, 天气多云,天空带着灰蒙蒙的亮,潮湿的水汽无处不在, 整个西跨院灯火通明。
这样的天气对验尸来说并不友好,天色昏暗,则必须点灯,可烛火毕竟和天光有着天然的区别, 太亮了会造成眼睛的疲劳, 太暗了便又看不清,更重要的是会让一些颜色产生色差。
陈菲菲只在身后两侧的两台花枝烛台上点满烛灯,四扇大门则完全打开, 确保光亮可以完全照进来。
沐钰儿背着手,绕着那张脸走了一圈, 蹙眉说道:“看过,但好像没什么问题?难道是假脸?”
陈菲菲摇头:“自然不是假脸, 人死后是带不住易容的皮,一摸就摸出来了。”
沐钰儿站在秋儿身侧, 盯着那张脸, 歪着头问道:“那她脸上有什么问题?”
陈菲菲意味深长说道:“那可太多了,比她身体上的问题还多。”
她也不多绕弯子, 直接说道:“从她的最表面, 这张脸上的妆开始。”
“妆?”唐不言蹙眉, “他画的是高.宗朝流行的一个妆容,据说是萧淑妃最喜欢的一个装扮,画的不对吗?”
“确实是前朝旧妆, 画的还挺像是这么一回事。”陈菲菲去一侧的小台子上, 捧了一个木篮过来, “看看这几样东西。”
只见里面放着一块块被白布擦下来的东西,红黑白各色都有,如今正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沐钰儿拎起其中一块染上红色的白布,放在天光下看了看:“这好像是口胭,油脂细腻嫣红,算上品。”
唐不言看了过来:“陛下对女子装扮一事上格外上心,胭脂水粉,锦衣绸缎都是特供,春、秋两位女官在陛下面前格外长脸,时常会有这样的赏赐。”
沐钰儿把带着胭脂的白布递了过来,满怀期望问道:“那你看的出是谁家的胭脂吗?”
唐不言抬眸,和她四目相对,最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宫内的胭脂水粉都是特供的,也许司直需要,可以请春儿女官来看看。”
沐钰儿叹气,遗憾说道:“原来也有少卿不知道的东西。”
唐不言欲言又止。
陈菲菲听得翻了个白眼,直接骂道:“不要给我打眼神官司耽误时间了,少卿一个男子我瞧着连面脂都不知道,快给我看下一个帕子,别墨迹。”
被劈头盖脸骂一顿沐钰儿连忙捡起两块都染上黑色的帕子:“那个是口脂,那两个应该有一个是眉毛,另外一个是什么?”
陈菲菲见来了重点,立马激动起来:“你猜猜另外一个是什么?”
沐钰儿蹙眉,突然抬眸打量着陈菲菲。
唐不言也顺势看了过来。
陈菲菲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抬起脸来:“仔细看看老娘这张花了大价钱的脸。”
陈菲菲极为爱美,性格张扬,永远紧跟洛阳时尚。
敷着洛阳如今最流行的牛乳粉,眼尾处敷上一片淡淡的胭脂,画着夸张大胆的连眉,颜色微深,却又没有如寻常人一般眉心相连,只是略略露出一处空白,眼尾处用黑色墨笔勾勒出细长的眼线,拉长眼尾,让本狭长的眼睛越发多了点英气,嘴唇饱满鲜红,额头点着火焰状的花纹。
“是眼线?”沐钰儿的目光落在她的眼尾,惊讶说道,随后拿起右手边,白布上显得稍微细点的眼线,仔细看了一会,“但这个眼线颜色有点奇怪啊。”
她脱了手套,轻轻捻了一下左侧白布上残留着眉黛的黑色痕迹,入手粘稠,手指摩挲时不容易散开,错开的颜色仔细看竟然是黑色的。
“这,这好像不是螺子黛?!”沐钰儿惊讶说道。
画眉出现在战国时期,后在汉代开始彻底流行,本.朝.开.国以来眉形一直以细长弯弯为主,也叫做远山眉,柳叶眉等,后陛下当政,女子妆容打扮上风潮豁然多变丰富起来,同时因为和波斯的世代关系友好,来自波斯的螺子黛逐渐成为各家娘子追捧的眉黛。
螺子黛颜色微微带着一点蓝绿色,乍一看和黑色无异,但在日光下或者仔细搓开来看,便能发现其淡淡的蓝色。
便是如今更为流行的铜黛和青雀头黛,铜黛画眉时是深绿色,青雀头黛则是深灰色的,但无论是那种都不是纯黑色的。
秋儿是陛下身边的女官,便是用不上螺子黛,也该是更为流行的铜黛和青雀头黛。
“黛不是用植物就是用矿石,用植物磨成的黛就是青黛,颜色深但染色不太好,入手手感不太粘稠,别说昨夜这么大的雨,便是平日里用湿哒哒的手擦一下都能褪。”陈菲菲显然对这些事情很有研究,煞有其事地分析着。
“但你看这个颜色其实还很深,昨夜人送来时,衣服全都湿了,面上的白.粉都被洗得差不多了,但这东西还稳稳挂在她脸上,色泽还颇黑。”
沐钰儿颔首:“那他的眉笔是不是矿石做的,我听说如今最流行的铜黛就很受欢迎。”
“铜黛手感可没有这么细腻粘稠,而且铜黛在修饰眉毛时,会随着下笔的轻重浓淡,在日光下会有蓝、青、翠、碧、绿等各种颜色,但唯独没有黑色。”
陈菲菲把那帕子放在日光下比划了一下,黑色的痕迹在微光下微微发亮,却已经没有颜色变化。
沐钰儿歪头看着:“好黑的颜色,跟墨水一样。”
“其实黑眉是这几年刚冒出苗头的新妆,也不是没有,在市井间还整日有为此打嘴炮,用来画涵烟眉就很好看。”陈菲菲话锋一转,蹙眉说道,“但我就是觉得奇怪,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
“因为这个是高.宗朝的眉,她想要自己带着萧淑妃的痕迹死去,就不该用黑色的。”唐不言淡淡说道。
陈菲菲拍了拍手,声音微扬:“对,这么一说,确实就是这个问题。”
“那这个到底是什么?”沐钰儿不解。
陈菲菲拎起沐钰儿手中的另外一块帕子:“你看看这个颜色是不是有点像画眉的黛色。”
纯白的帕子上,一条长长的,微弱的深黑色痕迹突兀出现。
沐钰儿伸手摸了一下,带着微微的粉感,被水一冲,露出一点深蓝色。
“这是,黛粉。”她神色若有所思。
“对,这个就是一颗五金的螺子黛。”陈菲菲指了指她手中的帕子,另一只手却只想尸体的眼尾处,“但是它是涂在这个地方的。”
沐钰儿一惊,下意识把手中的帕子放在日光下仔细看着,随后一怔:“不是纯黑色的。”
日光下,本以为是黑色的墨痕竟然带着一点淡淡的浅绿色。
唐不言手指微动,神色凝重。
“这一块是昨夜为她整理仪容时,擦这里留下的。”这一次,陈菲菲一手指着她右边的帕子,另一只手指着眉毛。
“我若没猜错,这就是如今洛阳格外抢手的眼线墨。”
“陛下当年让双章兄弟去东海中打捞上巨大的墨斗鱼做原料,先是取出鱼体中的墨汁,然后加入蜂蜜、米汤,层层过滤,质地很稀,但着色很好,如今在洛阳风靡一时,唯一不好的就是颜色太过难洗。”
“画眉和画眼线,反了?”唐不言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两块白布上,随后又看向那张毫无人色的脸,“所以这个妆容不是她自己画的?”
一个通过层层考试,每日保持得体妆容的女官怎么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沐钰儿一怔:“为她画这个妆容的人不太懂化妆?”
“这人的妆容昨夜在大雨中被送过来,乍一看,把我也吓了一跳。”陈菲菲蹙眉。
——西跨院在漆黑夜色中沉默,阴风阵阵,几盏孤灯在风雨怀中摇摆,白色尸带被小心打开,怒瞪的血色双眼猝不及防在烛火下出现,漆黑的细眉在惨白的脸上平添狰狞之色,被雨水打湿完全脱妆的粉.面斑驳成块,眼尾处是晕开的浅色黑墨,嫣红的唇角因为僵硬的上扬弧度显出几分诡异。
——整张脸狰狞而恐怖。
“本来妆容我是不在意的,只是后来我那帕子擦眉毛的时候,发现本该很容易擦下来的眉毛竟然擦不干净。”陈菲菲解释道,指着死者的眼尾处,“而这里,一抹就掉了。”
沐钰儿沉默,嘴角微动,扭头去看唐不言:“不是容成女官。”
容成女官步调永远和陛下一致。
陛下爱美,每每见客,即便是生病也是描眉涂粉,容貌精致,衣着华丽,不会有一丝失礼的地方。
容成女官自然不会认错这两样东西。
沐钰儿心中莫名松下一口气。
她对容成嫣儿还是颇为感激的,此事若是真的牵扯她,不仅令她为难,更是让案子难度陡增。
唐不言眉眼低垂,冰白的眉眼在微亮的日光下宛若冰雕,不喜不悲。
“那回到刚才小钰儿的问题。”陈菲菲话锋一转,说道,“这半哭半笑的脸怎么回事?”
沐钰儿看着长桌上洗净铅华,但面容神色依旧诡异的秋儿。
“被人用手弄的。”唐不言看着她的脸孔,低声说道。
陈菲菲颔首,伸手挡了她半边脸,露出痛苦的一般:“你看他这边,她的毒药一定令她是痛苦的,所以这边的脸完全皱了起来,嘴角眼尾全是下垂的,单看这一边,便能感觉到极为痛苦,但看这边……”
她的手遮住痛苦的那半张脸:“脸色平静,眉眼被人拉平了,但是嘴角是上扬的,眼睛却是不动的,这样就是死了没多久被人整理过容貌,皮肤还是软的,但没多久皮肤就是僵硬,这种神态就会被保存下来。”
唐不言的目光缓缓落在角落里被人支撑起来的衣服上。
“既然妆是假的,那衣服……”他缓缓开口,苍白的唇微微抿起。
陈菲菲眼睛一亮:“少卿好敏锐,这就是我还要和你说的第二个问题,这个衣服是死后被人换上的。”
她掀开白布,露出一截惨白,布满尸斑的小腿:“死者是摔过的,甚至在膝盖上摔破过皮,我问过当日送尸体来的千牛卫,人是被悬挂在假山洞口的,假山位置在湖边,路上台阶石头很多,而且当夜暴雨,一个中毒人跌跌撞撞太正常了。”
“可这衣服上没有很大的破损。”沐钰儿收回看向衣服的视线。不解说道。
“这衣服是织金锦,娇贵的和之前少卿之前……咳咳,娇贵得很,别说跌跌撞撞了,就是被石头划一下就能勾丝。”陈菲菲说道,“这衣服年代有些久了,花纹料子都是旧款,但保存得非常好。”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大概是这个结果太过离奇。
唐不言在沉默中眉心紧皱。
沐钰儿冷不丁问道:“秋儿知道自己中毒了?她为什么要在毒发的时候还在外面跑?你不是说她是自杀的嘛?若是生前,那化妆换衣服的时候,她到底有没有挣扎?若是死后,那个人怎么完成的?再说了迎仙殿的守卫堪称严密,为什么没人发现?”
她一连抛出六个问题,神色凝重。
陈菲菲沉吟片刻:“毒药是慢性毒,肝脏水肿,怀疑是口入的,死者身形消瘦,骨骼脆弱,器官内已经出血,说明这个毒药至少也有半年了,我怀疑和铜铁这些东西有关。”
“铜铁!”沐钰儿一惊,和唐不言对视一眼,喃喃自语,“又是铜铁。”
“你知道原先的敷面的白.粉都是有毒的吧?用的是铅和锡烧成粉末,调和香料,再加上油脂最后才能上脸的,这种白.粉虽然洁白如雪,但用久了会让人面色发黄发青,严重的甚至会头晕目眩,甚至会腹部剧痛,严重的肚子鼓起来很大。”
沐钰儿点头:“我听说后来开始用米为原料,叫做英粉,但这种很容易脱妆,后来也不得不加上铅粉。”
陈菲菲非常有经验地说道:“对,所以现在我们用的是讲枸杞子和叶子烧成灰,然后放入米汤内混合,然后反复烧研,之后加入牛乳烧成黏糊状,研磨成白.粉,最后混合上蜜浆,非常好用,也就是现在洛阳城内最为畅销的敷粉。”
“死者用的就是这个,这东西一盒要五两。”陈菲菲指了指最后一块白布,白布上有明显的白.粉,“所以虽然不是死者自己化的妆,但东西都是死者自己的,价值五金的螺子黛,五两一盒的白.粉,甚至是极为难得的墨鱼线笔,这些东西可未必有钱就能买得到。”
“你说是不是跟梁坚案中的王舜雨一样,死者是被人逼死的,然后杀他的人在她濒死,或者刚断气,把人抱起来化妆换衣服。”陈菲菲解释着,突然眼睛一亮,拿起秋儿的右手。
秋儿的右手宛若鸡爪一般弯曲,指甲内全是泥土。
“对了,这就可以说明她这个指甲内为何会有泥土,我之前以为是之前摔倒后爬起来抓地时才有的,还在疑惑为什么只有一只手,但现在看也许可能是凶手以为她死了,但她没有死,却也反抗不了,手指是身体最末端,有时便是死了,也会动一下。”
“那她会不会抓到凶手的手!”沐钰儿激动问道。
陈菲菲仔细看了看:“不好说,若是真的濒死状态,其实人是没力气了,手指能动,是因为手指不太受控制的原因。”
“你为何脖颈上没有第二道血痕?”唐不言不解问道。
“因为当夜天气冷,人也还没死透,若是凶手速度快的话,索痕卡在一处,我是验不出来的。”
沐钰儿眉间一跳:“若是这样,凶手是一直紧追着秋儿,甚至秋儿在大雨天也这样颠颠撞撞,也是因为背后有人追。”
“对了,还有这个绳子。”陈菲菲拿出两截一长一短的湿哒哒绳索,“这绳子是双环结,越挣扎越紧,一般用来杀猪的,一个女官也会这个吗?”
“衙门抓捕放人也会用这个。”沐钰儿说。
“军中也会。”唐不言紧跟着说道。
沐钰儿听着这话,突然道一口气:“秋儿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就说是武将。”
“现在可以断定凶手是宫内的人,会武,不然也越不上那假山高处,悬挂绳索,并且知晓王.萧私密旧事。”唐不言轻声说道,“和秋儿认识,甚至可以说熟悉。”
沐钰儿眉尖一跳:“是她喜欢的人杀了她?”
唐不言沉默,只是眉眼间的郁色不减。
“若真的是千牛卫的人,倒也能解释为何没有惊动任何人,毕竟他自己就格外熟悉千牛卫的巡逻。”沐钰儿喃喃自语,“还能拿到他屋内的东西,若是她喜欢的人,也可以不知不觉下毒。”
“这具尸体我还要仔细再眼看一遍。”一侧的陈菲菲抱臂倒映着面前之人,沉声说道,“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沐钰儿叹气,抓起桌子上苍术扔在火盆上,看着火盆冒出烟火,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陈菲菲抬眸:“晚上不回来了?”
沐钰儿摇头。
“行,那我今日连夜再看一遍,明天一早把全部的验尸格目给你看。”陈菲菲大气挥了挥手,“你们不是还没吃饭吗,快去吃饭吧。”
沐钰儿这才惊觉肚子都饿了,正在发出不甘心的声音,不由压了压肚子。
“我得回去找张叔了,明天见。”
她走门大门,站在廊檐下,心事重重脱了衣服,随后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唐不言说道:“凶手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秋儿吗?”
“不知,但秋儿故意扔下那个红宝石金凤宝钿却是自己动手的。”唐不言说。
“所以现在是反目还是被骗了。”沐钰儿喃喃自语,随后突然说道,“秋儿的家人也该查一下,之前那个小黄门说秋儿的家人也是赶上陛下特赦这才回来的,我得去核对一下事情到底是不是如此。”
她捡了一块小石头,打算把杨言非扔醒。
谁知杨言非睡得熟,翻个身,继续睡了。
“去找其他人吧。”唐不言不由低声说道。
沐钰儿无奈点头:“杨言非一个刑部员外郎在北阙不好看,本打算把人打发走的,不过在北阙就是睡的香,张一睡觉的呼噜声隔了三个屋子还能听到。”
唐不言在背后慢吞吞听着她的抱怨声。
“少卿觉得会是王、萧两族旧人回来了吗?”走到门后,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王、萧两族早已在高.宗朝就被流放到岭南。”唐不言不解说道,“无诏不得回来,且岭南条件艰苦,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尚在都是问题。”
沐钰儿却是有别的想法:“可我时常听说会有人逃回来,一家子走不了,一两个人还逃不走吗,少卿能查查一下他们还在不在岭南吗?”
唐不言点头:“我这就让人去查。”
沐钰儿这才心满意足点头。
“司直打算回家?”唐不言问。
沐钰儿点头。
“顺路,一起吗?”
沐钰儿脚步一顿,立刻笑了起来:“好啊!”
两人很快上了马车,唐不言躺在床上闭眼小憩,沐钰儿则是趴在茶几上不停地理着思路,嘴里时不时碎碎念着。
一路无言,马车穿过安静的玄武大街,最后进入修业坊,热闹的人生逐渐少了下来,等到了大盘街便又彻底安静下来。
“你知道隔壁的李府挂牌了吗?”沐钰儿出声冷不丁问道。
唐不言闭眼,但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虽在小憩,但能感觉到沐钰儿正看着他,不由睁眼,正好看到一双滚圆圆的猫儿眼。
“怎么了?”他手指微动,不解问道。
沐钰儿歪了歪头:“你不买下来吗?”
“为何?”唐不言更为不解。
“因为你买房不是要看邻居吗?谁知道后面的邻居好不好,我们两家挨这么近,主要是挨你挨得近。”沐钰儿同样不解,“也是低价卖的,若是碰不到不好的人怎么办?”
——这可太像唐不言的风格了。
“想来瑾微已经买了。”他淡淡说道。
沐钰儿露出了然神色。
唐不言轻笑一声,意味深长说道:“再说了,已经有一个闹腾的邻居,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沐钰儿眉间立刻扬起,不悦说道:“我怎么闹腾了!”
“听说你的猫,已经三次爬到我家屋顶了。”
唐不言慢条斯理地说道。
沐钰儿一惊,
“那匹马被关烦了,整日叫。”
沐钰儿心虚。
“许是你叫人多照顾一下独居的张叔,但那些人已经和家中护卫已经发生两次冲突了。”
沐钰儿嘴巴磕巴了一下:“你,你怎么知道啊。”
“瑾微来信。”他淡淡说道。
——原来是有人告状了!
沐钰儿眨了眨,突然殷勤说道:“少卿的乔迁之喜还没庆祝呢,张叔煮饭很好吃的,不如让来我家吃饭。”
唐不言捏着手指的手一顿,不由抬眸看她,却见她一脸真挚,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这般凑近了看人,满心满眼都是对面之人,令他心神微动。
那句到嘴边的拒绝,竟然鬼使神差变了个样。
“嗯。”
“那吃了饭,这事情就一笔勾销呗!”沐钰儿得寸进尺,故作随意地看着她,“少卿大好人,怎么会和一只小猫猫计较呢。”
唐不言闻言,微红的耳朵被风一吹,顿时冷了下来,随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奈摇了摇头。
——何必和一只猫儿计较呢。
“那就看司直的诚意了。”他拢了拢袖子,慢条斯理说道。
沐钰儿立马大气地拍了拍茶几:“没问题。”
谁知力气太大,茶几也跟着抖了抖,随后一张涂满墨水的纯黑色纸张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哎!”沐钰儿大惊,连忙伸手,却还是扑了一个空,眼睁睁看着那张纸优雅地落在一角纯白色的披风绒毛上。
“司直的诚意……”
头顶传来一个平淡不惊的声音,但隐约也能听到一点咬牙切齿:“倒是别出心裁。”
沐钰儿直接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墨污上的纯白披风,悲愤地喃喃自语:“两百两银子……又是一个两百两……”
——一张纸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沐钰儿嘴角微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这纸是之前给少卿做实验的。”她垂死挣扎,“说起来也是事出有因啊。”
唐不言揉了揉额头:“把纸拿开。”
沐钰儿立刻殷勤地把纸捡起来重新放回桌子上。
“我给少卿洗一下,若是洗不干净,我就……”沐钰儿利索地嘴皮子顿了顿,磕巴说道,“再请少卿吃几顿饭。”
唐不言木着一张脸:“司直家的饭还真值钱。”
沐钰儿扣了扣下巴:“那再请少卿喝酒。”
“某不会喝酒。”
“那,那我再打个欠条吧。”沐钰儿垂头丧气说道。
——毕竟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咬人。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郎君,东西拿到了。”
是瑾微。
“什么东西!”沐钰儿警觉问道。
唐不言掀开半边帘子,接过瑾微递来的黄色信封,淡淡说道:“今日劳烦司直带某翻墙的谢礼。”
作者有话说:
关于黛的内容,引用了百度还有几本参考书。
古代真的有眼线笔,武则天那个是真的,还有一个就是慈禧
傅粉的那个配方来自敦煌莫高窟发现的一本唐人《头目产病方书》现存法国国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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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砗磲病 ◇
◎图纸◎
“天枢的建造图纸。”沐钰儿扒拉着他的手臂, 半个人探过去,惊讶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唐不言看着头顶毛茸茸的脑袋, 手臂微动,沐钰儿以为他不高兴了,立马乖乖在一侧坐好,无辜地看着他。
“毛婆罗不是说要问陛下要吗?”沐钰儿嘴巴一顿, 随后睨了他一眼, 嘟囔着,“不会是唐阁老给的吧。”
唐不言垂眸,看着手中还未完全摊开便显得格外大的图纸。
图纸上是很详细的天枢构造图, 连最开始挖掘的大土坑都被清晰标注起来。
“不是。”他说。
“那谁给的。”沐钰儿惊讶,歪着头分析道, “能拿的起已经封箱的图纸,除了陛下, 容成女官?”
唐不言沉默不语。
沐钰儿了然,随后惊诧, 认真说道:“真的是容成女官啊。”
容成嫣儿如今涉及此事, 按理本该不管不问,束手旁观才是最合适。
“她是真的坦坦荡荡啊。”沐钰儿不由感慨道。
“司直会看图纸吗?”唐不言抬眸问道。
沐钰儿点了点头, 随后又摇了摇头,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张画满东西的纸张:“没看过, 不知道,但图纸上不就是数字,注解什么的吗, 我看过隔壁邻居建房子的图纸, 瞧着还挺简单, 看一眼丈量一下不就可以了。”
唐不言闻言,手指在页脚上摩挲片刻,随后把手中的图纸递了过去。
沐钰儿眼睛一亮,嘴里谦虚着:“少卿先看,我不急。”
她这般说着,手上却是信誓旦旦接过来,自信满满打开看了一眼,很快便又合上递了回去:“果然还是要少卿先看。”
唐不言却不接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好整以暇:“司直既然看了也该说出一些门道来才是。”
沐钰儿爪麻,顿时觉得图纸烫手。
这种承载陛下期望的建筑图纸一向以精美,宏大著称,远非民间那种小打小闹的设计可以比拟,光是图纸完全打开就可以铺平整个马车,设计格外复杂,甚至连内部构造都会被详细画出来,密密麻麻的线条复杂地构建出一个小小的一角,而这样的小角数以万计,更别说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数字和注解,属实会让人看的头大眼花。
“没想到天枢看着简单,其实还挺复杂。”她干巴巴地糊弄着,却不见唐不言动手接回去。
唐不言正儿八经点头:“天枢乃是陛下圣明的功德碑,自然复杂缜密。”
沐钰儿破罐子破摔,见人不接,便主动凑过去,小心翼翼剥开他垂落在膝盖上的两根手指,把东西小心翼翼塞进他手心里,这才重新坐回去。
唐不言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猫儿,动作窸窸窣窣,偏生手指滚烫,明明是一件耍赖的事情在她手中都先出几分有趣可爱来。
“少卿看。”沐钰儿顺手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角,乖乖说道。
唐不言眸光微动,看着被强制赛回自己手里的图纸,似笑非笑:“不看了?”
沐钰儿老实交代:“看不懂。”
唐不言慢条斯理把图纸放回到案几上。
沐钰儿惊诧:“少卿不看了?少卿看好了?少卿不会也看不懂吧?”
唐不言抬眸扫了她一眼,随后不经意把弄脏了的披风拎了拎。
沐钰儿立马闭嘴装死,只是眼睛还滴溜溜转着。
“天枢乃是当世无双的高塔。”唐不言道,“图纸集各家之所长,巨塔也不似传统古物,乃是铜制,我确实看不懂。”
沐钰儿立马扑闪了一下大眼睛,表达了一下疑惑。
“我亦非神人,不会不是很正常吗。”唐不言像是知道她的疑问,不由失笑。
“那拿过来不是没用了吗?”沐钰儿丧气嘟囔着。
唐不言一只手搭在茶几上,手指自然下垂,冰白修长:“我们要这个图纸并非要复刻天枢,只是想要了解一下内部构造而已。”
“可看不懂怎么了解?”沐钰儿皱眉,“这图太复杂了,且也不能找其他人看,免得泄露机密,也没法了解啊。”
唐不言眉眼低垂,侧脸被晃荡的微光罩着,显出几分朦胧冷淡气质。
“司直原本想要这份图纸做什么?”他淡淡问道。
沐钰儿老实交代:“想看看有什么密道可以进人或者藏人,那猫女不可能真的凭空消失,十有八九就是用利用身边的地理环境逃脱。”
她煞有其事地分析着:“少卿也看过幻术,再高超的幻术也会是借助道具的,我猜测天枢内部一定有这个道具,而道具一定是不起眼的,容易让人忽略的障眼法,就像少卿今日为那个黑袋子的小女孩系上绳索一样,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假的。”
唐不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密道一定是有一个大小落差的。”沐钰儿沉默一会又补充道,“或者说转移到外面,但当时外面都是人,不该没有被发现。”
“若是一般来说,密道都会在哪里?”唐不言仔细问道。
“一般来说会建在地底下,墙壁缝隙中,比如鲁寂家的那个水下暗道就是从他书房内进去的,那个架子就是开关,再比如郑州水寨,那个虎头对应的小黑屋。”沐钰儿笃定道,“天枢情况又很特殊,他内部空荡,土石构造还能挖个洞,铜铁打造的怎么能破开一个洞,而且内部只有那一条天阶,地下又是压实的,我实在不知道它能把密道放在哪里。”
唐不言沉吟片刻,很快便摊开那张图纸,仔细看了起来。
复杂的线条密密麻麻浮现在纸张上,看似简单的一个弧面背后都是数不清的结构和支柱。
高大的天枢被浓缩成一张纸张的大小,却又被剖析地格外零碎,每一个鳞片,每一个拐角都清晰可见。
沐钰儿撑着下巴打量着他,随后又随意移开视线,开始整理现在的证据。
目前已知秋儿女官的死因和天枢闹鬼,虽然两个地方,两个事情,但隐隐约约指向一件事关前朝的陈年旧事,说明这是一个内外勾结的事情,秋儿的死指向内廷中藏有内奸,天枢的事却又表明外有援手。
“为何死的是秋儿?”沐钰儿喃喃自语。
众人对她的评价都非常好,温柔,平和,从不与人结怨,能在內宫如此繁杂的情况下做到这个评价,可见秋儿确实非常会做人。
可这样的人先偷偷设计惊恐陛下,后又被人模样诡异地杀死,两件事情内全都指向王、萧旧事,意图是陛下。
秋儿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会和这么久远的事情扯上关系呢。
沐钰儿手指尖的笔在纸上随意的画着,突然鼻尖一顿。
“这是有问题!”
“那件红衣服!”
唐不言和沐钰儿四目相对,随后各自齐齐说道。
“司直先说。”
“少卿先说。”
唐不言把手中的纸微微收了收:“司直先说吧。”
沐钰儿理了理思绪,严肃说道:“秋儿屋中有一件红衣服,少卿还记得吗?”
唐不言点头。
“那件衣服和今日那个猫女身上的衣服有些相似,而且也有黑猫毛,有些味道。”沐钰儿简单说道。
“我们之前一直以为秋儿就是假扮猫女的人,可秋儿已经死了,那个猫女怎么在今天早上又出现了,且之前我们一直听别人说起此事,但从未真正见过猫女,但今日一见,猫女骨节柔软,这样的人四肢会和常人不同,但秋儿的却很正常,说明秋儿和猫女没有关系。”
“司直怀疑那件衣服不是猫女的。”唐不言仔细回想着,“虽然那猫女身形弯曲,但衣服模样确实是有几分相似的,主要是那个味道……”唐不言声音一顿,随后又说道,“而且此事若是和秋儿没关系,为何这件衣服要被秋儿如此藏着掖着。”
“对!就是这个问题,一个陛下信任的女官,不说财富惊人,但怎么也该是是衣食无忧,但那件衣服格外破旧,可她却没有丢,反而只是团成一团,放在衣柜角落里,说明她觉得这衣服还不能扔,可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为什么不能扔。”沐钰儿意味深长问道。
唐不言思索片刻:“无非是还没准备好如何扔,或者什么时候扔。”
沐钰儿手指尖的芦苇笔一转:“这衣服格外单薄,就是一个外衫,扔了烧了,动动手指就能毁掉的东西,可她却没有这么做,说明衣服对她还有用。”
“有何用?”唐不言问。
“应该说到底用没用上。”沐钰儿意有所指。
唐不言眉尖一动,随后说道:“司直是怀疑秋儿知道自己可能快要死了,这件衣服是她的保命符,但到最后却还没用上就死了。”
“杀她的人一定和天枢有关系,天枢内有一个猫女,所以凶手一定知道有一个猫女,秋儿手中正好有一件很大程度上是猫女的衣物,说明秋儿也该是知道此事的。”沐钰儿缓慢但认真地分析道,“这样说,两个人该是同盟才是。”
唐不言点头。
“可现在两人反目了,秋儿死了。”沐钰儿的声音倏地低了下来,“所以秋儿到底是暗处运筹帷幄的下棋人,还是早已注定命运的棋子?”
“临死前的奔跑,死后被人描绘的样子,甚至那件偷偷藏起来的衣服。”唐不言叹气,“如此看来,她应该是一步步走入这个圈套的。”
“所以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这才会死,而那件红衣服就是她给我们留下的线索。”沐钰儿手中的笔轻轻嗑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动静,意味深长说道。
“那件衣服是纱款,藏不下东西,也写不了字。”唐不言蹙眉,“只有一股猫臭……”
“猫!”他捏着图纸的手微微一动。
“猫女和猫是在一起的。”沐钰儿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小猫儿吃了咸的,猫毛迎风掉三两,纱质的衣服可太容易黏上了。”
“宫中吃咸的地方都是干力气活的,好巧不巧,闹鬼的天枢就是一个力气活的地方。”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
“所以猫和猫毛就是天枢里。”唐不言声音凝重,“我也刚好发现一个地方有些奇怪。”
沐钰儿顿时坐直了身子,激动问道:“哪里?”
唐不言把手中的图纸摊开一般,又相反对折一下,随后指着一个地方说道:“这里。”
沐钰儿顺着她的指尖看了过去,只看到纸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四方形的黑色图案,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字数见缝插针地写满了整张纸,虚心问道:“这是哪里?”
“夹层。”
唐不言自沐钰儿的手中拿过芦苇笔,在空白纸上画上一个圈。
“洛阳冬日北风格外大,所以毛婆罗说过为了巩固天枢的基座,天枢是有一截埋在地上的。”
沐钰儿点头,便看着他又画了一个圈。
“这是铁山,天枢的基座,而中间这一块是用来放置天枢的。”唐不言又在那圈中画了一个圈,“这是天枢。”
沐钰儿点头,忙不迭问道:“所以是这里的那一部分有了问题。”
“天枢和铁山接壤的这一圈。”唐不言在天枢和铁山中间画了一个圈,“这一圈的被加高了,司直还记得我们今日踏上铁山时一共走了十个台阶,每个台阶大约七寸,可这里的设计上每个台阶清楚写着五寸五。”
“那就是被加高了。”沐钰儿算了算,“不过十五寸也容不下一个人啊。”
“可地下可以挖空。”唐不言抬眸看她,“铜铁数量都是严格把关的,或多或少很容易被人发现,可地下的空地不过是泥土,只需要延展一点高度,而这点高度甚至可能用不到百斤铜铁,却能留下一个容纳下人的空间。”
沐钰儿趴在图纸上,仔细算了算:“若是往下深挖一尺,地下虽然不能站人,但是弯下腰来行动是没什么问题的,是了,那个猫女体型格外瘦弱。应该能更自如一点。”
“不过。”她抬眸,“这样不按图纸建造,不会有人说吗?”
唐不言沉吟片刻:“此事还需要询问当时督造的工部,但我猜测,因为天枢才是整个建筑图纸的核心,地下挖深一点也许并不影响,主要铜铁不超太多,其他便都不算大事。”
他深知官场上的办事风格说到底是不出错,天枢建造第一需求就是铜铁,只要铜铁没问题,天枢能平安造起来,其他的末枝小节便都是可以睁一眼闭一只眼的。
“那夹层在这里,机关在哪里?”沐钰儿问,“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一个机关。”
唐不言手指在图纸上点了点:“毛婆罗说过天枢的图纸给工匠们都是一块一块的,工匠们只需要负责自己手中的这一块就可以了,司直还记得吗?”
沐钰儿点头。
“这张图纸设计精妙,为了能卡主外面的巨龙,铜铁内部是有齿轮的,支撑巨龙的铜杆被卡在齿轮中。”唐不言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解析,“卡在龙鳞和齿轮见,若是年代久了,生锈了,擦洗时安全且方便,更换也不费力。”
沐钰儿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图案点了点头:“齿轮确实可以做开关。”
“我们今日见的时候龙尾已经完全雕刻好,是缠绕在最底下的,而且是紧紧缠绕的,为何这里要用齿轮。”唐不言指着天枢底部的位置,问道。
“但我不知道这个齿轮是否到底和暗道有关系。”他最后说道。
“少卿觉得天枢那边的内奸会不会是毛婆罗,毕竟一开始挖地基是他便一直都在。”沐钰儿冷不丁问道,“也只有他才能在图纸上做活动,图纸就是他设计的。”
唐不言沉默:“还需看了才知道,但工地鱼龙混杂,能做决定的大监绝非他一人,且这些都是小细节,便是工部的人随口提了一句,说是为了以后龙尾拆卸方便,也完全可以带过去。”
沐钰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马车恰在此时再一次停了下来。
“郎君,到了。”马车外,瑾微说道。
“早些吃饭吧,下午若是得空还可以去一趟工部询问一下。”唐不言看久了图纸觉得眼睛酸,不由伸手揉了揉,口气平淡说道。
沐钰儿点头,顺手把图纸收起来,猛地回过神来惊诧问道:“少卿刚才不是说不会看吗?”
唐不言蹙眉:“是不会看,只是根据司直说的条件分析了一下,图纸深奥,我非工部的人,自然也不能完全看懂。”
沐钰儿把这话琢磨了一会,最后不得不感慨道:“少卿的不会,和我的不会,天差地别。”
“郎君,你的衣服怎么脏了。”唐不言刚下马车,瑾微就看到一侧披风上的大块团污,大惊失色。
正背着手,准备溜溜达达回家的沐钰儿脚步一顿,连忙回头。
果不其然,唐不言站在马车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连忙殷勤折返回去,亲自扶着他的小臂:“少卿刚搬家,想来还没开火吧,来来来,来我家吃饭。张叔做饭可以好吃了。”
“昨日已经开火……”瑾微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己郎君跟着人走了,剩下的话也都被咽了回去。
“你先回去吧。”踏上台阶前,唐不言淡淡说道。
瑾微下意识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目送自家郎君踏入沐府大门!
——郎君怎么跟人跑了!
—— ——
“奶黄!”沐钰儿一进门就听到一阵自远而近的喵喵叫,连忙伸出手来。
唐不言站在她身后,只看到一只橘黄色的长猫小猫儿只竖着一条蓬松大尾巴正哒哒跑了过来,毛发柔软,眼睛明亮,一看便被照顾得很好。
百闻不如一见的奶黄确实人如主人。
沐钰儿难得见奶黄如此热情,忙不迭张开手,打算把小猫捞进怀里揉一下,谁知手指刚伸出去,那小猫儿就灵敏地在她面前转了一个弯,最后直接朝着唐不言喵喵喵跑了过去。
小猫儿绕着他脚边焦急打转,最后直接倒在他鞋面上,娇娇地喊了一声,大尾巴一甩一甩的,勾着人家的鞋子。
“奶黄!”沐钰儿气得咬牙切齿,“没良心的狗东西。”
“应该是我身上的木天蓼。”唐不言好心解释着,犹豫一会儿,最后伸手把小猫儿抱起来。
奶黄小小一只,放在手心软软一团,一到他怀里就不停蹭人,脑袋都埋进他脖颈处,绵软可爱。
沐钰儿吃醋,臭着脸:“什么木天蓼这么神奇,给我也蹭蹭。”
唐不言刚一抬眸,就眼睁睁地看着沐钰儿的手贴着他的领口蹭了一下,顺手捏了一把奶花的脖颈,最后直接眼疾手快把猫提溜回去。
“嘻嘻,看你往哪里跑!”她故作凶神恶煞地威胁着一只小猫猫。
春衫单薄,一闪而过的滚烫体温让唐不言倏地一怔。
“喵喵!”奶黄挣扎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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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砗磲病 ◇
◎张叔◎
奶黄不高兴的激烈喵喵声终于把正在厨房内做菜的张叔也惊动了。
张叔腰间围了一块洗得发白的湛蓝色围兜, 自厨房内慢慢走了出来:“三娘,不要再逗奶黄了……这是?”
他声音一顿,显出几分犹豫不安。
唐不言抬眸去看这位据说自沐钰儿一出生就照顾她的仆从——张生。
张生年纪颇大, 两鬓斑白,眉眼处堆满皱纹,身形佝偻,走路时能看出右脚有些跛。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台阶上, 双手在围兜上擦了擦, 目光自华服锦绣的唐不言身上移开,看向沐钰儿,小声问道:“这位贵人是谁?”
沐钰儿制不住疯狂挣扎的奶黄, 只好含恨放手,眼睁睁地看着奶黄朝着张叔冲去, 小爪子一伸,半挂拉在他腿上。
非常粘人, 就是不粘她!
“我的新上峰。”沐钰儿咬牙,但还是背着手, 走到唐不言身上, 解释着,“还是我们的新邻居哦, 唐家三郎, 唐不言。”
唐不言站在屋檐下, 对他微微颔首。
张叔恍然,连忙把撒娇的奶黄抱在怀里安抚里一下,热情说道:“原是三娘的上司, 唐郎君快里面请。”
沐钰儿连忙阻止了张叔的邀请,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扯出唐不言的披风,眼睛充满期望地看向张叔:“张叔你快看看这个污渍可以洗掉吗?”
张叔眯着眼打量着一会,有些犹豫:“好像是墨汁。”
沐钰儿连连点头:“就是墨汁,而且还是松烟墨。”
张叔蹙眉:“这披风的料子瞧着像蜀中来的重彩经起花的的经锦,蜀锦的桑蚕丝以染色清晰著称,别说是墨了,便是一点带色的水,染上就很难清晰,基本算是废了。”
唐不言自垂眸中抬眸去看不远处的张叔。
他眉宇间总带着霜雪初积的寒意,这般冷沁沁看人时,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疏离和冷淡。
沐钰儿听得脸上笑意逐渐敛下,眼里的光也跟着暗了下来,喃喃自语:“这么讲究啊,那不就是这披风坏了的意思。”
张叔也跟着慌了:“怎么又弄脏一件披风啊。”
上次那条狐毛长容团花游麟的赤狮凤纹蜀江锦披风被小昭扒拉上两个大黑印子,染上油渍,洗也洗不了,算是彻底坏了,沐钰儿只好废物利用,把它拆了给奶黄做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窝。
沐钰儿垂头丧气:“上次是小昭弄坏的,这次是我弄坏的。”
张叔也紧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只有不知忧愁的奶黄调皮地在张叔身上爬动,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动着,就像一根竖起来的鸡毛掸子。
“下午不是还要去工部吗?”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
沐钰儿回神,连忙说道:“不说了,张叔你快弄几样菜来,我下午还要去工部。”
张叔哎了一声,把已经趴上他头顶,耀虎扬威的猫儿拽了下来,放回地上:“早就备下了,就等三娘回来。”
他话锋一顿,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唐不言:“不知唐三郎可有忌口的东西。”
唐不言摇了摇头。
沐钰儿委婉补充道:“就是一定要好吃点的,少卿喜欢吃甜的,辣的,不喜欢吃太咸的,喜欢吃蔬菜,但蔬菜不要水煮,肉类不要太老,鱼类不要多刺,内脏不吃,足蹄也不吃,样子长得很奇怪的也不吃,还有米饭要软糯一些。”
唐不言错愕地看着她,就连张叔也颇为吃惊地眨了眨眼。
这么多要求归纳起来,大概就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嗐,少卿挑食得很,他就是不好意思说。”沐钰儿嘻嘻一笑,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张叔辛苦啦。”
“哪的话。”张叔回神,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一侧的被切成方块的地上拨了一些菘菜和葱蒜,便回了厨房。
“对了,李子糕还有吗?”沐钰儿摸了摸肚子,“有些饿了,想吃写酸酸甜甜的压压肚子。”
张叔一见她如此便心疼说道:“可是又没好好吃饭,这般不爱惜自己,熬坏了身子看三娘如何是好。”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若是有的话,端点来,今天难得没下雨了,我们在葡萄藤下吃饭。”
“三娘先行去待客吧。”张叔无奈地摇了摇头,连忙去一侧的橱柜中端出刚做的糕点,快步走了出来,“这几日一直下雨,李子都坏了,想着三娘爱吃,今天早上特意做的糕点,本想着若是三娘今日还不归家,就送去北阙的。”
沐钰儿已经把饭桌搬了出来,闻言也笑了起来,得意说道:“我就猜张叔待不住三日。”
张叔把一叠紫红色的糕点放在桌上,无奈说道:“三娘前日就说要归家了,可不是好等,三娘并郎君稍等,饭菜一会儿就好。”
沐钰儿笑,用脚勾了一个矮凳,动作熟练地坐了下来,伸手捏起一块圆形小糕点塞进嘴里,高兴地眯了眯眼:“也太好吃了,酸酸甜甜,少卿快吃一个,张叔的手艺超级好的。”
唐不言把椅子搬了出来,随后脱了大氅,举目望了一眼,最后挂在支撑葡萄藤的支架上。
简陋古朴的竹竿子被这件华贵富丽的披风一衬,也紧跟着身价水涨船高,雅致高贵起来。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少卿在屋外吃过饭吗?”
唐不言动作优雅地坐了下来,慢条斯理捻起一块糕点,小口咬了一口,随后摇了摇头。
“那你今日吃一次,别有风味,幕天席地,赏花吃饭,人间美食,人间美事。”沐钰儿这边忙不迭连吃三个,那边唐不言才刚刚把最后一口放进嘴里。
“这糕点很是好吃。”他完完整整吃完一个,这才夸道,“甜儿不腻,酸而不涩,饼内还有松仁,核桃仁的油香,算得上精品。”
沐钰儿眼疾手快把打算偷吃的奶黄抱了下来,得意说道。
“这个是用李子做的,大李子去皮去核,只用了一点糯米粉,再加切得极碎的白梅肉,最后用甘草汤和粉,最后再用蜜和着去皮的松仁、橄仁、核桃肉、还有一些甜瓜碎,最后放在小甑里蒸熟。”
唐不言点到为止没有多吃,只是把在他腿边打转的奶黄抱在膝上,动作轻柔地揉着她的脑袋,笑说道:“好精巧的手艺,这手艺便是大户人家的厨师都不一定能有,张叔以前是做厨师的?”
沐钰儿摇头:“张叔什么都做的。”
唐不言扫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只是抬眸打量着整个院子。
这间一进院不算大,但李家之前为了和隔壁的二进院并起来,把前院扩了左边一部分,是以院子占了极大的位置。
如今除了正中的位置依旧两侧通往东西屋子的路上铺上青石板,之后的空地则被分成无数小方块,之后种上各类水灵灵的瓜果蔬菜,甚至还在靠西屋子的空地上辟出一个颇大的马厩。
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儿正趴在栏杆上扑闪着大眼睛看过来,眸光清亮,察觉到人的视线,甚至还颇为通人性的歪了歪头。
“紫电皮得很。”沐钰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别被他好看的外表骗了。”
唐不言收回视线,垂眸看着奶黄的大尾巴正在绕着他手臂前打转:“那司直为何买下它。”
沐钰儿叹气:“被他好看的外表骗了。”
唐不言轻笑一声,漫不经心:“皮囊惑人心,看来对司直也很受用。”
沐钰儿吃糕点的手一顿,下意识抬眸扫了一眼面前之人。
那件简单却不失华贵的浅绿色衣裳越发衬得人如雪般冰白,眉眼如水墨,瞳仁似珠玉,月照雪明,清冷富贵,当真是洛阳美雪清绝的唐三郎。
她被自己心中闪过的那一丝隐晦而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被噎住,忙不迭去倒水,却莫名手忙脚乱。
唐不言递了一盏茶过去。
她家的杯子都是张叔自己做的木头杯,只在外面刷上一层清漆,古朴简单,她从未觉得简陋,可此时此刻,被唐不言那只宛若玉雕细琢的手指轻轻搭着杯壁推了过来。
——陋巷箪瓢,衡门圭窦。
“咽下去了吗?”唐不言见她呆着不动弹,惊讶问道。
沐钰儿倏地回神,连忙把茶盏接了过来,咕噜咽了下去,不曾想茶水有点烫,便又是忙乱了一番。
“司直在想什么?”唐不言捏着猫耳朵的手一顿,状似不经意问道,“瞧着心事重重。”
沐钰儿倒吸几口气,好一会儿才说道:“没呢,想着的等会儿吃什么水果。”
唐不言闻言,便扫了院内的几颗果树,笑说道:“春吃李杏,夏吃桃瓜,秋吃枣梨,司直的院子当真是人间喜乐处。”
沐钰儿闻言,顿时得意地皱了皱鼻子,下巴微抬:“下次少卿若是要吃,尽管来摘,张叔种的水果又大又甜,春天就要过了,李子和杏子是吃不着了,夏天的时候请少卿吃桃子,又大又红,皮薄多汁,硬一些脆甜爽口,软一些软糯清甜,便是做桃饭吃,也不必富贵楼的差。”
“对了,每年这个时候就到处下雨,张叔应该做了果脯,我去拿点,张叔做的果脯也很好吃,酸酸甜甜,少卿一定喜欢。”她想一出是一出,很快起身就去了位于东侧屋子隔壁新搭的厨房里。
“三娘要找什么?”厨房内传来张叔的声音。
“今年做果脯了吗?我给少卿做伴手礼带回去。”沐钰儿声音闷闷的。
“三娘不要翻了,不放这里了,在隔壁耳房的橱柜上。”张叔无奈的声音。
没一会儿,唐不言就看到沐钰儿像只小猫儿一样窜了出来,随后推开隔壁的耳房,捣鼓了好一会儿,这才捧着一篮子东西走了出来。
唐不言垂眸,揉着怀中已经闭眼睡过去的小猫,猫儿身体绵软温热,手掌下是轻微的呼吸起伏,好不可爱的无忧无虑模样。
“都是我张叔做的。”沐钰儿把篮子放在他面前,得意说道,“超级好吃的。”
唐不言抬眸,看着面前兴致勃勃的少女,那根鲜红的发带垂落在肩上,骄傲得意,就像奶黄高兴时那根高高翘起的毛蓬蓬尾巴。
他眸光微动,冰冷的最后还是移开视线,落在门口,随意问道:“这院子不造一个影壁吗?”
沐钰儿扭头去看大门。
这院子是小院,被合并之后,以二进院为主,这间院子作为跨院,现在两院分开独立后,也只是简单围了一个墙,又加了三间倒座房,影壁自然不存在。
“这位置也不大,做一字影壁有些挤,这样就挺好,反正对面也就是厢房的山墙。”沐钰儿无所谓说道。
唐不言收回视线,随意说道:“如今洛阳的小间院落流行在厢房的山体上直接期初小墙帽做出影壁的模样,再雕些富贵繁华的祝福花纹,算多了点气势,也不会太占地方。”
沐钰儿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随后不好意思问道:“贵吗?”
唐不言捋了捋袖子,淡淡说道:“我的院子要换个影壁,若是一起做,可能会便宜些。”
沐钰儿眼睛一亮,嘴角忍不住扬起:“这多不好意思。”
唐不言慢条斯理地捏着猫耳朵的手,闻言,抬眸,似笑非笑:“就算平了司直这篮子果脯。”
沐钰儿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笑眯眯说道:“少卿大气,少卿豪爽,少卿天下第一大好人。”
“司直的话……”唐不言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微低沉,“是真心的嘛?”
沐钰儿连忙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表忠心:“真心的真心的,天地可鉴,我对少卿可是一片拳拳之心啊。”
唐不言看她这般吊儿郎当的样子,长睫微动,最后缓缓垂眸,不再说话。
沐钰儿歪着头看着他,心里疑窦顿起。
——少卿是不是不高兴了?
——哪里让他不高兴了?
——不会是因为我把糕点吃完了吧?
沐钰儿尴尬地擦了擦手指,连忙说道:“少卿若是喜欢这个糕点,橱柜里肯定还有,等会我也打包一份给少卿。”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在膝盖上睡得四仰八叉,无忧无虑,浑然不知人间忧愁的奶黄,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心没肺。
他伸手戳了戳奶黄起伏的小肚子。
奶黄的小爪子不高兴地动了动,却是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张叔端着一碟菜走了出来,见了那空空如也的点心盘子,顿时担心说道:“三娘不要多吃了,李子吃多了伤脾,饭菜马上就好了。”
沐钰儿乖乖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手中的盘子:“换盘子了啊!”
张叔嗔怒地斜了自家傻三娘一眼:“来了客人自然要用些好东西。”
瓷白的碟子上绘着淡淡的花枝纹,简单却格外雅致,尤其是上面盖着一块酱色,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整整齐齐码着肉,地下垫着雪白的菘菜。
“这道是粉蒸肉。”他把盘子放在案几上,温和介绍道,“选的是半肥半瘦的猪肉,用秋油和酱油腌制了一早上,上面这一层是米粉炒至金黄色,再用特制的面酱改在盖在肉上一起,不加水上锅蒸一个时辰,听说唐郎君爱吃蔬菜和辣,便在下面垫了菘菜,上面又多加了一道自己做的辣子。”
沐钰儿看着色泽分明,醇香四溢的肉,连连点头:“我今日要是不会来,张叔是不是得把这道菜送到北阙去,只怕我还没吃就被张一给偷吃完了。”
张叔慈爱地笑着,只是说道:“其他的菜都做好了,因为时间匆忙,并未备下太多,只有两荤一素一汤,等会再做个甜点。”
“麻烦了。”唐不言自那道菜上抬眸,漫不经心说道,“您是江西人?”
张叔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堆:“只是三娘爱吃,特意学的。”
唐不言颔首:“原来如此。”
张叔很快就回了厨房,小猫刚才睡的不知天地岁月,这回闻到香味倒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唐不言膝盖上爬起来起来,仰着脖子喵喵叫着。
“这道菜是张叔的拿手菜。”沐钰儿介绍道。
唐不言颔首,慢吞吞安抚着奶黄的后脖颈。
张叔很快就从厨房内一次端出油煎黄鱼,鸡腿凉拌蘑菇,玉蕈汤。
“今早货郎担来的大黄鱼,刚才船上拿来,把黄鱼切成小块用酱、酒腌制了一个时辰,等汁水完全被鱼吸收,在下锅爆煎至两面金黄,再加上豆豉。甜酒,秋油一同滚煮,等到卤汁变干变红,再加糖和瓜姜起锅。”
上桌的是一个瓷白大长盘子,那条鱼虽然在做法之前被切块,但在此刻上桌前又重新被摆成鱼的形状。
至于素菜则在一个高位小碟中,被撕成一条条的鸡腿肉伴着被切成丁的蘑菇,上面简单撒了几个葱花,干净好看。
“这个是什么啊?”沐钰儿指着一个用小瓦罐装着的菜色,连忙问道。
奶黄也跟着喵喵叫,前爪子打在饭桌前,一双滚圆眼睛亮晶晶的。
“是我最近新看到的一道菜,叫酒煮雨蕈。”
张叔笑说着:“说是要用新鲜的的玉蕈先用水煮,等到七.八分后就换成好酒,我特意用了三娘去年酿的梅酒,再加上切成薄片的嫩竹笋和几片火腿,放在瓦罐里用小火吊着,刚刚才呈上来的,三娘瞧瞧,这菜的油脂早早被我撇去,颜色清雅,想来入口也是格外鲜美。”
沐钰儿歪头,抬眸去看少卿,不好意思说道:“忘记和张叔说了,少卿不会喝酒。”
张叔大惊,不安说道:“唐郎君不会喝酒。”
“不碍事。”唐不言淡淡说道,“做菜的酒还是能喝一口的。”
“既如此,两位开动吧。”张叔把两碗栗米饭放在两人面前,随后布置上空碗、筷子和勺子,随后目光落在唐不言膝上。
“奶黄年纪小最是爱闹,还请郎君把它交给我。”张叔温和开口。
乖乖趴在桌子边上的奶黄完全不知自己即将远离这桌美食,依旧眼巴巴地看着。
唐不言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把人递了过去。
张叔伸手,一双手枯老干瘦,手背上甚至还带着一道狰狞的伤痕。
“有劳。”他扫过一眼,淡淡说道。
“郎君客气。”张叔不卑不亢地笑说道。
奶黄猝不及防被人捞走,四条腿各自不甘心地瞪着,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葡萄藤下很快就只剩下沐钰儿和唐不言。
沐钰儿拿起筷子,笑眯眯说道:“少卿快尝尝张叔的手艺,保证流连忘返,张一每天都想着来蹭饭吃。”
唐不言夹了一口粉蒸肉,肉质入口即化,米粉口感极香,却又不会显得干涩,口味看似浓郁,却又不会太过咸口。
“嫩而不糜,唇齿留香。”
这道菜便是唐不言这张挑剔的嘴也跳不出一点错来,完全不输于宫内御厨。
“这道鱼也很好吃,外酥里嫩,浸润浓郁。”沐钰儿笑眯眯说着。
张叔的菜出人意料地好吃,古朴却又不失雅致,每一道菜都能在细节处令人回味,是以便是唐不言也把这碗饭都吃完了。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这是我见过少卿吃的最多的一次了。”
唐不言垂眸,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张叔的饭确实好吃,怪不得司直这么忙也要回家一趟吃个午饭。”
沐钰儿也不恼,只是撑着下巴,随口说道:“少卿现在太瘦了些,还是多吃点好。”
唐不言擦嘴的手一顿。
“司直……”他抬眸去看沐钰儿,可一看到那双亮晶晶的浅色琥珀眸子,那句话便说不出来,眼波微动,不得不狼狈地低下了头来。
——僭越了。
沐钰儿作为北阙的实际领头人,看似大大咧咧,漫不经心,可实际上对每个人的爱好喜欢都格外上心,久而久之便时常操心,那话大概是……
——无意吧。
他把帕子小心折起来,放回袖中,再抬眸时候已然神色淡定:“该去工部去了。”
沐钰儿连连点头,歪头对着厨房内还在做糕点的张叔说道:“张叔,我不吃了,我要出门了。”
没一会儿,张叔便擦着手,慌张走了出来:“糕点还没吃呢,今日买到一些白蓬,还打算为你们做一些蓬糕吃呢。”
“等我回家吃吧。”沐钰儿大大咧咧说道。
“三娘今日回家?”张叔反问。
沐钰儿嘴角一顿,为难说道:“今夜怕是不能回来了。”
张叔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又先一步安抚着沐钰儿,唯恐她为难:“三娘还是以公事为重,如今天气还不热,还能放几天。”
沐钰儿不好意思点头,连忙说道:“张叔不是说想要做一个冰窖吗?要不就在另外一间耳房做一个,以后东西也不怕坏了。”
张叔心中叹气,暗想三娘真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便只是委婉说道:“还是做一个影壁吧,虽然我们入口小,又有东厢房做遮挡,但到底要做一个,不然也不好看,到时做个便宜的,雕花也简单弄一个鲤鱼跃龙门,冰窖的事情也不急。”
沐钰儿立马笑眯了眼,背着手,踱到唐不言身侧,开心说道:“少卿说他们隔壁这几天也做影壁,到时候带带我们,算便宜些。”
张叔闻言顿时踟蹰起来,目光看向一直不曾说话的唐不言。
唐不言颔首:“顺道的事情。”
张叔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但思及自己三娘负债累累的情况,也不得不低头,叉手行礼,感激说道:“那就多谢唐三郎了。”
唐不言侧身,算是避开这一礼。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少卿还说最近洛阳小院子都是做座山影壁的,就是直接把影壁砌在厢房的山墙上,虽然遮挡不了视线,但胜在能骗骗人。”
张叔想了想,点头说道,笑着分析道:“少卿真是一个妙人,我们这个小院空地多,倒座房只在门口做了几间,入口就小了一些,影壁作为一个观赏作用,吓唬吓唬人即可,实际上若说要遮视线,还不如东厢房边上的这颗梨树处在拐角处,枝叶繁茂的,还能挡一挡。”
唐不言垂首提着,突然抬眸,看向入口。
三间新建的倒座房靠近大门,加上右厢房直接怼着门口,入口处的位置瞬间狭小起来,影壁是不能超过厢房宽度的,所以真的如张叔所说,真正遮挡视线的其实是厢房边上的梨树。
他捏着手指,冷不丁说道:“原来如此。”
沐钰儿惊讶:“怎么了?”
唐不言抬眸看人,认真说道:“我知道机关在哪了。”
沐钰儿怔怔地看着他,随后大喜:“少卿知道了,那我们现在去就验证一下。”
唐不言摇头:“先去工部,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工部的员外郎监工。”
沐钰儿也不再和张叔扯东扯西,一把拎起给唐不言准备的果脯篮子,先一步快走道:“走,快走。”
唐不言跟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走着。
门外马车系在系马桩上,车辙上瑾微正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听到动静立马抬头,看到郎君出了门,立马捧着披风走了过来。
“郎君。”他要为唐不言披上薄披风,却被唐不言摆了摆手,“驾车去户部。”
瑾微见他神色严肃,也不敢耽误,连忙把披风挂在手臂间,掀开车帘让她们两人进去,这才上车甩动鞭子。
—— ——
上值时间,工部大门敞开,四个衙役站在门口。
唐不言的马车刚在门口停下,其中一人就看到车壁上的梅花花纹,精神一冽,声音高扬,但不失恭敬:“来者何人?”
“大理寺少卿唐不言。”瑾微下了马车,沉稳说道。
衙役立马迎了上来,先是看着一个穿着红色圆领袍的女子跳下马车,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驾车的小厮扶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下了马车。
“唐少卿。”衙役恭敬说道,“可是要找工部何人?”
“工部员外郎可有在?”唐不言问。
衙役点头:“八位员外郎,只有三个在。”
“监督天枢的程员外郎和章员外郎今日可有去天枢?”唐不言又问。
衙役一怔,随后连连点头:“都在,两位员外郎今日刚回来,说是休息三日后,之后再去天枢。”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这么巧!
“本官想见他们。”唐不言淡淡说道。
大理寺少卿是从四品上的主官,而员外郎是从五品下,为副官,两人本就差着整整三阶,想要见他们本就不需要递帖子,只需要开口便是,更被说开口的人是唐不言。
衙役点了一人去通报,随后亲自带人去倒座房登记:“还请几位登记一下。”
瑾微上前,很快就把三人的名字,时间,拜见何人全都写了下去。
衙役见这位唐三郎如此配合,心中暗自惊讶,但面上不显只是亲自带人去了内院找人。
工部是六部中排名到处第二的,是个苦差事,能在这里走到员外郎的,都是身上有本事的,比如今日要拜访的程员外郎和章员外郎都对建筑一事格外精通,是以被委托天枢督工的任务。
两人年级都不小,程员外郎年纪更大些,一把胡子花白,人有些佝偻,章员外郎则人在中年,留着两撇细细的胡子,一张大方脸晒得紫红,两人听说唐不言要找他们,皆是心中咯噔一声。
天枢的事情他们也是听到一点风声的,陛下委托给北阙,而北阙如今就是唐不言兼任,今日內宫传来容成女官的话,让他们今日起回户部休息三日,他们才忧心忡忡回到工部,只是还未说上几句话,就听到衙役来报,说是唐少卿找。
屁.股还没坐热椅子,人就找上门了。
两位生性严谨的员外郎都坐不住了,在正堂内打转。
“是不是天枢真的出事了?”章员外郎焦虑问道。
程员外郎叹气:“那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对天枢可是拿着图纸一点点对照的,就建筑而言是半点错也没有的。”
他是这般说着,神色却还是忧心忡忡。
天枢之事,鬼怪神力,若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唐三郎找不到源头……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各自的担忧。
——找人顶罪是最简单的办法。
两人乃是寒门出身,毫无依靠,是以到这个年级也只是在员外郎的位置上徘徊,不出意外,将来致仕也是在这个位置上。
天枢建造从前看到后,从里看到外,他们确实是最好用的替罪羊。
沐钰儿还未靠近正堂,只是在抄手游廊上远远看着正堂内有两个穿着朱红色不安地坐着,小声问道:”我瞧着他们怎么这么紧张啊。”
唐不言神色冷淡,显然对屋内的心思一清二楚:“怕我们办事不利,要把他们推出去吧。”
沐钰儿顿时皱眉:“少卿才不是这样的人。”
一行人动静不小,还未走下抄手游廊,正堂内的人就发现了动静,齐齐看了过来。
等唐不言到时,两人已经收拾好脸上的神色,叉手行礼:“唐少卿。”
唐不言颔首:“两位员外郎不必多利,入座吧。”
几人很快就各自入座,唐不言坐在正位,沐钰儿坐在左手边,剩下两人按着年级坐在右手边,瑾微则是站在唐不言伸手。
“不知唐少卿今日为何而来?”章员外郎不解问道。
“本官今日只是来询问一下天枢内的事情。”唐不言并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问道。
程章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不安。
年级稍大的程员外郎身子微微前倾,试探问道:“不知唐少卿要问什么?”
“天枢设计图的问题。”唐不言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冷沁沁的。
章员外郎沉不住,第一次说道:“天枢设计图可不是下官们设计的,全都是那个东夷人毛婆罗一手画出草图,姜尚书还在担任国子监祭酒时,亲自拍板确定的,我们只负责后期建造。”
梁王姜则行在卸任国子监祭酒后担任了如今的礼部尚书。
他说话颇冲,言辞也不算恭敬。
程员外郎顿时变了脸色,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章员外郎脸色微顿,讪讪停了嘴,却又梗着脖子不肯道歉。
谁知,唐不言并不生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样子:“本官只是想知道当初是谁要把地基中间那一层加高加宽的?”
程员外郎一惊,和章员外郎对视一眼,随后犹豫说道:“唐少卿是如何知道的。”
唐不言不言,只是敲了敲案几,淡淡说道:“还请两位员外郎认真回答。”
章员外郎见状,只好老实说道:“是负责雕刻的高丽人高足酉,他说台阶的每一阶要高至少两寸,这样可以让天枢更稳一些,而且龙头上扬时更气派一些。”
沐钰儿听到这个名字扬了扬眉,不经意想起今日早上无意中和他对视一眼后,他古怪的模样。
唐不言蹙眉:“图纸不是早就设计好了,这些是可以变更的嘛?”
程员外郎仔细说道:“地基的问题并不大,而且若是高一些确实更稳定一些,之前毛婆罗大监是为了铜铁原料的考虑,才如此设计的,但后来计算只需要多八十斤的铜铁就能弥补上那几寸的高度,毛婆罗大监想了想也觉得没问题便上报给了姜尚书,后来姜尚书就批了。”
沐钰儿不曾想这里面竟然还有姜则行的事情,便把他的名字也写在纸上。
“实际建造中,这个中间层的变化可有带来什么变化。”唐不言显然一路上早已思考好要问什么问题,几乎没有思索,直接问了出来。
两个员外郎对视一眼,各自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的,正如高足酉所说就是刚开始竖塔体时,更稳定了些。”
“一点变化也没有?”沐钰儿紧追着问道。
两位员外郎苦思冥想,随后还是年轻一点的章员外郎说:“要说有一点无关痛痒的毛病,确实有一点。”
沐钰儿惊讶:“是哪里?”
“两位也该看到整个天枢被拔高了,所以台阶也高了点,寻常我们都不好走上去,不过我们本来就监工外面的工程,再说了里面就是放一些铜铁料子,我们进去也怕说不清。”
章员外郎说的很仔细:“还有就是入门口的两个麒麟大小有变化,因为整体高了,之前的尺寸也不合适了,其他的雕刻都是镶嵌其中的,小一些大一些不碍事,但这两个铜麒麟是蹲坐在那里的,一旦小了就会显得小家子气,不过这些本就是高足酉的事情,他手艺极好,大小对他而言并不复杂,他当日信誓旦旦和姜尚书保证,一定和设计图纸上一模一样。”
——又是高足酉。
沐钰儿把这人的名字轻轻画上一个圈。
“那里面把搭建天阶的支架外表雕刻的是谁的主意?”唐不言并没有在上个问题过多停留,反而问了下个问题。
章员外郎答道:“也是高足酉,雕刻的工具是需要手感的,尤其是这样的大型建筑,需要练手也很正常,正常的铜铁料子本就来之不易,肯定不能让他浪费,再说了当时泉献诚大监生怕高足酉大监拿走好的铜料去练手,极力阻止,闹得好不愉快,后来还是毛婆罗大监给出了几个方案,他自己选了这个,不过说起来,这个方案我们和几个大监是一致同意的,最是简单省事。”
唐不言颔首。
“那高足酉在里面雕刻的时候,你们可以进去过?”
两位员外郎摇头。
“里面雕刻都是什么时候?”
“白天晚上都有,工期一直都很紧,尤其是对雕刻的要求,因为这次是在铜铁上雕,我们能找的工匠少了不少,高足酉大监做事格外负责,手把手教那些工匠,如此若是耽误了自己的工期,他就会晚上加班。”
唐不言沉吟片刻,再一次确认道:“是独自加班?”
这话问的有些严肃。
两个员外郎对视一眼,犹豫一会儿,年纪大些的程员外郎说道:“唐少卿若是说一直都确保是一个人,我们二人不敢确定,但我们之前遇到过一次,确实是他一个人,当时他正打算回去。”
“你们为何折返?”沐钰儿紧追着问道。
程员外郎无奈说道:“之前工地发生过中毒时间,不知道两位可有听说,我们走到半路想了许多,最怕是有人下毒,便匆匆赶了回去打算弄一些水还有饭菜回去找人检查,正好碰到高足酉大监从里面出来,在锁门。”
“锁门?”沐钰儿惊讶,“高足酉在锁门?”
程员外郎不知她为何如此惊讶,踟躇着不知如何回答:“虽然边上有千牛卫巡逻,但毕竟人不在,锁门不是正常的嘛?”
“他当日见到你们可有什么异样?”唐不言眉眼低垂,淡淡问道。
两人皆想了片刻,皆无奈说道:“不好说,高足酉大监的脾气……不太融洽,兼任黑脸是常有的事情,那会儿大概雕刻了许久,我看他捧着手,神色凝重,只是当时天色也很晚了,他就站在上面也不说话只对着我们点了点头,我们也不敢多说,打了个照面就走了,取东西回来后,他人就不见了。”
程员外郎委婉说道。
唐不言颔首,随后又问道:“中毒时间是工地发生的的事情吗?”
两人点头:“大概就是开工后半个月,是第一个事情,还让姜尚书发了好大的火。”
唐不言沉吟片刻,随后抬眸看着两人,冷不丁问道:“是在高足酉提议要天枢内的铜铁雕成样式的前还是后?”
两人心神一震,突然明白今日这位唐三郎来的目的,神色惊骇。
唐不言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变幻莫测的脸色。
“是,是之后。”程员外郎声音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沐钰儿呼吸一顿,立刻看向唐不言。
——这么巧!
唐不言眉眼低垂,手指捏着指骨,好一会儿才说道:“高足酉此人如何?”
“其实,他虽然性格固执,但,但……”章员外郎嘴角微动,忍不住好心为他辩白着,“人不坏的,之前我们有一个工匠被黑猫咬伤了,是他出钱治病的,后来还是不幸走了,丧葬费也出了一点。”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沐钰儿脑海中形成。
“被咬死的工匠叫什么名字,住哪里?”她问道。
章员外郎说道:“叫原大,就住在仁和坊,但具体在哪里却是记不清了。”他说。
“去查。”唐不言声音凝重,“把这人的详细信息天黑之前送到北阙。”
两个员外郎诚惶诚恐,慌忙点头应下。
“还有问题吗?”唐不言扭头去问沐钰儿。
沐钰儿合上本子,摇了摇头。
“天色也快黑了,我们走吧。”唐不言说。
沐钰儿看了眼天色,天边乌云滚滚,厚重的云层更快速朝着东边飞去。
看样子,晚上又是一场暴雨。
“你们,是怎么回来了?”临走前,唐不言突然问道。
“是容成女官说如今天枢有些乱,叫我们先回来休息的。”程员外郎委婉说道。
沐钰儿下台阶的脚步一顿。
——又是她!
作者有话说:
修文中!记得回看,么么哒
几道菜来自山家清供,略微有些改编
64 ? 砗磲病 ◇
◎再来◎
“你说容成女官是不是知道什么?”沐钰儿上了马车后, 忍不住问道。
她沉吟片刻,拎起桌子上的天枢设计图,反问道:“譬如这张图纸, 少卿不问阁老去拿是为何?”
“图纸早已被层层封锁,便是凤台也需要层层审批。”唐不言解释道,眉间微微蹙眉,“不过此事陛下不想闹大, 凤台出面势必会引起波浪。”
他声音一顿, 声音低沉,淡淡说道:“东宫波澜未消,此事闹大, 陛下只会越发迁怒东宫。”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把这话在脑袋里滚了好几遍, 最后凑了个过去:“你这么相信容成女官,是因为她是……太子的人?”
最后几个字轻的只剩下气音。
唐不言捏着手指的手一顿, 侧首看着靠近的人,漆黑的眸光好似悬灯微照, 万影同色。
“她不是。”
沐钰儿一怔。
“她现在只能是陛下的人。”唐不言收回视线, 淡淡说道。
沐钰儿若有所思。
“因为陛下身边容不下有贰心的人。”她叹气,坐回身子, “但我总觉得容成女官知道些什么, 可她却不肯明说, 是为什么?”
唐不言揉了揉脑袋,刚才那道酒煮雨蕈上的酒是烈酒,他虽然浅尝了几块, 但那梅酒的后劲还是不可抑制地冲了上来。
“那我们能去问容成女官问题吗?”沐钰儿问。
唐不言闭眼小憩, 闻言反问道:“司直打算问什么?”
沐钰儿语塞。
容成嫣儿又是送图纸, 又是把人早点送回来,还给了莫白让他们在宫内便宜行事,对他们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若是再去询问,就显出几分办事不利的推脱,还有点咄咄逼人。
陛下和容成女官那边都闹得不好看。
“可她一定知道什么?”沐钰儿喃喃自语。
“她知道的,未必和此事有关。”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就像鲁寂案到现在陛下都还未息怒一般。”
沐钰儿明白他的未尽之意,便也跟着叹气说道:“少卿都这般说,那就算了,朝廷之事实在复杂,还好我只是一个小官,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唐不言抬眸看她,眸光微动,突兀问道:“你有想过回顾家吗?”
沐钰儿眨了眨眼:“不打算回去了,其实说起来少卿可能还不信,除了过年,我基本上不和他们联系。”
唐不言眉心一簇。
“倒是和顾叔没什么关系。”沐钰儿解释道,“张叔也不愿意我多去,而且我去了就要吵架,实在是有些烦。”
唐不言垂眸,静静地看着她:“那每年过年你就是和张叔一起过吗?”
沐钰儿顿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不是啊,我们过年很热闹的,北阙都是孤家寡人,我们是一起过的,再说了过年没宵禁,到时候街上都是人,去哪里都很开心。”
一颗糖就能满足的人怎么整天想着升官发财。
唐不言脑海中冷不丁闪过这个古怪的念头,随后笑着摇了摇头:“现在去天枢吗?”
沐钰儿摇头:“等天黑再去,现在去目标太大了,而且我怀疑宫内外各有一个奸细,但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索性全都避开,让我们认认真真查一下。”
唐不言颔首:“那现在去哪里?”
“去被猫咬伤的那个人家中。”沐钰儿自怀中要出员外郎递来的字条。
两个员外郎之前还记不起来,但被唐不言一吓,顿时记忆突飞猛进,直接下笔把东西写好了。
“原大,三十五岁,仁和坊风安街,家中只有寡母和幼儿,二月二十五日被猫咬伤,高烧不退,三日后出事,已抚恤。”
“那便先去那边。”唐不言敲了敲车壁。
马车的速度微微停了下来。
“郎君。”瑾微的声音响起。
唐不言淡淡说道:“去仁和坊风安街。”
“是。”瑾微握着缰绳的手一顿,很快便调转了方向。
只是马车还没走多久,就突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是几匹马的急剧停下后的嘶吼声。
“春儿女官。”瑾微惊诧的声音响起。
沐钰儿一惊,连忙掀开车帘。
春儿听到动静抬眸看来,正好和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对上,嘴角微多,没多久,唐不言的侧脸就出现在视线中。
“春儿女官。”唐不言冷淡疏离的声音响起,就像一股冷沁沁的幽泉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她急奔而来的心跳。
“既然司直也在这里,也省的我再跑一趟北阙。”春儿牵着马,靠近车窗,声音低沉,“公主殿下请两位速速骑马入宫。”
沐钰儿心中一惊,下意识打量着马车春儿。
满头大汗,衣衫凌乱,显然是策马狂奔后的样子。
——昨日春儿也是这般模样,这样的话。
唐不言眉间一皱,但也不再多问,只是扭头吩咐瑾微:“把这个东西交给北阙,然后让他们把尸体带回来。”
他伸手抽出沐钰儿手中的纸条,递了过去。
瑾微认真点头。
两人很快就下了马车,春儿身后的侍卫牵出后面的两批空马。
“少卿受累。”春儿是知道唐不言身体的,见他如此配合,便多说了一句,“实在是事关陛下,情况紧急。”
唐不言眉间一皱,但还是颔首:“无碍,距离也不远。”
—— ——
一行人刚靠近端门,就看到焦急徘徊的莫白已经迎了上来。
“马车备好了吗?”春儿还未等马停稳,就直接翻身下了马,问道。
莫白点头,身后的千牛卫很快就牵出一辆马车。
“上车。”春儿声音凝重急切,先一步先开帘子。
唐不言看着春儿,唇色发白,眉宇间是冰白的雪色,淡淡说道:“还请春儿女官一起上车,总该把事情说清楚。”
春儿拧眉,但很快就说道:“好。”
三人很快就上了马车,刚刚坐下,马车就快速窜了出去。
沐钰儿连忙把唐不言扶稳,这才看向春儿,直接问道:“又是陛下身边出怪事了吗?”
春儿严肃点头。
—— ——
迎仙殿
陛下昨日受了惊吓,千秋公主便一直入宫伴驾,甚至形影不离,就连吃饭都要粘在一起。
凤鸾两台送来的折子叠在容成嫣儿的案桌前,她正捧着一本关于扬州赋税的折子,仔细读过陛下听。
“这是扬州大都督王原宏上折,二月中扬州便连日暴雨,天气阴雨不断,严重着甚至因为堤坝决口,有了内涝,请求陛下减免今年扬州的赋税。”容成女官读完之后,没一会儿就总结出折子上的重点。
“凤台的意见是什么?”陛下神色倦倦地靠在隐囊上,神色冷静地问道。
“唐阁老的意见是准,因为扬州是淮南道治所,百姓自来就承担大周三分之一的税负,如今百姓遭难,也该修身养性,且近三年粮仓充盈,今年暂缓一年并不碍事。”容成嫣儿看着唐稷那张阁单,简单重复。
“那其他人呢?”千秋公主眼尖,看到底下还粘着一张阁单,随口问道。
“是姜阁老的。”容成嫣儿拿起第二张阁单,冷静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说道,“是不同意。”
千秋公主惊诧:“为何不同意?”
“姜阁老说扬州泛滥不算新鲜事,若是年年如此恐坏了自来的规矩,再者扬州是大周重要的钱粮来源之地,如今北方战事还未彻底消除,不能就此放松警惕,最后是扬州乃是江南最繁华之地,自来就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一旦开了头,下面的治所一定会纷纷效仿,于国库不利。”
千秋公主嗯了一声,眉宇间笑意冷淡了一些:“不过是免除一年税收,何必说的这么严重,扬州在长江下游,地里优越,扬州豪强总有些不该的心思,本就该拉拢之,如此紧逼,唯恐再出第一个徐敬业。”
容成嫣儿捏着折子的手一顿,无奈抬眸看了一眼千秋公主。
千秋公主下巴微抬,不悦地皱了皱鼻子,无视她的提醒。
“凤台争论不下,这才递了上来,请陛下定夺。”容成嫣儿把折子平铺在案几上,抬眸去看陛下。
陛下脸上并未有波澜,显然对这些事情得心应手。
“阿娘。”千秋公主凑了过去,娇滴滴地靠近陛下,小女儿娇态地靠在她肩上,“我觉得还是减免好,阿娘觉得呢。”
陛下并未睁眼,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就按公主说的办。”她淡淡说道,“且让凤台把扬州赈灾之事安排妥当,百姓不能受饿,但粮食只能从义仓出,且不能出现暴动,不然就让大都督提头来见朕。”
容成嫣儿写字的手一顿。
大周的粮仓分为六种。
太仓,便是设立在洛阳的正仓,名叫含嘉仓,就在紫薇宫边上,是全国占地面积最大,库存最多的仓库,全国各地的赋税征收首要就是满足这里,用来供应首都的宫室,官员,学生,卫戍军队。
正仓,设置在全国地方州县的粮仓,是每年秋收后除上交的粮食后,用来储存各地的粮食,仓库设在各道中心,数量不多,但占地大,由军队守卫,一般用来发放各州县官吏、官兵的俸禄,也备荒赈灾。
军仓,军仓粮食是来自各军需处的屯田,一般设置在边境,供应官兵俸禄,在荒年也用作荒年的粜米。
常平仓,设置在地方的小粮仓,数量极多,各县衙自行保存,是为了保证荒年的社会稳定,也可以用来赈灾,这是大周主要的粮仓。
义仓,前朝沿用而来的仓库,是粮食赋税层层流转下来后,最后一个储存的地方,主要目的供给地方防备灾荒使用,粮食储备一向不多。
至于转运仓,则是临时存放的仓库,沿水陆运输要道上,就算有粮食也不过少数。
扬州受灾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陛下却只肯动用义仓,便是想要扬州各地官员自救。
千秋公主嘟嘴:“义仓才多少粮食啊。”
陛下睁眼去看不解的幼女,笑着摇了摇头:“扬州之富,富甲天下,你当徐敬业当日一夜之间屯兵三十万,哪来的人,哪来的粮食,那些世家踩在江淮东西两道的百姓身上,占着天高皇帝远为所欲为,平时朕还能睁只眼闭只眼,但现在受灾一边怂恿都督要求免除税负,一边还打算让朝廷给他们收尾,想得倒美,这些时候也该为百姓做些什么,也免得整日心事浮动,瞧着就头疼。”
千秋公主似懂非懂点头。
“阿娘说的总是对的。”她最后说道,随后瞄了一眼容成嫣儿案几上的折子,叹气。
“还有这么多,不如都给嫣儿姐姐看,反正嫣儿姐姐也是您一手叫出来的,一定让您满意,您昨夜也没睡好,现在不如先眯一会。”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闷雷声,似乎由这个声音开锣,屋内的天色也暗了下来,水汽也重了起来,几声微弱的闪电忽隐忽现。
几个小宫娥捧着小灯开始以此点亮殿内的花枝灯,小黄门更是爬上梯子,用小烛火点亮头顶的巨型吊灯。
屋内顿时大亮,昏暗之色被一驱而散,只是潮湿的水汽依旧挥之不去。
“好像要下大雨了。”千秋公主叹气,“黏哒哒的,阿娘若是放心不下政务,等睡醒了再看也不急,现在这天色,朦胧胧的,正好休息。”
陛下揉了揉额间,好一会儿才会说道:“那就这样吧。”
千秋公主立刻坐直身子,盘起腿来,高兴说道:“萝羽,给本宫取面镜子和梳子来,我要为阿娘梳头。”
萝羽是公主的贴身婢女。
一个瘦小的宫娥自角落中悄然而出,大概一炷香后,萝羽就带人抬着镜子入了内寝,竖在靠窗的角落里。
之前陛下在镜中受到歹人惊吓,公主便直接把镜子都搬到偏殿去了。
“阿娘要不要梳头啊。”虽然搬来镜子,但千秋公主还是假模假样地歪头询问道。
陛下哪里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只好兴致缺缺地点头。
公主殿下立马开心起来,亲自扶着陛下来到镜前,接过萝羽递来的梳子,开心说道:“是我新学的,睡觉的时候打辫子,只是那辫子是五股的,打起来格外细密,睡了一夜散开卷卷的,可好看了。”
陛下纵容着听着她说话。
“这次舍利法会后是不是有百戏园的人献艺啊。”千秋公主问道。
容成嫣儿点头:“正是如此,听说百戏园那边排出新节目,叫百鸟献丹。”
“那我要去看。”千秋公主立马说道。
“法会你不爱去,玩耍倒是很积极。”陛下闭眼,淡淡说道。
公主殿下得意地扬了扬眉。
“对了,这是我新作的香薰。”千秋公主又神神秘秘指挥着萝羽从袖中拿出一瓶瓷白瓶子,打开盖子,放在陛下脸边,得意说道,“阿娘问问好不好闻。”
陛下配合,微微侧首闻了闻,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这些小娘子才喜欢这么浓烈的味道,阿娘年纪大了,闻多了头晕。”
千秋公主蹙眉,不解收回瓶子:“浓吗?怎么会呢,我蒸馏稀释了好几遍的。”
“公主,先梳头吧。”萝羽上前,悄声说道,“陛下也该累了。”
千秋公主点头,索性把瓶子交给她,拿起梳子认真给陛下梳头发,嘴里念念有词。
“一梳,祝阿娘岁岁平安,长命百岁。”
“二梳,祝阿娘万事如意,松柏常青。”
“三梳,祝阿娘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陛下闭眼听着千秋公主在耳边的低语,带着千娇百宠的小娘子才有的可爱稚气。
“殿下在念什么?”一侧的萝羽不解问道。
千秋公主得意说道:“是我前几日听书时听到的,说是民间嫁女那日,梳头的嬷嬷都要这么说的,只是本宫把祝词改了,怎么样,还不错吧。”
萝羽歪头:“是每个人嫁人都会说嘛?”
千秋公主梳头的手一顿:“好像听说就是娶妻的时候说的吧,不记得了。”
“那公主大婚时会说这个吗?”萝羽问。
千秋公主点头:“本来不记得了,毕竟当时时间都这么晚了,人都困死了,但好像听到嬷嬷在我耳边说什么,当时都没在意,前几日听那个说书人说起来,好像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哦。”萝羽似懂非懂,殷勤附和着,“毕竟公主可是驸马明媒正娶的棋子。”
千秋公主对下并不严苛,底下几个小丫鬟都格外纵容,是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趣着。
陛下眉尖微动,却并未说话。
千秋公主虽说是初学,但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编了一个黑黑粗粗的扁平的长辫子便垂落在身后。
“阿娘快看看!”千秋公主开心说道,“好看嘛。”
陛下睁开眼看着铜镜中人。
千秋公主提着辫子,高高兴兴地放在她面前:“阿娘可是我第一个编的人,看看,还不错吧,又宽又密,可是一点错也没有的。”
“好看……”陛下含笑点头,只是很快她脸上就再也没有笑意,眉心紧皱,脸颊厉色,死死盯着铜镜中的人,眼底泛出血色。
“阿娘。”千秋公主很快就发现陛下的异样,不解问道,“怎么了。”
陛下的声音沙哑干涩:“你可看到铜镜上有东西?”
身后的容成女官也察觉出异样,立马放下笔,准备过来。
千秋公主下意识低头看去,却只看到镜中是陛下严肃的脸,不解问道:“没有啊。”
陛下的呼吸逐渐加重,咬牙说道:“她在动!”
千秋公主眉心一皱,直接伸手把铜镜推倒,然后反身抱着陛下,厉声说道:“把铜镜搬出去。”
容成女官听到动静,也跟着吓了一跳,看着陛下紧绷的脸,还和公主殿下厉色的眸光,心中微动。
萝羽吓得不敢动弹。
“春儿,把东西收拾下去。”容成嫣儿开口。
外间的春儿悄无声息走了过来:“是。”
陛下被公主殿下紧紧抱着,额头抽动得厉害,疼得不由闭上眼,脑海中却依旧画面不断。
“留下,叫唐不言和沐钰儿入宫。”她沙哑开口说道。
春儿抬眸去看陛下。
千秋公主也回过神来,咬牙说道:“一定又是那奸.人作怪。”
她冷静下来,对着春儿说道:“用本宫的名义去请唐不言,不要惊动太多人。”
不甚亮堂的日光落在千秋公主狠厉的脸上,让她常年带笑的面容上多了丝无情的冰冷。
春儿叩首,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 ——
沐钰儿一惊:“又看到东西了?”
春儿神色凝重点头。
“可秋儿不是……”沐钰儿喃喃自语。
唐不言缓过气来,这才开口问道:“看到什么东西?”
春儿摇头:“陛下不曾说起。”
过了没多久,马车就到了迎仙殿外,谁知马车刚停,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开。
眨眼间,大雨倾盆而下。
酝酿了一天的大雨终于在申时末刻落了下来。
幸好路程也不远,金凤亲自为唐不言撑伞,大雨掉落地面激起的水花打湿了下摆,水气迎面而来,瞬间润湿了脸颊。
唐不言站在屋檐下,看着沐钰儿快步走来的身形。
她头顶的是小伞,几乎淋湿了半边衣服。
“好大的雨,说下就下,都不带犹豫的。”沐钰儿嘟囔着。
“进去吧。”春儿说道,“陛下还等着呢。”
唐不言颔首。
昨日已经来过迎仙殿,只是今日他们直接被引进内殿。
“一定是那个秋儿还有同伙。”
“要儿看,这迎仙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要彻查一遍。”
“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陛下,若是抓到凶手定要把她千刀万剐。”
还未入内,千秋公主的声音便愤愤不平地传了过来。
“微臣唐不言拜见陛下,陛下天恩万岁,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秋。”
“卑职沐钰儿拜见陛下,陛下天恩万岁,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秋。”
千秋公主声音一顿,目光先是落在唐不言身上,随后落在沐钰儿半边脑袋上,冷哼一声:“沐司直的符怎么一点也没有用,哼,这可是欺君之罪。”
唐不言眉间蹙眉,还未说话,就听到背后的沐钰儿立马拜倒,认真解释着:“符防得是鬼怪,又非坏人,自然无用。”
千秋公主顿时语塞。
“起来吧。”还是陛下开口,直接说道,“去看看那个铜镜上有没有东西。”
陛下声音格外冷静,瞧着不想是受到太大刺激的。
沐钰儿心中心思活络,但脚步还是朝着一片狼藉的地方走去。
宫娥们是直接把梳妆台搬了过来,相比较昨日的狼狈,今日只是碎了一面半人高的镜子。
镜子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屋内亮堂的光在破碎的镜面上闪着细碎的光。
沐钰儿蹲下.身来,伸手捏起一块镜子碎块,仔细打量着。
镜子轻轻弹了一下格外清脆,背面雕刻着半截凤鸾,正面因为不规则的边缘,只能倒映出半截面容,冷不丁一看还有些诡异。
“看出什么了吗?”千秋公主问。
沐钰儿低声说道,手上动作不停:“允卑职把铜镜拼一下。”
“这么多镜子碎片要拼到什么时候”千秋公主看着碎了一地的镜子,蹙眉,“萝羽,去帮忙。”
沐钰儿没说话,可直到萝羽的青绿色裙摆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才连忙说道:“不必,她碰过镜子……”
千秋公主眉尖高高扬起。
唐不言赶在殿下发怒前,打断她的话,慢条斯理补充道:“办案件最需要亲力亲为,铜镜简单,司直拼得快,也能记得牢一些。”
沐钰儿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萝羽闻言,只是尴尬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萝羽回来吧。”千秋公主开口,她才忙不迭回来。
沐钰儿动作很快,地面上的镜子碎块很快就被她拼好,偌大的镜面上,几道狰狞不规整的裂缝在头顶烛火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却又把沐钰儿的声音都扭曲了。
这是一面巨大的菱花镜,以圆形为中心,边缘点缀上十二个弧形,整个轮廓乍一看宛若四朵牡丹盛开在边缘,仔细看去,铜镜边缘上则依次,循环往复雕刻着麒麟、天马、凤凰、鸾鸟灯,边缘则是连绵不绝的折枝花。
镜面被打磨着光亮照人,微微有些发黄的铜镜甚至可以清晰倒映出脸上的小小绒毛。
她掏出一块帕子,轻轻在镜子上仔仔细细地擦着,直到整个镜面都被她擦过一点,白帕子赶紧如此,甚至连灰尘也没有。
沐钰儿不死心地闻了闻,帕子上只有一点潮湿的水汽,同样没有任何味道。
她眉心瞬间皱起。
“怎么样?”千秋公主问道。
沐钰儿摇头:“镜子上很干净。”
千秋公主失望,随后又质问道:“那该检查哪里?阿娘几次三番在镜子里看到东西,问题难道不在镜子上吗?”
沐钰儿抬眸,悄悄看了眼床上闭眼小憩的陛下。
陛下除了刚才那一句话,一直都没有开口,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被惊吓后的惊惧不安。
她太过平静,太过镇定,甚至会令人产生怀疑到底有没有看到脏东西。
“敢问陛下……”唐不言开口,“看到何物?”
千秋公主不悦说道:“这和陛下看到东西有何关系,少卿只需知道是看到不好的东西即可,镜子就在这里,今日我和阿娘同吃同住,一直不曾离开,可刚才却是什么都没看到,说明那东西一定是只针对阿娘,少卿还要快快找到才是。”
“殿下当时也和陛下在一起?”沐钰儿抬眸问道。
千秋公主点头:“阿娘有些累了,我为阿娘梳头,准备先休息一会儿,谁知我刚打好辫子,阿娘就在镜中看到东西。”
沐钰儿神色凝重:“镜子是之前的镜子吗?”
“自然不是。”公主殿下说,“昨日那个碎了,再说那镜子不干不净的,自然是扔了。”
“也就是说这个镜子是新的,可是从哪里搬过来的。”沐钰儿又问。
一侧的萝羽开口说道:“这是奴婢并几个丫鬟在偏殿搬来的,但在此之前,这个是尚寝局今日早上搬来的。”
沐钰儿抬眸看着说话的丫鬟:“也就是说今日也就只有您和几位搬来的丫鬟碰过镜子。”
萝羽点头。
“你是殿下的丫鬟?”唐不言突然问道。
沐钰儿这才发现这人和殿内其他丫鬟穿的不太一样。
迎仙殿内每个职位都有各自的衣服。
容成女官不谈,从之后的春儿女官开始,女官皆是双髻,戴金花簪,着深绿色圆领上衣,系间色长裙,再往下的丫鬟,则是梳着单髻,带着银花簪,穿着窄袖的豆绿色交领上衣,下穿双色长裙。
但公主殿下身边的丫鬟却是梳着交心髻,头上发簪不少,金银都有,衣服则是更为鲜嫩的浅绿色,下穿同色长裙。
萝羽点头。
“为何是你去搬铜镜。”唐不言声音格外冷淡。
因在陛下寝殿,他一直垂颈,令人看不清神色,可声音却有些冷淡,显出几分厉色。
萝羽一怔,随后脸上浮现出怒色:“少卿觉得是奴婢做的手脚。”
唐不言淡淡说道:“只是例行询问而已。”
千秋公主说道:“是我叫她去的,在公主府叫习惯了,刚才一时间也没改口,少卿觉得这个答案如何?”
唐不言淡然点头。
“请问,这位侍女,在铜镜搬来前后可有人碰过。”唐不言继续问道。
萝羽嘴角微微抿起。
“你照实说便是。”千秋公主淡淡说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少卿多问问也正好洗清你的嫌疑。”
萝羽这才松了松脸色。
“当时殿下叫奴婢去搬铜镜,奴婢便去了偏殿,尚寝局今早来人说过镜子就在那边,我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个镜子是带着梳妆台的,后来就叫了几个丫鬟与我一起抬进去。”
沐钰儿冷不丁问道:“所有您有段时间是独自一人和镜子在一起的。”
萝羽声音微提,立刻扭头对着不悦说道:“偏殿没人伺候,自然就我一人。但当时奴婢是把大门打开的,外面都是巡逻的人,奴婢能做什么!”
沐钰儿扬眉,话锋一转,不卑不亢说道:“当时偏殿的守卫还有,其余几个搬东西的婢女,尚寝局接触过这面铜镜的人,可以都询问一下吗?”
千秋公主脸色不好看,但还是点头说道:“自然可以,让春儿带你们去吧,免得说我们串供。”
被人不冷不热地怼了一下,沐钰儿摸了摸鼻子。
春儿自角落里出现,伸手说道:“人都在偏殿,两位移步。”
沐钰儿走了几步,突然扭头说道:“这个镜子能请人一起搬到偏殿吗?”
“不是没找到东西吗?”千秋公主不解问道。
“还是再仔细检查一番比较好。”沐钰儿说。
千秋公主随意地摆了摆手。
春儿女官很快就点了几个人,替沐钰儿把镜子收拾起来。
沐钰儿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她们,等她们连带着梳妆台都抬起来,这才满意的转身离开。
“虽然瞧着有点目中无人。”千秋公主小声说着,“但瞧着还算靠谱。”
一直不曾说话说话的容成嫣儿上前,轻声说道:“沐司直办案手段极好,之前梁坚的案子,陛下限定五日,还真的破了出来。”
千秋公主皱了皱鼻子:“那我等会也给他们限定一个时间,逼一逼他们。”
她目光看向一直闭眼小憩的陛下,小声说道:“阿娘脸色瞧着好差,要请太医来看看吗?”
陛下摇头。
“那就先去休息。”她又说道,伸手把被子提高一点,“儿陪娘一起睡。”
陛下沉默着,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道:“陈王的东西都烧干净了吗?”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却让屋内另外两人脸色大变。
陈王,高.宗的庶长子,生母是宫女,后被王皇后抱养在膝下,因而成了太子,但后来随着王皇后被废,也因此去了房州,再后来因为涉及谋反案,同年被赐死在家中。
—— ——
“我这么瞧着陛下脸色不对。”沐钰儿跟在唐不言身后,小声说道。
唐不言不语。
“为什么不能说到底看到什么?”
“我猜十有八九又和那桩旧事有关。”
能隐约听到沐钰儿说话动静的春儿不得不低声咳嗽一声提醒着。
沐钰儿立马闭嘴,低眉顺眼跟在两人身后来到偏殿。
“这间偏殿很少有人住,只有公主殿下来了会下榻这里,一般只在抱厦里安排丫鬟,以备不时之需。”春儿解释着,“东西放在正殿,因为当时送来已经是晚上了,公主殿下怕出事,惊扰陛下,就让人放在这里,早上的时候才让人通报过来。”
“公主昨夜住这里?”沐钰儿问。
春儿摇头:“公主昨日一直陪着陛下,这里只有公主的随从住,但他们都在东跨院,放镜子的是正院。”
“那公主身边的萝羽昨日住在这里吗?”沐钰儿问。
春儿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这可真不好说,要去问昨夜伺候的宫娥们。”
“那就劳烦春儿女官帮忙问一下。”沐钰儿借杆子往上爬,笑眯眯说道。
春儿点头,伸手推开大门:“人都在里面,少卿和司直自行询问,我先去问问昨日的情况。”
沐钰儿忙不迭点头。
正殿内的人分成三堆。
沐钰儿掏出纸笔,先是去问帮忙抬梳妆台的三人。
“你们就是帮忙搬东西的人?”
三人不敢说话,只是怯生生点头。
“不怕。”沐钰儿笑了笑,安抚着惊恐的三人。“你们是何时进来的,是一起来的嘛?怎么知道这里需要帮忙?”
沐钰儿声音微微压低,格外和颜悦色,瞧着格外好相处。
三人对视一眼,悄悄松了一口气。
“奴婢三人就是这里的丫鬟,当时就在抱厦休息。”中间的那个丫鬟说道,“奴婢们共有五人,是照顾正殿这边的,平日里若是公主殿下来了,我们是负责照顾住在正殿的公主殿下。”
沐钰儿颔首,鼓励说道:“然后呢?”
“当时就是听到动静,奴婢和馨儿一起出来看看。”中间之人扯了扯右边之人的袖子,“后来知道是公主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女萝羽姐姐需要帮忙,我就让馨儿再找娇儿来。”
沐钰儿奋笔疾书的手一顿:“你们来的时候,萝羽是一个人在正殿的。”
“这不好说话,奴婢只是看到萝羽姐姐当时正准备出门找人。”正中那人谨慎说道。
“那你后来就一直和萝羽在一起?”
“嗯。”
“你们听到声音再来这里,距离多远,大概是什么时候?”沐钰儿又问。
“不远,就在隔壁。”正中那人说,“什么时候是不记得了,但记得是刚打雷的时候是不是。”
馨儿点头:“奴婢之前看了眼时间,大概是在快申时了,若是简单估算一下,大概正好是申时吧。”
另一侧的娇儿说:“你来找我时,我听到申时钟摆的声音,应该就是这个时间段。”
沐钰儿点头。
“之后你们都没有动过镜子?”
三人齐齐摇头。
沐钰儿若有所思点头,随后走向尚寝局的四人。
“铜镜就是你们搬来的?”
为首之人点头:“迎仙殿传来消息说陛下的铜镜坏了,我们不敢耽误,连夜就找到这扇铜镜搬了过来,但公主说先不要送进正殿,叫我们先去偏殿放着,我们就送去了偏殿。”
“铜镜是从那里找出来的,中间可有人动过?”
“自然没有!”为首那人神色激动,声音微扬。
“东西都是在内库中的,进入内库要三把大钥匙,分别是尚宫局的两位尚宫,尚寝局的尚寝,根本不会有人进去,铜镜也是当着三位搬出来的,我们直接套上布袋,中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悄无声息碰到铜镜,之后送过来也是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没有人有机会单独靠近。”
“镜子当时放在哪里?”一直沉默的唐不言开口问道。
“就放在靠窗的位置,不敢放的太远,怕迎仙殿的人不好搬。”她指了指内外殿的座屏附近,一个靠窗的位置。
那是一个距离大门不算远的位置。
“你们送东西来,外面的罩子可有拿掉?”唐不言又问。
四人摇头,还是为首那人解释着:“东西必须原封不动的送过来,之后的拆封都是迎仙殿的事情了。”
这也是內宫很多避险的办法之人。
唐不言沉吟片刻,很快就到来守门的两个侍卫前。
“萝羽是何时来的,你们还记得吗?”他问。
两个侍卫四目相对,摇了摇头:“就响雷没多久,今日天色很黑,我们也估不准什么时候。”
“萝羽入内时大门是开着的嘛?”沐钰儿接过来问道。
两人点头。
“你们看的到里面的动静吗?”
两人齐齐摇头:“卑职们不敢随意张望。”
“萝羽在里面呆了多久?”沐钰儿想了想补充道,“距离两个丫鬟过来之前。”
“大概就半刻都没有,反正很快。”其中一人说话,“卑职听到里面的脚步声来回走了好几下,然后就看到里面的人出来了。”
“有停过吗?”沐钰儿敏锐问道,“大概是什么位置。”
侍卫一愣,仔细想了想:“好像有一会儿,但很短,就在靠窗的位置吧。”
他扭头去看另一个侍卫。
“是靠我这边的位置。”那个侍卫说,“看方向应该就是走到梳妆台附近,大概是在拿罩子吧,不过时间真的很短很短,很快她就出来找我们,想要我们找人帮忙抬一下。”
沐钰儿的目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按理本该放着梳妆台的位置,随后又问道:“那里面昨夜可有动静?”
两人齐齐摇头。
“那昨夜可有人,来过这里?”她见没什么信息,不由眉心微,随口问道。
谁知其中一个侍卫竟然点头说道。
“有啊。”
沐钰儿自纸笔中倏地抬眸。
作者有话说:
修错字ing
jj的一键排版,我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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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结婚都是大晚上的!之前太平公主出嫁的时候是在大晚上,因为灯火通明,整个长安大街都是灯笼,还导致烧了树,后来又因为公主的婚车实在实在太大了!!把城门都拆了!
扬一益二就是说扬州的抵得上两个益州!自来江南富庶,其实也一开始也不是,阴鹜政治中心一直在北方,但最明显的就是隋朝大运河开了,再往前就是战乱时期,北面到处都是战乱要地,一直打战,人口南走,不过真正很有钱害的是宋朝,南宋迁都临安,政治上虽然拉跨,但经济上真的厉害。
菱花镜的样子参考了一个古物。
宋代以前的铜镜含锡量较高,硬度高、质地较脆,相对来说容易摔破(其实也没有这么容易,但我这里就是让他碎了,骄傲),而宋代以后的铜镜含锡量较低,含铅锌较高,硬度较低、质地较软,不容易摔破。感谢在2022-06-11 23:58:06~2022-06-12 23:5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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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砗磲病 ◇
◎镜子◎
大雨敲击着屋檐、地面, 整个天空都在水汽朦胧,琉璃瓦发出的滴答声连绵不绝,听起来甚至有些恼人。
“谁来过?”沐钰儿手中的笔微微握紧。
唐不言也抬眸看来。
侍卫仔细想了想:“来过三个人。”
沐钰儿扬了扬眉, 惊诧问道:“三个人!”
侍卫点头:“对,大统领重新安排了迎仙殿的巡逻安排,特意抽调出三支小队,三班倒的对每间无人居住的宫殿进行检查。”
沐钰儿沉吟:“都有谁?”
“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萝羽, 陈策副统领, 莫白副统领。”
沐钰儿下笔的手一顿,耳边是骤然下大的暴雨,砸在屋檐瓦上听的人耳鼓发怔。
在第一次陛下在铜镜中遇险时, 沐钰儿还不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今日陛下再一次在铜镜上见到东西, 她心中便有了大致的猜想。
能致幻的东西不外乎两种途径,从嘴里进, 从鼻子闻,没有一样致幻的东西是平白无故让人出现幻觉的。
可公主殿下说今日是和陛下同吃同住的, 也就说按理, 公主殿下也该看到那个铜镜里的东西,可实际却是殿下并没有看到那些东西。
那便衍生出第三种途径, 相互叠加, 就是公主和陛下都满足前一个条件, 但却在第二个条件中产生了分歧。
第二个条件是如何瞒过和陛下如此亲密的公主殿下,偏偏下在陛下身上,避开了公主。
这个过程一定是众目睽睽, 却又完全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甚至是注意。
所以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就是一个熟人下毒的案件。
下毒, 那就需要一个毒物,一个让它下的地方。
沐钰儿在踏入陛下寝殿的一瞬间就把目光锁定在那个镜子上。
陛下身边被守卫的滴水不漏,外面是金凤大统领,里面是容成女官,衣食住行全都是慎之又慎,唯一的变数两次全都在铜镜上,那镜子上总该有点问题。
能在铜镜上动手脚的人一定是宫内的人,甚至是能靠近陛下的人。
第一次是秋儿女官。
那第二次又该是这是谁?
“具体说说他们都是什么时候来的,来的时候都干了什么,可有靠近过梳妆台?”沐钰儿心思回荡,但很快还是在白纸上把三人的名字写了上去,沉吟片刻,又把陈策的名字边上画上一朵花。
内宫的内奸本以为是秋儿,可在秋儿死后陛下还是看到不该看的,所以内奸未必只有一个。
秋儿死状离奇,大有深意,她就像是一个警告,让宫内之人惴惴不安,更离奇的是,秋儿身为女官却违反宫规,和一个男子相爱。
那个人也许知道不一样的事情。
——年轻,未婚,品阶高,和女官偶有交往不会引起怀疑。
陈策完全符合条件。
“第一个来的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萝羽。”侍卫仔细回想着,“当时好像已经戌时末科了,卑职两人刚与人换班,因为半个时辰前尚寝局的人刚好把铜镜抬了过来,换班的人还特意和我们提醒了一下,所以卑职记得清楚。”
戌时一般都是入寝的时间。
沐钰儿脑海里闪过一个朦胧的念头,很快又问道:“她有说是为何来的吗?”
“说是陛下和殿下都休息了,特意回来休息。”侍卫说,随后又补充道,“因为当时下着大雨,她是独自一人撑伞提灯回来的,所以卑职觉得奇怪,才多问了一句。”
沐钰儿指尖的笔随意划了划:“不是说侍女都在东跨院休息吗?”
侍卫犹豫说道:“其他侍女确实都是在东跨院,但按理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按理都是在正殿附近休息的。”
“公主殿下昨日并未回来休息,侍女也是在这里休息?”沐钰儿反问。
侍卫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这,卑职就不知了。”
沐钰儿蹙眉。
按理此事不该怀疑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毕竟公主殿下也并非日日待在迎仙殿,公主的婢女也非畅通无阻,再者,此事若是牵扯到公主殿下的婢女,也就意味着要牵扯到千秋公主。
只是这么巧,陛下两次遇险,公主殿下都在
镜子又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抬过来。
她心思微动,芦苇笔在指尖打了一个转,若有所思问道:“萝羽可有入内?”
侍卫们摇头。
沐钰儿一惊:“没有入内?是回东跨院休息了?”
“也不是,萝羽刚和我们说完话,就看到莫白副统领来了,副统领神色匆匆,两人在游廊的拐角处说了几句话,萝羽就走了,看方向是朝着陛下寝殿去了。”
沐钰儿扬眉:“回去了?”
“看着方向有些像。”侍卫也不敢打包票,“这个偏殿是就在主殿的左边,是距离主殿最近的,往常都是公主殿下在这里休息的,常人都要去其他偏殿,若是从这个走廊往右走,按理是去主殿的。”
“公主殿下常来住吗?”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侍卫们摇了摇头:“不常来,但陛下寝殿一直为公主殿下留下一间配殿,一般都是在最近的偏殿。”
“萝羽是一直跟在公主殿下身边的吗?”
“这,卑职是两年前才分到这里的,之前不知,但这两年确实是这位婢女。”侍卫言辞颇为谨慎。
沐钰儿眉心紧皱:“之后回来过吗?”
“没有。”侍卫摇头。
沐钰儿看着萝羽的两次来访偏殿的时间,若是下毒之人是她,那昨夜没有机会,那便是今日下午那次。
——可下午那次都是人。
——镜子到底有何问题?
“那陈策和莫白,两位副统领为什么也来这边?又是何时来的?”她若有所思地想着这个问题,很快又开始询问起其他两个人。
“陈副统领是亥时三刻来的,宫中现在多了一支五十人的巡逻队,要求对整个宫殿所有未住人的宫殿都进行检查,确保万无一失,每日都是一个副统领做领班,昨日是陈副统领。”
沐钰儿心中微动:“他入内了?”
侍卫们点头:“主殿无人居住,自然要入内检查。”
“这不是公主的寝殿吗?”沐钰儿不解问道,“这也能随便进去的吗?”
“按照规定无人的宫殿都要进去巡检。”侍卫被这么一问,开始惊疑不定,“昨夜殿内确实是没人的。”
沐钰儿扭头,眼睛滴溜溜地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摇头:“我不知此事,但等会可以问一下大统领。”
沐钰儿收回视线,继续问道:“在里面呆了多久,是独自一人进去的吗?你们都跟着进去了吗?又碰过铜镜吗?”
“是独自一人进去的,侍卫们都在门口等着,卑职们当时在站岗,不能随意离开,但陈统领进去时大门敞开,我们虽未进去,但也能听到里面动静,进去了大概……”侍卫想了想,谨慎说道,“反正不到一炷香。”
沐钰儿抬眸打量着整个宫殿,宫殿宽敞高挑,加上正中的堂厅,左右各有两个隔间,其中右边被层层帷幔轻纱挡着,外间立着一架八开纱织八仙过海的乌木屏风,这后面大概就是寝殿。
若是转一圈大概需要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至于铜镜有没有碰过?”侍卫犹豫一会儿,“应该是碰过的,卑职听到陈统领的脚步声停在窗边片刻,出来后还询问了我们铜镜的事情,再后来就走了。”
沐钰儿来了精神:“打开检查过?”
“应该打开检查过。”另一个侍卫为难说道,“昨夜确实听到有布料摩挲的声音。”
沐钰儿神色微动。
“检查了多久?”
两个侍卫四目相对:“很快吧,动静很小,一会就出来了。”
“问你们什么问题?”沐钰儿问。
“问有没有人动过铜镜?说怎么是歪的?”侍卫不安说道,“卑职确实没动过,想来是之前就没放正。”
“不可能,我们是放正的。”一直装死的尚寝局的人连忙出声反驳着。
侍卫不服气说道:“那我们更没动过,我们不会私自去殿下的殿内。”
“反正我们是整整齐齐贴墙放的。”尚寝局阴阳怪气说道,“我们的人轻手轻脚,可不会出错。”
侍卫立刻露出怒气。
唐不言抬眸,冷眼扫过两人。
两人被冰冷的目光一刺,立刻吓得不敢说话。
“铜镜歪了?”沐钰儿惊讶,“怎么歪的?”
侍卫摇头:“说是没放好,位置有点斜,还说上面有水,叫我们把门窗关紧,把镜面和背面的水都擦干,免得镜子坏了。”
另一个侍卫嘟囔着:“铜镜靠近我们这边,我们这边屋檐这么宽,水怎么进得来,一定是一开始就没擦干净,也没摆正。”
“冤枉啊,我们可是经过层层检查才出来的。”尚寝局不甘示弱,也跟着喊冤。
沐钰儿抬头看了看,宫殿屋檐确实一直很宽,除非狂风暴雨,不然雨水很难进来。
——不对,镜子背面靠墙,雨水怎么会沾到镜面,所以镜子是一开始就有问题?
沐钰儿心知宫中一言一行都要求格外整齐规矩,便是东西放没放整齐也要掰扯半天,自然也不会随便把这锅揽过去。
她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只好换个话题问道。
“那莫白又是为什么来?”
“莫白统领是寅时,也就是我们准备交换班的时候来的。”侍卫说道,“抬入陛下寝殿的东西,按例都是要检查的,所以莫统领是来检查铜镜的,因为要检查的很仔细,所以是带着侍卫一起进去检查的。”
沐钰儿扬眉:“怎么个仔细法?”
“就是拆分检查,有人检查柜子,有人检查支柱,有人检查镜子表面,有人检查镜子后背。”侍卫解释道,“要全都敲打一边,检查有没有藏有东西,或者表面有没有打磨干净。”
沐钰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何人检查哪里,如何检查,你还记得吗?”一侧的唐不言缓缓开口询问。
侍卫想了想:“卑职检查的是四个抽屉,拉开看了看,又摸了一把,确定没有异物就关上了。”
“卑职检查的两大两小的柱子。”另外一个侍卫说道,“敲了敲,看看是不是实心的,把头尾都看了一遍,避免携带上不洁之物。”
“莫统领好像检查的是镜子。”
“镜子?”沐钰儿抬眸,“如何检查?”
“就看了一眼,又敲了敲,因为镜子表面是不能碰的,会留下手指印,所以我们只是看了看,莫白统领谨慎,摸了摸后背,还敲了敲。”
“只是敲了敲?”沐钰儿强调问道。
侍卫不解:“对啊,那个镜子框架颇大,不好拆开看,敲一下检查一下镜子有没有粘牢。”
“当夜你们站岗可有发现异样?”沐钰儿最后问。
两人摇头。
“昨夜平安无事,这里靠近陛下的正殿,只有每半个时辰巡逻的千牛卫会进过,其余时间都是无人走动的。”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少卿有什么要问的?”
唐不言抬眸看着两个侍卫:“两个统领平日里性格如何?和女官们的关系如何?”
侍卫们踟蹰,小声说道:“两位统领性格很好,待我们也不严,因为陈统领未婚,宫中不少女官都和他来往颇多,莫统领因为有宫外的未婚妻,今年便会成亲,所以一直很洁身自好,也就和春儿、秋儿女官会说几句话,但若是说有特别好的,那是没有的。”
“大概和秋儿女官好一些吧。”另一个侍卫小声说道,“莫统领的未婚妻不是说和秋儿是同乡嘛。”
“莫白的未婚妻和秋儿是同乡!”沐钰儿惊讶问道。
两人点头:“也是年前知道的,之前年节时陛下赏赐几位统领点心,是秋儿女官送去的,两人聊了会儿天,后来一通气才知道的,之后两人走的也算比较近。
“对了,上个月十五那日,陛下犒劳千牛卫,大家都嫌热,当日的糕点和冷饮还是秋儿女官亲自送到天枢的,不过內宫的三位女官,也就秋儿女官脾气最好,和几个统领关系都很好。”
“秋儿是哪里人?”沐钰儿问。
“听说原籍是扬州人。”
“那莫白呢?”
“莫统领是孤儿,被洛阳城外的一对老夫妻收养,如今安置在仁和坊。”
沐钰儿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一会儿才响起那个被猫咬死的人也住在仁和坊。
“我听说秋儿女官的家人特赦回洛阳了,你们知道住在哪里吗?”沐钰儿问。
两人摇头:“这个就不知呢。”
沐钰儿看着密密麻麻的一张纸,再一次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摇了摇头。
“那行了。”沐钰儿皱了皱鼻子,“你们都可以走了。”
屋内几人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外面瓢泼而下的大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整个院子完全被水雾蒙住,似乎能看到潮湿的水汽在空气中翻滚。
沐钰儿见人都走了,开始认认真真的检查整个正殿,正殿极大,屋内窗户只有六扇,除去正中正殿和内间寝殿,其余隔间各有左右两扇。
窗户为了确保光亮,开得极大,套用的是可以开合的直棂窗,里面是一条条木榄微臣,形如栅栏,最外面盖了一层木盖,用悬挂在一侧的支架,轻轻推开,就能把窗户挑开。
这样的门窗不似槛窗,可以内外直接推开,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出不去。
沐钰儿虽是这般想着,但还是把剩下几个窗户都看了一遍,直到走到其中一扇窗面前,随意置起外面的盖子,目光一凝。
昨夜大雨,外面格外泥泞,宫殿两侧略有避雨的高阶,不算宽,甚至颇为高,但此刻,那里留着半个泥脚印。
——有人昨夜趴在窗边,悄悄掀开盖子,往里看过。
——他在看什么?
她倏地转身,果不其然,她背后应该就是原本放置镜子的地方。
唐不言踱步过来:“怎么了?”
沐钰儿指了指外面:“圆头牛皮靴,脚型略大,是一个男子的脚,宫中大概只有千牛卫是这种鞋子。”
唐不言脸色凝重。
“这个直棂窗用的是“一码三箭”的样式,以三根横棂条为一组,与直棂条相交,横竖棂条又长又细,留下的空余位置也不大,人也进不来,站在这里有何用?”
沐钰儿想起刚才关于镜子到底有没有淋雨,有没有摆正的问题,心中微动。
镜面淋了雨,一定是正对风雨,若是镜子昨夜移动过这里?
她仔细想着,仔细看着地面,可地面却出人意料的干净,只在窗户下有一点雨水的痕迹!
这里昨天被人开过!
“这窗户怎么没蒙纱布。”沐钰儿立刻问道。
守门的侍卫听到声音,紧张说道:“公主殿下打算蒙轻容纱,尚寝局本打算今日来做纱窗,但现在下了这么大雨,应该是来不了了。”
沐钰儿若有所思,目光在窗户和原本放置镜子的地方扫过好几眼。
“他到底站在这里做了什么?”她喃喃自语,“任由进来,这点位置,这个大小,也做不了什么啊。”
这里大概有十多步的距离,不算远,但也不算近。
沐钰儿想不明白,便溜达到已经破碎的镜子面前,绕着它打转。
这个梳妆台并不大,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凸显镜子,是以柜子桌子只以精致为主,雕花花纹各个突出枝丫,并不实用。
“司直觉得毒下在镜子上?”唐不言笼着袖子,也跟着走了过来反问道,“可以不可以隔着窗户下毒。”
沐钰儿比划了一下两者的距离:“可以是可以,但这样应该只能下在镜子表面,可这个表面很干净,别说毒药了,连灰尘都没有。”
“会不会是涂在框架上?”唐不言蹲下.身来,显示伸手碰了碰镜子的边框,雕花纹路张扬尖锐,随后又伸手摸了把铜镜,光滑的镜面上立刻留下一道手指印。
“陛下是在镜中看到东西。”沐钰儿强调着,“一定是镜中有东西。”
“司直在这个铜镜上什么都没发现?”唐不言的手指敲了敲镜面,随后收回手指,意味深长问道。
他刚才在陛下寝殿,不能轻易走动,这才任由沐钰儿折腾,眼前却是一眼就看不对劲。
沐钰儿扬眉,脸上顿时露出得意的神色来:“就知道瞒不过少卿。”
“这个镜子是菱花镜,少卿是认识的嘛?”沐钰儿问。
唐不言点头。
“前朝的镜子的打磨程度还没这么清楚,镜面一直都很厚,甚至在一些角度看去,会有些奇怪的面容。”沐钰儿绕着镜子打转,最后停在唐不言的对面,“所以有些人很是害怕照镜子。”
“其实到了高.宗朝,打磨镜子的手艺就得到了一个很大的发展。”沐钰儿也跟着蹲了下来,“镜子又薄又亮,照得人格外清晰,也不会有一些奇怪的角度。”
沐钰儿手中的芦苇笔轻轻敲了敲镜面,镜面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但这个镜子好奇怪。”她拎起一片碎片,“很厚,便是寻常人家,譬如我,家中三文钱一个的便宜镜子都只有一个指甲盖这么薄,但这个,有我的半截大拇指厚。”
“我之前以为是两块铜镜压在一起的,但是少卿看,这么碎了,却没分开,可见是一块的,为什么这么厚呢,真是奇怪。”沐钰儿不解说道。
“所以你把它要过来了。”唐不言抬眸看去。
沐钰儿点头:“张一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有研究,让他去看看。”
“那为何之前的第一面镜子不一起拿来。”唐不言问。
“因为第一面镜子陛下看到的是公主变成了猫头,会说会动,这种十有八九是中毒了,致幻的毒药一般就吃进去,闻进去,反正不能是看进去的。”沐钰儿站起来说道,“所以我要了陛下昨日的吃食和衣物,在这两样下毒是最简单的。”
“但今日陛下是从镜子上看到东西。”沐钰儿背着手,又慢慢悠悠溜到到唐不言身边,“这就有些说法了,少卿听说过有些地方会有神明显灵的神兆吗?”
唐不言起身,看着不安分的小猫儿在不停的打转:“略有耳闻,似有一些道术之法。”
沐钰儿笑眯眯说道:“准确说是幻术,这天下神仙啊,万变不离其宗而已。”
唐不言的视线跟着她移动,看着她绕着自己打转。
“之前袁敏的账本是用乌头草写的,那种草药汁写的字用特制的药水可以显出样子来,很多神迹都是这个套路,只是药水各有变化,但方法就是这个。”
“所以司直怀疑现在这面镜中也是这个套路。”唐不言说道,可话还未说话,就看到人又转到自己背后,只留下半个肩膀,不由叹气,伸手拎住沐钰儿微微扬起的红色发带。
“司直不要转了,某看了头晕。”
沐钰儿不得不停下脚步,不高兴地动了动脑袋:“不要扯我发带,最近天气潮,洗了的都干不了,这是最后一条了。”
唐不言手指微动,最后还是松手,看着发带重新跌回她的肩后。
沐钰儿脚步刚准备抬起,突然觉得脚尖一疼,立马收回脚,乖乖倒退一步,站在唐不言身侧,歪头看她,眨巴眼:“少卿还有问题吗?”
唐不言垂眸,看着那双琉璃大眼睛,摇头:“把这个镜子连同昨日的东西一起送去北阙吧。”
“嗯。”沐钰儿点头。
“少卿,司直。”两人说话间,门口传来春儿的声音。
外面倾盆大雨,春儿虽撑了伞但还是湿了大半。
沐钰儿连忙站直身子。
春儿把雨伞靠在门边,理了理衣袖这才走了进来:“两位要问的问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
沐钰儿来了精神:“据侍卫说萝羽是来过的,但是被莫白叫走了。”
春儿点头:“确实,当夜公主和陛下同塌而眠,但萝羽是公主侍女,按理也该伺候在一侧,但之前因为陛下受惊,身边宫娥全都筛选过,只留下严加审查过的六人,容成女官索性让角屋的卧铺只添了六张,所以并没有萝羽休息的地方,”
“所以萝羽当时是回来休息的?”沐钰儿吃惊。
不曾想萝羽说的是真的。
“那为何最后又离开了。”沐钰儿问。
“因为殿下半夜醒来要喝水,公主喜欢晚上喝凉水,但身侧的宫娥不知,送了温水,公主有些不高兴了,陛下看出来后就让人把萝羽叫了回来,当时天色已经很黑了,莫白正准备换班,金凤大统领就让人先把人叫回来。”
这样就和侍卫说的完全对上了。
“萝羽若是回来该住哪里?”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春儿说:“自然是东跨院,公主不住主殿,她自然也不能住主殿。”
沐钰儿心中一惊。
唐不言神色冷静,冰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天色中越发如玉精致:“听说金凤大统领要求每间空殿都要巡检,昨夜公主殿下没住这里,也要检查吗?”
春儿眉间微蹙:“按理是要的,但毕竟是公主的寝殿,若是公主不曾来自然要检查,但公主只是昨夜并未住在这里。”
她顿了顿:“昨夜应该是陈策,他做事格外认真,想来是进去的,是有问题吗?”
唐不言并为多说,只是摇了摇头。
沐钰儿问道:“这个轮值怎么轮的。”
“这些都是莫白安排的,他现在已经接过大统领手中的一部分工作,若是你们要知道可以去找他问一下,今日他刚好在端门值班,你可以去问问。”春儿自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这是这一月的值班表,谁负责哪里,谁休息都有写,容成女官说你们可能需要,让我交给两位。”
沐钰儿眼睛一亮,接了过来,立刻笑眯了眼:“还是容成女官贴心。”
春儿下巴微抬:“容成女官自然事无巨细,神机妙算。”
沐钰儿配合地连连点头。
“马上就要酉时了,暮鼓就要响了,我送两位出宫吧。”春儿说。
沐钰儿指了指地上的镜子:“这东西可以一起带出去吗?”
春儿点头:“可以,我另备一辆马车,加上昨日司直要的衣物东西,一起送去北阙。”
沐钰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开心说道:“春儿女官也真是事无巨细,神机妙算啊。”
春儿睨了她一眼:“走吧。”
这次马车是直接驶入偏殿的,春儿等唐不言和沐钰儿都上了马车,这才开口询问:“两位是回北阙还是回家。”
“回家。”
“回北阙。”
沐钰儿和唐不言对视一眼,掀开帘子,看着春儿,讪讪说道:“回北阙,回北阙。”
“送两位贵人回北阙。”春儿嘱咐道,“路上雨大,务必小心。”
车夫是千牛卫,严肃点头应下。
马车很快在雨雾中快而不急地行驶着,最后快到端门前,就看到唐家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
他连忙停下马车:“少卿,唐家的马车在外面。”
唐不言咳嗽一声,淡淡说道:“某坐家中马车即可,不劳烦小队长了。”
“不敢当。”车夫连忙把马车靠向唐家的马车。
瑾微跳下马车,唐不言直接在车辕上跨到自家马车上,随后弯腰入内,谁知沐钰儿也跟着出来准备跳过去。
车夫惊讶地看着她。
沐钰儿揪着衣服,含糊说道:“我和少卿一起走。”
她刚说完,就一脑袋扎进去。
两人很快换了马车,瑾微坐上车辕,对着小队长点了点头,这才甩鞭子离开。
小队长目送两人彻底消失在雨幕中,这才转身离开。
“离开了?”角落中,有人低声问道。
“离开了。”小队长目不斜视驾着马车,嘴里小声说道。
安静的过道重新陷入寂静,角落里的红色衣摆一闪而过,马车滴答声在雨声掩盖下慢慢消失在过道尽头。
谁也不曾想,一炷香之后,一颗脑袋顶着蓑衣,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天枢附近的铜山巨壁上。
大雨磅礴,横风穿过,吹得头顶的稻草东倒西歪,帽子下的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扑闪着。
“少卿,人都走了,我们可以摸进去了。”
小猫儿叫在雨声中颤颤巍巍。
作者有话说:
这个案子开始收尾了!
修错字中!
直棂窗魏晋南北朝出现,唐朝达到巅峰(可惜jj不能放图)一码三箭,是最常见的一种,就是打格子的样式,因为可以架三支箭,所以叫这个
66 ? 砗磲病 ◇
◎夜探◎
乱云如兽出, 惊风似乱飐,风嗥雨啸,雷电齐来。
沐钰儿带着斗笠, 披着蓑衣,趴在天枢高高的平台下,远处隐约可见列队而来的巡逻千牛卫,领头的还是老熟人莫白。
她连忙缩回脑袋, 看向身侧同样这样打扮的唐不言。
相比较沐钰儿的胡粗乱糙地披着, 唐不言便是穿一件蓑衣也整整齐齐,扑头盖脸的雨水落在冰白的脸颊上,最后顺着下颚落下, 精致深邃的面容在在风威雨气中雨润烟浓,朦胧阑珊。
只是再好的面容也挡不住大雨侵袭的狼狈。
“走, 我们绕到后面去,等人过去就进去。”沐钰儿眼睛滴溜溜地看着队伍, 警觉儿小心,顺手抓着他的手腕子, 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开始和人绕圈子。
春雨乍寒,落在人身上还带着些许寒意, 但沐钰儿的手心还是格外滚烫, 猝不及防搭在唐不言手腕上, 烫的人眼皮子一跳。
唐不言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却被人更加用力地抓住了。
小猫儿不高兴地动了动爪子,绕了大概半圈, 最后停了下来, 半个脑袋露出来, 半个脑袋从铁山边缘探出,看着逐渐远处的莫白背影。
“准备上去了。”沐钰儿心满意足收回视线,低声说道。
唐不言垂眸去看沐钰儿,咳嗽一声:“司直怎么打算带我上去?”
沐钰儿仰头打量了一下高度,犹豫说道:“抱你上去吧?”
唐不言眉间一耸,试探性问道:“如何抱。”
沐钰儿眼睛往侍卫的方向瞟了几眼,往后退了一步,目测着上下的高度,心不在焉地说道:“打横抱起来吧,省力也方便。”
唐不言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沐钰儿选好位置,一只手伸向唐不言的后背,只是还没搭上去,就被人抓着手腕子动弹不得。
“嗯?”沐钰儿不解抬眸,干巴巴问道,“干嘛?”
“不准这么带。”唐不言把她的手从自己后背拎出来,木着脸直接拒绝了。
沐钰儿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那怎么带啊?”她歪头问道。
唐不言语塞。
“那你的昆仑奴都是怎么带你的?”沐钰儿见他如此,只好退一步问道。
“坐肩上或者背着。”唐不言的目光下意识朝着沐钰儿肩膀上和后背看去。
沐钰儿立刻龇了龇牙,觉得肩膀痛。
“这个不行。”她也断然拒绝道,“你太高了,也太重了,我比你矮,背起来不方便,坐肩膀会把我……”
她说的义正言辞,浑然正直,唐不言一口气半吐不吐,不得不虚弱地按着她的手腕子,手指微微用力:“别说了。”
沐钰儿看着即将走到头的千牛卫,急了。
“那到底怎么上去,人要过来了!”她说。
唐不言眼波微动,眸光微微移开,耳朵微红:“你之前在郑州……揽着我的腰……”
沐钰儿眨眼,无辜说道:“那是因为距离高低差距不大,又不费力。”
唐不言垂眸看她,消瘦的下巴微微紧绷,雨水顺着下颚流到微露的半截莹润的脖颈中,偏又沉默着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在风雨中颤动着,苍白的唇抿起。
沐钰儿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随后爪麻,破罐子破摔:“行行行。”
她后退一步,伸手去揽唐不言的腰。
唐不言平日里绮罗珠履,华裾鹤氅,只觉得玉台翠树,衣裳楚楚,反而令人察觉不出身体上的细微精致,可手一旦搭了上去,腰肢精瘦,郁郁流纨,饶是满脑子警觉的沐钰儿的心跳也莫名多跳了一下。
只是这心思还没过多发酵,就被劈头盖脸的雨打得没了半点火花。
——雨实在太大了!
沐钰儿不得不抹了一把脸,眼尾看向马上就要转回来的千牛卫,嘴里嘟囔着:“我准备上去了。”
“嗯。”唐不言垂眸,看着垂落在自己手臂上的红色发带,鲜艳耀眼。
沐钰儿脚尖微动,最后又停了下来,反手把他的手也掰扯过来,穿过蓑衣,搭在自己腰上。
唐不言猝不及防,猛地碰到女郎纤细的腰肢,身形僵硬,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你也抱着我,有点高,我怕我带不稳,把你摔着了。”
春衫单薄,指尖下的温度滚烫地好似一个小火炉,在微凉的夜色中像是铮铮而响的古琴,碧山色暮,春云暗重,巨石奔崖,飞波走浪,听的人耳鼓发怔,口干舌燥。
“我怕痒的。”沐钰儿立刻警告扭头,“不要挠我,人要过来点,少卿你怎么像一块木头啊。”
她神色不悦,浅色的眸子被雨打湿,清泉可鉴,显出几分就事论事的正儿八经,半点风月不沾身。
明月不来不去,琉璃应照未照。
唐不言一腔婆娑异色,突如其来的旖旎心思,在狂风暴雨中,被那一眼碎得无地自容,无所遁形。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不会摔的。”
雨越下越大,乌云压顶,云层中似有雷电翻滚。
千牛卫脚上的钉靴踩在积起的雨水中水花四溅。
“那也不行,你先搭着。”
沐钰儿也不敢耽误,自己主动靠近唐不言,随后脚尖微点巨石,整个人如白鹤窈窕,羽衣飘飘,玉鸾铮铮。
蓑衣上的水骤然顺着草尖落下,沐钰儿轻踩龙鳞,清脆的声音在风雨如晦,苍波万里的大雨中微不可闻。
雨水劈头盖脸地冲着两人咆哮,唐不言这些年在外面不是没有经历过危险,可昆仑奴体型庞大,还未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
——许是有过,但又和现在有些不同。
沐钰儿宛若一只轻盈的猫,驾风鞭云卷雷霆,飞冲直上凌虚空,哪怕带了一个人,身姿依旧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最后踩了一下塔内那扇还未闭合上的窗户,眨眼间便钻了进去。
唐不言可还未感受清楚冰冷的水意,所有的一切骤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沐钰儿已经松开手,往边上走了两步,甩了甩身上的蓑衣水分,不高兴的嘟囔着:“都是水。”
两人落在正中的天阶上,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视线往上,天枢塔顶已经被完全封闭,只是还未修缮雕刻,显得有些粗糙,视线往下,陡然变小的第一层,带着高处俯视时才有的眩晕。
天枢进程很快,三日时间里面已经大变模样。
唐不言扫视着整个天枢,耳边是雨声击打铜身的叮咚声,脸颊上还有若有若无的水汽飘了进来,天枢内部黑漆漆的,瞧着不甚清楚。
一阵微弱的光亮了起来。
唐不言抬眸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已经用袖子呼噜了一遍脸上的水,粗鲁地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动作随意自在:“走,我们先下去。”
她走了几步,却见唐不言没有跟上,不解说道:“你得跟着我,万一这里藏着人,把你抓走了,我还得去找你呢。”
唐不言放下触摸雕塑的手,慢吞吞跟了上去:“这里点灯,外面看不到吗?”
沐钰儿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不会的,我是特意选了位置上来的,他们若想看到这么一点点光亮,需要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我算过了,他们走一圈需要一刻钟,他们刚才刚折回来,等走到另外一端再走过来,我们早就去下面了,下面的天枢已经封闭了,光也透不出去,所以也是看不见的。”
唐不言本以为她当时只是为了躲避千牛卫,所以才随意转了一圈,没想到那个位置竟然是经过深思熟虑。
“司直当真是胸有定见,策无遗算。”
沐钰儿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故作谦虚说道:“还行吧。”
唐不言嘴角微微抿起,就像白日看到的那只骄傲的,翘着尾巴的奶黄。
沐钰儿走路又轻又快,幸好唐不言人高腿长,只是两人一路沉默,只有唐不言大概无聊,时不时瞧着一侧的铜雕,铜铁声颇为清脆。
微亮的烛光照得两人湿漉漉的脸庞闪着细碎的光。
“少卿之前说知道机关在哪里了?”快走完天阶时,沐钰儿随口问道,“这机关能设在哪里?”
整个天枢内部格外简单,除了这条天阶和沿途的石雕,头顶是还未雕刻好的承露盘,下面堆满了铜铁的材料,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东西,整个天枢有一种简单却又凌乱的感觉。
“寻常一字影壁是为了遮挡视线,是以我们一入门就能看到石雕,从而分散人的注意力,但如果是座山影壁,那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美观。”
唐不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沐钰儿若有所思地听着。
“司直说过再高超的幻术也要借助道具,那再严密的密道也需要寄托地形,而开启密道又不得不依托于机关。”
唐不言的侧脸在跳动的烛火下若隐若现,一双漆黑的眸子被雨雾打湿,显出几分沉静的冷淡。
“幻术需要道具,只是因为幻术的道具是不起眼的,被淹没在众多假动作,甚至是细微处,这样才能天衣无缝,瞒天过海,那密道按理也该如此。”
沐钰儿赞同地点了点头:“所以少卿与我说铁山内部的台阶高了几寸,虽然两位员外郎的解释也解释的通,但还是太过凑巧,毕竟所有的证据都显示这座天枢也许内有乾坤。”
她话锋一顿,站在最后半段天阶上,眉心紧蹙,神色严肃:“密道在这里,但机关能藏在哪里,机关作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如今又被至少重启过四五次,不该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唐不言的影子缓缓靠近,深色的蓑衣微微摩擦着她的衣摆。
他走到沐钰儿身侧,伸手曲指,轻轻敲了敲手边的石雕。
声音清脆。
“这个是空的。”唐不言冷淡的声音在飘忽的烛光中显出几分
沐钰儿手中的火折子微微一晃,猛地看向身侧的麒麟首。
“铜雕!”
麒麟首本就活灵活现,被这样的烛火一照,光影明灭间,那空洞的瞳仁被影子一笼,似乎瞬间就活了一般,黑影盘动,咆哮挣扎,狰狞恐怖。
“天枢内部一眼就能看完,他们敢在这里使坏就是笃定我们就算看见了也意识不到。”沐钰儿心思回转,伸手在铜雕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人的眼睛会骗人的,当你一直在看某一样东西,所以便会忽略到它。”
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身边的麒麟兽首身上。
手边的这个麒麟羊头圆顶,额头饱满,头长一根龙角,尖锐弯曲,嘴角微张,胡须飘动,两侧并有祥云标志。
“是就这一个是空的,还是都是空的?”沐钰儿在他的独角上扯了扯,独角纹丝不动,认真问道。
“从你进来的半路上,一共有四只雕塑,一只龙头,两只麒麟,一只狮子,全都是空的。”唐不言说道。
沐钰儿眼睛一亮:“对面那一排,我们也去验证一下。”
她一向说到做到,行动极快,下了台阶,准备去踏上另外一个天阶。
右边的天阶第一个位置就是一个龙头,龙头栩栩如生,被烛火一照,空洞的眼睛便莫名有光影流动。
“我听说画龙从来不点睛的。”沐钰儿伸手敲了敲,打趣道,“你说雕刻上是不是也有这个说法。”
“我看外面的动物雕塑全都是有眼睛的……”
沐钰儿手指下,是清脆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两人同时一顿,抬眸各自对视着,随后下意识抬眸去看其他雕塑。
——全都是空的!
与此同时,一只苍白的,指甲弯曲,不似人指的手悄无声息地伸了出来。
沐钰儿动作极快,几乎在那手指即将碰到唐不言的蓑衣时,立刻带着人后退了几步。
一双通红的眼睛隔着那双空洞的龙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那瞳仁空洞冰冷,毫无焦点,却又诡异地直勾勾地看着面前两人。
凑近了仔细看才发现着眼睛有点像猫儿,也有点像人。
“猫女。”沐钰儿喃喃自语,“她在这里。”
那只手苍白得毫无血色,枯瘦嶙峋宛若骨架,黑色的猫毛黏在皱巴巴的皮肉上,从龙嘴里毫无着力点的荡着,瞧着令人头皮发麻。
——龙头不过三尺高度,这人是怎么在这里呆着的?
与此同时,另外一只龙眼中冒出一双绿油油的猫眼。
猫眼的瞳仁被极具放大,却在此时看不出一丝可爱,只觉得像是被邪恶之人冰冷无情地盯着。
两双眼睛无情无欲,却又贪婪邪恶地盯着面前两人。
这样的眸光似人似鬼,在电闪雷鸣,大雨彭拜中阴气森森。
所以是不是在天枢人来人往时,夜深人静时,甚至是刚才,一直有人透过这双空洞的龙首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们。
用血红的眼睛,用诡谲的心思。
绕是沐钰儿也被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出一阵鸡皮疙瘩。
“喵。”
“桀桀。”
随着一声嘶哑的猫叫,尖锐古怪的桀桀怪笑声也紧跟着响起。
那猫叫不似寻常猫叫,那人声也完全不像人能发出的。
只听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高低起伏,却又在最后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听的人汗毛直立。
与此同时,那两双眼睛消失不见了,整个龙头陷入安静之中,可没得多久,正上方的狮子首上冒出那双血红的眼睛,那笑声逐渐走远,声音却没有半分消散,反而借着铜的掩护变出几分尖锐来。
沐钰儿和唐不言焕然大悟。
这就是他们听到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的原因,原来全部铜首都是通的。
沐钰儿心思一整,也顾不得突然发疯的一人一猫,凑了上去:“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她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两个铜首间打量着,最后伸手敲了敲天阶。
天阶并不大,作为临时供工匠上下的通道,大概只有三尺宽度,宽度略厚,略有一尺大小。
“这人能把脚放到头上,说明柔韧性不错。”沐钰儿喃喃自语,用手指敲了敲天阶,第一声并没有什么奇怪,她沉吟片刻,这一次,直接用拳头砸了砸,声音有些沉闷的回声。
是空心的!
只是声音略略有些低沉,可见整个框架是有厚度的。
“怪不得我们走上去的时候不会察觉是空心的。”沐钰儿收回手,耳边是两个声音回荡,一猫一人各自嘶吼着,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若是张一在这里,只怕是当初给送走了。
但沐钰儿格外淡定,只是把腰间的长刀拔了出来,犹豫一会儿,重重敲了敲天阶。
声音低沉,却有回音。
与此同时,两个锐利嘶吼的声音戛然而止。
“铜料不纯,上层略有厚度。”
唐不言也跟着走了上来:“工匠们为了上工,穿的都是普通千层布鞋,鞋底软,加上这里不会一次性走很多人,所以踩下去并不会有人察觉。”
沐钰儿心不在焉的点头,目光盯着那双和她对视的红眼睛,摸了摸下巴:“你说,我把这铜首砍了,把这个人抓出来会如何?”
那红眼睛大概察觉出比她还凶悍的气质,脑子一缩,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别走啊,再玩一会儿。”沐钰儿上前一步挽留着。
唐不言是往往没想到鬼吓人的一天,能被人吓跑的。
“不如先找到机关。”他说,“免得破坏了。”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千牛卫听到动静赶过来了。
沐钰儿立刻和唐不言对视一眼。
唐不言做了一个飞的姿势,沐钰儿立马吹灭蜡烛,带着唐不言踩着天阶的边沿,一个起跃就来到半开的窗外,顺势坐在支棱出的铁支架上。
大门被人推开,发出咯吱的沙哑声音。
门口的火把瞬间照亮整个黑暗的天枢。
莫白阴沉着脸站在门口,火光照亮他低压的眉眼,外面是瓢泼大雨,很快就打湿了门口的地板。
“奇怪,怎么没声音了。”身后的小队长环顾四周,惊诧问道,“要不要进去检查一下。”
莫白仔细扫过天枢内部,安静的天枢在黑暗中高耸时,近乎有逼人的压迫。
“进去,检查。”莫白挥手厉声说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千牛卫三人一队立刻冲了进去。
“会不会听错了。”小队长说。
“人的笑声和猫叫怎么会听错呢。”有人反驳。
“可这里有藏不了人……”小队长喃喃自语,“不会是真的……”
莫白手中的腰刀重重击打着门口的龙首,眸光狠厉,呵斥道:“闭嘴。”
小队长被那一眼吓得不敢说话。
“禀统领,没有异样。”
千牛卫们纷纷回来说道。
莫白神色凝重,目光自天阶上一个个扫了过去,最后收回视线,淡淡说道:“走吧。”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天枢内很快就再一次陷入安静的夜色中。
没一会儿,两道影子重新自外面翻了回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天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紧闭的大门。
本来鬼哭狼嚎的猫和人再一次消失不见了,整个天枢带着诡异的安静。
“你觉得猫女到底是自己出来的,还是别人放出来的?”
沐钰儿湿漉漉的站在台阶上,脚边很快就晕开一层层水渍,声音还带着春雨的潮气。
唐不言看着完全没有动静的雕塑,黑夜中的雕塑没了那些奇奇怪怪的眼睛,在夜色中便格外平平无奇。
“若是能自己出来,刚才就会出来,而不是弄这些吓唬我们。”
“前几次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有问题,但若是按照昨日早上的那个诡异情况,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当日在这里的人,所以他当着我们的面打开了机关,把人放了出来,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沐钰儿冷笑。
“北阙的人放一边,当时阿罗撼和泉献诚在一起,跟在你身后,毛婆罗胆小,一直和北阙的人站在门口,莫白和陈策在我眼前,他们并没有奇怪的动作。”唐不言立刻响起当日所有人的站位,冷静分析着,“我站在门口,当时并没有人有过可以地触碰过雕塑。”
“若是按照这样的话,没有人有机会打开机关。”他说。
沐钰儿抬头去看打开的天窗,意味深长说道:“不,还有一个人,一个在外面的人。”
“高足酉!”唐不言顺着视线看了过去,那截龙颈虎虎生威,硕大金贵,“他在外面雕刻,如何能控制机关。”
“刚才我们呆的地方就是当日高足酉雕刻的地方。”
窗外的雨水顺着风扑头盖脸地扑了过来,沐钰儿却不躲避,声音幽深:“当时我就好奇这里到底能不能看清里面的场景。”
她抹了一把脸,轻轻吐出一口气:“可以看清,这条铁柱并不长,而且高度高,高足酉身形高大,不说完全看清里面的场景,但正中的位置确实看的清清楚楚。”
唐不言蹙眉,冰冷的潮气蒙着他的面容,让他本就冷淡疏离的面容越发冰冷:“可这样意味着高足酉不能触碰机关,毕竟雕塑都在里面。”
“可,若是这个铁柱有问题呢。”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
作者有话说:
我新买的键盘f键和g键打不出来了……呆滞,去年双十一买的,我妈说整天被我敲敲打打弄坏了,真的吗,我不信QAQ
古代麒麟有一只角和两只角的区别,我选的武则天目前杨氏墓中发现的,独角,但是山东曲阜孔庙的一块宋代石碑花纹上是双角的感谢在2022-06-13 23:57:43~2022-06-14 23:5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盏邓登等灯、有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7 ? 砗磲病 ◇
◎机关◎
天枢的铁柱是为了支撑外部那条巨龙, 每根最长的有十尺,最短的也有三尺,单看会有些长, 但在整个体型庞大的天枢对照下,这些铁柱又只能说是微不足道的渺小。
“这些铁柱有什么问题?”唐不言蹙眉问道。
他侧首去看窗外的这根铁柱,长五尺,宽两尺, 距地面大概有一百多尺, 刚才站在铜铁上能明显感觉到高处凌冽的风吹过,便是这样的柱子也似乎不太稳当。
如今这根铁柱被雨水湿漉漉打湿,泛出漆黑的光泽。
沐钰儿沉吟片刻, 掏出火折子递到唐不言手中,随后单手撑着窗框, 再一次轻盈地跃了上去,整个人只身站在铁柱上, 高处乘风,红色发带在空中疯狂飞舞, 似乎下一秒就要飘落。
“司直!”唐不言惊诧, 连忙伸手紧握着她的手腕。
沐钰儿一惊,扭头去看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
唐不言待人总是淡淡的, 眉宇清冷, 语气疏离, 便是翻书时也是慢条斯理,他就像一尊精雕细琢的小雪人,动作不急不缓, 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和优雅, 可此刻, 他手指却是颇为用力,甚至在她手腕上留下微红的痕迹。
沐钰儿的神色太过惊诧,唐不言被这样的目光一刺,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手指下意识松开,却很快又再一次虚虚圈着她,眉眼低垂,淡淡说道:“外面太危险了。”
“刚才不是就这样带着少卿上来的吗?”沐钰儿失笑,动了动手腕,却不曾想没抖开唐不言的手,眨了眨眼,不由强调着,“没事的,我就是想去看一下,我觉得铁柱伸缩机制有问题。”
唐不言抬眸看她,漆黑的眸光宛若星垂月涌,静静地看着她。
那眸光太过安静,似满天雨雾下的未央夜色,却又似如凉夜色的如雨星河。
沐钰儿居高临下地面前之人,却又在蓦得看到瞳仁中的细小人影时略微呆怔。
——他的眼神,好认真。
她心中微动地想着。
“若是入口的位置有问题,里面也可以看。”唐不言移开视线,开口说道,“外面下雨,若非刚才万不得已,也是不能出去的,且天枢的避雷柱还没建好,现在外面电闪雷鸣,太危险了。”
话音刚落,头顶及时响起一阵惊雷轰鸣。
“下来。”唐不言手指微微用力,再一次认真说道。
沐钰儿犹豫片刻。
“若是再犹豫,千牛卫就要过来了,到时候会被发现的。”
沐钰儿一听,腰肢一扭,整个往后倾了倾,眼睛朝着千牛卫的方向看去。
唐不言看的心跳一停。
高塔上呼啸而过的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刮在脸上甚至还有些许疼痛。
虽然知道心里知道她武功高强,身形敏捷不会出事,可却在这一瞬间看她被风吹得衣袂翻飞,似乎要飘走一样,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
“若是收拾了,请功折上不好写受伤的原因,到时候追究起来,司直就不能升官了。”唐不言拿出杀手锏。
沐钰儿立刻皱了皱眉。
——少卿想的好周到!
“少卿说得对!”沐钰儿嘟囔着,直接跳了回来,回头看了一眼千牛卫的位置,顺手扭头吹灭唐不言手中的火折子。
潮湿的水汽混着女郎身上微苦的酒曲味道猝不及防靠近他,又戛然而止远去。
唐不言捏着火折子的手指微微一动。
“我这火折子是菲菲改良过的,很亮的,外面的人看得到。”沐钰儿拉着他的袖子,蹑手蹑脚地走了。
唐不言眉眼低垂,视线从那几根手指上飘过,最后看向手中已经有不少年份的火折子。
“别站窗口。”沐钰儿顺手把人带到一侧,嘴里嘟囔着,“之前阿罗撼不是说过这些铁柱还未上油,不能被风雨吹,所以晚上便是缩回一半保存,另一半支撑龙体吗。”
火折子是铜制的,外表过了好几层棉布,握在手心还颇重。
“一般来说这种可以伸缩的铁杆都是两根铸成,大小差别,可以是大的容纳小的,也可以是小的缩进大的里,所以肯定有一节是空心的。”
“我们刚才踩着的时候,我顺手抹了一把,是实心的,所以是大的套小的,墙壁内的那一节是空心的,为了不让他生锈,一定会在连接口抹油,但这根柱子靠近铜墙的边缘已经生锈了,我刚才看过,它前面那一根是没有生锈的,同时建造的两根柱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潮湿的棉布被水汽浸染着,铜管里冒出带着微微的热,温热却又不太滚烫。
“说明这根柱子很少缩进去,而且,这么长的柱子为了保持稳定性,是需要平衡,所以剩下半截都是放在天阶的下面,要天阶压着,可这根竟然是直接连在雕塑上。”
尾端有一个小小的雕刻,仔细辨认是一个‘钰’字,歪歪扭扭,鸦飞鹊乱,很像她的笔迹。
“那日我看高足酉把身上的绳结困在雕塑上便觉得有些奇怪,一般人都是困在铁柱上,第一是简单方便,第二是为了避免若是真的失足掉落,绳子一旦被绷直就会直接撞在铜壁上,他是老师父了,怎么还会犯这样的错误。”
沐钰儿边说,边走到下一根衍生出的铁柱边上,先是探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见千牛卫在另一边,这才连忙伸手抹了一把,入手光滑,带着潮湿的水渍。
“你看果然没有任何锈迹。”
沐钰儿扭头,把手掌张开放在他面前,突然察觉出不对劲,脑袋向前凑了过来,不解问道:“少卿,你怎么不说话,不会又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吧。”
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唐不言倏地回神,顺手把火折子收回自己袖中,抬眸,淡淡说道:“听到了,没有秘密,司直分析得很对。”
沐钰儿抱臂,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之人。
唐不言蓦得生出一丝不自在:“看某做什么?”
“这么紧张的时刻,少卿竟然在发呆!”沐钰儿谴责道,随后话锋一转,立马逼问道,“真的没有事情瞒着我吗?”
端门作为紫薇宫第一道大门,常年灯火通明,微亮的烛火穿刺黑夜照了进来,幽光落在沐钰儿琥珀色的瞳仁中,显出几分透亮的晶莹,玉碗盛琥珀,但使能醉客。
唐不言喉骨微动,下意识移开视线,垂眸,淡淡说道:“没有。”
沐钰儿一见他这样,立刻大惊。
“没有!你移开视线做什么!这么心虚!”她忿忿地扯了扯唐不言的袖子,咬牙说道,“说不说!”
唐不言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不得不伸手揉了揉额头,沙哑说道:“只是有些头疼而已。”
沐钰儿手指微松,这才发现他衣服下摆早已湿透,再看他唇色发白,一张脸越发冰白,心中一惊。
——原来是小雪人要化了!
“那我们速战速决。”沐钰儿松开手,贴心地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帕子,“擦擦,别着凉了。”
唐不言看着帕子上的两个微微发黄的糖渍,冷漠无情地推了回去:“不要。”
沐钰儿和他四目相对,最后咬牙说道:“这时候还这么挑三拣四。”
唐不言侧首,不去看她,十足十的世家小郎君做派。
沐钰儿把帕子胡乱塞回袖子里,重新回到一开始的柱子上,猛地一抬眸,突然察觉到一个视线,手比脑子快得把唐不言塞到边边上。
唐不言猝不及防,被动接了个满怀。
“莫白好敏锐啊。”沐钰儿龇了龇牙,半个脑袋往外面探去,那股锐利的视线已经消失不见。
“他看到我们了?”唐不言垂眸看着面前高高的马尾,长长的发带落在他的手腕上,轻轻一动,便被握在手心。
“没吧,我们动静也不大。”沐钰儿悄咪咪地看着千牛卫再一次远去,龇了龇牙,“大概就是运气也太差了,加上莫白很敏锐,我怀疑他还得回来一趟。”
发带是棉制的,上面绣着简单的花纹,被洗得绵软,落在手心有种毛蓬蓬的感觉。
沐钰儿见人走远了,刚一动,突然脖子往后一歪,立刻反手握着唐不言的手腕,不悦回头:“你勾到我发带了。”
唐不言镇定松手,手指垂落一侧,神色自然:“不小心勾到了。”
沐钰儿哼哼两声,走到窗边,伸手去摸外面铁柱。
铁柱冰冷,还带着水汽,上手格外的滑溜,沐钰儿在两根管子的交界处摸了一会儿,直到摸到下方的位置,似有一个凹陷处。
她心中微动,轻轻按了一下。
随后,她便看到整个铁柱发出叮地一声,铁柱内本该镶嵌在墙体上的空心的棍子竟然弹出,完全和外面的实心长方块合在一起。
就像插销归为一般。
沐钰儿和唐不言四目相对,各自看出一丝惊喜之色。
与此同时,天枢内传来整齐的咯噔声,那声音不算大,却在安静的天枢内格外清晰。
“怪不得当日高足酉的绳索要记在雕塑上。”沐钰儿了然说道。
虽然铁柱还插在墙壁内,却显然没有之前的牢固,高足酉身形高大,若是当时站在上面,又要观察下面的反应,难免会出意外。
“声音好像是从这个龙首中传出来的。”
唐不言低头,看向右手边天阶上来的第一个龙头的位置。
——就是最开始看到猫女眼睛的那个龙头雕塑。
“是放出来吗?”沐钰儿把唐不言拦在身后,警惕看着龙头。
黑暗中,那龙头巍然不动,空洞的瞳仁填充着暗色,就像一只沉睡的巨龙,她身后的天阶好似巨龙随意弯起的尾巴。
沐钰儿被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下去看看。”唐不言盯着那龙首,淡淡说道,“看看是不是双重机关。”
沐钰儿回神,犹豫一会,顺手扯下头顶的发带。
唐不言一怔,目光自那嫣红的发带中看向沐钰儿的瞳仁。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沐钰儿手指随意地捏着发带,眸光在唐不言身上扫过,最后咳嗽一声,故作镇定地拿起他的手,低头,把发带系在唐不言的手腕上。
细长的发带牢牢记在冰白莹润的手腕上。
普通陈旧的发带被这截玉圭清越的手腕一衬,也紧跟着冒出玉露清秋,冰若夜月的错觉来。
沐钰儿盯着那发带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落在掌心的手腕上。
玉殿肃肃,灵芝煌煌。
——这么会有连手腕子都这么好看的人。
她脑海里天马行空冒出这个古怪大胆的想法。
“喵。”
一声尖锐的猫叫在头顶突然响起,沐钰儿倏地回神,满肚子的不要命想法都被这声不耐烦的叫声打断。
“咳,怕你出事,用发带连起来安全一些。”沐钰儿头也不投,直接把另外一截捆在自己手上,这才抬眸,却是直接等着莫名出去的那只黑猫,凶神恶煞地……
“喵!”
她大声喵了一声,听着就很凶。
那黑猫听着那一声,后背微微弓起,喉咙间冒出低沉的呼噜声。
唐不言心中那一瞬间的错愕稍纵即逝,注视沐钰儿微白的耳垂,小小一团耳肉,莫名觉得手痒。
“喵。”
那只黑猫绿油油的瞳仁紧盯着沐钰儿,完全没有寻常猫咪的可爱,在漆黑夜色笼罩下甚至颇为阴森可怕。
沐钰儿也跟着龇了龇牙。
唐不言无奈,轻轻扯了扯发带,低声说道:“猫都出来了,是不是通道开了。”
沐钰儿回神,目光在整个天枢内扫过,最后落在那些天阶上,笃定说道:“肯定开了。”
“这猫会攻击我们吗?”唐不言的目光终于移到那只猫身上。
沐钰儿右手搭在刀柄上,拇指微动,锐利的刀锋在暗色中一闪而归,随后又归于沉寂,那动静极快,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滋味,可黑猫却是后背毛发完全竖起。
唐不言的视线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沐钰儿身上总有种常人难有的江湖潇洒的无畏,这让她浑然疏朗浪荡,却又神采飞扬,就像一块足够美丽的朴玉,便是这般看着就可以令人移不开眼。
“总归我也不会打不过它。”沐钰儿随意一笑,扯了扯发带,溜溜达达走在前面,“走,去下面看看。”
那猫儿果然没有扑过来,甚至不知从哪里消失了。
唐不言被那一下抽回神,垂眸看着手腕上的红色,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那个龙头是右边天阶的第一个位置,卡在门口,左右天阶各自蹲了一个,瞧着甚至有些像屋内的石狮子,只是这个龙头是整个压在天阶上,外面只留下一尺空地。
沐钰儿绕着那石狮子走了半圈,若有所思说道:“是镶嵌在铜壁上的,铁柱也是关联石壁山的,确实是一个连环机关。”
沐钰儿正打算再走,却被人拉了一下,不解回头,却见唐不言正准备伸手去探一下龙首,顿时大惊失色,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慌张问道:“祖宗,你干嘛。”
唐不言垂眸盯着那手指。
沐钰儿忙不迭把手松开,但还是胆大包天地拎着他的袖口,把他的手提溜开龙口附近。
“这里很危险的,谁知道那个猫女或者猫会不会冲出来。”她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
唐不言小臂微动。
沐钰儿活像某人的手和衣服烫手一样,又火急火燎地松开了。
“这个龙嘴是不是稍微打开了点?”他伸手正打算再一次搭上去,却又在沐钰儿的威视下停在一处,虚虚地比划了一下。
沐钰儿扭头去看,这龙头是按着双龙戏珠的样式,嘴巴微张,脖颈微扬。
“有变化吗?”她惊疑说道,“这嘴巴不是一直都是微微打开的嘛?”
“是打开的,但是刚才那个猫女的手从龙嘴里伸出来时还记得吗?”
沐钰儿点头。
瘦骨嶙峋,毫无血色的手臂宛若鬼魅般伸出来,便是沐钰儿也吓了一跳。
“那喉咙位置刚才只是让她的手臂刚好穿过来。”唐不言眸光微动,“但现在,我的手臂似乎也能伸进去。”
沐钰儿来了精神,立刻凑了过去:“我看看。”
她半蹲着身子,正往里看去,冷不丁和一双绿油油的猫瞳对上,四目相对,各自僵持片刻,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巧了。
“有变化吗?”唐不言问。
沐钰儿老实说道:“那倒不知道,只是那只猫也蹲在里面了。”
唐不言眉尖一动:“它是怎么先我们一步进去的?”
“应该就是借助这里的通道。”沐钰儿说,忍不住又弯腰去看那龙首喉咙位置。
——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有毒。
沐钰儿龇了龇牙,站直身子,拉着唐不言往后退了一步:“猫女和猫都在里面看着我们。”
“那她们为何不出来?”唐不言问。
沐钰儿摇头,突发奇想:“人都蹲在这里,不如我们把龙首劈开,把这两人抓出来。”
“半个时辰后,司直是打算在端门当场格杀还是换到左右揶门被斩首。”唐不言好脾气问道。
天枢是二十日后就要的功德碑,谁碰一下都得死,更别说把雕塑劈开了,简直是给自己找死的路上快马加鞭多送一程。
沐钰儿觉得脖颈一凉,随后遗憾叹气:“都说一力降十会,没想到到最后还得动脑子。”
“蛮力不能解决一切。”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抽出腰间长刀,眼疾手快朝着龙首的喉咙里捅了捅,里面果不其然露出尖锐混乱的声音,但很快又陷入安静之中。
“果然还是欠教训啊。”沐钰儿心满意足地把腰刀挂回腰间,慢条斯理走了上去,东敲敲,西摸摸,甚至肆无忌惮地伸手去龙嘴里抹了一把。
“咦。”沐钰儿的手停在远处。
唐不言立马紧张看过来:“他们咬你了?”
沐钰儿摇头,整只手往里面探了探。
唐不言手指微动,不由向前走了一步。
“龙上颚有东西。”沐钰儿的手很快就缩了回来,在龙嘴最外面大概两寸的地方停下,“这里有东西。”
沐钰儿一顿,扭头去看唐不言:“按不按。”
唐不言拧眉:“是第二道机关吗?”
“藏得颇为隐秘,想来是。”沐钰儿手指在那微微凸起的地方点了点,“先按一下。”
沐钰儿话音刚落就直接按了下去,随后立刻抽手,后退几步,顺便把唐不言也带了过来。
子时的更锣声遥遥传来,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整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却又安静地连千牛卫的脚步声都能隐约听到。
“地面上是不是有东西……”唐不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沐钰儿下意识看了过去,只看到天枢漆黑的第一层地面被夜色笼罩着,沉重的铜料摆满了地面,只在正中的位置留下一片可以走动的空地。
可偏偏,如今这块空地上,明明毫无变化,却又莫名有些奇怪。
沐钰儿一手按着腰间长刀,一手牵着红绳,一步步靠近那块状似平静的地面。
裹了一层牛皮的软底鞋踩在铜面上悄然无声,两侧的铜铁料子随意高叠,好似狰狞趴卧的巨兽,在夜色中无声注视着悄然而至的渺小人类。
沐钰儿刚踏上桐面便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地面上出现一些颗粒,那些颗粒并非随意混乱的出现,反而有着自己的位置。
“当日的那个血字。”她喃喃自语,沉吟片刻,来到当日出现第一笔血字的位置,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露出了然之色,“原来如此。”
“是启动当日血字的开关?”唐不言问。
沐钰儿点头:“这里有一个洞,就像我们之前猜测的一样,地下未必是完全严实的,这个洞完全可以把血挤出来,然后让血顺着地面上的颗粒流下,自然就像在写字。”
她沉吟片刻,继续解释道:“就像幻术一样,台上的人在你面前说话比划时,其实就会占据你的眼睛,哪怕你有心去观察其他地方,还是会被分邹心神,再者,我们前日来这里天气很好,阳光落在铜上会有反光,所以我们当时都没看到这里面的细小变化。”
“这些小小颗粒并非实心的,时间久了,血迹就会自己流下,所以也就是后来的自己消失了。”
沐钰儿借着微弱的光把颗粒全都摸了一遍,“地面平整,略微往□□斜,所以左边的颗粒最多,完全符合。”
“那现在为何没有血?”唐不言问。
沐钰儿摇头:“估计是一次性的,那血量可不少找,怎么也要三头猪的分量。”
两人沉默,目光齐齐看向龙头。
唐不言沉吟:“这个机关难按吗?”
沐钰儿摇头:“很简单。”
“便是猫爪子拍一下都打开。”她沉吟片刻,意味深长说道。
“那根铁柱是打开整个天枢雕塑暗门的机关,龙首内的机关也同时被启动,只要猫或者猫女按下那个按钮,血字就能出现。”唐不言心领神会说道,“当日最先一步接触那铁柱,且不会被任何人怀疑的,只有……”
——高足酉。
两人对视一眼。
“看来明日得要去找一下脾气不好的高足酉大监了。”沐钰儿慢不经心说道,“我们回去吧。”
唐不言点头。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自门缝中挤了一点轮廓进来。
沐钰儿心中一惊,连忙把唐不言塞进靠近门边的天阶下面,随后把自己挤进去,最后借着铜料的掩护,完完全全把两人挡住。
那影子缓缓靠近,最后停在门口。
沐钰儿死死盯着那影子,侧首,微微小声说道:“是莫白。”
滚烫的气息骤然扑在唐不言脸颊上,带着淡淡的苦涩的曲酒香,混着一丝不知名的李子糕的酸甜。
唐不言呼吸微微加快,一双手不知如何安放。
大门被打开,露出莫白冰冷的脸,他不笑时,带着骇人的煞气。
沐钰儿把整个人都往里缩了缩,顺手把落在外面的蓑衣给提溜回来,顺手往后一塞。
唐不言的手被雨水一惊,紊乱的呼吸终于缓缓平静下来,垂眸看着好似拥在怀中的人。
“统领怎么了?”小队长不解问道。
莫白的目光凌厉地扫过天枢内,最后似有所感,竟然朝着拜访铜铁料子的大堂走来。
沐钰儿看着逐渐走进的人,逐渐屏住呼吸。
唐不言的视线落在手腕上的发带身上,小小一团跌落在地上,被雨水染湿。
他手指微动,把落在地上的发带一点点收紧,握在手心。
莫白站在大堂正中沉沉地看着,最后竟然朝着沐钰儿躲避的地方走来。
沐钰儿大惊。
黑色的影子已经没到两人的脚尖。
——主动出去,会挨顿打。
——被动出去,会被追至少三条街。
沐钰儿心思在激烈挣扎。
千牛卫的靴子逐渐靠近,后脚跟的靴跟踩在铜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来近。
沐钰儿开始悄悄去握唐不言的手,打算找个机会跑了,以入手就摸到一双冰冰凉凉的手,顿时皱眉。
——这么冷,别着凉了。
蓑衣完全挡住下面的视线,唐不言感觉到有一双湿漉漉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自低头中瞬间抬眸。
冰冷的手指正在不自觉地收紧。
“流血了,麒麟眼睛流血了。”
门口骤然传来一声激动的声音。
莫白的脚步一顿。
“这,刚才感觉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啊。”
慌张恐惧的声音在门口此起彼伏。
“是,是不是鬼啊。”
“是不是那个猫?”
“还是那个猫女?”
越来越多的议论声逐渐响起,惊恐越演越烈。
莫白握刀的手逐渐握紧,最后又缓缓松开,目光在凌乱的料子上扫过,最后不得不转身离开,处理外面的乱局。
——千牛卫乱不得。
“闭嘴。”莫白站在门口厉声呵斥道,“不过是奸人把戏,慌什么,想什么样子!”
“这,这如何是好?”小队长强忍着恐惧说道。
“现在就去唐府找唐少卿,去北阙找沐司直。”莫白沉吟片刻后说道。
被点名的沐钰儿无声地龇了龇牙。
大门再一次被关上,莫白的视线被逐渐隔断,沐钰儿缓缓松了一口气。
“莫白好敏锐啊。”沐钰儿低声说道。
“你别扒拉我。”身后的唐不言无奈说道。
沐钰儿惊讶:“我没扒拉你啦。”
唐不言身形一顿。
——沐钰儿的手何时这么冰冷过!
沐钰儿也跟着察觉出不对劲。
——唐不言的手何时这么粗糙了!
两人各自低头,正准备把蓑衣拿开,一股腥臭味在两人中间传开。
沐钰儿下意识往后看去。
——一张恐怖的,两道红色线几乎要裂到耳边的嘴,正卡在两人中间。
瞧见她的视线,那嘴甚至还颇为开心地裂开,露出血粼粼的唇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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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 砗磲病 ◇
◎扳指◎
常年不见天日的腥臭味混着潮湿的空气猝不及防喷了两人一脸。
从天阶缝隙中倒挂出来半张猫女脸兴奋地张开嘴, 尖锐的牙齿混着暗红的血色,骤然暴露在两人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两人, 嘴角大张,似乎要把人一口吞下。
沐钰儿手比脑子快,左手手肘骤然往后顶去,右手反手带着唐不言, 头也不回地跑了。
饶是大胆如她, 也被刚才那一下给惊到了。
——属实是长得太过惊悚。
猫女受惊,发出一声尖锐惨叫,随后就像一滩水, 快速消失在天阶的边缘附近,乍一看就像是完完全全挤在墙壁缝隙中。
湿漉漉的空隙中只留下一趟水渍。
“原来是这样。”沐钰儿看着猫女的消失,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整个天阶竟然完全贯通!”
怪不得, 猫女总是好像突然消失一般,若是整个天阶都是一个逃生通道, 加上铜墙的掩护, 确实完全可以蒙蔽人的视线。
沐钰儿沉吟片刻:“我去里面摸一下有什么玄机,少卿别靠我太近。”
唐不言抬眸, 一张脸越发没有血色, 整个人瞧着越发冷沁沁的。
“她会不会再出来?”他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摇头, 随口说道:“不碍事,再出来就再给她一拳。”
只是她走了两步就被人扯住了手腕子。
“她总共消失过三次,金凤大统领的那次在龙首边上, 昨日那次在大门上方, 这次在这里, 可见不会只有这一个入口。”唐不言握拳咳嗽,眉间不由蹙起,“既然全都天阶是贯穿的,不如去检查其他地方。”
“那为何不先检查这里。”沐钰儿不解说道。
唐不言叹气:“猫女一看便性格胆小,你若是在过去便吓到她了,不如去其他地方看,让她放松警惕,等会也好抓。”
沐钰儿眉尖一扬:“有些道理。”
本就穿着湿衣服走了许久,又被刚才那猝不及防的血腥味一激,唐不言开始觉得头疼,只能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慢吞吞跟在唐不言身后。
沐钰儿来到昨日唐不言受惊的地方,刚一伸手就好巧不巧和一双血红眼睛对上了。
——巧了不是。
唐不言也沉默了,这猫女运气倒是不怎么好。
沐钰儿龇了龇牙,手中的长刀却肃然出鞘,毫不客气地直击猫女脑袋。
精光黯黯,刀寒澄流。
猫女瞳仁倏地放大,随后骤然发出尖锐嘶吼,在刀背刚要扫过她脑袋时,呲溜一下,溜走了。
沐钰儿手中长刀势如雷霆,却收如清风,堪堪停在差点要把雕塑拦腰砍断时,停了下来。
饶是一侧的唐不言,也看得屏住呼吸。
这次站的近,沐钰儿这才发现这个密道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个天阶并不是完全贴着铜墙的,在靠近雕塑那一端,都会留有一尺左右的空隙,只是整个设计的弧度格外流畅,又有雕塑作为障眼法,站在底下往上看时,很难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便是当时沐钰儿自己亲自走了一趟,目光也不曾在脚下这条缝隙中停留。
“还真的挺像猫的。”她反手挽了一个剑花,也不再插入刀鞘中,只是随意握在手中,“这么小的地方也能钻进去,可不是猫。”
唐不言长睫微懂:“她似乎不像一个正常人。”
沐钰儿握刀的手一顿,很快就察觉出他的意思,扭头去唐不言:“少卿之前说过的狼女的故事,你是觉得这个猫女也是如此。”
唐不言沉吟:“一般人遇到危险,瞳仁会下意识紧缩,可它却是放大,猫在遇到危险,或者紧张时便是如此,瞳孔放大,眼睛瞪圆,这是她的第一点不同。”
“第二,她好像不会说话。”
沐钰儿把刀背在身后,随意溜达着:“这倒是,几次遇到危险她都只是嘶吼,声音也完全不像人能发出来的。”
唐不言捏着手指,冰白的面容显出几分阴沉:“第三,她的身体太过柔软了。”
沐钰儿绕到唐不言身后,闻言脚步一顿,神色顿时严肃起来:“确实,便是戏班子里的人也没有这样的,这里的宽度只有一尺左右,猫可以钻,但猫比较小,骨头加起来也没有五两重,人怎么能这么柔软呢。”
“第四……”唐不言感觉到自己手腕被绷紧,不得不伸手,把快要把自己绕起来的沐钰儿拽回来,“人不能像猫,猫也不会像人,总是不会弄混的。”
沐钰儿只好倒退后退,站在唐不言身边,仰头看着她:“我也觉得这人有点奇怪。”
她扒拉着绳子,心中在‘解不解’中犹豫,嘴里却继续说道:“少卿是觉得她是被人故意弄成这样的。”
唐不言神色冰冷:“狼女是意外,猫女却不是。”
“为何会这样?”沐钰儿不解问道,随后又自问自答,“总不会就是为了这几日吓唬人,自己开心吧。”
“不对。”她很快便又反驳道:”此事一定是很内宫的陛下两次幻觉有关,所以是早有预谋!”
这几日的团团迷雾随着这场戛然而止的大雨,终于在此时此刻露出一条清晰的线。
原来有人早早就为今日诡异的一切铺路,只等着在最后完成自己心中的欲.念。
“真的是王、萧旧事吗?”沐钰儿忍不住又开始走两步,“那些人不是都被流放岭南了吗?”
她忍不住靠近唐不言,紧盯着他的眼睛:“他们回得来吗?陛下会让他们回来吗?”
唐不言垂眸,看着面前警觉的大眼睛,沉默地摇了摇头。
“所以会不会是有人假冒王、萧旧人。”沐钰儿松了一口气,站回原来的位置,“若是有人假冒,这倒是好事。”
东宫如今还深陷厉太子风波中,至今不得自由,陛下对往事一向雷厉风行,手段狠绝,一旦牵扯到王、萧之事,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唐不言依旧沉默,看着猫女消失的地方,眉眼微压,神色隐晦难猜。
“不过这些人绕这么一大圈又是为了什么?”沐钰儿思绪急速翻腾。
“说起来,他们在内外宫廷都有自己的人,布这么大的局,不会就是闹一些流言蜚语,吓唬吓唬人吧,若是要对陛下动手,可陛下身边金凤大统领,容成女官,如今还加一个公主殿下,怎么想都没有机会,而且若是可以动手,一开始就下手了,何必闹这么一出。”
唐不言沉默,目光在整个天枢内扫了一遍,随后问道:“你能把猫女带出来吗?”
沐钰儿背着手走了几步,随后笃定道:“可以试试。”
她自怀中拿出一个香囊,打开香囊后在里面掏了一会儿,随后摸出一个小小的油布纸,打开后竟然是几条小鱼干。
三四条小鱼干手指大小,被晒得微微酥脆,表面放在锅中微微煎到金黄色,随后一层盐,一层糖,直到黄色完全着色,这才放在院中暴晒,让整条鱼外酥里嫩,干洁清爽。
便是唐不言问道味道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咸香中微微带点甜,还有种焦香,一闻便是极好吃的东西。
唐不言吃惊:“怎么身边还放着这些东西?”
沐钰儿颇为得意:“张叔给我做的,很好吃的,奶黄最爱吃了!”
唐不言哑然:“你和猫儿抢吃的。”
沐钰儿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什么和猫儿抢,本来就是我提议张叔做的,鱼是我买的,也是我挂上去晒得,再说了奶黄是一只小猫咪不能吃太咸的,所以这本来就是我的!”
唐不言诡异地沉默了。
——理直气壮到无法反驳。
沐钰儿拎着一个小鱼干,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线,裹在鱼干上,随后放在空隙处,又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姿势熟练,一看就没少钓过猫。
果然没等多久,先是一只小黑爪子探了出来,在空中扒拉了几下,偏偏一次也没捞到,不得不半个身子露了出来,沐钰儿眼疾手快,在它脑袋刚伸出来时,一把薅住黑猫的后脖颈,顺便把鱼干拎走,一点便宜也没有给猫占走。
空手套黑猫,不过如此。
唐不言在一侧看得有些叹为观止。
——奶黄不待见她,似乎也是有些理由的。
这只黑猫体型偏大,被抓之后不但不似寻常猫儿安静下来,反而剧烈挣扎着,面容凶神恶煞,声音嘶哑愤怒。
沐钰儿脸上的得意的笑还没露完,就不得不花费大力气去按猫。
“好凶啊。”沐钰儿捏着她的两只后爪子,听着她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哈!”黑猫怒目圆睁,态度格外凶悍。
唐不言蹙眉:“抓了这只猫,万一把那个猫女吓得不出来怎么办?”
沐钰儿信誓旦旦说道:“不会的,若猫女一直和这只猫生活在一起,猫可比人有情谊多了。”
话音刚落,唐不言背后的雕塑后猛地冒出一个红色的身影。
沐钰儿把猫往地上一扔,手臂轻抬,借着红绳的拉力,直接把唐不言拉回自己身边,手中长刀倏地自背后抽出,紫气斗牛,麒麟烈火。
猫女见黑猫跑了,便以不可思议的柔韧避开这一刀,整个人如水般再一次滑入细缝中,只是没想到走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一把烈烈钢刀直接锃得一声插入铜制的天阶半寸,顺便钉住了猫女的红色衣服。
原来之前都是虚晃一招,沐钰儿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下把人定住活捉。
“我就说,猫可比人好多了。”沐钰儿背着手,意味深长说道。
猫女发出不甘心的嘶吼声,一双血红的瞳仁直勾勾地瞪着沐钰儿。
如今这位猫女终于被迫安静下来,唐不言终于看着她狰狞愤怒的模样,心中那点猜测落到实处,便忍不住缓缓叹了一口气。
——天灾不由人,人祸比天重。
这猫女瘦的近乎脱相,却又能隐约看出她应该年纪极小。
想来不过十二三岁。
刚才惊吓到两人的那个裂到耳后的嘴巴,实际上是被人用刀自嘴角两侧至下而上撕裂,最后用红线奉上,弯曲狰狞,鲜红残忍。
尖锐的牙齿,痛苦的嘶吼,皆非人天生之像。
沐钰儿带着唐不言上了天阶,猫女见人靠近,挣扎地越发激烈,一双眼似带刀含勾,满是憎恶。
沐钰儿伸手去搭她的肩膀,手指微微一动,那人便扭头去咬那只手。
“好瘦啊。”沐钰儿收回手,低声说道。
入手的触感近乎咯手,剧烈的挣扎下好似是一个骨架在涌动。
猫女脸上被线缝合的伤口上冒出血来,在苍白的脸上划下一道道血痕,最后落在脏兮兮的红裙上。
“好多血啊。”沐钰儿喃喃自语,随后蹙眉说道,“这么抵抗,很难抓啊,可能会伤到她。”
唐不言蹲下.身来,静静地看着面前浑然不在意自己受伤的模样。
猫女注意到他的目光,扭头,愤怒不甘地怒视着他。
唐不言眸光极深,借着窗边半亮的摇曳烛火,越发显得滟滟似霰,沉沉藏雾,虽有些冷沁沁的,却又不会让人心生惊惧,反而在看久之后莫名安静下来。
猫女被这样平静温和的眸光笼罩着,凶狠的目光终于微微涣散,挣扎的动静也逐渐变小,到最后显出几分稚女模样。
沐钰儿看得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唐不言伸手,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猫女下颚处滴落的血珠。
鲜红的血瞬间染红浅蓝色的衣袖,昂贵的绸缎被血丝氤氲,冰白的手指就像高高在山的神佛轻轻垂眸,轻抚世间百态,凄苦众生的额心。
沐钰儿欲言又止,盯着唐不言的侧脸微微失神。
猫女似猫儿一般歪了歪头,目光不似刚才的躁动,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但也没有任何抗拒。
只见她嘴角微张,不似人形的面容瞬间狰狞起来,嘴角裂开,献血喷涌,几近恐惧,却又在那眸光中露出几分不解来。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
沐钰儿听着,蓦地有些难过,但更多是的愤怒。
因为一些人的一己私欲,生生毁了一个小女孩,如何不令人愤怒。
唐不言的手轻轻搭在她惨白僵硬的手指上。
猫女盯着那只宛若精致白玉雕刻而出的手指,枯瘦嶙峋的手指微微蜷缩。
“出来吧。”唐不言开口,轻轻拢住她的手指,温和说道。
沐钰儿不由屏息看着面前安静的一幕。
猫女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
唐不言手臂微微用力,猫女一动不动,就像一只懵懂的小猫儿。
“谁!”
谁也不曾想,大门被人倏地推开,刺耳尖锐的声音在安静的铜壁内被无限放大。
骤然的光亮让猫女受惊,瞳仁猛地收紧,本该松弛的状态突然激动起来,发出一声尖锐长鸣。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跃出来的黑猫,在空中,猫爪寒光凌厉,威胁之气骤然响起。
——直指唐不言!
沐钰儿下意识手指一动,系着红绳的手腕猛地一抽一拉,唐不言便被拽的一个踉跄,还未站稳,就被沐钰儿懒腰站稳,随后腰间长刀刀背一挥。
与此同时,猫女在发出一声长啸后,红衣刺啦一声,随后立刻消失在众人之前。
黑猫也不恋战,身形灵巧在空中打了个转,躲过沐钰儿并不致命的一击,随后轻轻落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消失缝隙中。
错失良机,沐钰儿不再上前,反而把长刀随意归鞘,立刻扭头去看唐不言的手。
只见手心被尖锐的长甲划出两道血痕,血痕中隐隐有黑痕。
沐钰儿吓得嘴皮子哆嗦了一下:“有毒!”
“晕不晕啊?”
“头疼不疼?”
“喘得上气来吗?”
“有没有哪里难受?”
沐钰儿一边慌张问着,一边利索地直接拆了发带,使劲裹在他的手心,把他掌心的伤口附近血液直接截断。
“菲菲对毒物很有了解。”她抽空安慰了一句,“没事的,天下没有她解不了的毒。”
唐不言垂眸,冰白的面容是说不出的冰冷。
“怎么是你们!”
天阶下,莫白带人入内,终于看清两个蓑衣人的样貌,顿时大惊,阴沉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错愕之色。
沐钰儿糟心地看着他,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莫白是千牛卫副统领,拱卫天枢职责所在。
她们不请自来,本就为贼,他如此警觉,本就是他该做的。
可近在咫尺的猫女就这样溜了,下一次再抓,难度可就翻倍了。
“少卿,司直,你们怎么在这里?”莫白在一瞬间的错愕后,脸上很快露出警觉之色,“刚才这里似乎有那只猫女和黑猫的痕迹。”
沐钰儿小心翼翼地挪到唐不言后面,伸手戳了戳他的腰,自己装死,躲在后面。
唐不言低头看着手中的红发带,随后抬眸,眉宇间是遮挡不住的疲倦:“今日某和司直发现天枢内有些异样,便来看看。”
“什么异样?”莫白直接质问道。
唐不言垂眸看着面前年轻俊秀的副统领,好一会儿才说道:“有许多异样,却不能与副统领细说。”
沐钰儿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拽了拽唐不言的蓑衣。
——少卿说话怎么这么直接了!
莫白握剑的手一紧,脸色难看起来。
唐不言这话说得没有问题,莫白只是一个副统领,确实不必与他说。
只是这话过于直接,哪怕此刻唐不言的语气依旧平淡,神色依旧平静,这一切都证明他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可却也令人下不了台。
“少卿的意思是,这事有点复杂,我们想找容成女官说。”沐钰儿连忙探出脑袋,苦着脸找补着,“刚才本来可以找到猫女的,谁知道又被她跑了。”
“能找到猫女。”莫白索性岔开话题,激动说话,“人是不是就在这里,如何能把人找到。”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修身而立,神色疏离,若非袖口染了血的帕子已经让他的手腕上也跟着染上淡红之色,手心伤口上的黑色也越发显出,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的狼狈。
“没呢,我们刚才也是凑巧。”沐钰儿扭头,愁眉苦脸说道。
“那就是说人就是在这里。”莫白激动起来,“那接下来就让我们来找吧,把这里团团围住,就不信她能逃出去。”
沐钰儿爪麻,被这个事情的走向惊住了,只好把脑袋缩回去,又开始戳唐不言,示意他来补篓子。
“好。”唐不言抬眸,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疏离的模样,彬彬有礼,却又不甚亲切,“那就有劳莫统领了。”
沐钰儿轻轻嗯了一声!
“不敢不敢。”莫白说道,“下次司直和少卿若是还想进来,大可找我们带路,深夜入内,难免会起误会。”
唐不言叉手致歉:“事出突然,给副统领惹麻烦了。”
莫白连忙避开这个礼,心中微微扬起的火气也悉数消失:“刚才是卑职口气不好,还请少卿恕罪。”
他也不等唐不言回答,只是继续说道:“如今已经丑时了,卑职就让人备马车送两人回去吧。”
唐不言颔首。
沐钰儿松了一口气。
莫白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拉来一辆马车,亲自扶着唐不言上了马车。
他礼数周全,态度恭敬,沐钰儿倒是怪不好意思的。
“今日真是麻烦统领了。”她站在车辕上,目光一尖,看着虎口处还裹着白布,“上次的伤还没好啊,怎么还裹上白布了,这个是北阙的金疮药,效果很好。”
沐钰儿掏出一个瓷白瓶子递了过去。
莫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虽然只是被绳子划了一下,但这几天一直下雨,今年千牛卫轮值的地方多,我怕沾上脏的,到时候发炎就不好了。”
沐钰儿了然点头:“是这个道理,天枢内到处都是铜铁,难免再伤到,如此就不打扰副统领了。”
莫白颔首,看着沐钰儿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就在在夜色中缓缓离去。
沐钰儿坐在唐不言身侧,见他双眸微壁,靠在车壁上,脸上毫无血色,显出几分病弱虚弱。
“是不是冻着了。”沐钰儿担忧问道。
唐不言苍白的唇微微抿起。
沐钰儿看着他下摆完全湿了的样子,又担忧地看着他的手心,干巴巴地安慰着:“也不知这个毒性到底如何,只是少卿身子不好,可能会难受一些。”
唐不言漆黑的长睫微微一动,随后露出一双幽深的双眸。
他伸手指了指,随后摇了摇头。
沐钰儿一怔。
驾车的是千牛卫。
——唐不言在避着千牛卫!
——千牛卫已经不可信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很快便也不再说话,也跟着安静地坐在一处。
马车很快就停在北阙门口。
任叔一听到动静立马就起来开门,一开门就看到湿漉漉,狼狈的两人,立马担忧说道:“怎么都湿了,如今天还寒,切莫着凉了。”
他担忧地看向一侧的唐不言。
毕竟这位唐三郎的脸色实在太差了。
沐钰儿连忙神说把人扶住:“是不是毒发了,很难受,任叔,你快去叫菲姐起来。”
任叔一听中毒了,不敢耽误,连忙一瘸一拐地朝着二进院走去。
唐不言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沐钰儿这才发现他整个人冰冷,好似一块雪一样。
“很难受吗?”
“我背你进去吧。”
“这是猫女给我的东西。”唐不言声音沙哑虚弱,并不回答沐钰儿的话,只是自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打断她的话。
沐钰儿看着手心的一个简单的酮制扳指。
“查清楚这是谁的东西……”唐不言声音又轻又急,显然是想把一口气把话说话,“猫女无辜,让人不要把她伤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沐钰儿刚听到最后一个字,便感到肩膀一沉,这才发现他已经晕过去了。
“唐不言!”
她惊叫。
作者有话说:
修文中,记得回看,贴贴!终于马上就周五了,可以好好码字了QAQ
作者本人云吸猫猫奴一个,关于猫的特性来自百度,若是写错了,都是百度的错,可恶!感谢在2022-06-15 23:58:13~2022-06-16 23:5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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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砗磲病 ◇
◎中毒◎
唐不言只觉得自己正处在冰火两重天的地方, 头顶的烈火烧得他头疼欲裂,身上的寒冰却冻得他动弹不得。
他早已习惯忍耐,却又不得不被这样的强烈的痛苦逼得眉心紧皱。
耳边是被压低的窸窸窣窣声, 人影在头顶晃动,若隐若现的光亮时不时出现在眼皮上。
“少卿没事吧?”有个着急紧张的声音在一众细碎,听不清动静中骤然响起,清晰地闯入他混沌的神思中。
“眉头怎么皱这么紧啊。”
“他是不是一直在冒冷汗。”
唐不言在黑暗中沉默, 他鬼使神差想要靠近那样的声音, 却又不得其法,只能任由那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下淡淡的酒曲清苦味在鼻尖萦绕不去。
“这个毒有点眼熟。”陈菲菲随意裹了一件外衣, 头发胡乱乍起,把手中的银针拿到烛火下一看, 见银针针头漆黑,隐隐泛着蓝光, “白日里张一送回来的那具尸体也是这样的毒,我刚才还在研究到底是什么毒。”
沐钰儿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陈菲菲用白帕把银针包裹起来, 眉间紧皱:“怎么中毒的?”
“被一个好像被猫养大的女郎的爪子划了一下, 当场就泛黑了,我立刻用发带把他的的伤口附近全都扎进了, 免得毒素蔓延。”
陈菲菲严肃点头:“你做的很对, 任叔, 去看看绿豆汤煮好了没,好了赶紧给少卿喝下。”
“你说这伤口是被猫养大的女郎划的,白日送过来的那个叫唐大的尸体听说也是被猫咬了一口, 没两日就莫名其妙死了, 尸体已经解剖好了, 只是那个毒我到现在还没头绪。”陈菲菲沉吟片刻,“是当日少卿送来的那只猫吗?”
沐钰儿眉心紧皱,最后丧气说道:“猫也是黑猫,但具体情况我现在也不清楚,因为还有一只猫,若是一开始加上被金凤大统领杀死后又诡异不见了的黑猫,现在已经有三只黑猫了,现在只知道那个猫女应该是猫养大的,言行举止和猫一样,瞧着格外可怜,但那只有毒我也不知道。”
陈菲菲把手中的白布折好,放在手心中,起身,安抚地拍了拍沐钰儿的手臂。
“没事,那只猫我晚上刚看到一半,现在继续去看,一般来说猫身上是没毒的,若是那个女的指甲上多有毒,一定是哪里蹭过来,或者长年累月积累的。”
她话锋一顿:“既然那些人用了一模一样的黑猫,就是用来吓唬人的,不可能分开饲养的,你别着急,我那边两具尸体上有些问题,你若是得空就来。”
沐钰儿抹了一把脸:“少卿之前给了我一个扳指,一定很重要,他刚才只交代了这个,我得先去把这个事情弄清楚。”
陈菲菲颔首,捏了一把她的衣袖:“好,若是很忙就把杨言非叫上,不用怕麻烦他。”
沐钰儿点头。
“衣服都湿了,感觉去换了,别着凉了。”她见沐钰儿心不在焉的样子,伸手掐了掐她的小脸,“听到没有,快去换衣服。”
沐钰儿心情低落:“早知道不带他去了。”
陈菲菲面色冷淡,嘴角微微勾起,带出一丝讥笑:“办案子,本就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是家常便饭,他既然担下北阙负责人的头衔,便该知道这种事情迟早会来,运气好坏自来就是我们这一行绝佳的老天庇护。”
沐钰儿眉心依旧紧皱:“可他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伤的。”
陈菲菲伸手点了点沐钰儿的额头:“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人一娇滴滴的小郎君去哪都会受伤的,快去干活吧,等会唐家的人来了,希望她们别给我闹起来,我已经两日没睡了,现在脾气可大得很。”
唐不言受伤的事自然不能瞒着唐家。
“那我坐这里等唐家人来。”沐钰儿用脚勾了一个凳子,坐在唐不言身侧,“你赶紧去看看这个是什么毒。”
陈菲菲也不久留,健步如飞准备回二进院的西跨院。
沐钰儿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唐不言,犹豫一会儿,伸手把被子拉高了一点,怼着他脖颈处严严实实地戳了戳。
“北阙不成文的规矩,几人来几人归,你可不能让我破例了。”沐钰儿抱臂,一脸严肃地看着面前脆弱的小雪人,“我出任务十年,带队八年,可没出过一次错。”
唐不言眉心依旧紧皱,本就冰白的脸在此刻显出不见血色的脆弱。
“算了,这次是我不太小心。”沐钰儿嘟囔着,给他另外一边的被子也压压实,“你可要快点醒来,我看那猫女就你搞得定。”
可惜,昏迷中的唐不言并不能给她任何回答。
沐钰儿坐在一侧,把怀中的扳指放在手心翻看了一会儿。
看扳指大小,应该是套在大拇指上的,摸起来像是铁制的,表面被打磨得精亮,并没有任何雕饰,只是光滑的表面有几道划痕,还有一处地方有着微微的凹陷,但看扳指的厚度算得上纤细,放在手心也感觉不出太大的重量。
按理这样厚度的铁,承重不会太大,可沐钰儿用手轻轻一弹却发现这个扳指颇能吃力,并不似寻常一般脆轻。
她还未看出个大概,王新就端着一碗东西,任嫂在前头打着灯笼,自游廊处缓缓走来。
外面天色泛出一点细微的白,整个承义坊已经在卯正时刻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
“司直。”王新端着用绿豆熬制的暂缓毒素的药走来,“现在给少卿喝进去吗?”
沐钰儿心不在焉地点头,让开一条道。
王新见状,站在原地,露出为难之色:“不会是打算让我喂吧。”
沐钰儿回神。
“我只会捏着别人的嘴巴。”王新举起自己的蒲扇大手,木着脸说道,“很重的那种!”
沐钰儿看着那双粗黑大掌,龇了龇牙:“那不行,可不能再把小雪人捏化的。”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王新呐呐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回沐钰儿身上,犹豫说道,“那,司直喂?”
沐钰儿闻言,顿时爪麻,连连摆手:“我不会,上次给小昭喂药,都灌到人鼻子里去了,把小昭吓得又哭又闹,风寒都加重了。”
王新也想起此事,顿时心有戚戚地收回视线。
“我来吧。”一侧的任嫂接过已经微微放凉的药,无奈说道,“王新你忙了一日,大晚上把你叫起来也怪辛苦的,司直更别说了,瞧着小脸上挂着的黑眼圈,想来又是熬大夜了,快去休息吧。”
沐钰儿摇头,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我等唐家的人来。”
王新蹙眉:“唐家的人不会为难我们吧。”
沐钰儿仰着头,想着当日见过一面的唐夫人,还有那位长得格外好看的唐家大娘子,当日一见,脾气似乎还挺好,但现在事关唐不言,便又不好说了。
“我也不知道。”她叹气,“寻常受伤倒还好,但是中毒了,还是不知是什么的毒,想来也该是着急的。”
王新不悦抿了抿唇:“出差办事本就会受伤,这事怎么也怪不到司直头上。”
沐钰儿随意转着手中的扳指:“不碍事,你先回去休息吧。”
王新站着不动弹:“我与司直一起等。”
“不必。”沐钰儿笑说着,“你先去休息,这几日会很忙,别耽误白日的事情。”
王新蹙眉。
“唐家总不会在这里闹事。”沐钰儿分析着,“请他们来是为了解决这个事情,而且人多了说话不方便。”
“就是。”任嫂一边喂着药,一边也跟着劝道,“听司直的,别让她为难。”
王新被人一左一右地絮叨着,只好退一步:“那我去隔壁屋子休息,司直有事叫我。”
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沐钰儿漫不经心地丢着手中的扳指。
扳指入手极轻,声音清脆,虽然使用的年限应该挺久了,但能看出使用的人颇为爱护,所以只是光泽处微微有些陈旧,并未有太大的磨损。
——猫女为何领走前突然给唐不言这个!
“司直想要纳鞋吗?” 任婶不解问道。
沐钰儿握紧手中的扳指,扭头:“什么?”
任婶指了指她手中的东西:“这不是纳鞋的顶针吗?”
“这个是顶针?”沐钰儿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顶针是什么?”
“纳鞋,缝衣服用的。”任婶接过去,眯着眼,仔细看着,“千层鞋虽然穿着很舒服,但是缝起来颇为费劲,因为用的是一根很粗的针,需要借助手指的力量,弄几下就累了,有了这个就轻松多了。”
任婶随意套在中指的正中的位置,做了一个穿针的动作:“喏,就这样,针抵着顶针,既有力气也不会疼,很好用的。”
沐钰儿吃惊。
“不过这个长得有点不一样。”任婶从手指上拿下来,放在手心翻看着,“太光滑了,这样容易把针划走,是不是做这个人的做不来啊,要弄几个洞,或者凹进去一点,这样顶起来才有力气。”
任婶把东西递过去,热情交代着:“司直若是想要鞋,尽管吩咐我,不要自己动手,免得浪费料子。”
沐钰儿接回扳指:“所以这不是扳指?”
“扳指?”任婶仔细打量着,焕然大悟,“怪不得瞧着眼熟,这不是王新为了给几个小的练射箭找隔壁的老铁匠随手弄的一个扳指吗。”
她笑了起来,无奈说道:“做这些要自己带材料的,王新要做两个,但给的铁料不多,所以就弄成这个简单的样子,您也知寻常扳指都是梯形的,我们只好少了一面,做了一个圆形的。”
沐钰儿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扳指。
“正常扳指正下方都有一个深槽,为了张弓时扣住弓弦,也为了避免放箭时弓弦擦伤手指,王新虽然做的简单,但做的很仔细,该有的都有,就是样子有些古怪。”任婶面露不解,继续说道。
“司直手里的这个,只是一点凹陷,太浅了,容易扣不住细细的弓弦,仔细伤了手,若是需要可以让王新给你打磨一下。”
沐钰儿盯着手中的扳指。
陛下为修建天枢,征召天下铜铁,除却边境武器不能擅动,百姓家中的铜铁悉数被购买,如今大周内部铜铁料子格外紧张。
两人说话间,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
沐钰儿抬头,就看到张一提着一盏微亮的灯,加快脚步迎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神色匆匆的夫人打扮的女人。
“唐夫人,唐大娘子。”她连忙起身上前。
两人明显起的匆忙,平日里的云鬓凤钗只是简单挽起头发,衣服甚至还有来不及捋平的褶皱,脸上更是不施粉黛。
唐夫人站在台阶下,一双眼眸带着红血丝,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着急,见了人便问道:“我儿在里面吗?”
沐钰儿忙不迭侧开身子:“在里面,已经给少卿灌了绿豆药。”
唐夫人直接越过他,去了屋内。
沐钰儿看着她如风匆匆的背影,嘴角微微抿起。
“阿娘对三郎一向关切,连我等兄弟姊妹都比不上的。”台阶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唐家大娘子上前,扶着她的手臂,贴心安抚着。
沐钰儿扭头看她。
唐惟清见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实在是可爱,牵着她入内:“我们带了一个大夫,名叫程罗,为唐家诊病多年,三郎就是他一手看大的,他年纪大了,不能快马而来,我们就让他坐了马车,等会让你的人把人放进来。”
沐钰儿惊诧:“你们骑马来的?”
唐惟清点头:“阿娘听说三郎中毒了,急得头也不梳了,我们便骑马来了。”
沐钰儿扭头去看张一。
张一抹了一把被风吹得僵硬的脸,苦兮兮说道:“两位夫人骑马飞快,我差点没追上。”
屋内,唐夫人见了一脸苍白的唐不言身形,眼前一黑,身前也跟着晃了晃。
“这,可有看出是什么毒?”她急切问道。
身后,沐钰儿回答道:“还不知清楚,正在检查,可能和一只猫有关,北阙的大夫正在检查那只猫身上的毒。”
“猫?”唐惟清蹙眉,“哪来的猫,三郎一向不喜欢猫。”
沐钰儿一怔,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是案子里的猫,最近天枢有些问题,想来两位也曾听过一点风声,今夜我和少卿夜探天枢,少卿不小心被猫女抓了。”
唐惟清脸色严肃:“是那猫女身上有毒?”
沐钰儿点头。
身后的张一紧张嘟囔着:“办案受伤是难免的,和我家老大可没关系。”
沐钰儿咳嗽一声,警告地睨了张一一眼:“去休息吧。”
张一嘴角微动,脚步却牢牢扎根在台阶下:“天也快亮了,不睡了。”
一侧的瑾微面无表情说道:“天枢是三郎自己要求去的,如今受伤也是意料之外,再说三郎这些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是没受过伤,你不必如此小人之心揣度我们。”
“这么凶做什么。”张一心中松了一口气,小声解释道,“老大肯定也不想出事啊。”
“三郎体弱,往日里程大夫连一些药都不敢下重。”瑾微咬牙,“司直不是武功很厉害吗,怎么还……”
“好了。”
唐惟清神色微冷,打断他的话:“去门口接程大夫。”
瑾微咬牙,叉手离去。
“此事不怪你们。”唐惟清扭头去看沐钰儿,认真说道,“就像这位小兄弟说言,办案受伤总是难免的,三郎这些年大大小小也受了不少伤。”
沐钰儿眨眼,看着她。
她沉默片刻,随后继续说道:“三郎当年直言顶撞陛下时,就准备走上和唐家先辈完全不同的路时,我和阿娘早已做好……准备了。”
沐钰儿瞳仁微张。
她在唐惟清那喘息的沉默间,隐晦明白唐不言准备要走的路。
唐不言在外历任两届,六年时间,求的从来都不是无功无过,安然高升,想来唐阁老也不能全然庇护。
怪不得他身边有一个武功高强的昆仑奴。
人人都说当年唐三郎不过是仗着背后唐阁老的薄面才敢顶撞陛下,却不知原来是十八岁的少年郎早已胸有沟壑,自谋前程。
两人说话间,大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次来的是一个鹤发童颜的大夫。
“这是一直为三郎看病的程大夫。”唐惟清很快就让开一条道,“阿娘就在里面,三郎的情况就拜托程大夫了。”
程罗严肃点头:“一定竭尽全力。”
屋内,唐夫人也不多多话,直接让开,满脸急切地看着程罗诊脉。
一时间,拥挤的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程罗看。
程罗眉心逐渐皱起,到最后甚至在眉心刻出一道深刻的折痕。
“怎么样?”唐夫人心中咯噔一声。
“不太好。”程罗低声说道,“但幸好伤口被人及时扎紧,免得毒素蔓延,可喝了绿豆药?”
任婶连忙把一侧的碗递了过去:“菲菲开的药,大部分的毒都能解,很是管用。”
程罗接过药碗,用手指抹了一把药渣,放在鼻尖仔细闻了闻,随后惊喜说道:“这个绿豆解毒的坊子很有特色,是哪位医师的药方。
“是我们菲菲做的,她除了验尸验得好,治病看人也很有一手的。”任婶骄傲说道。
“是洛阳城内那个很有名的红衣仵作。”程罗吃惊。
任婶点头:“就是她。”
“解药是她在研究吗?”程罗又问道。
“正是。”沐钰儿解释道,“程大夫可要同她一起?”
程罗起身:“正有此意,这个绿豆药能暂时压制三郎的毒性,还是抓紧时间弄清到底是什么毒,再对症下药会比较好,三郎身子弱,禁不起这么拖,今日一定要研究出来。”
“张一,带程大夫去西跨院。”沐钰连忙说道。
唐夫人脸上满是失望之色,怅然坐下,沉默伸手握着唐不言冰冷的手指。
“想当初我生三郎生了三日,所有人都以为要不行了,谁知突然下了一场大雨,一直没动静的三郎开始挣扎着要出来,巧了是当日国子监门口那棵老树枯木逢春,生机尽现,大家都说这是吉兆,说三郎是文曲星下凡。”
她伸手温柔地擦了擦唐不言额间的冷汗,笑说道。
“为人母,却觉得这是在说明我家三郎未来一定可以逢凶化吉,一生平安。”
唐惟清看着床上脸色惨白的唐不言,微微叹气。
“你们都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就行。”唐夫人低声说道。
唐惟清对着任婶温和说道:“还请这位阿婶陪陪我阿娘。”
任婶立马摆摆手:“该做的,该做的。”
“你的衣服怎么是湿的。”唐惟清抹了一把沐钰儿的袖子这才发现衣服还带着水汽,蹙眉说道,“说起来你也一夜未睡了,去休息吧。”
沐钰儿摇头:“少卿之前交给我一个扳指,想来很重要,我得尽快弄情况。”
唐惟清垂眸看去,惊讶说道:“这东西有些眼熟。”
“大娘子认识!”沐钰儿激动问道。
“有点像射箭的扳指。”唐惟清拿起扳指,仔细翻看着,“司直也该知道北方有一些小国,世代游牧为生,如今被陛下打服的西突厥也是逐水草而活。
唐惟清把戒指交了回去:“铜铁在大周是禁止交易的,任何买卖都要被登记在册,送去北面更是不可能,所以北面铜铁缺乏,中原传过去的一些东西也就被他们改良了,我之前见过一些北方来的人,见过他们手中带着这个东西,也叫扳指。”
“也是扳指?”沐钰儿歪头。
唐惟清点头:“虽然都叫扳指,但我们一般用来射箭时保护手指,但他们的作用就多很多了,下到贩夫走卒,上到王孙贵族都会带着些东西。”
“我们也有人会用一些祖母绿的,金色做装饰,但毕竟少数,但北方那边却格外流行这些,金玉太过脆弱,便会用铜铁或者直接是动物的骨头,更耐用一些。”
唐惟清眉间一凝:“只是你这个,瞧着很简单,但我观其模样,掂一下重量,都格外不同,看似简单实则不俗,想来是出自能人之手。”
沐钰儿看着手心的扳指,喃喃自语:“北方,能人……高足酉!”
她神色一僵。
几个大监中除了阿罗撼全是北方人,但会雕刻制造的却只有高足酉一人。
是了,这东西若是顶着着雕刻的刀,确实会在这一处留下这么一块奇怪的凹陷。
“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沐钰儿顺手拉来一把椅子,把唐惟清按了下去,“大娘子先坐坐,张一给大娘子和唐夫人上茶。”
张一哎了一声,刚从西跨院回来的脚一拐,朝着厨房去了。
沐钰儿把扳指放在一处,头也不回地说道,“王新,出活。”
没多久,隔壁屋子大门被打开,王新穿戴整齐地出来了,可见刚才也没有好好休息。
唐惟清看着沐钰儿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衙役离开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 ——
高足酉的住所并不难打听。
王新很快就跑回来说道:“住在仁和坊。”
沐钰儿吃惊:“他也住在仁和坊?”
“对,和原大,还有之前司直叫我们打听的那个叫秋儿女官的家人都住在仁和坊,不过仁和坊靠近长夏门,是大坊,这三人隔得很远。”王新严肃说道。
沐钰儿心中微动,很快便翻身上马:“走,去会会那个高足酉。”
高足酉住在仁和坊最繁华的思明街。
高家是一座不算大的一进小院子,沐钰儿敲门没多久,就有人来看人。
大门被打开,露出一张格外清秀白皙的男子面容,男子见了人格外吃惊,好一会儿才问道:“女郎找谁?”
“我找高足酉。”沐钰儿打量着面前之人,惊讶反问,“你是谁?”
此人面容秀气好看,骨架纤细,但高足酉确实高大粗黑,有些外族人的特征。
那人大概没想到沐钰儿会这般问道,下意识说道:“我是他儿子。”
他说完后脸上便露出懊悔之色:“你是谁啊?”
沐钰儿掏出腰间腰牌:“北阙司直沐钰儿,奉旨查案。”
那人看着那腰牌,脸色微变,下意识打算关门,却发现被人用刀柄顶住门,脸色更加难看。
“正儿,谁啊。”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没多久,一个穿着简单布衣的妇人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个人身上,反而有些空洞:“你们找谁。”
是一个眼盲的女子。
“我找高足酉大监。”沐钰儿耐心说道。
“你找夫君。”夫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今日是宫内上值了。”
沐钰儿温和说道:“我知道,只是有些事情可能涉及到高足酉大监,想先来他家中看一下。”
老夫人的目光终于寻声落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才站直身子,推开一侧大门,认真说道:“那进来吧,我夫君虽脾气不好,但没有坏心眼,那些事情定和我夫君没关系。”
沐钰儿闻言,扬眉问道:“高足酉大监与你们说过天枢的事情。”
“说过几句。”出人意料的是,瞎眼夫人直接说道,“这些事情还耽误了夫君许多工期,不得不整日加班,晚上都要顶着宵禁才回来。”
沐钰儿站在院内,环视着整个院子,整个院子堆满了雕刻完成,或者只完成一半的雕塑,最右边的衣架上挂满了衣服。
整个院子拥挤地无从下脚,只在院子的正中留下一个十字道路,直通几个屋子,显然是为了给这位夫人准备的。
“高足酉大监最近可有什么奇怪的?”沐钰儿问。
“夫君这几日早出晚归,说起来我们这一月见的面也不多,但绝对没有奇怪的地方。”老夫人斩钉截铁地否定着,神色严肃。
沐钰儿眸光在她脸上扫过,随后下意识看向她的手指,意外发现她的大拇指上套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还真的格外眼熟。
“你们认识这个东西吗?”沐钰儿掏出扳指,直接问道。
那个名叫正儿的年轻人脸色微变。
“看来你是认识的。”沐钰儿把手中的东西捻回手心,漫不经心说道,“这是高足酉大监的东西,如今涉及到一些事情,还请两位配合,也好为高足酉大监洗清嫌疑。”
“我阿耶不会做坏事!”阿正义正言辞地说道。
沐钰儿眸光紧盯着面前之人,故意诈道:“可这是在天枢内找到的,有人把它交给我们!”
“谁?”阿正蹙眉,不解说道,“就是阿耶雕刻时带在手中的东西,虽说是自己做的,但这东西极容易丢,阿耶每次都回一次做不少,就怕丢了没东西用,谁知道是不是被人捡走了,一定是有人污蔑。”
“阿正,是夫君的扳指吗?”一侧的老夫人沉默听着后,冷不丁问道。
阿正点头:“是。”
“是又有人被猫抓了?”她目光落在沐钰儿身上,突然问道。
沐钰儿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作者有话说:
小雪人:躺在床上,混日子
现发现的最早具有扳指功能和外形的用品出土于商朝妇好墓
古代对铜铁交易确实要登记的,管束很严。
汉族的扳指是梯形的,一般就是为了射箭,少数为了好看,满族的都是圆形的,是他们很喜欢的一个首饰,男女都喜欢带,一开始用的是骨头,后来入关后奢华起来了,就各种各样都有,所以很多清朝戏里,阿哥们都是带着绿扳指,
70 ? 砗磲病 ◇
◎对峙◎
“猫?”沐钰儿去看那位眼盲的妇人, 唇齿轻启,嘴角上挑,“您怎么知道又有人被猫抓了?”
老妇人侧首, 似乎在仔细听着,可随后便紧紧皱眉,眉眼间能依稀看到年少时的清秀模样,闻言, 敏锐察觉出这话的不对劲, 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夫君之前说过天枢内有猫,之前就有一个雕塑的工匠被猫划伤了,结果意外去世, 因为家中贫瘠,夫君还送去一笔安葬费。”她声音微微放轻, 淡淡说道,“我以为您是为了这事来的。”
沐钰儿一只手背在身后, 意味不明地诈道:“天枢确实有些招猫,那猫也很邪性, 抓了一下人就死了。”
老夫人叹气:“对, 也不知怎么的,那个地方招猫, 其实还有不少人被猫抓了, 大都是雕塑的工匠, 可能是爬上爬下,跟逗猫一样,连他都被抓过一次, 大晚上回来血淋淋的, 给我吓坏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是天枢动工后的一个月。”
“您也知道?”老夫人惊讶, 随后点头说道,“正是那几日,如今雕塑工期紧,夫君也怕再出事,少一个人就意味着工期往后推了一天,一直忧心忡忡。”
工部两位员外郎说过在天枢开工一个月后就发生中毒时间,他们当夜曾结伴回去拿水源和饭菜去化验,路上就看到高足酉刚从天枢内出来,站在台阶上捧着手。
他们本以为是雕刻雕的手酸,不曾想是被猫抓了。
——所以,高足酉竟是一开始就知道有猫的。
“天枢工程紧张,高足酉大监这些日子一定很忙吧,这几日都是何时回家的。”
“这几天都挺早的,暮鼓一响,准时下值。”老妇人谨慎说道。
阿正撇了撇嘴:“前几日还有两个大监来家中颐指气使,指责阿耶的。”
“谁?”沐钰儿眉尖一跳。
阿正愤愤不平说道:“叫什么毛婆罗和泉献诚,那个毛婆罗说话咄咄逼人的,还把我爹弄生气了,那人说什么大晚上雕刻浪费油灯,也危险,话里话外却担心我爹大晚上会拿东西一样,最后还和我爹吵了一架,那个泉献诚一直看戏,等吵到不行了这才上来劝架,两个人没一会儿就走了。”
“他们来过几次,何时来的?”沐钰儿问道。
阿正仰着头想到:“三月三十那日,对了,还有四月初的某日,阿耶难得天没黑就回家了,吃饭的时候不是说天枢最近有事情,最近都没法上工,要休息几天,那日他们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几日,高足大监可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人心惶惶,那只猫实在有些可怕。”
“高足酉大监有何反应?”沐钰儿问。
阿正迷茫:“没啥反应啊,阿耶不爱说话,和他们也无话可说,吃了一盏茶,就送他们走了。”
“那日你阿耶是不是一直在叹气?”老夫人问。
“对,不过阿耶之前也一直叹气,那天大晚上不睡觉在屋外叹气。”
阿正摸了摸脑袋,苦恼说道:“之前因为大雨,只能在铁山附近雕塑,现在铁山连着门口的大麒麟都弄好了,就差上面那条巨龙了,阿耶很负责的,肯定很担心工期,毕竟他是雕刻大监,若是没完成,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沐钰儿神色凝重。
三月二十九就是闹鬼的第一天,天枢很有可能因为这事停工的。
高足酉却在前后几日便忧心忡忡,所以他到底在忧心什么。
阿正扶着阿娘走到一侧坐下,不悦说道:“两位贵人也看到我家情况了,阿娘早些年做绣活弄坏了眼睛,我在家中做一些木活,阿耶做事勤勤恳恳,若是有犯错,还请这位贵人明讲,若是做坏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老夫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轻轻责怪道:“如何与贵人这般说话,人是来查事情的,各有各的职责,不许多生口舌。”
王新没想到这个瞎眼老夫人还挺通情达理,甚至说话颇为文雅,像是读过书一般。
阿正暗自撇了撇嘴:“知道了,阿娘我扶您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老夫人无奈说道:“我给你做了衣服,记得等会来试试。”
沐钰儿眼尾顺势一瞟,冷不丁问道:“夫人刺绣的手艺好生精湛。”
“年轻时学了点。”老夫人笑说着,一笔带过。
沐钰儿点头:“原来如此,针线细密,色精彩射目,花鸟颇有绰约谗唼之态。袖口的纭裥绣针下深浅变化不同,夫人虽然只用了四个颜色,构色却富丽堂皇。”
阿正下意识低头去看袖口的花纹。
不过是一段简单的四色缠枝葫芦纹花色,是阿娘寻常衣物都会绣的样式,不论如何瞧着,其实都格外简单,丝毫看不出这位贵人所说的厉害之处。
“贵人过奖了。”老夫人神色平淡说道,“不过是寻常绣法而已,当不得贵人一声夸。”
沐钰儿笑着不语,反而另起话题说道:“可以让我们进屋看看嘛?”
老夫人颔首:“自然,我夫君敢作敢当,问心无愧,阿正带两个贵人去看看,老朽去厨房为两位贵人烧水。”
沐钰儿并没有因为被人嘴上激了而露出不好意思之色,扭头对着王新说道:“与我一道进去看看。”
王新严肃点头。
高足酉的家中并不算富庶,一进院子只有三间屋子,分别是正堂和左右两间厢房,右厢房靠墙的位置开了一个小小的厨房。厨房外挂满了肉干和鱼干。
沐钰儿下意识朝着那鱼干上看了一眼。
鱼是小鱼,被晒得焦黄,表面还未来得及抹盐巴,瞧着不太入味,如今只剩下零星七.八条。
沐钰儿走入正堂,正堂装饰简单,却格外有品位,正中挂着一幅仙鹤救灵芝的壁画,与他处不同的是,这不是用笔墨画的,反而是用针线绣的,也就是少见的绣画,两侧高几上摆着刷上彩漆的雕塑假花,栩栩如生。
此外,两侧空地上各自放着三四个已经雕好上漆的双开木柜,柜面上雕刻着鸳鸯戏水,笔法细腻生动,想来是因为之前下雨,为了避免潮湿,这才搬进来阴干的。
王新谨慎,去了两侧把柜子一个个打开,见里面都是空的也不气馁,继续去其他地方仔细检查。
“这个柜子是谁做的?”正中的沐钰儿目光扫过柜子,反问道。
“是我做的。”阿正说道,”这是邻居准备成婚订的柜子,阿耶接过来的工作,但雕刻是阿耶亲自雕的,也算是我们送给邻居的贺礼。“
“你没有和你阿耶学雕刻。”沐钰儿不解。
“有啊。”阿正说道,“只是我雕刻的手艺还未学精,因为这是给人做喜事用的,阿耶就亲自动手了,而且我们什么都做,做木工简单方便,交付也快,若是只做金银首饰耗工长,要求细致,来钱并不快,难以维持生活。”
沐钰儿颔首,盯着其中一个梳妆台模样的柜子看:“这是梳妆台吗?为何没有镜子。”
“拿去打蜡了,这几天都是下雨天不好上蜡。”
“镜子要打蜡?”沐钰儿手指微动,“是普通的蜡烛吗?有味道吗?”
阿正摇头:“是特制的有点水状的蜡油,无色无味,入水格外细腻,刚打好蜡的镜子是不能碰的,容易留下手指印,这样整个镜子都要重新弄,要等自己风干,或者太阳暴晒,让蜡被镜子慢慢吃进去,这样镜子就很难生锈,照起人来也会格外光亮。”
沐钰儿沉吟片刻,反问道:“若是温度高了也可以吗?”
“自然可以。”阿正说,“那个蜡格外怕热,若非这几日一直下雨,如今天气有些热了,便是通风也该通风够了。”
两人说话间,王新已经把整个正厅转了一圈,这才走过来:“布置很简单,没有奇怪的地方。”
“本来就没有。”阿正嘟囔着,“你们接下来要去看哪里?”
“去寝居。”沐钰儿捏着手指,“你阿耶最近都何时回家。”
阿正带着两人去了东边的厢房:“这哪知道,有些时候早一点,有些时候晚一点,看那个设计图纸的大监今日给任务量多少,完成了才能回来。”
沐钰儿脚步一顿:“高足酉的雕刻工作是有任务量的。”
阿正不耐说道:“当然有,工程量太大了,我之前看过阿耶拿回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也不知为何这么安排,比如那个天枢内的雕塑明明一天都能完成,却要分成两次。”
“之前又是工匠们中毒,又是大雨,又是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雕刻的工期一直往后推,那个矮个子毛婆罗整日在贵人面前拍马屁,抢功劳,可把我阿耶累死了,有时回家都要子时了,实在太过分了!”阿正又急又气地骂道。
“雕刻的事情不是由高足酉一人说了算?”沐钰儿不解问道,“两人同为大监,且他是设计图纸的,如此指手画脚,难道没人反映有人僭越了。”
阿正冷笑,咄咄逼人说道:“如何反映,听说领头的那个波斯人只管天枢工程成不成,之前出了事可是面都不露,无情无义之人,另外一个就是运铜的那个高丽人,我瞧着也是投机倒把之人,眼珠子整天滴溜溜的转,和那个小矮子臭味相投,工程上的事情实际就是那个小矮子毛婆罗说了算,我阿耶脾气耿直,不知被他穿了多少小鞋。”
沐钰儿站在台阶下,看着紧闭的大门,眼睛微微眯起:“说起来,你为何没有被大监一起带去天枢上工。”
阿正丧气说道:“阿耶说是我水平不行,以前阿耶都是带我一起出门的,这次却说天枢工程不能开玩笑,大概是怕我闹出篓子,就不让我去了。”
沐钰儿抬眸看向院中几个尚未完工的木柜,指着其中一个:“这是你雕刻的嘛?”
雕的是一对洗水鸳鸯躲在荷叶下交颈游玩,刀锋流畅,委婉可爱,称得上是纤毫自矜,神融飞动的精品。
“是我雕刻的。”阿正顿时得意说道,“如何,还不错吧,贵人若是大婚,可以找我给贵人打造一套鸳鸯戏水的家具,我最擅长这个了!”
这话锋刮得人猝不及防,沐钰儿被口水呛了一下。
身后的王新斜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再随便打趣我们司直,我就揍你。”
阿正立马懊恼地拍了拍嘴:“我这嘴,又开始惹祸了,真是对不起。”
沐钰儿拍了拍胸脯,饶有兴趣地想着这个奇怪的一家三口。
高足酉性格强硬古怪,夫人举止有礼却不甚亲切,可偏偏这样的一对夫妻生下的小孩颇为健谈,甚至有些缺心眼。
三人进入内屋,屋子被收拾得格外干净,大概为了照顾眼盲的妻子,整个院子都没有台阶。
“方便随便看看嘛?”沐钰儿彬彬有礼地问道。
“不可以的话,你就不看吗?”阿正不着调地问道。
沐钰儿含笑点头:“当然不可以。”
“那你问我做什么?”阿正嘟囔着。
沐钰儿漫不经心地捏着手指:“自然是一个让你心里舒服点,一个让你不舒服点,毕竟我们北阙都是文化人,都是规矩办案的。”
阿正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那您看吧,反正我阿耶是不可能做坏事的。”他信誓旦旦说道。
沐钰儿和王新打了一个眼色,各自朝着两个方向走去。
王新去了衣柜那一侧,沐钰儿便去了左边的寝卧。
寝卧极大,正前方架起一座四开长河落日的轻纱屏风、穿上挂着青绿色的纱幔、右侧的床柱上挂着模样精致的香囊、再看去床上铺着枕席,整整齐齐叠放着被褥。
沐钰儿的目光落在右上方的嫩黄色的香囊上,香囊上绣着梅花凌然绽放的花纹,丝细如发,针脚平整,劈丝配色,无不精妙。
“这是你阿娘绣的?”沐钰儿指了指上方的香囊。
阿正看了过来,点头吹嘘道:“家中家具全是阿耶做的,绣画全是阿娘做的,我敢打包票,全洛阳雕刻手艺超过我阿耶的寥寥无几,绣花技术能和我阿娘媲美的,少之又少。”
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这倒是,上一次见如此精妙的还是积善坊烟斜街的唐家。”
阿正一愣,好一会儿才知道她说的唐家是谁家,吓得连连摆手,心虚说道:“这如何比得了,我阿娘,我说的是民间手艺人,我阿娘就是普通绣娘。”
沐钰儿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我本以为你阿娘是哪家贵人府中放出的绣娘。”
阿正歪头,随后摇头解释道:“没听我阿娘说过还有这样的好事,再说了我阿娘肯定就是普通人家,要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我家怎么会没钱呢。”
沐钰儿收回视线,继续看着屋内的摆设。
干净简单,一目了然。
高足酉的家人显然有秘密,但谁家每个事,只要和此事并无关联,她自然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今日这番谈话依稀能听出高足酉对天枢建造之事出人意料的担忧,这种担忧甚至超越了对工期的担忧。
——他到底在担忧什么?
所以少卿给她这个扳指一定是觉得猫女的事情和这个扳指的主人有关。
现在确定扳指的主人是高足酉,难道猫女真的是高足酉放进去的?
他做雕刻,难道没发现自己雕刻的龙头下有暗道。
他和几位大监关系不好,到底是性情耿直,还是另有所图。
再往回说,猫女为何要给少卿的这个东西。
——是无意还是,有意?
沐钰儿站在窗边沉吟,蓦地抬眸,猛地看到西厢房隔壁的厨房窗边,有一双毫无波澜的浑浊眼睛正微微侧首,‘看’着她的方向。
——这个盲眼老妇人一直在注意他们的动静!
那老夫人格外敏锐,大概是察觉到她沐钰儿的回视,连忙低头,整理手边的东西。
沐钰儿眯了眯眼。
王新也从左边走了回来,摇了摇头:“很干净,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沐钰儿点头:“那我们走吧。”
“你是你阿耶阿娘的亲儿子?”王新冷不丁说道。
阿正激动说道:“当然。”
沐钰儿看过来。
“长得也太不像了。”王新嘟囔着。
阿正跟在他们身上,絮絮叨叨着:“不要说我的事情了,要我就说我阿耶不会有问题的,我阿耶是好人,和左右邻居关系都很好,就连工地上那些被猫抓伤的人,都是亲自去探望还去送药的……”
“送药?”沐钰儿脚步一顿,扭头问道,“你们有被猫抓伤的药?”
阿正猝不及防,差点一脑袋朝着沐钰儿的后背撞去,被王新宛若拎小鸡一般抓起来,随后放在台阶上。
“吓死我了。”阿正吓得拍了拍胸口。
“你们有药。”沐钰儿背在身后的手倏地握紧,口气一紧,随后立刻放缓口气,淡淡问道,“哪来的药?”
阿正呆呆地看着他:“啊,这,被猫抓了自然是找大夫配的啊。”
“看哪个大夫?”王新拧眉不悦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阿正被他们弄得紧张起来,嘴里磕巴道,“是当时阿耶自己被抓了之后看的大夫吧,阿耶去看望其他受伤的工匠时,都是自己直接给药的,说功效很好,咦,阿耶哪来的药!”
阿正嘴巴极碎,一个人也能说个不停。
“应该是之前阿耶看病时,留了药方然后自己做了药丸子,这样也省了给其他人诊脉的费用,阿耶虽然是大好人,但我家实在不太富裕。”他嘴里碎碎念着,随后苦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沐钰儿一怔:“高足酉有猫毒的药丸?”
阿正点头,骄傲说道:“有的,天枢实在太多猫了,被抓了七.八个人,除了第一个人死了,其他人都好好的,一看就都是我阿耶的功劳。”
“药丸可否给我们看看。”沐钰儿紧握的拳缓缓松开,平静说道,“让大监花了这么多钱,这钱理应也该是天枢自己负责。”
阿正先是大喜,随后蹙眉说道:“这药丸是阿耶自己保存的,说是怕我们弄丢了。”
王新蹙眉:“自己保存?”
“对啊,家中时常人来人往,阿耶时常揽去大半活计,不让我们太过操心,这个药丸毕竟花钱做的,肯定是怕我们弄丢了,而且带身边不是也方便嘛。”
沐钰儿一口气缓缓吐出,随后立刻说道:“去天枢。”
阿正看着两人匆匆离去,转身,挠了挠脑袋:“真是奇奇怪怪的人,啊,阿娘,小心!”
他惊讶,连忙跑到厨房窗边,把那茶壶和茶杯推开,烫的龇牙咧嘴:“热水,小心烫,都要漫出来了,阿娘怎么心不在焉的。”
老夫人回神,毫无焦距的目光看向窗边的儿子。
“你,你去工地找你阿耶回来。”她声音沙哑说道。
阿正歪头:“现在吗?阿爹不是刚走吗?”
“对,就现在!”老夫人声音微微提高,苍老的面容微微扭曲,“就现在,跟他说我不舒服,让他立刻回来。”
阿正被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好好好,阿娘别激动看,我先扶您去里屋休息。”
老夫人推开他的手,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不碍事,阿娘有些不舒服,你快去快回,去吧,让你阿耶回来。”
阿正哎了一声,匆匆走了。
仁和坊主街上,沐钰儿和王新出了巷子,正准备翻身上马前往天枢。
王新动作一顿,指着不远处一处鱼摊:“这不是高足酉吗?”
沐钰儿凝神看去。
只见一个刚刚上岸的鱼摊边上围满了,高足酉身形高大,在一众买鱼人中格外显眼,所以才一眼就被王新看到。
“现在不是刚到卯时嘛,按道理他不是应该去天枢上工了吗?”王新惊讶,扭头去问沐钰儿,“要不要把人拦下。”
沐钰儿牵着缰绳,沉吟片刻后点头:“带去我们的暗哨附近,我去高足酉家中拿个东西。”
王新点头,很快就单独上前。
高足酉把那一小框没人要的小鱼全都包了,正打算付钱时,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不解扭头。
“我家司直请您过去说话。”王新不笑时,眼尾处的那道疤显得格外严肃,甚至称得上时候凶神恶煞。
高足酉脸色微变,只是手臂刚动,那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就像铁钳一样,牢牢把人止住。
“大庭广众闹起来不好看。”王新咧嘴一笑,在他耳边状似熟稔,“大家都是体面人,我们司直就是问几个问题而已,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哎,你到底买不买啊,要给钱了。”摊贩就两人窃窃私语,立马不悦说道,“不要耽误我做生意啊。”
高足酉叹气:“您先等会儿,我付个钱。”
他自荷包中掏出三十个铜钱,随后又多给了三个:“麻烦给我送到思明街街口往里走第五家的位子,门口挂着两个六面红灯笼,左右两侧立着两个小狮子,开门的不是一个眼睛不太好的夫人,就是一个活泼些的小郎君。”
小摊贩时常帮人送重的东西到家门口,见这人说话和气,给钱也大方,便爽快说道:“没问题,这里卖完,立刻给您送去。”
“有劳。”高足酉点头,随后跟着王新出了人群。
“大监怎么不去上值,反而归家了。”王新状似随意地问道。
高足酉板着脸,显出一份不好相处的冷淡:“今日我刚到,就听到千牛卫中的陈策副统领说要在里面抓鬼,说今日所有人都放一天,我便回来了。”
王新心中了然。
昨夜司直和少卿夜探天枢,总算找到天枢内的古怪,后来被莫白抓包,事情就闹大了,千牛卫为了能一雪前耻,自然是不留余力抓鬼,只是现在看来让他们还没找到藏在天枢内部的那个猫女和黑猫。
“大监爱吃鱼,家中厨房挂了鱼,现在又忙着卖鱼。”王新神色不明地笑说着,“小鱼都是刺,小心卡到喉咙。”
“你去了我家!”高足酉大惊,随后脸上露出愤怒之色,“我夫人眼盲,儿子年幼,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去找他们做什么。”
王新冷笑:“北阙办案,只管是非,不管老弱,我只管去找我怀疑的,”
高足酉黝黑的脸立刻气红,沙包大的拳头被捏的咯吱响。
“你,你们怀疑我?” 他粗声粗气说道。
王新淡淡说道:“这些事情您去问司直吧,您若是真的无辜,司直自然能还您一个公道。”
高足酉闻言,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公道?这世上有什么公道。”
王新扬眉:“怎么,大监受了什么委屈,如此愤世嫉俗。”
高足酉不再说话,只是埋头走路。
两人走了大概一刻钟,朝着北走,饶了三条街,最后在一家卖肉铺前停了下来。
“可是来买猪头?”卖肉的老板擦了擦手,随口问道。
王新点头:“要新鲜的猪头,要整二十斤。”
屠夫抬眸,看着案桌下站着的两人,顿时热情起来,亲自掀开帘子:“来了巧不是,后院还有一个,里面请。”
王新点头,带着警惕的高足酉踏入后院。
后院的栏杆上蹲着一个穿着枣红色圆领袍的人,正用一个小鱼干吊着一只肥嘟嘟的橘黄色的猫儿。
猫儿嘴里焦急喵喵叫,前爪子扒拉了好几下,每次都和小鱼干擦肩而过,最后蹲坐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面前笑眯眯的人,大声叫了一声,随后扭头哒哒走掉了,趴在内外游廊下的一个小垫子上闭眼睡觉。
眼不见心不烦。
想来这猫是人养大的,见身边站了两个如此高大的人类,也毫不害怕,只是埋头睡了下去。
“司直,人带来了。”王新并未下台阶,只是叉手说道。
沐钰儿抬眸,看向两人,眉眼弯弯:“让我好等。”
她轻盈地跃下栏杆,顺手把手中的小鱼干准确无误砸在肥猫头顶。
焦黄色的小鱼干擦过两人的衣摆,最后咚得一声砸在小猫头顶。
猫儿不可思议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小鱼干,立刻用爪子扒拉过来,张嘴就咬了过去。
高足酉看着那个鱼干,瞳仁倏地一惊。
“想来大监看的也眼熟。”沐钰儿对着王新打了眼色,随后慢条斯理地踱步过来,“鱼干上没有抹盐,看来对猫儿的习性还颇为了解。盐吃多了掉毛,大监挂在家中衣物可有不少黑色猫毛。”
王新站在门口守着。
高足酉沉默。
“大监就没有要说的?”沐钰儿站在台阶下,笑脸盈盈说道。
她也不等高足酉找借口推脱,自顾自说道:“大监现在有两个借口可以找,第一,我家不爱吃盐,第二,忘记抹了。”
她踏上台阶,手中晃荡着一串小鱼干,随意问道:“大监打算用哪个?”
高足酉冷笑:“现在洛阳不爱吃盐都已经是过错了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盯着面前看似和颜悦色的人,冷冷说道。
“自然没错。”沐钰儿手中的鱼干微微一提,本打算偷袭抢小鱼干的猫儿扑了一个空,立刻围着沐钰儿打转,嘴里骂骂咧咧着。
“若是平时听到这话,我只会觉得各有各的喜爱,尊重理解。”沐钰儿嘴上和气说着,手里把小猫逗得团团转,最后小肥猫心灰意冷地跑了。
“可谁叫我昨夜悄悄去了天枢呢。”
高足酉脸颊微微抽搐。
“还见了不该见的人和猫。”
高足酉嘴角抿起。
“还不小心让少卿受伤了。”沐钰儿苦恼说道,“那猫女给了我们少卿一爪子,还送了一个扳指给我们。”
她自袖中拿出那个扳指,放在高足酉眼前:“大监觉得眼熟吗?”
高足酉脸色终于变了,盯着那扳指失神看着。
“你现在要做两件事情。”沐钰儿索性把那一串小鱼干扔到猫窝里,给了焉哒哒的小猫儿一个天降横彩。
“第一,交出解药。”
“第二,交代事情。”
沐钰儿背着手,意味深长说道:“你该不会想要你的家人尝试陛下的雷霆手段。”
高足酉呼吸加重,目光紧瞪着目前之人,最后沙哑说道:“解药我有,只是那毒乃是金属之毒,所以解药的药性格外刚烈,我见那唐少卿似又体虚之症,只怕不能服此药。”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瓶,紧握在手中:“我给了司直这个药,司直能保我家人平安吗?”
沐钰儿并不多在意,目光在那小白瓶上一扫而过,并不许诺,只是含含糊糊诈道:“那可要看大监到底牵扯在哪件事情中。”
高足酉神色一僵,随后咬牙:“那些闹鬼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我也做不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沐钰儿挑眉,声音微提,眉宇冷冽,紧盯着面前之人,神态近乎咄咄逼人。
“要求抬高铁山是你提议的,天阶附近的雕塑也是你雕的,前日启动一切的机关就在你脚下,你当时在的位置,也能看得到我们当日在下面的所有前景,你甚至还有天枢大门的钥匙,几次深夜回家,甚至中毒之事都是在你提议这些事情后没多久,到最后猫女甚至把这个扳指给我们。”
沐钰儿声音一顿,缓缓说道:“这么多巧合,大监现在说,和你没关系,这如何令人信服。”
高足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么多巧合,但我建议提高铁山是因为……”
“那张设计图纸有问题,我这次虽是只行雕塑之事,却并非对设计之事一窍不通,那铁山太低了,天枢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洛阳风大,本就对高物要求高,且是铜制,整体格外重,所以要求下面铁山需周百七十尺,高至少五十尺,这样才能让天枢稳定,不受天气控制。”
沐钰儿眉尖一动,快速想起那张设计图上的数字:“可那设计图不是刚好五十尺嘛。”
“可上面还有腾云承露盘,直径有三丈,最上面还是四龙人立棒火珠,高一丈,铁山五十直径太过勉强,更别说外面还有一条纯铜制造的巨龙,铜铁制作不可能和图纸上设计的一模一样,增重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我提议在高两尺,是为了安全起见。”
“那也是监工和毛婆罗的事情,你为何要多嘴?”沐钰儿问。
“因为谁也不敢担责,可铜铁到最后的,趴在天枢上的都是雕塑的人,一旦出事,这些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可能活下来,不然我为何要开口。”高足酉冷冷说道,“这些贪婪之辈,只求功,不问他们死活,我却不能这么做。”
沐钰儿捏着手指的手来回揉捏着:“那其他事情呢?大监打算如何解释。”
“你说的机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日我确实看到下面的事情,但我也只能看到正中那一块,看到那个血流出来,地面上似乎有东西,但我看的不真切,后来听到里面有动静,等我悄悄去看的时候,只看到猫女跑了。”
“所以你承认你认识猫女。”沐钰儿反问。
高足酉点头:“我确实知道猫女的存在。”
—— ——
当夜夜色漆黑,天枢内只有右侧的光亮着,毛婆罗布置了很重的任务,他也只好听着,几个大监看似平阶,可却以阿罗撼为首,只是阿罗撼不常在这里,那便是设计图纸的毛婆罗说话最有分量。
昨日刚闹出中毒的事情,因为他当日吃了夫人做的饭,便逃过一劫,可雕刻的工匠少了十来个,但工期却不能拉下,他便紧赶慢赶地自己一个人干活。
他坐在一铁柱上正在打磨龙尾巴的龙鳞,一片龙鳞远看还不算大,可近看却是成年男子的头这般大,他做事仔细,每一片龙鳞都打磨得格外精细。
亥时的更鼓声响起,他才倏地回神,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听着肚子饥肠辘辘,爬下天阶,可刚一靠近自己放在角落里的衣物便察觉出不对劲。
——自己的肉干和鱼干不见了。
他蹙眉,仔细翻看了一会儿,依旧没找到。
可他确定今日早上夫人给他放进包里了,也确定刚才拿进来了。
他心中疑窦,警铃大响,却又不动声色,只把腰间腰包里的一个小鱼干拿出来,故作不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抱着包裹走了。
天枢内的所有灯火都被熄灭,大门被关上,微弱的光从一个个凿开的天窗内透进来。
那小小的,焦黄色的鱼干孤零零地落在天阶上。
没多久,一只苍白的,骨瘦嶙峋的手自狭小的细缝中伸出来。
—— ——
“她不怕你?”沐钰儿惊讶问道。
高足酉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开始是很怕的,很凶,见了我就张牙舞爪的,躲起来,但我后来喂了她很多次,发现她喜欢吃鱼干后,准备了好多鱼干,后来才慢慢熟悉的,她舌头被人割了一半,不会说话,嘴巴又是如此,吃个东西都会流血,实在是可怜。”
“你何时知道她的?”沐钰儿拧眉问道。
“三月二十。”高足酉显然很笃定,“因为前一天发生了中毒事情,我记得很清。”
“她装神弄鬼的事情,你知道吗?”沐钰儿问。
高足酉立刻皱眉,不悦说道:“一开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还是后来毛婆罗来我家说话,多嘴说漏了,我才知道的。”
“这猫女是何时来的,你知道吗?”
高足酉摇头,随后又犹豫说道:“我怀疑猫女是中毒那日送来的,因为之前都没有问题,之后我就发现我雕的东西被人动过。”
“动过?”沐钰儿眉间一动,“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嘴巴有些奇怪,但我具体说不上来,但肯定有人动过,还有眼睛间的间距,似乎被人移动过。”高足酉说。
沐钰儿想起那个龙首上可以活动的嘴巴。
“那只猫有几只?”
“一只吧,不过司直这么说,我也觉得这猫有些奇怪,我发现中他们又有时候热情一点,有时候警惕一点,对了,有时候我靠近猫女,她甚至会生气,对着我哈气,我之前的手就是这么受伤的。”
沐钰儿了然。
原来如此,黑猫是所有猫中最难分辨的。
沐钰儿沉默,在台阶下走了几步。
内院格外安静,隐隐约约传来外面屠夫爽朗的叫卖声。
“扳指是怎么回事?”沐钰儿问。
“就是那次被那只猫打了一下,扳指套在大拇指上,是为了顶尖椎用的,有些松,直接被它打到细缝中掉下去了。”高足酉一顿,“那细缝很奇怪,我以为会掉到下面的,可在第一层找了很久也没找到。”
——那是因为细缝后面直通天枢内的密室。
“你知道天枢内有一个内部通道吗?”
高足酉叹气:“不知道是不是通道,但猫女总该又休息的地方,我总觉得门口的两座麒麟有问题,可我还未来得及仔细看。”
沐钰儿心中一紧,猛地响起昨夜有侍卫惊讶,有个石麒麟眼睛流血了。
——是了,因为唐不言受伤,她竟然把这事忘记了。
“如何奇怪?”她不动声色问道。
“因为这个雕塑里面是空的,当然本来设计就是如此。”高足酉说道,“但我就是莫名觉得奇怪,而且我一直怀疑人是从这里进去的,但我一直没找到她是如何进去的。”
沐钰儿心中惊讶,可脸上却又不动声色,只是背着手,冷不丁反问:“你为何不把她救出来。”
高足酉闻言,嘴角微抿,脸上露出挣扎之色,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我不知道如何救,我也不知道救了之后我能把她安排到哪里去,她,她似乎也不太像一个人。”
一个长得不人不鬼,似猫似猫的人,一旦带回家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沐钰儿淡淡说道,“你可有其他证据,或者……”
“你觉得是谁陷害你的。”
高足酉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没有弄这些事情的理由,那些旧事我全都不知道,当年的那些事情,我人在山南道,我夫人眼盲,我不可能做不好的事情抛下她一人的。”
——确实,高足酉没有动机。
“而且,这些事情我一个人是难以完成的,可司直大概也打听过,我独来独往,和任何人都没有交集。”
沐钰儿想起那个宫内的内奸,大概率是千牛卫的人,高足酉确实和他们完全没联系。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把猫女放进去。”沐钰儿又问。
高足酉摇头:“我不知道。”
“但阿罗撼显然没时间,他是一个投机的商人,只在有贵人来的时候出现,泉献诚前期一直不在这里,直到中毒事情发现那日,才刚押送全部铜铁料子回来,可若是说是毛婆罗,他虽然一直在天枢内,可所有工程他只是看着,也插不了手,而且他每日来的晚,走得早,身边一直跟着两位工部的员外郎,怎么也找不到时间才是,至于其他工匠,三人一组看管格外严格,应该更不可能。”他木着脸,一个个分析过去。
“那若是千牛卫呢?”沐钰儿紧盯着面前之人。
高足酉神色惊讶:“千牛卫,是陛下身边的那群忠心耿耿的侍卫吗?”
沐钰儿点头。
“这,这不好说。”高足酉惊疑不定,“这一代的守卫一般只有陈策和莫白两位副统领,和大统领金凤,但他们两人似乎格外忠心,而且身边一直跟着人,想来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吧。”
—— ——
王新跟在沐钰儿身后,不解问道:“所以,内奸不是高足酉,他摆脱嫌疑了。”
沐钰儿沉吟:“虽然他家有些奇怪,但他确实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
王新点头:“这倒是,他没来过洛阳,这是第一次。”
“你去查一下高足酉的妻子之前是做什么的,她绣的全是官宦人家才有的绣法,纭裥绣更是宫中才有的。”
“司直你怎么知道。”王新惊讶。
“感谢陈菲菲和少卿吧,一个爱买,一个会穿。”沐钰儿叹气,“穿不起,难道还看不懂嘛。”
王新了然,随后又问道:“我不明白为何要在天枢内弄这些吓唬人的东西,对我们说实在也是不痛不痒,最多只是耽误天枢的工程。”
沐钰儿也跟着皱眉:“也许就是我了耽误天枢的工程。”
“猫也真奇怪,一直抓伤雕塑的工匠,可之前询问的时候没听说白天一直有猫扒拉人的事情。”王新不解,“是不是可能说明不是天枢内部抓到的,也许是吃饭上厕所的时候抓到的,他们以为是野猫也都不说了。”
“那说明猫可以跑出来?”沐钰儿眨眼,眉尖一动,“是了,那地方对人来说很难,对猫来说可是大地方了,那为何一直跑出来。”
“想要吓唬人呗。”王新小声说道,“不是说还惊吓到陛下吗?”
沐钰儿慢条斯理走着:“若是这猫是人训的,那这人是如何当着众目睽睽,或者如何避着人群给猫下指令的。”
王新摇头:“但高足酉不是说工匠们都必须是是三人一组吗?能单独行动的只有大监,是不是可以把嫌疑锁定在其他大监身上。”
沐钰儿脑海中闪过其他三位大监的面容。
一个商人,一个小人,一个和稀泥的,这样的人真的会牵扯到宫廷秘闻中。
“司直有没有觉得高足酉家中很奇怪啊,那个老夫人虽然年迈,外加眼盲但看得出格外有礼,甚至应该读过书,而这个阿正的手艺很好,为何高足酉不带他去天枢,还有这个阿正看着二十岁都不到,但高足酉看样子应该五六十了吧。”王新见人迟迟不说话,继续和人分析着。
“年纪差这么大,就只有这一个孩子,真奇怪,而且阿正长得怪好看的。”
两人边说边走,走到一户人家时,突然看到大门打开,里面出来扭打的两人。
“哎,这是秋儿的东西,你若是卖了,到时候秋儿那个贱.人回来要生气了,就不会给我们钱了,不要因小失大啊。”年轻的女人牢牢把着盒子,不悦说道。
沐钰儿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脚步一顿,抬眸去看,只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穿着不错的衣服,正争夺着一个盒子,脸色涨红。
“我管这个贱.人做什么,我都要被赌坊的人砍死了。”那个年轻的男子闻言大怒。
“这个死丫头,春心萌动不知羞,不会顾家里,早知道当年就把她买给楼里,还能给我们凑走路的钱,害得我们在岭南吃了这么多苦,整天想要和她的小情人双宿双飞,呸。”
作者有话说:
刺绣工艺发展到唐宋时期已经形成了各个地域的不同特色,纭裥绣就是唐朝才发明出现的一个绣针方法,武则天时期佛绣很有名,曾下令绣佛像四百余幅,赠予寺院及邻国,而且她个人很喜欢佛像感谢在2022-06-17 23:57:50~2022-06-18 23:58: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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