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面具
同一时刻,神灵略带惊奇的心音响起:“原来这种难受的感觉,就是‘生病’啊。”
神灵与松山同寿,伊路是不会生病,但他看过勇者的笔记,他知道病人需要睡觉,还需要得到照顾。
66:“……”
伊路捏了捏自己高热的皮肤,略有些惊奇。
难受,但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66弱弱的提醒:“伊路大人,珀西来了,在门口。”
伊路捏着额角:“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站不起来。
珀西已然发现了家中的不速之客,昨日救下的酒保正坐在他的桌前,桌面上摆着餐盘和酒器,但这并不是让珀西最意外的,他的视线掠过花园,凝在了其中某几朵花上。
精灵是自然的宠儿,天生能感知草木的情绪,现在,他花园里死气沉沉的几盆花纷纷散发着“坐立不安”“奴颜婢膝”和“低三下四”的谄媚情绪,整片花园都躁动起来。
“……?”
珀西强行将注意力从花卉上回来了,他不动声色的将黑袍扣的更紧,哪里有一处深色的污渍,像是血液浸透干涸的痕迹。
珀西将这痕迹掖到不易察觉的地方,旋即迈步进屋,他越过伊路,将弓箭放上墙壁,冷淡道:“先生,我应该说过了,我这里并不欢迎你,请离开吧——”
“咚——”
珀西话音未落,更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手臂支撑不住,神灵咚的倒在了桌子上,额头与木板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珀西的后文被迫咽在了嗓中,
66手忙脚乱的飞过来,绕着伊路团团转:“伊路大人?伊路大人?”
珀西明显愣了片刻,他上前两步扶捡回来的青年,隔着手套,手指触摸到青年的皮肤,明显泛着高热,对方铂金色的头发挂着冷汗,脸颊泛着病态的薄红,正虚弱无力的抬起手,指了指旁边的酒瓶:“没事,那个,我给你带了一瓶酒,很贵,记得喝完……”
他特意挑了店里度数最高的,惦记着把精灵王灌醉,扒衣服看死气的情况。
珀西垂眸,看见了青年带来的酒。
酒封在黑铁制成的酒壶里,用羊皮做系带,酒香醇厚,是酒馆里价格偏上的酒。
以青年当酒保的工资,这酒算得上奢侈。
酒壶旁边则是两盘下酒用的佐菜,黑胡椒腌制过的熏肉和芥末蛤蜊,同样好好摆在盘中。
精灵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太过荤腥,以精灵王的眼界,看惯了松山的丰饶富庶,也看不上镇子酒馆里的食材。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特意给珀西带东西。
他将酒瓶和菜从桌上端起来,锁入柜子,伸手搀扶桌上的青年,垂眸:“我带你去看药剂师。”
镇子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医生,只有几个药师,用些物理降温的方法,算作治病。
伊路拂开他,蹙眉:“不用,我心里有数,你先把酒喝了。”
珀西不肯喝酒,黑袍裹的什么都看不到,他这烧岂不是白发了?
神灵不会死,最多发两天烧,况且伊路看过勇者笔记,他知道镇上医生的治病方式很狂野。
这个时代,人族的医学理论还在蒙昧阶段,医生们很有“创新精神”,他们热衷于放血,催吐,水蛭吸血,甚至更离谱的用咖啡和烈酒灌肠,伊路没有尝试的兴趣。
他不配合,珀西又不敢下重手,面前的青年矜贵漂亮,依然是酒保打扮,衬衫的袖子挽到小臂,皮肤是不怎么见过太阳的冷白,似乎稍微用力就会泛红。
对精灵族来说,人族是很脆弱的种族,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对精灵而言无足轻重的伤病都可能夺走他们的生命,珀西不敢去赌。
于是两人僵持着,谁都没动作。
伊路扶住胀痛的额头,率先问:“好吧,怎么样你才肯喝我的酒?”
珀西沉默着立在桌边:“……你先去休息,我去给你弄点药。”
精灵族懂得草药,虽然人类和精灵对草药的耐受度截然不同,珀西也从未给人类开过药,但也可以试一试。
伊路看他:“我去休息,你就喝酒?”
除了灌醉,伊路确实不知道如何扒精灵王的衣服了。
珀西沉默了片刻。
他不喜欢喝酒,也不会喝酒,可青年漂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好像要他品尝美酒是全天下最要的事情。
珀西:“……嗯。”
青年这种人,他应付不来。
“早说。”伊路也很想睡觉,他虽然没有生过病,但困倦是身体本能,现在卸了力,立马东倒西歪起来。
于是,他自然而然的往旁边一歪,倒在了精灵王的身上。
——他是母神嘛,站不稳让自己的造物扶一下,多正常的需求。
珀西之前都愿意整夜整夜给他弹琴,靠一下而已,珀西不会介意的吧?
但是那一瞬间,精灵王浑身僵硬,站成了一根修长的杆子。
珀西显然很不习惯和人近距离接触,在精灵族没有人这样亲近过他,在人族更没有,他像是夜里的一道影子,早已习惯独行,现在皮肤骤然接触到另一个人的温度,便炸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扶住伊路,试图拉开距离:“先生……”
伊路慢吞吞:“可是我站不稳。”
珀西垂眸,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分担了青年的大半重量,将他带到了卧室中。
伊路仰面瘫倒在床上,恰好给稻草戳中了腰肉。
……硬,好硬,好硬的床。
伊路心道,等回了松山,他非得给珀西翻个旧账,让生病的母神睡硬邦邦的木板床,这得是个什么罪过。
他漫无目的想着,珀西则转身离开,伊路撑着眼皮防止睡着,就等精灵王把酒喝了,他去查看情况。
可过了半个小时,珀西端着碗进屋,他依旧裹黑袍戴面具,连指尖也收在手套下,浑身没有半点酒气,倒是碗中黑漆漆一片,散发着难闻的苦涩味。
伊路:“……”
这个碗里的东西,大概是药。
精灵偶尔也会生病,伊路在母树树冠上眺望河谷时,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精灵们喝药。
他们往往愁眉苦脸,一张或俊美或可爱或漂亮的脸皱成了包子,而后捏着鼻子,视死如归慷慨就义般,将乌漆嘛黑的药液一口灌下,露出被苦到了的表情。
树冠上的生活有点无聊,伊路看精灵找乐子,每回看见他们喝药都乐不可支,充斥某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但现在药液真的端到了他面前,伊路就一点也不快乐了。
66看出了神灵的迟疑,用屏幕戳了戳神灵的脸颊:“快喝啦,伊路大人,当人类就是这样的,你的身体好起来,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干呢。”
他们还得调查死气的来源,伊路这具身体已经很弱了,再病怏怏的,怕是连死气边缘都摸不到。
伊路:“……”
他低头,看了看碗中还在冒泡的奇异液体,又抬头看了看精灵王,隔着面具与那双翠绿的眼睛对视:“我非得喝?”
珀西铁面无情:“是。”
伊路:“喝前可以提要求吗?”
勇者的笔记中,勇者受伤后就这样提要求,一般都会被满足。
珀西一顿,他是真的应对不来青年这种类型,但青年捧着药碗,白金色的眸子安静的注视着他,他不自觉的便点了点头。
精灵王:“……什么要求,你说吧。”
伊路:“把你的面具摘下来。”
神灵也是个颜控,否则也不会每只精灵都拥有近乎完美的外貌了,伊路喜欢高居树顶欣赏他的造物,珀西这个银白面具丑不拉几的,还将他近乎完美的面容遮挡住,伊路忍了很久了。
“……”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珀西仓促垂眸,从伊路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扇子似的睫毛。
精灵王说:“不行。”
死气是不祥和脏污的代表,没有一位精灵能忍受身体沾染死气,那些恶心的花纹如同诅咒,珀西自己都看着厌恶,他将身体从头到尾笼罩起来,除了日常沐浴清洁,绝不暴露一点。
伊路:“只是面具,不行吗?”
他依旧好好的端着药碗,定定看着精灵王,似乎精灵王不答应,他就不肯将药喝下去。
伊路:“我只是想认清我救命恩人的脸,我猜这是个合理的要求。”
——依旧是一句从勇者笔记学来的话术。
精灵王站直身体,并不看他。
伊路执拗:“只看一下,就一下。”
死气蔓延到后期,脖颈处也会有印记,取下面具时会暴露脖子处的皮肤,只需要一眼,伊路就能做出判断。
“……”
沉默。
66大气不敢喘,气氛陷入了长久的僵持,神明寸步不让,片刻后,精灵王败下阵来。
“好吧。”珀西蹙眉,昨夜捡到青年时,他未曾想过会带回来一个巨大的麻烦,但捡都捡了,也不能丢出去,更不能弃之不管,他只好抬起手,扣住了面具的边缘。
狰狞的面具一点点移开,露出底下清绝漂亮的面容,鼻背高挺,眉峰鼻骨的每一处转折都恰到好处,青绿的眸子像松山随风拂动的林海——这是一张足以让所有人惊艳的面容。
神灵的视线巡视过的精灵王的面容,唇角略带了一丝笑意,像造物主打量着他的杰作。
这是伊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珀西,以往的每一次都在神树之上,而神明虽然没有近视眼,但到底没有近距离看的清楚,他的精灵王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看,每一处细节都恰好踩中神灵的审美,以至于神灵不得不承人,虽然松山的每一个精灵都是他钟爱的对象,但珀西是最特别的一个。
可是下一秒,神明的笑意便凝固在了唇角。
他看见了精灵的脖颈。
在漆黑袍服的遮挡之下,隐隐能看见紫黑色的花纹,藤蔓般交织缠绕,隐隐透着不祥。
珀西感染了,而且很严重,是伊路无法清除,会导致死亡的那种严重。
于是,神灵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如此近,青年再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倒映在精灵王的眼瞳,他微微后退,露出了然的表情。
死气早就在南湖镇蔓延开来,镇上不少人已经感染,人们认识这种花纹,它代表着死神的传召,甚至连累家人邻居,一旦出现,无人可以幸免。
于是,珀西主动拉开了与青年的距离。
其实以他们现在的距离,以及珀西本人压制死气的能力,珀西身上的死气不会那么快感染给伊路,但人们总是对未知避如蛇蝎,就像精灵族避讳受着神灵厌恶的珀西,亦或者青年避讳着如今的他。
很自然,很平常。
珀西想:“让他看见了,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珀西现在身无长物,不论青年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珀西都给不了,将人吓退,省的青年再贴上来找麻烦,徒增烦恼。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隐隐有点不舒服。
或许青年是第一个与他身体相贴的,或许青年是一个送他礼物的。
第一次做某件事的人,总是特别一些。
这感受很轻微,不值一提,甚至珀西本人都没有感知到心脏那轻微的错拍,就像演奏中一个轻微的不和谐音符,观众来不及反应,便被节奏和鼓点推着走向远方。
谁也不会停下来计较,甚至谁都没有察觉。
珀西重新将面具戴回脸上,冰冷的银白色金属掩盖了最后一丝情绪波动,他平平道:“把药喝完,明天离开吧,你带来的酒我不会动,菜也锁在柜子里,退给老板娘省两个银币,够你付半个月的租金。”
说着,精灵王后退一步,转身要走。
可下一秒,神灵略带怒气的声音响起:“什么时候染上的,怎么会这么严重?!”
第192章 药剂
珀西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伊路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袍子。
青年明明还发着烧,脸上带着病态的薄红,可他眉目带着恼怒,揪着珀西袍子的力气也出奇的大。
珀西一个不查,踉跄两步,顺着他的力道便被带到了跟前。
“……”
精灵王的眼睛微微放大,瞳孔倒映青年清绝的面容,虽然昨天他们才认识,但这个年轻人给他莫名的亲切感,身体本能的想要靠近,就如同他们曾见过成百上千次,相伴过许多个日月。
而精灵又是第六感很强的种族,珀西完全没法对青年升起戒心,甚至当青年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落在脖颈时,他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什么?
青年丝毫不介意死气蔓延的丑陋纹路,指尖点在锁骨处的皮肤上,很轻的摩梭片刻,像触碰一片瓷器:“怎么会这么快?”
伊路真的生气了。
在伊路漫长的生命里,很少有“生气”这样的情绪,松山的母神向来是平和淡定的,他本该高居树顶,俯瞰山林云卷云舒、草木枯荣,可现在,神灵不可自控的生出了名为“恼怒”和“气愤”的情绪。
这生气倒不是冲着珀西去的,精灵王自我放逐,还深入绝境探查死气,伊路没法对他生气,事实上,神灵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呢?
按照小说的剧情,精灵王被放逐后,会先在人族的驻地小住,直到三四个月后,才逐渐摸清死气的源头,尝试进入,
但最开始的数月,他也只是在外层探查,一直到隆冬时节,才开始深入。
现在,珀西刚出松山,伊路就找了过来,满打满算三个月的时间,死气怎么会蔓延的如此厉害,厉害到连伊路都束手无策的地步呢?
神灵垂下白金色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精灵脖颈处的花纹,指尖捻着皮肤搓揉,像是不可置信,想尝试将花纹搓下去。
珀西蹙眉,扣住神灵的手腕,用巧劲脱了出去,而后退行两步,拉开距离。
他冷声道:“先生,请注意你的礼仪。”
贸然对陌生人上手,还在人家脖子上摸了又摸,怎么看都是失礼的行为。
珀西将衣服扣好,黑袍牢牢包裹住脖颈处每一块裸露的皮肤,再次覆上银白面具,将声音压的更冷:“先生,药我已经给你了,喝不喝随便你,明早便离开吧,此处不欢迎你,不用再来了。”
伊路没说话。
他目送珀西走出卧室,扣上房门,仰面倒在了床上。
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
珀西的情况他控制不了,甚至不能将人带回松山,死气对大型动物并不致命,却能在灌木和草本植物中飞快的蔓延开来,可除此之外,伊路还能怎么做?
66趴在床头,小心的戳了戳神灵:“伊路大人?怎么办啊?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没关系的,66,总归有办法。”神灵恢复了往日从容淡定的模样,他那双银白的眸子不笑的时候就显得很冷。
“至于接下来该做什么……”神灵揉着发烫的额头
“我记得,你有个功能叫记事本吧?”
66:“……?”
它挺起小屏幕:“当然。”
最古老的计算系统都搭载了记事本功能,66可是最先进的人工智能。
伊路拉过被子包住身体,只露出半个脑袋,舒舒服服的蹭了蹭枕头:“那帮我记一笔:珀西逼迫母神喝药,挥开了生病的母神,还让母神摔倒在了床上。”
66:“……”
它木然:“行。”
*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彻大地的时候,珀西从睡梦中醒来。
他如同在精灵族那样,在床沿跪坐下来,默念一遍神灵的赞歌——这是每个精灵的习惯,类似于信徒的早课,即使珀西远离松山,远离神灵,不再受母树的庇佑,他依然维持了这个习惯。
而后,他从水井中打水,清洁身体,完成后换上袍服戴上面具,最后从墙壁上取下长弓,在离开家门时,他微微犹豫,还是去了青年的房间。
昨日青年烧的厉害,虽然后来不欢而散,但珀西需要确定他的安全。
门吱嘎一声打开,青年依旧在沉睡,他的睡姿并不规整,有点东倒西歪,珀西摘下一只鹿皮手套,将手背贴在了青年的额头。
退烧了。
他收回手,转身离开。
珀西想:“希望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
和一位游走在死气边缘、被母族放逐的精灵做朋友,不是什么好选择。
昨夜下了一夜雨,黑石路被冲刷的干净,能照出街市两旁的铺面,但此时天色刚刚放亮,镇上的居民还没有出来工作,小镇还在沉眠之中,寂静的可怕。
珀西走过长街,迈入幽深的密林,他的步履极轻,长靴落在石板上,如同落在苇丛的白鹭,没人知道他曾离开,就像没人知道他曾来过。
这回,他依然循着记忆深入了死气的中心,毫不在意身体上的纹路更加深邃。
这里浓雾弥漫,花草树木已尽数凋零,难以辨别方位,珀西持弓前行,他环顾四周,默记着所见的一切。
在深林中迷路是常事,往往很多天都没有进展,珀西已经习惯了,他实验了两个改良后的净化咒语,收效甚微。
当日落西斜,天色沉沉暗下来时,浓雾会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是珀西也不得不暂时退出,返回住所。
他循着来时的路走回南湖镇,出门时天刚放亮,回来时已经是凌晨,路上的街市早已关门,只有零星的灯火。
珀西路过了酒馆。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偏过头,看了一眼。
酒馆门口立着“本店已打烊,请明日再来”的木牌,透过几层泛黄的玻璃,里头漆黑一片,半点灯光都没有,老板娘和酒保已经离开,连嗜酒如命的酒鬼也早回家了。
他于是收回视线,走进小巷。
在外探查一天,即使是精灵王,也很疲惫了。
但是当珀西的手指碰上木门,他还是不自觉的停了一下。
随后,他很轻的拉开木门,就仿佛屋内还有人在休息,怕惊扰了什么。
但是以精灵王的敏锐,他知道,房间里面没有人。
青年离开了。
被子好好的叠在一旁,但是酒柜中的酒菜被拿走了。
这时预料之中的事,本也是珀西期望的。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是珀西不在意这些,他不重口腹之欲,也不爱喝酒,东西给他算暴殄天物,但是青年拿去酒馆退掉,换回来的钱能让青年在镇上好好生活半个月。
但不知为什么,珀西有一瞬间的落寞。
他无视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不舒服,迈步进屋,开始像之前三个月的每一天那样,他将弓挂回墙壁,收拾好衣衫,清洗袍服,然后清洁身体,准备睡觉。
然后,就在精灵准备熄灭灯火,合衣入睡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的位置是在巷口,正朝这边走来,步履并不急切,反而有种闲庭信步的从容味道,对方时不时放慢脚步,像在和什么东西聊天。
这一片都没有人居住,现在又是深夜,本不该有人的。
接着,木门被叩响了。
青年的声音响起:“回来了吧?我看见灯了,给我开下门?”
没等珀西答话,青年又嘀咕道:“不给我开门?那我真翻围墙了?”
大门就是个摆设,院落的墙壁年久失修,倒了一片。
青年果然绕到了墙边,可看了看,又道:“你还是给我开门吧,我手里拿了东西。”
珀西面具下的表情复杂,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沉默着起身,打开大门,果然看见青年手中拿着个包裹模样的东西。
伊路道:“是药,对抑制死气有效果。”
珀西的情况,无论是咒语还是药物都无法根治,只能压制。
神灵无法动用灵力,也无法唱念净化的咒语,但他除了是松山最古老的神灵,也同样是最伟大的药剂师,他熟知每一种植物的秉性,了解每一颗果实的药理,精灵族半数以上的药方出自他手,整个大陆,在没有比伊路更会用药的了。
神灵打开包裹,取出各种品类奇怪的植物,有些是药房能买到了,有些则生长在森林的边缘,伊路将它们分门别类,很快配出了药方。
在他动作的时候,珀西一直安安静静的注视他,视线先落在药物上,又转回青年身上。
许久之后,精灵王开口:“你的药方里有精灵族的影子,是精灵族常用的配药方式,这方式从不外传,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193章 睡觉
精灵王注视着伊路,徐徐开口:“你的药方里有精灵族的影子,这方式从不外传,你是怎么知道的?”
伊路:“……”
他没说话,埋头理药,试图糊弄过去,珀西却忽然道:“你有精灵族的血统?”
伊路动作一顿。
伊路这具身体是随意捏的,有部分精灵族的特征,比如精灵族的白金色瞳孔和长发,但也融合了其他种族,比如人族的圆耳,加上身量修长,容貌清俊,一眼看上去,还真看不出种族。
伊路没有刻意遮掩,之前珀西锁骨上的死气痕迹,如果是人类,是不敢随意触碰的。
其次,他说帮珀西养花,当天回家花就真开了,虽然蔫哒哒的有些奇怪,但速度太快了。
最后,他带来的这些药草长在松山腹地,如果不是精灵族,认都认不全,更不要谈论其中的药理了。
桩桩件件,没法抵赖。
伊路思考片刻:“……算吧?”
精灵母神,也算有精灵族的血统……吧?
珀西蹙眉:“你既然有精灵血统,怎么会流落倒酒馆当酒保,还被人类男子堵在巷口威胁,你今年多少岁了?”
精灵族寿命悠长,不能通过外表判断岁数。
伊路:“……”
——也就那么十几二十万岁,比你大上个七八十来轮吧。
他心虚道:“二,二十。”
二十,刚刚成年不久,还是个涉世未深的青年精灵,打不过成年男性很正常。
珀西紧蹙的眉头松开,轻声叹气道:“难怪。”
说话间,连看向伊路的视线都变得柔和。
对精灵族漫长的岁月而言,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还是该跟着前辈在森林边缘游猎的年纪,他们身手还不够矫健,心智也还不够成熟,这样年轻的精灵,是不该独自放到人族中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珀西的视线略显复杂:“二十年内,精灵族只有一位女精灵离开了松山,她与一位魅妖族男子相恋,前些日子被巡查抓住,关回了族内,你是他们的孩子?”
伊路:“……”
他知道这件事,但伊路不参与精灵族内政,只是听了听,便移开了视线。
精灵族奉行苦修,抵触生育,拒绝身体欲望,否则灵魂可能由纯白变为灰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位违背族训,擅自离开的,就是这位女精灵。
伊路艰难道:“是吧?”
好像除了承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唯一的问题是,魅妖在大陆上,可不是什么名声很好的种族。
魅妖,有些地方称为魅魔,是与清高避世的精灵族完全相反的种族,他们热爱性爱,享受性爱,寻求欢愉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甚至魅妖的实力,也是与情人的实力和数量相挂钩的。
如果能与一位实力强大的精灵共享欢愉,魅妖的实力也会提升,而魅妖的种族天赋,是能在人群中一眼看穿合适的供体。
在南湖镇,在没有比前代精灵王更好的对象了。
伊路:“……”
这样一来,他莫名其妙找上珀西,莫名其妙给人家带酒,似乎都能能以奇怪的解释说通了。
珀西看他的视线也逐渐复杂。
一方面,青年是有精灵血统的半精灵,身为前任精灵王,珀西本该收拢进羽翼,保护起来,而另一方面,对方又身具魅妖血统,殷勤备至,目的不纯。
“……”
“……”
相顾无言。
珀西是欲言又止,伊路则是哑口无言。
最后,在一片诡异的气氛里,伊路率先打破沉默:“我给你把药煮了。”
他端着草药进了厨房,在66的协助下勉强分清楚厨具,即将用火石点火时,却被人拉着衣领,扯到了厨房外面。
以神灵如今孱弱是身体,珀西想拉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珀西将年轻的半精灵安放到厨房之外:“我来。”
他熟练的打起火石,点燃炉灶,热好坩埚,动作优雅漂亮,比伊路熟练百倍不止。
在煎药的间隙,珀西盯着袅袅升腾的白雾,轻声道:“如果你有那些想法,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精灵王没有与任何人结缔关系,共享欢愉的打算。
伊路:“……”
他艰难辩解:“目前我也没有这种想法。”
珀西看着火候,撒下药材,又偏头问他:“那你要不要我教?”
“我可以教你寻路和射猎,松山丰饶富庶,即使你不进入精灵的领地,只在外围游走,也足够过上很好的生活。”
精灵天性向往山林,不该被拘束在小小的酒馆中,端着酒杯服务客人。
伊路:“……”
他委婉道:“暂时没有这个打算,酒馆的工作还不错。”
开玩笑,让孱弱的神灵拿着弓箭在松山射猎,还不如让他早点回归母树。
珀西:“嗯。”
他没有强迫,只是道:“给你留两道咒言,如果再有上次那男人的事情,可以告诉我。”
而后,精灵王抬手,在年轻精灵的眉间轻点两下,金色的咒文没入皮肤,留下浅浅的印记。
伊路满意点头,心道:“学的不错。”
这咒言是非常难的术法之一,但珀西的运用几乎完美,连神灵也挑不出错处。
不愧是他最喜欢的精灵之一。
珀西在半精灵的额头留下印记后,又平静煮好药,平静喝下。
而后,在伊路的催促中,珀西不得已解开扣子,半精灵他观察死气的纹路。
在同族面前,精灵王放下了戒心,他不必担心死气污染年轻的精灵,精灵们拥有强大的抗性,只要不深入死域,他们是不会被污染的。
伊路看的很仔细,小屋内灯火昏暗,他便凑到了精灵王的面前,指尖压着领口,将肌肤的暴露范围拉的更大,而后细细观察。
药物只能压制,没法缓解,伊路看着看着,便盯着那块皮肤出神,开始思考对策,直到精灵王的耳尖泛起薄粉,强行扣住他的手移开,才失望的收回视线。
他还没研究够呢。
“好了,我心中有数。”珀西发烫的耳朵藏在黑袍之下,“这事情你不用关心。”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达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珀西清晨出门,深入死域,深夜返回家中;伊路睡到中午,下午进入松山,与动植物对话,以自己的方式探寻着死气源头,傍晚去酒馆坐班,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又踩着月色,一同回到小院。
伊路回带着新摘的药草和酒馆吃剩的菜肴,偶尔还有不含酒精的饮料和果汁,在坩埚咕嘟嘟的气泡中,他们慢条斯理的喝完果汁,然后,珀西收拾整理今日的线索,用羽毛笔记录在册,伊路回自己的房子睡觉。
他还是住在老板娘推荐的阁楼,因为珀西的床实在太硬,他住不习惯。
日子枯燥无味,珀西整理的记录越来越厚,最终一本册子刊登不下,分出了上下两册,伊路也初步勾画出死气的源头,珀西习惯了小院夜夜留灯,伊路也习惯了每日扒一次精灵王的衣服,查看死气的情况。
珀西从最开始耳朵泛红,脖颈发粉,到后来,已经习惯了,能面无表情的看着青年撕拉一声,将他的领口扯开。
“嗯,压制的还不错。”伊路点头,“只要你不再往深处跑,只是探查,问题不大。”
珀西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日子平静如水,神灵几乎习惯了人间的日子,可某天夜晚,他睡在阁楼的软床之上,却忽然闻到了焦糊的味道。
空气带着高热,隐约可见黑紫色的烟雾升腾,木料发出轻微的爆鸣。
人类身体的神明还在沉睡,66率先醒了过来。
小系统揉着眼睛,飘到窗户往下一看,瞬间清醒了。
赤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半个天空染成火红,起火的源头便是阁楼,以它为圆心,小半个街区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只是其他房子多用石头堆砌,火势小些,只有这阁楼木材居多,燃烧的最为猛烈。
66用尖尖死命戳了戳宿主:“伊路大人!伊路大人!”
神灵从梦境中惊醒,下一秒便被烟雾呛的咳嗽。
伊路掩住口鼻,看向楼梯,向下的通路已经被完全封死,人类的身体完全无法逃脱。
66焦虑的绕着阁楼飞了一圈,试图寻找通路,却一无所获,火势从楼下向上蔓延,一楼的几根立柱烧为黑炭,几乎倾塌,整个阁楼危在旦夕。
它骂道:“宿主,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在巷口堵你的吗?我看见他了,一定是他放的!”
那人手臂被珀西射了一箭,几乎半废,紧急治疗后虽然保下了,但并不灵活,前些日子被送往城镇里看医生,最近才回到南湖。
谁知道一回来就出事。
男人找不到珀西的住所,却能找到伊路的。
66快要急哭了:“宿主,我们怎么办啊?完全下不去啊。”
伊路抱住他,神灵面色冰冷,却意外的平静:“没关系,我不会死,最差的结果,也只是回归母树。”
回归母树,他可以重新捏个壳子,唯一的问题是,从松山出来需要很久,他如何像珀西解释这消失的两个月。
但下一秒,精灵王清冷的声线在耳边响起。
珀西说:“到窗边来。”
伊路一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珀西留下的咒文。
这东西对神灵来说太简单,伊路不小心忘了。
他还没有反应,珀西又说:“打开窗户。”
伊路打开窗,热浪将他逼退一步,生理性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在模糊的视线中,伊路看见了精灵王。
比阁楼稍矮的是镇上的小型教堂,哥特式建筑,黑岩堆砌,有高挑的尖顶,而珀西立在尖顶之上,正仰头往这边看来。
夜风吹动他的袍服衣摆,珀西指了指窗户:“跳下来。”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顶楼,伊路没有犹豫,拉开窗户一跃而下,而精灵王看着坠落他的轨迹,轻捷如穿行的飞鸟,伊路尚且来不及感受失重的恐惧,已然被人接住了。
神灵抿唇,心想:“珀西看着清瘦,但真的很有劲呢。”
——都是他捏出来的壳子,凭什么就他自己是个战五渣?
因为要救人,两人被迫摆出了拥抱的姿势,神灵数千年不出家门,精灵们对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骤然与精灵王紧紧相贴,伊路略感新奇。
神灵的体温偏低,松山一半的范围是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雪山,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冻土冰川,而松山主神的伊路也继承了这个特点,现在,另一人的体温透过袍服传递过来,热度织成细密的罗网,神灵满足的眯起眼睛,像通身泡在了温泉之中。
每年春日,松山春山化雪,万物复苏的时候,也是类似的感觉。
伊路想:“喜欢和珀西靠在一起。”
就像他喜欢松山和煦的春日。
而珀西显然也没和人挨得这么近过,他浑身不自在,姿势也略显僵硬,落地后立马放开了伊路,他看了眼火势,确认不会波及到邻居,才道:“走吧,先和我回家。”
街上陆续有人过来,巡查围了一圈,南湖的湿度很高,又有人救火,火势渐渐变小,很快便要扑灭了。
说着,珀西礼貌的退开两步。
伊路略皱了皱眉。
实话实说,他还没抱够。
但珀西已经上前一步,往巷子的方向走去。
伊路只得跟着他,两人回到小院,依旧是那张稻草铺就的硬板床,珀西递给他生活用品,去了另一间房。
伊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神灵数千年都躺在蚕丝结成的软床上,某种程度上比豌豆公主还豌豆公主,睡不惯稻草床,上一次是发烧生病,昏昏沉沉,这才勉强睡一夜,现在抱着枕头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眼看着天要亮了,还是睡不着。
在最后一缕星光消散前,伊路忽然坐了起来。
66睡眼朦胧:“伊路大人,大半夜的,您到底要干嘛?”
伊路:“作为母神,我要求我的造物给我当抱枕,很合理吧?”
66打着瞌睡,随口附和:“嗯嗯……嗯?!”
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而神灵已然夹着枕头,穿着拖鞋迈过走廊,站到了精灵王的门口。
屋内燃着灯火,透过发黄的玻璃,能隐隐看见书桌上的人影。
珀西还在写字。
伊路抬手,敲了三下门。
精灵王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伊路虽然常识欠缺,但又不傻,他知道直说一定会被拒绝,这回他熟练的、驾轻就熟的使用了勇者笔记里的技巧。
于是,66眼睁睁的看着神灵顶着冰山脸,毫无感情波动的说:“我被吓到了,我好害怕,我能和你一起睡觉吗?”
作者有话说:
66:“……”
第194章 捡回
屋内的精灵明显顿了一瞬,他握笔的手停在半空,翻书的动作也凝固了。
门外的神灵继续敲门:“可以吗?”
珀西头疼的扶住额角,起身开门。
青年站在门口,正抱着枕头,一副要过来睡觉的样子。
“我受到了惊吓。”神灵如此陈述,“我在睡觉,房子却着火,如果你晚来一步,我就要回归母树了。”
精灵的词典里没有死亡的概念,只有回归母树和彻底消散。
珀西看着涉世未深的半精灵,笑意略显苦涩,他的灵魂已经变为灰黑,永远回不去母树了,而半精灵身负魅妖血统,很难被精灵族承认,同样无法回归。
他们两个,都是被精灵族放逐的可悲异类。
但是面对着半精灵懵懂的面庞,精灵王却无法开口告知真相,痛苦涌上他的眉目,又瞬间消散隐藏,化为无声的哀切。
精灵王轻声道:“怎么了?是睡得不好吗?”
伊路心道何止睡得不好,他的腰都要散架了,在精灵族可从来没有人敢让他睡这样的床。
神灵重复道:“我很害怕,我想和你一起睡,可以吗?”
珀西:“……”
半精灵的目光清凌凌的,白金色的眼瞳存粹漂亮,不带丝毫杂念,他的眼下有青黑,似乎没有睡好。
精灵王想,看来今日的火灾将青年吓的不轻。
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从未见过生离死别,却被大火困在阁楼上,他肯定吓坏了。
于是他西让开,叹气道:“进来吧。”
神灵于是翻身上床,精灵王吹息烛火,最后,他们并肩躺在了卧室中唯一的一张矮床上。
伊路说:“晚安。”
珀西:“……晚安。”
床只有一米二宽,一人躺着宽裕,二人就稍显拥挤,神灵心满意足的贴紧了身边的热源,蹭了又蹭。
精灵王整个僵住了。
身边的青年容貌清俊,懒散而倦怠的蹭在身边,像一只餍足的小动物,温和而无害,但精灵王依然绷紧了身体。
这只半精灵,身体里还留着魅妖的血。
珀西倒不是担心青年对他做什么,毕竟以青年的孱弱,珀西单手就能压制,他只是心存忧虑,不希望青年误入歧途。
魅妖的骨血中刻着对欢愉的追逐,他们从出生就知道如何情爱,就像婴儿知道如何吮吸奶嘴,可一旦溺于欢愉,青年就再也没有被精灵族接纳的机会了。
在一片黑沉之中,珀西睁眼看着窗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几句,身边的青年忽然动作,抱住了珀西的一条手臂,贴在了脸颊旁,随后,半个身子也贴了上来。
在传记中,魅妖的身体都散发着靡丽的香味,用来引诱过路人,可青年体温偏冷,气息干净,味道冷淡的像月夜笼罩下的松林,珀西与他靠着,莫名想到了松山。
就仿佛,他还在母树庇佑的河谷之中,为母神弹奏着竖琴。
精灵王晃了一瞬,旋即皱眉,他抽出胳膊,想要训斥两句,却发现青年呼吸平稳,俨然陷入了沉眠。
“……”
——好吧,青年什么都不想做,也没有讨要欢愉的意思,他只是……睡姿太差了。
神灵有一张两米多的大床,足够神灵滚来滚去,数千年来,伊路的睡姿养得东倒西歪,要不是珀西在旁边拦着,他能横旋360°,再一头栽下去。
现在身边有个热源,还散发着好闻的味道,伊路的身体先伊路一步表示了喜欢,心满意足的贴好,整个抱住了。
珀西:“……”
精灵禁欲,但并非完全没有欲望,珀西被蹭的有些难受了。
他盯着青年漂亮的侧脸看了许久,最终没把他挪开。
算了,一只父母都不在身边的青年精灵,还受了惊吓,想抱就抱吧。
精灵王闭上眼,在青年微冷的气息中睡去,自从离开精灵族,他难得好梦,依稀又回到了河谷之中,在午后的阳光里小憩。
第二日清晨,珀西废了一番功夫将手臂从青年怀里抢救出来,对方抓着他的衣摆,抱得很死,精灵王苦恼的斗争良久,犹豫要不要砍断袖子,好在青年一个翻身滚到了另一边,珀西才能够抽身。
他先找本地巡查留下了男人纵火的消息,火势波及很大,不一会儿便立案调查。
之后,他再次深入死气中心,摸索到了峡谷边缘,前面是峭壁悬崖,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裂谷。
这里,大概是死气的绝对中心,一切灾祸的根源。
裂谷中,雾气越发浓稠,几乎凝成了牛奶白的液体,而纯白之中,几缕灰黑散落其间,隐隐散发着不祥。
珀西止住了脚步。
悬崖虽然陡峭,但对精灵而言并不困难,可珀西停在悬崖边缘,兀自停了很久。
他垂下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体上。
珀西是精灵王,他学过精灵族的药理,再往前探查,青年配置的药物就压制不住,死气会飞速侵蚀全身,珀西几乎能看见死亡的结局。
这并没有什么要紧的,珀西早为自己选定了结局。
全力探查,将结果整理成册,送回松山,然后赴死。
信息收集已经到了尾声,满满两本笔记,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珀西所能左右的了,他需要将消息送回松山,由族人和母神共同裁断,他本该走到结局。
可……
可青年如果扯开衣服,就瞒不住了。
这些日子,青年不常扯衣服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药理学水平很自信,自信能压上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但如果青年发现了呢?
那双漂亮的眸子可能会恼怒,可能会气愤,也可能会……哀伤。
萍水相逢,两人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他们默契的隐匿了身份,只用你我代指,但青年依旧可能哀伤。
南湖镇的日子如水般平和,青年的出现是个意外,珀西前世的记忆里没有他,却带来了一点亮色。
至少生命的最后,不是一个人。
于是,珀西立在悬崖边缘,独自站了很久。
死气侵蚀的范围内没有生物,山中万籁俱静,只有山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珀西的黑袍被狂风吹起,像一面残破的旗帜。
很久之后,他轻声叹气,踩着悬崖边缘,一跃而下。
*
伊路自从在珀西房里留宿,就赖着没走。
他打定主意,只要珀西来问,他就说“被吓倒了心有余悸”“没有人在旁边睡不着”“整夜整夜做噩梦,梦里都是火海”,总之,有心理阴影,没法一个人睡。
可他左等右等,珀西始终没问过。
他默许了伊路每天睡着身边,默许了伊路睡的歪东倒西,将他当大号抱枕,却始终没有将他赶出去的意思。
他依旧每日裹着黑袍,像一个禁欲的传教士,早出晚归,作息规律,晚上和伊路一起吃饭,然后躺在同一张床上。
让伊路苦恼的是,珀西老是试图教伊路东西。
他教伊路如何在深林里寻路,如何利用精灵的天赋射猎,教他如何握弓,如何持箭。
伊路完全不想学,他用不上,可碍于精灵王坚持,只能糊弄着学学。
珀西还没头没脑的问:“你想回精灵族吗?”
伊路奇怪的看他一眼:“还行吧。”
可回可不回。
松山的环境当然更好,床也更舒服,但他还要探查死气,更何况,珀西也在这里。
比起软床,神灵更喜欢抱着他喜欢的精灵睡觉。
伊路甚至有点苦恼,在珀西还是个软乎乎的灵魂时,他怎么没有抱着多撸两把?
珀西便笑笑,带过了话题。
在空余时间,珀西避着伊路找到公证,将小屋和财产一并留给了他。
珀西的资产不少,他接取悬赏攒了些赏金,足够一个人下半辈子丰饶富足,每日沐浴时,他查看身体上的花纹,死气浸染的痕迹如同树木的叶脉,在冷白的皮肤上刻下丑陋的痕迹,已经逼近心脏。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平静的清洁身体,重新裹上袍服。
这日,珀西收拾整齐,他将整理好的笔记压在厨房药炉旁,附带一张便签,当青年晚上回来煮药时,一定能看见。
便签上写着:“请将笔记送回松山,精灵族的驻地,交给长老席,他们应该会接纳你。”
一位带来重要消息的半精灵,即使身负魅妖血统,也有资格被接纳进松山。
出门前,珀西难得的回头看了一眼。
青年依旧在沉睡,睡颜安宁,他维持着半抱的姿势,珀西离开,他就将被子卷吧卷吧,重新环住了。
精灵王的眉宇浮现出一丝本人都难以察觉的笑意,而后转身离开。
*
这日,神灵照常睁开眼。
他隐隐觉得不太舒服,却没找到缘由,于是继续着日复一日的作息,可当他在酒馆擦拭酒柜时,忽然蹙起眉头。
66好奇道:“伊路大人,怎么了?”
伊路抬起手,点在了眉心。
那有个珀西留下的咒言,可现在,神灵清晰的感应到,咒言正在消散。
如果是普通的精灵,无法察觉如此细微的变化,可伊路作为主神,清楚咒言的每一丝波动,他眉间的那一个确确实实,正在消散着。
咒言是最古老的神语交织而成,由伊路编制成册,教给精灵们,咒言的力量坚固而牢不可破,只在一种情况下消散。
——施咒人死亡的时候。
“……”
客人们还在举杯,朝伊路抬手,要他添上一杯橡木酒,但年轻的酒保丢下餐盘,取下手套,他大步流星的迈出酒馆,朝镇子的另一边走去。
66没反应过来,掉在了背后,它急忙赶上:“伊路大人?伊路大人您干什么去?”
“我本来打算在南湖多停留些日子,一是慢慢调查死气,二是人类的社会很有趣,但现在看样子不行了。”
神灵脸色偏冷,在镇上养出来的烟火气烟消云散,他偏着一双无悲无喜的银瞳:
“我要把我的精灵捡回松山去。”
第195章 回家
伊路不记得他是如何离开小镇,如何进入松山,又是如何穿越死气,在眉心灵力的指引下找到珀西。
他只记得他怒气冲冲,满腔怒火,神灵数千年没有情绪波动的胸腔被郁气填满了,他只想像人类父母教训幼崽那样,把珀西按倒在地上,用巴掌抽他的屁股。
叫他胡思乱想,叫他以身犯险,叫他招呼都不打就决定去死,害的神灵如此难过。
但种种情绪,都在见到珀西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最漂亮的,最可爱的,最喜欢的精灵,怎么会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珀□□自坐在松树下,或者说,倒在树下。
他筋疲力尽,脊背抵着树干,身体无力的瘫软下来,只能勉强维持坐姿,死气的纹路已经弥漫上了脸颊,那双比最名贵的祖母绿还要璀璨的眸子也黯淡无光,如同死物。
直到伊路走进他十米范围,珀西都没能察觉他的到来。
精灵是善战的种族,他们能在千米开外锁定猎物,精灵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原因:死气侵蚀了他的五感,视力会率先消退,而后是听力,嗅觉,味觉……最后,等触觉消失,他便死去了。
66飞来飞去:“什么情况?怎么回事,能救吗?”
神灵垂下银白的眸子:“不能。”
到了这一步,神灵也无济于事。
伊路跪坐在他身边,指尖抚上精灵的脸颊,昔日温暖的身躯失了温度,竟然比神灵的指尖还要冰冷。
“但是没关系。”伊路轻声道,“我会带着他的灵魂返回松山,为他捏一具新的、纯净的、无暇的躯体,安放他的灵魂,我不会抹去他的记忆,我会允许他长久的站在我的身侧,如同那亘古屹立的松山,并将那些失去了的,一一还给他。”
66卡了一瞬,伊路的话语里带着古奥的韵律,这话语不是大陆上任何一种通用语,也不在他的语言库中,它却奇异的能够听懂,仿佛是一种“本能”。
这是神灵的话语。
神话中,古神的言语拥有通天彻地的威能,他落下的每句言语皆为神谕,他祝福的一切终将达成。
现在,神灵在此许诺。
说话间,神灵的指尖摩挲着精灵的下颚,顺着锁骨往下,一路抚摸到心脏,他想要取出精灵的灵魂——死亡是个很痛苦的过程,珀西不必遭此痛苦。
可指尖刚刚摸索到锁骨,便被扣住了。
精灵王推拒的力气很小,他轻轻拉住神灵的手腕,带着灰翳的眸子转动过来,他轻声问:“你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我给你留了字条,你看见了吗?”
嗓音沙哑,却意外的温和。
神灵怔愣片刻,非人的神性从他身上褪下,换成年轻酒保的模样。
伊路抿唇,他扶住精灵王歪东倒西的身体,让珀西将头枕在神灵的膝盖上,向下的指尖也改换方向,替精灵王理了理乱发:“你在我眉间留下的灵力,我感觉到你不太好,我就来了。”
珀西空茫的眼睛看着他,居然露出了个欣慰的笑容。
他说:“你很有天赋,精灵族最优秀的年轻人也比不上你,等你成长起来,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伊路抿唇。
他不知道如何和珀西解释,索性也没解释,只是安抚的揉了揉珀西的头发,揉到了一手的冷汗。
“别担心,别害怕,你不会死的,精灵的灵魂都会回归母树,到时候……”
可是安慰的话语还没说完,珀西拉着他的手臂陡然用力。
精灵往看向天空,喃喃道:“……回归母树吗?”
伊路道:“当然,所有的精灵都会回归母树。”
可是,珀西一点没被安慰道,他面上的表情变得更为悲哀,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
在死亡的威胁下,某些被珀西刻意忽略的事情忽然翻上心头,在胸腔里剧烈的焚烧起来。
他不想回归母树,他想直接去死。
死亡当然可怕,但对珀西而言,回归母树才是更大的绝望。
与其再次面对神灵毫无来源的厌恶,面对族人们的不解、疏远、恐惧、孤立,他宁愿直接消散。
按照常理,他本不会有回归母树的机会,从被精灵族放逐的那一天起,从灵魂染上灰黑,他就与出生养育他的松山毫无关系了,可是……
可是,他重生了一次。
前世他死去了,可他没有消散,他回到了松山,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将无措和绝望又经历了一遍。
那么这回呢?
这回他死去了,是会消散,会回归母树,还是再次重生呢?
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人在伤病面前都会变得脆弱,强大如精灵王也一样,他握着伊路的指尖用力,微微发着抖,似乎沉在绝望里无法脱身。
神灵不得不嘶了一声,反手握住了珀西,安抚的碰了碰他的手背,再次问到:“怎么了?很难受吗?别担心,等回归母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神灵没能察觉精灵的心思,他心道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当即伸手,想要拨开衣服,摸到精灵王的胸口,引渡灵魂。
珀西心乱如麻,一时间没有阻止他,等衣摆松了一半,黑袍松松垮垮的落下来,他才恍惚的想:“因为不够黑吗?”
死气是最近才在大陆上蔓延的,虽然确实会侵扰灵魂,但在精灵族最初的祖训里,会致使灵魂消散的罪恶,不包括沾染死气。
那些罪过,应该是,杀人、放火、抢劫、偷盗……以及,纵欲和沉溺欢愉。
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显然不行,但欢愉?
在令人窒息的巨大痛苦中,珀西嘴唇微微蠕动,无可遏止的看向了青年。
青年除了是个半精灵,还是一个半魅妖。
一个天生追逐快乐,能从欢愉里汲取力量,极其纵欲的种族。
这当然是不对的,但濒死边缘,珀西无法控制他的思绪,各种纷乱复杂的想法走马灯一般闪过脑海。
倘若能从这轮回中脱身,倘若能顺利消亡……
另一边,伊路却没能顺利将珀西的衣服拆开,隔着胸口,他摸到了另外的东西。
柔软,坚韧,触感很熟悉。
伊路取出,是一片叶子,叶子上有灿金色的纹路,代表着神灵的本源。
他愣了一刻。
这是他之前丢给珀西的叶子,珀西将它们带出来,还贴身放到了身上。
伊路半是心疼半是生气,骂道:“大傻子。”
长得这么漂亮这么高贵,明明是很聪明的样子,怎么傻成这样?
这是,珀西原本推拒的手渐渐松了,任由青年揭开衣带,他目光复杂难言的看着青年:“你……真的不想回到精灵族?”
之前青年就说过,他对回归没有太大的兴趣。
伊路继续和衣带做斗争,敷衍道:“嗯嗯。”
于是,最后一点推举的力道也消散了。
伊路朝珀西看去,精灵王已经闭上了双眼,睫毛垂坠下来,微微发着抖,他似乎在说什么,可发音太轻,没有听懂。
伊路:“什么?”
精灵王的睫毛震颤的更加厉害,却紧闭了唇舌,一言不发。
伊路摸摸他的长发:“到底怎么了?”
神灵有读心的术法,可是伊路没有灵力,无法使用,他想了想,撕烂了珀西的一片叶子。
灿金色的神灵本源逸散出来,伊路指尖沾取,而后当空画了个复杂的图案,他将图案放置在耳后,再次询问:“怎么了?”
于是,他听见了精灵模糊的心音。
试。
“试什么?”
……欢愉。
伊路懂欢愉的意思,从神灵诞生的第一天起,他天然知道草木如何繁衍,动物如何□□,神灵根本不需要去学,这是他本能赋予的知识。
甚至他了解的,不会比普通的魅妖少。
只是伊路太懒了,宅在家里不想动弹,这才从来没有尝试过。
但如果珀西想试?
伊路为难的看了眼精灵王。
他喜欢的精灵正虚弱无力的躺在他的膝盖上,表情茫然而悲怆,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好吧,假如这能让珀西好一点的话。
神灵屈服了。
伊路知道,在生命的尽头,人们总会追逐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东西,虽然珀西想尝试的东西有点奇怪,但也不是不行。
神灵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们没有办法用正常方法,我用手好不好?”
精灵王没有回应。
于是,神灵冰凉的的指尖顺着胸腹向下,最终停住了,他轻轻的揉了揉,便听见了精灵嘶哑抽气的声音。
珀西的嗓子已经哑了,远不是伊路记忆里,精灵王站在树下,清凌凌读赞美诗的模样,但他依然觉得很好听。
和那时的圣洁庄重不一样的好听。
神灵轻声问:“我这样做,你感觉好一点吗?”
他的动作生涩而不得法,而被死气侵蚀的精灵王五感几乎消失,只剩下了触觉,神灵的手热的可怕。
他禁欲多年,又别扭直至极,骤然打破成规旧律,心理上莫名的感受竟然超越了生理,两世的不甘与酸楚一齐涌上心头,当身体苟延残喘,精神又在陌生的欢愉里失控,珀西别过脸,死死闭上双眼,睫毛边缘便滚出一滴泪来。
伊路一愣。
接着,他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神灵俯下身,将那滴欲坠不坠的眼泪吻去了。
繁衍是神灵本能的知识,亲吻却不是,一直到很多年后,伊路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俯身,又为什么在精灵的眼睑上落下一个吻。
神灵低声道:“没事了,珀西,你已经没事了。”
无人回复。
在意识消亡的最后,精灵王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想:“结束了。”
现在,灵魂彻底化为灰黑,他不会再重生,更不会回到母树了。
精灵族的责任也好,母神的厌恶也罢,从今天起,都会与这具身体一同埋葬。
然而,珀西不会知道,无数光点正从身体里脱离,汇集成一个掌心大小的光团,那光团在空中漂浮,上上下下,左顾右盼,像只迷路的蒲公英。
迷路了一会儿没有方向,他就原地停顿下来,可怜巴巴的,看着还有点委屈。
伊路失笑,招招手:“珀西,过来,我带你回家了。”
听见他的声音,光团便像找到了归处,他明明还在昏睡,没有意识,却不由自主的往伊路飘来,小心翼翼的碰了碰神灵的掌心。
似乎神灵表现出一点不愿意,他就会直接飘走。
伊路笼住掌心。
伊路将光球珍而重之的收好,又撕了几枚叶片。
叶片里是神灵本源,会折损神明的修为,不该轻易动用,但现在伊路也顾不上许多了。
神灵用咒法在松树底留下单人大小的墓地,站起来招呼66:“走吧,我们去把珀西的笔记收回来,然后回松山。”
第196章 啾咪
伊路从房间取出笔记,他将厚厚的两大本收好抱在怀中,徒步返回松山。
神灵情绪不佳,沿途的所有植物都低眉垂首,枝叶瑟瑟挤在一处,硬生生挤出一条道路。
掌心的灵魂似乎也觉察到了神灵的低气压,无措又安静的蹲着,蒲公英似的小绒毛垂落下来,很不安的样子。
伊路的指尖拈着他,轻轻揉了揉光团,像撸一只猫,神灵放柔声音:“别害怕呀,你怕我干什么?”
珀西都在他手里那样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还怕他干什么?
伊路虽然没有常识,但他也知道,在其他种族中,一般是下位者那样服务上位者的,也就是说,珀西应该那样服务他,反过来则是大不敬。
虽然伊路不在乎,但他抿抿唇,觉得有点吃亏。
于是,伊路微微用力,捏了捏光团。
坏珀西。
光团:“咕?”
小光团可不明白母神在想什么,他只能感受到母神的包容与亲近,于是神灵的指尖缩了一会儿,悄悄展开身体,绒毛试探着蹭了蹭指尖,像只撒娇的猫。
伊路任由他蹭着指尖:“这么喜欢我?”
光团迟疑的收拢绒毛,似乎在歪头思考,但精灵的神智还在沉睡,此时完全是出于本能,他什么也思考不了,见神灵没有收手的意思,才又扒拉上去,牢牢抱住了。
神灵哑然失笑。
伊路想:“这个状态的珀西真可爱。”
和严肃死板守规矩的精灵王一点也不一样。
他们跋涉山林的谷地,攀上连绵不绝的山峰,在峰顶眺望整个松山,在他们的正前方,是波浪一半层层叠叠的原始森林,冷杉和高山杜鹃在此参差错落,铁线蕨和点地梅在脚下匍匐,而视线尽头的河谷之中,是一株直刺天际的巨大树木。
精灵母树。
看到母树开始,掌心中的灵魂悄然活跃起来,像是在兴奋,可随着越来越靠近,它又蔫哒哒的瑟缩起来,如同害怕着什么。
神灵只得用指尖安抚:“没事,没事,珀西,我们回家了。”
森林广大,神灵又用了半个多月,才回到母树之下。
人类的躯体躺入母树果实中,果实悄然合拢,神灵回归母树,珀西的灵魂则被飘往树冠之下的中空部分。
那是神灵存储灵魂的地方,所有等待转生的精灵都栖息在那里。
伊路则回到树冠,用了半天稳固身体。
66扒拉住树冠中央的白色茧床,神灵安然躺在茧上,银发从床沿滑落,旋即,一只修长的手支撑起额头,伊路半坐起来。
他脚下虚浮,略感不适,扶着茧床站起身。
66趴在神灵肩头:“伊路大人,接下来要干什么?”
伊路:“珀西应该醒了,去看看。”
经历过死亡的灵魂需要在树干内修养,汲取生机,等待转生,那个浑浑噩噩的小光团,应该已经醒了。
复苏的灵魂大多已经没有记忆,但珀西是个例外,母神保留的他的记忆,将他温养在树干中。
神灵看了眼镜子,自语道:“不知道珀西能不能认出我。”
神灵的躯体与青年只有七分相似,发色瞳色也截然不同。
说着,伊路挽起拖地的长发,走过木制的旋转楼梯,赤足朝树干的中空走去。
*
珀西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白芒。
昏沉,混沌,大脑几乎不能思考,灵魂浮萍般沉浮,如大海上的孤舟。
他朦胧的想:“我死去了吗?我在消散吗?”
精灵记得死亡时的感受,他在陌生的欢愉里失控,合眼,等待消散……
可现在?
光团茫然的查看四周,忽然整个缩紧了。
树干,中空,金黄色的纹路,无数起伏的灵魂,
这里是母树。
光团僵直在原地。
……怎么会回归母树?
无边的绝望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明明是没有身体的灵魂,珀西却觉得冰冷,他无助的躲了躲,瑟缩在了角落。
又要遭遇一次吗?
母神的厌恶,族人的排斥,那些令他不甘,令他难受,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的事实,又要重新遭遇一次吗?
母树的枝干是最纯净的空间,精灵的灵魂在里面游走,就像是婴儿回到了羊水之中,这里是生命的起源,是没有任何伤害的安全之地,所有灵魂都安然的漂浮着,享受着出生前的宁静。
珀西却无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无数念头横冲直撞,一个可怖的想法逐渐成型,在脑中清晰起来。
是了,灰黑的灵魂会消散,却没有人知道,灵魂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消散呢?
松山的精灵拥有世界上最坚韧的灵魂,人类世界针对灵魂的咒法普遍对精灵无效,那么,这样的灵魂会以何种形式消散呢?
是回归母树,被神灵审判,生生打散吗?
被打散灵魂是什么感觉,珀西不知道,大陆上也没有记载,但他想来,应该是极其痛苦的。
而且,他还需要再次见到神灵。
光团看了看自己。
他的绒毛隐隐带着灰色,不明显,但和四周纯白的灵魂一比,就显得无比脏污。
……本来就被厌恶了,以这样的形态面见神灵,会更加被厌恶吧。
明明没有身体,心脏却揪成了一团,光团彻底蔫了下去,蜷缩着不动了。
可这时,树干中却躁动了起来。
原本平静的小光团们纷纷朝门口涌去,散发着“欢欣”和“喜悦”的情绪,像是婴孩眷恋着母亲的怀抱,珀西也悄悄感受,便见入口处有轻微的响动。
最先出现的是一缕垂落的银发,而后银发被挽了上去,神灵的足尖出现在视线之中。
伊路赤足踩在木质地板上,他一手挽起银发,一手提起纯白的衣摆,避免踩到,而后顺着台阶,一步一步的走了下来。
珀西不敢再看了。
灵魂状态本来就比身体状态更脆弱,一时间,无措和委屈翻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为什么都已经死亡了,却还要这样,为什么要再次直面神灵,为什么不能直接消散呢。
会被讨厌的。
啪嗒。
珀西从来不知道,原来灵魂也会落泪,甚至将绒毛濡湿了一小片,变得糊蹋蹋的。
……更难看了。
光球恹恹的往墙角挤去。
而台阶上,伊路也看见了角落里的珀西。
对方蜷在墙角,只占据了很小的面积,像只拼命把自己团起来的小刺猬,似乎在默念:“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于是,神灵拂开了无数凑过来的小光点,在角落停下,半蹲了下来。
阴影笼罩在背后,光团缩的更紧,神灵轻声问道:“珀西?”
“……”
没有反应。
神灵再次道:“珀西?”
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神灵伸出手指,戳了戳自闭的光团,手感类似裹着一层毛茸茸的果冻,手感极好,他将光团推的晃来晃去:“珀西,到我手上来,我带你去上层好不好?”
这一层的灵魂都是没有记忆,没有神智的沉睡状态,珀西现在还是和他一起住树冠比较好。
说着,神灵摊开手掌,等着光团反应。
光团却自闭的缩的更紧了。
……带到上层去,是处刑地吗?
树冠是神灵独居的场合,伊路又懒又宅,他的私人领地从不放其他灵魂进来,所以精灵的传承记忆里,没有“树干上层是神灵住所”的概念。
珀西顿住的时间,伊路没有催促,他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姿势,等待着光团的反应。
“……”
“算了。”珀西恹恹的想,“拖着没有意义,总该有一个结局,让母神等候,已经是很失礼的事情了。”
于是光团蹭了蹭,又蹭了蹭,从角落挪出来,蹭到了神灵的掌中。
伊路将他捧起来,拇指揉了揉,指尖隐隐有湿乎乎的触感,他一愣,将光团捧到眼底,蹙眉看了过来。
——才几个小时,怎么了吗?
树冠里的灵魂都很乖,虽然偶尔挤来挤去,但很少打架,珀西被他们欺负了?
小小一团,也不知道眼泪从哪里来的。
而珀西也从神灵银白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一个灰黑的,蔫哒哒的,绒毛塌陷的光团。
难看。
先前的每次祭典和仪式,无论心态如何,珀西都盛装出席,他的表情永远温和,举止永远优雅,姿态永远端庄,这是他第一次在主神面前,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出现。
“……”
光团肉眼可见的更难过了。
神灵不明白他的精灵到底怎么了,他偏过头,只是捧着它从一团团的光点中绕过,重新踩上台阶,来到了上层。
神灵的手很稳,光团悄悄冒头。
所谓的“处刑地”并没有漆黑昏暗,它四面通透,树干与藤蔓形成了“窗”一样的结构,薄薄的结界覆盖在上面,不影响采光和通风。
室内干净整洁,楼梯旁的摆放着藤制桌椅,桌上是酒和蜂蜜,蜂蜜由高山杜鹃的花蜜酿成,色泽澄黄明亮,空气中满是清甜的味道,而中间是一张茧状软床,床上铺着软垫,软垫上则是蚕丝织成的毯子和被子。
“……”
这不是“处刑所”,这是神灵的住所。
光团安静的待在神灵掌中,茫然无措。
……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接着,他被安放在了毯子上。
床铺和毯子软的不可思议,光团仰头栽倒在里面,他无处受力,飘都飘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的被毯子簇拥,无措的看向了伊路。
似乎有点失礼。
但是神灵已经坐了下来。
结界里没有灰尘,是洁净的“无尘之地”,伊路便拢了拢袍子,直接坐在了地上,他将手肘倚在床铺,视线刚好与光团齐平。
神灵捏了捏他,又捏了捏他,爱不释手道:“怎么了珀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
从陷入软垫开始,光团便完全懵了,任由神灵的指尖在他身上挨挨碰碰,愣愣的没有回答。
事实上,灵魂状态也说不出话。
愣神的期间,神灵已经将喜欢的精灵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指尖在绒毛上停留,点在湿漉漉的地方,将他们一一暖干了。
“好吧。”伊路很轻的叹气。
虽然不知道珀西到底怎么了,但他确实很难过,很需要安慰的样子。
伊路在酒馆当了几个月酒保,又看完了整本勇者笔记,他大概知道人们要如何安慰失魂落魄的伙伴,这个方法稍微有些出格,但是连更出格的事情都做了,也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神灵俯下身,将银白的长发别在耳后,凑了过去。
“啾咪。”
一瞬间,蔫哒哒的光团浑身毛毛炸起,他一动不动,愣愣盯着神灵,完全石化了。
第197章 新王
神灵捏了捏呆愣的精灵,自语道:“奇怪,不行吗?”
明明看笔记,被亲过以后会开心起来啊。
为什么珀西看上去更呆了?
难道是亲吻时间太短了?
在勇者的笔记里,似乎亲吻时间太短,会引发对方的不满。
“好吧。”神灵再次屈服了,他揉着指尖细软的绒毛,凑过去再次吻了吻光团。
——啾咪。
——啪唧。
两道声音同时想起,在被亲吻的瞬间,光团后退两步,一头栽进了被子里。
他表面的绒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粉变红,像是一只不小心扑进腮红堆的灰兔子,整个光团凝固成了球状雕塑,一动不动了。
伊路:“珀西?”
他的精灵看上去要把自己闷死了。
神灵伸出手指,将珀西从被子里抢救出来,在枕头上放好,苦恼的揉了揉毛团的头顶:“到底怎么了?”
精灵头顶的毛被压塌了一片,但他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
银发银眸的神灵通身笼罩着清浅的光晕,面容俊美清绝的过分,他与珀西的距离也近的过分,精灵甚至能清楚的看见神灵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事实上,神灵已经许多年不曾与精灵近距离接触了。先古时代的精灵祖先曾与神灵面对面,由神灵亲自传授种植、药理与咒文,但随着精灵逐渐自立,但在后世的祭典上,神灵只会轻飘飘的睡在枝头,远观典礼。
但现在,这位精灵族的缔造者、松山的主人,就坐在他的面前,指尖点在他的灵魂上,像把玩着心爱的珍宝,全然是爱护和喜欢的模样。
精灵完全困惑了。
他以为的厌恶,痛苦,打散灵魂统统没有到来,神灵将他安放在了大床的软垫上,蚕丝柔软的不可思议,神灵的面容平和,动作小心,甚至给了他一个……吻?
这是什么?消散前的安抚吗?
以松山之主伊路维尔的尊贵,会轻吻厌恶的灵魂吗?
他悄悄抬头,小心打量神灵的脸色,却与伊路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神灵有一双银白色的眼瞳,色泽纯净如松山亘古不化的雪,此时正微微垂着,视线平静而温和的注视着他,似乎能包容他的一切错处。
“……”
这是珀西两世以来,从未得到的注视。
他曾经有多想要这样的注视,他将礼仪练的无可挑剔,琴技超凡脱俗,可神灵从未投下过最简单的一瞥,但在死亡过后,他却得到了吗?
来得太过离奇,倒像是死前的幻想了。
可神灵指尖的触感又那么真实,抚摸也温柔的可怕,就仿佛他真的是神灵喜爱的孩子。
可他是吗?
某种酸涩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明明之前想着“只要被母神看一眼,就算厌恶也无所谓”,可在这种情况下真的得到了神灵的注视,他却反而更加难过了。
光团微不可察的调整角度,将自己藏了起来。
要是平常,背对神灵当然是失礼的,但是光团形态分不出前后左右,也就没关系了。
神灵敏锐的察觉了精灵的失落,指尖点点,想安抚难过的精灵,但灵魂的重量太轻了,他不小心用力过猛,啪唧一下,就将光团仰面戳倒在了被子上。
“……”
66飘在一边,默然无语。
呵,这就是稳重的神明吗?
多少岁的神了,还没有它曾经的几个宿主稳重。
团子又是球状的,于是,光团接连翻滚,就像个被打出去的弹珠,在棉花堆里整整翻转五周半,一直滚到床铺边缘,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珀西,对不起!”
伊路连忙倒歉,赶在光团落地前将灵魂捞了回来,当团子从新待在手上,伊路才发现,方才擦干净的绒毛又悄无声息的湿了一点点。
他轻声叹气。
灵魂状态,确实是很脆弱的形态呢。
没有了身体做遮掩,情绪只能直白的反应在灵魂上,任何微小的波动都会导致剧烈的反应,精灵王形态的珀西可以云淡风轻,可以从容优雅,但现在却什么都遮掩不了了。
珀西显然也觉察到了神灵的沉默,光团一抽,又有点要将自己团回去的意思了。
在母神面前两次失控,实在太失礼了。
伊路捻着他,指尖浅浅擦拭,再次温和的拭去了所有湿意,放软声音:“好啦好啦,别难过了。”
他将光团放回枕头上:“抱歉珀西,你可能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是我现在没办法给你捏身体,还要再等一会,等我先睡两天,醒过来才行。”
精灵的身体不能像伊路自己那样随便,需要考虑灵魂适配,各方面的协调统一,这也是为什么从伊路受伤开始,精灵族许久没有新精灵出现。
说着,伊路浅浅的打了个哈欠。
神灵真的已经很困了。
被66惊醒,追出松山跋涉到南湖,又一路回来,死宅神灵为数不多的的能量耗尽,用66的话来说是“即将关机”,他需要躺在自己的软床上好好的睡一觉。
这回不需要睡很久,珀西的笔记里记载了死气的来源,伊路还没读完,他需要靠睡眠暂时恢复精力,抽空解决好,然后才能放心的进入漫长的沉眠。
伊路:“晚安,珀西,我的书柜里有书,你要是无聊,可以先看看,我最多睡一周。”
说着,他拉上了被子。
光团:“!”
他就被神灵放在枕头上,现在神灵翻身上来,头枕着枕头,伊路的鼻尖离光团只有几厘米,伊路的呼吸甚至能吹乱光团的绒毛。
……好近。
位置不太合适,也有点失礼。
但是神灵双目紧闭,面容安和,显然陷入了睡眠,珀西不可能打扰他,只能安静的陷在神灵的枕头里,不再动弹。
神灵的银发从枕边滚落,几缕恰好从珀西身边滑落,垂坠于地,缎子似的泛着微光。
光团便小心的拱了拱,将它们拱上来放好,他害怕惊醒神灵,动作笨拙又小心翼翼,来来回回几次,总算将所有头发都放上了枕头。
他松了口气,开始静静的看着神明出神。
……稍微有点眼熟。
珀西当然没法将半精灵与神灵联系起来,也不敢将半精灵与神灵联系起来,毕竟他曾和半精灵做过那种事,潜意识就掐灭了一切萌芽。
况且,伊路的气质太干净了。
半精灵是懵懂不谙世事的,等人教导,等人书写,伊路则是干净到一片空白,像林间新落的雪,天然就该高居云端,俯看一切。
然后,高举云端的神灵就蹭了蹭被子,成功将被子压出了折痕。
“……”
半个小时后,伊路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光团歪歪身体,像是在疑惑。
伊路:“睡不着。”
神灵的睡眠质量超绝,除了在南湖睡硬板床那次,他已经好久没有失眠了。
可是现在,伊路拢过被子,左向右想,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怀里空落落的,似乎缺了东西。
缺了珀西。
在南湖最后半月,他俨然已经将精灵王当成抱枕抱习惯了。
那具身体匀称修长,温度适宜,抱着手感很舒服,骤然没了,伊路只觉得哪哪都别扭难受。
伊路从来不委屈自己,于是,他将视线投向了枕边的光团。
光团:“……咕?”
他歪歪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悄悄后退了一小步。
是……因为他在这里,打扰了神明的睡眠吗?
珀西情绪不可遏制的低沉下去,他想说他可以回下层去,不与伊路在一块,或者放到其他什么地方,只要神灵喜欢都可以,但是神灵目光沉沉,语调也沉沉,他说——
“珀西,我想抱着你睡觉,可以吗?”
光团:“!”
团子吓的一抽,又啪唧一下摔倒了。
伊路把他扶起来:“可以的吧?”
要求很奇怪,但是只要母神开口,松山没有任何一只精灵能拒绝他,珀西为难的看了看自己,浅灰色的绒毛污浊丑陋,远不如树干中的其他任何一个灵魂漂亮。
这样,母神也要抱吗?
伊路偏头:“不可以吗?”
神灵眉心蹙起,似乎有些困扰。
光团:“!”
伊路想要一个生物当抱枕,这当然很容易,他随便一道谕令发下去,半个松山的生灵都会自荐枕席,但伊路只想抱珀西。
作为一个死宅,让其他生物入侵他的私人领地,伊路想想都要窒息了。
只有精灵王是不一样的。
珀西怎么不一样,伊路说不清楚,但他知道,他只想和珀西一切睡觉。
于是,那神灵双银白的眼瞳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光团,似乎在期待着精灵的回复。
在他的视线中,光团逐渐变红,最后炸了灰粉色,他抖着毛停顿片刻,点头同意了。
可是,这么小一只,要怎么抱呢?
伊路似乎看出了精灵的疑惑,他伸出指尖,戳在了光团上:“我可以把你变大只。”
灵魂是没有实体的,树干里漂浮的光团其实是神灵的恶趣味,伊路喜欢毛绒绒的小东西,当他独居在树上时,又只有光团陪着他,于是便捏出了毛绒团子的形状。
话音刚落,暖流从神灵的指尖涌出,原本可以捧在手中的光团变大,变成了抱枕的大小。
神灵接过他,心满意足的抱进了怀里。
光团“!”
抱枕的触感类似大号的糯米团子,软糯可口,触感冰凉,神灵收紧手臂,便被轻轻压扁了。
不会觉得痛,可……
太近了。
伊路将光团抱在怀里,下巴也磕在上面,形成了环抱的姿势,甚至一条腿也蹭了上来。
熟悉的姿势下,伊路很快感到疲倦。
他睡着了。
树冠陷入了寂静。
珀西在陌生的怀抱里神游万里,无数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混沌迷茫,懵懂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忽然听见了乐声。
乐声从树冠之下传来,清清泠泠,曲调很是熟悉。
是……竖琴。
珀西也曾无数次坐在树下,弹奏这曲乐音。
旧王放逐,新王已经选出,精灵族的又一次满月祭典,开始了。
第198章 重生
月亮挂上树梢,珀西透过结界向外看去,看见了河谷中流动的灯火。
那些灯火是精灵们的提灯,他们逐渐向母树聚集,这是一月一度的满月祭典,精灵团团围坐,将树底的空间照亮,而后,精灵王会捧起竖琴,在母树之下弹奏。
珀西开始出神。
前世,在他被放逐,新王登基时,神灵就曾现身了。
松山的主人落在树梢,仔细听新王弹完了一曲,并微笑颔首,评价道:“不错。”
祭典成功的消息传到外界,流落在外的珀西也有所耳闻。
那时他正深入了死气腹地,从人类冒险家的口中得知了消息,他想,新王的琴艺该多么的动人,才配获得神明的驻足,倘若他有一样的琴艺,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于是,他开始侧耳倾听。
“……”
——有点难听。
短短一曲乐音,却夹杂了不少乱拍和错音,手法生硬技巧生涩,珀西在心中比较,觉得远不如他。
神灵的口味原来是这样的吗?
珀西不理解。
但是神灵喜欢,必然有可取之处。
这么想着,他偷偷抬头,看向伊路维尔,想从神灵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可是,伊路在睡觉。
神灵美梦正酣,几乎将整张脸埋在了枕头中,他抱住光团蹭了蹭,半点没有清醒的意思。
“……”
神灵会在新王满月祭典的时候睡觉,那么之前无数次由他主持的祭典,也是这样吗?
也就是说,神灵的无视并非厌恶,而只是他睡着了。
想起之前躺在掌中,神灵珍视而爱护的模样,珀西不由晃了一瞬。
他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收回视线,继续听外头弹琴。
越听,珀西的眉头蹙的越死。
神灵长久的没有回应,弹琴者似乎逐渐烦躁,连正常的演奏都做不到,杂音错音越来越多,不时传出指甲剐蹭琴弦的噪音,可能会打扰到神明的睡眠。放在珀西当精灵王的时候,他绝不允许有精灵将这样的乐音献给神灵。
珀西试探性的挣扎片刻,从伊路怀中落了出来。
他飘往窗户。
路过书桌时,光团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那里放着两本笔记。
羊皮质地,墨水书写,每一个比划珀西都很熟悉,是他的笔记。
光团微微舒展开来。
珀西想:“青年来了吗?他到了精灵族吗?”
对那个半精灵后生晚辈,珀西抱有复杂的情感,一方面,他们又在低谷期互相依偎,倘若没有青年,珀西在南湖的生活会暗淡无光。
可另一方面,他在青年面前失态了。
身为前辈却露出了不堪的表情,他的灵魂回忆起那时的欢愉,还微微战栗颤抖。
很怪,但实在舒服。
伊路大人就睡在身后,珀西不敢多想污秽的事情,那是对神灵不敬的亵渎,他强行将记忆深处的触觉移除出去,可越是不想,越是清晰,到最后,珀西甚至焦虑的自唾起来。
……该死,居然在母神面前胡思乱想,活该遭受冷待,倘若被伊路大人知道,会被打散灵魂,永远放逐的吧?
不过笔记既然到了神灵桌上,他忽然被神灵接纳赦免也有了缘由,想必是母神觉着笔记有些用处,他的作为不算糟糕,才破例允许灰黑的灵魂呆在身边修养,还温言以待。
想明白了缘由,珀西稍稍松了口气,他想着青年应该也得到了族内的宽宥,想必如今就住在河谷之中。
珀西想去看上一眼,
伊路并没有限制珀西的行动,灵魂轻而易举的穿过结界,落在了树梢上。
前世被放逐后,珀西再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精灵族的通信,新王祭典的消息还是来自于人类的冒险家,内容模糊,他并不知道新王是谁。
依照珀西原本的想法,能获得神灵亲睐的王,也必定是端庄持重,远胜他数倍的。
他看向了新王。
“……”
新王是凯米,他的前助手。
凯米是一位战斗型精灵,担任精灵王的助手和巡林长官,他终日奔波在松山边界,性格热情活泼,并且,他从没有学过竖琴。
巡林官是个外向的精灵,他喜欢在林中自如穿梭,救助受伤的小动物们,或者在邀请三五个精灵痛饮啤酒,将他困在房间学琴是莫大的折磨。
此时,巡林官被迫拆下高马尾,梳成端庄持重的模样,他握惯弓箭,带有厚茧的手指笨拙的抚弄着琴弦,弹出阵阵噪音,此时正背对着一众精灵挤眉弄眼,表情怪异。
凭着对助手的了解,珀西基本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下个音弹什么?昨晚刚背的谱子,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珀西:“。”
但这并不是最灾难的,最灾难的是,凯米效仿他最后一次祭典,穿了件前胸后背镂空的衣服。
终年在林间奔波,沐浴雨露阳光,巡林官的肤色偏黑,是健康的小麦色,不是一般精灵白皙的模样,此时一件纯白袍服,大片皮肤暴露外,珍珠串成长链点缀在胸前,后背与大腿则仅用银质锁链相连。
总之,有种罗马角斗士强行装扮宫廷贵妇人的美感。
巡林官显然也没穿过类似的衣服,哪哪不自在,他收拢腋下,略显娇羞的并着腿,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将衣服压住了。
——有种罗马角斗士强行装扮宫廷贵妇人,还提着衣摆行屈膝礼的美感。
珀西:“。”
他有点庆幸神灵睡着了,不必欣赏这种东西。
一曲弹毕,神灵没有现身,凯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连续弹错几个音后,他一个用力,琴弦撕裂,发出难听的嘎嘣声。
族人一时安静下来,凯米却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他站起来:“诸位,神灵今日并不现身,请回吧。”
接着,凯米收好竖琴,朝最左侧的长老席走去。
隐隐传来了争执声。
凯米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珀西担心起冲突,也跟了过去。
长老会围成一堆,低声指着:“竖琴失误太多,也难怪神灵不愿意现身,凯米,你还需要练习。”
凯米把琴往手边一丢:“都说了我不当非让我当,都说了我弹不了非让我弹,珀西大人弹成那样都不喜欢,你还能指望伊路大人喜欢我吗?我就学了两个月,我怎么和珀西大人比,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他用松针别好衣服,怒气冲冲的走了。
珀西:“。”
他在河谷中漫无目的的飘荡着,听精灵们谈论六个月来的见闻——自从凯米接任王位,三天两头和长老会起冲突,两方互相看不顺眼,常常在会议中吵架。
其实长老也知道,凯米个性跳脱,不是精灵王的好人选,可伊路沉睡太久,精灵族也太久没有新精灵降生,族内青黄不接,符合要求的寥寥无几,迫不得已才推举他上位。
如今,连续两代精灵王交替,神灵都不肯现身,族内人心惶惶,各种风言风语不甚枚举。
珀西听了一圈,却无能为力。
另外一个问题是,他没有找到青年。
无论是神树下的领地,还是河谷之中,都没有半精灵的身影,对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处。
光团忧虑的想:“他没有被族群接纳?送完笔记,就被赶出松山了吗?”
他探查了族内的每一处领地,可无论是哪里都没有新人居住的痕迹,族内平静的一如往常,如果不是那两本笔记,珀西简直以为青年从未来过。
这两个问题暂时无解,珀西环顾一圈,从窗户处飘回树冠,再次落在了神灵枕边。
另一个问题是,伊路大人忽然沉睡,是有什么原因吗?
历史上的神明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沉睡,精灵内心担忧,但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神灵在梦中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显怪异,并不自然的睡姿,悄悄从神灵的双手之间挤了进去。
挤进的刹那,神灵便伸手将他牢牢抱住了,微蹙的眉目也舒展开来,似乎睡的很香甜。
珀西静静看着他,心想:“这样也很好。”
如果能以灵魂的姿态长久陪伴在神灵左右,不再去想那些过往和责任,也很好。
但是一周之后,伊路便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的与珀西打招呼:“珀西,早上好。”
光团便轻轻蹭了蹭他。
睡眠让伊路稍稍恢复,他捻住光团,自语道:“该给你搞个身体了。”
让精灵一直以灵魂的状态陪伴也不太好,珀西需要朋友,需要社交,需要正常的回到种族中去。
可是当他说完,光团却沉默了,肉眼可见的迟疑下来。
伊路:“珀西?”
他拢住光团:“你不想有身体吗?”
对神灵的决定提出质疑当然是失礼的,光团很轻的点头,又摇了摇投头。
灵魂状态很不方便,有身体更好,他只是有点害怕了。
前两世的经历太过惨烈,虽然由于笔记,母神对他态度好转,甚至称得上喜欢,但珀西不知道这喜欢能维持多久,他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再度面对长老,融入族内。
精灵们会接纳一个已经染黑的灵魂吗?
伊路像是知道精灵的所思所想,他揉了揉小光团:“没关系,我会和你一起去。”
每一位精灵从树上成熟落地时,都有神灵亲自引渡,他会将尚且懵懂的精灵交给精灵王,由他们教导指引着精灵成长。
“看。”微光从神灵的指尖涌出:“这是我为你捏好的躯体。”
树梢之上,果实悄然成熟,透过翠绿透明的果皮,依稀能看见里面包裹的人影。
金发青眸,面容清绝端庄,此时正以婴儿的姿势蜷缩在果实中。
——神明为他准备了一具,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躯体。
第199章 信
在数十年没有精灵诞生后,精灵族终于迎来了一位新的精灵。
松山之主伊路维尔降下神谕,新的精灵已经诞生,在明天夜里,他将亲自引渡。
于是,长老会与精灵王凯米早早在树下等候,等待神灵的降临。
树冠之上,伊路将灵魂送入身体,可那光团却悬浮在身体之上,久久不愿离去,非常小心的蹭着神灵的指尖,一副留恋的样子。
伊路微微偏头:“珀西?你想说什么?”
光团有话要说,伊路只得又扯烂了一片叶子,他侧耳倾听,光团嗫嚅两句,伊路才听见了他的心音。
“伊路大人,我还能见到您吗?”
每一位精灵都天然濡慕着伊路维尔,就像孩子眷念着母亲,倘若拥有身体意味着被母神厌恶,意味回到族群,却依然被孤立冷待,珀西宁愿不要。
伊路点头:“当然。”
——他为什么紧赶慢赶非要给珀西捏身体?当然是因为灵魂抱着没有身体舒服,见不到珀西,他要抱谁睡觉啊?
面前的光团也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的继续:“我可以接替凯米,为您弹奏竖琴吗?”
珀西不是想拿回精灵王的位置,只是凯米的弹奏水平太差,将这样的乐音献给神灵,会打扰到母神休息的。
伊路自然而然道:“当然,凯米不适合当精灵王,我会告诉长老会,继续由你担任。”
“……”
光团顿住。
在一阵沉默中,伊路垂眸看向他:“怎么了珀西?你还有想说的吗?”
他从光团的情绪中读到了“迟疑”“犹豫”,以及一点点的“惊惧”和“害怕”。
两世以来,这是珀西第一次有资格与神灵对话,有些事情他本不该问出口,但在神灵温和包容的视线中,他还是道:“假如我接任王位,您还愿意来出席满月祭典吗?”
伊路:“当然。”
神灵从勇者的笔记中学到,对敏感细腻还受过伤的孩子,总是要多说些甜言蜜语的,于是他继续道:“我当然会出席满月祭典,珀西,你不用担心,你从来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最喜欢,没有之一。
光团:“!”
虽然被冷待几十年后,神灵这样说可信度有点低,但光团还是脸色爆红,又变成了灰粉色,他急匆匆的向母神告辞:“感谢您……我,我这便进入身体。”
灵魂化作流光,没入果实之内,翠绿色的萼叶上金芒闪动,旋即,母树抽起数条藤蔓,凌空搭成了旋转式的楼梯,神灵挽起长发,赤足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长老会和凯米已经在数米之外等候。
直视神明是极为失礼的事情,每个精灵都躬身行礼,他们单膝跪地,左手贴着胸部,垂眸看向地面,只能看见神灵曳地的长袍。
伊路足尖点地,在神灵落地瞬间,无数藤蔓在他身后交叠,织成了青绿色的神座。
神灵施施然坐下,单手支起额头,开口道:“各位,今日,我族有位新的精灵诞生,他将成为精灵族的一员。”
他停顿片刻:“这位精灵名叫珀西莱亚,他将接任凯米的位置,成为新一任的精灵王。”
“……”
长老会陷入死寂,而凯米震惊抬头:“母神,这个名字……!”
每一位精灵的名字都由神灵直接赐予,珀西是这样,凯米也是这样,在精灵族漫长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重名的精灵。
凯米一时忘了礼仪,他直视着伊路,死死咬着下唇,眸中翻涌着巨大的悲切。
伊路一顿:“嗯?”
凯米硬邦邦道:“母神,我能否说话?”
伊路:“请说。”
凯米梗着脖子:“母神,我认为这个名字不妥,前代精灵王就叫珀西莱亚,即使您厌恶他,也不该剥夺他的名字。”
王座上的神灵微微偏了偏头,面露疑惑。
也是,这个时候,精灵族还不知道珀西的事情。
谁也没想到珀西会直刺死气中心,以一种绝决的姿态奔赴死亡,包括伊路本人。
再所有人看来,以精灵王的实力,即使脱离精灵族,他也应该在人类社会的某处好好活着,凯米甚至托游商打听过珀西的下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珀西已经死去,还被母神捡了回来。
凯米:“前任精灵王是为认真负责的精灵,他在位期间,族内的所有事物都井井有条,我不认为……”
话音未落,长老已经低声呵斥道:“凯米,闭嘴!”
神灵好不容易愿意现身,还带来了新生的精灵,要知道,精灵族已经几十年没有新精灵诞生了,老精灵又不断死去,再这样下去,脱离母神庇佑的种族就要走到灭亡的边缘了。
这时候,因为一个不讨喜的前代精灵王得罪神灵,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凯米:“可……”
他咬着下唇,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干巴巴道:“我失言了,请母神责罚。”
俨然还是不服气的模样。
伊路偏头,饶有兴趣的打量他:“没关系。”
看着凯米,他心中升起了一点恶趣味:“凯米,珀西就在那边的果实中,他刚刚获得身体,虚弱无力,等下果实裂开的时候,你去掺他一把吧,顺便做他的引导精灵吧。”
新生的精灵懵懂无知,需要老精灵的引导,引导者一般在长老会或者精灵王中选择。
这下,连长老都觉得不妥了。
凯米是前代精灵王的助手,现在神灵弄出另一个珀西,明晃晃的取代了凯米精灵王的地位,却还要凯米当引导者。
凯米又是个急匆匆的性格,万一忍不下这口气,对新生精灵拳脚相向,再惊动了母神,招来厌恶,整个精灵族都要遭殃。
其中一个长老言辞恳切:“母神,凯米还年轻,资质不够,不足以担任新生精灵的引导,请让我来吧。”
但神灵已经站了起来。
伊路道:“此事不用再谈了,凯米,他就在后面的果实中,你去吧。”
说完,藤蔓座椅顷刻间抽离,又变回了楼梯,神灵拾阶而上,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凯米紧抿下唇,却不可不遵照神灵的指示,他走到被花萼包裹的果实旁,便见里头探出一只手来。
凯米在两米外站定,没有一点搀扶的意思,硬邦邦:“请出来吧,新生的精灵,我是你的引导。”
花萼中传来一声叹息。
珀西刚刚进入身体,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他按住胀痛的额角:“凯米,几个月没见,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坏了?”
凯米瞪大眼睛。
珀西扶着果实边缘走出来,他穿着伊路同款制式的长袍,宽衣大袖,仅在中间系上一条细腰带,身形却是修长挺拔的。
凯米:“你你你你你!!!”
眼见助手脚下一空,仰面就要摔倒,珀西拉住他:“事情有些复杂,我回头与你说。”
等凯米站稳扶牢后,珀西又问:“凯米,我离开这段时间,族内有没有来一个半精灵?带着两本笔记。”
虽然有精灵族血统,但青年意外的孱弱,拉不动弓还射不了箭,无法长期在密林中生活,珀西想尽快找到青年。
凯米皱眉:“从来没有,您走之后,没有任何一位半精灵找来到族内……您怎么问这个?”
珀西:“……没事。”
他不想多提在南湖镇的经历,便没多问,只是又道:“莱娜还关在族中吗?”
莱娜便是与魅魔结合的女精灵,不出意外,应该是半精灵的母亲。
凯米:“倒是在,您要去见她吗?”
珀西点头。
关押精灵的地方并不阴森恐怖,而是栋普通的二层小楼,莱纳独自居住在里面,珀西抽空拜访,可当他问起莱娜的孩子时,女精灵却蹙起了眉头。
“珀西大人,我没有生育,也没有那位您提到了,二十岁的半精灵青年。”女精灵倦怠的微笑着,“我虽然回到了族中,但我的爱人还在呢,如果我们有孩子,他是不会让孩子去酒馆里打工当酒保的,你知道,对不想献身的魅妖来说,酒保是个危险的工作。”
“……”
片刻后,珀西道:“您说的对,夫人。”
他陷入了无意义的迷茫之中。
青年有半精灵的血统,可是他却不是族内唯一一位离开过的精灵的孩子,那他是谁?
母神的书桌上有他交付给青年的笔记,可青年从未来过,又是怎么一回事?
珀西心乱如麻,他隐隐有个猜测,又不敢往下细想,只是匆匆告别了莱娜夫人,离去了。
凯米在门外守候:“怎么样了,找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珀西摇头。
凯米又道:“不急,我回头吩咐巡林官搜寻的时候留意,珀西大人,您先回住所吧,族内有不少事物需要您来拿主意。”
凯米是赶鸭子上架,临时担任的精灵王,他虽然平常也看过珀西大人处理公务,但巡林官和精灵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工作,凯米做起来左支右绌,头疼脑热,现在珀西回来了,他第一反应就是甩锅。
珀西叹气,纵容了助手的小心思,点头道:“好。”
凯米便问:“您住在哪儿?之前的住处可以吗?我一直给您留着,没人进去过。”
说的是珀西之前的尖顶小楼。
珀西点头:“可以,我住惯了,就不换了。”
凯米:“就是许久没人居住,恐怕落了不少灰尘,我帮您一起打扫吧。”
他们推开门,在午后的阳光中走入小楼,珀西和凯米开始各自清扫,珀西擦拭书柜书桌,凯米清洁地板更换床铺,忽然间,助手咦了一声:“珀西大人……这里有一封信,好像是留给您的。”
珀西看清了信上的字迹。
他捏着书脊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几乎将书页捏皱变形。
下一秒,珀西听见了自己竭力稳定,却依然发抖的声音:“凯米,信留下,你先出去——”
第200章 仪式
凯米虽然意外,还是乖乖放下信封:“哦,那我晚上再来找您,明天要举行继任仪式,您清楚的吧?”
新王上位时,都要举行仪式,他们需要在母树下对着神灵宣誓,从此身心纯净,将生命完整的献给种族。
仪式上的很多细节需要敲定,但珀西已无暇顾及,他牢牢握着信封,已经无法思考了。
封面上的字体却雅致端庄,信封底压着一枚叶片,叶脉呈现漂亮的灿金,这是母树树顶上的枝叶,很显然,信件来自伊路维尔。
神明给他留了信?
房间封锁已久,信封上落了一层灰,看灰尘的厚度,应该是在他离开松山之前留下的。
这封迟到了六个月的书信,里面写着什么?
珀西不敢细想,他拆开信件,匆匆阅读。
神灵的意思很简单,他只留下了几句话,解释他并非刻意疏远珀西,而是因为死气陷入了沉睡,又说让他不要乱想,好好担任精灵王,等他从沉睡中醒来,便会出席满月祭典。
最后,伊路还郑重其事的补充:“珀西,我没有讨厌你,恰恰相反,你是我最喜欢的精灵之一。”
那时候的伊路和珀西不算熟悉,精灵族又曾有过数位同样惊才绝艳的精灵王,于是伊路慎重的使用了“之一”。
落款是一笔漂亮的花体字,署名伊路维尔。
“……”
短短数语,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珀西愣愣看着信件,长久的没有言语,他捏着信封的手臂轻微的颤抖了,即使尽力克制,仍然将信纸捏出数道折痕。
从南湖归来后,珀西一直不明白母神的态度为何转变,不但包容了他这个灵魂脏污的“异类”,还是亲近喜欢的模样。
珀西以为是他带回了死气的信息,作为唯一一个深入了死气腹地的距精灵,他对精灵族还有用处,神明才愿意放下芥蒂,亲近一二,至于他本身,神灵是不喜欢的。
否则,已经漠视了两世,又怎么会忽然转变呢?
可是这封信,出现在他前往南湖之前。
在他不知道地方,神灵一直默默的注视着他。
神灵从未厌弃他,甚至心存忧虑,害怕他胡思乱想,专门留了信件,附上一枚神灵本源作为凭证。
珀西深吸一口气,复杂且陌生的感情在胸腔中翻滚,他迷茫的想:“原来,我是被神灵喜爱的精灵吗?”
不是因为他有用,也不是因为他愿意为种族献出生命,神明本来就喜爱着他,从未改变过。
两世的自厌自弃,无数辗转难眠的日月,珀西缓缓呼出一口郁气。
他小心的抹平了信件上所有的灰尘与皱褶,将它珍藏在了书柜的夹层中。
随后,珀西立在柜前,愣愣出神许久。
最初的无措过后,更深的思绪翻涌上来,珀西安静的坐在桌前,疑惑颇多。
比如,假如神明一直注视着他,他回归母树,却没有失去记忆,是不是神明刻意为之?比如,他的笔记为什么出现在了神明的案前,比如那位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半精灵青年,再比如……
死前的那场令人浑身战栗的情事。
他曾在欢愉中失控,在情事里沉沦,魅妖青年的手心温度滚烫,珀西刻意不去想,却无法将感触从脑海中屏蔽。
如果母神注视着他,是否也看见了那荒唐错乱的一幕呢?
如果他看见了,会如何想呢?
是觉得不堪,恶心,他喜欢的精灵却沉溺情爱,做出有辱身份的事情,还是……
还是什么呢?
珀西勉强维持镇定,可脑海却一片混沌,如同走在浓稠的雾气中,分不出来路与归途。
某些更加荒诞,更加想都不敢细想的细节在思绪中浮现——神灵抱着他的灵魂入眠,青年也这样抱着他入睡,姿势如出一辙;青年容貌清绝,明明是个半魅妖,却没有一丝魅态;还有他那与神灵略有相似的面容。
珀西艰难的撑住书案,他很熟悉青年的容貌眉眼,在南湖的数月,他们曾朝夕相对,甚至同床共枕,但他并不熟悉神灵的面容。
直视神灵是极其失礼的,每次母神现身,精灵们都会低垂眉目,将视线落在母神的衣摆上,而母神也一般落在树梢,与精灵远远隔着一段距离,没人敢仔细的描摹神灵的容貌。
珀西只在灵魂状态仓促地扫了几眼,并没有凝视或者细看,他心中隐隐有个印象,却不能确定。
母神与那平白出现的青年,是一张脸吗?
这猜测荒唐且大逆不道,却如春草般在思绪里疯涨,难以抑制,他正浑浑噩噩着,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凯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珀西大人?您还好吗?”
珀西从浑噩中惊醒:“……我还好,有什么事情吗?”
凯米道:“还是继任仪式的事情,有许多事情要您看看?”
珀西便道:“进来吧。”
他想:“是了,还有继任仪式。”
精灵族是擅长歌舞乐曲的种族,除了凯米这样的异类,几乎每位精灵都会至少一种乐器,他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举行宴会,在母树下弹唱舞蹈,精灵王的继位仪式无疑是个好机会,这是族内最盛大的庆典之一,乐曲通常会奏彻整个夜晚。
精灵王继任的时候,母神也会现身,珀西是第一个继任仪式没有神灵到场的精灵王,凯米则是第二个。
珀西心道:“母神现身的时候,或许我可以仔细看看。”
*
继任仪式安排在第二日夜晚。
这是一个晚风和煦的仲夏夜,神灵再度现身的消息已在族群中传开。
被放逐的旧王回归母树,由神灵亲手送至族内,再亲自降下神谕,要旧王重归王位。
旧王被母神厌恶的传言不攻自破,珀西无疑是母神喜欢的精灵。
于是,精灵们的态度悄然转变,长老会不敢再明里暗里为难讽刺,其他精灵也不敢怠慢,就连送给珀西参加仪式的礼服,料子都比之前好上一些。
擅长纺织的精灵细细理顺了每一缕蚕丝,布料泛着丝缎的光泽,如一截细碎的月光。
唯一的问题是……
珀西拎起三件衣服:“……凯米,现在精灵王的礼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为什么一件比一件布料少,一件比一件透,还每件都挂着银质锁链做小装饰?
凯米摸摸鼻子:“您知道,母神喜欢嘛。”
无论是凯米还是珀西,只有精灵王穿成这样的时候,母树才给与了回应。
珀西:“。”
他有点头疼的按住额角:“我想这一个误会……凯米,还准备了其他的服饰吗?”
凯米:“恐怕没有。”
珀西只得拎起一件:“好吧。”
也不是第一次在母神面前这样穿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精灵们陆续聚集在母树之下,他们都换上了纯白的长袍,将母树围在中心,而母树根系之上的最中心,则是长老会与精灵王。
长老们主持仪式,宣读祝词,竖琴与长笛奏响恢弘的乐音,回荡在山谷之中。
树冠上,伊路放下了羽毛笔。
他正揪着头发在珀西的笔记上批注,尝试寻找净化的方法,听见树下的声音,才恍然间反应过来是珀西继位的时候了。
伊路推开椅子,伸了个懒腰,朝结界走去。
66趴在神灵的头顶:“伊路大人,您要参加仪式吗?”
“当然。”伊路道,“如果我不去,珀西会难过的要死掉的。”
虽然伊路已经表现的很亲近,但珀西始终有点战战兢兢,似乎母神随时会收回他的亲睐。
而好不容易安抚好的、受过伤的孩子,如果再次伤害,就很难哄回来了。
于是,当长老开始念唱祝词时,伊路从树冠上走下来,落在了树枝上。
他的视线落在精灵王身上,不由想:“到底是谁教他穿成这样的?”
在南湖时,精灵王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一具僵硬的木乃伊,全身没有一处皮肤暴露在外,现在又穿的过于清凉。
冰冷的银质锁链垂坠在皮肤上,将冷白的肤色衬的更白,链子随着他行走弯腰不停的晃动,恰巧将伊路的视线吸引到了腰背和前胸的曲线。
伊路觉得这衣服不太好,但他没有移开视线。
珀西的身体很漂亮。
这身体的每一处线条都出自伊路,是神灵很满意的作品,他将视线落在腰窝处内陷的弧度上,回忆起了它的手感。
抱着很舒服。
而就在神灵远远打量着精灵王时,精灵王也抬起头,近乎虔诚的注视着神明。
精灵的视力很好,隔着几十米也能看清脸上的每个细节,之前没有精灵敢直视伊路的面容,只是出于敬畏和尊重,但如果他们想看,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珀西就很想看。
神灵的坐姿很端庄,他双手交叠平方在膝盖上,银发垂坠在脑后,发尾的一截则搭在树枝上,正对着长老们矜持的颔首,示意仪式继续。
这实在是一张过于完美,也过于熟悉的面容。
神灵面容上的每一处转折都过于流畅,每一点颜色都趋于完美,这是一张无法被想象的面容,是整个松山万物钟情的杰作。
那些被珀西刻意忽略,潜意识里拒绝的真相浮出水面。
这张脸,珀西曾经见过的。
神灵,与那不知去向的半精灵半魅妖青年,足足有七分相似。
珀西已然不能言语了。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刹那的惊异也压倒了一切,他呆呆的看着神灵,脑海中第一个回想出的瞬间便是生命的最后,他躺在松树下,神灵的指尖揭开衣服,覆盖上皮肤的刹那。
烫的惊人。
“……”
珀西恍惚的想:“我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他在生命的尽头,对松山的主人邀宠,然后弓起身体,绷直脚背,流汗,喘息,享受着神明赐予的欢愉。
在精灵族内被视为脏污和禁忌的欢愉。
刹那间,珀西的脸色便白了一半。
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他,珀西揪住衣服,近乎仓皇的移开了视线,不再敢看神灵一眼。
他无法想象神灵为何要做那种事,也无法想象神灵如何看待他,于是,在王位祭典的仪式上,在他曾无比渴求的神灵的目光中,珀西陡然生出了逃离的念头。
这太荒诞了。
伊路顶着66,微微歪头:“嗯?”
神灵坐在树上,敏锐的察觉了精灵的情绪变化,但伊路不太能理解精灵们过于复杂的感情,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66跟着他一起歪头:“嗯?”
系统也不明白。
台下,长老会已经念完了冗长的祝祈词,他将清水点在精灵王的额头,又将象征圣洁的山谷百合别在他的额头。
而后,是宣誓的环节。
宣誓似乎是所有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人族的婚宴,别管是真心相爱还是貌合神离,总要在神父的注视下许诺,精灵王的继位仪式也是一样的。
长老拿出数百年不变的话术:“珀西莱亚,你是否愿意将一生献给精灵族,照顾弱小,庇佑伤病,成为种族的坚城与堡垒?”
听见他的话,珀西才恍然回过神来:“是的,我愿意。”
长老继续:“你是否愿意将精灵族的每一位同胞视作同伴,绝不欺瞒背叛?”
珀西:“是的,我愿意。”
宣誓环节顺利的进行,最后,长老问:“你是否愿意起誓将一切献给母神,身心干净,灵魂纯洁,且绝对忠贞?”
珀西:“是的,我……”
他猛然顿住,嗓子涩涩发哑,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旋即,精灵王捏住衣摆,手指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是了,他怎么能宣誓?
母神就端坐在树上,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他知道珀西做过什么,知道他曾祈什么,他甚至见过珀西的灵魂——略带脏污的、灰色的小光团。
这个身穿纯白袍服的精灵私底下是什么样子,母神一清二楚。
他怎么敢宣誓?
如果说是,那就是欺瞒神灵。
欺瞒神灵,公然隐藏,这是什么罪过,珀西不知道。
巨大的羞耻和难堪几乎要将他淹没了,精灵王沉默无言,整场仪式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族人们在背后看着精灵王,他们满腹狐疑,交头接耳,琐碎的音节陆续传来,有相信,也有迷惑。
之前珀西虽然不受母神喜爱,在族内风评却很好,他是受人敬重爱戴的精灵王,族人们认可他的品行,崇敬他的人格,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相信,精灵王是纯洁且坚贞的。
长老不得不咳嗽一声,加重声音,重复第二遍:“珀西莱亚,你是否愿意起誓将一切献给母神,身心干净,灵魂纯洁,且绝对忠贞?”
“……”
所有族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此处,等精灵王完成宣誓,珀西如芒在背,他藏在袖中的手臂颤抖的厉害,嗓子也哑的厉害,凯米站在一旁,不得不出声提醒:“珀西大人,说话呀,快说话啊!”
“……”
沉默,还是沉默。
他挺拔的脊背绷直僵硬,青绿的眼眸失了神采,睫毛颤抖片刻,合上了双眸。
见他如此,身后的议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出现了狐疑的声音。
长老们不得不高声呵斥维持秩序,凯米压低声音:“珀西大人,您怎么了,快说啊!”
珀西:“……”
他深吸一口气,打算据实相告。
享受欢愉是事实,灵魂灰黑也是事实,珀西不会欺瞒,他会将这些不光彩的东西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下,等主神裁断。
于是,精灵王缓缓开口:“我不……”
话没说出口,他的肩上忽然压住了一只手。
手修长漂亮,骨骼分明,皮肤冷白且体温偏低。
这是伊路维尔的手。
神明从枝头落下,单手压在珀西的肩膀,止住了他的话头。
那双无悲无喜的银眸扫过全场,神灵淡然开口:“精灵王的王位由我赐予,他的身心自然干净,灵魂自然纯洁,也绝对坚贞,这个宣誓,可以跳过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