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张了张嘴, 本来想着又说那些“我做错了”之类的迂话,但料想师母早就烦听。江连星垂下眼,忽而手中剑锋往她刀面下头一挑, 顺带曲起一指, 凝其灵力找准铁器机窍,猛地一弹。
羡泽只感觉手上发麻,耳边响起震耳的金属相撞声, 就在她腕上酸软的瞬间, 江连星已然借劲挑起巨剑, 人轻飘飘掠出去, 在蒲苇丛中不见了。
羡泽在此处和他练剑, 也是觉得蒲苇丛有遮掩。
堪比真正遇上敌手的境况。
他正躲藏在蒲苇丛中,伺机发动下一轮进攻。
羡泽侧耳倾听, 她只是筑基, 探不开灵识, 只能荡起雾一般的水汽。在一定范围内, 他身姿移动,雾气颗粒游走, 她肌肤上,便有清风吹拂、汗毛微动的知觉。
找到了!
她隔着蒲苇丛, 找准时机飞身上前, 终于追上了在蒲苇丛中快速移动的声响。
突击上去,却只看到一团小小的旋风,包裹着符文移动,模拟着人疾奔的声响!
是陷阱。
那符文在她靠近之后,自动解开了禁制,砰的一声炸开, 几条烟弹从符文上弹射到羡泽衣衫上,沾着她的衣衫冒起屡屡轻烟来。
轻烟在蒲苇丛中极其显眼。
这会暴露她的位置,江连星就用这符文诱骗她、定位她!
她正要脱掉外头的罩衫,忽然从空中几道疾风掼地,直朝她落脚处狠狠而来,吹散了水雾,打乱她感知,羡泽朝后疾退——
不对,背后!
她猛地转身,蒲苇丛中,江连星矮身如一只瘦豹突然窜出,持剑朝她而来。
他身位较低,从下往上挥剑,仰着脸看她,面无表情两颊缩紧,蒲苇丛投下的阴影中,两只眼睛如溪水中的卵石,浮光极快的掠过去。无华直剑凌厉刁钻地一挑,刺向她握艮山巨剑的手腕!
羡泽侧身避让,剑刃割断了刀柄上挂的布绳,给她小臂留下细细的血丝。
江连星看到那血丝,手一抖,但并没有放过,而是变招将剑反手一挑,刺向她肋骨!
羡泽若是大开大合,他便是工巧精密,羡泽忍不住道:“厉害!”
与此同时,她避无可避,干脆迎头直上,刀身爆发灵力——
……
羡泽越是跟他比划,越是觉得他怪不得以后让仙魔两道都畏惧。
江连星真是思路灵巧,懂得又多。
跟他总是师母长师母短的絮叨不一样,认真动起手来是异常的利落干脆。没有那些气吞山河的气魄,没有那些幻化阵术的花招,就跟做木活、做瓦工似的招招有因有果。
到她再追到他时,两只脚已经累得灌了铅,江连星先上前一步,用手背按住了艮山巨剑,道:“师母累透了吧,练剑也不能练伤了,该歇歇。”
二人回了廊下,她脚下发软的一屁股坐在垫席上。艮山巨剑像个铁板似的立在身旁,江连星从暖壶里给她倒茶。
等她都吃上两口气喘匀了,才余光里瞧见江连星离着一臂远坐下。
他回回在她面前,坐椅子都只坐一半,跟随时都要站起来伺候似的,此刻也是,衣衫透汗,凹贴在脊梁的竖窝里,肩背笔直。
羡泽喝着茶,情绪有些复杂。
因系统处处限制她,她的性格自然觉得江连星是个麻烦。
可细想下来,他从来没做错什么,在这个年纪,没有比他更懂事的了,甚至很多武艺行事都是他这少年老成的教她……
她闲聊道:“你今年多大了?十五,十六?”
江连星算了算:“生龄十七了。”
羡泽惊讶:“你不是说孤儿吗?竟然算得准。”
江连星点点头道:“还是您之前给我算的,说我是闰年三月出生的,今年算来就是十七岁了。”
这也能算出来。不过,如果只有十七岁,那之前确实是营养不良,性情……也有点太懂事了。
羡泽越来越能看出来,江连星并非狂傲逆天的性子,反而索求极少,容易安心,这样的人真的会被逼疯成书中大杀四方的样子吗?
二人吃茶调息,江连星道:“师母若是想这样用巨剑,不若改成刀,刀背既可以抓手,也可以整体再增厚几分,更有雷霆之势。”
羡泽没想到他不觉得她那粗野狂放的打法难看,还给她想法子,转头:“还能以剑改刀?”
江连星点头:“这是艮山灵铁打造,越是重铸越是强大。而且师母如果真的总想将这么大的刀,甩着用,那就将刀柄末端打成圆钩,能握在手里抡转,而且刀柄刀身合而一体,不容易脱柄。”
羡泽跃跃欲试:“不知道明心宗有没有铁匠?能不能这些日子就去改刀?”
江连星思忖片刻:“听说明心宗很多年前是响当当的剑宗,但旧人早就倒绝了,如今算是杂宗新派,有个别长老会铸剑,但那也是剑。最好是能找到……汝南剑宗。”
“汝南?那天高地远的,我这个中下品的铁板子刀,还要背到汝南去?”
江连星摇了摇头:“不是。您忘了吗,胡止正是汝南剑宗出身,他应当是懂得锻造。可以问问他。”
不过江连星跟胡止不熟,准确说,除了羡泽,他跟谁都不熟。但他瞧着,不止是刀竹桃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她去哪儿上课,少不得一群人围着叫“羡泽姐姐”,走哪儿都围着她。
羡泽果然一副熟悉的样子,道:“那我问问他。”
江连星没再接话,俩人又是沉默,但这沉默并不尴尬,有种风烟俱净的平和安静。
晨光霞起,二人都往远处看,瞧见了云气之中若隐若现的翩霜峰,落雪披银如同仙境,羡泽道:“我听说明心宗师尊在那雪峰上避世。”
江连星颔首:“是。垂云君在几十年前颇具盛名,是东海……屠魔大业的金仙。”
他语气顿了顿,显然是觉得当年屠魔的师尊,若是发现有魔根深重的弟子,怕不会轻饶了他。
羡泽对修仙界的旧事、大业不太关心,风吹过,她将自己不小心抿进嘴唇里的几丝发从脸边拨开,静静瞧着少年耳后脖颈上半干的汗,半晌才道:“有些事,没到无路可走,就不必担心。”
江连星转过头来看她,又回想起刚刚自己落了下风时,师母如天一般垂眸看着他的模样。或许此世,他想到有那样一双眼在凝视着他,便不会也不敢再走上众叛亲离的道路。
他半晌垂下眼去:“是。”
……
羡泽没想到,那岫师兄真是坐得住,夷海之灾前的卷轴在她手里,他都没来问过。
还是说,那山川志的卷轴并不怎么重要?
羡泽也八风不动,跟江连星练了几日剑,不过她实在是精力有限,休沐时还好,练完了回去睡到下午起来。可要是上课的时候,练完了她腿都抬不起来。
江连星也看出来了,他干脆也说最近需要调理内息,没法日日清晨都与师母练剑,也方便她歇息。
不过江连星确实察觉到了魔核在变化。他向羡泽暴露入魔那天,羡泽体内一股灵力注入,魔核就忽然稳定下来,继续与他的内息相安无事,甚至修炼都比以前更自如。
只是,灵识自观时,他能察觉到魔核就像是干裂的果实被油润滋养,在稳定中也越发膨胀强大,仿佛是一座蛰伏力量的火山……
江连星对此谨慎且沉默,并没有主动跟羡泽说。
羡泽之前跟江连星天天练剑,最大的好处就是躲开了瘟神。
她每天出去的早,课赶着课,她空暇时间不是吃饭就是在天上飞,也没再被陆炽邑拦住过。
听他们说陆炽邑自己都不怎么好好弄课业,上了一回歇两回的,羡泽也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
这次夜里下课晚了,到食堂的时候就几个熟人在,刀竹桃正说起来自己新练就的毒药,像是分香水似的给羡泽装了六七个试用装。
羡泽最近从宝囊里抽出太多玩意,眼见着又快要到保底了,屋里都塞不下了,就拿来分给她和胡止。
给刀竹桃的是一些东珠的簪子耳坠,刀竹桃立马戴上,扭着脑袋问她好不好看。
羡泽失笑:“你该问江连星去,我不懂你们孩子的审美。”
刀竹桃跟吃了个花椒似的膈应起来:“问他做什么!那俩眼跟牛鼻子似的黑洞洞无神,他知道什么是美?”
羡泽以为是孩子斗嘴,也没太在意。
胡止接了她给的另一份礼物,却瞪大眼睛面露惊愕之色:“这、这是何处得来的?”
羡泽不明所以,她觉得胡止之前墨经坛的事帮了她,就在自己从宝囊里掏出来的杂物堆里挑了半天,选了这块夹杂金星的墨石吊坠,也是“中品”,觉得适合男子一些。
“这、这似乎是夹沙蓬莱金!”胡止有些不敢置信地捧着吊坠:“虽说品相比不上传世的蓬莱金,但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品。你就这样送我了?”
羡泽眨眨眼:“夹沙蓬莱金?”
胡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仔细看,喃喃道:“传闻蓬莱覆灭后,整个岛屿城市沉入海底,无数珍宝也葬身其中。曾经天下神兵,都有掺入蓬莱金,得以十倍百倍施展灵力。但蓬莱覆灭后,蓬莱金也深埋海底。我们汝南剑宗曾经派人入海搜寻,但东海曾经有魔神降世,地下暗流涌动,许多人葬身海底,才得到几块夹沙蓬莱金。”
刀竹桃抢过来咬了一口:“什么金,这根本不是金,就是个石头块子嘛!”
羡泽拧起眉毛。
可这夹沙蓬莱金上头写着的物品名是:
[肇山泽未打磨洒金石块吊坠][中品]
哪里都没提到蓬莱。
她心头一跳:难不成,是自己这宝囊对物品品级的判定与当下世俗不同,或许对宝囊来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
那坏了。
胡止惊讶道:“难不成闲丰集分坛中,那个‘师母十元店’是你开的?”
最近,在闲丰集的分坛,有个专卖杂货的“十元店”,其中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物品,从暖壶盖子到发簪锦帕,从陶瓷东珠到菜刀勺子,应有尽有。
有的价格溢出,有的十分划算,但都不单卖,全都是两件七折、三件六折地往外卖,所以那些便宜的小破玩意儿,经常用来凑打折,都给卖了出去。
这摆摊文帖大多是由江连星在上货,羡泽隐隐能感觉到,江连星见识比她广博,她觉得江连星没认出来就没什么问题。难不成这夹沙蓬莱金,是极其罕见的好物,江连星也没怎么见过?
胡止和刀竹桃二人把她那文帖重新看了一遍,刀竹桃眼尖:“咦,有个人,把你那些奇形怪状的破珠子都给买了!”
羡泽翻着看,果然看到有个叫“睡完天都变了”的人,把她摆摊里那些形状比较怪的品相不太好的东珠,都给买走了。
这些东珠基本都有残缺,羡泽挂了几天都没卖出去,定价也便宜。羡泽觉得这名字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是解答过“经传”的那位高强度刷帖人。
“东珠若是完整圆润倒还好,可这些都磕磕碰碰,几乎每个都跟被咬了一口的馒头似的,让我看都觉得是不值钱的垃圾玩意。”刀竹桃道:“这人估计是想拿去弄珍珠粉,敷粉美容,买就买了。”
羡泽也不明白,但还是在文帖中跟对方约定到闲丰集时在山下交易。
胡止将夹沙蓬莱金还给了羡泽,道:“这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被人争抢,夹沙蓬莱金也是多年前我偶然见到,修仙界知道它的人少之又少,见到了也不敢确认。”
羡泽却道:“我正巧有件事求你。我想重铸艮山巨剑,不如这样,你将一半的蓬莱金放在重铸的剑中,另一半作佣金给你。”
胡止仔细看了看她的艮山巨剑,点头道:“重铸没问题,如果有你自身灵力汇入也能与你更契合。不过还需要去闲丰集买些材料矿石,借用明心宗的重炉来重新炼制。”
三人商议好,过几日等休沐一同下山,正好能赶上闲丰集。
羡泽走的时候,打包了一屉笼包一碗汤粉带给江连星。
夜色已深,她远远看到自己院子没有亮灯,便知道江连星还没回来。
羡泽正要推开院门,忽然顿住了脚,将打包的吃食放在了院门外的围墙上,转过头去。
陆炽邑站在院门对面的树丛下。他湿着头发,似乎刚刚沐浴完,没扎高马尾,也没穿恨天高,末尾焦红的头发垂在肩膀上,虽然眼角还是微微上挑的凌厉火爆模样,但脸颊上那点少年气的弧度更明显了。
羡泽不得不承认,陆炽邑比江连星这种命苦小白杨,看起来骄纵漂亮不少。
“你晚上还要吃这么多?都已经筑基了,肚子里塞那么多五谷做什么。”但他张口就是欠揍,跟江连星的体贴谦逊也比不了。
羡泽表情冷淡:“你倒是今日没穿木屐。确实比我矮上半寸,瞧着陆脉主都已经沐浴洗发,该睡了吧,来找我做什么?再不睡更长不高了。”
陆炽邑叉腰道:“我找了你好几回都找不见,你做什么去了?想着夜里说不定能堵到你,我就来了。”
她看向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道:“大半夜里来敲寡妇门,这就是脉主的做派?”
陆炽邑一愣:“你是寡妇?你丈夫死了?”
羡泽没好气:“所以你小心点,再来敲我的门,我前夫做鬼找你。”
陆炽邑:“我在魔域鬼界生活这么多年,还怕鬼?再说,江连星都能天天来,我怎么不能来。”
羡泽:“……他能叫我一声娘,你能吗?”
陆炽邑表情拧巴:“他是你儿子?”但又摸了摸下巴:“怪不得,怪不得天天跟你形影不离,你们俩不同姓,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呢。”
羡泽气笑了:“什么特殊的关系?我劝你脑子里装点干净东西。”
陆炽邑眨眨眼,反倒不理解她的意思了:“我以为你给他种了蛊或操控了他的神魂,让他做你的奴婢呢。”
羡泽:“……”好好好,是她这个成年人脑子不干净。
她还是不想搭理陆炽邑,道:“不当我儿子就别半夜来找我,我要睡下了。”
陆炽邑主打一个不要脸:“反正我没爹没娘,叫你一声何妨。娘。我来找你打架了。等打完了,我这声娘就权当自动撤回。”
羡泽:“……”
他手边窜出来两个只有半人高的瓷人傀儡,瓷人傀儡藕臂圆肚,色泽若肤,每个傀儡头顶都扎着十几根灵力涌动的银针,机关的嘴巴一张一合,拔掉银针,朝羡泽袭来。
“如果你想杀了我,完全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对我纠缠不休?”羡泽真想不明白,她拿起艮山巨剑,起身跃至墙头。陆炽邑有意将她往弟子院远处的树林中引,但羡泽却偏偏立在院墙上,背后是许多弟子院落的灯火。
“我为什么要杀你?”陆炽邑反而不解:“你是明心宗弟子,我杀你我是疯了吗?我不都说这是‘切磋’吗?”
那两个小鬼蹦跶上来,和羡泽缠斗在一处,她拧眉道:“切磋也要你情我愿,我并不愿意与你交手。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陆炽邑脸上露出几分不能说的难堪表情。
羡泽真是想不明白,他明明是一张嘴就能看到裤裆的直肠子,脑袋空空不装大事,为何会如此奇怪。
她正打算摸向项链再不留情面的骂他几句,陆炽邑一闭眼,豁出去似的道:“……我入魔了。”
哈?
江连星叫娘,你也叫娘;江连星入魔,你也入魔是吗?
羡泽面上不动:“你不是本来就在魔域生活过多年吗?入魔又如何?”
陆炽邑撇了一下嘴角:“我不想入魔。我想在明心宗好好待着。而且这入魔后,总是被心魔莫名被辱骂,谁受得了,还不如让我邪气入体、真气冲撞呢!”
……?
羡泽恍然大悟,怪不得她骂的这么脏,以陆炽邑的性格竟然都没还嘴。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入魔幻听了啊!
“有可能是咱俩犯冲,我一见你就入魔,反正就多来见见你,然后等入魔的时候我就可以运功压制了。”
因为觉得自己见到她就会入魔,所以三番五次地来挑衅她是吧!
他是不是有点傻啊?明明是每次遇见她才会幻听骂人声,竟然没从她身上找问题,而是觉得自己有问题——
……不,也不是他傻。陆炽邑可能比所有人想象中,更介意自己魔域出身的身份。
羡泽记得听人说过,陆炽邑婴孩时期,就生活在虺青涧的空城里,那是魔域与人间边界,灵气与魔气汇流冲撞之地,他被一群不知道谁留下的傀儡人偶抚养长大,而后又孤身做空城城主多年,直到被钟霄击败后,带回了明心宗。
他说话情商这么低,也跟刚遇上活人没几年有关系。
陆炽邑恐怕对明心宗十分眷恋,他表面上咋咋呼呼,但一直害怕自己可能会入魔、会格格不入、会被迫离开明心宗。
羡泽一时间心下也有些复杂,她正要抚摸项链,说些什么,陆炽邑先拧起眉头来:“你总是三番五次摸那项链做什么?难道这也是提升功法的灵器?”
他说着,亲自探身而来,羡泽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虚影,像是光投射在雨幕,她难以分辨他的行踪,正要抬手格挡,脖颈上已然一空!
甚至因为那项链是银链制成,她脖颈上都留下了一条红痕。
……!
陆炽邑几个闪身,站在了院墙另一边,拎着那条项链仔细打量。
羡泽心惊肉跳。
第22章
羡泽并不担心被发现自己骂人这件事, 陆炽邑跟她打了这么多回,她骂几句怎么了?
她怕的是被人发现她有读心的能力,甚至会反被陆炽邑读心!
再说了, 虽然陆炽邑怕自己入魔的心是可怜的, 但他之前想剃她头发,后来又三番五次用强力傀儡对她下手颇狠,甚至拽坏了她好几件衣裳, 也都是事实——
陆炽邑咕哝道:“这就是个死物啊, 对灵力为何半点反应也没有。”
陆炽邑分神查看她的小海螺项链, 身边小鬼傀儡动作也慢了几分, 羡泽伸手抓住它脑袋, 灵气一荡,直接将它脑袋拧了下来, 伸手拔掉上头的银针。
银针刺破手指, 她看着嫣红指尖流出毒血, 那正是她体内浓缩的“慈悲”。
陆炽邑正要细看项链, 就察觉到一枚银针朝他飞来,他侧身躲开, 正要皱眉讥讽她,忽然察觉后颈一凉。
一片湿冷的水雾早已在他身后成型, 就像鬼魅冰凉的手, 笼罩在了他口鼻之上。
陆炽邑大惊,提气而起,紧接着就是夜风中几滴雨水,可疑的朝他面上滴落,因为顺着风且无杀气,他并未及时躲开, 但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劲!
已经晚了。
陆炽邑飞身到一半,只感觉浑身酥麻无力,甚至因为是从口唇中入毒,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跌落在草地之上。
这毒好像是从紫云谷得到的,可他好歹是具灵境界,虽然最近因为要炼化龙骨傀儡而修为大幅下滑,但也不至于连这样的毒也抵挡不住?
陆炽邑姿势难看的趴在草地上,被草丛遮挡近半的视线,看到羡泽飘然落在他面前,她脚步轻盈,弯腰捡走了项链。
她冷冷看着他,目光像是观察玻璃罩中的蚂蚱,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形成的微笑,似乎随时准备展开笑容扮演假面。
陆炽邑脸色憋红了,他经脉停滞,灵力使出千钧之力也无法游走全身,陆炽邑感觉自己能动的只有手指,正要抬抬指尖驱使傀儡。
羡泽的软底鞋就踩在了他手背上,往草地上碾了碾,轻声道:“别动。”
她在观察陆炽邑,如果具灵期的仙人都能被高浓度慈悲控制住,那她也有了保底的手段。
而且,陆炽邑表面混蛋,但实则混乱中立,结仇却也不会轻易杀她,拿他来试毒正好。
她正想着,忽然从黑暗中窜出一个娇小灵巧的身影,手持银针,却不是袭击向羡泽,而是扑向了地上的陆炽邑!
那几根银针刺向陆炽邑身后几处穴位,羡泽在月光下看到了刀竹桃的小脸抬起来,双眼晶亮,兴奋道:“要活埋吗?还是直接杀了?我可以化骨融尸,帮你处理!”
羡泽:“……?”
刀竹桃耳朵上还戴着她给的东珠耳环,舔了下嘴唇:“别怕,我用银针催发他体内的毒,用灵力也驱散不了。你以身炼化毒药好厉害,我曾经最多用慈悲放倒过成丹期,而这陆炽邑是具灵期上层啊!”
羡泽:“我只是试毒,没想到真的成了。”
刀竹桃拧眉:“我们可都知道他三番五次的欺负人了,而且刚刚他出手摸你脖子,不就是威胁吗?我要是不在这里,说不定他真的要杀你!”
羡泽却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脚尖轻踩着他的手指,很快,陆炽邑连手指也动不了了,脖子甚至都有些撑不住脑袋,瘫软在草地上。
陆炽邑拼命转着眼睛,只从余光看到羡泽拿起放在院墙上的饭菜,拎着先回到屋中,片刻后从屋中拿出了一把剪刀。
她真要杀人?!
陆炽邑另一只手在身后,正要召唤其余傀儡前来自救,就瞧见羡泽蹲到了他身前,抓住了他的顶发。
她、他在剪他头发!
羡泽轻笑道:“当初你说,我输了你就剪掉我头发,剃了我眉毛,现在你输了。”
羡泽很快发现,他发梢的焦红色,并不是染色,头发剪短后,剩余的部分又很快泛起了红色,而且开始分叉,像是他天生的灵力导致的。
陆炽邑看着头发一把把落下,瞪得眼睛都要红了,羡泽笑起来,似宠溺一般用指节刮了他眼眶一下:“别哭哦。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你都叫我一声娘了,我剪一剪你头发又如何。”
刀竹桃怪叫道:“他也叫你娘?羡泽你怎么又收养了一个,是只养儿子不养闺女吗?”
羡泽无奈的瞧了她一眼:“这是占他便宜懂吗?那江湖上人人赢了就要输的人喊爹,也不见都是那个爹四处留的种。”
她本以为刀竹桃该懂,没想到她立刻道:“那我也输给你过,喊你娘不也是应该。娘,咱们把他埋了吧。”
羡泽:“……?”
什么跟什么啊?
她站起身,拿着蛰隐衣道:“你回去睡吧,这事我自己处理。”
刀竹桃看她准备御剑,跃跃欲试,对杀人埋尸兴奋不已:“是要将他从峰顶扔下去吗?这样好玩的事,怎么不带着我一起。”
羡泽两只手拖着陆炽邑胳膊下头,将他拖上了变宽的艮山巨剑,而后从兜里掏出江连星写的隐身符贴在巨剑上,飞身道:“小孩子早点去睡觉,别管大人的事了。”
刀竹桃还想纠缠,羡泽冷下脸来:“乖。不要这么不听话。”
刀竹桃脸慢慢涨红起来,扭扭捏捏三步一回头道:“娘,要是瞒不住了,你一定要把我也供出来哦。我少说也是个帮凶。”
羡泽:“……”
羡泽拽着陆炽邑半坐在艮山巨剑上,但她还要拽着蛰隐衣,别让衣服翻飞露了行踪,只能一只手揽着他,让软的跟个泥鳅似的陆炽邑靠着她。
她本来以为低头会瞧见陆炽邑满脸不忿要杀了她的表情,但他脸色却很拧巴怪异。
羡泽拨了拨自己的鬓发:“技不如人别怪我。还有什么心魔,我劝你长点脑子——算了。心魔有时候并不难解,想开了就好了。”
她还是别暴露这心魔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了。
陆炽邑眼神闪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说不出口。羡泽庆幸他嘴被毒得也动不了了,否则他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羡泽并没有抛尸,而是回到了食堂上空,她对半夜食堂门口已经没人感觉有些失望。
然后抬脚,将陆炽邑从悬在半空中的巨剑上踹了下去。
陆炽邑刚刚真的觉得,羡泽说不定会将他给杀了——
可此刻滚落在地上,他才看清周围似乎是食堂。陆炽邑指尖根本动不了,余光只能看到羡泽御剑飞走的身影。
夜色四合,他体内的毒根本就没有消散的迹象。他真的说不定要在这里躺到第二天,被各路弟子发现,甚至围起来指指点点!
这个羡泽!这就是她的目的,让他丢人!
陆炽邑跟她交手这么多次,真是彻底了解,她完全不是看起来的软性子!
可真说是报复,又感觉刚刚坐在巨剑上,背靠在她怀里,被她一条温热柔软的手臂紧紧揽着,陆炽邑又浑身别扭。
莫不是她身上也有什么毒,毒得他浑身发痒,脖颈生烫吧!
陆炽邑却不知道在距离三百丈之外的树丛中,羡泽的身影并未走远。她当然不是放心不下他,只是如果陆炽邑是因为觉得被她骂了是入魔,从而不断纠缠,她总要解决这件事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羡泽既然能嘴臭到让陆炽邑自闭入魔,当然也能当情感顾问,灵魂导师。
陆炽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香糕砖都给他的脸上硌出印子。他平时风风火火的,好少有这样四周都安静的时刻,甚至都有点委屈了,心里把羡泽骂了十几遍。
忽然听到一声幽远的叹息,在他头脑中响起。
那一直以来的心魔,似乎再次开口,这次仍然是羡泽那般婉转轻柔的音色,却不再是笑里藏刀的骂人,而是无奈又和解般的轻叹。
“唯恐入魔,是自认格格不入,亦是仍觉无家可归?”
他一愣。
那声音又幽幽道:“你还不懂得此时此刻的珍贵难得?晨暮阴晴无定色,千秋难遇此时乡……”
这诗句念得柔稳,他也是第一次有时间如此安静的看着明心宗。
陆炽邑的角度,能看到群山脚下飘摇的灰蓝色云雾,看到峰顶上时隐时现的几点灯火,食堂内似乎已经有了晨起的厨工,烟火飘摇,杂声渐起。
明心宗总有凡间气味,钟霄总说要开仙门中最好的食堂,她虽登半仙境界,仍然充满对尘世的挂念,这是与虺青涧的死态全然不同的风景。
“过往不嫌佳友在,茫茫人世莫虚行。”
“你若不敞开心扉,笃信自我,在如此安定信赖之地,心中亦是充满疑惑,入魔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那声音如烟云般渐渐飘远,陆炽邑不知是自己心头豁然,还是真的压制住了魔心,竟觉得有些眼中发酸。
敞开心扉,笃信自我。
好像真是有个人在他身后注视他,看穿了他虚张声势背后的不安。
他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心性能想通的事……
他的入魔,他的道心,仿佛都与羡泽深深相关。
陆炽邑终于感觉到气息松动,准备用指尖驱使傀儡来相救。一双洁净无尘的云头软履,落在了他面前,陆炽邑艰难转了转眼睛,就瞧见了熟悉的旧褶云裳衣摆。
钟以岫从翩霜峰出来,就瞧见各个峰脉上的护卫傀儡,因傀主陷入危险,倾巢出动,似乎要奔赴傀主所在。他见那阵仗不妙,便挥手拦住了众多傀儡,自己先行一步前来找陆炽邑,结果就看到了他软成一团躺在食堂门口。
钟以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手指戳在他头顶:“呀,被毒倒了?眉毛头发也让人给铰了。甚好甚好,对你动手的弟子,真是血性。”
钟以岫说着,从袖中慢吞吞掏出了窄镜:“倒是可以在墨经坛里说一声,让大家都来食堂看看笑话。”
陆炽邑眼神仿佛能把师尊给嚼了。
钟以岫不过是吓唬吓唬他,拢着袖子笑道:“我在冰池中躺了数日,出来就遇见妙事。这毒虽然烈性,但应该不至于毒倒你。是因为近些日子,你炼化龙骨傀儡,耗费了太多修为?”
陆炽邑憋屈,转过眼珠不理他。
钟以岫轻飘飘的在他眉心一点,如霜花飘落融化在额头,陆炽邑渐渐眨开眼睛,嘴唇翕动,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的抓着自己狗啃头发:“啊啊啊我要杀了她!”
钟以岫撑膝起身,他也知道陆炽邑不过随口说说:“怕是要杀人不成反被杀。”
陆炽邑头发不成样子,他所在的脉峰没有长老弟子,纯属孤家寡人,便飞身去找匣翡,让她手底下弟子帮忙修整头发。
他御剑途中,发现钟以岫也跟朵云似的,飘飘摇摇跟在后头,似乎很想看热闹。
到了匣翡所居的翠燃峰上,大部分弟子都在闭关或歇息,只有主殿有几盏灯火,陆炽邑闯进去,结果殿中不止是匣翡一人,棋桌前还有披着月色宽袍的钟霄。
陆炽邑没想到最怕的人也在,呆住:“……宗主。”
钟霄捏着棋子,看了他一眼便转回头去,落子对匣翡道:“他总是这样踹门而入?”
匣翡独眼闭上,扶额头疼:“各大脉主的门,哪个没被他踹过。他哪里知道礼貌二字如何写!闯进来了也不跟我这个屋主打招呼,只知道叫‘宗主’。”
陆炽邑想要退步出去,钟以岫就已经踱步入门,道:“他欺负那筑基弟子,今日便吃了亏,让人毒倒之后剪掉了头发眉毛。”
钟霄笑道:“我以为是他自己炼偶,把眉毛头发烧着了。”
钟霄年少时还是很爱笑的,但撑起明心宗的这些年似乎吃了太多苦,她的笑容总是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深思不动的严肃。
但她内里并没有那么死气沉沉,吃了匣翡两枚黑子后,道:“你若是再不专心授课,去骚扰那女弟子,下次便是我将你击倒,剃的一根头发也不留。”
钟以岫扶袖看着棋盘,过了半晌,忽然听陆炽邑自暴自弃般道:“……我觉得我快要入魔了。”
执子的两个女人动作都停住了。
匣翡皱眉道:“我看不出来。跟你上次说的幻听有关?”
钟霄落子之后,朝他伸出手来,陆炽邑面上有些惧色,似乎怕自己真的被坐实,但仍然是将手腕递上去。
钟霄垂眸以灵力探查,半晌道:“没有。你为何认为自己要入魔?与最近炼化龙骨傀儡有关?”
陆炽邑别扭的抓了抓头发,道:“我一见那个寡妇,我就心烦意乱。她那眼神就跟骂我似的,然后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像是在我脑袋里跟我说话。”
这倒没什么,匣翡上次也听他说过。
陆炽邑又气馁道:“看她生气,我就高兴,她跟别人都不生气的,都永远笑脸相迎,就对我冷眼冷脸的。你没瞧过,她笑起来好看是好看,可太假了。可她生气的时候,特神气,感觉天都能让她抓下来咬一口。”
钟霄和匣翡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完蛋,这小子真开窍了?”
但钟以岫却思忖道:“莫不是你对她有仇,心里就觉得她也恨你。你仇视她,自然她越生气你越高兴了。”
……得了,这年纪更大的还没开窍呢。
陆炽邑却摇头:“但是吧,今日又不一样。我好像又听见她跟我说话了,说的话云里雾里的我听不太明白,但心里感觉却……怪怪的,感觉很平静,感觉生活很美好。”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钟霄跟匣翡眼神交流,匣翡完全理解:这绝对是那个啊,那个,就那个!
钟以岫却背着手,一顿分析:“那会不会是她给你施展了什么幻术,让你心境变化?只不过你的灵海真气并未受太多影响,对方应该没有害你的意思。你这个现象,很值得研究。”
大哥,你这辈子说过话的人,加起来不超过两只手,就别研究别人的感情问题了吧!
第23章
钟霄忍不住道:“在我看来你并未入魔。对面孤儿寡母……并不是问题, 但她看起来对你无意,甚至深受困扰,莫要再上门找她了, 否则闹出丑事, 我真的要狠狠罚你。”
钟以岫虽然完全没对上思路,但这个天也能继续聊,赞同道:“修仙者虽不在意凡尘风俗, 但民间有句话叫‘饿死不踹寡妇门’, 你做事已经招致许多弟子反感了。”
陆炽邑左看右看, 匣翡无奈又隐秘的关心, 师尊在自顾自的替他分析, 而宗主则在好生劝慰,他忽然理解了刚刚心中那几句诗:
晨暮阴晴无定色, 千秋难遇此时乡。
他此刻便在“家乡”, 便在千秋难遇的温馨中, 为何要想那些多的事?
或许羡泽不是他入魔的缘由, 而是他的贵人,是在关键时刻点拨他的人。
陆炽邑吸了吸鼻子, 对着钟霄的谆谆劝诫垂下了头:“好。”
匣翡被他这转性吓得扔了棋子:“宗主,他肯定入魔了!我拽住他了, 您快给他驱邪。算了, 没救了,直接下死手拍他百会死穴吧!”
陆炽邑:“滚啊!”
……
匣翡手底下的大弟子曲秀岚,过来给陆炽邑当了一回理发师之后,对他显然没什么好脸色,有意把两边鬓角给剃了剃,让他看起来很不像好人了。
以陆炽邑的性格, 自然又想发脾气,但宗主师尊都在,他不敢乱说,只能嘴巴动了动把话都咽下去了。
反而是师尊跟那个曲秀岚多说了几句话。
钟以岫与陆炽邑二人走了之后,钟霄跟匣翡依旧是下棋,匣翡落子道:“陆炽邑算是不那么傻了,就可惜你那位兄长,还没有铁树开花的迹象。难不成你们兄妹都是一样的石头?”
钟霄眼下细纹微微褶起来,这是她露出几不可见笑容的痕迹:“我可不是石头,年少的时候也不是没喜欢过哪位师兄,只可惜他们做事太让人失望,现在我心里是宗门为重。”
匣翡不可置否:“你是说,垂云君失踪那数年内,他们纷纷离开的事罢。不过师尊到这个境界,何必在意凡夫情感,他早应该跳出七情六欲之外了。”
钟霄却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衫,轻声道:“我希望有个人能冲掉他身上一些……旧的阴霾。实话与你说,兄长状况很不好,别说提升境界,恐怕已经没有多少年寿元了。他此生似乎为除魔而生,又因除魔而折,最大的理想早已夭折,人生又简单到单薄,一想到他还没有体会过世间种种便要……我心里难受。”
仿佛一张白纸,没有书写下诗篇,便被揉皱弄折,只剩下满身伤痕。
匣翡懂她的意思:“这……可他自己不懂情,又有什么办法?”
钟霄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办法:“你不是写了很多话本子,要不回头让他看看?”
匣翡缩了缩脖子:“我写的那些,污了我这一只眼睛便罢,何必污了垂云君一双净眸。”
钟霄只是大概知道匣翡在墨经坛上写的文帖,大受修仙界年轻男女的欢迎,满怀期待道:“万一开窍了呢?”
匣翡:“……那可能不止是开窍,说不定会走上乱伦夺妻、人神共愤的道路。”
……
羡泽今日没有早课,她晨起梳头的时候,问来送早饭的江连星:“食堂那边没听说过什么事?”
江连星为她摆饭,摇摇头:“没听过什么事。”
羡泽:“也没人围在食堂门口?”
江连星想来想去也没见到过。
难不成是陆炽邑到天亮之前就跑了?那他竟然没来报复她。不过昨夜,她憋了半天才憋出那几句诗,就看能不能把陆炽邑绕迷糊吧。
羡泽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笼包送入口中,她吃饭一向是很香,江连星倒着玄米茶,忍不住偶尔抬眼看她吃饭。
修仙之人常说凡人为了一日三餐庸庸碌碌,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做饭觅食之上,仙人便可脱离五谷之累。但江连星看得出师母喜欢餐饭,她会给他买夜宵,她会早起安静吃饭,她喜欢喝着茶看外面的山。
不过羡泽今日吃的不多,她剩下两个笼包的时候,表情有些为难,江连星叹了口气,拿了一副新的筷子,给吃掉了。
二人用过饭之后,就打算各做各的,羡泽要将在墨经坛中卖掉的杂物都收拾好,下山的那日到闲丰集去寄卖;江连星则要去经楼借阅几本典籍。
江连星却在走出院子没多久,又转头走回来,羡泽看他额头微微冒汗的样子,道:“怎么了?”
江连星怔愣片刻,才将眼睛挪在她脸上:“我以为我落下东西了。但看来没有。”
他说罢,又匆匆往外走去。
羡泽从窗子往外看,看着他的身影匆匆忙忙的御剑离开了,仿佛有心事。
但龙傲天值没有变化,她就没有深究,只是……羡泽挪动几步,看向窗外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眯起眼睛。
江连星岂止是有心事,他御剑飞走,但很快他就折返回来,落在弟子院附近一处高高的树梢上,攀着枝杈看向羡泽院落门口。
那里有个落满青苔,十分不起眼的石灯,斜对着她院门口,立在树荫之下。
江连星记得,那里应该是没有石灯的。正是因为无灯,他才会有时候提着灯笼在这里等师母下学。
他所在的树梢上,能看到羡泽正坐在窗前,整理着屋中杂货,将一堆被咬了一口似的的东珠,用油纸包起来,放入布囊中,全都塞进屋内竹篓中。
羡泽时不时抬起头看向院中,江连以为她在看盛开的芍药,过了片刻,却看她提裙走出了院落,直直走向了那长满青苔的石灯。
羡泽背着手,含笑左右观察着那石灯,似乎启唇感叹了一句。
江连星眼尖的看到石灯微微颤抖起来,而后她用指节敲了敲石灯边沿,那石灯嘭的一声化作人形。
正是那位“岫师兄”!
江连星后颈冒出一层毛汗:他为何会蹲守在此处?难不成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师母会不会有危险?
却没想到岫师兄似乎站久了,有些腿麻,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羡泽抬手扶住了他胳膊,笑靥温柔,打趣了起来,岫师兄耳后腾地泛红起来。
这实在不像是来埋伏他,反而像是来见师母的……
师母上次也说她已经试探过岫师兄,难不成他们已经成了朋友?
二人交谈一阵子,羡泽往屋里走去。
她穿着窄袖春衫,轻薄裙摆从院子砖石边的矮草上拂过去,江连星就看到那位师兄,不由自主跟上她脚步也走入了院中。
羡泽没想到他会跟进来,在台阶上回首看他,但还是露出春光般的妍丽笑容,又说了几句。
这师兄竟然跟着她走入了屋内。
……
羡泽确实没打算请他进屋,却没想到他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她只好回头客气的问他喝不喝茶。
这师兄像是常年不见光,苍白色的脸色被日头晒得泛红,他点点头,似乎很想躲避开室外,道:“喝,我口渴了。”
羡泽只好请他进了屋,房间地面被日光照的发白,南北两侧窗户打开有微风穿过,房间虽然简陋却弥漫着前院的花香。羡泽拿出茶壶与红瓣蔺薇花茶,笑道:“都是自己摘花瓣做的茶,希望师兄不要嫌弃,等泡好后再去院中掸下一些花蜜,更好喝。”
钟以岫有些局促的坐在桌边,他忽然突兀道:“啊,对了我上次我的腰牌丢掉了,这次又找回来了。”
羡泽愣了愣,看向他腰间,正是一枚玉牌,写有“曲秀岚”三个字。
羡泽前些日子怀疑他不是师兄时,就去问了问其他人,有人听说过曲秀岚,是前几天刚从山下回来的匣翡座下大弟子。
问题是,曲秀岚是个女子。
那天在经楼,她问他是不是曲秀岚,师兄并没有承认或反驳,今日却非常刻意地露出曲秀岚的腰牌。
他不愿意表明自己的身份。
……而且他地位跟曲秀岚差不多,或者比她更高,才能拿来曲秀岚的腰牌。
她心下一沉。
钟以岫太久没跟人聊天了,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场,看羡泽将花瓣放入茶壶中。
他实在是太过局促不安,羡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钟以岫连忙绷紧,干巴巴的没话找话:“刚才走出院落那位,是你的友人吧。总觉得几日不见,又长高了。”
羡泽垂眸倒茶,泛粉的手指捏着茶壶竹柄,笑道:“年轻孩子,总是长高得快。”
钟以岫想起了陆炽邑,答道:“也不都是。”
……瞧。这天就聊死了。
钟以岫也意识到这点,不安的摸摸袖口,左看右看,搜肠刮肚:“你这屋里——”
羡泽以为他要说格局不错,但他忽然开口道:“有魔气。”
羡泽手一顿,热水洒出来几滴。
……
江连星所在的角度,看不太清屋内的景象,只能瞥到师母似乎走到窗边桌前,给对方斟茶。二人聊过片刻后,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正要拿起茶杯,师母却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端着茶杯走出了院中。
她脸上挂着笑容,走到了一株铃蜜花前。
此花性状似铃铛,花蕊上常会沁出蜜来,只要弯下花头,花蜜就能滴落,只是花茎与花托处,都有尖刺。
羡泽笑容渐渐消失。
她面无表情,垂眼盯着花朵。
江连星只偶尔见过她那张脸上毫无笑意,每当这时候,她总会显露出上位者的挑剔、审视与凛然。
她短暂思索片刻,手指捏住了花托,将花压弯下去,几滴花蜜从蕊中落下,与此同时滴落的,还有她被刺破的指尖流下的血滴。
血?
江连星知道她指尖是极其精炼的“慈悲”。
她……在给岫师兄下毒?!
为什么?
江连星忽然想起她那日练剑之后说的话:
“有些事,没到无路可走,就不必担心。”
难道这话的意思是,他不必觉得无路可走,因为她会替他走出路来——
江连星脑子里炸开:师母果然是撒谎了。说什么这岫师兄并没发现他入魔,这根本就是假话!
她要为了他,毒害这位师兄!
若是他做错了事,要他一人承担便是,他杀的人从来不少。可师母何须为了他杀人灭口?
羡泽已经端着那杯加了毒血的茶水,走回屋内。
江连星死死盯着窗台,却看不见里头的动作,只瞧见卷轴摊开在桌子上,二人似乎在闲聊赏画。
他实在无法按捺,飞身下来准备闯进去,想办法将那杯茶撞倒也好。
江连星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屋内哐当一声响,接连几声男人的痛苦闷哼,江连星狂奔几步,推开房门。
只瞧见岫师兄双目紧闭,嘴角一丝鲜血涌出,从椅上跌落在地。
羡泽抱着他的上身,似乎要将他拽起来,往屏风后方拖去。
羡泽见到他,面露惊愕,道:“连星,你不是去经楼了吗?”
江连星脸色苍白,背后的春光繁花映不到他脸上,只有影子沉沉落在屋中:“师母……您不能为了我犯下大错。”
羡泽不说话,她半跪在地上,半抱着师兄的胸膛,而他已经面如金纸,气也少了,她缓缓道:“不是,帮我把他抬到床上去。”
江连星快走几步,抬手摸向师兄脉搏。
他探不出这人修为,只是他受伤极重,内息紊乱,体内灵力如翻江倒海,仿佛倒刺直立刮过每一寸经脉,奄奄半死。
慈悲不是只能将人麻痹吗?师母还做了什么杀人手段?
他嘴唇抿了抿,道:“师母,您去下山逛一圈。剩下的我来。”
羡泽皱眉:“……什么?”
江连星眸色沉沉:“徒儿学过一式‘爝火微’,能在物件内部点燃火星,从芯子向外慢慢烧化。只需要将他尸身内部点燃,而后埋入地下,不出六个时辰,便被烧的面目全非。哪怕日后被人发现,也只能看到土中一片黑渣。”
……怎么一个个都想着杀人灭口啊!这么个速度咱们是不是半个月就能把明心宗杀空了!
羡泽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我的,先将他抬到床上去。我觉得他死不了。”
江连星暗自心急,这人可是明心宗师兄,杀了他并不是小事!可师母并不惊惶,态度坚决,他也只好照做。
她到这时候还在意洁净,将师兄鞋子蹬掉,推到床铺上,江连星看着那男人苍白着枕在她膝头,额头上淡蓝色青筋鼓起,好似灵丹内核已经被撕裂拉扯到了极致,挣扎在死线边缘。
江连星正要开口,忽而听到院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哎!人呢?羡泽——我知道你今天上午没课!你把我头发眉毛剃了,就在这儿装死是吧!”
是陆炽邑!
江连星心中重重一跳,正要出门阻拦,羡泽却拽住了他衣袖:“江连星,你快躲起来。”
第24章
……
陆炽邑叫了半天也没人出来, 虽然昨天被说了半天“饿死不踹寡妇门”,但他还是没忍住打开了羡泽的院门,心里还想:我没踹, 是不是就不算。
站在花园里左看右看, 她花园台阶上有各色瓷器、摆件,屋檐下挂有风铃干花,香风萦绕, 茶香淡淡, 门半合拢着只留下一条缝隙, 从窗子往里看不清楚。
简单的弟子院落, 窗子却有种令汗毛直立的女人世界的幽深馨香。
他又叫了一声“羡泽”, 只是这气声出来,一下子就虚了, 他感觉自己耳朵仿佛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又像是幻听。
陆炽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只瞧着她的门洞便怕了, 浑身那股痒和热似乎又泛起来。
怯钟霄还是因为打不过她,可怯这么个筑基期的弟子, 算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分不清,昨日夜里听到的那些话, 是他“心魔”所说, 还是“羡泽”所说。
他自己冲过来之前,也没想好是该指责她,还是向她道歉,只是头脑一热就想先见到她再说。
他鼓起勇气大迈步上台阶:“羡泽!叫你呢,我都听见你在屋里了。”
陆炽邑推开门,房间不大, 屏风遮住后头的卧房,他果不其然听到羡泽似乎在与谁低声说话,他扁扁嘴往里走了几步:“你还装什么不在屋——”
陆炽邑忽然顿住了脚。
他只瞧见床帐落下,纱帘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两双鞋有些乱的摆在床下,一双是她的鸢纹绣花鞋,一双是很眼熟的云头软履……
那、那是——
紧接着,宽袖与手臂从床帐内滑落,那明心宗几十年前的旧衣款式,只会有一个人穿。
陆炽邑再傻,此刻也明白了,头皮炸起来,一蹦三尺高:“好啊!钟以岫,昨日教我无事不登寡妇门!结果你自己跑来爬寡妇床了!”
……
羡泽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几刻钟前,在岫师兄说“屋里有魔气”后,她确实慌了一瞬,但立刻又故作吃惊道:“魔气?难不成是我屋内有魔修来过?”
钟以岫性情单纯,道:“你之前说过,那位友人似乎修炼时邪气入体,或是练过些魔道功法,可能身上就沾染了几分。他总是出入这里吧。”
这么快就把话题往入魔上引,一点也不提山川志的事。
他是为了山川志而来,还是为了江连星而来?
羡泽垂眼将茶壶和茶杯放在了桌子上,笑道:“师兄想要喝带些花蜜的茶吗?”
钟以岫还以为自己用聊天化解了尴尬的气氛,轻快的点点头。
羡泽端着茶杯走出房间,她只犹豫了一瞬,就刺破了手指,看着血珠滴入茶杯中。
她早说要给他泡茶的时候,就想过这招。
所以特意选的是红瓣蔺薇花茶,泡出的茶汤是粉红色,气味浓烈,血滴入也不显眼不易闻出。
这师兄此行要真是为了江连星的事,却不抓刚刚出门的江连星,而是跟她进屋详谈,不会是认为她是江连星的生母,以为能拿她的命来要挟江连星?
让她当人质,那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这血珠浓度远比昨天要猛烈,连具灵期的陆炽邑都能毒倒,这位师兄哪怕是元婴也差不多。
真要是中途就被发现,她也可以说是自己不小心刺破了手指,只要不到最后一步,她就能掉眼泪装无辜给自己留后路。
羡泽端着瓷杯走回来,放在了桌子上,跟另外的茶杯混在一起,只有她自己认得出来细微的差别,轻声道:“所以,师兄是确认我那友人入魔了?”
“至少有这样的端倪了。”
他实话实说,羡泽与此同时抬手轻轻触摸着项链,却没想到,只听见他内心是一片洁净的空,没有任何阴谋计划。
羡泽有些不可置信,但还是摆出慈母模样,蹙眉道:“这……不要紧吗?他以前在外流浪,或许是沾染了些不祥魔气。但我听说九洲十八川的仙门,对魔修几乎是斩尽杀绝,而且又曾有多次屠魔——”
钟以岫内心有一丝波澜,如琉璃屋檐上汇聚的一滴水,落入空镜般的湖面,他垂眉,轻声道:“屠魔吗?谁又来定义魔呢,是三大仙门说定的魔,就一定是魔了吗?上古时代,或许神魔不分……”
他抬起眼来,直视着羡泽的双眼:“明心宗并不是严苛的宗门,陆炽邑就曾是半魔之体,如今仍旧能开课教徒,你不必担心。只要他在宗内就不会让他走了歪路。我答应你。”
这话语气轻柔,却异常坚定。
她半晌,也未听到他内心有任何的违心之语。
羡泽愣愣的看着钟以岫的双眸,他瞳孔像是在微风与春日中,漾着清波的瓷杯。
羡泽有些没想到,江连星前世命运的转折点,在明心宗是如此平淡的一件事。
会不会江连星也会有跟书中不完全一样的命运……
羡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保住了江连星的秘密,至少系统没有关于任何她失败的提示。
她目光落在他脸上久了一些,钟以岫避开眼睛,手指不自主的捏着茶壶柄,嘴紧抿着一言不发。
他慌慌张张的声音钻进了她脑子里:
[为、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是我不应该说什么神魔不分的话吗?确实、这说法若是传出去,恐怕明心宗都会被论成魔宗。别……呃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不要看我了啊!]
羡泽挪开眼睛,不做痕迹的找到了刚刚滴过血的茶杯,递到自己嘴边。
钟以岫也连忙拿起别的茶杯,喝了一口茶,他快速抿了下嘴唇,轻声道:“并没有喝到花蜜的甜味啊……”
羡泽笑道:“啊,原来是我这杯,我搞错了。师兄,我再为您杯中去点一些花蜜。”
钟以岫局促的摆手说不必,羡泽喝了一大口茶水,手指蹭了蹭嘴角,她心里思绪乱转,并未注意到钟以岫目光在看着她手指,与蹭过去时柔软微凹的嘴唇。
与他指节分明指腹细腻的手正相反,她的手看起来是灵巧细致的柔夷,掌心与指腹边缘,却已经有一层薄茧。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经楼见面时,二人之间隔着绢纱的半透屏风,屏风上有另一行诗文写在头顶,落笔在她眉间: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这句并不是咏美人,他却始终在脑中萦绕。钟以岫看得出来她似乎比上次见,已经修为进步许多,假以时日必定是名动四方。
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她的湛然锋芒,她的妍丽自如。
羡泽转过头道:“师兄今日来,是来看山川志吗?黄长老告诉你了吧。”
钟以岫连忙回神说是。
她回身到内室去取卷轴。
他没怎么来过弟子院,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到羡泽抱着卷轴走回来的时候,他收回目光,垂眼乖坐着,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了声:“失礼。”
羡泽把卷轴摊开在桌子上时,发现他已经将茶杯茶壶靠边摆的整整齐齐,她滴了毒血的杯子也混入其中。钟以岫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这些杯子在窗台上,像不像冬雪里一群在树杈上依偎的雀鸟。”
他视角纯真的像个孩子。
她忍不住笑起来,手顿了顿,指着其中一个杯面花纹点了红蕊的白瓷杯,笑道:“这只像是文鸟。”
钟以岫笑着,又将杯子转了转,让“文鸟”面朝外头的春花。
羡泽将卷轴展开,钟以岫起身看去,手指抚过卷轴,咳嗽了几声道:“你看,夷海之灾前的地图上,这些都曾是陆地,是河谷与平原,而现在都是深泽广湖。海水倒灌,淹没了太多生灵与村落。”
他衣袍垂地,宽袖下露出一截手臂,手臂上有略显病态的蓝色血管在皮肤下蜿蜒,羡泽目光扫过去,看向卷轴:“师兄要是想借走,叫人知会我一声,我给您送去就是,何必跑这么远来看。”
钟以岫看了她一眼,又抿了抿嘴唇,犹豫片刻道:“其实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羡泽笑:“说就是了,只要是不耽误课业。”
钟以岫目光游移:“不会。只是下个休沐时,我想请你陪我下山去一趟陵城。我有件东西想要取。”
羡泽一口答应:“好,下个休沐我正好要下山去呢。”
钟以岫脸上表情复杂,像是高兴有人陪他,但又害怕下山这件事本身,羡泽懂得他的心思,道:“需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提前跟我讲好,到时候跟我一路就行,不用你开口。”
钟以岫面露喜色,声音有些压不住:“真的?”
他也意识到自己激动过头了,侧过脸去清了清嗓子,他面颊在春光下显得清透,她差点想伸手捏一下,就听到钟以岫板着脸道:“如此甚好。”
羡泽有些想笑,侧脸问道:“说来,师兄要找的典籍,究竟是是什么?”
钟以岫总是诚实的让她措不及防,他直接道:“是一门上古心法,名叫《悲问仙抄》,几十年年前我偶得一阙,凭借这仙法修复旧伤,但如今旧伤一直难以好全,便想再寻到多些残篇,方可以……治愈几分。”
所以说宗门上下来找《悲问仙抄》,并不是为了什么神功大成,而是为了给他治病救命。
羡泽心下一动:二人得到的应该不是同一阙吧。如果她能够习得这师兄的那部分《悲问仙抄》,岂不是自己经脉修复的速度也能大为加速?
只不过她也要小心展露自己的灵力,别偷师不成自己反被人都学了去。
羡泽眨了眨眼睛:“悲问仙吗?听起来很是悲怆。”
钟以岫却笑起来:“那个传授我的人,说她当时刚学人言时有口音,其实是想叫做‘甭问仙’,但却被人抄录错了。它并不是说多强劲的功法,只是能够——”
钟以岫伸出手指来,羡泽立刻感觉到熟悉的灵力与水汽变化,房间中那些长期被她操控感知的水雾汇聚在他掌心,而后忽然嘭一声炸开一小团冰雾。
羡泽只瞧见一枚晶莹剔透的雪花,在他掌心旋转着,凝结的极其完美。
钟以岫想着刚刚那句“雪花照芙蓉”,忍不住在她脸前变化出雪花来,与她惊讶的面容相映成辉。
羡泽惊讶的却不知是他操控“冰”的能力,而是她感觉到他灵力流转时,似乎有某种极其强烈吸引性从他深处迸发出来。
像是食欲贪欲色欲,像是引力与重力,强烈的吸引着她的全身全思。
她瞬间如同口干舌燥时遇见冷泉水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吸了口气。
羡泽几乎是不自主的灵力便流转起来,但却不是正向运转,而是在逆练《悲问仙抄》——
应该澎湃涌出灵力的心法,此刻却像是张开了巨口!
她甚至生出幻觉,仿佛能看到她裙下脚底缓缓升起水烟,水烟化作蛇头龙口,张嘴将钟以岫的整个灵识魂魄咬在口中,疯狂猛嗦!
她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却没想到钟以岫忽然痛苦的咳嗽几声,嘴角溢出鲜血,摇摇欲坠!
无数灵力从他神魂之中挤压出来,往她体内涌来。
羡泽想要去扶他,可她的灵力就像是吃上瘾了,死死趴在钟以岫身上吸食灵力,死都不肯撤下来。
甚至她感觉从钟以岫灵海深处涌出的不是普通的灵力,而是滋润她破烂经脉的甘霖,她甚至产生了轻飘飘的快感,连自己的理智都要在这种周身痛苦被抚慰的舒适中沦陷……
再多吃一口。就一口!
这本来就该是她的。这一切都是她的!
播种的丰收,养育的长大,浇灌的丰盈,她就该是这川泽大地的主人,就该享用一切——
羡泽分不清是因为贪欲还是扶护,她朝着钟以岫的方向扑去,直到二人都跌落在地,她清醒半分。羡泽餍足的舔舔嘴唇,抱着他上半身,才察觉到他的气若游丝。?!
他痛苦的紧闭双眼,灵海干涸,仿佛是连神魂都要随风而去一般,脉搏气息更是几乎要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
羡泽只感觉自己灵海丰盈,甚至是有种耳清目明,宛若新生。不会是她就把人吸干了吧?为什么她能通过逆练悲问仙抄,吸取他身上的灵力啊?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外头仓皇的声音:“师母!”
羡泽抬起头,就看到了江连星站在门前,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景象,脸色苍白。
第25章
羡泽惊愕道:“连星, 你不是去经楼了吗?”
江连星喉结滑动,痛苦道:“师母……您不能为了我犯下大错。”
……倒也不是为了你。
毕竟她已经把这师兄的灵力吃进了肚子里。
羡泽还想着要怎么救师兄一下,江连星那边已经极具行动力地出了一整套焚尸方案了。
好小子, 龙傲天值这才到阶段二就敢杀师尊毁尸灭迹, 你要是到了什么阶段八阶段十,是不是都敢给元始天尊屁股里塞炮仗了!
不过细听下来,江连星的办法很严谨, 她心里赞叹了一句“实用人才”, 但现在应该还实用不上, 她先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吃下去的灵力吐出一部分, 至少让人别死在她屋里。
江连星总算被她说服, 帮着羡泽将半死的师尊搬上床去,羡泽脑子里转着, 想如何敷衍江连星, 外头好巧不巧的就响起陆炽邑的声音。
靠!他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这么多人来她屋里做什么, 是要打麻将吗?
江连星也是奇葩, 之前被她发现入魔的时候涕泪横流跟天塌了似的,这会儿却满脸沉静坚决的拿剑出去, 准备杀死明心宗脉主之一。
羡泽连忙拽住他,他本来想要让他跳出窗去, 但江连星不肯压低声音:“陆炽邑要是敢伤你, 我出去了根本来不及救你——”
羡泽头都大了,那他还想去哪儿啊?
江连星想了想,竟然弯腰打算往床底下钻,仿佛准备好窜出来砍断陆炽邑的腿。羡泽脑袋要爆炸了,师兄在床上,你在床底下是吗?!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眼疾手快地将江连星塞进了衣柜里。他似乎被她衣裙熏香弄得尴尬脸红,推开柜门挣扎着想出来。
羡泽坐在床边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则放下床帐。
陆炽邑踹开门走进院落中来,犹豫着要不要进屋,而羡泽半抱着的钟以岫,却忽然颤抖起来,他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紧紧抓住她衣袖,仰起脸来。
羡泽以为他是活过来了,连忙拍拍他后背,低下头去,却瞧见他脸上浮出异样的羞恼与痛苦来,他嗓子中发出半声闷哼,嗓音嘶哑:“……你这妖邪……杀了我又如何……”
羡泽还以为他在骂她妖邪,叹气一声想要低声解释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他脸上却泛起大片的薄红,显得像是过了病气得发热,那红晕从而后一直蔓延到层层叠叠的衣领下,他一只手在推拒着,另一只手又拽扯着,半晌才吟声:“让我做炉鼎、不如……杀了我……什么弱肉强食?是我不知真相前来杀你,也败给你……便要这样的方式来滋养你?”
羡泽:“……?!”
她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你松开手——不要抓我的衣服,不要、呃……”
羡泽连忙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他的痛苦低吟却没有丝毫停止。
这是过去的回忆,还是幻想癔症?
在陆炽邑院中踟蹰时,钟以岫脑海里陷入里黑暗的错觉。
他畏光的一大原因,就是被囚在海底的数年间,他都没有见过光,自然也从未见过那个曾凌虐他的人的真容。
有时他会触摸到细软的鳞片,尖锐的脊刺,以及尾端如鱼鳍般舒张的翼膜。她会用尖锐有力的爪子,一只扣住他脖颈,一只扣住他膝盖,像是鹰隼捕捉住海鱼一样,抓住因经脉碎裂的痛苦而颤抖的他。
但有时,他又会触摸到细软滑腻的肌肤,披散在半边石床上的发丝,听见她口中那些残忍又纯真的话语,听她在他的痛斥中笑个没完。
她会像个娇女般依偎在他怀中,拽着他的衣襟,盘成一圈睡在他怀里。
又会因为他灵力不足以让她恢复,将他拖行在洞室的地面上,磨着牙齿想要真正吃掉他的血肉。
她的所作所为,颠覆摧毁了他一切的洁身自好,修身养性。
她本就不是个女人,更像是个野兽,像是寄生,也像是缠绕在最深处欲望里,要逼死他的魔。
二人共处水下洞府那么久,除了那些事,也总有说起话的时候。
所言所语,更是颠覆了他一切的认知,许多她或愤怒或悲伤娓娓道来的事情,与他了解的世界决然不同,他妄图反驳她,却斗不过伶牙俐齿的她,甚至被她说服。
钟以岫不只是被她侵吞了灵力、肉身,似乎连头脑中的一切旧有观念也被她击碎了。
他在这黑暗的石洞中,被她变成了四不像。
而当他都觉得要在这儿暗无天日中沉沦至死时,她忽然又放他离开了,轻飘飘地说要去更远的地方,要吃下更多的神魂,只将他抛出洞府推到海岸边。
可他已经做好了死在那里的打算,早就想好自己这条命要用来偿还了……
钟以岫失魂落魄的回到明心宗后,用镜匣掩住了那段时间的回忆。虽然无法完全忘掉,但只要镜匣还在,若不凝神去想,便可以忽略那些片段。
否则他像是被水草缠在海底,日夜溺水般不可逃离那十年回忆。
但此刻,时隔这么多年,有大量灵力从体内金核中涌出,熟悉的被掠夺感再次席卷,钟以岫脑中只剩下当年在黑暗洞室里的纠缠……
他也分不清楚到底她是在羞辱他,还是单纯为了生存;他也分不清自己活到今日,是她留他一命,还是依旧打算对他物尽其用。
羡泽低头看他,只瞧见眉头紧蹙,鬓边额顶沁出细汗,层层叠叠的衣领处腾出热气,他像是一块寒玉被人扔进了蒸锅里,显露出烫手的润莹艳色。
脖颈处蜿蜒的淡蓝色血管朝上蔓延,隐隐又带出与艳色共生的死气。
羡泽听到了陆炽邑已经进了门来,聒噪不已,但她顾不上那些,将手搭在他脖颈上,想要正练《悲问仙抄》,将灵力汇入他体内。
她的灵力,比她本人还要抠搜,十分不舍的吞吐出一点——
简直就像是人快渴死了,她却只给他嘴唇上一滴水。
但就是这滴水,像是某种引子、钥匙。
他枯竭灵海内飘荡的金核,忽然流淌出灵力,灌入他经脉之中,他苍白的嘴唇终于浮现出血色,睫毛颤抖,吐息几口似乎慢慢活了过来。
奇了。这金核明明就在他灵海之中,为何他自己快死了也动用不得?
羡泽正思考着,就听见外头一声大喊:
“好你啊钟以岫,昨日叫我无事不登寡妇门!结果你自己跑来爬寡妇床了!”
羡泽:“……”
陆炽邑你有本事御剑拿大喇叭喊去!
这一喊,似乎惊动了半昏的钟以岫,他剧烈咳嗽,缓缓睁开眼来,只瞧见四周床帐合围,日光缱绻,羡泽正垂眼俯看着他。
她动作温柔扶着他,钟以岫还能感觉到她肌肤臂弯中的暖,可她目光中却是探究与思索的凝视,他一瞬间只觉得过往黑暗里那魔神有了脸。
钟以岫恍惚地看着她,半晌挪不开眼。
陆炽邑在床帐外头无能狂怒:“钟以岫你这师尊也别做了!我就没见过比你还衣冠禽兽的,你都病成那样了还找人家寡妇,她儿子知道了能砍死你!”
钟以岫如遭雷劈:寡妇?儿子?
她……她就是那个羡泽,那个被陆炽邑纠缠的寡妇?
羡泽也惊讶:他是师尊?
幸好没有对他下毒——
不过现在还不如下毒了。
钟以岫挣扎着起身,他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刚刚感觉浑身经脉剧痛无比,昏厥过去。
他这才发现身畔的羡泽衣襟散乱,鬓发垂落,连团髻上簪的花,都压碎揉烂落在了枕边。她面色倒是如常,丝毫没有羞涩或委屈之意,只是直勾勾的看着他。
羡泽看他并不能读懂自己的眼神,直接道:“师尊,您能从我床上下去了吗?我的胳膊已经被你枕麻了。”
钟以岫呆滞:“……啊。”
羡泽感觉已经不需要小海螺项链,就能听到他内心崩溃的啊啊啊啊啊啊声,随着钟以岫呆住的表情,羡泽只感觉屋内温度骤降,几乎都能飘下雪来。
然后嘭的一声,冰霰炸开,寒雾弥漫,屋内瞬间冰封,床柱桌边挂满凇霜,如同冰窖。
钟以岫的身影,也消失了。
床帐被炸开的冰雾掀飞,陆炽邑被炸得眉毛头发上全是白霜,他呸呸嘴唇上的雪粒,道:“他、他走了?怎么还吓跑了?!”
羡泽抖了抖冻硬的床帐,穿上鞋子平静道:“好。很好。”
他吓跑了,就说明他完全不记得灵力被她侵吞的事,甚至还觉得是他对不起她。
羡泽内观自己的灵海,充盈饱满,甚至连经脉都像是恢复了不少。
如果她能以后多吃几口,对这位师尊可持续的竭泽而渔,那岂不是……美哉!
她想的两眼放光,但在陆炽邑看来,仿佛她眼里是恨是恼,他也呆住了:“他对你做了什么吗?你还好吗……不过,垂云君常年在自己的大灵堂里憋着,谁也不肯见,你怎么会认识他?”
羡泽拢拢心神,看向陆炽邑。她这才发现陆炽邑头发已经剪短到只有一寸多长,再加上剃掉了眉毛,看起来更不像好人:“我的事,不必你管。”
这句话将陆炽邑堵得脸憋红了,他恨不得蹦起来:“我要不来,你说不定、你说不定——”
他脑子里想说什么清白啊之类的词,但想起来人家儿子都老大了,说不定是他来破坏了二人的私会!
陆炽邑在这方面可怜的脑容量,已经被挤得混乱了,他半天说不上话来,反而被羡泽问道:“你不请自来,不会是又要跟我切磋吧。”
他看着羡泽走到结霜的镜子前梳理鬓发,镇定如常,仿佛刚才都是他的幻觉:“我就是有话要跟你说而已。”
羡泽用手擦了擦镜面上的薄霜,从镜子中看他:“什么话?”
陆炽邑本来就没想好要说什么,脑子里还在“师尊叫我不要敲寡妇门但自己睡寡妇床”的震撼里,半晌后干巴巴道:“不切磋了,以后都不找你切磋了。你、你回来上我的课吧。”
羡泽用簪子拢好头发:“好,知道了,你走吧。”
陆炽邑看看床铺,师尊竟然还把鞋落在床下了!
他跑路的时候忘了穿鞋了啊啊啊!
陆炽邑挪不动脚,满脑子都是崩溃尖叫,却被一些人听来是他纠缠着不愿意离开。
下一秒,江连星一把推开衣柜的门,将手中的剑指向陆炽邑,面若寒霜道:“她叫你离开,你听见了。”
陆炽邑表情颤抖拧巴了:“你怎么也在?你一直躲在衣柜里头,听着师尊跟你妈——”
江连星牙都要咬碎了,剑锋逼上去:“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别以为你是个具灵境脉主,我就不敢动手!”
羡泽仰天。这个房间内已经快演变成《师母夜里别着凉》《师尊他必有所长》《花心婆娘三个郎》《天天乱*身体棒》等一系列云南山歌大戏之修仙版本了。
好好好,她也不要脸。
她转头道:“陆炽邑,看你跟师尊挺熟的,要不然把他鞋捎回去吧。”
陆炽邑仿佛吃了个苍蝇,要他提着钟以岫的鞋,送到翩霜峰,然后说“哦师尊你的鞋落在我很在意的寡妇那儿”了吗?!
啊?!
啊啊啊啊!
陆炽邑气得涨红了脸:“我、他、我才不管呢!滚吧,都滚蛋吧!”
他精神崩溃地大喊大叫着朝外冲出去了。
羡泽探头对他背影道:“下次我建议你们预约,别都一窝蜂地来,吵死了。”
院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江连星沉默的站在那里,羡泽簪好头发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偏过脸垂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羡泽才不管他内心戏有多复杂,道:“他没死。幸好他没有死,否则谋害师尊,我们怕是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了。而且你入魔的事,也不必担心明心宗责罚了。”
江连星脊背绷紧,他蹙着眉头抬起脸来,喉结动了动,片刻才道:“是师母做了什么,让这位师尊不再追究了吗?”
羡泽脑子里也在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才把事情变成这样。是“下毒”还是“同床”?
羡泽将话说得模棱两可:“我没多做什么,跟这些也没关系。”
二人沉默许久,俩人都有太多错位和含混,但江连星仍是道:“是。我知道了。”
江连星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可逆。他特意选了明心宗,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宗主地位的男人,再对她强取豪夺。
但他没想到明心宗师尊明明是宗主的兄长,看容貌却如此年轻,又是不出世的奇才,师母跟他产生纠葛,恐怕要像前世跟那些男人一样……
他忍不住问道:“师母要嫁给他吗?”
羡泽拧眉,觉得似乎很离谱:“什么?我要嫁给谁?你是说那个垂云君?钟以岫?”
江连星抿着嘴唇,点点头:“师母爱他吗?”
羡泽笑道:“胡扯什么?我为什么要爱他,我们没多熟。”
江连星心里松快了一些,前世也是,师母似乎谁也不爱,虽然这没有改变她的命运,但至少她没有对那些男人爱得要死要活。
不爱,还要改嫁那么多次,所以江连星一直觉得师母都是为了他……
“不过。”羡泽顿了顿:“我需要接近他。”
垂云君可是个化神期仙人,哪怕现在活不长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她大,只吸一口便有如此功效,她怎么可能放弃接近他多吃几口的机会!
也恰好是活不长了,多让她吃几口又何妨。
如若她真能灵力暴涨,远胜过少年时期的江连星,她便可以在很多事上牢牢控制他。
本来江连星就依赖她,对于这么一条以后给她带来无数厄运的烈犬,她最好就在他还年少的时候,给他牢牢拴上项圈,攥在手里。
甚至说某些属于龙傲天的奇遇秘宝如果都能横刀夺走,她这个师母绝不需要走上什么“自刎”“跳崖”的路。
江连星忍不住抬起头来:“师母,您不用为了我。”
羡泽匪夷所思:这孩子怎么这么自恋?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做这做那啊?
但她觉得,这话说出来,以后要在仙魔两界乱杀的龙傲天,因此要觉得自己不被师母珍爱,从此恨透世间,也不是件好事。
羡泽不怎么骗人,但她很有说话的本事:“这跟你没关系。往后你只要好好的,别再像上次那样不谨慎,让我操碎了心就好。”
江连星头压得低低的,两只手紧攥着衣摆。
看啊,她越说跟他没关系,他越觉得跟他有关系。
第26章
羡泽抬起手来, 屋内的霜凌渐渐化开,她抬抬手,湿气不再局限在屋内, 随她操控向外蔓延。她弯腰捡起了地上某位师尊的鞋履, 鞋面不染尘埃,若不是他昏迷挣扎时说的那些“炉鼎”之类的惊人话语,她真要以为他是什么谪仙了。
拿他做炉鼎, 不知道是哪位神人, 但吃得未免也太好了。
羡泽将他的鞋履打包后, 道:“过几日, 我要和胡止去下山购买重铸武器的矿石。”
江连星立刻点头道:“我也随您去。”
羡泽漫不经心的收拾着要卖出去的物件, 道:“我要叫上垂云君。”
江连星一愣:“……他贵为师尊,应该不会去吧。”
羡泽笑:“他特意请我陪他下山的。”
她转身收拾东西, 却没瞧见江连星在她身后, 目光沉了沉。
……
钟霄凝重地看着眼前的镜匣。
镜匣已然碎裂, 上头有蛛丝状的裂痕, 其中有些碎块已经摔落在地。
这也就证明,他的记忆压不住了。
是因为他太过虚弱, 还是说心魂受到了冲击?
钟霄背着手,看向晏玉冰池。钟以岫放下了冰池前的纱幔, 再加之冰池水深广幽, 他的身影已经匿在其中不可见了,只偶尔听到几声咳嗽。
先是匣翡通知了她,说垂云君的魂灯,如同被穿堂风穿过,忽然熄灭了一瞬,只在灯头上有星点微光, 几乎是要活不成了一般。
就在匣翡和钟霄要急忙去找他行踪时,那魂灯又热烈的燃烧起来,光芒甚至超过了之前奄奄的豆大光芒,甚至其中能看到点点明亮爆燃的金光。
钟以岫鞋子也丢了,魂不守舍地回到翩霜峰,眼睛里谁也看不见似的一头扎进了冰池中,半晌也没出来。
钟霄能以灵识隐约感觉到他的状况……很好,跟之前闭关两年出来后半死不活的样子比起来,好的都像是回光返照。
她在昏暗的房间内看了片刻镜匣,轻声道:“镜匣无法再封住第二次,你要想些别的办法,忘掉过去的事吗?”
纱幔之内过了许久,才响起轻微的水声,他赤脚走出,一身湿透的白衣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流淌变成了霜。
钟以岫缓缓坐在了池边。
他曾经苍白到病态的面容上,有了些似鲜活似热病的泛红,脖颈及下方淡蓝色的血管并没有消退,而是同样变得更加艳丽。
钟以岫的表情困惑、震惊与纠结,似乎因为镜匣封住了记忆太多年,再开启时竟觉得陌生与触目惊心,手指握在膝头,时而攥紧时而发颤。
他垂下头去,咬牙道:“……想想办法、让我忘掉。否则我……”
更可怕的是,他记忆已然出现了混乱,刚刚枕在羡泽身上仰头时,看到的她的容颜,竟然和那黑暗中他不可能看到的那个人,融合在了一起——
“我会想办法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虽然比镜匣脆弱很多,但也能拖一日是一日……”钟霄几乎没见过他如此情绪激烈的样子,严肃道:“是出了什么事?和你闭关结束时一样?”
数个月前,钟以岫在封闭的屹冰洞府中忽然吐血不止,奄奄一息,不得不结束了两年的静养闭关。
他灵海内那枚金核变得急剧不稳定,时而爆发刺猬般的的灵力扎烂他灵海;时而又快速掠夺他剩余不多的灵力,几乎要杀死他——
钟以岫痛苦得死去活来,但在数日后,金核又渐渐安定下来。钟以岫能猜到,大概是金核的主人出了什么事。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忍受下来。
钟以岫确实没法说。钟霄只知道他灵海内的金核,却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这次在羡泽面前忽然失去意识,跟几个月前差不多,金核忽然躁动,就像是金核的主人隔着千万里,收紧了套在他脖颈上的缰绳。但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模样,金核的主人又不想让他死了,于是施舍般从金核中吐出一些灵力给他,要他继续苟活下去。
钟以岫有种预感,未来这种事可能会越来越频繁。
他或许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自暴自弃下去,而是找到她,想办法去掉这颗金核……
但找到了又如何?全盛时期的他都是她的手下败将,现在又能做什么?
或许他想找到她,也并不是为了赢过她,杀了她。他只是想知道,她是什么模样,她如今又打算做些什么……
……
武艺课是在妙箴峰半山坡的平台上。
谁都没想到,羡泽会突然出现在武艺课上。她还是穿着水蓝色窄袖长裙弟子服,身上背着艮山巨剑,但面貌神态似乎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她之前的笑容,像是泯然众人的一团和气,但现在更有种放松的自信。
另一边,几乎所有的弟子也发现,本来上课相当不积极的陆炽邑早早就来到了。而他头发剪短了,只剩一头看起来相当惊世骇俗的桀骜短发,两边眉毛都给剃了,他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臭。
他远远看到来上课后与其他弟子打成一片的羡泽,表情有些僵硬,立刻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陆炽邑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啃起来,嘴里嚼了嚼才发现是个没剥皮的石榴,但这会儿羡泽的目光也轻飘飘的转过来,他吐也不是,只能把满嘴渣子咽下去了。
陆炽邑摸了摸头发,宣布开始上课,这次的课业跟之前的也没什么差别,基本就是人手发一个傀儡,然后大家各自对练。
羡泽注意到,课上弟子都水平精进了不少,陆炽邑的实战型授课方法,虽然因为他的嘴臭和不负责而饱受恶评,但显然是有用的。
他给每个弟子挑选更换傀儡,也不是完全不上心,比如长兵类就会特意配上暗器、鞭、双钩这种克制的傀儡;比如说以灵巧见长的,就会用之前她对战过的防御力极强的铜壶傀儡。
羡泽瞧见胡止对上一个使用长剑加短刀的傀儡,虽然一开始有些局促,但他了解刀剑攻势,很快就以弱推强,以强打弱,反击回去。
看来他也是变强了不少啊。
而陆炽邑这次竟然破天荒的在课中走下来,走入各个弟子之间,看他们的武艺招式。
虽然各个弟子面露嫌恶、躲避或者紧张之色,一个个皮紧起来不大愿意让他细看……
虽然陆炽邑面上表情半点看不到关切,反而有种强忍着的无语和瞧不上……
大家好像是觉得羡泽都回来上课了,恐怕跟陆炽邑之间的矛盾不得不告一段落,也勉力造出几分尊师重道的假模假样来。
也有些弟子心中不满羡泽的软弱,觉得她都被陆炽邑欺负的这么狠了,怎么还能回来上课呢?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声巨响,众人直被突然炸开的灵力掀飞了衣摆,头发乱甩,无数傀儡碎屑落在地上。
羡泽站在原地,还有些惊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垂云君吸上一口,竟有如此功力。
而且这并不是说她吃了他一大口灵力,存在肚子里用出来,而是说垂云君的灵力将她的漏勺灵海与残破经脉,修复了不少,她运转周天后能够更顺畅的使出法诀招式,也能将磅礴的灵力,在体内留存更多一点时间——
陆炽邑正好走在附近,差点被傀儡的瓷片削过头顶,他忍不住道:“把我头发剃了还不够,还想把我头给剃掉了吗?故意的吧!这个傀儡可花了我十几个时辰才造出来的!”
羡泽一脸无辜:“抱歉,没想到它这么弱。”
这俩人争执起来的时候,其他弟子却忍不住交换眼神。
陆炽邑的头发,是羡泽给剃掉的!她是报了仇,才回来上课的!
怪不得陆炽邑这么忍气吞声,一定是羡泽又解气又让自己体面的把矛盾解决了。
更有些年轻弟子忍不住心道:这就是成熟大人的做法吗?!
到下课的时候,羡泽本来打算和胡止一同往山下飞去,陆炽邑却叫住了她。
他顶着短发,脸颊总跟生气似的微鼓,却硬是说出很有先生模样的话:“你缺了这么多次课业,必定有很多知识需要补,我与你多说几句。”
众多弟子翻了个白眼。
拜托,你以前上课讲过一点屁的知识吗?
羡泽垂首扮演好弟子的模样,跟其他人告别,留了下来。
山坡上即将落雨,白雾顺着树丛流淌下来,穿过他们有石桌和傀儡的平台,有种脚边流云的错觉。陆炽邑清清嗓子:“你看你进步这么大,也是跟我们之前的切磋有关系,不过这次课上——”
却没想到羡泽看到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她也提裙就走,只不过选了另一条路,头也不回道:“当着其他人给你面子。你别蹬鼻子上脸,真训上话了。”
陆炽邑呆住,连忙小跑几步跟上:“喂,你别走啊,我就是要跟你说几句话。”
“哎、喂!羡泽!”
羡泽走下湿润的石阶,发髻上的翠雀花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道旁滴绿的枝叶随着她衣摆掠过而轻晃着流淌雾露。陆炽邑飞掠过去,背着手立在了她身前,道:“可你今日突然变强了好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明明前两天夜里咱们交手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是跟垂云君有什么关系吗?”
羡泽凝眉看他,并不说话。
果然躲不过具灵期修仙者的眼睛,陆炽邑看得出来,日后心法内功课上,匣翡必然更能看得出来。
这不行,她还想着要接着吃垂云君几口,怎么能这么快让周围人起疑。
不过她感觉,钟以岫的地位毕竟高,大部分时候脉主们不敢过问他的事情,她其实可以跟他私下多接触,甚至说一些——
羡泽看着他,忽然道:“男女之间,能突然增加修为的,还能有什么呢?你非要将话问得这么明白,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陆炽邑一开始还脑子转不过弯,但想起之前撞到的事,他瞪大眼睛,朝后趔趄了一下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结巴道:“双、双……修?”
羡泽并不说话。
她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身子骨又弱,恐怕修炼不成气候,还要给未成材的孩子做依靠,总要找些快速变强的法子。”
陆炽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说着可怜巴巴的话语,可哪次切磋都把他的傀儡砍瓜切菜似的剁碎了,甚至是暗里明里想办法报复回来,陆炽邑一见到她,就有种隐隐有种温柔刀捅在身上的后怕腿软。
可要说她撒谎,这句句又都是真话,确实是孤儿寡母世道艰难,她需要能快速变强的方法——
陆炽邑又不是名门正派出身,他虽然面红耳赤,但也理解,觉得她所作所为算是利益第二大化的。
至于为什么不算利益最大化……
“那你为什么要找师尊?”
羡泽都等着他惊慌了,却没想到陆炽邑却问出了这么一句。
羡泽愣了一下,道:“他修为最高?我听说,垂云君已经是化神境界。”
陆炽邑别过脸去,抱臂道:“那是当年,他现在已经大不如前。而且他还年纪大,胆子小,身体更是久病缠身,你别把他修死了。再说你只是筑基,就找个化神期的,真是眼大肚子小,回头灵海受不住真气爆炸了。”
羡泽:“……?”
不是你们师尊吗?你怎么贬低他一套一套的。
还有这破嘴,一会儿说她能榨干搞死病弱师尊,一会儿说师尊太猛能搞到她灵海爆炸。
羡泽没什么好脸色:“用不着你担心。”
陆炽邑没头没脑道:“我快要突破具灵境到元婴了。最近是因为炼化龙骨傀儡,所以看起来修为不足,跟你交手的时候我也有让着你的成分——”
羡泽:“?”
他两只胳膊往背后拧着,比让他啃了的石榴还红透的脸看着山上的雾,嘴里有几句话轻飘飘滑出来:“我觉得,具灵元婴也完全够了,而且我还活得长呢。旁人若是能寻到一个元婴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偷着乐呢。”
羡泽眨眨眼睛,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明白,但看着陆炽邑这模样,她像是听到小学生扭捏的说要嫁给老师似的,忍不住笑了:“你是说要与我共同修炼吗?”
第27章
陆炽邑对她那嘲讽的笑容, 又是羞恼,但又忍不住细瞧她在湿雾中的笑眼:“怎么了?你以前是凡夫俗子,婚嫁生育早了一些, 可我生龄比你要大。我虽然只找你这么个筑基期的是亏了点, 但你毕竟好看,我……也能接受。”
羡泽差点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是别接受了。我怕让咱们陆脉主天纵英才,在我这凡夫俗子身上吃了亏。”
陆炽邑看她转身就要走, 连忙又追:“我愿意吃亏!匣翡天天跟我说, 吃亏是福——你别说几句就走啊, 这么好的机会你真不要了啊?等回头我那龙骨傀儡造出来之后, 我就有空了, 我可以天天找你。”
羡泽心里骂了一句:天天找,你也不怕肾虚。
她走在前头, 他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 俩人肩膀时不时撞开凝满露水的枝叶, 道旁像是又下起小雨。
陆炽邑看着她雨雾中的背影, 心里头不自觉缩成一团,忍不住背着手又想找补:“我很小就筑基了, 所以才不是长不高,只是外貌还没到年纪呢, 你等我几年, 我肯定能窜好几寸呢!”
羡泽顿住脚,侧过脸去,鬓发被露水沾湿,她嘴角勾起笑意:“哦,倒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陆脉主会吗?”
陆炽邑怔住, 他脖子也跟着涨红,脸上却觉得像是被瞧不起功法一般,拧眉昂首道:“不过是千万修炼法子中的一种,我学什么都很快的,这些事难不倒我。你等着,我去找些书去学学。哎,或者你教教我?”
他又细想,觉得不对劲:“那钟以岫会吗?他才是不开窍呢!你是不是教他了?你教他了就也能教我,我保准学的比他快!”
羡泽感觉再说下去,陆炽邑都能跑去敲钟以岫的门,问他讨教怎么双修!
她一路往前快走,陆炽邑一个人的声音在山道上回荡:“你不肯教我吗?没事,我教你武艺,把傀儡都拿来给你练手;你也教我双修,咱们各论各的!”
羡泽加快脚步已经不够了,她直接御剑而起,陆炽邑还在后面喊:“你要去哪里?”
羡泽:“找你那位年纪大胆子小的师尊去!”
陆炽邑:“不管你找谁,总之让你儿子离这些事远一点啊!别再让他躲大衣柜了!”
羡泽站在剑上捂住耳朵:别喊了!啊啊啊啊啊!
……
她确实没有扯谎,一路御剑往翩霜峰去了。
落霜降雪的山峰,确实是冷,羡泽没能修炼出不畏寒暑的护体真气,只抱着胳膊往前飞,越是到那唯一一座洞府楼阁前,越是能感觉到某种漫不经心的灵压。
她越来越飞不动,甚至连灵力运转都难。
羡泽不得不落在了距离洞府数百步远的石砖道路上,积雪被风吹得不算厚,但也没过了鞋面,头顶灰白色的天空上又有疏松多孔的鹅毛大雪落下。羡泽从芥子空间中掏出一把卖不出去的旧伞,撑在头顶,继续往洞府的方向走去。
只要有人来到翩霜峰,洞府内就会响起轻轻的琉璃铃声。钟以岫混沌地撑起身子,他难得没有泡在冰池中,而是卧在帐内一张昏暗的床铺上。
自从镜匣碎裂后,他再也没有安稳休憩的时刻。后来钟霄找来了几位脉主,合力施与“千潭印月”,能让他在白日思绪清明,暂忘往事。
可到了入夜后的梦中,一切就会像湿透的丝线般紧紧缠绕。甚至记忆中本应该什么都看不清的一片黑暗里,亮起了夜明珠的微光,让他能够看清那个长发披身肌肤莹白的,坐在石床边沿的赤裸女人。
梦中他撑起身子想要摸摸她的发,她背后锋利的尾巴却猛然抽在了他手背上,语气不善地转过脸来:“别动手动脚!”
钟以岫只看到那脸转过来,竟然是羡泽的眉眼五官!
她面无表情,双眼冰冷,却忽然露出了个羡泽似的温柔淡淡的笑容,道:“是师尊主动爬我的床,可不怪我。”
钟以岫便猛地吓醒了,从那之后就再没能睡过去。这会儿听到有人来到翩霜峰的琉璃铃声,钟以岫在半梦半醒中挥挥手,殿内浮现出一片虚镜,映照着翩霜峰院落外的景象。
穿着水蓝色弟子裙的女人,一手拎着裙摆,一手撑着绘有水纹的淡黄色旧伞,踏过雪朝峰顶走来。
几十年未有人踏足的积雪石路,被她踏出纫线针脚般齐整的足迹,大片大片积雪压在伞上,几乎要遮盖了伞面上的花纹。她似乎想看看距离还有多远,抬起伞面来,雪团从身后滑落,露出风采旷世的脸,隔着数百丈,透过虚镜跟钟以岫对视。
钟以岫呆呆地望着,意识仿佛还在水下洞府的昏暗梦里,只是仿佛有大片雪花忽然飘落在他脸上,他一瞬间清醒。
他立刻撑起身子来,一挥手,虚镜同他自己的身影一并消失,而后身影飘然出现在窗边,手拨开厚重的帷幔朝外看去。
外头白得刺眼,冷风扑面,他脑袋清明了不少,眼瞳半晌才适应,看清了笃定又安静朝他走过来的身影。
她鬓发的翠雀花低垂,耳边是东珠的坠饰,脸颊与握伞柄的指尖冻得嫣红,却没有自知美的娇娆,走得艰难认真,双眸只偶尔抬起,更多时候则盯着脚下每一步路。
钟以岫在楼阁的帷幔后看了片刻,忍不住抬手伸入落雪中,而后翻掌,指节分明的手背朝上,天上大片落下的鹅毛大雪,忽然就停顿了,灰云散去,金日映霭,照的翩霜峰上暖融融的。
羡泽惊诧,握着伞回身看那天上的淡霞阳昼。
钟以岫有些羞赧地笑了。
……
片刻后,羡泽走到院阁最外侧的抱厦楼门前,这里一切都很高,高到阁檐遥远,几乎飘过丝缕白雾,显得门很窄,灯很瘦。
望着玄色无纹的厚重黑色大门紧闭,积雪如同数十年未曾化冻清扫那般,她才依稀感觉出钟以岫是当世为数不多的化神期大能的疏离感。
羡泽只踌躇了一瞬,就也不打算多想,坦然地去敲门。
却没想到手指还没叩响,门咯吱一声转开,连带着勾檐角瓦上头的雪都像是撒盐般簌簌落下,大门打开了足够她侧身而过的缝隙。
这门像是几十年都没开过了。
羡泽确实没猜错,会来翩霜峰的,说到底不过是钟霄和陆炽邑,甚至陆炽邑几乎都是十次来九次要吃闭门羹。以钟霄、陆炽邑这二人的境界,虽然也能感觉到灵压难受,但也不至于被压到无法御剑,几乎都是直接飞进去,不会在这里敲门。
甚至近百年来叩门的,她都是头一个。
羡泽走进去往里看,她慢了几秒,没瞧见里头的早就被冻得半死的枯树、长满杂草的池塘,在她进来的前一瞬,冻水融化,枯树抽枝,显露出一派雪中温泉,寒霜白梅的景象来。
羡泽走上台阶,穿过燕道,来到帷幔重重的正门前,这也没有门扉可以敲,她只能仰头叫了一声:“垂云君!垂——”
一个木偶小傀儡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手中握着个纸条,举给她看:“咳咳咳咳,我病了。是有什么事吗?”
羡泽看着四个咳字,写得一个比一个大,好似真是他在剧烈咳嗽一般。
看来他听得见她说话,羡泽道:“您不是要下山取东西吗?明日早晨我们便去下山,您到时候在山门处跟我们一同会合吧。不用担心,您到时候说是师兄就好,我帮忙打掩护。”
小木偶噔噔噔跑回去,一会儿又举着新的纸条跑出来:“我们?”
羡泽还是比较懂他的心态,脸上露出些抱歉的神色:“对,我要和几位友人同行,需要他们帮我重铸刀剑,如果实在是不愿意见其他人,就等我过了晌午再来接您下山——”
小木偶抖了抖,又急急跑回去。
这会儿是半天没出来。
羡泽叹了口气,她冷的跺跺脚,道:“无事,是我当日没说明白还有他人要跟着一起去,答应了要帮您忙的,不如您把要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拿什么东西,写来给我,我单独跑一趟。”
过一会儿,羡泽听到了一阵列队的声响,竟是整排的木偶小人迈着齐整的步子走来了。
这些木偶一看就是陆炽邑随手做的,木茬刀痕都还在,胳膊腿关节也简单,基本就是能跑个腿拿个东西的。它们扛着板凳、火盆,毯子,还有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梨汤。
迅速就给羡泽布置出一个像是看门大爷般的尊贵座位,羡泽坐在小凳上烤着脚,盖着毯子喝着梨汤,回过味来,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忽然,说话声从帐内传来,似近似远,听不真切:“……你笑什么?”
羡泽看着帷幔,她依稀能瞧见一点人影轮廓,她笑道:“垂云君东西准备得都齐全,就是没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屋内的人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点,结舌凝噎,半晌才道:“我、我屋内有病气。”
羡泽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他又道:“我跟你一起下山就是,不劳烦你再跑腿了。而且要取的东西,我需要亲自看过。”
羡泽:“那就听师尊的,到时候咱们在山门会合。别怕,我有一招,真不行就装聋作哑,倒也免去说好多话。”
她跟一个天下难有敌手的化神境仙人说“别怕”,乍听起来很荒唐,但钟以岫真的是在听说要与其他人一同下山时就有些害怕了……而且装聋作哑这种事,他也是真的干过。
钟以岫觉得很奇妙,一方面羡泽态度仍然是亲近的,她跟他不是一类人,却很懂得他的心理;但另一方面,她嘴上说的都是“您”“师尊”“垂云君”这样的称呼……
到底算是熟悉了吗?算作是“友人”吗?钟以岫单薄的人生里实在太缺少与人来往的经验,他把握不准,感觉有种手触碰狐狸时,只拂过锋毛细绒的发痒感觉。
羡泽自顾自道:“主要还是来给师尊送鞋子。上次把鞋子落在我那里了。”
她从芥子中拿出粗布包袱,并没有打开,放在火盆旁边。
钟以岫又没了声音,半晌才道:“羡泽姑娘,对不住,那日我可能是昏倒了,或者是失了魂,才会、才会……我不是故意轻薄你,若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为你——”
羡泽却道:“没有,您只是忽然昏倒,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抓着,才没有磕到脑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又一直在说胡话,总不能躺在地上,就把您拽到床上准备请医修来。”
钟以岫在帷幔里头被她的话吓得神游四海,半晌才惊道:“我说了胡话?说了什么?”
羡泽正气凛然道:“在梦里,您还在痛斥妖邪,说什么……我虽然杀了你,但你不能这样对我……”
恰有一阵微风拂过帷幔,稍微掀开巴掌大的缝隙,羡泽看过去。钟以岫站在几层帷幔间的空隙里,面容被透过布料的光笼罩着,像是袖中宝玉,帐下瓷瓶。
但钟以岫的表情不是尴尬或羞耻,而是微微蹙着眉头,回忆中展露出踌躇、缱绻与一丝后悔来。羡泽愣住了,她第一次在他疏朗纯真的脸上,看到往事的痕迹。
他明明是在骂对方妖邪,为何又会后悔呢?明明那时候他紧闭着眼睛满是恼怒与屈辱,此刻为何会隐隐有些……不舍?
第28章
羡泽瞬间有种想要摸摸小海螺项链, 去探听他心声的冲动。但这毕竟是他心底极不光彩的旧事,她忍住了。
她明明理智上觉得,自己越多了解他的情况, 才能在暴露自己也会《悲问仙抄》的时候, 掌控局势,获得主动。但情绪上,她再三证实他如清潭般澄澈的一眼可以望到底, 不忍心搬开潭底的唯一一块石头, 搅出他的不体面来。
钟以岫忽然回过神来, 风歇后帷幔垂下, 二人只在迅速消失的缝隙中对视一眼, 他的声音在白绢合拢时传来:“可能是我回忆起旧事。应该、应该没有说别的了吧……”
羡泽垂眼道:“没了,就只是您很生气。”
钟以岫沉默。
羡泽也不深究这个, 继续道:“不过我真以为您快死了, 怕得不行, 但很快一口气又缓回来——”
钟以岫轻描淡写道:“我虽然活着病弱, 但暂时还死不了。不说这个,谢谢你扶着我, 还也送了鞋子,反倒是让陆炽邑撞见, 毁了你的清誉。”
羡泽笑:“既已入仙门, 便不必说什么清誉之类的词。”
他似乎在那头腼腆的笑了一下:“总是对不住的,给你招惹了麻烦。”又急急道:“我送个东西给你做赔礼——”
她说着不用,但已经听到钟以岫飘远的声音,他再走过来的时候,羡泽没听到脚步声,先听到珠玉落地声。
似是帷幔里的人本来是要拿个什么东西给他, 但手一抖全撒落在地上,他慌手忙脚的捡起。
羡泽听见里头的兵荒马乱,走进去掀开帷幔:“是什么东西掉了吗?还好吗?”
帷幔掀开,白光映入,就瞧见身材颀长的人半蹲下来正捡着满地打滚的东珠,他竟然还只穿着一双素袜,羡泽一瞬间都怀疑,这位师尊不会就这么一双鞋吧?
地上是一颗颗拳头大的东珠,他抱着个琉璃坛子,里头装了约莫几十颗,撒了大半。
羡泽跟着一并捡起来,塞到坛子里,只是手一摸,却不是寻常的东珠。
她低头一瞧变愣住了。
这东珠一个个奇形怪状,像是被人咬上一口。如此有特色的形状,倒是跟她从宝囊中“抽卡”抽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种东珠很常见吗?
她道:“东珠怎么会是这个形状?”
钟以岫站直身子,比本来就挺拔的羡泽还要高半个头还多,帷幔掀开,冷流穿堂,他宽袖吴带当风,面颊像是被冻红了,偏着头不去看她,只是道:“像被人咬了一口的馒头,是不是?”
羡泽喜欢他说话时候很稚拙的口吻,笑着点头:“是。”
“东海有位骄纵的……仙人,以东珠为食,但她只爱吃第一口,便全都咬了一口塞回蚌精肚子里,或者直接扔在海底。不过她胃口不大,幸好没有祸害了整个东海的珍珠。”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意,手指抚过东珠上的缺口。
羡泽道:“师尊喜欢收集仙人剩饭?”
钟以岫张了张嘴,面上微红道:“……你或许觉不出来,这些东珠因被那仙人唇齿沾过,有几丝她的气息神韵,对我的病有些裨益。不过这种东珠并不常见,我也在四处搜寻。”
羡泽垂眼,心里已经有了雏形:那个“睡完天都变了”应该就是钟以岫,这些残缺东珠也是他下单买的。而且墨经坛内提到“睡完天都变了”几年不出来,最近高强度刷帖都符合他性格——
不会钟以岫下山去取的东西,就是这些东珠吧。
那她为什么会从宝囊中抽出这么多残缺东珠?如果让钟以岫发现都是她的东西,会不会也怀疑她身怀异宝?
羡泽脑子乱转的时候,他从她手中拿走了那颗东珠,道:“这些对我有妙处,但你应该不会喜欢,但这里有一颗品相极好的圆形东珠,没有被仙人咬一口,我看你戴东珠耳饰,应该是喜欢的吧。”
说着,钟以岫从琉璃坛中拿出一枚拳头大小的完美东珠,递给了她。
羡泽:“呃……这么大,我好像也不能串珠子做项链了,那就在屋里摆着吧。”
钟以岫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呆住了:“那、那你喜欢什么?”
羡泽泛红的指尖托着那颗东珠,笑道:“我挺喜欢这个的,就来送一双鞋子,就得了这样的好东西,那你要多落下东西在我那儿,让我做成生意才好。”
钟以岫将目光落在她指尖上,他目光很直白,就像凝视一朵花那般。她指尖有芍药花瓣的颜色,让钟以岫想起几日前,她手指被花刺破时,沁出血滴的味道。
那血滴落在了杯中。
简直像是在下毒。
钟以岫一贯不喜欢猜测别人,只当无事发生。但他心里又有些后悔:当年东海屠魔,便是他未能揣摩众多仙门的恶意,才酿成大祸,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长进,或许他应该点破,或质问她?
但后来很快,羡泽自己将毒饮下,面色如常,无事发生,似乎屋内也常有一些药瓶,看来这毒对她未必是毒,他有些疑惑也没有再提。
钟以岫忽然道:“你知道,你指尖血中有剧毒吗?”
羡泽:“?!”她抬起脸来,心惊肉跳。
但她迅速稳住神态,笑了笑:“我自己的身体,我怎么不知道呢?不过也不算是害人的毒,是我常年用药积累在体内的一种麻药。”
钟以岫面露紧张:“那当时你的血滴到了茶盅里,你喝了不要紧吗?”
羡泽心慢慢往下沉,果然境界差得太远,他很容易察觉端倪。她摇摇头:“我身体常年也被疼痛缠绕,当时刺破手指没发现,后来发现也心里吓了一跳,赶紧自己喝掉了。那毒对我来说没事的,反而因为是麻药,能缓解我的疼痛。”
钟以岫松了口气,他笑起来:“那太好了。”
羡泽不明白:“什么?”
钟以岫抿唇一笑:“我心里庆幸又高兴,你没有害人之心,我也没有表现出戒备令人伤心,这真是太好了。”
他笑眯眯的心情很好,手在琉璃坛中翻找,他的东西都很旧很破,难得她喜欢东珠,钟以岫打算再找一颗漂亮的东珠送给她。
钟以岫再找到一颗,低头看她正要问她的病痛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羡泽愣愣的立在那里,嘴唇微张,似乎话都噎在喉咙处,说不出来。
他一愣:“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羡泽摇头,她垂下头匆匆道:“无事。明日咱们在山门处见吧。”
她走出去的很快很急,钟以岫站出了帷幔,在没有积雪的几层台阶上翘首看着她,但她没有回头。
钟以岫很想叫住她,他忽然觉得跟人在洞府门口聊聊天,天地山林都热闹了许多,或者他真应该请她进入屋内的,或许他也应该泡一壶茶和她多说几句话。
但他嘴唇张了张,还是没能叫出,只是目送着她走远后御剑离开了。
羡泽不得不承认,钟以岫敏锐又干净,像一面镜子照着她,羡泽忽然察觉了自己的模样,面目含笑,浑身是刺。
就连江连星这样的人,也会有全心全意依赖师母的时候。
但羡泽并不相信任何人,许多事她都愿意多想几步,做好最坏的打算,也都会事事想着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方便。
她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她内心是认同自己的行事风格的,因为她如今境况如此被动弱势,没有到达自己的安全与舒适区,所以才如此,如果是她也是化神期大能,无人能伤她,她也愿意坦然澄明。
只不过被他这面镜子照着,羡泽做不出惯性的反应,一瞬间有些……慌神。
羡泽回到屋中的时候,天色已晚,江连星在桌子上摆了餐食,他正坐在桌子后,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
羡泽以为他是等她吃饭,便道:“一起吃吧。”
江连星给她布菜:“我用过了,您吃吧。本来说是要下学后在山下等着接您的,但胡止说陆炽邑留了您谈话,我又上山去找,却没找到……可是出了什么事?”
好好好,徒弟接师母放学是吧。
羡泽看他紧张的表情,笑道:“没有,我根本没听他跟我大放厥词,直接就从另一条山路走了。我吃不完,你也吃几口。”
江连星只挑了拌菜里她不爱吃的萝卜丁吃,踌躇着正要开口,羡泽知道他心细如发,不想让他想太多,喝了口汤,故意道:“陆炽邑发疯了,还说要跟我双修来着,这些天他若是来找我,你就让他滚蛋。”
果不其然,江连星剧烈的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羡泽拍拍他后背,他摆摆手却停不下来,咳得青筋凸起差点到桌子下去,好半晌才咽了口水沙哑的憋出一句话:“……可需要徒儿去杀了他?或者……废了他?”
羡泽摇摇头:“他都快元婴了,你倒是会夸下海口。再说,他本性倒是不坏,就是脑子有病。啊,明天我要下山。”
江连星脸色难辨,又清了清嗓子,搭在桌子上的手指攥紧了:“那位垂云君,真的会跟您一起去?”
“嗯。”
“那我也跟您一起去。”
江连星正准备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就看到羡泽点头:“好。正好你去帮我寄卖东珠,这东西不要被钟以岫发现了,你偷偷拿到栉比阁去。”
江连星有些惊讶,但又露出一些笑意,似乎感觉到师母防范着钟以岫,却托付给他,说明还是亲疏有别。
他重重点头道:“我一定办好。”
饭后,江连星擦桌子的时候,看到羡泽拆了头发,又坐在桌前,从虚空中的芥子空间中往外掏东西,她嘴里似乎还在抱怨道:“又是保底,又是保底!”
过了片刻,她终于拿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摊在掌心里看不清楚,她将灯挪过来一些,细细的瞧看。
江连星也有些好奇,靠近一些看过去,一看便呆住了。
羡泽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不过一寸多长的薄片甲壳,平整的像是一片鱼鳞,有半圆形的水波纹与隐隐的金线,但是略显黯淡脆硬。
她捏着凑的太靠近灯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攥住她手指,沉声道:“小心不要点着了。也千万不要让人见到。”
羡泽抬起头来。
江连星垂头,将薄甲放在她掌心中,攥着她手指紧握着,硌的她手心都有些疼。她挣扎了一下,道:“你认识这是什么东西?”
第29章
这是她到保底抽出来的东西, 名字很简单,只写了:[金色残鳞][神品]。
……神品?!
江连星这才意识到自己攥着她的手,他连忙松开, 手指有些僵硬地曲着, 摇头道:“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很珍贵,能救人性命。”
前世, 他第一次在仙门大会后遭人暗算, 又因为魔气泄露, 被怀疑成魔域来的细作, 被几位名门正派的大弟子踩在地上, 剖开灵海,肠肚流了满地, 半死不活。元山书院的长老们, 为了不让他的事闹成丑闻, 准备将他扔下山崖时——师母就及时赶到, 拿这枚鳞片救了他的性命。
当时她救人心急,在一小撮人面前展露了这枚鳞片的存在。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这鳞片, 但后续还是引来了觊觎,甚至她死的时候, 都有某人想要从她身上找到多的鳞片。
江连星不能说真话, 又只能把死去的师父搬出来,道:“之前看您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候用过。这应该真是能起死回生的神物,虽然不知道师母何处得来的,但不是万难之时,千万不要用,如果要用, 也只能用在自己身上。”
而不是浪费在他身上了。
“用?要怎么用?”羡泽抬起头来。
具体的方法,江连星也不知道,他就记得上辈子半死的时候,羡泽将鳞片放在他掌心里,然后攥着他的手,有一丝灵力穿过鳞片,化作庞杂耀眼的金线缠在了他身上……
江连星大概讲了讲,羡泽眼睛一垂,将鳞片收了起来:“我知道了。这东西若是被人知晓,恐怕会给我招来祸患吧。”
“是。”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羡泽手背上有几个淡红色的手指印,是他刚刚捏得太用力造成的。
跳跃的灯烛火光下,江连星垂眼看着她被他捏红的手,忽然听到羡泽声音轻飘飘道:“强调让我一定要用在自己身上,是怕我会给你用吗?你觉得自己会死?”
江连星一怔,没想到羡泽这么敏锐,但他不可能暴露自己重活一世的事,只是含混道:“我怕师母太心善,总想着救别人。”
羡泽脸上露出一个似笑似躲的拧巴表情,偏过头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不过你也不会死的。”
……
第二天,要下山去闲丰集的弟子都三两聚集在山门石阶上,羡泽背负着艮山巨剑也去到山门,她以为自己到得够早了,但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钟以岫的身影。
他站在石柱后面的阴影里,竟然换了套内门弟子的浅月色衣袍,头发也不再披散着而是束起来,看起来像个没吃过苦的金楼玉阁公子。
钟以岫想要作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斜靠着石柱,但又死命低着头拨弄着手中的窄镜,好像是忙着给谁发文帖似的,偶尔抬起头来快速扫视一圈,又拽着衣袖略显不安地垂下头。
羡泽感觉他快因为尴尬紧张,变成日晒下脱水的蘑菇了,连忙带着江连星快步走过去。
江连星和钟以岫再次打了照面,钟以岫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江连星虽然从早上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但现在表现得比钟以岫还成熟些,大衣柜事件就当完全没发生过,拱手甚至还故作不知他是师尊,道:“岫师兄,叫我连星就是。”
钟以岫:“……嗯。”
他似乎觉得自己太冷淡,又绞尽脑汁补充了一句:“孩子又长高了。”
江连星:“……”怎么又是长高。
他这个要当爹的口吻是什么啊?
钟以岫看似冷漠,实际上羡泽已经注意到了他身侧一只手紧紧攥着,紧张的胳膊都要发抖了。
这俩人都不说话了,一个看山一个看天,氛围顿时有些尴尬。
羡泽打算跟钟以岫聊聊天,缓解一下他的紧张,她刚开口问钟以岫今天打算买什么,钟以岫笑了笑打算掰着手指跟他盘点。
江连星忽然插嘴:“羡泽,别忘了咱们今日也要去买矿石——”
他一插嘴,钟以岫顿时觉得自己多余,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又低头狂刷一片空白的墨经坛。
幸而刀竹桃和胡止很快就来了。
胡止对这位岫师兄还有些好奇,在羡泽引荐介绍后,也躬身行礼叫了声师兄;刀竹桃则完全把钟以岫当空气——或者说她基本把所有的男的都当空气,只围着羡泽看她穿的衣裙。
羡泽和江连星都没穿弟子服,穿的是自己的衣衫,羡泽的衣裙比较素净,只有腰带坠着的香囊穗和发髻上的花朵是水红色。
而江连星衣服颜色都是黯淡的深色,甚至不是那种能装酷的黑色,而是深灰深褐色,再加上背上暗沉无光的素剑,更显得他不出挑。
但他确实是身量拔长得快,衣袖短了一小截,他为了不显寒酸则挽着衣袖。
闲丰集开始后要持续五六日,整个陵城都为此醒了过来,街道上满是店铺摊位,张灯结彩,法术驱动的彩条布幅像是鱼群般在人们头顶游过,地毯与货架上摆着各类符文法器。
但不只是仙府生意,也有许多做酒楼客店餐食买卖的。卖兵器宝矿丹炉工巧,也有卖画扇香粽银鼓团巾,街边既有仙草珍花配灵药,也有紫苏腌梅配木瓜。西狄人南疆人不少露面,甚至有些半妖魔修的踪迹,真有种八荒争凑,万宗咸通,集四海珍奇的意味。
明心宗宗主钟霄最擅长法阵结界,于是在最大的几处市集驿站,半空中都有着好似垂帘绢纱的虚影,说是能压制灵力,防止有人暴起乱杀。
空中也有些木鸟傀儡在飞翔巡逻,偶尔落到屋檐上时,引来许多喜鹊麻雀的排挤。
胡止见多识广,走在最前面四处点评,刀竹桃一直挽着羡泽的胳膊走,只有江连星和钟以岫走在了队伍后面。
江连星好几次看出来,钟以岫很想跟羡泽搭话,但因为刀竹桃话密又活泼,他一直没法开口,身量虽高,但却沉默又局促的缀在后头,时不时咳嗽几声。
江连星都有些怀疑自己当天在大衣柜里听到的……这人真的是什么师尊吗?
他也沉默了片刻,没话找话对钟以岫道:“岫师兄平时也是用剑吗?”
钟以岫正盯着旁边摊位上的宝阶糕,反应有些迟钝:“嗯?啊,对……”他躲开眼神,说话声音轻得跟蒲公英似的:“但我已经封剑多年,不大用了。”
“为何?”江连星也纯粹是没话找话,不放在心上的多问一句。
钟以岫却又不说话了,半晌笑了笑:“差点杀错了人。”
江连星觉得奇特,这人不会撒谎,不会绕圈子,随口问的话,他也只会答得真。
江连星抬起眼皮子打量钟以岫的时候,钟以岫正手里捏着摊子上的下品笛器,偷偷看羡泽的背影。那目光没有其他男人看她背影时的打量,只有艳羡与亲昵。
江连星垂下眼去,心里挣扎。
虽说他不乐意任何一个人靠近师母,但师母对钟以岫却有主动接近的态度。而且戈左未必会放弃找她,千鸿宫过些时日也会前来,说不定师母跟钟以岫关系亲近,反而能有个依靠,避开祸端……
几个人正闲聊着,刀竹桃忽然被江连星拽走了,羡泽有些惊讶,就看到江连星皱眉低头说了些什么,刀竹桃不大乐意,但还是跟他并排走在前头了。
这样一来,就变成钟以岫和羡泽落在了最后。
钟以岫走上来,羡泽回头看他,又看了看刀竹桃和江连星,笑道:“年轻孩子们还是爱凑在一起。”
钟以岫站在她身侧,理所应当道:“你也是年轻呀。”
羡泽笑起来:“这话我爱听。”
刀竹桃用胳膊肘戳了戳江连星,脸色难得严峻,压低声音道:“你真瞧见了戴三层银冠的紫云谷人,一直盯着我看?”
江连星确实看到了,有几位戴银冠的紫云谷女人瞧见刀竹桃之后脸色大变,他了解紫云谷的品级位阶,三层银冠少说是长老,恐怕要有人来抓刀竹桃了。
他支走刀竹桃,一是为了让钟以岫能跟师母说上几句话,二就是怕刀竹桃牵扯什么脏事,别不小心害了师母遭殃。
江连星没有回头,就听到身后传来钟以岫隐约的说话声,虽听不清楚内容,但他才知道这位师尊见着羡泽,能说这么多话。
“……后来又去明坡上练剑了,我在翩霜峰都能瞧见。只可惜种的蒲苇被你们削得像是被狗啃了似的,大不好看了。”
羡泽理直气壮:“黄长老介绍说可以去那边练剑。我不知道那是你种的,以为都是野坡。”
想来黄长老跟钟以岫不对付,应该是那老头故意让毛头弟子过去搅得一团乱。
但钟以岫不算抱怨,只是又道:“我能瞧得见你们练剑,你那……友人,看得出来剑法诡谲,很是厉害,不像这个年纪能使出来的,像是有个愤世嫉俗又冷静坚韧的人教给他的。只是练多了恐怕容易钻牛角尖。不知道师承是谁?”
羡泽心道,江连星本来就容易钻牛角尖,而且长大了迟早会愤世嫉俗。
不过说到师承,羡泽回想起剑圣前夫葛朔时,耳边像是总有着爽朗的笑声,有“白马奋蹄急,秋风扫落叶”的洒脱之感,似乎跟江连星所用的剑法风格大相径庭。
而且,能让垂云君说剑法厉害,那恐怕是真的很有本事了。
可不应该啊。原著中不是说江连星小时候就是不显眼的石头泥巴,经历许多磋磨才露出光来,这会儿怎么就会厉害的剑法了?
羡泽笑了笑,含混道:“他打小在外面瞎混,学杂了。”
一行人边逛边走,到卖矿石金铁的巷子时,除了江连星每个人手里都捧上了吃食。
钟以岫和羡泽手里都捧了陶盏盛装的荔枝冰酥。这还是他看了半天但并不开口,羡泽主动买了两碗。
只不过钟以岫手头那盏半点未融,被挖掉了个尖尖;羡泽手里的化成了汤水,钟以岫伸手给她点了一下陶盏,冰花涌动,那汤水又重新化作蓬松冰酥。
刀竹桃神色匆匆说见到了自己某个姨姨,说去打声招呼。
江连星则去了栉比阁,帮忙把羡泽要卖的东珠寄送过去。
只剩下胡止、羡泽和钟以岫继续逛。
艮山巨剑毕竟不是什么宝剑神铁,胡止只挑了几十块纯度更高的炼石精铁,又买了淬火用的猊妖油和沥青。
本来要回山上去重铸,钟以岫却摇摇头:“宗门内的火窑工具,都擅长炼作精细灵巧的窄剑,若是重铸大刀宽刃,再加之你们汝南剑宗的粉末冶金与摺叠锻造,需以重锤烈焰,山下的高炉反而更合适。”
胡止没想到这位师兄如何懂刀剑,也点了点头,决定直接租借这条矿石金铁巷子尽头的烈火高炉。
凡间就是讲究火猛力大,高炉的门才刚进去,就烤得她脸上生疼。胡止面色一正,将他那富家公子哥似的锦缎衣袍一脱,露出惊人的臂膀,赤着上身将艮山巨剑放在炉中。
羡泽真见识到了什么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胡止那文弱又有小胡子的脸,配着火炉红光下鼓胀的肌肉,让她都有种娃娃头插在金刚罗汉身上的错觉。
羡泽谢过他。胡止谨慎的没在钟以岫面前提及夹沙蓬莱金,就摆摆手道:“汝南剑宗的传承,我是最边缘的,你不嫌弃才是我的荣幸。”
宗主都未必能用得上的极品珍宝,却此刻能让他在嘈杂市集中用去锻造一把狂野的刀,胡止不兴奋期待是假的。
胡止闭门铸剑,说是最快也要夜里,甚至可能今天就不回宗门了。
羡泽趁着这段时间,去帮钟以岫去取东西。
果然,钟以岫说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她寄存东珠的栉比阁。
二人同行,钟以岫顿时放松多了,他也终于显露出好奇,因为多年不出山,刚刚吃的那碗荔枝冰酥,都能让他惊喜称奇。
羡泽没想到一碗寻常的甜食要他这么念念不忘,就说开口要再替他买一碗,他涨红脸连忙拒绝:“不用!只是、只是回头不一定有机会下山来吃……”
懂了,这荔枝冰酥不能外卖,只能来现买,以这位师尊的社恐,下一次下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羡泽笑:“下次闲丰集,我们再来就是。你要是实在怕,我就给你打包带回去。”
钟以岫听到下次,嘴角先弯起来,这才又道:“……唔。到时候再说吧。”
羡泽也开始购物,先是为江连星买了个中等大小的芥子囊。
他连这种基本的法器都没有,平日里总是不方便。
她也想买个剑穗,送给江连星,也是感谢他陪她练剑。再说身上没有一件好东西,显得他太像个丑小鸭。
她挑了个水蓝色的,带波纹斑卵石,石头透亮便宜,打的绳结络子却很精美。羡泽付了钱之后刚要给钟以岫也看看,却瞧见钟以岫仰头看着天光,面色沉沉。
正巧有风穿街而过,搅起旋风,他和她衣摆也时而纷飞时而贴在腿肚上。
“怎么了?”羡泽看他眼瞳眯起来,是难得一见的肃然。
钟以岫低下头:“有白羽金隼施以隐身,正在空中游荡。是西狄人的灵宠。”
羡泽道:“闲丰集不是不忌来处吗?我刚刚就瞧见一些西狄商贩。”
钟以岫却摇摇头:“白羽金隼不是寻常灵宠,是伽萨教护法爱用的灵宠,隐身后连陆炽邑的傀儡木鸟都察觉不出征兆,少说灵药喂养七八十年了。伽萨教有上层的人来了。”
羡泽心里一跳,她听到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戈左”,嘴上却道:“为什么会来陵城?是跟明心宗有关?”
钟以岫:“或许吧。不过钟霄在天空中布下了月裳帷,咱们去栉比阁吧。”
第30章
……
栉比阁的手续很简单, 江连星拿着薄绢做的单据走出来,那上头的文字会随着卖出而发生变化,寄存人需要拿着来取出货款。
江连星在寄送东珠时, 就已经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这附近巡逻的傀儡木鸟已经所剩无几, 偶尔看到街边角落里有些木屑碎块,也不知道是否是被人打下来的。
江连星贴身收着单据,走出栉比阁之后却没有直接去找师母, 而是完全往反方向走, 故意走走停停。
他察觉到了一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 立刻去绕远路, 走入巷道中。
果不其然, 巷道走了一半,他就瞧见了巷尾的人影, 也听到了屋檐上的脚步声。江连星故作没有发现, 垂头把玩着窄镜, 走到一处稍微宽阔的巷中位置, 猛地拧身,抬脚蹬在墙壁上, 浮身而起!
他脑袋才露出屋檐,见到阳光, 心中一惊——
两侧屋檐上竟然立着四五个西狄打扮的男男女女, 春光大好的时节,个个捂着毛领,甚至肩膀挂着兽首。为首一人怒喝一声“嗒!”,手中半弯宽刀朝他肩膀劈去。
江连星手指在屋瓦上一摁,摆身让开,他没有拔出剑, 反而从袖中掏出一枚符文,往身上贴,人如同壁虎般身形粘在墙上,快速顺着巷道墙壁游移。
但巷中两头都逼近了人来,其中一位壮汉打了个呼哨,脚下重重一踏,数块砖石飞起朝江连星甩飞过去。
对方一出手,江连星都猜到目的——为了逼他拔剑。他若是个愣头青弟子,在两难之境肯定会拔出最熟悉最仰仗的剑来。
但他坚决不会傻到在窄巷中舞剑,到时候挥打不开处处受控,人家只要跟师母上次那样,拽住他脑袋往卡在墙中的剑上一送,他绝对没命。
江连星脚步简直像是倒登空中阶梯似的,人如日晷的一线影子在墙上打了个盘旋,手在暗处捏起几个看起来哑炮似的火诀。
那火诀像是三两个蔫坏的摔炮,飞出去,轻巧落在了几人毛领头发中,而后噌的窜起火光带爆炸,黑雾红光炸起,笼罩住他们门面。
屋檐上有个背着手的三十多岁西狄女护法看得真切,轻笑着用西狄话道:“明心宗真能出这种下三路精怪?全是市井械斗、散修厮杀时屡试不爽的招,一个筑基孩子,打的那几个结晶期老东西眼都睁不开——”
但真令人惊讶的不是他的招数,而是他面上冷静到游刃有余的神态。
而下一秒,他朝着一侧墙砖猛然灌注灵力,以掌化劲拍碎墙砖,烟尘四起,惊起墙另一面的商铺内阵阵尖叫,江连星身影也转瞬消失。
其余人立刻要追上街去,转头看她的意思:“护法!”
女护法挥挥手,几个人跑去街上,但她却站着不动,对身边两三个人比了另一个方向的手势。
果然,大队人马趁乱追出去之后,刚刚墙壁倒塌的商铺西侧小门被推开,一人影似是仆从般垂首挎着竹筐往外走去。
如果不是这女护法也是老油条,一般人绝对发现不了他的身影。
女护法咧嘴笑起来,跨步跳上他头顶的屋檐,朝着他的背影打了个呼哨。
江连星猛地回过头去,就瞧见了那女护法正立在屋顶,慢条斯理将皮腰带上绑着的绳索放开些。
他心里一沉:……对面也是高手。
不只是修为高得多,对厮杀打架也是个中老手。
既已经暴露,江连星没有掩饰的必要,猛地将竹篮朝她甩去,其中大量炭块再次被他火诀炸飞,江连星知道对方人多势众,基本修为又都比他高,站着打才是蠢——
身后刀风劈碎砖石,横扫屋檐,瓦片都像是打寒战的牙齿般上下碰撞,江连星步伐轻灵,飞身窜出巷道往人多的主街上而去。
他刚刚冲到街上,忽然愣住,脚下也像是被粘住了。
远远从北侧,有漫天的黄沙滚滚而来,就像是巨口要吞下陵城一般,而他身边的街道也乱作一团,不少商贩正收拢着货物包头逃窜,街上也有零星几个人趴伏在地上抽搐不已。
陵城突然乱了。
是因为西狄人?他们要搞什么大动作?
有位同期的明心宗弟子,在街对面认出了他,连忙招呼道:“嘿,江连星是吧,小心身后!有人要——”
他还没喊完,江连星身后一枚带着红烟的弹丸朝那位弟子飞去,正中他锁骨位置。
年纪相仿的弟子捂了一下锁骨,就感觉弹丸似乎钻入皮肤下,他有些惊慌地抠着脖子。
女护法轻笑一声。
江连星只瞧见小师兄两眼激凸,额头鼓起,身形佝偻膨胀,嘴如同尖啸般张到骇人。
而后嘭的一声,他头颅竟从中间裂开,柔软颤抖的猩红色鸡冠,从他头颅之中挤出!而他皮肤生出无数尖刺羽毛,扎烂明心宗蓝色的弟子服——
他在转瞬之间,变成一只比人高的红眼墨足癞公鸡。
江连星只眼睁睁看着他活气蒸发,神魂俱灭,灵力反被吞噬,只剩一只恶魂野鬼般的巨兽在原地,有些癫狂的摇头晃脑。
周围跌在地上抽搐的一些散修中,也有人仰头哀嚎尖叫,骨骼反扭过去,绒毛从面部刺出,生生变成窫窳、棕犼等怪物。
眼下看街边,中招的皆是散修或年轻弟子,似乎这带着滚滚红烟的弹丸,只会让修为低下的修仙者中招。
如果说西狄人驯化野兽,杀入中原,跟九洲十八川各大仙门争夺地盘,还能叫做亦正亦邪,眼下的做派,就完全是邪道了。
既然他们是邪道,江连星也不必收着手,他哪怕魔气泄露,也大可推到这群人身上去!
女护法看着江连星似乎被吓傻的背影,大笑几声,抬起刀来,就要朝他背中砍去。
忽然瞧见他粗粝的手指架在了腰间铁剑的剑柄上。
转瞬之间,少年磨破起球的粗布衣摆旋起翻飞,他脚尖点地,身影一矮反朝她腰间撞来。
右手执剑朝她力若千钧地挥去,那简直要生了锈的直剑上,浮现一层纯净的灵力。
女护法心生警惕,猛地闪身让开,却瞧见少年似乎只是用铁剑震慑吸引她目光,另一只手低垂着,正从斜下方抬起。手指手掌被一团黑焰笼罩,那黑焰如同烧着的纸钱,喷吐着灰白色的碎屑火星,说不上的诡异。
他手指如爪,勾起紧握,掌心中骤然浮现一柄如同黑焰凝结成的匕首,刺向女护法!
他逼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女护法仍然是能侧身躲开了要害,黑焰短匕只刺在了她手臂上。
果然伽萨教有位阶的,全都是摸爬滚打出来的狠人。
她混不在乎,单刀反手,以刀背劈向他肩膀,江连星听到骨头碎裂之声,疼的额头青筋跳起。
他惊异:这伽萨教的人用刀背击伤他,不是来杀他,而是要抓他!
抓他做什么?
江连星忽然感觉腰间一紧,右臂束缚,低下头去,只瞧见女护法腰间的绳索如灵蛇般缠绕在他身上,而后紧紧缩起,而他被绳索压住的经脉,淤塞且灵力不能通过。
这是伽萨教的蛇斑索。
江连星听过见过……也用过,伽萨教擅长制作各种套索,曾经有多少修仙者被他们这样困扎着,如同畜生般被驱赶着去往西狄,做异兽的口粮,做弟子的沙包。
前世他生活在伽萨教的那两年,心里恨死西狄人囚禁师母,怀着恨顶撞反抗。位阶更高的使者经常会用蛇斑索捆着他,将他吊起来,不给饭食,只在他半死的时候,往他嘴里泼点水。
对付这种蛇斑索,他也有办法。江连星正要调转手握黑焰短匕的右手,准备灼烧套索,忽然右掌掌心如同哑火一般,白灰飘散黑焰消失——
完了!他在这个年纪本就是强行使用魔核,前一段时间怕师母发现又自我压制的太狠,这魔核时灵时不灵,就此熄火了!
不妙的不只是他状况,还有身后迅速逼近的灵压,两个最起码成丹期的伽萨教使者从天而降,他刚要转头回去看,一只金鹏巨爪就猛地按住他后脑勺,狠狠掼在地上!
江连星眼冒金星,鼻血顿时涌出来,他咬牙发狠想要抬头,却半分也撼动不了那只巨爪。
爪子扣住他脑袋,就像是鹰隼按住地上的沙鼠,前端的尖锐勾甲,很有闲心的弯起,甚至洞穿了他的耳廓,血流淌了半边的脸。
足生双爪而身形与人类无异,是半妖。半妖极容易在修炼中途暴死,能活下来的,都比同境界的人,修为水准要高上一大截。
现在是三个成丹期以上的人将他围住了,显然是为了抓他动用了大阵仗。
他听到笑谈的西狄话,从这爪子的主人口中传出:“布娅,好慢的动作,圣使要你把寄送东珠的人捉回来,搞半天不过是个小孩。怎么要你废了这般功夫。”
江连星一震。
他们口中的圣使,不是别人,正是戈左。
戈左追过来了?
为什么?
他看不出那东珠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为何会引起戈左的重视警惕?
“咦,这黑焰——”
赶来的另外两位护法,看向了布娅的手臂,被刺伤的位置,不断冒出香灰般轻飘飘的灰白色粉末,伤口边缘如同被缓慢燃烧的纸张般,焦黑、蔓延,一种藏得极深的魔气似乎在侵蚀着她的血肉。
鹰足半妖护法脸色变化,他虽然从未见过这种黑焰,但也觉出不对进来。立刻抽出怀中小刀来,直接将她上臂大块肉剐下来,那团肉失去了灵力,掉在江连星脚边,迅速化成一团焦黑,而后连焦黑都快速褪色成灰白色飞灰!
“好歹毒的招式,没见过,是他伤得你吗?”
江连星闭上眼睛装死。
既然他们不会杀他,他现在也开始好奇,为什么戈左要捉他了。
……
羡泽仰头看着栉比阁的大厅,这里就像是药坊,十几米高的通顶红木高柜上,是密密麻麻的抽屉,每个抽屉上都有陶瓷把手与对应的编号,正有些隶属栉比阁的修士们,身穿金棕色袍服,踩在浮空的玉盘上飞行,正取存着每一件货物。
她环顾四周,江连星已经离开了。
到黄铜围栏的柜台前,里头站着的小老头抬了抬眼皮子:“对语。”
钟以岫见了外人立刻哑巴,往后退缩半步,那眼神向羡泽求救。羡泽站在他身前,他才松了口气,侧头轻声对她耳语:“刚刚那人从墨经坛上发出了对语,是‘忘崽小馒头’。这对语真是奇怪。”
羡泽:奇怪吗?这当然是她留的,她也觉得那珍珠很像是被咬了一口的小馒头。
羡泽对黄铜围栏后的老头说出对语,稍等片刻后,果然对方取出了满满一袋东珠。
钟以岫稍微检查后,咦了一声:“这些东珠,竟然连流通的磨损都没有,实在是漂亮。”
一直在她那一千九百万件垃圾的宝囊里待着,可不是漂亮吗?
她本还想再多打探几句,问问钟以岫是否知道这东珠更详细的来历,钟以岫轻声道:“还有一件物品,你帮我说,对语是‘甲光向日’。”
羡泽点了点头,对面老头听到这句话,挥挥手让身边修士飞到后柜上层,从中取出一个黑色绒皮小包。
钟以岫到旁边台子上,打开小包,里头是蜡封漆盒,他指尖在漆盒雕花上轻点,蜡封便自动融化,盒盖打开,羡泽也探头过去,看向里头的东西,愣住了。
里头是个一寸多长的薄片甲壳,有半圆形的水波纹与隐隐的金线……
正是她昨天从宝囊中拿出的[金色残鳞],也是江连星说能救人性命的宝物!
只不过这个跟她手中的不是同一件,它边角有裂痕,颜色黯淡甚至有很多不平整的凹痕,像是经历了不少风吹雨打,甚至已经老化。
成色跟她手里的那片比不了。
她目光看向钟以岫。
钟以岫手指轻轻抚过这片金鳞。【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