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另一边。


    被五彩蛇斑索捆住扔在地上的江连星, 缓缓仰起头来。


    他正身处在一处昏暗的民房内,四周是存放各类灵石的宝柜,但都已经被洗劫一空, 抽屉被扔在地上, 柜子只剩下黑洞洞的方口。


    在他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歪坐一个高大半裸的男人,他裹着皮袍的手臂搭在椅背上, 赤裸的半边臂膀抬手撑着脸, 脚边正有巨大的碧瞳翼虎在假寐。


    听到身边那位女护法的汇报, 男人朝后仰过头来, 露出和翼虎同样的碧色双眼, 他古铜色肌肤上遍布纹身,周身有种灼人的年轻气盛、狂妄俊朗。


    戈左。


    戈左面上咧开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 甚至连横亘过面容的疤痕都微微扭曲, 笑道:“关于东珠的来处, 他怎么说的?”


    这个他, 指的就是江连星。


    “回圣使的话,他说是在墨经坛上接活, 有人给了他几十枚灵石,请他帮忙寄送东珠。”女护法布娅道。


    戈左并未站起身, 只是抬了抬手, 蛇斑索就像是活物般,拖着侧倒在地上的江连星。江连星后背脸侧磨在有不少碎石的地上,心道:他已经没有几件好衣裳了,这又要磨烂一件,师母又要对着他的打扮叹气了。


    江连星一直被拖行到戈左的椅子边,女护法似乎不敢在房间中久留, 连忙退出去。


    戈左手垂下来,隔着一段距离轻轻晃了晃粗粝的手指,攀附在江连星脖颈附近的那一截蛇斑索,托着江连星的脑袋,像是献媚般,把他的头抬起来送到戈左手掌下方。


    江连星抬起眼来,与垂首的戈左双目对视。


    江连星上次在郁江城只是远远看到他身影一眼,这才是今世第一次正面遇到。


    还是那样浓烈的绿色,带着嘲讽与胜券在握。


    江连星至今还记得,前世,师母发现他被伽萨教关在兽圈里的那天。


    他双掌双膝趴在泥地中,仰头见到了她的身影。江连星只想着师母没死太好了,忍不住咧嘴对她露出了一点笑容。


    师母却凝视着他,浑身发抖。


    戈左忽然出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嘴唇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些什么。


    师母回头就给了戈左一个巴掌。


    戈左一怔,却又大笑起来,低头吻住她。江连星当时只觉得师母受了欺辱,气得将手抓在栅栏上,像个动物一样朝着戈左怒吼。


    他记得二人唇齿之间有血流淌下来,蜿蜒过羡泽的下巴脖颈,淌进她有些乱的衣领里。他松开唇齿,吐出血糊糊的舌头,笑道:“妈妈,好疼。”


    江连星当年瞳孔一紧。


    戈左不可能是师母的孩子,二人没一点像的地方,而且他们年龄也没有差距那么……


    羡泽果然也回头道:“不要叫我‘妈妈’!”


    戈左却笑着西狄语说了几句什么。江连星当时不懂西狄语,并不能听懂,只瞧着戈左将她打横抱起,亲昵的蹭着她脸颊,手却紧紧扣着她腿弯将她带走了。


    或许是隔了一世,江连星的愤怒与恨意并不那么汹涌,只是冷冷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戈左笑起来:“你是明心宗的弟子?”


    他这会儿当然不认识江连星,江连星却对他熟悉,他也摸得清这人的性子,越是浅薄好懂他越没兴趣。


    江连星面上故意露出不屑来,怒道:“魔修!”


    戈左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正道弟子。你可见过给你东珠之人?”


    江连星抿唇不语,他偏头装出不向魔修低头的样子,却看到椅子另一边的地面上,有个小变色龙,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它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秤砣,还有一根雪银锁链,将它拴在椅子扶手上。


    小变色龙浑身伤痕,已经没有能融入周围景色的能力,转过混沌的眼珠蔫蔫的看着他。


    它目光渐渐有些奇怪,有些狐疑,转过脸直盯着江连星。


    戈左手指勾了勾,蛇斑索骤然缩紧,江连星呼吸一滞。他曾经被蛇斑索捆过许多回,也懂得吸气缩骨让自己舒服些,但面上却露出痛苦神色,半晌告饶似的道:“是一个女人!”


    “是见了就不会忘的那种女人?”戈左果然早知道东珠是羡泽的东西,抓他也是为了查出羡泽的踪迹。


    “是!”这会儿撒谎也没有用,他干脆道:“她不是一般人……是垂云君的道侣,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让我这个弟子帮忙寄卖东西!”


    ……这么说,至少会让戈左不敢轻易对她下手吧。


    戈左的手指停在半空中,沉默片刻后轻笑道:“垂云君的道侣?”


    “圣使,有人正在栉比阁内取出那些东珠!”鹰足的半妖护法飞掠进屋中,半跪在戈左旁边道。


    戈左轻轻挥动手指,将江连星的脑袋狠狠撞在了椅子腿上。他眼冒金星,额头鼓起包来,顺势装晕,却微微抬起眼皮,从睫毛下方观察着四周。


    戈左抬起手来,眼前出现一片浮空的虚景。


    栉比阁是遍布修仙界的交易所,大厅内部是不可能让人用镜像窥视的。


    戈左似乎另辟蹊径,透过栉比阁中某个人的视角,观察着周围,果不其然就看到了羡泽与钟以岫站在前台处,报上对语。


    这二人站在一处,好似雪映牡丹,衣着素净却仙人之姿,走到柜台前,钟以岫时不时垂头在她耳边轻语,旁人看来十分亲昵。


    戈左瞳孔映照着虚景中变化的光线,他喃喃道:“从我十几岁时,她就这副面貌,真是从未变过……”


    江连星愣住了。


    因为在江连星的记忆中也是这样。


    前世他与师母生活多年,到他长大后个子比师母高上半个头,也没见她容貌有过分毫变化。


    羡泽的年龄,一直是个谜。


    难不成他叫羡泽“妈妈”,真的是因为羡泽养育过他?江连星心里一黯。


    原来他都不是她养育的第一个……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戈左怎么能对她毫无感激之情,甚至、甚至做出那种背德之事!


    江连星也在观察虚景中的视角,似乎是戈左操控了某个活人,只把对方当做眼睛观察着这一切。


    这年头傀儡师既有陆炽邑那种,以制偶来操纵死物如活人般行动;也有专门操控活人,让人表面看似如常,实际上只剩下皮壳,甚至体内还能埋毒藏雷——


    这算是伽萨教的秘技绝学,名叫血食炼法。


    栉比阁中恐怕有危险。


    羡泽与栉比阁柜台说话十分客气,戈左听她文绉绉的语气,忍不住轻笑道:“她变了,或许是某些老学究带坏了她。”


    小变色龙眼睛转了转,它不敢在戈左感慨时随意打断,在他停下沉默时,才哑着嗓子开口道:“东珠不过是顺便发现的,主要还是看谁来取那件东西——”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钟以岫与羡泽又耳语几句,羡泽说出对语,请栉比阁的前台拿出了一个黑绒小袋。


    羡泽将小袋子递给了钟以岫,而钟以岫将那枚鳞片取出放在掌心。


    戈左皱着眉头,又似乎想通了什么,轻笑起来。


    眯着眼睛在椅子下头的江连星,内心震惊。


    这鳞片,不止是师母手中有,这么快就有第二枚现世了?钟以岫是如何得到的金鳞,又要怎么用?


    而且为何戈左也认识金鳞——


    “您要把她带走吗?”小变色龙又开口。


    江连星忍不住在睫毛的遮掩下转了转眼睛,看向变色龙。


    戈左两只大手啪的一声按在膝头,仰着脸看着虚景,笑道:“自然。连着金鳞一同带走,今日真是巧了。不过这个男人——”


    小变色龙贼眼里闪过光:“垂云君已经不复当年盛名,看起来只剩下一张脸了。他实在是病弱,必然不是圣使大人的对手。”


    变色龙的挑唆没有成功,戈左轻哼一声:“懂什么,到这个境界就不在乎外露的模样了。可他都到了需要金鳞的地步,恐怕也快死了。”


    ……


    栉比阁内。


    羡泽愣愣的看着他掌心里的鳞片,钟以岫轻笑道:“没想到我要拿的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吧?”


    羡泽仰起脸道,故作不知:“这是什么?”


    钟以岫手指摩挲过鳞片,轻声道:“此物名叫金鳞,乃是仙人之物,稀世罕见,能认得的人太少,也不怕他们瞧见。”


    羡泽心中一动:“是那个吃东珠如同吃馒头的仙人吗?”


    钟以岫点点头:“这也是能让我多活些时日的东西。”


    羡泽其实对他的破烂身体有点了解,甚至觉得自己都比他健康一些,但仍然是道:“师兄肯定不会死的。”


    你死了你的灵力也会活在我身体里,四舍五入你就是没死。


    钟以岫笑起来:“我也不是那么淡然的人,心中有困扰之事,挂念之人,自然也是不想死的。既然取到了,我们就与其他人汇合吧,你还想逛什么?要不再——”


    羡泽想问他“什么是困扰之事、挂念之人”,正摸了摸小海螺项链,准备开口。


    忽然耳边传来系统的声音,是提醒她龙傲天值的进度条在疯涨。


    [74%、76%、79%!]


    [83%!]


    江连星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离开栉比阁之后遭到了什么暗算?


    羡泽心神不定时,听到不远处有骚乱,有人推攘道:“别站着屏风后头的椅子,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半天鬼鬼祟祟的!”


    她和钟以岫都目光转过去,就看到一个举止略显僵硬,眼白如石灰般面色惨淡的散修,正用呆滞悚人的目光紧盯着她们二人。


    而她刚摸到小海螺项链,就转眼看向了她,自然也听到了那可怖散修的心声。


    [当然要带她回西狄。她身边的垂云君,杀不了也要夺走他手中金鳞。]


    [说起来,羡泽一直喜欢下雨,叔父还没少用灵力为她唤雨讨她欢心。她喜欢这里恐怕也是因为多雨潮湿。不如干脆毁了明心宗,给她在这里修一座大大的宅院……]


    等等——


    什么?


    这个有些蹩脚的口音,这个语气和说话声,还有提及到的西狄!她为什么能听到戈左的声音?!


    羡泽脑子飞速运转。


    相比于戈左假扮成这个人,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在远程操控活死人!这活死人根本没有思想没有心声,所以她才会听到操控者戈左的心声。


    戈左不但出现在了陵城,准备夺走钟以岫手中的金鳞,还发现了她的存在,这让羡泽有些措手不及。


    他应该正监视着这一切……


    羡泽心下一转,抬手握住钟以岫从袖中露出的手腕,轻轻晃了晃,笑道:“师兄真的不打算去买几件新衣裳吗?”


    钟以岫回过神来,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僵硬的胳膊都动不了似的,耳朵微红:“我、我平日里又不见人,不用买衣裳。你应该给江连星买几件,我瞧他衣衫都已经不合身了。”


    在昏暗房间中,这话随着虚景传出来,江连星躺在地上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腹诽:……这不愧是想当后爹的,对他还怪好的。


    他能看到,钟以岫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了顿,眉头轻皱起来,轻声在她耳畔说了几个字,握住了她的腰,将羡泽半搂入怀中。


    戈左也看到了这一幕,怒极反笑:“还红了耳朵,上了年纪的挺会装纯啊!这垂云君等不到寿终正寝的那天了,今天就做他的死期吧。明心宗没有什么像样的人物,只有他这个半死的化神,真要能占住明心宗这个地方作分坛,就是一枚楔子打入九洲十八川!”


    与此同时,虚景之中,钟以岫抬起手指,修剪圆润齐整的指甲有种淡淡的不正常的青瓷色,指尖闪出几枚拖着彗尾的冰星。


    冰星缓缓绕身一周,而后骤然朝栉比阁某个金铜屏风——准确说是朝着画面视角飞掠而来!


    砰!


    虚景中一片漆黑。


    显然是垂云君一招杀死了戈左操控的活死人傀儡!


    戈左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忽然摸了摸嘴唇笑起来:“垂云君。金鳞。明心宗。一石三鸟,真是天助我也。”


    他站起身来,手掌卷起链条,也将半死不活的小变色龙从地上拽起来。小变色龙吐着舌头,翻着眼皮,一副快要被勒死的模样。


    戈左发出了看热闹的笑声,松了松链条,小变色龙哀哀的叫了几声,大口呼吸着。


    戈左刚要对它开口,小变色龙忽然抬起头来,口中吐出一股粉色烟雾,正对戈左脸前。


    戈左皱眉怒骂,想要闪身让开,身后忽有一股隐藏极深的杀气接近!他转过头去,就瞧见本该是昏倒在地上的少年忽然暴起,手中幻化出一枚黑焰匕首,朝他背中刺去!


    第32章


    ……


    与此同时, 栉比阁。


    砰的一声,寒气逼人,屏风上炸开了一朵巨大的晶花, 冰棱尖锐, 冰面霜雾蔓延,渐渐地有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上。


    羡泽侧过身子,才看到刚刚那个散修被冰棱洞穿的像个破烂枕头, 面上甚至都被几束冰晶扎烂口腔太阳穴, 眉眼已然扭曲。


    她第一次见堆雪冰般的钟以岫出手, 便是如此血腥与高效的杀人。


    她惊讶却并不意外。她已经能预见到, 这双纯真洁净的手, 杀人时恐怕与孩童撕扯蟋蟀差不多。


    那个人体内似乎还有能释放的毒素,正流淌出蓝色带油膜的黏液来, 钟以岫掌心萌起阵阵冰雾, 立刻将其冰封, 所有的毒害与尸体都被包裹在冰茧中。


    钟以岫似乎在歪头思索,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所作所为在别人眼中的样子,立刻转脸垂头看她, 面露难色解释道:“他已经是死人了。”


    羡泽点点头:“我知道,应该是谁制作的人形傀儡吧。”


    钟以岫:“伽萨教的血食炼法, 他们擅长借用人身。”他说着, 一只手拿起窄镜向明心宗发送警告,另一只手仍然稳稳的托在羡泽后背正中。


    他表情专注严肃,反倒耳朵丝毫不红了。


    外头一阵骚乱,钟以岫侧耳偏头,立刻搂着羡泽往外走去,但才到栉比阁门口, 就瞧见了外头笼罩天地的橙黄色风沙,只能依稀看到厚重的昏黄色云雾层下人们跌跌撞撞的轮廓。


    远处时而有法术的光芒,刀剑相撞的声音,更多的是异兽令人惊恐的鸣叫与低吼。


    许多修真者躲在栉比阁内不敢出去,栉比阁前台处黄铜围栏立刻升起,所有柜台上浮现锁链的禁封,数个穿着栉比阁金棕色袍服的修真者持剑出来护卫。


    钟以岫却道:“不论对方是想来抢夺金鳞,还是针对明心宗,我便是最大的靶子,你不该跟着我。”


    要按照平时,羡泽绝不会跟着他。她自己的实力自己清楚,哪怕进步神速也只是筑基期,肯定躲得远远的。但她明确知道,戈左身边有那只小变色龙能够找到她,那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钟以岫身边。


    羡泽道:“你是靶子,也是境界最高的人,我怕单独行动,或留在栉比阁里,我反而会死的不明不白的。”


    钟以岫也犹豫沉思。


    羡泽拿开他搂着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十指交握,他指腹柔软冰凉。钟以岫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刚才的举止,脸又腾地泛红了,正要开口解释,羡泽轻笑道:“我不想出事,垂云君能不能别松开我的手。”


    钟以岫双眸看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牵着她走出去。


    二人步入黄沙,她看不清左右,钟以岫却像是能捕捉风沙中四周的动向。羡泽道:“可惜我的刀还在熔炉里。垂云君也没带剑吧。”


    钟以岫从旁边的摊位上,拿起一把木剑,他垂袖剑尖指着地面,而后轻轻一抖,霜花从他指尖蔓延到剑身上,将木剑冰封:“不打紧。”


    他抬起手来,挂霜的白色的木剑直指黄沙弥漫的天空,只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衣袖当风,糊住自己口鼻的沙尘骤然消失,呼吸自如,甚至连天色都——


    羡泽仰头看去,他剑尖直指的那片浓雾黄沙,被破开圆形的天窗,露出湛蓝色的天空!


    而天空中本来垂悬下来的的透白色的帷幔结界,此刻也像是风帆一般鼓起来。他们像是井底在往上看,而阳光随着那一道圆口倾泻下来,将周围混沌的景象照亮了些。


    也照亮了街道,她看到在慌忙逃走的凡人与修仙者之中,数个异兽昂着头略显迷茫。


    羡泽惊愕:“如何来的这么多怪物?”


    话音刚落,二人就已经看清,有些鬣狗脚腕上还挂着衣服的布料,几只隼鸟脚边是佩剑衣襟,还有位元山书院的外门弟子,瘫坐在地上,看着一只长吻毒鳄,凄然喊道:“师妹!”


    钟以岫眉头蹙起,冷声道:“难不成是伽萨教搞出了什么秘法——”


    羡泽:“他们是为何要这么做,单纯制造混乱,还是说为了抢夺什么?难道说……目指明心宗?我听说伽萨教很想在仙门腹地内开设分坛。”


    她既是合理猜测,也是扩大事实,绝不提她和戈左认识,只说伽萨教居心险恶。


    钟以岫并没有说话,但羡泽已然察觉到他眉目之中已有肃杀之气。


    他将挂霜木剑如拂尘一般,抬手甩出两下,这次再去出现几颗飞星环绕着二人,羡泽甚至隐隐看到了一层结霜泡泡似的圆形结界笼罩在二人周围。


    这结界越来越大,渐渐能将周围摊位商铺笼罩在其中,而那几只异兽碰到结界,便惨叫一声。有些来得及往外窜逃,而那只长吻毒鳄似乎在变形前就断了腿,动弹不得,硬生生进入结界中,登时扭动惨叫不已。


    但很快它就不动了,厚皮与血液均被冻得硬脆,风掠过去就碎成了满地冰渣!


    那元山书院弟子瞪大猩红的眼睛,朝钟以岫怒吼:“你杀了她!师妹!你杀了师妹——”


    钟以岫轻声道:“她早已经死了。”


    但那弟子还在发疯,甚至撑着胳膊几次想从地上爬起来,死勾勾盯着钟以岫。他皱眉还想安抚这弟子几句,就瞧见羡泽款步走过去,空荡荡的手中忽然凌空掏出一尺多长的降魔杵,挥舞手臂用力砸在他后脑上,将元山书院弟子砸昏了过去。


    钟以岫惊讶,羡泽便甩了甩降魔杵,道:“发起疯来耽误事,让他昏过去吧。师尊接下来要做什么?”


    钟以岫道:“背后指挥之人知晓陵城附近有结界,不能有大批伽萨教教众涌入,所以设计将散修变为怪物。他也知道月裳帷的笼罩下,钟霄能将陵城一切看得清楚,便用黄沙遮掩视野……他们有备而来。”


    他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既是最好的靶子,就让他们来找我。钟霄看到我出手了,也能够确认方位与我联手。”


    羡泽心下安定几分,正要抬手去牵住钟以岫的手,钟以岫只犹豫片刻,也主动朝她抬起手来。


    忽然,羡泽只瞧见钟以岫脚下忽然显出一片血色结界。


    那血色急速扩大,边缘是将脸颊照的滚烫的血腥色火光,像是巨口要将钟以岫整个吞下!


    钟以岫苍白面色映着红光,猛地一挥袖,将她推远几分。他浮空而起,左手二指并起,指尖一团萦绕的冰雾,右手抬起木剑,剑尖朝下,垂眸望着脚下血泊。


    他不言不语,像是红灯神龛上的瓷偶菩萨。


    而后钟以岫忽然伸手放开了剑,那柄木剑朝下直直坠落。


    木剑被血色吞噬了一半便僵住了,笔直悬着,像是卡在结界两端。


    与此同时,钟以岫体内灵力顺着剑身,如海浪般蔓延开来,大片血色像是吃痛般急剧缩小,直到变成巴掌大的一小团血泊。


    羡泽余光察觉到,在结界之外,有个伽萨教教众的身影,从屋檐上滚倒下来,在地上不动了,显然是以法阵暗算钟以岫之人。


    她刚要开口,忽然察觉脚底下阴风阵气,钻到她裙摆下,似一双手搅着她腾空而起,羡泽眼前一花,身体凌空。


    她四处找不到抓手,只感觉天地颠倒,而后被一只手臂拦腰抱住。


    她以为是钟以岫,连忙攀上手臂,却听身后人轻笑两声,而那手臂赤裸,肌肉毕现,热度腾腾,显然不是钟以岫——


    而她面前是一只毛茸茸的巨型老虎后脑勺,而自己正跨坐在这只巨虎两翼之间。这翼虎往后疾飞,羡泽坐不稳,手撑在了它后脑勺上。


    虽说老虎的脑袋摸不得,但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它扎手的毛发,那老虎撒娇似的转过脸来,龇出一嘴还带着血痕肉渣的尖牙。


    古铜色手臂横亘在她腰间,她转过头去,瞧见那张曾经在郁江城让她胆寒的脸,正笑出一口白牙望着她,碧色瞳孔死死锁在她脸上,扫过她每一寸眉眼唇峰。


    真是戈左。


    羡泽无言,她只是垂下眼皮近距离,确认了一眼。


    他纹身确实都纹到了乳晕上。牛逼。


    就在这时,男人忽然垂下头来,羡泽条件反射的要躲避,而他嘴唇用力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甚至发出“啵”的声响来。


    羡泽震惊的望着他。


    “啪!”


    羡泽条件反射的给了戈左一耳光。她扇出去的那一瞬间,自己也震惊了。


    怎么如此顺手?


    她甚至都感觉自己不是生气才扇,而是想扇就扇,仿佛曾这么做过许多回……


    戈左皮糙肉厚的脸上并没有掌印,可他却依旧做作的偏过头去,而后转脸垂着眼睛,碧绿色瞳孔从睫毛下看着她,嘴角弯起,声音却压低:“妈妈,好疼。”


    ……什么?


    羡泽呆住了。


    他叫她什么?!


    “啪啪啪!”


    这清脆的动静,不是羡泽扇巴掌,而是数枚冰刺袭来,被戈左抬手用灵力击碎,炸裂在空中。


    钟以岫悬立于半空中,眸中震怒,周身环绕的飞星已经变成了八枚,空气中急速降温,甚至洋洋洒洒落下冰霰来,他沉声道:“将她放下来,饶你不死。”


    翼虎腾空而起,落到一侧屋瓦上,戈左笑道:“饶我不死?你便是垂云君吧,听闻五十年前东海屠魔一役陨落,好不容易苟活下来却身受重伤,闭关几十年想要自救未果。怎么,想用金鳞来续命?”


    戈左喊完话后,却笑嘻嘻的将唇往她耳边凑来了,故意用唇蹭着她耳廓:“妈妈是不愿意跟我说说话吗?瞧,我都成这幅鬼样子了,妈妈不觉得心疼吗?”


    鬼样子?他指的是几乎将他身体从中间撕裂开的那道伤疤吗……


    不是,为什么戈左叫她妈妈啊?她总不可能真有过这么个好大儿吧!


    照这么看,江连星还要对戈左叫大哥吗?


    再说,如果她是他妈妈,那他为什么要亲她?


    这明显就是有一些……很变态的旧情啊!但她根本不记得。为什么书里剧情压根没提到师母有这么多死老公活奶狗啊!


    但她在摸不清这戈左跟她的关系时,绝不能暴露自己失忆。


    她垂下眼睛,两只手按在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上,感受到后背传来的热度与心跳,羡泽心思转圜半晌,话语含混,音色冷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想让我说什么?”


    戈左手臂猛地勒紧,偏着头看她,他将下巴侧脸都压在她肩膀上,看着她鼻尖嘴唇,半晌笑了笑道:“妈妈什么都不用说,从我们认识那天,我就想成为对你有用的人。”


    羡泽心里大松一口气。


    “从我们认识那天”!


    这说明是收养的,不是亲生的!否则这真的太过了啊!


    戈左又道:“我知道你和宣衡闹掰了,也知道葛朔已经死了,他们都做不到你想做的事。但我和叔父可以,我们运筹帷幄多年,九洲十八川立足也是轻而易举……”


    等等,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这是历数她几任老公,想说他比其他人都强吗?而且有他也就算了,怎么还拉上他叔父一同比较?


    大型修仙云南山歌已经进化成《咱仨亲戚一张床》《我和叔叔谁更强》了吗?


    第33章


    羡泽脑子乱转, 甚至分不清这复杂的人物关系,只知道,她估计死不了, 戈左想要她, 而不是想杀她。


    但在钟以岫眼中,深色肌肤高大强壮的异域男子,强搂着如羊脂玉一般白皙丰腴的妇髻女子, 满是疤痕的粗壮手臂横亘在她腰间, 几乎要折断她一般用力。


    她羞恼的面色薄红, 惊魂不定, 被他肆意骚扰, 动也不敢乱动,两只无力的手抗拒着戈左的搂抱, 却推不开他。


    钟以岫垂着的手攥紧了。


    此人完全是在挟持羡泽, 不但如此还在虎背上对她肆意轻薄, 对她耳语威胁!


    而她之前还紧握着他的手, 说要他牵好了她不要松手……几十年不出山,难道他连保护一个人都做不到了吗?!


    羡泽忽然感觉冰冷的风搅起云层, 黄沙像是被冻住一般纷纷落在地上,地面被结冰的沙粒覆盖, 像是霜与沙吞没的废墟。


    她看向钟以岫, 刚要开口,戈左却在她耳边笑道:“他当年就废了,如今也堪大用?不如让我来试试,若他让你失望了,便随我回西狄如何,咱们的绿洲河谷, 可以天天下雨。求求你了,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他说到后半,声音越来越腻,简直有点夹起来了。


    这没来由的夹让她汗毛直立,羡泽看着他手臂肌肉鲜明,血管微凸,她自认个子挺高,却被他那山一样的体型团在怀里。


    她还清楚地记得之前在郁江城杀到血流成河的样子。


    但这也不影响他此刻歪着头,枕在她肩膀上,碧色眼睛瞧她,咧嘴笑出白牙,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爽朗纯真模样。


    戈左看羡泽不说话,就以为她默许了,将手虚搭在她脖颈上,对钟以岫高声道:“垂云君,你不是拿到了一片金鳞吗?不如拿那枚金鳞来换她一命如何?”


    钟以岫浮在空中,周围空气中仅剩的烟尘似乎因为他铺陈开的灵力而停滞在空中,在悬浮的尘埃之中,羡泽依稀看清了几根淡淡血色的隐线,正在两侧楼阁房屋之间勾连交错。


    戈左真的打算杀了钟以岫,所以布下了天罗地网?


    钟以岫抬起手指,他苍白指尖捏着那片十分不起眼的金鳞,垂眸端详着。


    那金鳞忽然被淡淡光芒笼罩,溢出无数金色细缕的灵力,缠绕着涌入了钟以岫体内。


    他用了那片金鳞。


    戈左笑了起来,抚了抚她脖颈,像是安抚又像是真的会杀了她:“妈妈你瞧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第一位——”


    哈。


    要是她,也会毫不犹豫的用了救命的金鳞。毕竟她跟钟以岫拢共没见过几次面,撑死算是社恐好不容易结交的新朋友。


    戈左话音未落,垂眸的钟以岫抬起洒着点点金光的双眼来,气温几乎要陷入冰点,街道上忽然爆发出数个巨大尖锐冰簇,轰碎了人群早已逃之夭夭的房屋!


    戈左忽然驱使翼虎飞翔而起,紧接着他们刚刚所在的屋顶就被数根冰刺顶穿,差点划破翼虎的肚子。而冰刺上,竟然顶着好几具被刺穿的尸体,血顺着冰棱倒流,看衣着竟然都是伽萨教众!


    无数尖耸的冰柱刺穿窗户与屋顶,道路像是一支炸开了数朵冰花的梅枝,莹白色的冰花顶端露出血色的红蕊……


    羡泽忽然察觉到,那些空中血色的隐线,竟然缓缓消失了。


    显然这血线是需要阵法或教众,躲在房屋中布设而成,这似乎是戈左的底牌之一,忽然被钟以岫破局,他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翼虎张开巨大双翅带着她和戈左倒飞,羡泽听到他用西狄话暗骂一句。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俩人一个不太熟、一个不认识的情况下,就当了被抢夺的娇弱含泪女人。


    她虽然很想说“你们不要再打了,都做我的翅膀吧,我不介意你俩有色差!”但这会儿她在翼虎后背上快飞吐了——


    能不能把她放在地上打,谁不死谁当她即将会被克死的老公。


    但显然不行。因为连羡泽都感受到了背后的杀气,更何况戈左,她听到空中几声金玉相击的脆响,等她这迟钝的脑袋转回头去,一截冰剑已然刺穿了戈左的胸膛。


    啊。怪不得他要用了金鳞。


    恢复一部分力量的钟以岫,让这场争斗结束的如此快啊。


    钟以岫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鬓角略有寒霜,他凌空在戈左背后,手持冰剑,目光却落在她脸上。


    他抿紧嘴唇,眼神褪去平日里的局促,显露出本来的洗练与峥嵘来,羡泽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垂云君当年的风采。


    只是他眉头微蹙,似愧疚,似担忧,这种杀人的理智干脆与他情绪的温柔不忍,叠加在一起,就像是他此刻柔软的指腹,紧握硬净的冰刃剑柄般……


    而戈左驱使的数个镶嵌松石的飞锏,本来还要反击钟以岫,此刻随着主人中剑而朝地面上落去。


    那截剑尖埋在戈左半穿的毛领之中,钟以岫甚至考虑到她被他紧紧抱着,那剑尖只是轻微压凹了她背后衣裳的程度,连线头都不会挑出来。


    只是,横亘在她腰间的手,并没有松下去。


    哦,她应该都能想到的。


    看戈左纵贯身体的疤痕,估计是整个人都裂开过。


    这都还能活,一剑算什么。


    果然,他另一只手扯了扯那边毛领,露出被洞穿的伤口,血正顺着冰剑刺出的尖流淌到腹肌上,他笑出八颗牙齿,道:“还挺凉。”


    钟以岫微微凝眉,立刻催发灵力。


    砰一声,戈左喉咙中发出“嗬嗬”两声,从胸膛处,刺出无数朵冰花!他胸膛肌肤下血管凸起,多个冰晶刺穿肌肤,大团大团的血淌遍了腰腹。


    他已经被扎得像个海胆了。


    但戈左胸口震动得笑出声来,那冰刺被他的笑声震碎,簌簌落下。


    忽然,胸膛背后涌出的鲜血仿佛是活物一般,汇流成粘软流淌的触足,在他胸口后背纠缠扭动,顺着背后的冰剑,急速攀附向钟以岫的手——


    羡泽近距离看到这一切,头皮发麻。甚至有数个黏血触手搭在她肩膀上,灵活扭动……


    呕。


    钟以岫松开冰剑,瞬间冰剑化作无数碎片,但手腕与衣袖仍然是被戈左的鲜血触碰。


    他腕子上像是被人生生剐掉一块肉似的血淋淋,而一小截水蛭般的黏血,还在他衣袖上攀附蠕动。


    钟以岫抬手,衣袖被灵力齐齐切割,他拽了拽剩下的布料,遮掩了腕子上的血痕。


    羡泽回头看时,余光忽然看到米粒大小的黑焰,就在戈左肋下。


    那似乎是一处极小的刺伤,以他的痊愈能力,那刺伤应该很快便消失,可黑焰似乎不死不灭。戈左再生痊愈的速度和黑焰侵蚀燃烧的速度,达到了某种平衡,导致他肋下那星点黑焰,不断复生——


    戈左似乎也意识到了这针眼大伤口的难缠之处,一直用手臂遮掩着……


    与此同时,随着他胸膛前后无数血色触手舞动,本应该坠落在地的飞锏,角度刁钻地倒着飞上来,袭击向钟以岫。


    钟以岫用了金鳞之后修为大增,可能恢复了全盛姿态的几成,他偏身躲开,抬手似乎想以纯粹且强大的灵力直接击飞戈左,抬掌瞬间却堪堪停了下来。


    羡泽还在翼虎之上。


    钟以岫变招更足够快,羡泽眼前再一闪,他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翼虎近前,与她面对面,但钟以岫目光却和她双目错开了半分!


    再下一秒,她只察觉到鬓侧一阵风闪过,戈左的脑袋,彻底垂在了她肩膀上——!


    脖颈处只剩下一层油皮与身躯相连了!


    钟以岫手中又是一把冰剑,上头沾着一层薄血。


    ……啊,好大儿的头都被砍下来了啊。


    但,如钟以岫所预料的,断颈处喷出的鲜血,却没有四处洒落,而是变成数个更粗更粘稠的血色触手,他快掉了的脑袋搭在羡泽身上,笑起来:“垂云君还要杀吗?越杀血越是粘稠啊。”


    夹在二人之间的羡泽忍不住蹙着轻声道:“……真的很恶心。”


    戈左愣住。


    羡泽伸手抓住了搭在她肩上的那根黏血触手:“能不能别搭在我肩膀上,又热又粘,夏天来癸水都没这么难受过。”


    他碧色瞳孔缩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羡泽当这个被抢来抢去的角色已经当半天了,她已经想清楚了。


    戈左的修为她抢不走,但钟以岫的他却可以慢慢想办法吃下去,现在钟以岫用了金鳞,实力也更强,还人傻好骗……


    戈左的伤口处新生血肉,脑袋缓缓长回去,只剩下颈侧还有血口涌出一团蠕动的血色触手。他心里似乎真的被她嫌弃的话语伤害,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但习惯性的对她撒娇,又要夹子音开口:“妈妈,别嫌弃我嘛——”


    “你为什么要提到血越来越粘稠?”羡泽打断他的话,笑起来:“难道,血会被稀释?”


    她刚刚已经忍着疼运转周天很久了,灵海涨得她都想吐,她此刻不再收拢,灵力驱使着《悲问仙抄》,倾泻而出!


    羡泽本以为自己的灵力,会在这二人之间看起来微不足道。却不知在旁人眼里看来,她却像是两座山之间映照着日光的溪流湖泊,散发出令人难以忽略的粼粼波光。


    钟以岫认出她运转的功法,周身一震,不可置信。


    羡泽鼻尖鬓角沁出细小的水珠,骤然一团水雾笼罩住了他们三人,大量水流涌入戈左的黏血之中,急速稀释着,血红色触手不断膨胀也变得透明——


    果然,鲜血被稀释到一个临界点,触手再也维持不住形态,像是装在气球里的液体随着气球被戳破,血水四溅!


    羡泽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从翼虎上拽出来,那手臂既坚定又守礼的圈住她后背。


    是钟以岫!


    羡泽立刻轻声道:“他肋下有伤,应当是弱点。”


    水雾弥漫,她看不清楚钟以岫的神色,也没能看到戈左瞪大眼睛的震惊与失望。


    钟以岫想说,杀他不需要知道他的弱点。


    但他心里一些疑虑,都因为羡泽此刻的言语而打消:她站在他这一边。


    钟以岫轻声道:“好。”


    而后,一股冰凉轻柔的灵力环绕住她,将她朝地面上推去。


    羡泽被推出水雾,如同泡泡般缓缓朝地面上降落,她注意到自己周围的结界,以及有一颗飞星正环绕着她。


    也因为她离开水雾,羡泽清晰的看到那数个耸立的冰刺上,血色已然消失,尸体都被抽干,就在她即将落地的瞬间,十几条黏血的丝线状触手,朝空中的钟以岫袭击而去。


    戈左还有的是后招。


    而钟以岫因为羡泽离开,再也不用收手了。


    她留下的大团水雾以及稀释后的血水,成了他引冰凝霜的最佳利器,羡泽只感觉到空中爆发出一团几乎让她屏息昏厥的强大灵力!


    连周围的烟尘与悬浮的灰云,都被荡飞推开数百米!这球形的巨大洁净空间周围,被推开的云浪因为低温凝结,水汽汇集,像是静谧的瀑布般缓缓流淌下来,如幕如纱,遮掩了一切的不堪与混乱。


    那一秒,羡泽真的理解了,为何他会有垂云君的名号。


    磅礴而柔和,纯净且旷远,她在冰雾之中看不清钟以岫的身影,却能依稀看到他衣袖翻起云霰,剑光划开凝雾。


    这样的钟以岫,平日却是吃了口点心不敢说话的人,是穿着素袜捡东珠的人,是局促又容易脸红的人。


    羡泽贫瘠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不知哪里看到的古人文章: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涣兮若冰之将释……


    冰雾之中的争斗已经迸发到了极点,羡泽甚至感觉到几股风左来右去吹着她鬓发,忽然一团金色的光,在冰雾中闪现裂变!


    她即将坠地时,听到了戈左不可置信的怒吼:


    “你竟然也有她的种?!”


    第34章


    羡泽:“……???”


    什么?谁有什么的种?


    钟以岫难道还是什么带球跑?


    她实在是太过震惊, 落地便分了神,只感觉自己撞在毛茸茸又绵软的事物上。羡泽条件反射地抓住身下的卷卷长毛,而那飞星似乎认为她身下的东西是异兽怪物, 立刻袭击向对方, 打在了它屁股上。


    羡泽这时候才听到咩的一声大叫,身子猛地抬起,原来是一只猼訑。


    羊身有角, 九尾四耳, 卷毛柔软茂密, 而后脖子到后背的地方, 张开一只水灵灵的怯弱眼睛, 惊恐的看着一屁股坐在它背后的羡泽,撒丫子便跑。


    那飞星尽职保护羡泽, 还因为它没离开, 不断戳它屁股, 猼訑咩咩乱叫着狂奔起来, 羡泽被颠的死命抓紧了它后背的毛发——


    她回过头去,半空中戈左倒飞出冰雾, 手持双锏,灵压汹涌气势惊人, 和刚刚大不一样, 仿佛之前故意让自己被刺中被削脑袋,引她畏惧又怜惜似的。


    羡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戈左的碧色双瞳似乎也变化了……


    紧接着,冰雾瞬间坍缩收拢成一团雪球,悬浮在钟以岫手中,他身形在空中清晰可见。钟以岫的发髻似乎在刚刚的对战中散开, 他长发扬起,随着衣袖被四周的风吹动,羡泽的视野被房屋遮挡之前,只看到他紧蹙双眉,似痛苦似怀疑,紧盯着对面的戈左。


    但很快一阵风将他发丝覆在侧脸,羡泽再看不清他的神情了。


    猼訑一路狂奔,羡泽也想赶紧离开神仙打架现场,街道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沙与冰碴,羡泽仰头看到天空中半透明的月裳帷,变化成了白色。那些帷幔更加垂坠聚拢,好像是将陵城包裹在其中,像即将落在人们头顶的海市蜃楼——


    街道上四下无人,绝大多数的百姓和修仙者恐怕都已经躲起来了,只在某些街头,能听到刀剑相撞或法术破空的声音。


    羡泽抓着猼訑的羊角,打算跑过这段街巷就松手,幸好飞星也觉得它没什么危险性,只是不断用冰戳它屁股……


    她正要跳下来躲藏入街巷的时候,忽然瞧见眼前街口二层,有个人影撞破花窗冲出来!她浑身有十几条细长的血口子,鞋都丢了,光着双脚,身材娇小,露腰露腿,她一眼就认出来:刀竹桃!


    刀竹桃身形狼狈,不妨碍她嘴里骂的正脏:“天天就念叨我娘犯过什么错!我娘死得早也比你好,你怕不是被男人硬屙出来的,生你的时候打了个喷嚏,把你夹成这幅奇形怪状!”


    ……羡泽永远对她的骂人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也从猼訑上撑起身子,想要接应刀竹桃。


    刀竹桃回头瞧见了羡泽,惊喜欢呼出声,竟然伸出双臂,像个飞鼠一般朝她飞跃而来:“接住我!”


    羡泽吓了一跳,只好也伸出手抱她,却瞧见上头花窗和一楼正门处,奔出两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头戴银冠,年纪四十上下。


    一人手上带着紫玉银丝手套,指尖有着不祥的烟云;另一人手腕上盘着长鞭,鞭若荆棘,倒刺油润的像是吸饱了血。


    是紫云谷的人!


    刀竹桃自家的事啊。羡泽有些后悔,但刀竹桃已经跳上猼訑后背,冰凉的手臂紧紧搂着她肩膀。陵城中乱成这样,羡泽也不能扔下她不管,只能又是使劲儿拍了拍猼訑的屁股。


    刀竹桃朝着后头大喊道:“用不着你们提醒我是谁的女儿,我现在有新的娘了!你们再敢追来,我娘把你们全都杀了!”


    羡泽:……这个娘不会是我吧。到底我要有多少个孩子啊?


    猼訑狂奔,刀竹桃好似认识她们二人身下这羊身怪物,欢喜的拍拍她脑袋:“丑卜!竟然能在这么远的地方,见到丑卜!”


    但其中一位紫云谷女修步法轻灵飘忽,不需要御剑或法器,竟然快要追上她们,刀竹桃害怕,急道:“用慈悲,那是我自己做的,她们不会解毒!”


    羡泽拿起簪子刺破手指,紧接着凝起雨雾,将极高浓度的慈悲混入其中,对面不敢小觑,甩出长鞭,鞭尖仿若藤蔓,袭向羡泽门面。羡泽手中也没武器,她空手接住了长鞭。


    “不要用手!”刀竹桃惊声大叫。


    却看着羡泽面色不变,她手掌之中浮动着一大团水,覆盖在掌心,像是软垫手套一般,帮她握住了长鞭而不被刺伤。


    她一只手抓着猼訑的角,在颠簸中坐稳,而从她肩膀上,忽然生出一只由水构成的透明胳膊,粗壮有力,协助她抓住了鞭子,而后她轻轻颔首,灵力灌注手臂,连同着那只水做成的第三只手,抓住鞭子狠狠一拽!


    银冠紫衣的女人踉跄着冲过来,羡泽手臂一挥,毒雾笼罩住了她,她皱眉道:“小竹桃,莫要以为你的毒有多么呃……啊、唔……”


    羡泽的“浓缩慈悲”就已经让她口不能言,抓着鞭子的手也无力松开,委顿在地滚落出去了!


    羡泽肩上的“水臂”消失,刀竹桃欢呼拍手,羡泽将那鞭子给她,她拿着爱不释手,羡泽却道:“你家里人来找你?”


    刀竹桃仰头冷冷笑起来:“家里人,我哪里来的家里人。”


    羡泽挑挑眉毛,不再问了,她反而抓着羡泽胳膊:“你怎么不问我,我娘是怎么死的?我为什么要跑出紫云谷?”


    羡泽抓着羊角,也不知道江连星到底去了哪里,她目光四处搜寻,哪里有空听人家家事。


    “我娘是被她们杀的,我姥姥和我娘都是曾经的紫云谷谷主,她们就是看我的血有用,所以想——”她一肚子话都往外说,甚至不看前路,只拽着她胳膊乱晃。


    羡泽忽然转头道:“你怎么不问我丈夫怎么死的?江连星是怎么来我身边的?”


    刀竹桃瞪大眼睛结舌。


    羡泽扯了扯嘴角:“要不咱俩干脆在地上支个篝火弄个野餐,聊到天亮,你觉得好不好?”


    刀竹桃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危机时刻,她还满脑子想的是诉说自己的委屈和往事,实在是不成熟。


    刀竹桃咬了一下嘴唇,道:“……有一事确实跟现状有关。这些低修为的修仙者变成怪物,便是因为多年前紫云谷和伽萨教有些合作,伽萨教提供异兽成丹,紫云谷则将其融毒炼化,制成了血吼丹。”


    “血吼丹不需要服用,只要击中肤体,毒会探入他们的经脉灵海,以寄主的灵力为养分,瞬间寄生附身,异兽就能撕碎原身魂魄而……”


    刀竹桃咧嘴笑起来:“血吼丹,就是因为这里头最主要的一味药,是我的血。”


    羡泽忽然想起来,当初在明心宗入门试炼时,刀竹桃的灵力就主动入侵了她的经脉,与她灵力相连并吸收。


    看来这便是她生来的天赋。


    羡泽扶着她,二人在颠簸中抓紧了猼訑身上的:“那你的血还能制成解药,把他们从异兽变回人吗?”


    刀竹桃:“那当然不可能,他们的人身早都已经死透透,化作了异兽复活的营养。但是,我小时候很讨厌山林异兽,我就制出一味‘满山猴倒人不倒’的香,修为不强大的妖类和异兽嗅到都会昏厥倒地。”


    现在整个陵城里,街道上各种异兽横行,猼訑这样柔弱不能自理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是四处撕咬杀人,主动捕猎修仙者,茹毛饮血想要增加它们自己的修为。


    伽萨教教众反而不多见了,除了是被钟以岫杀了一部分,另外的或许也聚集在暗处谋划动作。


    如果刀竹桃能制出香来,能极大减少陵城的伤亡。


    “要如何制你那个‘猴倒人不倒’?”


    刀竹桃咧嘴笑起来:“你膝下的猼訑,就是苗疆曾经的图腾异兽,数量稀少,我都叫它们丑卜。不过因为它们的皮毛能够制作蛰隐衣,后来被许多修仙者捕猎——”


    “所以说,找到了丑卜就是天意!用它的尿,外加几味灵草和南疆熟籽,很快就能制出香药来。”


    羡泽想了想,现在大海捞针去找江连星也很难,不如先制药。


    二人寻到了陵城颇为有名的药毒坊,外头看着门紧锁,甚至还用带灵力禁制的木板钉住了前门。这家药毒坊在巷子深处,看左右垮塌的屋瓦与围墙,似乎有大型异兽正从这里横冲直撞而过。


    刀竹桃:“正门上头的透气窗破了,我从上面爬过去,你带着丑卜进院子,把它拴在院子里吧。”


    丑卜本来就体力柔弱,已经跑得呼呼喘气,两股战战,四个耳朵全都耷拉下来。羡泽拽着它往后门走去,将它拴在院中,院落里只有晾晒、研磨草药的一些器具,羡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很新鲜。


    有人受伤了,而且还躲在药毒坊内。


    刀竹桃恐怕要遭殃。


    羡泽想了想,从芥子空间内拿出降魔杵,抓了一把丑卜身上的羊毛做瞬移的标记物,从松散的后门走入药毒坊。


    后门推开,屋内的草药香与血腥味更浓重,羡泽之前一直无法铺开灵识,但吸了钟以岫之后她还没试过。她半蹲在药柜后面,运转心法,灵海迅速充盈,她半垂下眼睛,再次尝试以自己浩浩汤汤的灵力去拓展灵识——


    实际上筑基期的修仙者,灵识能有个十寸三尺的半径,便能对接近身体的暗器有所察觉,已经算是不错。


    羡泽却缓缓将自己的灵识推至整个药房大厅,她甚至半垂着眼睛都能感知到药柜上层贴着的名签纸,因为翘了个角而被微风吹动。


    她感觉到隔壁还有两个房间,灵识正要拓过去,就察觉到一个血腥味浓重的身影朝她的方向掠过来,单刃劈出凌厉的剑风。


    羡泽终于领会了灵识的重要性,那个人影刚刚迈入她灵识范围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然行动,将降魔杵抵挡在脸前,另一只手捏出最简单的气诀——


    等等,不对劲!这步法和剑法!


    羡泽猛地抬头睁眼,那直剑也堪堪停在半空中。


    就看到了灰扑扑的江连星满身是血,一条胳膊似折断般垂着,甚至半边脸和睫毛都被干透的血糊住了。


    他呆呆的望着羡泽,忽然惊怒:“钟以岫为什么没跟你一起,他一个化神期难道还护不住你吗?!”


    羡泽没想到二人碰面,他第一句却是这个,愣住道:“什么?我自己跑掉了,他跟戈左打起来了。”


    江连星皱眉道:“戈左去找他了吗?那怪不得……”


    羡泽扶着柜台站起来,江连星却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摇摇欲坠,他本来想看看师母是否有受伤,但身后几根针猛地朝他背中袭来,女孩脆生生喊道:“歹人,你敢伤她试试!”


    江连星本就已经踉跄,强行拧身躲开银针,又抓着羡泽也一同躲开,自己受伤的胳膊就结结实实撞在了柜台上。


    江连星闷哼一声,抱着胳膊疼的满头冷汗弯下腰去。


    羡泽被他难看的脸色吓到了,近距离才发现他额头上还有个包,衣衫像是被人在地上拖行,半边耳朵也血糊糊的——


    她连忙拥住江连星,斥道:“刀竹桃,是江连星,收手!”


    刀竹桃:“啊?……嘁。”


    自陵城大乱后,江连星提心吊胆了许久,只告诉自己钟以岫作为明心宗师尊一定能保护好她,可寄托于他人身上终究不符合他性格,此刻真真切切见到羡泽在他身边,嗅到她身上气息,他才猛地安心。


    或许是因为强撑了太久,江连星额头靠在她肩膀上,似脱力一般从她肩膀上滑下去。


    羡泽接住他,然后……然后她忽然弯下腰,搂住他腿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江连星瞠目结舌,他虽然现在个头只比师母高了一点点,人也瘦削,可、可怎么能让她抱着——


    他也压根就没有过被人抱着的经验,惊慌之中,一只手像是攀着浮木般紧紧搂着她肩膀。


    羡泽直接将他抱到旁边的柜台上,将柜台上的账册纸包推开,高声道:“刀竹桃!快过来看看,江连星要昏倒了,他胳膊好像还断了。”


    江连星窘迫起来,他压低声音道:“我没晕倒。”


    羡泽:“你别说话。你到底流了多少血,就刚刚站着地上都一小片血泊。”


    刀竹桃啧了一声,拿着好几味药走过来:“刚刚还袭击你呢,这会儿又腿软晕倒了,怎么一见到妈妈就头疼脑热浑身不舒服了。”


    第35章


    江连星面红耳赤起来, 羡泽看他的表情又是真的关切,她一直在摸着他手臂肩膀,一寸寸探过去检查他伤势。江连星忍不住把手背搭在脸上, 声如蚊蚋:“羡泽……我还好, 就是刚刚没站稳。”


    羡泽却注意到他手臂断裂后又因为强行使用而错位,道:“我猜是戈左捉了你。因为我让你去帮我送东珠?这是我给你又惹上事了。幸好你命大,咱们俩都命大……你遮着脸干什么?”


    江连星被她查伤查的忍不住躲她的手, 越想越觉得自己见了她就腿软想靠着, 实在是丢人, 他无地自容, 含混着找理由道:“脑袋上撞了一大块, 好丑。”


    羡泽笑着将他手拿开了,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脑袋上的包好大一个, 脸颊上也有好几处蹭伤, 血和灰混在一起, 他偏着眼睛躲她的目光,就听羡泽道:“确实有点丑。你竟然会在意这个。”


    刀竹桃终于磨磨唧唧走来了, 医毒不分家,不过她的医术确实好不到哪儿去, 只能做些简单处理。江连星有些怀疑的看着她, 刀竹桃拿来竹板固定他断臂时,他疼的直冒汗但一声不吭。


    但他越是不吭声,刀竹桃越是使劲儿勒他,最后江连星疼得嘴唇都白了,羡泽忍不住在刀竹桃脑袋上拍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还闹。”


    刀竹桃哼了一声:“我不是折磨他,是因为他错位了又有骨碎, 这样宽布绑紧了,医修才能更好地治愈他。”她看向江连星道:“看在你提醒我紫云谷的人发现我这件事的份上,我不会害你的。”


    江连星没搭理刀竹桃,反而目光挪到羡泽皱着眉头的脸上,鬼使神差的从口中吐出字音来:“……疼。”


    羡泽果然脸上神情动了动。


    其实她也有点后怕。


    虽然跟书中她偶尔翻到情节相比,江连星现在受的苦可能算不了什么,但羡泽看到早晚都见得如此熟悉的人,被打成这样,她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羡泽也是头一次听他喊疼,她想了想,将手指放在他嘴唇上,道:“我不敢直接刺破手指,那剂量太多了。这会儿手上还沾着一点点我的血,血里混着高浓度的慈悲,你舔一下就不痛了。”


    江连星愣住,羡泽手指已经放在他干裂的下唇上。她盯着他的脸,似乎在等他伸出舌头来一般。


    江连星不知为何,她的凝视让他有种恨不得蜷成一团的窘迫,但又找不到理由拒绝,似乎也不那么想拒绝。


    他非常快速的从微张的干燥嘴唇间,探出一点舌尖舔了她手指一下。


    有非常轻微的血腥味,江连星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想太多,师母只是想帮他……


    忽然,羡泽突兀的抽回手去。


    他舔一下太像个小狗了。


    平时就是摇着尾巴师母长师母短师母汪汪汪的。细想起来,他真是特会忍疼,会察言观色,什么剩饭剩菜都能吃的小土狗。


    而且是主人不要它了,就会追着呜呜乱叫的那种。


    她心里顿了顿,面上没了表情,转过头去不看他,只盯着刀竹桃正在处理敷药的伤口看。


    江连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开目光了,想叫她名字,但很快就感觉舌尖发麻说不清楚话,身上的疼痛也在慢慢消退……他勉强还能动,但行动有些迟缓了。


    刀竹桃简单给他处理好,道:“止血了。你再给他一点灵力,就应该行动没什么问题了,这条胳膊等回去让宗门里的医修处理吧,我搞不了。”


    她拍拍手:“那你陪他,我去那边配药制香,做出‘满山猴倒人不倒’来。一会儿还要让丑卜撒尿呢。”


    刀竹桃走了,柜台这就只剩躺着的江连星和站着的羡泽了。


    江连星感觉氛围似乎有点微妙,只能闭着眼睛装作小憩。


    羡泽看了看他周身,道:“钟以岫说的没错,确实该给你多买几件衣裳了,这袖子都短了一截,而且也都磨破了。”


    江连星眼睛在眼皮下转了转,他想到钟以岫以“后爹”似的身份说这话,心里有些别扭,却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羡泽看到他刚刚要砍人的剑在柜台边立着,光秃秃一把剑就跟个棍儿似的,她摸了摸身上,道:“喏,给你买了个芥子囊,平日生活就方便些。还买了个小玩意,算是给你身上多点颜色。”


    江连星睁开眼来,就瞧见羡泽手中拎了个水蓝色剑穗。剑穗上有一颗很平实的波纹斑卵石,只是下头的络子因为她一直折在衣袖里,有些不那么顺垂的皱褶。


    江连星忍不住撑起一点身子来,伸手摸了摸剑穗,还有点她的体温。


    羡泽看他有了些神采,笑道:“喜欢吗?我不太会打络子编绳子,还是直接给你买成品方便。给你挂在剑柄上?”


    江连星点点头。


    他侧着身子,看羡泽将剑也拿到柜台上来,她伸手将剑穗绑在剑首柄头处。羡泽淡红色的指尖抚了一下剑穗,就像是在抚摸他头发一样。


    不过,羡泽这时候才注意到,剑柄上竟然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再看他掌心,果然是被土石也磨破了好几处。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将手指微微攥紧了。


    江连星清了清嗓子,舌头有些不利索,道:“剑。我想看看。”


    羡泽两只手抬起剑来,她以为他要抓起剑柄舞动两下,看看剑穗是否碍事。但江连星只是伸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剑穗,又细细端详了上头的石头几眼。


    药毒坊内没有点灯,室内昏暗,只有几缕阴天的灰光从高处的透气窗照进来,能看得出他们头顶流动的浮沉飞扬。


    晦暗模糊着人影与事物的边界,水蓝色的剑穗也像是蒙了尘,只有他眼睛像是抛光的黑曜石似的晶亮。江连星看了好久,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量,弯唇道:“真好看。谢谢师母。”


    羡泽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江连星还有好感值,这会儿恐怕满脑袋飘小心心吧。就一个小剑穗,竟能把可怜小白菜哄得这么开心……


    她头一回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了,又道:“等过些日子,咱们再下山来做衣服。”


    江连星摇摇头,但又很快点了头。


    羡泽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额头上没被撞的地方:“你先躺着吧。”


    刀竹桃那边忽然怪叫了一声:“这是什么东西?蜥蜴?爬虫?还是什么……?”


    羡泽抬起脸,就看到刀竹桃捏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变色龙走过来,那变色龙正是戈左身边用来搜寻她踪迹的那只!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难道现在正在向戈左提供她的位置?!


    羡泽脸色大变,登时走过去,抓住那小变色龙的脖子,就要往地上摔去,打算直接砸死它算完——


    小变色龙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一幕,它惊得吱哇蹬腿,求救的目光看向江连星。


    江连星也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它是同我一起来的。”


    羡泽惊愕:“难不成你从戈左身边把它带出来的?它能够不论多远都察觉到我的方位,之前戈左一直追到郁江城,都是因为它!”


    小变色龙本来还想让江连星救他一命,毕竟刚刚二人配合才伤到戈左,并一路逃出来。没想到,江连星一听到羡泽的话,先变了脸色,拿起柜台边的直剑,就到:“杀了它,咱们立刻走!”


    小变色龙吓得六神无主,它周身砰的一声爆出一团粉色薄烟,羡泽只感觉手中感觉变了,提防地将它推出去。


    薄烟很快散开,一个赤裸少年跌坐在地上,浑身白净得简直像是云片糕,只可惜云片糕上太多青青紫紫的伤痕与血疤。


    他岔着腿坐在地上,又气又委屈,张嘴便是嚎啕大哭,泪珠从他好几处肿伤的脸上滚落下来:“戈左他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还是没找到你,不都是因为我吗?你还要杀我!你还要杀我——”


    看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江连星第一反应就是去捂羡泽的眼睛。


    羡泽眼前一暗,听到江连星怒斥:“穿上裤子!”


    她:……被十几岁小孩捂着眼睛不让她看男人?江连星难不成以为她这师母跟师父这么多年一直炒素菜?


    旁边刀竹桃却瞪大眼睛使劲看,啧了一声大叫道:“你怎么没有小鸟?”


    江连星这才把眼睛挪过去,只瞧见那个少年,像个陶瓷做的人偶,身下一片光秃秃的,胸前也平平坦坦。他哭叫道:“我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为什么要长那些东西!我还没想好要变成什么呢!”


    羡泽对他仍然是提防,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瞪大眼睛,眼泪掉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道:“……果然几个月前你出了大事。你不记得我,恐怕也不记得其他人了吧。”


    几个月前?


    羡泽心道,难道是自己刚穿书过来的时候?


    从江连星口中,她得知自己那个时候大病一场,前夫葛朔被追杀,只送了一枚丹药回来给她,便身陨丧命。


    她确实不记得大病之前的事,就含混地点了点头。


    少年瞳孔变成细竖一条窄缝,似乎在透视窥探着羡泽的身躯,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几个月前你果然是身受重伤,竟然能活下来?原来如此、竟是有人将自己的内丹挖出来给你续命了……”


    羡泽一愣:“什么?”


    江连星也面露惊愕之色。


    俩人想到了一处,难道是当时葛朔将自己的内丹给了羡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活下去?!


    可她脑海中却完全想不起那个男人的模样。


    少年忽然沉默了,似乎意识到了很多东西,他嘴唇抖了抖,好似又要哭了:“我还真的不能在这里了,天要变了。呜……”


    羡泽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很明显这小变色龙知道很多事情,他能猜出来是谁害了她,谁在追杀葛朔,甚至是可能知道戈左为什么要来抓她。


    羡泽上前一步,就要按住他肩膀,他却有些不舍有些恐惧地回头扫视了羡泽一眼,瞬间变成了小变色龙。


    羡泽只来得及抓住他的尾巴,小变色龙翻身过来,小爪子抓住她衣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羡泽脸色变化,江连星只听到了小变色龙吐出的几个字音:


    “尽快……杀了……否则你会输。”


    江连星从柜台上翻身下来就要抓住小变色龙,羡泽却伸手拦住了江连星,它从她指缝下溜走,顺着墙根扭着尾巴,转瞬间消失了。


    江连星看着她侧脸,以为羡泽会告诉他小变色龙刚刚跟他说了什么,但羡泽眉头微皱,面露思索之色,扶着膝盖起身:“他跑了也好,咱们也尽快离开这里吧,刀竹桃,你那猴倒人不倒怎么样了?”


    刀竹桃:“就差丑卜尿尿了——”


    羡泽立刻往外走去。


    江连星忍不住道:“它、那个小变色龙说了什么?”


    羡泽面上敷衍的笑了笑:“回头告诉你。”


    第36章


    仨人抓住丑卜的腿和尾巴, 又挤又拍也没让它放水出来,江连星干脆将刀放在它脖颈上。它虽说算是图腾灵兽,却胆小如鼠, 哆嗦了两下, 后脖子上的脑袋紧紧闭上,俩腿一软,来了一泡气势磅礴的尿。


    羡泽被气味熏得差点撅过去, 她深刻怀疑, 这玩意儿能制香?


    刀竹桃拎着桶赶紧进屋了, 不一会儿屋里一阵冒烟翻炒, 她拿出了十几个小瓶:“咱们仨人分头去撒毒?就朝着异兽最多的地方就好。”


    羡泽却道:“不用, 我一个人去就行,我有办法快速移动。你们去找胡止, 别管刀有没有打好, 他都不要再锻造了, 先躲起来才是重要的。”


    羡泽拿出了降魔杵, 看着江连星欲言又止的担忧,道:“你就一条胳膊能动了, 别以为跟着我能保护我。我还不能带着你随便移动,反而耽误事。”


    江连星顿了顿, 点头道:“是。自保的话, 剑比我好使,我会尽快把您的剑取回来。”


    羡泽以为他是钻牛角尖似地说这种话,但抬起头来看他,他却神情自若。羡泽这才意识到,这是江连星认为她用剑的时候很强。


    刀竹桃很熟悉丑卜,骑在它后背上, 她不想让江连星也骑丑卜,江连星恰好也不想,显然是被刚才尿味儿熏得够呛,他准备自己御剑。


    这二人出了药毒坊的院子,羡泽也就近抓了一块瓦片,攥紧了降魔杵。


    行动很顺利。


    她快速在各个屋瓦之间瞬移,只要是发现有异兽聚集的区域,便将药瓶扔下去。药瓶碎裂在地上,倒是无色,但周围的异兽很快便撒腿狂奔或就地昏厥,甚至有些禽鸟张开双翼还没飞出去两下,就已经垂下头,倒摔在地上。


    没过多久,羡泽也发现了一处街边酒家。


    三层楼被筑成堡垒一般,将桌子门板沙袋全都立起来,她瞧见了数位明心宗弟子的身影。他们都是同期入门的弟子,大家的修为也大部分都是筑基或结晶,在修仙界只能算是新手底层,但却数位弟子站在一起,守在酒楼外。


    她定睛看去,才发现酒楼里最起码躲了几十个凡人百姓。


    外头不少异兽正在围攻。


    羡泽其实觉得他们的做法不聪明,但却也是勇敢的。


    她抬手将药瓶扔到酒家门口后,果然异兽纷纷昏倒。


    羡泽刚要开口叫他们可以出来了,就瞧见持剑的明心宗弟子惊起干呕,扑在柱子上吐了个半死不活——


    她过了一会儿也闻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惊人臭气,连忙倒退几步。


    ……原来是这个“人不倒”。


    羡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果断拿着瓦片瞬移走了。


    但很快,羡泽察觉到了不对劲。


    伽萨教召唤而来的阵阵黄沙,已然消失。


    她判断不准时辰,但天色有种阴云的黯淡,头顶的月裳帷就像是蝼蚁仰头观看神女的披帛。


    甚至有些淡淡的虚影,已经垂落到了屋顶。


    她仰头看的时候停留了太久,被一位眼尖的西狄人发现,对方忽然起身跃上屋顶,拔刀朝她的方向而来。


    羡泽不慌不忙,借着灵力飞身跃开,落在斜对面的屋檐处。西狄人冷笑,脚下用力一蹬,也打算飞跃屋瓦朝她袭来。


    忽然,他在半空中直直撞上了一片空气墙,从半空中跌落!


    随着他撞的闷哼一声,一道从天空垂下的隐形纱帘,亮起了淡淡如月色的白光,正区隔在他们二人之间。


    那一瞬间,羡泽看到它似乎与覆盖着整个天空的月裳帷是一体的。


    西狄人显然也面露惊诧之色,跌落在地后撑着身子起来,似乎触摸着空气中看不见推不动的帷幔,朝着她的方向怒吼。


    羡泽忽然意识到了,月裳帷似乎是正在将陵城分隔开成了一小片区域,但不能通过的似乎只有西狄人与异兽。


    大多数的修仙者也很快发现了月裳帷的用处,不论门派出身,都在护着凡间百姓,躲到没有异兽入侵,或异兽已经昏迷的区域里去。


    她也看到不少明心宗弟子组队,快速穿梭在街巷之间,利用着月裳帷的特性,正酝酿着反击。


    她站在高处眺望,周围时不时就有月色帷幔亮起,以四街为一方,月裳帷将整个陵城分割成了数个小方块。


    这算是钟霄设下的阵法?这阵法能覆盖一整座城市?!


    现在距离变故发生,还不过一两个时辰,钟霄就让整个陵城被阵法覆盖,明心宗也单单凭借月裳帷,就控制住了场面,至少没有让危险再扩大。


    羡泽仰头看着月裳帷随风飘摇的形状,忽然意识到什么叫高山仰止。


    这阵法没有气势磅礴,没有杀敌四方,其范围和精妙程度,却是她难以想象的。


    而钟霄甚至根本没有露面。


    羡泽眺望着远处,忽然眯起了眼睛。也不知她是否看错了,她瞧见有几点不过米粒大小的光斑在半空中。


    像是一列车船在云上悬浮着。


    但车船队列并未往这边接近,只是远远眺望观察着陵城发生的一切。


    还有第三者参与进来了?


    ……


    千丈高空,玉銮云车凌日悬浮,纹丝不动。


    队列中最为高大的云车上,青霓轻帘随风浮动,遮掩日蔼,脊檩下环佩微响,阑干上瑶象生辉,好一副神仙做派。


    甲板上依稀能瞧见数位淡青色宽袖长衫的弟子垂首而立,静谧无言,忽然依稀传来几声漫不经心的丝竹,随后那丝竹声一顿,有人高声道:“兄长,我觉得明心宗要完了。”


    无人应答。


    说话的人斜靠着围栏:“要我说,咱们也不必去了,干脆打道回府就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拜访这样不起眼的宗门!”


    跪坐在长案后的男人依旧闭目养神,不紧不慢道:“宣琮,坐下。”


    宣琮捏着玉笛,看向兄长宣衡。


    风抚过宣衡系拢在脖颈处的冠缨,深青色交领衣袍边沿,绣着鸣鸾凤鸟,他手指抚过袖口。


    宣衡侧耳倾听,严肃的面容上神情微动,半晌道:“明心宗已然掌控局势。”


    他睁开眼来,看向陵城上空垂悬的月裳帷。


    那并非实际存在,而只是灵力所化虚影。这帷幔层层叠叠,将整个陵城分割、包裹在其中,正因为动作缓慢,如春雨般润物无声,伽萨教的人并未意识到它的威胁。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然处在蛛网蚕茧之中,逃不出去了。


    宣琮斜倚着阑干,似乎也察觉到了月裳帷的厉害之处,眉毛动了动:“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法,是谁的手笔?垂云君?还是那位名不见的宗主?”


    宣衡垂眼不言,忽然他似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朝着明心宗的方向,面露震惊之色。


    紧接着,明心宗所在群山之中,竟响起一声幽远苍老的龙吟!


    千鸿宫上下,太知道龙吟意味着什么,面色骇然,刚刚木偶泥塑般的弟子们都慌乱起来,翘首盼望。宣琮惊愕,连忙道:“怎么会,难道那传闻是真的?”


    怎么可能。


    夷海之灾,真龙灭迹,已经五百年了。


    宣衡紧紧握住玉笛,看向远处群山。


    ……


    金石街上已然一片混乱,摊位翻倒,矿铁散落,几处店前连门楣都被人砸了粉碎。深处的锻造高炉也门户大开,其中正传来短兵相接之声。


    胡止一脸委顿地倒在角落里,满身是汗,面色如土,而高炉之中有两条腿伸出来,上半身都成了焦灰,裤子也在燃起烈火。


    江连星艰难地单臂抬起挥舞的,正是胡止刚刚锻造成的艮山巨剑——


    或者应该说是艮山巨刀。


    闲丰集的金石街本来就有很多宝贝,有些落单的西狄人过来抢货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高炉中漾起灵力,以为是宝物就冲过去。


    而后就瞧见高炉里,一把看似乌沉沉夹杂着点点金光的大刀,以及旁边一边嗑灵石一边汗如雨下锻刀的男子。


    伽萨教惯用的武器就是刀,这巨刀显露看似普通却显露出非一般的异色来,数个西狄人如获至宝,不作他想,立刻想要杀人夺刀。


    胡止锻刀时,感觉这把刀就像一张贪婪的巨口,不断吸走他的灵力,他不得不掏空了家底,把自己芥子内的大把灵石拿出来,疯狂嗑灵石嗑药,才能避免被这把刀吸空。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反击——


    幸好江连星也及时找到了胡止,他直接将其中一人击昏后,推入高炉。


    以一敌三,弄死了一个还剩俩,而他的剑却被挑飞在地,江连星干脆拿起艮山巨刀斜劈向对方,刚拿起巨刀,就察觉到不对劲!


    自己的灵力朝着刀内倾泻而去,甚至连魔核都在体内疯狂运转,溢出令他难以承受的魔气,这魔气甚至都未外泄,只汹涌的流淌向巨刀。


    他惊愕中,害怕自己的魔气污染了师母的刀,想要甩开手,却没想到手一抬,刀便像是自己有了灵魂一般,轻松举起,劈向了对面——


    羡泽晚一步赶到高炉,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艮山巨刀直直劈开西狄人头脸,将他剖成两个,血浆飞涌喷射,落在刀面上的血,却像是平底锅上滚烫的水珠,飞速冒起气泡,转瞬间被乌沉沉的刀面全都吸收了。


    另一个西狄人手持环首刀,杀红了眼,立刻就要刺向江连星腰腹。江连星一只手抬不起来,而巨刀就像是贪吃一般,卡在那具尸体的豁口处吸血不肯走,眼见形势危急。


    羡泽侧身捡起江连星的直剑,水蓝色剑穗在空中画了个圆弧,剑尖斜刺向环首刀刀面,如蛇打七寸般借力挑开。


    就在对方以为她要再刺时,羡泽忽然整个人欺身而上,似有些暧昧的拉近距离,然后抓住了对方的发辫,拧身直接按住他脑袋送到艮山巨刀下!


    江连星太熟悉这招了,立刻配合。


    俩人如同刽子手,只让那西狄人瞬间毙命。


    羡泽环顾四周,三具尸体死态各异,江连星胸口起伏额头冒汗,她道:“刀竹桃呢?”


    “丑卜路上拉了,味道实在是让人受不了,她还说那是制毒宝贝,说要带到一边去收集起来……”


    他也有点说不出口。为了一泡名贵的屎就分开行动,差点丢了命。


    羡泽扶起胡止,把旁边外袍扯过来给他披上:“外头大乱了,咱们要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胡止有些虚弱地点点头,羡泽猜也是他因为铸刀而损耗了太多修为,将灵力不疾不徐地送入他经脉之中。


    江连星:“我来扶着他吧,您拿着刀,不过小心,这刀竟然变得有些邪性了。”


    江连星扛起胡止,羡泽也抬起艮山巨刀。


    艮山巨刀变得更厚重,高度改制的跟她身量差不多,刀柄处像是剪刀弯把一般,有个圆弧,她抓着正好。刀刃前端有斜尖。刀面宽的好似一把古筝,乌沉沉的底色上有多层锻造后的十字花纹,刀刃倒是吹发即断的锋利。


    羡泽从芥子空间中拿出背在身后的刀匣,准备将刀扛走,但她手握在剑柄上,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似乎有种血脉相连,如臂使指,她能感觉到它的贪欲与得意,其中甚至有尚未消化完全的胡止的、江连星的、西狄人的灵力在其中游荡。


    羡泽将自身灵力汇入巨刀之中,巨刀“锃”一声回荡的轻响,十字花纹与蓬莱金的点点金光,在炉火红光下,微微闪耀。


    它似乎吃到羡泽的灵力,才堪堪饱了,摇头晃脑的温顺起来,但时不时在打鼾中能露出夹着血肉的獠牙。


    这刀竟似乎有了天性。


    它似乎很明白羡泽所想,忽然缩小,化作半个巴掌大小,简直像是个吊坠。羡泽将它在腰间香囊处一挂,叮叮当当毫不起眼。


    这倒是太方便了。


    一行三人走出高炉,正遇上了喜滋滋的拎着纸包的刀竹桃,她左手牵着丑卜,右手拎起纸包想要向他们显摆宝贝,仨人避之不及,江连星道:“离我们远点!”


    刀竹桃气得嘴歪:“到时候这玩意儿制成了仙丹能救你们的命,你们怕是求着我吃!”


    羡泽引着他们走向高处,正说起月裳帷分割了陵城,他们只需要找到一片没有异兽的区域,等待事态平息。


    江连星侧耳道:“……你们不觉得,有些太安静了吗?


    是。异兽吼叫,灵鸟的鸣啼都消失了。


    忽然,明心宗方向的群山之中,传出一声仿佛从上界而来的吟鸣!


    羡泽只感觉灵海像鼓面上的积水般翻涌跃动,身边其他仨人亦是面色苍白,胸口起伏,似是要站不稳脚步。


    胡止想要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连星嘴唇毫无血色,半晌咬牙后,惊恐的挤出两个字:“龙吟!”


    远处的青山薄雾之中,浮现了蜿蜒的身影,尾端轻轻划过山坡上的丛林,轻轻刮倒了一片巨树苍林,两只白色骨爪踩在坡顶上的巨石之上——


    一只巨龙的骨架,正蜿蜒在山中,昂首张口!


    羡泽先看到了空中的气浪,以及因云气扭曲而显出霞色的日光。


    第二声龙吟足足晚了片刻,才排山倒海而来!


    胡止已经站不住,跌坐在地,江连星扶住他却也抵挡不住,只能咬牙抓着围栏维持身形。


    刀竹桃似乎本能地害怕,紧紧捂着耳朵抓着羡泽的腰带。


    只有羡泽呆呆的望着,溅血的裙摆翻飞,发丝飘扬。天空大晴,阴云推开,蓝天金日映照着的明心宗群山如滴翠一般。


    她昂头看着,只感觉恍惚。


    那骨龙如蛇,骨节细密到令人毛骨悚然,虽是白骨却依旧能够腾空而起,丝丝云雾从它空腔之中流淌而过。


    胡止半躺倒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九洲十八川已经五百年没有真龙现身……这是死去的龙的尸骨,复活了吗?”


    骨龙盘起直冲云雾,江连星看到空中一列鸣鸾云车正在飞速接近陵城,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千鸿宫的车队。


    空中也伴着回荡的龙吟,响起凤鸟般的乐鸣声,如龙凤双飞,袅袅仙境。


    千鸿宫诞生的伊始,便是说真龙与众多神鸟同游山泽,一群乐师偶遇,为其奏乐伴歌,神鸟闻乐起舞,真龙大悦便邀请乐师们同行。


    乐师们沾染真龙之气,游山玩水中,对天下之灵忽有所感,成为了当年最早的修仙者之一。


    从此之后,就有了千鸿宫。


    如果千鸿宫来了,伽萨教不可能再有胜算。


    他转过头去想要与师母说话,却瞧见师母站在原地,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了,她周身经脉亮起淡淡微光,灵力飞速运转,气感蒸腾——


    她突破了筑基境。


    第37章


    夕阳斜照山峦, 澄红的天幕没有一丝云雾,只有月裳帷静静高挂在空中,像是婴儿摇篮上轻纱薄帐。


    翱翔在空中的骨龙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羡泽迈上明心宗山门的石阶时, 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止是她, 许多坐在石阶上疗伤的弟子,面上都是一样的怔愣茫然,时不时会回头看向山峰之上。


    骨龙巨爪刮断的古树倒成一片, 高处的岩石上还有粗粝的抓痕, 证明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觉。


    石阶与广场上还有许多淡青色衣装的千鸿宫弟子, 正分头为明心宗弟子医治伤势。


    还有一些往山下陵城御剑而去, 救助城中的百姓与散修。


    和千鸿宫弟子擦肩而过时, 羡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千鸿宫衣着都以青色为主,凤鸾、青鸟等为图腾, 衣襟袖口处都绣有鸟符羽纹, 宽袖披帛如蝉翼般轻灵, 弟子鬓角或发髻上, 都有以羽毛制成的发饰。


    羡泽听说千鸿宫擅长音律、剑术和医术,尤其是音律可谓天下第一。


    她扶着江连星走上石阶, 许多明心宗师兄师姐认得他们,看他们几人无事, 都松了口气:“我们见到了, 你在陵城中四处奔走,毒倒了那些异兽!实在是及时——”


    羡泽:“啊,主要是刀竹桃制出了那味毒药,所以才……”


    “呕呕呕!”


    “呕——”


    羡泽看到周围受伤的明心宗弟子,不少正干呕得几乎要把胃翻过来。


    刀竹桃还吃吃的笑话他们,自然也收到了几个人的眼刀。


    之前教他们御剑的文葆师兄笑了笑:“赶紧上去找匣翡脉主报到吧, 正在统计受伤情况呢。”


    羡泽向山门走去时,也侧耳听到了许多闲谈:


    “本以为千鸿宫会过段时间再来,没想到在出事的时候他们恰好也来了……伽萨教瞧见千鸿宫的人,也知道不是对手,落荒而逃了吧。”


    “不是说千鸿宫极其反对伽萨教入主九洲十八川,会不会是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追过来的?”


    “听说他们少宫主宣衡也来了,看来就是之前说好的双方问道切磋提前了,可惜师姐师兄们为襄护陵城,受伤都颇为严重,要如何切磋……”


    羡泽听到宣衡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看了江连星一眼。


    毕竟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时,江连星的激烈反应。


    但此刻江连星垂眼不语,只握紧了手边的剑柄。


    匣翡立在曾经入门考核的山门前广场上,陆炽邑叉着腰正指挥着傀儡搬运伤员,他面色显得有些虚弱,却仍是叉着腰对匣翡咋咋呼呼,表情焦急。


    羡泽其实看到骨龙的时候,就想到了陆炽邑提到的龙骨傀儡。


    那骨龙,恐怕就是他宁愿修为倒退也要炼化的傀儡。


    陆炽邑平时虽然是又傻又躁,但确实担得起天才之名。


    陆炽邑还对着匣翡急切嚷嚷,匣翡却将目光落在羡泽的方向,抬了抬手。


    他猛地转过头来,脸上表情动了动,又嗤一声故作淡定:“谁急了,我就说她死不了。”


    匣翡看到羡泽,一愣:“你突破境界了?距离筑基才过去多久,怎么可能——”


    她筑基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就连陆炽邑、钟以岫这样的天才,当年筑基到结晶期也都少说一两年。


    而且匣翡再看她周身经脉,竟然发现自己能窥探天下灵力流动的眼睛,竟有些渐渐看不清晰羡泽的情况了。


    此时也不适合详谈她的修炼,匣翡对羡泽略一颔首:“你们几人在陵城的所为,都有宗主看在眼里。快去休息吧,看你们几个只有江连星受伤稍重,等医修处理完要紧的伤员,就去弟子院为你们医治。”


    陆炽邑咧开嘴,指了指天空,似乎想要跟她显摆自己召唤出的骨龙,目光却忽然落在她肩膀上,一下子噤了声,别扭的转过脸去了。


    羡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肩膀。她这时候才注意到,一枚雪粒大小的飞星,正安静的落在她肩膀上,正是钟以岫推开她的时候,那枚环绕在她身边保护她的飞星。


    只是它察觉到她暂时不需要它的保护,就安静地缩小落在她肩头,像是不会融化的冰晶霜花。


    随着羡泽踏入宗门,那枚飞星也飘飘摇摇而起,朝着宗门内翩霜峰的方向飞去了。


    千鸿宫的几架玉銮云车,在明心宗山门处的广场上甚至停靠不开,以前路过广场,她都觉得宽阔无比,现在被几辆云车挤得都没处走路。


    云车围栏上镶嵌螺钿玉石,绘有青鸾玄鸟金乌,珠帘鲛纱泛着云霓般的彩光,檐牙下包金镶绿松石的八角灯笼打着转,满眼都是琳琅的典雅繁复。衬得明心宗那掉漆的门扇、碎石的道路更是寒酸……


    羡泽看到有两位脉主正准备给千鸿宫弟子们安排住处,千鸿宫几位掌匣人却客套谢过,指了指半空。


    明心宗一处荒山的半空中,数艘云车列阵排开,彼此之间伸出檐廊相连,竟形成了一片空中楼阁,作为千鸿宫弟子们暂时的居所。


    胡止倒是见过世面:“千鸿宫真是有钱。听说有许多上古的典籍、乐器与金玉铜器,喜欢古玩的人,都愿意去千鸿宫山脚下的凡城去淘货。”


    刀竹桃则羡慕得牙酸:“早知道我就应该去报考千鸿宫,不过我实在是音痴,而且听说千鸿宫规矩很重,我这样可能入宗门半年就被打板子活活打死了。”


    江连星看到前世熟悉的青衣琴匣,也有些恍惚。不过刀竹桃确实没说错,千鸿宫规矩极重,讲究位阶层级,修为与入门的年纪差一阶,就足以压死人。


    羡泽一行四人先回到了弟子院,她送江连星回房间,江连星不想让她送,可他还断了条胳膊,羡泽不听他的,扶着他让他指路。


    二人一直往院落边角偏远处走,她才见到了一间破败狭窄的小院。


    她站在门口愣了愣:“你住在这里?”


    羡泽这才意识到,江连星每一日都会来她的住处,而她从来不知道他住的方位。


    推开门去,院子里虽然干净,但几乎就只有一把笤帚一条长凳,还有个红泥小炉在角落里。


    进了屋里更是寒酸,四面墙都略显斑驳,只有一张四条腿都不一种木料的桌子,和被褥有些单薄的窄床。


    房间里背阴生寒,羡泽气道:“别躺了,去我那屋里住!”


    江连星坚决摇头,他艰难地脱了磨破的外衣,倒在床上:“师母,您快回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羡泽冷笑:“躺一躺能把胳膊长好?那下次有人砍了你脑袋的时候,你也去地里好好躺一躺!”


    江连星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但羡泽很快转头就走了,临走时候带上门,差点让他那破门板子晃荡下来。


    他揉了揉眉心,满脑子纷乱,他正思考着为何这一世与前世有那么多不同,难道是改变了一两件小事,就会让事态格局全然不同吗?


    江连星正思考着,忽然听到锅碗瓢盆叮里咣当的声音,羡泽胳膊上挂着铜壶,身上背着被褥,就跟要搬家似的撞了进来。


    她先将铜壶灯烛扔在桌子上,然后很快,一床带着她熏香味道的被褥就兜头罩下来,盖在他薄被之上。


    他惊讶的要起身,羡泽眼刀瞪过来:“躺下。你不是说躺着就能把胳膊长好吗?”


    她给他黑咕隆咚的屋子点上灯烛,搬来屋外的小炉子热了水,她不会点火,也懒得琢磨,就奢侈地捏了个火诀,用灵力一直在炉中烧着。她再转过头的时候,就瞧见江连星被两层被子盖得像个五指山下的小猴似的,只是他抿嘴笑着。


    江连星瞧见她的目光,稍微敛了敛笑容,正色道:“师母快回去吧。”


    羡泽把外头的长凳搬进来:“不着急,我反正也要调理内息,就等医修过来给你治胳膊。”


    她坐在长凳上闭目,跟江连星隔着两臂远。


    二人之间沉默着,只有桌子上豆大的烛光在跳跃,外头天色已暗,渐渐能听到有些弟子相互搀扶着回到院落的声音。


    羡泽忽然开口道:“你认识宣衡?”


    江连星一怔:“……未曾见过。”


    羡泽没有睁眼,两只手放在腿上,道:“那就是,我应该认识宣衡?”


    江连星沉默许久。


    羡泽睁开眼来,她很会从江连星口中套话,轻声道:“我不记得很多事,全要靠你,你若不告诉我,我如何防范?”


    江连星果然表情松动,半晌后道:“……他,似乎是您的前一任丈夫,我听师父说,曾经他对您很不好,您是受不了才离开的……”


    羡泽眼前一黑:果然是前夫!


    她在这儿都快把钟以岫搞到手了,怎么前夫还杀出来了啊。


    不过她昨日回到山门时,有些千鸿宫弟子只是因为她的容貌多看了她几眼,并未有任何探究神色,就说明……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宣衡的前妻长什么模样。


    那就好那就好。


    “那戈左呢?”


    江连星如果说认识戈左,那就不好圆了。他还是撒谎道:“……我不认识。”


    羡泽松了口气,至少这个满口叫“妈妈”的疯子,没跟她搞在一起过。


    她安心一些,便坐在长凳上调息入定。


    她不知道自己进入结晶期的契机是什么,似乎是那一声龙吟震动了她的灵海,挣开了某些钳制,她当时只觉得心神摇曳,灵魂出窍,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进入新境界。


    羡泽此刻入定时,运转周天,也内观灵海,相比于之前模模糊糊的感觉,她感觉对自身灵海的视野更清晰了,也察觉到在曾经空茫茫的灵海之中,多了什么悬浮其中的事物。


    是一颗圆形的珠子。


    应该是内丹,但又不像。


    像是凝结的泡泡,空心的玻璃,那圆形内丹只有一层壳,内里空空荡荡,只有底部能见到一点点晃荡的金色。


    像是只剩一丝底酒的夜光杯,等着人来填满。


    她大致知道,结晶期、成丹期的名称,都是对于内丹状态的描述,难道说自己现在内丹都没有,就先生出了壳子,这个状态就是结晶期?


    羡泽快速运转灵力,她的灵海迅速膨胀,灵力充盈,但那空心内丹中的金色却丝毫没有增加……


    为何?


    她正迷惘时,突破境界时气感萌发、心绪开阔的感觉再次包围了她。


    耳边不但有那声龙鸣仍在萦绕,还有更多像是一呼百应般的鸣叫,她的神魂仿若离开这间小屋,离开明心宗。


    飘荡在广阔海浪边,泽岸芳草中,深林山涧里。


    她的脚趾总浸泡在或冰冷或温热的水中,在睡莲、礁石与蒲草上枕臂而眠,有水流的地方似乎都是她安睡的床。


    她仿佛正在梦中安睡,趴在湖畔晒得温热的巨石上,暖风拂过杜衡,她听见孩童的声音唤她:


    “神女,神女。”


    她揉了揉眼睛,撑起身子来瞧看扰她清梦的人。


    鼻翼上有一颗小痣的半大少年,涉水而来,他繁复祭服的下摆被浸透,他头戴玉冠,手持便面,双手交握躬身作揖:“神女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处安睡?”


    她打量着眼前少年,或许也就十二三岁,却装作大人模样。他眉眼依稀能瞧出长大后的俊朗,表情却严肃无趣,装大人却装的没那么能沉住气,心里跃动着,时不时抬起眼睫打量她。


    正是日落云暮时分,湖面上蒸腾起如梦烟霞,湍濑流水声环绕二人。


    远处的道路上有一列车队秣马税驾,奴仆在芝草中歇脚,显然是他与家人偶入此处,瞧见她趴在石头上酣睡,便涉水接近。


    小小少年的耳垂被日头晒红,他解下腰间玉佩,又是轻语再问,唯恐惊吓到她:“不知神女可是此地灵仙?叫什么名字?”


    她被吵醒后心情不爽,却偏偏托腮笑起来道:“我叫你滚。”


    ……


    第38章


    ……


    羡泽惊醒了。


    她忽然嗅到了玄米茶和酥肉汤的气味, 转头一看,江连星床铺上哪里有人。她的被褥已经被叠得齐整放在床尾,他自己的薄被也被叠好, 放在了另一端。


    江连星挽着袖子拿着笤帚, 从外头走进来,羡泽站起来:“医修来过了?”


    他点点头:“瞧你入定,便不敢打扰, 没什么问题, 胳膊都接好了, 这两天不要太使力就好。”


    羡泽撸起他袖子一瞧, 肘节处还有些青紫瘀痕, 但捏了捏骨头都已经完好。


    江连星不大好意思的放下袖子,拿软巾擦了擦手, 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之前用灵力催动的小炉中, 如今已经放了柴火, 噼啪燃烧着, 上头铜壶吐出白烟。他拿软巾垫着壶柄,给她倒了半杯玄米茶。


    他轻声道:“也不知道伽萨教的人是否抓到了, 或有没有统计,明心宗上下死伤多少人?”


    江连星随口一提, 自己也怔愣了一下。他好似是真的希望伽萨教罪有应得似的。


    可若是在前世, 他必然觉得修仙界都是狗咬狗,如果明心宗太弱,被人屠戮满门也没得可说。怎么想法如今却有些变化了……


    或许是因为那个想提醒他背后有人袭击的同门弟子,当着面变成异兽神魂俱灭;或许是见识到了明心宗的门风,也见识到了弟子们成群保护百姓的身姿。


    羡泽对自己照顾人只照顾一半这件事毫无愧疚,吹了吹茶水, 也不知道是冷淡还是清醒道:“抓不抓得住也不重要,千鸿宫搀合进来了,哪怕是支起一具伽萨教护法的尸体,也会问出话,写出檄文来,想方设法拉上各大仙门伐伽萨教。或许你还不知道,紫云谷跟这次袭击也有关系,天底下真要乱了。”


    对面江连星听了这些话,面色凝重,羡泽不再多说,笑了笑:“晚上吃酥肉汤?”


    江连星回过神来:“嗯。从食堂买回来了,还热着呢。”


    二人用饭到一半,江连星放下筷子,道:“刚刚医修来治伤的时候也通知,后日一早,明心宗弟子要到妙箴峰,与千鸿宫众多弟子有个会晤,也将公布后续双方问道切磋的事宜。”


    啊。要当着众人的面见到前夫了。


    羡泽看了他一眼。


    江连星表情复杂。


    她懂了,立刻捂住嘴:“咳咳咳,我受了惊吓病起来了,感觉也去不了了。”


    江连星没忍住笑了出来。


    羡泽放下筷子,擦擦嘴道:“你替我请假吧,我就不去了。”


    但羡泽其实明白,千鸿宫要留在明心宗一两个月,如果宣衡认得她这张脸,她很难躲得开。


    江连星看了看她,又问道:“咱们在陵城遇到的那个……小蜥蜴,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啊,是说小变色龙。


    羡泽笑:“没说什么。”


    江连星微微蹙起眉头,垂下眼去。羡泽看出来了,他确信小变色龙说了重要的事,但不知道是什么,此刻正因为她隐瞒了他,而在胡思乱想。


    羡泽喝了口汤,道:“他说,虽然有人用内丹救了我,但这不会持续太久。如果有必要,我或许需要杀人自救。”


    江连星惊讶:“杀人自救?如何自救?是要吞了旁人的内丹灵力吗?”


    羡泽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不愿……”


    不愿意自己杀人,所以这件事我先告诉你了。到关键时刻,你会记得师母为了保护你所做的那些“牺牲”,对吧。


    不过羡泽也不相信那个小变色龙,不过随口一提。


    江连星心里却直直往下沉。


    前世,他就是因为自救,不得不杀了他人,吞了他们的内丹,从此再也辨不明自身,落得那样的下场。


    为何这一世,师母也需要杀人自救?


    他和师母身上的共同点似乎越来越多了,难不成这一世,他要跟师母一同走上仙魔两道都不容的路吗?


    ……


    千鸿宫与明心宗弟子洽谈会晤那日,羡泽请假没有去。也有几位伤病较重的弟子留在院中休息,整个明心宗的人几乎都集中在妙箴峰,她也乐得清静。


    而且羡泽还发现两件事,一是她的每日抽卡次数,随着境界增加,也有所增加,之前一天增加三次,现在一天已经是四次。


    看起来没增加多少,但她大概每二十五天就能抽到一件还算不错的宝物了。


    二是,明心宗重新计算了贡献分,并且对外公示了,大多数明心宗弟子都得到了贡献分。而羡泽竟然位列榜首,得到了一百五十点贡献分,这足以让她借到很高品级的功法书了。


    羡泽也打算去经楼找一找书,既是借一本轻功或刀法,也看有没有典籍能解释自己内丹只有一层壳的情况。


    不过她也想通过墨经坛,看看发生的事。


    果然,这几天明心宗分坛热闹纷繁,其中包括:


    《千鸿宫风穿搭解析:他们的制服真的好好看啊!》


    《我已经不敢想象如果我能继承千鸿宫的资产,我将是一位多么快乐的小朋友》


    《呃啊啊啊啊快去广场!他们在自己的飞阁之中奏乐,这什么大型音乐会啊啊啊(别来了已经没有站的位置了)》


    羡泽边往经楼的方向御剑而行,边刷着墨经坛,很快就看到一条新鲜发布的文帖:


    《我靠?刚刚在妙箴峰前瞥见了那个少宫主,他怎么胳膊上戴着一圈黑纱?他爹死了?》


    羡泽点进去,却发现文帖下头回复道:


    “……他爹要是死了,他就是宫主,肯定早就准备继位了,怎么还可能来咱们这个穷乡僻壤切磋问道啊。”


    “笑死,幸好千鸿宫的人进不来咱们的分坛,否则忽然就被死了宫主。”


    “我也好奇了,那要不是死了爹,干嘛一直守孝啊?有谁来解答一下啊!”


    羡泽已经到了经楼,她抱着卷轴走在回廊下,也好奇宣衡到底死了爹还是死了妈,手指疯狂刷帖。


    忽然,灵识察觉到有人擦肩而过,她连忙侧身让开,只顾得上抓紧手中的窄镜,怀中要还的夷海之灾山川志却掉了下来。


    羡泽弯腰去捡,却瞧见绣着凤鸾青鸟的衣袖,一双戴着玉扳指的手托住了她胳膊,替她捡起卷轴,声音中有几分柔情轻佻:“这位女修急急忙忙要去做什么?也不去妙箴峰听一听——”


    她抬起头来,对面是个浓色青衫的年轻男人,眼角轻垂,天生缱绻多情的模样。和她之前见到的玉冠高领的千鸿宫弟子不大一样,此人发髻斜垂,衣领松散,嘴角含笑,简直像是喝花酒喝了通宵。


    只是对方瞧见她的容貌,面上失了神色,怔愣望着。


    羡泽太好奇墨经坛中的内容,并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猜他是没去参加会晤的千鸿宫弟子,略一颔首,拿过书卷,穿行而去。


    在刚刚的文帖中,许多同样好奇的人问了好几层楼,终于有人回复了:


    “呃我以为大家都知道的,这位少宫主是九洲十八川第一鳏夫。他发妻亡故都十余年,他一直在服丧,甚至多年不再奏琴了。”


    好家伙,守孝不过三年,这宣衡服丧十几年,确实是太孝了。


    只不过,怎么变成亡妻了?


    难不成她当初不是改嫁,而是死遁了?!


    不会吧,那就麻烦了,这要是被宣衡发现自己没死,少不了眼底泛红,狠厉偏执,困在身边,无路可逃……


    羡泽看经楼内黄长老也不在,就将卷轴放在桌台上,走到窗边书案处,疯狂刷帖,想要再多知道一点八卦内幕。却没想到像她一样好奇的人很多,知道此事的人却很少。


    她连刷了上百个回帖,才看到有人说几句:


    “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那位妻子,名字都无人知晓。我有个笔友是千鸿宫弟子,他们分坛里常年八卦少宫主夫人的事,把这么些年亡故的修仙界有名女修盘了个遍,都不知道是谁。”


    “听我师兄说,最早传闻他秘密成婚,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他第一次戴黑纱,好像也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也就是说那妻子就跟他成婚几年,就亡故了。宣衡真惨啊——”


    “我觉得他那亡妻更惨。说不定是被他闷死的。”


    “闷死的?怎么说?”


    “哈。你不觉得他性格很无聊吗?”


    “我现在听这个会晤听得只打哈欠,却看着对面千鸿宫的弟子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大概能知道了。这位少宫主端坐在上座几个时辰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没丝毫变化。什么铁屁股。”


    “笑死,这会晤干嘛让千鸿宫弟子奏乐啊,奏也不奏一些欢快的,弄那些慢慢悠悠的古乐,我瞧见咱们宗主都偷偷打哈欠了——”


    “不过,陵城出事的时候,不是传闻师尊垂云君出山了吗?为何与千鸿宫的会晤,垂云君为何没有露面?”


    羡泽正托腮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矜贵柔情的嗓音,含笑道:“敢问这位仙子,这经楼可否允许千鸿宫弟子暂时借阅?我一向喜欢古书。”


    羡泽抬起眼来,竟然是刚刚在回廊上遇到的那位千鸿宫弟子,跟着进了经楼。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目光大胆热烈的落在她面容上,眯起眼睛笑道:“可有人对仙子说过,你生得极美?”


    羡泽没想到看起来等级森严的千鸿宫中,不但有弟子偷跑出来,还如此轻浮的搭讪。她托腮笑了起来:“没有人。不过今日已经有七条狗歌颂过我的美貌了。”


    他听到她的阴阳怪气,反而很高兴似的笑眯了眼睛,提起衣袍下摆,走过来几步,目光灼灼道:“那我便忍一忍,赶着明早清晨再夸夸仙子,好在明心宗这个名犬甚多的地方,成为排在第一个的。”


    羡泽甚少见过这样油嘴滑舌的人,挑起眉毛:“关于你的问题——明心宗经楼不许外人借阅。再说了,你是千鸿宫弟子吧,不去妙箴峰参加会晤,在这里做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缓缓笑起来:“因为我不学无术且不受待见啊。仙子为何也未去妙箴峰?”


    羡泽垂眼:“因为我精于学业。”


    这人一瞧便是懂得哄女子开心的模样,只不过他两只手似在身后紧紧攥着。难不成是面上看着游刃有余,实际上却很紧张?


    她笑起来,正要再开口,忽然从身后窗子,飞进来一只纯白色寒鹊,寒鹊带着霜风,一下子落在了羡泽肩膀上。


    羡泽一惊,却侧目瞧见它脚腕上绑着小纸条,只是纸条被冰封住了。


    是钟以岫从翩霜峰派来传递消息的吧。


    她正要将寒鹊从肩头接下来,就听见寒鹊张开口,朝着对面男子一阵粗哑难听的嗷嗷嗷嗷——


    羡泽吓了一跳,对面轻佻男子也一惊,轻笑道:“看来有人不欢迎我了。”


    羡泽莞尔,忍不住捏住那寒鹊的尖尖嘴巴,让它别嚷嚷,转头道:“忘了跟您说了,这里不许外人随意进入。”


    轻佻男子解下腰间玉琮,打算遥掷过来:“今日与姑娘有缘,不如以此玉琮作为信物,日后万一能再续前缘——”


    羡泽都怀疑他同款玉佩都有几十上百个随时拿来送人:“公子还是别扔给我,我蹴鞠可很好,一脚就能给踢飞出窗户去。”


    轻佻男子并不在意,笑道:“那就让我瞧瞧仙子风采。”


    他说着就将玉琮朝她扔来。


    寒鹊动作比她更快,飞掠过去,叼起玉琮上头的丝带,猛地窜出窗外。


    男子一愣,转回头去,就瞧见寒鹊挥舞翅膀飞在半空中,黑晶玉般的眼珠子看着他,然后无情地松口。


    玉琮直直朝地面摔去。


    这玉琮似乎还真不是什么随便拿来的物件,男子面上表情有些裂痕,他回头看了羡泽一眼,快步走出去找玉琮去了。


    羡泽不一会儿,就看到那寒鹊振翅回来,落在她眼前书案上,寒鹊抬起绑着信件的那只脚,晃了晃身子,似乎想让羡泽赶紧拆信。


    羡泽拆下冰封的小小信件,薄薄的冰层在她掌心迅速融化,里头是熟悉的字迹:


    “咳咳咳!我今日病了、没能去参加和千鸿宫的会晤,听说你也没有去?你今日打算做些什么?陵城变故时可有受伤?”


    羡泽忍不住笑了:也玩装病这一套是吧,他都在纸上写过多少个咳咳咳了。


    她正要准备御剑去往翩霜峰找他,却想了想,走向经楼的窗子,绕着往外看了一圈,果不其然在经楼脚下的花园处,立着一座突兀的石灯。


    她拔下寒鹊尾巴上一根尾羽,朝石灯的方向掷过去,尾羽还没落到石灯上,便砰的一声化作了人形。


    钟以岫穿了一身立整崭新的素缎镶毛长衣,甚至将头发束起来大半。


    明显是打算去参加千鸿宫会晤,但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临时害怕跑路了。他立在苍翠欲滴的春末庭院中,衣袖肩膀上还沾着草叶与花瓣,握着尾羽抬脸看向窗边的羡泽,露出了一点笑意。


    第39章


    羡泽笑起来:“我不信你不会变成别的东西, 故意变成石灯,就是要等人发现吗?”


    他的心思被她戳破,面上泛红, 却又点了点头:“我打算等你去翩霜峰找我的时候, 突然化形,吓一吓你的。”


    羡泽左顾右盼,钟以岫道:“那个男人捡起玉琮之后走了, 不必担心他纠缠你。”


    不过钟以岫没说, 他看到那千鸿宫男子捡起玉琮后, 浑身发抖, 神态狂热。


    钟以岫直觉上不喜, 正要用灵压逼退此人,可千鸿宫男子袖中尺笛发出哨鸣,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他便速速离开了。


    钟以岫拽着衣摆, 有些笨拙的从花丛里迈出来, 走入经楼。


    羡泽也从楼上快步走下来,站在楼梯上刚要开口, 就瞧见钟以岫朝她伸出了手。


    羡泽愣了愣,钟以岫看她没有回应, 面上闪过一丝自责, 走近两步,先一步握住了她手指。


    钟以岫手指微凉,羡泽内心如临大敌,她已经暴露了自己掌握《悲问仙抄》,再加上当日或许他会怀疑她认识戈左……


    接下来跟钟以岫可是一场“交锋硬仗”,难不成手一牵就是试探——


    却没想到, 钟以岫晃了晃手腕,轻声道:真的,不会松开了。”


    啊。


    她这才意识到,钟以岫心头竟然一直觉得,是他不小心松开了她的手,才导致她被戈左抢走。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因为当时我用了金鳞,而不是第一时间选择你,而感觉生气?”他犹豫片刻后开口。


    羡泽没想到他竟然会纠结这件事。


    怪不得当年东海屠魔后遭遇打击,几十年封山未出,他似乎在道德上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羡泽其实完全理解:钟以岫当时身子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如果不用金鳞恢复修为,恐怕没办法确保能救下她。


    他做了很正确的选择。


    但他既然已经愧疚,她可不会替他解开心结,轻笑道:“我当然不会生气。一边只是相识未有多久的友人,一边是搜寻多年能救命的宝物——”


    钟以岫微微启唇,剔透双眸看着她双眼,露出一丝慌乱:“不、怎么能说只是刚相识的友人……”


    羡泽又笑:“更何况,师尊恢复修为,才能救下更多人,这份取舍我懂得。”


    她就是欺负老实人,故意说成钟以岫为了大义舍弃她,并且表示理解,钟以岫百口莫辩,却又心头愧疚更深。


    他想说并非只是“友人”,可二人相识不算太久,他这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心思唐突又难以说出口……


    钟以岫咬了咬嘴唇,攥紧她的手指,牵着她往高阁上走。


    经楼越往上走,越是书籍厚重,罕有人来。


    因为许多卷轴被日晒后容易脆硬,所以上层的经楼都纸窗合拢,日光昏暗。


    羡泽和他走到蒙尘的最上层,推开一扇纸隔门,里头才是一间屋顶如斜坡的阁楼小屋,里头堆着许多书籍,还有小小竹榻靠在能支开的小窗边。


    榻上有些软枕,似乎常有人偷偷躲藏在此处,歪在榻上闲懒看书。


    这里显然是他乐得悠闲的藏身处。


    羡泽看见那窄窄竹榻,心里一跳。


    不会吧。


    这么直接。为了证明不是友人,牵着她跑到竹榻上白日宣淫?


    钟以岫真的牵着她往竹榻那边去了,按着她坐在竹榻上,他也在她旁边坐下,转过头来道:“你想不想一同看看妙箴峰现在的情形?我虽然没去,但其实还挺好奇。”


    啊?


    这么好的地方,他就打算在这儿跟她看远程会议?!


    ……这跟开了房只是为了一起加班有什么区别!


    羡泽却按住他手腕:“师尊想见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钟以岫一愣,目光躲闪。


    羡泽直球道:“当时在陵城你没有看错,我确实是会《悲问仙抄》,你说你搜寻这门功法的时候,我没敢开口,我怕是别有目的,会惹上杀身之祸。”


    钟以岫转过脸来看向她,这才意识到俩人想的不是一件事,她说的是《悲问仙抄》的事情。


    “但现在,我也知道你天性正直诚恳,而我自知力量薄弱,便有一事想要求你。”她转过脸来:“我愿意将我所掌握的悲问仙抄都告诉你,能否也请你将会的部分,教授与我。我也想要像垂云君一般有击退那些伽萨教狂徒的能力,而不至于、而不至于……”


    她肩膀微微发抖,咬牙道:“也不至于让人轻薄!”


    现在她就是受了欺辱之后想要变强的坚强小白花。


    这还是她看出钟以岫的愧疚后,紧急调整的策略。


    果然,钟以岫更觉得自己连她也保护不好,神情一黯,半晌后点头道:“好。我们便相互教授,你入门不过几个月便已结晶期,以这般天资,三五年内就能入成丹境界,再有个十余年,说不定天下难逢敌手。只不过,你是如何习得悲问仙抄?这可是上古的功法。”


    羡泽早已准备好说辞:“我……过往的事虽然不便多说,但与江连星确实是被人追杀,孤儿寡母逃难之际,坠入深渊,好不容易潜入水下洞府才勉强苟活。我们在水下洞府中发现一卷典籍残篇,得以学习。只不过悲问仙抄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功法,所以你提出来要找这门功法时,我都有些不可置信……”


    钟以岫听到她说“水下洞府”才得来的,就已经信了大半。


    羡泽又道:“我记得是在射南渊,只不过我记不清楚方位了,当时也是依稀看了半卷,没能带出水,若是师尊觉得功法要紧,可以再去让人寻找,应该还在原处。”


    她说法都是通过江连星的口述加工而来,钟以岫想了想射南渊的方位,离东海不算遥远,确实有可能,便点点头,笑道:“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不过怎么会有人追杀?”


    羡泽句句话都给自己留后路,垂眸苦笑了一下:“遇人不淑。如今修仙者不问男女,皆是独立自由身,可我是凡夫俗子时却只是寻常女子,一旦婚姻选错了人便万劫不复……罢了,旧事就那么过去吧……”


    所以等你发现千鸿宫少宫主是我前夫的时候,一定要想起来我说的“遇人不淑”“惨遭追杀”啊!


    钟以岫听她也有不提的往事,忍不住握了她手背一下,道:“入了仙门,前缘便是斩断了,旧事不要再想了。至于悲问仙抄,我们相互学习便是。”


    羡泽大喜,立刻作势要拜师,钟以岫连忙拽住她胳膊,面上薄红:“别,要真成了师徒,便、便不能……”


    羡泽故意装傻:“不能什么?”


    不能搞感情戏了吗?


    谁说的?


    这年头师父师尊这称呼一叫,反而很容易失去贞操啊。


    而且她直接拜辈分最高的人,在明心宗超级加辈,说不定别人都要管她叫师叔,四舍五入就是上了户口有了编制!


    如果宣衡敢来找她,那钟以岫甭管对她有几分情,肯定都会插手的。


    钟以岫急的脸都涨红了:“总之就是不能拜,你若是拜我、那我也要拜你为师了——”


    羡泽膝盖刚落地,钟以岫竟然急了,也要跪下来,她刚要叩首,钟以岫就跟夫妻对拜似的也躬身下来,俩人没能给对方嗑个响头,反而是脑袋撞在了一处!


    砰!


    二人四眼冒金星。


    羡泽嘶了一声,钟以岫也捂住了额头,嘴里还嘟囔道:“不许、不许拜我为师。”


    俩人大眼瞪小眼,羡泽有些崩溃。


    她想攻略钟以岫怎么就这么难啊啊啊,她才结晶期,拜化神期大人物为师这不是很正常吗?!然后以师徒相称,出入内室,什么手儿相执双目对视,一不小心擦枪走火,这不都是经典套路了吗?


    为什么到她这里这么难?


    他还想给她磕头!


    要不是撞了脑袋,这会儿就要在这哐哐给对方上坟了!


    她有多崩溃也觉得这场面有多可笑,看着钟以岫捂脑袋的傻样,羡泽斜靠在榻边坐在地上忍不住笑起来。


    钟以岫愣愣的看着她笑容。


    羡泽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我就不应该低头,就让你给我磕一个,我当咱们明心宗的师尊尊。天,我脑袋撞得都要散了黄。”


    钟以岫按住她的手背,替她揉了揉脑袋:“可别拜我,拜了你便不能像现在这样与我说话了,我喜欢现在这样——”他越说声音越低


    羡泽也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泛红的额头,笑得眼睛弯起:“也好,否则我脑子里都是你在陵城对上伽萨教时,那副不可亲近的上仙模样了,实在是令人胆寒敬仰。”


    钟以岫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当时的气度,惊讶道:“什么上仙,我只是气他们的所作所为罢了。”


    羡泽笑着:“现在感觉又熟悉了。那我和师尊是忘年交。”


    她枕着胳膊,阁楼内日光透过纸窗而缱绻昏暗,却丝毫不影响她笑时眼里的点点金光,钟以岫看着她便容易结舌:“……你是觉得我老了吗?”


    羡泽看他额头上的红印,忍不住又用手掌按了按,愈发想笑:“不老不老,比我显得年轻。不过,师尊用了金鳞——”


    “师尊这称呼似乎有些显老。”他道。


    她换了个称呼:“垂云君用了金鳞之后就会——”


    “我也不是没有名字。”


    羡泽终于笑了出来:“钟以岫,你用了金鳞之后,再加上悲问仙抄,是不是就能痊愈了?”


    钟以岫反而愣了:“什么叫痊愈……?”


    羡泽没想那么多:“就是长长久久的当师尊啊,你不是化神期嘛,少说还能再活个一两百年吧!”


    钟以岫片刻后才轻轻道:“我不知道。”


    他竟然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撒谎了。


    他知道。不太可能。


    他早就是半个死人了,只是因为体内的金核需要他养着,才没杀他罢了。只不过,钟以岫多年以来一直认为,金核是他独一份的,却没想到那个伽萨教的戈左,竟然也有金核。


    这意味着,其他人跟“她”也有牵扯。


    这难道证明,这些年她不但没有死,而且让更多人有了她的金核?


    羡泽看他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要不要看妙箴峰的会晤了,说不定已经要结束了。”


    钟以岫回过神来,他挥挥手,眼前出现一片景象,是妙箴峰厅堂内,两侧坐满了弟子,高处坐着钟霄和千鸿宫少宫主。


    很显然,明心宗几乎所有人都来了,但不少弟子都没好好穿弟子服,一些长老首徒更是衣着打扮不像样,甚至连坐席凳椅都是各个峰凑出来,男女老少坐的跟村里开会一样,高低不同形态各异,勉强凑出半壁江山。


    而另一边,千鸿宫弟子们自带座位,所有人坐的横平竖直,像是整齐排列的琉璃瓦片,恨不得连冠帽竖起的角度都是一致的。而且很明显,越靠近主座的弟子,衣装上的青色越是浓重。


    羡泽忽然想到,刚刚向她搭讪的千鸿宫弟子,似乎衣装的青色颇为浓重,说不定地位颇高。


    如此自律严苛的千鸿宫,怎么会有那么轻佻的人?


    视野扫过钟霄那边,她正在讲话。大意是说千鸿宫将开启一处洞天结界,两方弟子入内相互比试,她讲述着比试的规则,也提到如今伽萨教多次深入中原腹地,魔域也有不安动向,需要新一代弟子们尽快成长起来。


    钟以岫明显对他妹妹说官话一点也不上心,把视野一直推向千鸿宫,对这些弟子们的打扮做派十分好奇。


    自然而然,也看向了主座上的千鸿宫少宫主宣衡。


    羡泽终于看清了宣衡。


    他头戴玉冠,冠缨在下巴处系起,没有一丝发落在肩上,鼻梁挺立,双眉却总是微微蹙在一处,不怒自威。


    他大约是很俊的,但羡泽却觉得谁也夸不出来。眼眸幽深,睫毛浓密,可能有些多情滋味,但偏偏被那拧在一处的剑眉衬得像是挑剔不悦;鼻翼上有一枚小痣,略带风流,可偏偏嘴唇紧抿,嘴角压低,训斥的话语像是随时脱口而出。


    他坐在高处,双膝分立撑开衣摆,两肩平直如同钟磬笋业,深青色衣袖下,双手戴着一副黑色皮质薄手套,手套做的非常贴合,几乎能看出他分明的骨节。


    他双手交握搭在身前,坐得笔直,纹丝不动,像是庙里千百年来没动过的无量天尊。


    羡泽真不知道怎么有人生来长了一张“婚姻不幸”的脸。


    第40章


    钟以岫评价道:“他看起来比当年显得成熟多了。”


    羡泽惊讶:“你见过他?”


    钟以岫思忖道:“最早是在五十年前东海屠魔的时候见过, 他与他父亲同行。那时候他看起来也就比你家江连星大一些。二十年前的仙门大比上,我也远远看到过他,着实才情斐然。”


    等等。


    鼻翼上这枚小痣, 实在是眼熟。


    不正是她入定入梦时, 见到的涉水而来的小少年吗?


    可如果五十年前,宣衡看外貌是跟江连星差不多大的外貌,那岂不是在梦中江畔见面的时候, 就更早了?


    羡泽吓了一跳。


    她如此长寿吗?


    羡泽也看到了他深青色外袍上, 在手臂处别了一圈黑纱。那黑纱似乎是每日都会摘下来叠起来, 上头还有齐整的褶痕。


    钟以岫却凑过来, 他一向爱好八卦, 小声问:“你猜他为何戴着黑纱?”


    羡泽转脸看他。


    钟以岫笑起来:“我在墨经坛上看到好多人都在讨论呢,说是为他已故发妻服丧十余年了。真是深情。”


    羡泽却笑:“人人都看得见的深情, 大概率只是做做样子, 我瞧着他便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钟以岫将视野逼近又逼近, 几乎要瞧见宣衡嘴唇上细腻的皱褶了, 她可没办法跟别的男人如此近距离看前夫脸上细节,扶额转过脸去:“钟以岫, 你在做什么?看这么细致啊?”


    钟以岫满脸好奇:“你瞧,他耳朵上有个耳洞。瞧着是个如此古板的人, 竟然会扎耳洞吗?”


    羡泽定睛去看, 果然瞧见他一侧耳垂上有个耳洞,但什么耳饰也没带,或许已经长死了,只剩下一个小窝。


    正此时,宣衡皱起眉头来侧过脸去,她吓了一跳, 拽住钟以岫:“不会是咱们偷看让人发现了吧?”


    钟以岫摇头:“不会。”


    他再将视野拉远,就瞧见在寂静无声的千鸿宫弟子的队列后,有个人影姗姗来迟,背着手一直走上主座高台,遥遥对着钟霄和明心宗诸多脉主门略一颔首,笑盈盈坐在了宣衡身后。


    羡泽一惊。


    正是刚刚跟她搭讪的轻佻男子。


    钟以岫也惊讶:“是他?”


    能坐在仅次于宣衡的主座上,究竟是——


    宣衡怒视他一眼,在钟霄语毕后,起身向明心宗这半边双手作揖赔了不是,也介绍了姗姗来迟的年轻男子的身份:


    “舍弟,宣琮。千鸿宫青鸟使。”


    ……他弟弟?!


    羡泽眼前一黑。


    若说千鸿宫弟子不认识宣衡的亡妻也就罢了,可他弟弟会不认识吗?难不成刚刚与她搭讪,都是故意的试探?


    她一口咬死自己只是长得像,还来不来得及?


    不行,这根本藏不住啊啊啊!


    然后这边钟以岫还攻略不下来!


    她已经没法想象后续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了!


    烦死了,羡泽的心情已经在一天内从“我要运筹帷幄”到“要死大家都一起死”!


    真要是东窗事发,她大不了就发癫把所有人创死算了,说江连星是她难产七天亲生的,说自己吃兄弟盖饭俩人都睡过,说钟以岫已经怀了她的种!


    她就做修仙界八卦圈搅屎棍!


    ……


    “成何体统!”宣衡坐在侧殿,垂着眼睛,声音隐含愠怒:“你当明心宗是自己家吗?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出去到处闲逛!”


    宣琮混不在意的靠着桌子,把玩着明心宗为他们准备的果碟,这里都吃不上仙果,而是摆放寻常百姓家的橘桃石榴,他笑道:“我哪有这么有意思的家。要真是生在明心宗,我说不定夜里都会笑出声。”


    他心情大好,垂着眼睛把玩那桃子也觉得毛茸茸可爱,只是眼睛转了转,咬了一口桃子道:“兄长要再掌我的嘴吗?反正这十来年我也没人心疼,自己在外头行宫过得寂寞,反倒怀念起您那时候罚我的日子了,让我算算,感觉我跟嫂嫂说句话,就要被打一次,说不定还不止——”


    他提起不该提的人,宣衡再也不想多话,垂眸拿起桌上的信,就简简单单一个字:“滚。”


    宣琮挑眉,拧身要走,回头又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明心宗。你是早知道这里埋有龙骨?”


    宣衡翻过一页,并不说话。


    宣琮早已习惯,自说自话:“明心宗如此大张旗鼓地让龙骨傀儡面世,恐怕也是想以威名立足,不愿意再做落魄小门派了。今日一看,那些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放养傻乐的半大孩子,明心宗的底牌说到底不过三张:龙骨、宗主以及那位隐世多年的垂云君。”


    他知道宣衡厌恶他,却也信任他的能力,果然在这一番话后,宣衡翻过书页,坐如青松,启唇道:“陵城出事那日,垂云君出山了。”


    这也就是点明了,他此行最在意的是垂云君。


    为什么?


    宣琮知道兄长不想说的事是半天也不会吐出来的,他决定自己找找这个答案。


    不过找不到这个答案他也不在乎,宣琮走出门去。


    他站在侧殿门口,看着明心宗在夜色下的阑珊灯火,捏着那凡间毫无灵力的桃子,又咬了一口。


    夜风吹动着檐下连串的羊角灯,他舔了舔手指上的桃子汁水,才发现过了这么久,自己的手指仍然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宣琮不信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会生出那张脸。


    更重要的是,他太知道嫂嫂对这场婚姻有多不情愿,过去她说过多少次想一走了之。


    装死离开,符合她说干就干的野性;见了他,还能硬装不认识,也符合她的脸皮。


    这十几年来,兄长非但没有改好,更是变本加厉地严苛古板,二人怎么可能会复合?


    反倒是这次,让他先遇到的她,谁能说这不是缘分呢?


    ……


    自明心宗与千鸿宫弟子要一同入境界比试的消息传出之后,弟子们的课业暂停,各自准备五日后的比试。


    脉主将会随时开放各个课堂,为需要的弟子们答疑解惑。


    江连星并不打算去向脉主们请教,只是依旧早起,打算叫上师母一同去练剑。却没想到进了她院门,就听见她已经起床的声音。


    江连星有些惊讶,敲了敲门等她开口请他进去,这才推开门,问道:“您做了噩梦没睡好吗?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


    羡泽摇摇头:“我要去找钟以岫学功法。”


    江连星心里一跳:“学功法?”


    羡泽从镜中看了他一眼:“他掌握着悲问仙抄的另一残篇。”


    江连星结舌,这当然是好事,只是……


    江连星:“这几天都要如此吗?中午可要去我给你送饭?”


    羡泽笑了笑:“没事。你也别太拼了,胳膊才刚好没多久。让我看看,还有伤痕吗?”


    他快速地撩起袖子让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江连星有一堆话想说,但又感觉说什么都不对,只好沉默地送她出门了。


    因为羡泽不喜欢翩霜峰的冷,他们二人约在了之前他和羡泽练剑的明坡处。


    江连星忍着没有去打扰,结果便是一整天都没能见到她。


    羡泽回来的时候,他趴在她屋里桌子上都快睡着了,羡泽轻手轻脚的推门进来,想要披一件衣裳在他肩膀,他猛地惊醒过来,看桌上时漏,惊愕道:“怎么亥时才回来?学习功法,还要弄到那么晚吗?”


    羡泽万没想到还有被徒儿督促回家时间的时候,清了清嗓子道:“我一不小心入定,睁开眼天都黑了。”


    江连星蹙眉:“那垂云君没有陪着你吗?”


    羡泽觉得他似乎很在意钟以岫做事是否周到,伸了个懒腰:“那倒是有,他还去食堂偷拿了饭菜——”


    不过目光一转,就看到屋里小桌上有个笊篱,下头也放着些饭食。


    江连星似乎是听到他做事不周到,会不高兴;听到他做事周到,也会不高兴。


    但江连星向来不会对外展露脾气,只抿嘴不说话,替她把灯都点上,一言不发的走了。


    羡泽把他留的饭也吃了,边吃边想:江连星都快十八了,这青春期叛逆应该也结束了吧。他难不成以后一辈子都要这么个钻牛角尖的别扭脾气了吗?


    ……


    “你告知我便是,何必要写下来?”羡泽不明所以:“悲问仙抄是什么不能言说的功法吗?”


    钟以岫面色有些难堪,但还是坚决地提笔在熟宣上写下几行字。羡泽手撑在桌子上,随着他的笔迹念出声:


    “蓬莱宫阙晓,海上觅安流……”


    羡泽刚开口,他笔尖颤抖,忽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念。”


    羡泽又惊讶又好笑:“明明是正经的功法,你这反应怎么好似是什么淫诗艳曲似的。”


    钟以岫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


    羡泽眨了眨眼:“……不会吧。”她盯着这两行字半天,哪怕是她这种人,也都瞧不出什么让人脸红的意味。


    钟以岫云袖一遮掩,竟然胳膊挡住了大半:“你先去做别的,等我写完了,再一字一句教授与你。”


    钟以岫看到她走远去另一边拿出她的艮山巨刀,准备练刀,这才松口气。


    可低头看着这些字,却有些后悔了。


    一开始羡泽教他前篇的时候,便是她口述讲解,钟以岫毕竟掌握残阙几十年,所以一点就通,甚至不需要羡泽多解释,便能够融会贯通。


    可到了他教授,他就很难口述讲解了。


    ……钟以岫没有办法说:他掌握《悲问仙抄》,是被言传身教的。


    他当时被囚在水下洞府内,那人是觉得他快死了,才掰着他的脸道:“你这样经脉是不可能修复的,我教你一门上古的功法,念一句,你学一句便是。”


    他当时已被她折磨许多时日,心有死意,咬紧牙不肯。


    她却轻笑着坐上来,在温柔包裹中,句句诛心:“想死?也好,你应该是知道我的报复心。我听人说你是什么明心宗的,等我离开此地,便去将那明心宗上下屠了罢,你不肯给我的灵力修为,不肯还的孽债,我便管他们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的讨要。”


    钟以岫松开牙关,绝望中缓缓道:“……什么功法、你说。”


    她声音含笑:“这本是一首古人诗,可字字背后都有精妙。蓬莱宫阙晓,海上觅安流;东望浮海冰,银河欲渡游……怎么?不跟着念吗?”


    “蓬莱……呃、宫阙,晓……你不要……”病痛蚀骨、情热缠绕,她偏偏喜欢在这时候伏身去压他下唇。


    手指都已经压住他的舌与齿,口上却偏又真的在教他:“沉气入海,分流汇疏,灵力如水,化汽成冰凝霜涌滔,即在经脉之内也不在其中——”


    他已经分不清了,蔓延周身刺痒的是欲热还是经脉;浑身细密发汗是因为求而不得,还是因为功法运转。


    之后许多时日里,她都会在这个时刻,以口述的方式教授他《悲问仙抄》,这里每一句,都跟当时的触感回忆深深烙在一起,以至于后来她随口念几句,他便会……


    她就会捏着他笑起来:“我哪怕日后放你活着出去,你也废了。这功法你要用一辈子,那岂不是每次运转就会像现在这样的反应?世人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垂云君,不过是跟闻到肉味的狗一样。”


    “我倒想知道,你日后若真的爱上什么人,敢不敢将如今这些事告诉她?在我这里身不由己的荒唐透了,见到你心悦的人,还有没有办法以纯净的爱慕之心,不带杂念的一亲芳泽?”


    ……如果说是镜匣未碎裂的时候,他封着记忆,绝不可能会主动回忆起这些事,更不可能像她说的,变成什么、什么闻到肉味的狗……


    可如今,只勉强有一道千潭印月的功法将回忆推远,他提笔写的时候,根本挡不住这些旧事如同浪潮一般朝他涌来。


    他勉力写到最后一句:“相期仙子驾,同蹑紫云隈。”


    刚刚落笔,就听到了羡泽的声音。


    “是将灵力灌入笔尖书写了吗?为何写得这么慢?”


    钟以岫猛地抬起头来,才发现羡泽跪坐在对面,手撑的很近,笑着看他:“你今天好奇怪,我放心不下。难道是悲问仙抄这一阙残篇很难?”


    钟以岫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回忆、咳咳,来吧,你坐到这边来。”


    她坐在钟以岫刚刚的位置,钟以岫在她身后,道:“你且念一念。”


    羡泽垂首看着纸张,她轻声念诵,或许是觉得拗口或不容易理解,她念得轻而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从未听其他的女声念过这段,钟以岫总觉像极了那个人教他时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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