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柴(一)


    白?纸村处于北地,方圆几?十里找不出第二个冒人烟的地方,偏僻得雀鸟都懒得光顾。


    村子里没什么好地方,唯独中央摆着个祭台, 旁边竖着两只?怪模怪样的塑像, 雕刻得十分精致,脸上画着诡异的图腾, 大抵是北方供奉的邪神之类,上不得台面。


    祭台中的木柴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背对着阳光,一个不速之客拎着裙摆走了下来。


    黑发绿衣, 还是个姑娘。


    不速之客不是别人, 正是被无缘无故传送到?了这里的易渡桥。


    用手?遮着过于耀眼的阳光, 易渡桥无比冷静地判断道?:“我们?进幻境了。”


    她心思疾转,“书里写过,能有这种程度的致幻, 也只?有蜃楼大阵了。方才师尊你应该是误打误撞碰到?了阵眼, 你我才会被传送到?了这。奇怪,玄晖峰上不是说禁止设阵的吗?”


    她的尾音略略上挑, 显然是在问询徐青翰。结果他不知道?得了什么失心疯, 表情空白?地坐在地上, 像是个卡了壳的富贵仙器,金玉其外, 里面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易渡桥见他不说话, 也没着急,反正书上没说蜃楼大阵能毁人心神。


    她径自将?头?发拢好, 围着祭坛走了一圈,还真发现了端倪。


    北地祭祀, 极为讲究神像规格。


    两个毫无差异的邪神塑像一左一右地守在祭坛前方,不仅是塑像,祭坛周围的花纹雕刻得近乎严苛,左右两边没半点?差别。


    一眼望去,几?乎有被邪神注视的压迫感,胸膛闷得难以呼吸。


    唯有一处除外。


    易渡桥提气跃至半空,伸手?把在左边神像肩头?站着的小鹤塑像拿了下来。右侧神像的肩头?空空荡荡,并无有与之对应的塑像出现。


    断月崖就在北地,她这些年可没听过还有地方兴祭祀仙鹤的。


    那是问天阁才有的规矩。


    她忽然觉得有点?眼熟,没等细看,那铜塑的小鹤竟然振翅活了过来。它的翅膀末端逐渐泛红,像是被血泡过一般。


    易渡桥想起?来了,这是刚才死在徐青翰怀里的那只?小鹤。


    它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何成了铜像?


    是蜃楼大阵引发的幻觉吗?


    易渡桥松开手?,血淋淋的小鹤飞到?与她目光持平的位置,口吐人言:“白?纸村村规,请仙人们?务必牢记。”


    易渡桥:“……嗯?”


    什么村规?


    “有的阵法违逆天道?,会被强行加以规则束缚。”


    徐青翰这只?哑炮终于响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脱了力似的。不过这点?意外影响不到?他做坏事,他捏住小鹤刚想继续说话的嘴,“你等会再说。”


    他摸了摸袖子里,放芥子的地方和易渡桥别无二致。一颗富贵仙器被手?指抹开,荡漾起?温和的光亮,正是苍枢山出产的留影珠。


    徐青翰没笑,只?做了个请的动作。


    小鹤:“……”


    铜质的长?羽都气得炸了起?来,奈何天道?在上,它不得不忍辱负重地继续陈述村规。


    其一,村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里不得擅自出门,以防惊扰纸仙。


    其二,村中均靠卖纸维生,纸仙保佑,切勿动用明火。


    其三,莫要靠近纸人。


    其四,可以与村民攀谈,白?纸村村风淳朴,定会十分欢迎仙人到?来。


    其五,每月均会有纸祭大典,请务必参加,纸仙会庇佑每个信徒。


    其六,如若有纸人主动攀谈,请勿动用明火,不闻不答便好。


    其七,白?纸村里并无纸人。


    最后,小鹤不断沙哑地重复道?:“切勿动用明火——切勿动用明火——”


    留影珠尽职尽责地将?所见景象尽收眼底,徐青翰把小鹤的嘴捏上了。


    易渡桥指了指接住了她的那堆柴火。


    不用明火,如何祭祀?


    还有蜃楼大阵里定下的“村规”,先说有纸人,又说没有,究竟哪一条才是真的?


    前路未卜,他们?如今也只?能先按照村规行事。


    小鹤挣扎的力气陡然加剧,徐青翰猝不及防地脱了手?。它一路飞回了神像的肩头?,再次变回了沉寂的铜像,等待下一位仙人的到?来。


    易渡桥兀自道?:“阵眼想必就在白?纸村里。这村规诡异得很,须得小心行事。”


    徐青翰又成哑巴了。


    这时?,易渡桥总算觉出来了点?不正常。从世?子爷到?徐长?老,这人就没有话少的时?候,这是怎么了?


    不得接近纸人的警告还在耳畔萦绕,她登时?警惕地向后撤了一步,掌心虚虚地搭在发间,准备一有危险就动用杨柳枝。


    徐青翰抬头?。


    易渡桥登即要将?杨柳枝抽出来,迎面就是一鞭。


    还没等她真正实施,却看见徐青翰的眼尾红了几?分。


    “你是不是辜月?”


    易渡桥:“……”


    这比徐青翰是纸人还恐怖!


    她意识到?了什么,芥子里的镜子随心意而动,刚好映出来那抹叩心印。


    易渡桥认真地想道?:原来是伪装的术法被清干净了。


    怪她没想起?来,法阵详解里面写过,为了防止阵中人修改规则,法阵内不得使用任何伪装术法。


    易渡桥没顾得上徐青翰,等她的思绪从藏经?塔跑回来时?,手?已经?被徐青翰抓住了。


    在做乔十一的时?候,他从来没碰过她的手?。


    她略略不解地看向徐青翰,决定先把这事揭过去,免得影响她去寻阵眼:“我拜入你门下只?为找个东西,断不会扰你修炼,你尽可放心。”


    徐青翰看上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要见我,直接用本名不好么?莫说是什么东西,苍枢山我都能打下来给你当核桃盘着玩,亏得我还想什么转世?,原来你做了鬼修啊。”


    说到?这,他意识到?了什么,近乎语无伦次,“怪我……都怪我,但?你回来了就好,以后我好好对你,一定!”


    他在这边倾吐衷肠,恨不得把几?十年的相思之苦都向易渡桥说得干干净净。


    徐青翰简直抑制不住失而复得的狂喜,他就说天底下怎么可能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只?是他不敢看清,也不敢承认。


    他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飞扬跋扈了半生的徐青翰终于剖开了心,每一寸都写着易渡桥。


    他期冀地等着易渡桥的答复。


    他这辈子想要的都能得到?,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吧?


    易渡桥静静地看着他,没挣他的手?,或许是觉得和被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缠上没什么区别。


    她只?是不大明白?。


    如果是这样,那她受过的苦又算什么呢?


    徐青翰轻飘飘的一句他后悔了,难道?她就要顺从地原谅他,再次重归旧好吗?


    他没有彻夜枯坐过,也没有枉死在荒山上,更没有曝尸荒野,连尸身都无人收殓。


    他甚至……


    他甚至未曾尝过她的苦楚,便想祈求原谅。


    幸好她不在乎了。


    “徐仙长?。”


    于是,易渡桥看着他,“定远侯家的世?子妃,已经?埋骨在断月崖上了。”


    她甚至唤的是徐仙长?。


    在那一瞬间,徐青翰清楚地看见他与易渡桥之间深如万丈的裂隙,鲜血淋漓地摆在那里,不容他忽视半分。


    徐青翰僵成了祭坛旁边的铜质神像,没顶的恐慌压在了他的头?上,与方絮告知他身中情蛊的那夜一样。


    易渡桥平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去寻个歇脚的地方了。”


    村规里明明白?白?写着呢,夜里不让出门。


    她刚想走,徐青翰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当年之事事出有因,辜月,你听我说,当年方絮说你给我下了情蛊。她就是想骗我进仙门,真的,我一进去就测出来天生灵体了,八十只?蛊也毒不着我。”


    他一锤掌心,“你是不是气我没给你报仇?我回去就把方絮杀了给你解恨好不好,我留着她就是想看看热闹,以后……以后我热闹都不看了,我只?看你好不好?”


    易渡桥摇摇头?,加快了脚步:“我没生气。”


    徐青翰被她甩在身后,慌不择路地喊道?:“我当初没想和你和离,辜月!”


    “我知道?。”


    被吵到?了似的,易渡桥回过头?,微微皱起?眉,“当初你大可以来问我个明白?。”


    是你不信我。


    徐青翰近乎是逃走的,临走前,强行把留影珠塞进了易渡桥的手?里。


    他知道?不该走,可他好像被易渡桥的话刺到?了,撑了几?回没心没肺的笑容未果,嘴角耷拉下来,整个人都像被霜打了。


    经?年精心编织出来的一场大梦醒了,梦里或怒或怨的易渡桥消失不见,徐青翰的胸膛仿佛被苍枢山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比恨他更坏的情况出现了。


    易渡桥把他放下了。


    转转悠悠,没见到?村民,徐青翰溜达回了祭坛旁边。


    两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这,他打量了会:“你们?两个果真认识。”


    吴伯敬含笑道?:“徐仙长?聪慧。”


    徐青翰的语气就没那么客气了:“得,这位……乔大叔,别和我说你真是个种菜的。”


    吴伯敬不恼,在徐青翰面前装成了大尾巴狼:“免贵姓吴,正是辜月的师父。”


    徐青翰:“呸!”


    谁问你姓什么了,还免贵,他俩加一起?都没他贵!


    还什么师父,易渡桥的正牌师父在这知不知道??正经?赐过戒的。


    徐青翰浑然不觉在留仙楼赐戒有什么不妥当的,皱着眉打量他。


    吴伯敬既然知道?他认出来了易渡桥的身份,那么他必定也明白?这大阵的由来,想要借机做手?脚除掉他可能有点?困难。


    于情于理,他都是易渡桥的师父,徐青翰怎么着也得尊敬几?分。


    可惜徐青翰没长?尊敬那根弦,一见面就开始琢磨怎么把他和方絮除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在计划着怎么坑易渡桥。


    方絮恍若未觉,问:“想来你也听到?了村规,可要同行?”


    “我和你一起?走?”


    徐青翰指了指自己,满脸写着方絮疯了,“别别别,辜月看到?了得怎么想。以后你和我最少一尺远,谁也别过界啊。”


    吴伯敬笑道?:“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如此??我与小絮来此?,正是为了帮辜月修好道?心,逃出蜃楼,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


    徐青翰假笑。


    谁信你。


    修道?心……辜月的道?心怎么了?


    易渡桥敲开了一家村民的门,她大略探查了遍整个白?纸村,并未找到?合适的空房间。


    奇怪的是,白?纸村白?日里无人外出,唯有她敲响了门板后才会有人来应声。村民的态度与村规所说的无二,还没等她说话,便拉着她往屋里走,热情得诡异。


    拉着她的是个老婆婆,眉眼间有着当初金陵城外那坏了房子的婆婆的痕迹,她还给人家画过符。


    易渡桥冷笑。蜃楼大阵想借此?让她放下警惕,可惜她不吃这套,谨慎地按照老婆婆的指引行事,半分也不逾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他白?纸村还能如何。


    她坐在了床榻上,心下一凛。


    宛如纸片摩擦的“沙沙”声传了出来,还没等她问,老婆婆预料到?了一般,解释道?:“村里的人日日做纸活,东西都是纸的,你去别家也一样。”


    易渡桥应了声,既然是婆婆不让她去的地方,那还真得看看。


    还没来得及再琢磨,老婆婆热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位仙长?,进来坐进来坐。”


    遣词造句和她对易渡桥讲的无甚两样,磕巴都不带打一个的。


    徐青翰站在门口,即将?落下的夕阳被他遥遥地甩在身后。他不知道?去了哪,向来整洁的发冠斜斜地歪着,一缕凌乱的碎发沿着颊侧落了下来,想笑没敢笑,隔着老婆婆望了她片刻。


    “我不放心你。”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你住的这里好偏,我找了好久。”


    易渡桥等着他继续说。


    徐青翰咽了口口水,略略紧张:“我能住这吗?”


    易渡桥不置可否:“婆婆让你进了。天要黑了,徐仙长?。”


    徐青翰不大乐意听她叫仙长?,可是他刚被易渡桥敲了个魂飞魄散,不敢造次,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边。


    易渡桥只?是把实话说了出来,至于这话能在徐青翰的心里撞出来多少余波,便不关她的事了。


    那前言不搭后语的村规不让晚上出门,易渡桥不至于第一夜就出去挑战蜃楼大阵的权威。黑暗笼罩了白?纸村,她没多少睡意,坐在窗边,透过缝隙窥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灰白?的雾气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将?小小的村庄吞了进去。


    清晰的白?纸摩擦声响起?,易渡桥霎时?回头?,只?见白?日里还有着温度的老婆婆周身惨白?,五官被潦草的笔迹画在了脸上,笑眯眯地弯了起?来,推门而出。


    徐青翰坐在她旁边:“哎呦,这不就靠近纸人了吗。”


    他说习惯了风凉话,一出口便想起?来不对,试探地看了眼易渡桥,看她没什么反应才放心。


    刚来就犯了村规,算不上好事。


    易渡桥压根没听他说了什么,专注地盯着外面灰蒙蒙的雾气:“村规还说村里没有纸人,明早便知真假。”


    雾气里,摩肩接踵的纸人轮廓慢慢浮现。他们?俱穿着村民的衣裳,该种地的种地,该说笑的说笑,看上去仿若白?日。更多的纸人在做交易,惨白?的纸钱在村民间交换着,彼此?脸上画着的笑容几?欲咧到?了耳根。


    而在众多的纸人里,易渡桥将?灵气凝聚在眼瞳上,一眼就看清楚了其中较为矮小的小女孩穿着的衣饰。


    毕竟在一众灰扑扑的衣裳里,想看不着白?衣也挺难的。


    她凝重地让开地方,不错眼神地道?:“你来看。”


    徐青翰依言照做,拧着眉看了半晌,迷茫地问:“你让我看什么?”


    等易渡桥再看过去的时?候,那抹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想了想,她决定据实以告:“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方絮。”


    但?也不算是,纸人少女的个头?才到?别人的腰际,瞧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纸糊的五官看上去活泼得很,实在和她所认识的方絮截然不同。


    易渡桥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岑小眉,玄晖峰上各扫门前雪,岑小眉自从入道?后来寻她的次数愈发少了,也不知道?她的道?修得如何。


    她有些难以想象岑小眉冷若冰霜的样子。


    酷似方絮的纸人左拐右拐,敲了敲其中一扇房门。


    开门的姑娘气质出尘,两人的衣裳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伸出手?,牵着纸人进了屋。


    吴伯敬等在屋里:“倒同小时?候的你很像。”


    方絮:“比我小时?候能机灵些。”


    被人发现了会跑。


    “我刚遇到?你那会,你也这么大。”


    吴伯敬道?,“浑身上下没个好肉,看着可怜。”


    方絮没接话。


    她一时?又成了那个小小的孤女,纸一样的村子在她的眼里燃烧着,热浪舔着肌肤,孤女因为恐惧而嚎啕大哭。


    半晌,她垂下眼:“义父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吴伯敬:“你也学会那些客套话了。说说吧,易渡桥怎么发现大阵的?”


    白?纸村里禁明火,屋里放了两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影影绰绰的光落在方絮的脸上,将?一星半点?的神色波动掩去了。


    她公事公办地说道?:“方絮无能,未曾想那小仙鹤竟然回了巢穴,使其鸣叫,将?易渡桥引了过去。”


    吴伯敬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宛若一只?狠辣的狼王:“你还真是有出息。”


    方絮跪了下来:“义父恕罪。”


    纸人不明所以,拽了拽方絮的袖子,感觉面前这个大叔好像在欺负她,遂迈着小短腿挡在了方絮身前。


    “还真是……比你有活气。”


    伸出手?,纸人便落在了吴伯敬的手?里,双腿胡乱扑腾着,“你以为我费尽心思将?她塞进玄晖峰是为了什么,易渡桥的道?心未成,你要拿什么来驱动阵眼,一捏就碎的纸人吗?”


    出乎他的意料,方絮膝行两步,将?手?托在了纸人的下方。


    直到?吴伯敬松手?,她才抱着纸人道?:“此?次徐天贶意外入局,既然易渡桥的道?心不够,不如再加上他的。”


    吴伯敬嗤道?:“不过一个元婴修士。”


    方絮一字一顿道?:“义父有所不知,徐天贶正是今日臻至化神境。”


    正应了易渡桥的那句“一试便知”,两人平安地渡过了一夜。


    随着第一缕晨光透入窗内,盘腿打坐的易渡桥睁开了眼。


    窗外的种种热闹都消失了,老婆婆抱着新鲜的稻谷走了进来,慈祥地笑了笑:“醒了啊。”


    徐青翰接话:“哎,醒了。婆婆赶早市去了?”


    老婆婆的笑容不改:“是啊。”


    徐青翰故作疑惑:“这就怪了,我怎么没听到?叫卖声?”


    从来没见过这么直白?的,老婆婆的笑容卡在了脸上似的,半天才含含糊糊应了句:“你睡得沉。”


    得饶人处且饶人,徐青翰住了嘴,撑着身子往底下一跳,把纸做的地板踩得哗啦哗啦响。


    他颇为好奇地凑过去,老婆婆瞧起?来要烦死他了,可来者是客,也不好拒绝,只?能绷着脸把稻谷和鸡蛋往灶台旁边放。


    徐青翰“嚯”了声。


    可了不得,灶台都是纸扎的!


    没了火怎么烧菜?


    不过纸人吃纸也合理,徐青翰摸了摸芥子里的辟谷丹,想问易渡桥吃不吃。


    嘴张到?一半想起?来她已然筑基了,估计也不需要这些。


    “辜月。”


    他在脑子里把老婆婆扔到?了一边,问道?,“你只?是筑基吗?”


    易渡桥没正面回答:“问这个做什么?”


    立场上,她与徐青翰断然是敌对的。如果让问天阁先摸清楚了她的底细,于她,于鬼修都是一大劣势。


    徐青翰没再问:“我就好奇嘛。”


    老婆婆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吃不吃饭呀?”


    话是对着易渡桥说的,看起?来徐青翰就是个添头?。


    易渡桥拒绝了。


    遭了拒绝,老婆婆看起?来有些伤心。她嘟囔着怪腔怪调的民谣,把纸折的稻谷收了起?来。


    易渡桥安静地看着她,徐青翰便也等着。只?见稻谷收拾完毕后,老婆婆慢悠悠地走到?了桌子边上,拿起?来桌上放着的一叠金纸,手?指翻飞,正在折东西。


    她的动作熟练,金元宝一个个地堆了起?来,成了座纸折的小山。


    这东西实在是太?吉祥如意了,易渡桥看了会,没发现什么,遂准备出门。


    白?日的白?纸村毫无人声,土地干燥,草木故难以生长?。举目望去,尽是黄压压的颜色。


    迈过老旧的门槛之前,老婆婆唱的歌声忽然高了几?分。


    “拜纸仙,泪涟涟,柴火堆里苍生骨,白?纸村里孤魂冤。”


    等到?易渡桥驻足细听时?,歌声偏偏又消失了。


    “大阵里的每处变化都相辅相成,定然不会白?唱首童谣给我听。”


    她专注的时?候习惯垂下眼,盯着地面,“柴火堆里苍生骨……”


    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尘土扬了起?来。


    易渡桥猛然抬头?,村里的小路上兀地出现了个豆丁大的孩子,手?里摇着拨浪鼓,是个男娃。


    这个小男孩她也记得,当日在街上唱秦楼楚馆的花曲子的,也不知挨没挨过家里长?辈的揍。


    蜃楼大阵很喜欢从她的记忆里寻些人的壳子。


    易渡桥偏首:“方絮有问题。”


    徐青翰立刻反应过来了,奇怪道?:“我忘同你说了,师姐和你师父都来了,但?你怎么知道?的?”


    易渡桥失声道?:“吴伯敬来了?”


    不早说!


    “你等等,先和我说,方絮怎么有问题了?”


    易渡桥:“蜃楼大阵喜欢捏出来我认识的人不假,但?模样肯定是变不得的。可昨夜我看到?的方絮不同,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余下的不用她说,徐青翰便领会到?了。


    “所以,那个小姑娘有可能是阵眼。”


    “方絮肯定在里面干坏事,等我把她处理了。”


    易渡桥:“……”


    徐青翰:“……”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均想着至少能确认对方不是纸人了。


    就没见过能这么偏的。


    徐青翰决意痛改前非,好生讨好易渡桥:“你说得有理。”


    正当这边讨论得驴唇不对马嘴,地上的小孩听不下去了,拨浪鼓摇得震天响:“喂!”


    被打扰了与易渡桥讲话,徐青翰十分不爽地低下头?,勉强将?视线分给了他点?。他笑得如沐春风:“你这拨浪鼓怎么样?”


    小孩被问懵了,下意识答:“这可是我最喜欢的拨浪鼓!”


    “原来是这样。”


    徐青翰的笑意更深了,当年他就是用此?等笑容在永安城里作威作福的,别家公子哥一看他笑转头?就跑,“哥哥告诉你,城里的拨浪鼓自己就能响,还能唱歌。你这种破烂,一个大子都不值。”


    犹嫌不够,他补充道?,“玩这么土气的拨浪鼓,别的小孩可是会笑话你的。”


    此?番话完美地拿捏住了小孩脆弱的自尊心,那小孩不可置信地瞪了徐青翰半晌,不太?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嘴损的大人。借着,他品过来味了,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徐青翰心满意足地打开扇子,摇了两下。


    扇子很快便摇不动了,从小路那边跑过来一个女人,面色红润,眼睛黑亮,把突然出现的小男孩抱进了怀里。


    徐青翰讪讪一笑:完了,给人家的娘招来了。


    易渡桥面无表情:自己闯的祸自己担。


    那女人的面目算得上凶恶:“便是你欺负我的孩子?”


    徐青翰撒谎不带打个草稿的,迭声道?:“我可没。我就是同他讲了讲外边是个什么样的,你听过永安城没?”


    他在试探那女子。


    她像是看见了什么恶鬼,脸上的凶相被一层惊惶的神色覆盖,急急地抱着孩子后退了步:“你怎敢提那些东西!”


    徐青翰奇了:“我提什么了?”


    女子:“你在此?处提到?外乡,是对纸仙的不敬!明日便是祭祀之日了,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祈祷,否则明日纸仙降罚,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的身量与易渡桥差了半个脑袋,清瘦得很,抱孩子走起?路来却分外的快。还不等徐青翰再套些话,那女子已经?飞快地离开了。


    易渡桥自言自语:“明日祭祀。”


    徐青翰无比顺畅地接话:“就是你我掉下来那个台子,也不知道?不用火怎么点?柴。”


    忽地,易渡桥没头?没尾地问:“你昨日敲了多少人家的门?”


    徐青翰没反应过来,嘴比脑子快:“一大半了,就差西边那十来家。”


    “你说你把纸人安置在居所里了?”


    吴伯敬瞧起?来不像身在阵中,像在永安城里最舒坦的客栈,“我不信他们?不查房里的人。小絮,做事要学会‘藏’。”


    方絮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苍枢山上的无情剑修在邪修头?子面前俯首,要是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被岑小眉她们?一众弟子看见,怕不是要当场碎了道?心。


    被吓碎的。


    叩门声响了三下,屋内毫无回音,没人给他们?开门。


    奇怪,青天白?日的,家中怎会无人?


    易渡桥与徐青翰对视一眼。


    纸人跑了。


    他们?来晚了一步,倒也不算无功而返,起?码知道?这地方和吴伯敬他们?肯定脱不了干系。


    就算现在吴伯敬突然失心疯了,跑到?易渡桥面前嚷嚷说蜃楼大阵就是他布下的,她也不会惊讶了。


    她就地趺坐下来,丝毫不在乎裙摆被土沾脏了。


    但?徐青翰在乎。


    他忙脱下外袍,随手?叠了两下就要往易渡桥的身下塞:“地上脏,你坐着这个。”


    怎么好像自从暴露了身份后,徐青翰脑子都不好使了?


    易渡桥把衣裳推了回去,礼貌地解释道?:“我学过避尘诀,捏一个就好。”


    徐青翰明白?他关心则乱,惆怅地抓了抓头?发,顺便摸出来了根新的发带换上。


    头?可断血可流,他绝对不能埋汰成猴!


    古往今来,身陷至蜃楼大阵里还能关注形象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人了。


    说实话,徐青翰总觉得这阵出来的蹊跷。


    他是不爱看书,并非不看。刚入门时?李阅川天天管着他读书,背不出来要去抄经?,再背不出来就得痛失口腹之欲,眼睁睁看着饭食被拿去喂灵兽。


    再加上有方絮的衬托——这人简直过分极了,看阵法符咒过目不忘,心法看过便能融会贯通,活该她冷着张脸做冰雕!


    而在浩如烟海的阵法里,专门有一页写了蜃楼大阵。


    徐青翰记得格外清楚的原因无他,那书底下不知被哪个前辈看过了,标了一则仙门的奇闻异事。


    说是当年有个前辈痛失爱侣,伤心之下创造出了蜃楼大阵,以爱侣的尸骨为阵眼,使得阵中种种届时?彼此?间的过往景象,终年沉溺于中,最后走火入魔而亡。


    徐青翰读完了扼腕叹息,思及只?剩一截小指骨的易渡桥,兀地扼不出来了。


    他向后翻了翻,那写字之人继续写道?:此?阵违逆天道?,已成禁阵,失传数百年。


    吴伯敬怎么弄来的禁阵?


    还有那个阵眼。徐青翰顿觉毛骨悚然,嘴皮子飞快一碰,把这事捡着同易渡桥说了遍,并适时?略去了他不爱读书和李阅川斗智斗勇的那段。


    徐青翰是不是读书的料子,易渡桥比他知道?的都清楚。


    她没戳穿,仔细地听徐青翰讲那段关于蜃楼大阵的趣谈。


    “我在想,这里的阵眼是不是方絮布的。”


    故事不长?,说完后,徐青翰一时?疑心他们?想岔了,阵眼其实根本就不在那个和方絮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纸人身上。


    故事里的仙人用道?侣的尸骨做的阵眼,方絮她好好的大活人,还能用什么做?


    修士一生几?千岁,值钱的也就那几?样东西。


    丹修的丹药,器修的仙器,苍生道?修士的花草与灵兽,剑修的剑。


    无情道?的……道?心。


    “以心行道?,的确要依靠道?心。”


    易渡桥本身就是个例子,淡淡道?,“无论是杨柳枝,还是你的不退剑,在我这种人的手?里无甚差别,想来方絮也是如此?。”


    她提出了新的问题,“但?如若是这般,她想要什么?”


    徐青翰毫不犹豫:“她一定看上我这副皮相了。”


    易渡桥惊异地看向他,莫非当年方絮不是为了诓他入局,而是当真倾慕于他?


    于是,徐青翰继续煞有介事地道?:“她和吴伯敬待在一起?,定是想换了我的脸给那老头?子用去。不行不行,我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当个老头?!”


    刚升起?来的心绪碎得一干二净,以后再也不能信他了。


    易渡桥思索道?:“你我入阵,可能并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仙鹤出事,应当赶过去的是李阅川。就算是他们?多管闲事过去了,谁又能保证徐青翰必定会手?欠那么一下,刚好把机关敲开了?


    他们?很可能是误打误撞进了大阵,以至于方絮他们?措手?不及,只?能强行跟了进来。


    吴伯敬本来在断月崖算账算得好好的,突然飞来了玄晖峰,想必也是因此?原因。


    易渡桥的思绪转得飞快,冥冥中,她总觉得忘了点?什么。


    “所以辜月,你当时?看到?仙鹤时?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


    徐青翰更像是象征性一问,他打定主意要跟易渡桥走,要是杀仙鹤这事是她干的,大不了就不做二十四孝好徒弟——虽然他也没做过,和李阅川撒个谎,就说被他烤了吃了。


    徐长?老一生搅混水,忽然被栓上个绳,高兴得尾巴都打旋,也不管绳子那端的人乐不乐意牵。


    恨嫁恨得惊世?骇俗。


    易渡桥:“我偷偷下山去看了灵石的走向,发现最近有几?笔天元的来源不对。”


    徐青翰:“偷捕灵兽?”


    易渡桥:“偷捕灵兽。”


    大楚国境里严禁偷捕灵兽,抓到?了就是死。做这行的日日吃的都是断头?饭,若不是亡命徒,断然不会做这一行。


    徐青翰摸了把纸砌的墙,不易察觉的灵气附在其上,他了然:“我说哪来的那么多灵气驱动这么大的阵法,仙鹤肚子里的天元还不够一口的,原来早有储备。”


    他们?正巧撞见仙鹤们?被大阵“吃”了,才随之掉了进来。


    至于是自投罗网还是其他的,想来是要看造化的。


    徐青翰显然把他当成了“造化”本身,兴致勃勃地甩开扇子:“不如明日祭祀,我们?去动火玩玩!”


    易渡桥:“怎么突然想动火?”


    小鹤的警告如同指甲刮木头?,嘈杂得很。它特意重复了几?遍不要动火,想来这是白?纸村里最重要的一条规矩。


    但?易渡桥不得不承认,她动心了。


    冷风吹过祭台,干燥的柴火高高堆于其上,长?短不一,比凡人常用的柴火更细些,与方絮垂在身侧的手?腕差不多粗细。


    小方絮的脸上带着婴儿肥,懵懂地被她牵着手?,想了想,另一只?手?拉住了吴伯敬。


    “凡人的孩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牵着爹娘。”


    吴伯敬被握住了食指,“你记得将?她藏好,今晚切莫再跑出来。”


    方絮没动。


    她的抵触之意太?过明显,无情道?的传人脸上许久未曾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


    她或许只?浅浅皱了下眉心,寒冰裂开道?缝隙,里面装的是茫然无措的小方絮。


    吴伯敬并未留情,与那个会给易渡桥买糖人的师父截然不同:“你的无情道?莫非是一纸空谈?”


    方絮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松开了拉着小方絮的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方絮明白?。”


    夜里,易渡桥依旧将?窗户推开了条缝。


    老婆婆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带着一筐金元宝,去集市里叫卖去了。


    “糖葫芦,新做的糖葫芦!”


    “我老婆子新折出来的金元宝——”


    “哎呀,你卖这个晦不晦气。都来瞧瞧红双喜,整个白?纸村都没有比我这的花样更多的了!”


    易渡桥听了一会,无端觉得耳熟。


    “一群纸人还好意思说金元宝晦气,啧啧。”


    徐青翰懒洋洋地往床头?靠,想起?来易渡桥还在对面,艰难地挺直了,“昨晚他们?也这么喊的,词都没变。”


    是了。


    他们?回来时?,婆婆的话也没变。她本来以为只?有进屋时?才会这般,原来整个白?纸村都处于昼夜轮回的交替循环之中,唯有一处不同。


    祭祀。


    听昨天那女人的意思,祭祀隔段时?间才有一回。


    那么它就是白?纸村里唯二的变数了。


    还有一个是小方絮,没找着。


    纸仙,火种,还有纸人。


    七条村规里提及的事物祭祀都占全了。


    易渡桥闭上眼,打坐入定。


    等她出去就把这破阵拆了。


    苍生柴(二)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当窗户第不知道多少次地被纸人挠响时,易渡桥想起了?这句老话。


    纸人的手指纤细,挠不出多大的声响。细细密密的刮擦声传入屋里, 易渡桥抱着膝盖, 盯了?会窗户纸上逐渐增加的手指影子。


    透过缝隙,偶有森白的纸人脸一闪而过, 若是换个胆子小的来,还不得吓个好?歹。


    纸人是幻象,鬼尊却是真的。


    幸亏易渡桥本来就是只野鬼,此时莫名升出几分“瞧见同类”的惺惺相惜。


    在徐青翰震惊的注视下, 她伸出根冰凉的手指, 与其指尖相碰。


    纸人:“……”


    它?感觉被里面?那个不知死活的修士轻薄了?!


    纸人只觉清白不保, 一张惨白的纸脸仿佛被朱砂染上了?色,两坨艳红堆在颊侧,羞愤地抽回了?手。


    徐青翰不乐意了?, 向外面?嚷嚷道:“名花有主了?, 不许惦记!”


    他相信易渡桥不会反驳,这些年来, 徐青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最堵心的事也就是娶进门的夫人没了?, 连修仙的大道都没在他缺心少肺的心绪上留下痕迹。


    故这话出口得理直气?壮,徐青翰压下无端乱跳的心, 朝着窗外的纸人皱了?皱鼻子。


    易渡桥本不想与他计较, 时隔多年,徐青翰竟还是长不大, 心性幼稚得与当年无甚差别。


    些微的无力感在她的心头蔓延,易渡桥咂摸了?会, 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有点失望。


    她习惯了?有话直说,此时显然并?非纠结儿女情长的好?时机,可不说又?觉得憋得慌,怕徐青翰再自作多情地想出一溜十?三招。


    “徐天贶,你听我说。”


    时隔许久,她再次唤出了?熟悉的称呼,天贶二字在舌尖滚了?遭,生涩非常,“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徐青翰被问懵了?,结结巴巴地答:“后、后悔。”


    后悔当时听风就是雨,后悔一气?之下同易渡桥提了?和离,后悔没保护好?她。


    易渡桥摇头:“你一点也不。”


    不可能!


    徐青翰的眉毛几乎立了?起来,他这些年连世子府都不敢回,凭什么说他不后悔?


    还没等他反驳,易渡桥随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窗棂,灵力蔓延开来,转瞬修复如初。


    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轻声道:“你只是因为想要的没得到而?已。你想要那个对你全心全意的世子妃,所以当我埋骨深山的时候才那么伤心。”


    “对你来说,我和能唱童谣的拨浪鼓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前者触手可得,后者亡故多年,成了?个可能特殊些的念想。”


    徐青翰:“不……”


    易渡桥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冷静得不似在谈属于她的平生:“你想要的是那个世子妃,不是我易渡桥。”


    她一字一顿道,“我并?非死物,容不得你这般窥视。”


    什么名花有主。


    凭什么她就得是世子妃,是长老妻?


    凭什么得冠着徐青翰的名号,做一辈子的菟丝子花,连易渡桥这个名字都在洞房花烛里隐去了?。


    易渡桥是断月崖上向死而?生的杨柳,除了?她以外,谁也做不了?她的主。


    徐青翰想反驳,憋得脖子通红,一个屁也没放出来。


    难道……难道他真是那么想的?


    寒意从脊背爬了?上来,徐青翰下意识地内省,惊恐地发现他好?像从来都把易渡桥当成了?所有物。


    徐青翰冒了?一身的冷汗。


    没等他再细想拨浪鼓之说,窗户的拍打声陡然加剧,柔和的灵力抵着窗棂,令其免于破裂之灾。


    易渡桥一抬手将?门也拍上了?,话说到这,由他徐天贶怎么琢磨去,她还有正事干。


    纸人不知发了?什么疯,不知停歇地将?这小屋敲得哐哐响,万万不肯让住客歇息。


    夜色正浓,连颗星子亦露不出来。


    易渡桥:“他们不像是要对你我出手。”


    她想起来,富贵仙器还没时兴的时候,以前永安城里多是人拉的千里车。


    只要她一出门,准有卖各式各样?小零碎的小贩这样?敲她的车窗,祈求车里的贵人开开眼,买两样?货物,从而?维持一日的生计。


    易渡桥打算盘一流,自然知道付两个大子能为她换个精致的络子,也能为平民百姓换来足够吃两日的发面?馒头。


    她常常会忍不住撩开车窗,买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回家,堆在柜子里,久而?久之,积了?层灰,末了?被忍无可忍的易夫人扔掉了?。


    这些纸人与小贩的动作如出一辙,易渡桥忽然想起村规里说过,夜里不得出行。


    她连窗户也不撑了?,踩了?缎鞋往外走?。


    徐青翰还担心她是被魇着了?,见易渡桥神色如常才放心,随之跟在后面?,不退剑半出鞘,随时准备着削掉纸人的头。


    推开门,易渡桥差点没被白花花的重影晃了?眼。


    整个白纸村的纸人都来了?,簇拥着等在她的前面?,似乎想引路。


    易渡桥抬腿就走?,纸人们向左右分开,将?她与徐青翰裹在中间,硬推着往村中央走?。


    村中央。


    徐青翰干笑了?声:“那边是祭坛吧?”


    夜里的白纸村“人”潮汹涌,外界的铄金堂风云变换,看?得人眼花。


    齐瑜左右手各握着支笔,手快得几乎出了?残影,灵石往来的账目旋即落于纸上,清晰非常。


    她嘴上还叼着只卷轴,急得脑门冒汗。


    尊上去哪了??


    事发突然,在得到问天阁决定截断凡间灵石路子的消息后,齐瑜半点没敢耽搁,伸手就按上了?泛着光的沉墨印。


    可易渡桥此时偏偏联系不上了?,神识如同泥牛入海,淹没在了?另一端沉墨中无尽的黑暗里,再无回音。


    若想截断灵石,仙门定是要把铄金堂拔掉的。


    没人乐意和邪修分一杯羹。


    齐瑜想问她铄金堂下一步该怎么办,无人应声,烂摊子霎时落在了?她的肩上。


    指尖在算盘上扣得发白,齐瑜的眉毛蹙得能夹死十?只飞蛾。


    尊上……回话啊尊上。


    齐瑜心心念念的尊上正被一堆纸人架着,喜气?洋洋地往柴火堆上拱。


    为首的纸人正是老婆婆,笑得花团锦簇的。


    她把易渡桥往上面?推,一副老胳膊老腿不知哪来的力气?,攥得易渡桥手腕发疼。


    另一边的徐青翰没好?到哪去,纸人显然是把他们当祭品了?,推推搡搡间,他永远不染尘埃的衣襟散乱,锦缎折出了?皱褶。


    易渡桥目测想以身试险,瞧瞧纸祭究竟是个什么样?。


    徐青翰舍命陪君子,认命地坐在柴火堆上,和一众纸人大眼瞪小眼。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配合的修士,纸人们画出来的眼睛圆溜溜的,扁平的白纸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修士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他低声道:“不走??”


    “我不走?。”


    易渡桥把他择了?出去,“村规不让用火,可这里却又?都是柴火,这说不通。”


    她得进祭台上看?看?。


    深入敌营没错,这深入得也太?胆大了?!


    徐青翰还没想通易渡桥说的话,更不舍得让她死,遂又?意识到不舍的情绪中驳杂非常,还真应了?易渡桥那句判词。


    他只是因为想要的没得到而?已。


    徐青翰不肯这样?,他强行抽回神,道:“你觉得阵眼可能在火里?”


    易渡桥:“不觉得。”


    徐青翰:“啊?”


    易渡桥:“村规那么多条,犯了?才知道对错。”


    方才,她的灵识莫名其妙地一动。可当易渡桥再想追寻来源时,灵识却依旧如往日般古井无波,仿若错觉。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升了?起来,易渡桥没时间同蜃楼大阵慢慢玩,要拿她当祭品便当,只看?看?它?可有如此行事的本事了?。


    晨曦割破云霭,笼罩了?整个白纸村。


    浓雾散尽,熙熙攘攘的纸人露出了?本相。他们生得颇为奇异,易渡桥眯了?眯眼,残破的道心勉强镇着她的心神,免得被此等景象迷惑了?去。


    百十?来个村民狂热地咧开嘴笑着,眼睛,鼻子,嘴……总有一处是同易渡桥记忆里的某人模样?是相似的,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故人云集,与她温和地叙叙旧。


    要是让心智不甚坚定之辈看?到这等景象,怕不是要灵识混乱,分不清真假了?。


    呜——


    低沉的号角吹响,村民们围着祭台手舞足蹈起来。易渡桥没见过这种舞,不过也能猜得差不离,北地信仰的邪神比苍枢山的山头多,祭祀之舞更是数不胜数。


    舞跳得越来越快,铃铛急促地随着鼓点响了?起来,成了?种奇异的韵律。


    易渡桥像是听见了?白纸村中土地的低语,纸仙由空中俯身,保佑这鸟不拉屎的小村庄风调雨顺。


    随着节拍越来越快,村民们粗糙的衣摆被风吹了?起来,每个人都带着笑容,期盼地抬头,希望能看?见神仙显灵。


    神像站在了?祭台两侧,冷眼旁观。


    正专注地看?着,易渡桥的手抵在了?柴火上,下意识摩挲两下,忽然觉得不对。


    柴火有这么滑溜吗?


    她从中抽出了?根柴火细细摩挲,它?的表皮光滑,纤细且硬,看?不出是什么做的。


    有点像灵兽的骨头。


    更像人的。


    刚想放下,易渡桥的耳朵旁边嗡一声响,她的太?阳穴被人拿小铁锤砸了?似的,疼得神色都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细碎的低语响起,易渡桥眼前的场景飞速变换,刚才是在荒凉的村庄,下一瞬便到了?燃烧的祭台上……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徒弟苦苦哀求师父莫要救他,最后师父被纸人洞穿了?胸膛,死在了?徒弟前面?。


    有兄弟姐妹携手进退,奈何行差踏错,一同丢了?性命。


    有夫君替妻子上了?祭台,被诡谲的火舌吞噬,烧得只剩下了?焦黑的骨头,掉进柴火堆里,不见踪影了?。


    无数的视角交替错落,最终无一例外,均通向了?黄泉路。


    最终,柴火里面?留存的话音变成了?短短的七条村规,反复在易渡桥的脑海里出现着。


    易渡桥顿悟。


    他们不是第一批来这的人。


    每一条村规,都是前人拼死走?出来的歧路。


    苍生柴(三)


    “你的意思是, 这些都是人的骨头?”


    徐青翰顿时浑身都不好了,依着?易渡桥的言拿起根人骨柴摩挲,“没有声音啊。”


    人骨柴上缠绕的灵气如同沉墨般暗淡下来, 絮絮的低语声犹在耳畔, 易渡桥定下心神,从修士们的遗言中挣脱出来。


    她不甚惊讶地换了支人骨柴握着?:“我并非常人, 能听?见孤魂野鬼的声音想来也是正常。”


    确认了只?有鬼修才能通灵后,易渡桥大致将猜测与徐青翰讲了一遍。


    刚到白纸村的时候,她曾疑惑于为何?村规自相矛盾,不像正经立下的规矩, 倒像是阎王的催命符。


    如今一切都明了了, 前人们的死法各不相同, 在临死前将所获知的信息整理成寥寥一句规则,传递给下一个入阵的人。


    信息有真有假,后人又推翻前人留下的村规, 再次投身入通往黄泉的苦旅。


    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探索出的讯息通过村规留了下来, 期盼着?有人能逃出大阵的禁锢,带着?他?们那份活下去。


    而最新的一条……


    易渡桥扫视过祭台下的村民, 咬字很缓, 近乎一字一顿地低声复述:“白纸村里并无纸人。”


    如果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那位前辈为何?而死?


    她想不明白,此方村子里还有什么秘密没被发?现, 才会让他?落得?个祭品的下场。


    身为本次纸祭大典的祭品, 易渡桥半点没慌。


    蜃楼大阵里有天道?插手,任何?伪装都会现出原形。而随叩心印露出来的东西不是别的, 正是她被封了许久的元婴灵气。


    易渡桥不怕疼,她早就意识到乱窜的灵力正在淬炼她的经脉与内府, 试图变成共生的两?副周天。


    奇怪的是,徐青翰的境界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戳穿她。


    易渡桥没追究这个,她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让她身负两?副周天,此事也在吴伯敬的计划之中吗?


    “吴伯敬想把我也变成柴火。”


    醍醐灌顶似的,易渡桥的语速飞快,“他?把我送进问天阁,就是为了让我修出来两?副周天,相辅相成,使我的经脉要比其他?修士所藏灵气更?多。就像灵石,如果别人是月息,那我就是天元。”


    徐青翰倒抽了口?凉气:“方絮的道?心和这堆柴火不够烧的,他?还想拿你来驱动大阵!”


    可?易渡桥直觉还有不对:“我此次进来不似在他?的计划之中,莫非吴伯敬还惦记着?别的东西?”


    徐青翰福至心灵,想起来在祭台边上时吴伯敬说的话。


    他?下意识看了眼易渡桥的腰下,那是内府所在之处:“他?可?能……还想要你的道?心。”


    他?还想问易渡桥的道?心究竟怎么了,看了看她的神色,徐青翰明白,她不想同他?说这些。


    没人会乐意和外人掏心掏肺。


    与他?所想的一样,易渡桥眉目不惊:“有理。”


    徐青翰忽然有点庆幸他?没追问。


    他?从芥子里掏出颗天元递给她,怕她不收,又给自己掏了个同样大小的,就着?祭台边永无止息的歌舞声吸收干净了。


    没了灵气的天元看起来像颗透明的琉璃,不退剑领略到主?人的心意,斩了无数邪修的剑尖在琉璃上刻画出了大概的形状。


    易渡桥觉得?眼熟,他?读出来了她的心思,解释道?:“丧事用的安息牌,永安城里盛行过一阵。”


    她想起来了,随易夫人参加某个表亲的丧事的时候,易夫人送的便是安息牌。


    说是可?以安抚亡魂,引其轮回。


    前人们连人带魂估计都被吴伯敬烧干净了,哪来的轮回。


    易渡桥没挑明,她又不是徐青翰,没那份用碎嘴子就能把小孩说哭的闲心。


    歌声愈发?大了,杨柳枝被易渡桥握在手里,她想知道?的都有了答案,随时准备在火起的前一瞬突围。


    这时,一声稚嫩的抽噎刺破了诡异的歌声。


    易渡桥陡然抬头?,身底下好像遭了震,轰隆隆地沉声响动起来。


    祭台下方缓缓打开了道?暗门,精巧的图案分割两?半,露出道?极窄的缝隙,堪堪能让一个十来岁的瘦小孩童爬出来。


    雪白的衣裳裹上了层灰尘,小方絮的脸也没好到哪去,东蹭一块黑西蹭一块白,活像个眉清目秀的花猫。


    随着?她的出现,村民们的神情从震惊变成了狂喜。


    折元宝的老婆婆这会腰不疼腿不麻了,老寒腿倒腾得?快,大步上前将小方絮抱了起来:“圣女,你这是去哪了?”


    易渡桥刚疑惑圣女是个什么玩意,就见小方絮被抱着?向她靠近。


    徐青翰脱口?而出:“要送给我当干女儿?”


    他?语气轻松,神色却凝重得?很,恨不得?把小方絮盯出个洞,好好看看她要做什么。


    翻遍白纸村也找不到小方絮的原因找到了,她根本就没待在房里,跑到底下去做柴火了。


    柴火堆被压下去了些,小方絮懵懂地坐在两?人中间,没反应过来她怎么就到了这。


    这样看来,易渡桥他?们不像祭品。


    像给“圣女”的添头?。


    众人叩拜时,吴伯敬的神识兀地一动。


    刹那间,白纸村的情形尽数落进他?的眼里,坐在祭台上咬手的小方絮也不例外。


    “也到她出来的时候了。”


    吴伯敬笑了一声,“等?祭祀结束,网也便收好了。”


    方絮没放神识,不太忍心看接下来的惨状似的,道?:“恭喜义父,即将心愿得?偿。”


    吴伯敬:“同喜,同喜。待我得?见天道?,定让你一同升天,亏不着?你。”


    “烧这么多人,吴伯敬到底想干嘛,图个亮吗?”


    徐青翰扯住小方絮的领子,省得?她屁股一滑掉下去,“还有她。连练气都没有,过来凑什么热闹。”


    如果不是被刻意加进去的“柴”,那么小方絮就一定是被规定过了的存在——这个人得?在纸祭大典上被烧死。


    而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此乃阵眼的意志,是阵眼中切切实实记录过的故事。


    方絮也曾经变成过小村庄里无知无助的少女,被投进火海里了吗?


    这些属于方絮的喜怒哀乐,易渡桥懒得?深究。


    当年就是方絮往她头?上扣了口?情蛊的黑锅,她又不是大佛,哪有以德报怨的道?理。


    况且她现在还和吴伯敬不清不楚,要害她——虽然如果方絮不出手,她现在估计已经顶着?世子妃的身份入土为安了,也碰不到永无尽头?的仙路,但一码归一码。


    歌声高亢,易渡桥他?们两?人均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经脉刚被天元喂饱了,手中的法器闪着?冷光,直到歌声停止,老婆婆躬身拜祭三下纸仙时,冲天的大火无风自起!


    在大火中,飞掠出了两?个身影。


    易渡桥的裙摆被撩出了焦黑色的痕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她震惊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猛然回头?。


    怎么会没把小方絮拉出来!


    反观徐青翰,他?也是同样的震惊。


    恍惚间,易渡桥看到了当日的情景。


    外来的修士做了与她们同样的决定,却也没把小方絮救出来。他?们犹豫瞬息,转身没入火焰之中,决定救人。


    结局自然是火势冲天,他?们给小方絮陪了葬。


    “我怎么记得?拉住了?”


    徐青翰身上化神期的磅礴灵气还没散去,不可?置信道?,“她好像……”


    易渡桥接话:“她把我们的手松开了。”


    她早就在这轮回了千千万万次,已经接受了既定的结局。


    易渡桥当机立断,杨柳枝刹那间伸长?至数丈长?,挟着?风雷之势狠狠向火中劈去!


    村规明确说了不要动用明火,如今这一点被祭台亲手触犯了,等?着?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会用剑,也会用鞭。时至今日,易渡桥在开悟道?上算是有所小成,可?仍旧有一点不足,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法器。


    好像什么都合适,好像什么都不合适。


    一直以来,易渡桥还是用着?略显潦草的杨柳枝,好在她不嫌弃。


    长?鞭劈落,贪婪地吞噬着?人骨柴的火舌被硬生生劈开成了两?半,向相反的两?端“呼”一下燃起,燎着?了天边的火烧云。


    鞭子即将要卷上小方絮的腰,陡然,一柄长?剑拦住了她。


    “师父。”


    易渡桥忽略过村民的怒视与辱骂,平静地对坏人好事的吴伯敬道?,“你还是拦我了。”


    杨柳枝收了回来,吴伯敬道?:“你很聪明。”


    易渡桥:“是你的破绽太多了。”


    吴伯敬:“哦?”


    他?没得?到回应,火舌终于尝遍了人骨柴的滋味,愉悦地舔上了小方絮的皮肤。


    火焰烧灼好比酷刑,小方絮难以忍受地尖叫出声,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剑光也被青霜剑架住了。


    方絮陈述似的说道?:“他?人过往,天贶,莫要插手了。”


    “什么过往,你要烧易辜月也算过往?”


    徐青翰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来这肯定不在计划之中,估计启动大阵的灵石还没攒够吧?”


    方絮没说话,算是默认。


    徐青翰:“她一介元婴鬼修,能烧得?起什么大阵,要我没猜错,是不是也想把我烧了?”


    方絮坦诚道?:“是。”


    阵眼正在熊熊燃烧,凄厉的惨叫扭曲得?不似人声,小方絮周身着?了火,皮肤上尽是水泡与擦伤,可?怖得?很。


    火越烧越大,小方絮脆弱的骨骸烧得?漆黑,缓缓地,掉落下去,成了人骨柴之一。


    易渡桥他?们不知真相,只?觉得?小方絮可?怜,吴伯敬却猝然变了脸色。


    不对。


    不对!


    当初他?分明掐着?时间去救的方絮,她肯定还能有口?气在。


    蜃楼大阵的花名乃说书人阵,说的正是它?会将阵眼这一生的故事呈现在阵中,从而引诱外人进入,困死在此处,成了阵眼新的养料。


    吴伯敬猛地看向方絮。


    她到底背着?他?,在阵里改了什么!


    苍生柴(四)


    火舌舔舐着新鲜出炉的人骨柴, 方絮近乎漠然地转头瞥了?一眼。


    北地的?偏远小镇里?,常有用活人祭祀的习俗。


    人们用“圣女”二字欲盖弥彰地将其裹上一层华美的?袍,好似这样就会让懵懂的?幼童心甘情愿地投身入火海, 护佑整个村子的白纸能卖出个好价钱。


    白纸村里并无纸人。


    杀人的?都是人。


    她看?向惊怒交加的?吴伯敬, 他?的?容貌被灵力维持在了?中?年时的?模样,依稀地与?当年救他?出火海的?男子重叠起来。


    在祭台里?无助哭泣的?女孩祈求着?神仙显灵, 没?等来神仙,等来了?为蜃楼大阵寻找养料的?吴伯敬。


    方絮从未见过?那?样厉害的?神通,只要挥一挥手,整个村子便再无活人。


    最后?, 吴伯敬灭了?祭台上的?大火, 温和地问:“可要与?我走?”


    她浑身都是烧伤, 被吴伯敬一抱,不?知为何?却不?疼了?。方絮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答应, 她就会和那?群死人一个下场。


    况且, 她也想要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通。


    她不?想再被绑着?上一次祭台了?。


    吴伯敬看?中?了?她的?地等灵骨,送她进了?京城, 过?上了?段锦衣玉食的?日子。紧接着?, 她与?竹马分道扬镳, 顶着?别人的?身份上苍最新完结文在叩扣群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枢山修炼道心,变成蜃楼大阵的?阵眼。


    他?要用被万万性命填饱了?的?蜃楼大阵做一把劈开天地的?斧头, 从劈出的?裂隙中?触及天道的?一角, 叩问飞升之法。


    而方絮为虎作伥,唯命是从。


    情形逆转, 吴伯敬陡然向后?退了?一步。


    直到他?目眦欲裂地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了?祭台边缘,早已失去了?游刃有余的?姿态, 怒吼道:“我救你一命,便是这样报答的?吗?”


    “义父。”


    青霜剑直指吴伯敬的?面门,方絮平静道,“你想要的?东西,我也想要。”


    半晌,吴伯敬才泄出声冷笑:“……所以你把我也布置进了?阵里?,此次没?有‘吴伯敬’出来救‘方絮’,是因为我就是他?,是吗?”


    方絮谦逊地点点头:“义父神机妙算。”


    吴伯敬千算万算,却也没?算到方絮的?野心这样大。


    方絮在无数次飞升的?野心与?欲念中?淬炼道心,奇异地合了?无情道的?路数,使得?道心愈发凝实,像一张不?肯被扯碎的?白纸。


    她哪里?甘心只跟在吴伯敬后?面捡残羹冷炙,她想要亲自?叩问天道,于是携着?青霜剑,向天道走了?一步,再走一步。


    道心如此剑。


    这才是方絮的?道。


    这边吴伯敬和方絮吵得?热火朝天,一方临到终点被掀了?摊子,看?起来要走火入魔。另一方仗着?道心安然如山,他?疯任他?疯,反正大局已定,是她赢了?。


    易渡桥奇怪了?,做柴火这事可曾问过?她的?意见?


    元婴巅峰的?灵力放出的?刹那?,一道化神初期的?灵力紧随而来,涨潮似的?,推着?它往前狠狠一撞!


    一时间满地迷茫的?村民都化成了?灰,祭坛四分五裂地塌了?下来,蜃楼大阵被撞得?抖了?三抖。


    两道灵力差了?个大境界,竟然融在了?一起,摧枯拉朽地迎上方絮的?剑意。


    方絮的?身子浮萍似的?晃了?晃,七窍流出血来,缓缓地抬起手,把嘴角的?血迹抹干净了?。


    “易辜月,我们做个交易。”


    她将被阵法困住的?吴伯敬拎了?出来,“他?被困在阵里?,修为与?这些纸人无甚分别。我拿他?当最后?一根人骨柴,你与?徐天贶可以自?行离去,如何??”


    吴伯敬低低地笑了?起来:“你骗……”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青霜剑光一闪,割下来了?他?的?半截舌头。


    舌头落在地上裹满了?尘土,吴伯敬痛得?两眼翻白,几乎痉挛。


    血迹溅到了?方絮的?脸上,她毫不?在乎,重复道:“你意下如何??”


    易渡桥笑了?笑:“好啊。”


    好个屁。


    蜃楼大阵里?流的?是修士和百姓的?血,堆满了?整个祭坛的?人骨柴给他?们留下了?七条走过?的?歧路,既然承了?情,就没?有不?还的?道理。


    死者尚未瞑目,剑上染血的?修士岂能如愿。


    走了?个吴伯敬来了?个方絮,还想叩问天道,也不?问问天道乐不?乐意答她。


    易渡桥走近了?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五官扭曲的?吴伯敬。


    断月崖上种种些微的?小事走马灯似的?浮现出来。


    吴伯敬其实不?太懂姑娘的?喜好,总喜欢给她买些小孩才喜欢的?甜食。有时候易渡桥不?大愿意早起,便窝在被褥里?不?出来,男女有别,吴伯敬只能脸红脖子粗地等在门外,拿她半点法子没?有。


    是他?陪着?她走了?那?么长的?路。


    “山鬼前辈真是你的?师妹吗?”


    易渡桥低下头,杨柳枝抵在他?的?心口,“我猜不?是。”


    鲜血沿着?吴伯敬的?下巴滴在地上,扭曲成一句话:猜对了?。


    易渡桥又问:“她当真是寿终正寝的??”


    吴伯敬咧嘴笑了?,牙齿被染成了?血红色,眼睛也是红的?,看?起来格外瘆人。


    不?是。


    他?没?看?到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易渡桥只是点了?点头:“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说完了?我好送你上路。


    血液沉寂了?会,忽然兴奋地扭动?了?起来。那?字散乱得?没?个型,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着?实伤人眼睛。


    ——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怎么修好道心。


    一旁的?徐青翰欲言又止,却见易渡桥随手将地上的?血迹拂去了?:“如果有道心的?人都像你这般恶心,那?我宁可不?要。”


    杨柳枝缠绕上吴伯敬的?脖颈,伴随着?“喀拉”的?脆响,吴伯敬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软地垂了?下去。


    犹嫌不?够似的?,杨柳枝一圈圈地绞紧了?,柔软的?脖颈再也无法承受此等力量,血肉被撕裂开来,头颅滚落在地,和那?半截舌头做了?伴去了?。


    易渡桥:“死透了?。”


    或许连吴伯敬也没?想到,他?步步为营了?半生,最终却死在了?亲手画出的?阵法里?。


    他?骗了?易渡桥,自?然就有方絮骗他?。


    报应不?爽。


    不?过?报应还没?完,吴伯敬的?头被踢出了?老远,易渡桥的?鞋尖上沾着?血,慢慢地停在了?方絮的?身前。


    意外地,她与?方絮没?人先出手:“我不?喜欢别人利用我。”


    “你要毁约吗?”


    方絮毫不?意外,“当年是我骗了?徐天贶,你恨我也是应当。”


    她不?怕易渡桥恨她,此方大阵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只要她想,随时都能翻云覆雨,将这两人永远留在这。


    她也不?怕易渡桥毁约,毕竟从头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放易渡桥他?们走。


    一个小小的?吴伯敬,怎么能抵得?上被精心养了?这么多年的?易渡桥?


    蜃楼大阵吃不?饱的?。


    “方絮,我不?恨你。”


    易渡桥说话向来不?急不?缓,听起来不?像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倒像在与?她把酒闲谈,“但我的?确是有一点讨厌你,但并非因为徐天贶,只是因为你与?我想要的?道不?同而已。”


    方絮的?脸上有一瞬的?空白,在那?一刻,她忽然迟来地觉出了?些抱歉。


    如果在凡间的?时候能早点认识易渡桥就好了?。


    意动?不?过?转瞬,方絮平声问:“哪里?不?同?”


    易渡桥不?介意同她解释清楚:“你为了?追求大道可以不?顾苍生,可惜我没?修过?无情道,实在是没?那?副铁石心肠。”


    方絮不?解:“你不?想早登大道吗?”


    易渡桥不?欲与?她辩法,索性挑了?个最直白的?解释:“踩着?别人的?骨头登天,我走不?安生。”


    方絮理解不?了?易渡桥的?道,她也看?不?惯方絮的?做法。


    青霜剑与?杨柳枝陡然交鸣,方絮心念一动?,无数纸人拔地而起,向易渡桥与?徐青翰涌来。


    纸人脆弱得?一砍便散,还没?等笑容从徐青翰的?脸上浮起,新一波的?纸人再次涌上,将他?们围在其中?,要生生耗死。


    而徐青翰突然发现他?的?经脉滞涩不?堪,仿佛被强行捂住了?口鼻,蜃楼大阵听从阵眼的?指令,不?再给他?们提供灵气了?!


    灵气被控制着?从身边绕着?走,只等他?们坐吃山空,好等着?坐收渔利。


    徐青翰出手阔绰,符咒不?要钱似的?撒:“怎么办?”


    易渡桥看?得?肉疼,眼角抽了?抽:“把阵眼碎了?。”


    得?了?指令,徐青翰没?再多话。


    阵眼不?可能在方絮的?身上,她又没?成纸人,那?就还得?去找小方絮。


    苍天,现在哪有时间让他?挨个翻骨头?


    坍塌的?祭台上人骨柴撒了?一地,不?知为何?,方絮躲在众多纸人的?身后?,竟没?着?急去把变成柴火的?阵眼拿回来。


    易渡桥百忙之中?握了?两块月息,快被抽空了?的?内府终于得?了?喘息之时。


    隔着?纸人,她思索似的?皱起眉。


    阵眼这样大的?破绽,方絮不?可能想不?到。


    她为何?要将它暴露于人前?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不?敢过?去。


    “替我拖住他?们。”


    徐青翰应了?声好,手里?的?灵石渣子还没?抖干净就握上了?剑柄,剑铭泛着?银亮的?光,手起剑落,劈断了?一排的?纸人。


    他?没?问易渡桥要去做什么,只是把能做的?做到最好。


    不?就是拦着?不?让方絮和纸人过?去,他?堂堂徐天贶,还能不?行吗?


    看?清易渡桥的?方向时,方絮那?古井般的?神色陡然变了?。


    黯淡的?人骨柴好像感?觉到了?易渡桥的?靠近,轻声嗡鸣起来。


    手指一动?,足以把十个元婴修士烤成串的?大火再次燃起,人骨柴尖叫着?,热浪扑面而来,差点没?把易渡桥的?鬓发烫焦。


    易渡桥纵身入了?火海。


    苍生柴(终)


    火舌吞没了易渡桥的身影, 徐青翰猛然回头,不退剑尖锐地颤动起来?,强行挣脱了主?人的手, 捅穿了抓往他心口的纸人。


    “易辜月!”


    徐青翰的心里空了一瞬, 他直觉该相信易渡桥,可是紧张的喊声已然脱口而出。


    他忽然明白什么叫作“她不是世子妃”了, 易渡桥和他记忆中朦胧的影子大不相同,不会向他温柔地笑,不会等他回家用膳,也不会再给他缝一只针脚细密的香囊。


    香囊……


    当年?, 方絮给了他一只香囊, 说是可以驱蛊。


    那只戴了许多年?的旧香囊好像被他精心收了起来?, 收在哪了呢?


    时过境迁,他在记忆里找不到?了。


    她彻头彻尾地变成易渡桥了。


    变成了一个徐青翰从未认识过的鬼修,他听见易渡桥说她要孤身探索她的道, 要从冲天?的火海里寻找到?破阵之法, 要自有一番广阔天?地。


    不退剑应召而起,徐青翰飞身而上, 架住正欲对易渡桥出手的方絮。


    他或许……或许真的不够喜欢以前的她。


    但他想追上她如今的脚步, 看看易渡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青翰想通了, 剑刃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毫不留情将方絮往远处一甩, 没?心没?肺地笑道:“她不让你过去。”


    方絮:“……”


    变脸真快。


    被两个人惦记着的易渡桥做好了烈火焚身的准备, 手里握着把富贵仙器,随时准备扔出去护身。


    没?想到?的是, 还没?等她开始败家,一股冰凉的灵力?护罩已经严丝合缝地覆在了她的身上, 将热浪隔绝开来?。


    灵力?的源头正是那堆人骨柴。


    易渡桥小心翼翼地踩在空隙间,省得折辱了这帮前辈——以前坐在上面纯属无心之失,不知?者无罪,如今看来?,前辈们应该不是很?小心眼,毕竟还愿意护着她。


    方絮是怕这些灵力?未散的人骨柴吗?


    易渡桥不信她会良心发现觉得心虚,很?有可能是因为?人骨柴上有能克制蜃楼大阵的办法。


    她蹲下身,随手捡起了一根,问:“请问前辈,阵眼在哪?”


    人骨柴闪了闪,忽然,它涌出了一股灵力?,没?入她身上透明的屏障中,替她挡下了攻击而来?的火舌。


    眼见它黯淡下来?没?了回音,易渡桥意识到?此处的灵力?不仅隔绝了她与?徐青翰,还把人骨柴一并隔绝了,比铁公鸡还抠门。


    时间不多了,易渡桥洒出一把月息石——天?元太贵了,她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转瞬间被人骨柴们吸收干净成了普通的石头,复苏后的人骨柴光芒没?有之前那么亮了,好似在无声控诉着易渡桥的穷酸。


    易渡桥艰难地再摸出来?了几块天?元。


    天?元石在地上乱滚,每一下磕碰伤的都是在外辛苦敛财的齐瑜的心。


    人骨柴终于心满意足地亮起,头连着头,尾连着尾,组成了个祭台的形状。


    而一根细小的人骨柴被捧在了中央,显然是属于小方絮的。


    小方絮急促地挣扎,看起来?像是要逃出去,奈何被人骨祭台死死地拉着,半点也动不了。


    方絮万万没?想到?大阵的破绽竟然是在早就没?了命的骨头身上,直到?她方才想去取回阵眼,结结实实地挨了人骨柴一击,这才明白其中关窍。


    她每次听见村规还以为?是天?道横插一脚,没?想到?是这群死人作祟。


    她再来?不及去管徐青翰,青霜脱手,硬生生接了他一剑,肩头被捅了个对穿,痛楚反倒令她愈发清醒。


    电光石火间,青霜剑携着方絮的全力?一击朝祭台上刺去,其上附着的灵力?远远超过了方絮金丹中期的修为?,几乎要越阶摸到?化神的边缘。


    徐青翰拔出不退剑,带出一溜的血,飞身去拦。


    灵力?屏障陡然暴涨至数丈大,要不是那几颗天?元,还真维持不住这样?尺寸的屏障。


    元婴巅峰远远不够,整个大阵的灵力?向青霜剑汹涌而去,屏障被锋利的剑尖刺下去一个浅坑,扑面的杀意如有实质,方絮这一剑倾注了整个大阵,在灵力?的催动下竟然成功臻至了化神之境!


    易渡桥深知?她硬接这一剑讨不到?好处,徐青翰被再次缠上的方絮拦住了脚,身为?大阵的主?人,她以一敌二,暂时竟也不落下风。


    与?此同时,屏障破裂开来?,青霜剑直直向易渡桥刺来?。


    脱手后的不退剑紧随其后,只差一息,它就能在易渡桥接下这一剑之前拦住它。


    一个赤红的小小身影飞了出来?,横插进易渡桥与?近在咫尺的青霜剑之间。


    小鹤的身体刹那间被剑气撕得四?分?五裂,连声响也没?有,便消散在空中了。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挣脱束缚的,残存的魂魄只自由了飞到?她身前那几尺的长?度,努力?护下了那个曾经想帮它治伤的姑娘。


    铮——


    青霜剑被成功拦下,两剑缠斗得如火如荼。


    易渡桥果断转身,提着裙摆奔往人骨柴堆成的祭台之上。


    小方絮的骨头正不情不愿地躺在那里。


    杨柳枝狠狠向下劈落。


    易渡桥站在前人们筑成的祭台上,也不知?道算不算冒犯。


    周遭烈火被看似柔软的柳枝涤荡一空,风雷隐隐地在大阵的天?空中响起,属于小方絮的人骨柴却并未像她预料的那样?应声而碎。


    怎么回事?


    徐青翰百忙之中抽出了空当望了眼,刹那便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死而不僵的,有什么未了的余情?”


    他这话可能是无心,落在易渡桥的耳中却变了个意思。


    她低下头,无视身上越来?越稀薄的灵气,问道:“你不想碎掉?”


    小方絮的挣扎更剧烈了。


    易渡桥不会哄小孩,遂认真地讲理:“你要是不碎的话,身下的这些前辈就都白死了。


    小方絮顿了顿。


    眼见有效,她又道:“烈火焚身很?疼,我?明白。你想让推你入火海的人好过吗?”


    小方絮摇了两下以示否认。


    “那就让我?把你打碎。”


    易渡桥直白道,“你碎了,那些杀人者永远都不会如愿以偿。”


    属于多年?前那个方絮的心动荡了起来?,她沉寂了许久,火舌几乎要将灵力?屏障打碎。


    易渡桥耐心地等着,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人骨柴缓缓地断成了两截。


    小方絮还是不想放过害她的人。


    方絮的动作陡然停住了。


    是她亲手将过去的方絮推入了火海,方絮的神情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阵眼破碎,蜃楼大阵的灵力?逸散了出去,几十年?间筹备的通天?斧毁于一旦。


    方絮露出了个似哭似笑的奇怪表情。


    或许是太久没?露出过如此直白的情绪了,她的嘴角僵硬得很?,怎么动怎么不舒服。


    烈火消失殆尽,徐青翰退到?了易渡桥身边:“要杀吗?”


    易渡桥道:“要。”


    方絮终于回神,面色蓦然冷了下来?,计划失败的怒气堵在她的心口,她忽然有种冲动,想和这两个坏她好事的人不死不休。


    就差一步,她就能登上大道了。


    她放弃了逃跑的想法,提剑而上。


    三道剑光同时交汇,孤身一剑自然抵不过夹击的剑气,余波摧枯拉朽地向方絮劈来?。


    方絮不顾后果地再次抬起了剑。


    此时,空中不知?为?何像湖面一样?荡漾出层层波纹,易渡桥差些以为?她看错了。


    在波纹的正中央伸出了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指节白皙干净,唯独有点薄薄的笔茧,看起来?像是属于读书人的。


    方絮清瘦的肩头被手抓住,眨眼间便与?波纹一同消失在空中了。


    剑气在她站立的地方劈出两道深达数尺的痕迹,尘土飞扬,整个蜃楼大阵在震。


    徐青翰下意识地扶上易渡桥的肩,又怕她不乐意,默不作声地松开了,只虚虚扶在一侧。


    这样?一来?,正想躲开的易渡桥只能生生地站在原地,权当旁边站着的是个死物。


    方絮背后除了吴伯敬,莫非还有人?


    她稳住身影,凝重地想,若是如此,为?何刚才那神秘人不出手,任由她把大阵毁掉。


    大阵破碎的速度不容她多想,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剥落了下来?,易渡桥只觉眼前一黑,被无形的力?量推出了幻境之中。


    就在身影消失的瞬间,一根人骨柴从祭台中艰难地挤了出来?,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易渡桥的芥子里面。


    刚一回到?原地,徐青翰便烫着了似的把手抽了回去。


    总比易渡桥主?动脱身的好。


    他问道:“你今后要怎么打算?”


    易渡桥要是走,他也想跟着一起走。要是她想留在问天?阁也行,只要他一句话,易渡桥鬼修的身份便绝对不会传出去。


    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易渡桥眉目不惊地答道:“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处。”


    去哪这事能告诉他吗,怕不是今夜落脚,明早就能看到?屁颠颠追过来?的徐青翰。


    徐青翰犹豫一会,破罐破摔道:“那我?呢?”


    易渡桥满脸都写着与?我?何干,半晌才换了个温和些的说法:“方絮叛离问天?阁,玄晖峰诸多事务须得你来?把持。对了,她座下的弟子岑小眉大抵还要你来?安排,事务繁杂,我?便不叨扰了。”


    言下之意便是她要走了,什么师徒也该到?断了的时候,以后桥归桥路归路,都别给对方找麻烦。


    徐青翰应了声好:“我?会照顾好她的。”


    他显然不太满意,等着易渡桥嘱咐他几句。


    易渡桥觉得她像在哄孩子,揉了揉眉心,搜肠刮肚地道:“修炼最忌误入歧途,你……你倒可以去瞧瞧世间百态,也省得在叩问道心时钻牛角尖。”


    这话是真的,虽然徐青翰心大如斗,但她还真怕他今后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孙文那事就是例子。


    世上的祸害够多了,少一个算一个。


    徐大祸害心满意足地把这话记在了心里,格外豁达地和易渡桥摆了摆手,眼见她化成了一抹烟雾,消散在仙鹤那空无一物的巢穴之中。


    他又不图多,一句嘱咐够了。


    雁归乡(一)


    若说?当今大楚茶余饭后最时兴的?谈资, 定然是问天阁掌门座下的那几个徒子徒孙。


    不知?道李阅川到底是捅了什么邪祟窝,亲传弟子方絮私画蜃楼大阵叛逃出苍枢山,至今不知?所踪。


    而他那徒孙乔十一更是一鸣惊人, 真身乃是鬼尊易渡桥。听说当日鬼尊外放的神识顷刻间覆盖了整个苍枢山, 天地变色,惊动了专心找鸟的李阅川。


    后来不知?为何?, 竟然让她安然无恙地逃了。


    当日的?见证只有徐青翰一人,他在?两大邪祟的?夹击下竟能安然无恙,还保住了苍枢山,一时声名?鹊起?, 在?门中的?威望隐隐压过了许多开峰立派的?长老。


    外界闹翻了天, 唯有一瓢落雪泼在?了断月崖顶, 将此地所有的?刻痕都?掩去了,徒留一片了无人烟的?白茫茫,冷得不像人间。


    忽地, 一缕袅袅的?炊烟划破了风雪, 在?山腰上蔓延开几分暖意。


    “新到的?被褥都?搬进庄子里去,老幼妇孺先去领甜粥喝, 暖暖身子。”


    “明白!齐管事, 庄主何?时会来?”


    “是呀, 大家伙都?等着?呢。”


    齐瑜摸了摸身旁那小孩的?头顶,她着?了身凡人女子常穿的?裙裾, 走动时轻便灵巧, 正合适这“管事”的?称谓。


    放眼望去,围着?她的?众人堪称五彩斑斓:邪修, 凡人,乃至于从南边逃荒过来的?难民, 竟然都?齐聚在?了这一方?断月崖上。


    她温和地笑了笑:“安心做事吧,我?去唤庄主过来。”


    齐瑜口中的?庄主不是别人,正是刚在?世人面前好生?出了一回风头的?易渡桥。


    积雪被踩出错落有致的?鞋印,齐瑜左拐右拐,一路走到了断月崖的?深处。


    枯藤落叶将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暗门缠绕起?来,若是不仔细分辨,大抵便要略了过去。


    齐瑜微微张口,吐出一声短促的?冗杂音节。


    缠绕的?枯藤应声而退,齐瑜走进了昏暗的?密室之中。闪烁着?符文的?石壁随着?行进的?步伐缓缓后退,不知?道过了多久,前路陡然开阔,易渡桥背对着?她坐在?蒲团之上,与石壁相顾两无言。


    说?实话?,齐瑜不太怕易渡桥。


    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鬼尊也不过是同她一般身量的?姑娘家,她当年偶然经过断月崖,差些被灵力乱流卷了,是易渡桥把她救了下来。


    易渡桥没想让齐瑜随她入了这人人喊打的?歧途,倒是齐瑜一门心思地留下来,恩情一报就是几十年。


    她唤道:“尊……”


    易渡桥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她隔着?石壁与故去的?山鬼对望,神?色更淡了,从唇齿间细细品出来了些微的?苦意,像是含了一口泡了几十年的?茶汤。


    易渡桥的?心里有着?抔难以?平静的?思乡意,她仿佛漂泊了千年万年,又委屈又愧疚,她想问山鬼若是在?天有灵可曾怨她,话?到嘴边,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竟然叫了杀师仇人几十年的?师父。


    何?其荒唐,何?其不孝。


    山鬼哪里还能原谅她。


    冷意透过石壁传入密室之中,易渡桥的?手愈发凉了。


    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走路一点声也无,像一尊不声不响的?雪人。


    直到阳光洒上了雪地,刺痛了易渡桥那对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


    微微愣了会,她回过神?来:“铄金堂那边如何?了?”


    齐瑜:“一切顺利。”


    想了想又纠正道,“该叫断月山庄了,尊上。”


    敛财造势的?叫铄金堂,护人性命的?才叫山庄。


    易渡桥唔了声:“你做得很好。”


    齐瑜道:“属下不过按照尊上的?意思行事,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


    易渡桥看向她,眼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当日我?身在?阵中联系不上,你倒是当机立断,在?问天阁动手之前将铄金堂撤回了山里。甚至还自行建了山庄,收容那些断了灵石的?邪修。若不是你……如今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问天阁断了凡间灵石的?来路,无异于要了邪修的?命。


    如果不是齐瑜放出了消息,给了这群走投无路的?邪修一个栖身之所,或许问天阁就没有如今的?安生?日子过了。


    易渡桥倒不关心仙门如何?,她只是想护下更多无辜的?性命。


    当年金陵水灾之事,她不想再看见第二回。


    易渡桥问道:“我?放话?让山庄接收难民,可曾有邪修不满?”


    “自是有的?。”


    齐瑜实话?实说?,“昨夜有个鬼修想抓孩子去炼丹,被我?扔进地牢了。”


    就算是要与邪修共住一庄,每日前来投奔的?凡人却只增不减。


    蠃鱼水患虽然平息日久,但稻谷却并非轻易就能长成?的?。再加上朝廷中日益严苛的?赋税,天大地大,除了断月山庄,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呢?


    易渡桥轻轻叹气?:“你还真是了解我?。山庄放在?你的?手里,我?也算放心。”


    挨了夸,齐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好像有什么想问的?,在?易渡桥身后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属下有一事不解。当日徐青翰在?场,尊上为何?还要在?苍枢山上暴露神?识,落人话?柄?”


    易渡桥早就预料到她有此问,揣着?点等她先开口的?坏心眼,果然等到了她忍不住的?时候。


    她脚步未停,不紧不慢道:“是我?让他将消息散播出去的?。”


    齐瑜:“这是何?意?”


    易渡桥捏了捏她的?指节,终于从寒风里缓过来一点:“断月山庄初建,许多邪修不一定知?道。我?想要造势,就必须借问天阁之口。”


    所幸问天阁不负所望,将鬼尊易渡桥描述得十分罪大恶极,给这群惶然无措的?邪修们指了条明路。


    断月山庄,百无禁忌。


    唯有仙人不可入内。


    易渡桥就差把她要和问天阁对着?干几个大字挂在?了山庄顶上,只是明面上她不出手,问天阁也没法子找断月崖的?麻烦。


    名?门正派嘛,最要脸了。


    颇不要脸的?易庄主进了同样不要脸的?断月山庄,庄子里比山下是冷了些,火堆暖烘烘地升了起?来,将每个人的?眼睛都?映得发亮。


    喧哗忽然入耳,正在?专心绘制防寒大阵的?鬼修手一抖,即将画好的?符文坏了。


    他怒气?冲冲地抬头,一张堪称美艳的?面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视线。


    鬼修当即结巴了:“你……你……”


    易渡桥蹲下身,毫不介意裙摆被雪水浸湿,把他的?笔接了过来,屏息凝神?,行云流水地将符文补全了。


    画完,她礼貌颔首:“易渡桥。”


    鬼修:“祖师爷!”


    易渡桥:“……”


    她左想右想,感觉这声祖师爷怎么着?也落不到她头上。


    齐瑜在?旁边乐得看热闹,易渡桥深觉心累,揉了揉眉心:“齐瑜。”


    闻言,齐瑜忙把露出来的?一口白牙收了回去,正色道:“尊上请讲。”


    易渡桥:“把找死的?那个鬼修带过来。”


    断月山庄里建了个祭台,里面堆满了柴火,周围用石头垒了一圈。说?来也奇怪,从建立开始,就没见过易渡桥拿它?祭过祀,倒是常有孩子爬着?玩,俨然将其当成?了个新鲜的?玩具。


    此时,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把孩子从上面抱了下来,清出条干净的?路供易渡桥上去。


    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庄主站在?祭台之上,那狼狈的?鬼修被绑着?双手双脚,跪在?一旁。


    探头探脑往祭台上瞧的?小孩子当即变了脸色,瘪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稚嫩的?哭声传入了易渡桥的?耳中,她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源头:“昨夜可曾受伤?”


    那小孩子的?娘亲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惶惶地跪了下来:“回庄主,未曾……未曾。”


    都?说?庄主是个鬼修,虽然她看着?不像——鬼修不都?是青面獠牙的?吗,哪里会有这样好看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几分防备心,生?怕易渡桥徇私枉法。


    在?凡间,徇私枉法的?事多了,还不是没人管。


    她们孤儿寡母一路北上逃难,干粮被同行的?难民抢光了,孩子生?生?跟着?她吃了一个多月的?野菜树皮,瘦得像条柳树枝。


    走投无路之下,她们听闻北边建了个断月山庄,也顾不上什么传闻中的?鬼修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讨一口粥喝。


    鬼修吃人?人饿急了都?吃人!


    易渡桥的?神?识探了出去,不动声色地在?那孩子身上巡弋一圈,确认无虞后才放心。


    随后,她拎鸡崽子似的?,把跪在?地上的?鬼修提起?来。这招可能是同方?絮学的?,连冷冰冰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此人入我?断月山庄,藐视庄规,贼心不死。昨夜竟敢掳掠凡人炼丹,若非齐管事及时发现,定然已酿成?大祸。”


    易渡桥不急不缓地说?道,“今日斩首于此,以?儆效尤。”


    祭台下当即响起?了一片抽气?声。


    有人颤颤道:“庄主,此等处罚是否太严苛了些?”


    飞雪飘然而落,易渡桥的?鬓边染上了霜意,道:“杀人就是杀人。若我?此次心慈手软,以?后若是再犯又如何?是好?”


    说?完,她看向那不掩惊愕的?女子,“把孩子的?眼睛捂好。”


    邪修们本就在?阴沟里修炼入道,觊觎凡人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断月山庄里不行。


    如果邪修只有杀人才能在?仙路上有所寸进,那么和视苍生?如蝼蚁的?问天阁有何?区别?


    易渡桥才不怕她被传成?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她只怕断月山庄会与她和齐瑜的?期望背道而驰,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那孩子只感觉娘亲温热的?手覆上了他的?双眼,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今天的?山庄格外静寂。


    头颅滚落下祭坛,骨碌碌地响。


    孩子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易渡桥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蹴鞠球。欺负你的?坏人都?被砸跑了,别怕。”


    雁归乡(二)


    一叠叠的账本摞得比人还高, 断月山庄的?账房里,齐瑜摆弄着?仙人灯的?符文,试图将其再调亮些。


    门忽然被推开了, 冷风和着?未化的雪花“呼啦”一下涌了进来, 糊了齐瑜满脸。


    易渡桥叼着块不知道从哪个大娘那讨来的?饼,半点也?不觉得丢面?子?, 就?着?被葱油融了的?唇脂嚼得满嘴喷香。


    齐瑜:“……”


    笔杆子差点没被捏折了,她想谋权篡位。


    齐瑜深吸了口气,总算把她从“恩将仇报”的?悬崖边上拽了回来,将账本往易渡桥的?方向上一推:“尊上, 近日的?收支都在这了。”


    易渡桥顺手掰了块饼给她, 账本无风自动, 繁琐的?数字逐次显现。


    算盘几乎打出来了火星子?,半晌,账本翻到?了底, 易渡桥斑驳的?唇妆抿了起来:“你有何想法?”


    齐瑜正色道:“有凡人在, 庄子?里的?衣食住行?均能自给自足,钱倒不是大问?题。再加上驱寒大阵已经?画成, 也?不必担心稻谷受灾。只是……”


    她犹豫了会, “最近投奔庄子?的?人太多了, 长此以往下?去,属下?怕会生出事端。”


    别的?都好办, 可断月崖拢共就?这么大。投奔来的?人越来越多, 等到?无处安放的?时候,总不能把人一兜子?都装进芥子?里去吧?


    易渡桥:“我知道了。”


    她捏了个避尘符, 把手上嘴上的?油光弄干净,这才匆匆地离开。


    齐瑜叹口气, 把倒下?的?仙人灯扶起来。


    刚修好的?灯,又被冷风吹坏了。


    断月崖地处北地,不算偏僻,年?关后这段时日却实在苦寒。


    冷硬的?冬是从北边吹过来的?,此处临近游牧北蒙与大楚的?交壤之处,向北再走二百多里,就?能到?万里长的?不回头关。


    传言自从大楚建国?以来,不回头关便已经?落在此处了。


    而不回头关一带共有五城十二镇,一直以来把持着?与北蒙往来的?枢纽,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


    易渡桥不关心兵家,她又不是什么巾帼女将,两国?交战之事她管不着?。


    她关心的?是不回头关这片地盘。


    指望大楚皇帝大发善心割块地给她肯定不行?,可易渡桥也?做不出里通外国?的?事,如此一来,北蒙也?惦记不得了。


    易渡桥把嘴上最后一点唇脂连着?皮咬了下?去,有点愁。


    她看似手握断月山庄,万千鬼修俯首称臣,实际上还是两兜空空的?穷光蛋。


    还能有什么筹码能和不回头关作为交换的??


    漫无目的?地在山庄里溜达了圈,所过之处人人脸上带着?笑意,见?到?她便停下?手中的?活,道一声?庄主好。


    易渡桥把愁绪揣好,依次颔首作为回礼。


    这时,一堆豆子?大的?孩子?跑了过来,把易渡桥围在了中央。


    入眼全是乌黑的?发旋,易渡桥看得眼晕,索性蹲了下?来:“怎么了?”


    那帮蹦豆子?却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推搡搡的?,把一个躲在最后面?的?小姑娘推了出来。


    那小姑娘生得怯怯的?,易渡桥无端觉得眼熟——后来她想起来了,当初齐瑜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么个表情,看起来甚是好欺负。


    “庄主姐姐,我有事想求求你。”


    小姑娘绞着?袖口,恨不得把那粗布绞得九曲十八弯,“阿婆从山下?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了,让我去邻居婶婶家住,可是……可是我害怕,我想和阿婆一起睡。他们都说你无所不能,能不能帮我劝劝阿婆?”


    易渡桥没反应过来:“你阿婆?”


    话一出口,她差点没咬了舌头。


    重点是阿婆吗!


    断月山庄没定规矩说不许下?山,常有凡人去不回头关一带做买卖,把多出来的?菜换两个铜板回来贴补家用。


    此事易渡桥和齐瑜都清楚,也?默许了。可是为何那阿婆从山下?回来便不肯见?人?肯定有猫腻。


    “你家在何处?”


    易渡桥话音未落,却见?一个中年?女子?急匆匆跑了过来,把那怯怯的?小姑娘抱进怀里,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冲撞庄主了。”


    易渡桥被她身?上的?皂角味刮了一鼻子?,感觉比起那小姑娘她更像冲撞。


    “你便是她说的?那个邻居婶婶吧。”


    她站起身?,双手各拉着?个孩子?,“正好,烦请带我去瞧瞧。”


    那女子?明显神色不对,犹豫道:“不过老人家是染了风寒,不必劳烦庄主了,也?省得过了病气。”


    易渡桥不咸不淡地笑了声?:“是吗?”


    仿佛被她这声?笑吓着?了,那女子?缩了缩脖子?,没敢出声?。


    反倒是小姑娘哭闹着?要下?来:“你放开我,我带庄主姐姐去!”


    易渡桥做了个“请”的?手势。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倒要瞧瞧,那女子?拼命遮掩的?到?底是什么事。


    山庄里的?房子?算不上大,凡人们裁量尺寸,修士们按照要求伐木造房。往日里杀人的?刀被用来削了木头,若是有点灵性的?,也?不知道可曾入过梦大骂主人暴殄天物。


    小姑娘叫云云,一路上叨叨个没完,说阿婆姓刘,在逃荒路上捡的?她,又说阿婆人可好了,能做出来天底下?最好吃的?小馄饨。


    还会给她多卧一个蛋。


    刘阿婆的?房子?不高,易渡桥要微微低头才能进去。


    门自然是锁上了,连窗户都被木头抵着?,铜墙铁壁似的?把所有人拦在外面?。


    易渡桥不由?疑惑,不进不出,刘阿婆吃什么?


    等到?一挥手破了铁锁后,易渡桥便明白了。


    床榻之上蜷缩着?一个老人。


    她几乎算不太上“人”了,枯瘦的?四肢蜷缩在被褥里,双颊凹陷,浑浊的?眼珠子?要从眼眶骨里蹦出来,嘴唇干燥得起皮,仿佛呼吸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


    最可怖的?是,层层叠叠的?脓包从她的?脖颈上冒了出来,如同枯树桩上长了几十斤的?大蘑菇,粘稠的?液体在蘑菇中涌动着?,依稀能听见?黏腻的?响声?。


    易渡桥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告诉所有人,立刻搬走。”


    她用背抵着?门,努力向孩子?们撑出个宽慰的?笑,“阿婆生了病,放心,我会治好的?。”


    云云摇头,有些执拗地拉住她的?手:“我不走。”


    易渡桥:“听话。”


    没等云云再开口,那女子?却抢了话茬,眼睛里含着?泪:“庄主是要……把刘阿婆清理?了吗?”


    “我知道你们为何瞒着?我,不就?是怕我看到?了之后把你们赶走吗?”


    易渡桥直截了当地说道,“断月山庄说到?做到?,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庄众。这病来得蹊跷,把孩子?们带走,快!”


    刘阿婆生了重病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便在断月山庄的?每个角落里蔓延开来。


    一方居所被尽数清空,只剩下?了易渡桥与闻讯赶来的?齐瑜,其他人被下?了死令,不得靠近。


    而云云一众与其有过接触的?,被齐瑜安排到?了医堂里暂住,不得任何人探望。


    此事声?势浩大,难免会使?人心惶惶。


    可易渡桥没有再好的?办法了。


    她戴着?一只奇异的?手套,那手套用铁线编成,每寸都刻着?齐瑜看不懂的?符文。


    刘阿婆睁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她好像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只能呜呜咽咽地吐出白色的?脓液,显然已经?被她咬破了。


    齐瑜终究是没忍住,转身?冲了出去,扶着?门弯腰干呕起来。


    她的?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换一双没见?过此等恶心情形的?眼睛。


    易渡桥没比她好多少,她挑开刘阿婆的?衣襟,白花花的?脓包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仿佛随时都能炸开。


    她没再进行?下?一步,保全了刘阿婆或许已然混沌不堪的?自尊。


    “阿婆,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她耐心地问?,“若是能,便眨一下?眼。”


    过了许久,刘阿婆的?眼皮缓缓地动了动。


    易渡桥和艰难赶回来的?齐瑜对了个眼神,继续道:“你这身?病,是不是下?山时染上的??”


    这次不用她说,刘阿婆很自觉地眨了眨眼。


    她的?神色凝重了些,山下?有活人的?地方只有不回头关。


    不,不对。


    难民北上,每个山旮沓里都有横陈的?尸体,源头简直没得找!


    她低喝道:“齐瑜!”


    齐瑜显然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等她说,便转身?而去:“属下?这就?封山!”


    等齐瑜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易渡桥才回过头来。


    刘阿婆是醒着?的?,两次眨眼却已经?将她身?上的?所有活气都吮干净了,连骨头里都被脓包尽数蛀空,脑子?转不过弯来,一时间忘了她身?处何方。目光落在易渡桥身?后的?虚空里,透过年?轻的?庄主,看见?了个更瘦小的?影子?。


    她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了光彩,喊道:“云云呀……”


    在易渡桥听来,刘阿婆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她凑近了凝神细听,可刘阿婆只短暂地回光返照了一瞬,脸色霎时灰败下?去。


    她在山下?遭逢的?种种,已经?被埋藏在那具被吸干了的?尸身?里了。


    易渡桥倒是有办法让她再开口,不过就?是搜一遍灵,凡人不似修士,经?历过搜灵术后会魂魄尽散,连个全尸怕是也?没有了。


    可她想到?了那个拽着?她袖子?的?小姑娘。


    搜灵术悄然消散在指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齐瑜的?身?子?算不上好,这些年?来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筑基,御剑在断月崖上走了几个来回,灵力已然亏空,推开门时喘息未平。


    易渡桥略略意外地挑起眉。


    回来得这么快?


    易渡桥没多想:“你来的?正好,将她封存好,找个地方好生安葬了。”


    齐瑜却没应声?。


    她握了颗灵石,借着?灵气倒过一口气来,道:“禀尊上,不回头关的?少将军祁飞白求见?。”


【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