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钟以岫顿时有些僵硬, 他想撇开眼,目光却落在她后颈处。
她总是梳妇人髻,没有女修该有的仙气飘飘, 显得更端方柔婉。
后颈绒发容易散乱, 她应该是用了一些香膏给梳齐整,发丝有篦子梳理后的纹路。自然露出修长后颈,既有暖春正午沁出的几点薄汗, 也有丘峦般的线条延伸入了衣领, 真是极有她自称的“凡夫俗子”的温度……
再加上她在轻念纸上文字, 钟以岫竟有些心神不定, 往日冷寒的衣领里都冒出几分热度来, 恰巧这时,她发髻上簪着的玉兰随风晃动, 香气扑鼻, 钟以岫常年在翩霜峰, 许久没有见过花开, 垂头凑上去——
羡泽猛地回过头来。
她被风吹起的鬓发扫过他鼻尖,二人极近距离双目对视。
钟以岫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惊得往后退了退。
……他为什么突然走神,为什么会凑上去?
定、定是因为这一阙《悲问仙抄》的文字!
难不成真像是“她”说的, 什么垂云君, 什么师尊,不过是跟……狗一样!
羡泽在极近的距离下,对他粲然一笑,仿佛对这暧昧氛围丝毫不知,转回头去:“我念完了,但这要如何以气化灵?”
钟以岫回过神, 伸出手去,拿起熟宣的一边,轻声道:“沉气入海,分流汇疏,灵力如水,化汽成冰凝霜涌滔……既是在经脉之内也不在其中……”
羡泽垂下眼睛,轻声复念他的言语,她渐渐感知到周围的一切,檐下回廊如同清晨初露,肥春细雨,木柱和地板上,渐渐凝结起细小的水珠。
时隔这么多年,此刻再回味心法,钟以岫愈发意识到“她”力量的强大与精妙,不过他也在功法中渐渐融入了自己的理解。
“水之变化无穷,灵力亦是如此,你的经脉虽是看得见的大江大河,但却不是海的唯一来源,江畔的草叶因水莹润,河堤的弧角被水磨平,你的灵海既是只有一处,亦是你全身所在……”他推开回忆,强行定下心神,为她细细讲解。
羡泽微微颤抖,她忽而觉得心中有如破壁山崩,骤然这偏院群山之间,万千窃窃私语都回响在耳边,她似是风似是雾,无数水珠正从她身体缝隙之间穿过。
与此同时,她自己似乎骤然小了,灵海内的那枚空荡荡的“成丹”更大了,就像是小小的人在浮空仰头看一颗庞大的恒星。
琉璃般脆弱的外壳下,只有一丝底部的金色,随着她运转灵力而微微有涟漪。
她却感觉到了更庞大的吸引力,从身后传来。
羡泽在灵海的一片黑暗中转过头去,只瞧见一颗灼热的金核,就紧挨着她,不仅如此,在更远处,也有差不多的金核……
离她最近的不过两颗。
但还有数颗明亮而遥远的金核,像是行星般呼唤着她。
她知道,紧挨着的就是钟以岫体内的金核。
不过那剩下的是谁?
羡泽再次感觉到那种贪婪,仿佛在把玩着自己的所有物,有种极其想要一口吞下的欲望!巨大的吸引力从那枚离她最近的金核中源源不断地传来,那是一种她本能的狂热——
天下之大,一切本该归她所有!
羡泽睁开眼来,钟以岫正低头看着她。
她不知何时握住了他持熟宣的手腕,因气感汹涌而呼吸起伏,几乎往后半靠在他怀中。
钟以岫垂眸看着她鼻尖,脑子里只剩下“她”那句诅咒般的话语:
你日后若真的爱上什么人,敢不敢将如今这些事告诉她?
还能不能……不带杂念地一亲芳泽?
忽然,羡泽在他臂弯之中拧过身来,热烫的掌心搂住他微冷的脖颈,抬起头来,双唇覆上。
钟以岫一愣。
他惊慌的瞬间,只感觉她嘴唇异常柔软,他内息大乱,金核疯狂运转,神晕目眩。他闷哼一声,魂也飘飞,宣纸被他抓破了也未能发现,他甚至没有想到去躲或去推拒,只顾得上心惊肉跳——
她性情温柔,怎么会此刻如此狂妄如此贪婪?而他本来就因为惊讶而微微启唇,更是被她顶开牙关。
但她并未深入,狡黠而悲悯似的吮吻着,既像是在故意吓吓他挑逗他,又不想让他真的因惊愕而逃走。
鼻息交融,玉兰香气缭绕,她手指甚至很有闲情地蹭蹭他后颈。
这就是亲吻……吗?
金核不安分地跃动,向外吐露着灵力,他周身经脉融融,这是熟悉却又多年没有过的感受。
当年,那个人将金核种在他体内,金核不断吸取他运转经脉的灵力,并封锁在金核内,并不会给他自己留多少。
只有在床笫之间,他因为情动或她的引导,金核吐露出大量灵力用于给她恢复身体,她才会“心善”的留下一星半点,用以给他恢复伤势。这金核,就是他会被当做炉鼎的源头。
为何此时也会……难道是因为他情难自抑,还是因为某种被训练已久的反应?
可当年在水下洞府,他不可能去亲吻那个人……
羡泽也有些惊讶。
她亲他,是因为实在忍不住了,她太想吸一口灵力了!但又怕钟以岫再昏过去,就出此下策,如果他再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她就说是他情绪激动晕倒了……
却没想到,她亲吻的时候刚开始逆练《悲问仙抄》,他的金核简直如同献媚一般,将不少灵力涌入她体内。
……太配合了吧!这简直是一个眼神过去就乖乖脱衣服的类型啊!
她很难不狠狠嘬一口。
不不不、坚决不能太贪心。之前灵力大涨都被人看出端倪,这要是吃了太多,超过了结晶期初段该有的水准,绝对会引起怀疑。
她甚至为了不让钟以岫再昏倒,金核吐出的灵力,她只克制的吃了一半,另一半都顺着汇入钟以岫自身经脉之中……
没有什么满足感,能比得上这种灵海充盈的餍足,她甚至因为太舒适而亲吻得慢条斯理起来,甚至在唇舌间轻轻安抚并不拒绝的他。
羡泽后知后觉的发现,钟以岫整个人都有点发软,一只手在身后虚虚的撑着,另一只手虚扶着她后背,鼻息咻咻作响,肩膀发抖。
不会真的要昏过去了吧?
羡泽撤开嘴唇,他坐不直身子,跟她双眼平视。
钟以岫头脑中一片混杂,半晌才将目光聚焦在羡泽脸上。
她微红的双唇紧闭,完全看不出刚刚的……主动,双眸毫不心虚且热烈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瞧见她双唇,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口呼吸,胸口起伏。钟以岫连忙闭上唇,但气息却不可能这么快平复,鼻息热的像是在烫他的上唇。
脑子里有太多话,反而一句也都说不出来了。
羡泽忽然勾起嘴唇露出笑容来,转过了脸去,轻声道:“最后这句,应当怎么理解?”
钟以岫呆呆看了她发髻片刻,这才意识到她在问功法,他撑起胳膊,坐直起来,眼睛落在宣纸上。
却一个字都看不进眼里去,只瞧见了纸边被他抓破的地方。
羡泽看他许久都不回答,回过头去看他。她目光从他略显慌乱的双瞳,落到他嘴唇上。
他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突然将唇抿进口中。
羡泽笑了一下。
果然,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她吸了一大口灵力,注意力只是放在这个吻上。如果这般顺利,她完全可以后续进一步、再进一步,能让他头晕目眩的招儿还多的是,以后怕不是能找到了长期灵力饭票。
钟以岫忽然道:“为什么突然亲、亲……”
羡泽目光直白:“因为想要这样做。”
面对这样的回答,他想要追问“为什么想要这么做?”嘴却像是被粘住了。
钟以岫只感觉自己若与她对战,只怕是剑都被她挑飞了。
她再次转过头去,发髻上玉兰花简直像是蹭过他眉眼,钟以岫欲言又止,手刚要扶住她肩膀,还要再开口,羡泽忽然抬起头来,对着远处道:“江连星,你来这里做什么?”
……
江连星拎着饭盒,在她院里来来回回纠结了小半个时辰,忽然见到胡止也来找她。
“羡泽不在吗?”胡止看见院内窗户紧闭,便猜到:“你在这儿干什么?”
江连星猛地抬起头:“啊。她在明坡上修炼功法,我打算去给她送饭。”
胡止笑:“天天有你管饭,我就没见她吃过辟谷丹。正好,她给我的这半块夹沙蓬莱金,我打算给自己打一柄武器,不知道她最近用刀可有什么新发现,想跟她探讨一二。要不,我跟你一起去送饭?”
江连星想到那偏院里不只她一人,连忙摇了摇头,不想让胡止去撞见:“她说了不让打扰,我在考虑还要不要给她送饭,就怕她不想见我。”
胡止笑了:“那我就不去了,可你有什么不能去的,她防谁也不能防你。你去一趟,顺便帮我转达一下吧。”
江连星心里也鼓起勇气来,干脆一点头御剑朝偏院去了。
飞到半山上,快落下的时候,他才瞧见廊下似有烟雨霏霏,立了一张书案,二人坐在一处似乎正运转功法,羡泽忽然转头拧身,朝钟以岫的方向靠近。
他第一反应是师母要一头撞死钟以岫,之后才打个激灵后知后觉,脚下御剑急刹,停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前世,他也偶然撞见过她与其他人亲近,但那时候更多是对师母寄人篱下的心痛——
可此刻,江连星也不知道是自己成熟了,还是对方确实不算是混蛋。他更多的是尴尬与避之不及,目光都不敢往那个方向转,急急背过身去。
羡泽是真的喜欢他吗?
江连星将剑倒转回去往回飞,飞了一段又觉得恼火,这个什么师尊,明明就是为老不尊!也没有对外头说过什么,也没有任何婚娶的意味,怎么就这么亲近了?这合适吗?!
他全然忘了刚刚好像是羡泽主动。
再说师母早上起得那么早真的会饿!
江连星想来想去,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又返程朝偏院的方向而去。
他就应该陪着师母去,坐在廊下好好监督这个垂云君到底有没有好好教授心法!
到了依稀能瞧见的距离,这俩人似乎终于分开了,羡泽转头看向了书案。
江连星松了口气,落到地上。不过他立刻又有些后悔,是不是这会儿他们之间氛围正好——但再飞走了也不合适,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两步,羡泽如今灵识似乎极为通明,立刻就抬起头看到了他。
江连星干脆远远对二人颔首行礼,拎着食盒走过来,僵硬道:“我想着您早上没来得及用饭,所以就装了些吃食送过来,也有给……垂云君的。”
第42章
江连星走近过来, 同手同脚的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几层打开,里头的糕饼杂点还温热着。
钟以岫比他更尴尬, 连忙摆手, 脸腾地就红了,甚至又想躲起来。
羡泽拽住了他胳膊,道:“连星, 你也干脆坐下吃几口吧, 御剑飞了这么远, 身上都要生寒了。这里也有热茶。”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沉默地坐在桌边。
羡泽拿起桌子上的热茶刚要给江连星倒一杯, 他立刻起身接过:“我自己来。”
三杯热茶, 白烟袅袅,只有她托腮看山, 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另外两个人都垂着头不说话。
钟以岫还一副生怕冷场的样子, 干巴巴憋出一句“真的很好吃”, 结果没人接他的话,他嘴一抿, 更是一副“我是不是说错了话干脆杀了我吧”的表情,人都要昏过去了。
羡泽连忙对他笑了笑:“嗯。好吃你再吃一块。”
江连星则要把食盒给盯出窟窿来了, 她喝一口茶, 他就赶紧续上,简直像是三年不开张的饭店里唯一一位服务员遇上唯一一位顾客,她喝得都要打嗝了,干脆按住了江连星,把水壶压在了桌子上。
她也受不了这个氛围,想让江连星先回去算了, 却瞧见江连星眼巴巴地看着她,开口道:“您是累了吗?要回去歇息吗?”
羡泽:“那倒没有累。”
刚嘬了一口至纯的灵力,正亢奋呢。
江连星面无表情,垂眼道:“那我在这儿等您一起回去吧。反正天色也不早了。”
羡泽看了一眼日上竿头,正是晌午,也不知道他又怎么钻了牛角尖开始倔了。
算了,她恰好想要试试刚吸一口带来的变化,不想让钟以岫发现,干脆道:“那你就陪师尊聊会天,我自己去修炼片刻。”
钟以岫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差点都想回头抓住羡泽衣袖。羡泽现在都不需要小海螺,都能脑补出他内心抱头大叫“你怎么能把我扔给不熟的人啊啊啊我不知道要聊什么求求你带我走吧!”
她咧嘴笑起来,就在钟以岫惊恐又恳求的目光中,飘飘然往蒲苇中去了。
临走之前还扔下一句话:“连星,你若是修炼中有什么困扰,都可以问问师尊。”
羡泽其实也后知后觉,按照剧情,她到处改嫁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要让江连星学会各家功法——结果搞了半天,自己在这边都已经搞到师尊手里的功法,江连星竟然还在筑基期。
啊这也算是达成期望了吧,她比江连星强,往后很多就能掌握主动权了。不过江连星毕竟如果修为太差,后续目标很可能无法达成……
干脆就把师尊使用权让给龙傲天一会儿,他要是自己用不好,就别怪她了。
钟以岫张了张嘴,一直回头盯着她背影,直到她背影都消失了才有点紧张的转过脸来。
一回头,就看到江连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虽然之前出去的时候也说过几句话,但不代表钟以岫还能面对不熟的江连星可以做到毫无压力,他连忙垂头喝茶,心虚地数着桌板木材的年轮,算算这棵树到底活过多少岁。
“以师尊看来,羡泽算是天才吗?”江连星先开口了。
钟以岫注意到,江连星并没有称她为母亲或娘,但他只觉得各家有各家的情况,没在这方面多想,道:“自然算得上,天下筑基两三个月就结晶期的少之又少,刚刚教授给她,她融汇学习的速度也远超我想象。你是她孩子,定也继承了她的天赋根骨,也应当勤学加勉,日后说不定可以与她比肩。”
“比肩吗?”江连星怔愣,他脸上微微浮现了笑意:“若能如此太好了。”
江连星没想到钟以岫化神之体,竟然很爱吃也贪甜,他和羡泽都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全都是钟以岫吃了。他吃之前还用眼神确认了一下,江连星只好将碟子都放在他面前:“本来就是孝敬您的,拿回去反而要不好了。”
钟以岫以袖掩唇,文雅又快速的把三层食盒全都清空了。
跪坐在软垫上准备收好食盒离开了,钟以岫喝着茶忽然开口,道:“……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你、你姓江,那你父亲叫什么?”
江连星愣了愣。
他意识到钟以岫并不是在问他的生身父亲,而是在问羡泽的……前夫。
钟以岫以为他是羡泽的亲生孩子啊!
他误认为羡泽真的育有十几岁的孩子,也对她的好感丝毫不受影响,这算得上坦诚可靠了。
江连星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生身父亲是谁。”
钟以岫愣住,瞪大眼睛。
“您别误会,我是孤儿。”江连星垂眸:“而且,她收养我也不过一两年的事。”
钟以岫惊讶:“……抱歉,我并不知此事,只是她说自己过往受过许多苦,所以我才想问问……”
江连星:“这倒是没有说错。”上辈子师母确实吃了很多苦。
江连星也意识到,等到比试开始的时候,宣衡迟早都会发现羡泽,最有可能保护师母的人就在眼前。
江连星将食盒摆好,正色道:“您也应该看得出来吧,她经脉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差点成了不能修炼的废人。我只想问一句,若是有伤害她的人,再来找她,您愿意保护她吗?”
钟以岫皱起眉来:“你说是她过去遇人不淑,导致她经脉受损的事?……是谁?”
江连星故意模糊话题道:“我不能说。但身份地位,恐怕不是一般人,说不定会强行带走她。我们入明心宗,本来就是为了避祸。”
钟以岫面色凝重严肃起来:“我是病了,却不是死了,这修仙界还能有谁敢从我这里抢走人?我也从来不在乎所谓的身份与地位。”
确实,钟以岫虽然性情纯稚,但在修仙界也确实是没几个人敢当面得罪的人物了,哪怕是宣衡的爹来了,他也未必会落了下风,更不会太在意千鸿宫的地位人脉。
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人选了。
江连星忽然后退几步,以手扶额伏身一拜。
前世后些年,若是有任何所谓仙门长者敢受他这一拜,结局恐怕都是四分五裂,但江连星觉得此时势弱,若这法子这能让羡泽安定,他磕烂了头也愿意。
果然钟以岫是很随和平常的性子,连忙伸手伸过来扶他:“怎么突然拜我,咱们之前不是还是一同出游的吗?这不合适——”
江连星决定将道德绑架进行到底:“师尊上次宿在她房中,我便知道您二人不一般。她这些年遭过的罪太多了,是不轻易信人的,若是能信师尊,也必定是看中了您的品行。”
他直接先咬死俩人的关系,而后又道:“您若是有心,就请护好了她,别让某些……衣冠楚楚的人再欺辱她。”
钟以岫愣愣的点了点头:“我自然会护好她。这是我答应过的。”
江连星满意的跪直了身子,嘴角扯了扯:“我如今或许没有名动天下的本领,却有嚼骨吮血、攀咬至死的决心和能力,若是师尊做不到,那便走远一些。”
“我怕咬人的时候,误伤了您。”
……
羡泽最满意的是,她的经脉修复的速度。她特意没有服用慈悲就运转灵力,如今的疼痛算是针刺刀割的级别,已经让她可以勉强忍受了。
只吃了两次就能如此进步神速,那未来,她可以真的将垂云君拆吃入腹了。
但,羡泽也不清楚,这对他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看起来倒是气色更好了,也用了金鳞,应该问题……不大的吧。
羡泽在蒲苇丛中,把玩了灵力许久,甚至又拿出艮山巨刀试了又试,直到天色晚了才恋恋不舍的走出来。
江连星早就走了,只剩下钟以岫在桌边沉思着。
羡泽擦了擦额头薄汗,钟以岫抬脸看向她:“我送你回去吧。”
羡泽:“不必,都是在宗门内,我自己回去就是。”
钟以岫却坚决地摇摇头:“陵城出事之后,我也不太安心。无事,就这么一段路。”
他这个境界也不需要御剑,想飞就飞了,但为了二人同步,他还是上了她的艮山巨刀。
羡泽已经懒得站着了,干脆坐在三个板凳宽的巨刀刀面上,垂着腿邀请他也坐下,月色明,短松冈,山雾如丝,远方千鸿宫的飞阁也远远传来乐声。
钟以岫也陪她坐下,忽然道:“你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羡泽:“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我没有,反倒是你,如何?”
钟以岫摇摇头:“我很好。特别好,今天尤其地好,好似是……突然冰封了好久的灵力,也能春暖花开了一样。”
羡泽笑了起来,似乎有别的意味。
他怔怔的看着她的笑容,自己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垂头倾身过去,鼻尖快碰到她额头,才忽然感觉自己衣襟被一只手抵住了。
“做什么?”她仰着脸歪头看他,问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钟以岫张了张嘴,脸上烧起来:“我……”
他目光挪到她嘴唇上了。
羡泽嘴唇勾起来,忽然道:“可我觉得,师尊与我亲吻的时候,在想着别人。”
她并没觉得钟以岫走神,只是单纯的好奇,他到底做过谁的炉鼎而故意这么说。
钟以岫却浑身一震,面色苍白,他不擅长撒谎,半晌才艰难道:“不是想到了别人,只是一些旧事……”
“旧事,还是旧人?”羡泽故意逼近些,她偏着头,月光正从他身后映照在她眼底,她双瞳如同薄瓷水碗盛满辉光。羡泽低声道:“我亲吻你的时候,没有想任何人……仿佛跟你在一起,过往不好的旧事都忘了。师尊却在想着旧情人。”
钟以岫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似的,摇摇头:“不是旧情人,是……仇人。”
他虽然大部分记忆细节被千潭印月压制,但有些碎片回想起来……那只可能是仇人。
羡泽失笑:“谁亲昵时会想着仇人啊?”
钟以岫垂下眼睫,两只手交握在一起,轻声道:“那仇人曾诅咒过我,不会有人……爱我。”
……谁有事没事诅咒爱不爱的,这诅咒真的有杀伤力吗?
羡泽却故作生气:“谁说这样咒人的话!怎么会?明明我——啊……”
她似说漏了嘴一样,害羞地转过脸去。
她可没说爱不爱哦,要是钟以岫自己品出什么,那可跟她没有关系。
但羡泽又觉得可能演得太假了,忍不住回头看他,却瞧见钟以岫脸比她红好几倍,也正偏过头盯着月色下的松林直愣愣的看,两只手快把袖口揉烂了。
羡泽对八卦的好奇心远胜过谈纯情恋爱:“那仇人还会再见到吗?若是有朝一日再见,你要如何做?”
钟以岫一愣。
相比于那些暗无天日中又爱又恨的过往,面前的羡泽是如此真实美好,她像是会绞尽脑汁过好自己每一天。遇到她以来,逐渐枯萎的他也总是遇到了好事、新奇事,他如此有活着的实感——
他如果再见到那个“她”要怎么做?
钟以岫轻声道:“我会杀了她。”
对方一定也很恨他。
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杀了“她”,但这句话说出,仿佛是要跟过去彻底一刀两断。
如此他才能在这时亲吻羡泽,而不再想起过去的话语,过去的一切,不再让那被压制在最深处的记忆,浮出水面。
仅仅就是他能会想到的这一部分记忆,就如此……可怕,他不敢想象当年事情的全貌。
他像是在告诉自己正确答案一样:“这些年,我对她只有恨。如果再见到,她也会杀了我。”
羡泽微微抬起眉毛。
真这么恨啊。
羡泽笑道:“师尊天下难有敌手,自然可以杀了仇人。”
钟以岫看着她也有些欲言又止:她不知道他的过往,就对他表露真心,这是否算欺瞒呢?羡泽如果知道过去的事,会怎么想呢?
会不会他说出口的时候,就彻底失去她了?
钟以岫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隐瞒,他几乎都要说出口时,羡泽的艮山巨刀忽然停住了,她起身道:“弟子院到了,不要让其他人瞧见比较好。”
她轻笑着凑过来,亲了他脸颊一下:“晚安。”
……
钟以岫回到洞府,帷幔内昏暗中亮起微光来,小傀儡们也都动起来,为他取物布置,他以前总觉得这样的晦暗之处才觉得安心,可这几日都在偏院与她沐浴春光,他反倒觉得屋内太过昏暗。
钟以岫挥挥衣袖,屋内愈发明亮,他心神不定地坐到冰池边。
他从羡泽那里学来的悲问仙抄前篇,一看便基础且重要,他想要入定运转,可刚刚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几乎没几句功法的诗文,而全都是今天白天的那个吻,还有没能说出口的话。
几个小傀儡正捧着衣物走来,走到池边等待他迈入冰池,却没想到钟以岫呆呆坐在池边,忽然脑袋扎进了冷水里,一阵咕嘟嘟的水泡声!
傀儡们吓得抛开托盘,连忙去拽他。
钟以岫在脑中无声的啊啊啊啊乱叫一阵子,终于抬起头来,顶着湿漉漉又似乎被冰池冻红的一张脸,发呆地望着天顶。
他宽袖迤地,鬓角凝霜,脑子乱了半天,又忽然起身,拿出窄镜,来到了整个墨经坛中几乎是最热门也最出名的“仙侠情缘分坛”。
上次还是他误打误撞的进了这处分坛。
在一堆“师父死了我继承师父衣钵撑起门派是不是理应继承师母?”“我觉得我哥配不上我嫂子,现在俩人离婚了我是不是应该让嫂子幸福”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文帖中,他准备发布一条新的文帖,标题来来回回修改。
第一版:“今天她突然亲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亲我,她说‘就想这么做’,我该怎么回?”
又改成了“我有些过去不能说的事,应该没人能接受,是不是不应该再跟别人确立关系了?”
再纠结片刻改成了:“已经有孩子的女修会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另:她儿子应该不讨厌我。”
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把最早的第一版问题发出去了。
不愧是墨经坛最火热的分坛,果不其然就有很多人回复。
有的在回答问题:
“这不就是真情告白吗?还不赶紧回应啊!”“羡慕疯了,什么时候也有女修愿意主动亲亲我啊啊啊啊啊!”“哇,好甜,是咱们分坛里三年都没出现的纯爱贴!”
钟以岫抱着窄镜,差点跳进冰池里:啊?果然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人不同意见:
“我怎么觉得是老海王,东海魔君都没她这么能海吧。”“笑死,帖主已经被吃得死死的了,还没意识到吗?”“我劝帖主别回,就装死。”
钟以岫紧紧蹙眉,想反驳几句,正要以灵力写字回帖文时,就有更多让多提供一些信息的回复出现。
钟以岫看着提问,也酌情回了几句。
问:“别光问墨经坛,你们身边其他人怎么看?”
钟以岫一笔一划回复:“——我觉得她儿子已经认可了我们的关系。”
“?????”
“什么?儿子吗?搞有夫之妇?!”
钟以岫皱眉:“——这话实在是不成体统。他丈夫应该已经去世了。”
“应该?大哥你要不要确认一下?咱们修仙界,前夫经常会在关键时刻杀个回马枪。”
“确实。根据我看‘落匣与孤鹜齐翡’的作品这么多年的经验而言,没死也会坠下山崖修为大成回来抢亲;死了也说不定化身鬼王魔修半夜来爬床……”
钟以岫没怎么来过这个分坛,实在看不懂他们说的这些怪话,他甚至去搜了搜那个“落匣与孤鹜齐翡”,似乎是一位墨经坛作家。
很多人将她的作品转载到这个仙侠情缘分坛,一扫文帖标题便知:
《(已完结)身为公蛇妖的我在宗门里小心翼翼隐藏身份怎么在师姐的照料下不小心揣了四颗蛋!》
《和元山书院老古董一起关进了不玩惩罚游戏就不能出去的小房间后我疯狂抽他二条(1V1 HE)》
《修了无情道之后师尊魔尊佛尊深夜爬我床我打开灯来了局麻将,姐妹们我做得对吗?(连载中)》
《醒来之后我变成了千鸿宫的▉▉▉之后一怒之下我▉▉了全门派的▉▉(审核已删除)》
……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以岫有些生气的回复道:“——不可能,她被那个人伤得特别狠!再说,就是有什么过往我也不在乎。我自己也有许多事,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她真相。”
或许是因为他回复的认真,这个文帖莫名火热起来,听到他这番回复,下头的人开始看乐子起来。
“我倒是好奇了,人家自带儿子你也不在意,却在意自己,你到底有什么事还不敢说?”
“帖主不必太有包袱。咱们修仙者少说都能活个一两百年,想那么多干嘛?大家在一起就图个快活,心很大的。我跟你讲,只要你不是做过炉鼎站过街,就不用心虚——”
钟以岫坐在冰池边,手一抖,窄镜砸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他还真做过炉鼎。
第43章
……
羡泽第二天去明坡上等他。
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钟以岫。
羡泽心里提起来:上次她嘬了一小口, 钟以岫直接昏迷半死,好一会儿才慢慢醒过来。难道说昨天她吸了一大口之后,他当面看不出来, 夜里回去之后昏厥半死了?
她坐了一会儿, 有些不安,正准备提裙去翩霜峰找他,却没想到熟悉的寒鹊朝她飞来, 这次直接是在嘴上叼着纸片, 直冲到她面前。
羡泽打开那寒鹊扔在桌上的纸条, 上头的墨迹甚至还未全干:
“咳咳咳!我今天真的特别不舒服, 我就不去了, 你自己修行吧,我相信你可以的!”
羡泽一惊。
难不成真是被她给吸得直接病倒了?
她折起纸条, 决心去翩霜峰看看他, 却没想到行至一半, 只瞧见漫山遍野的寒鹊朝她飞过来, 个个嘴上都叼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先是十几张纸条跟天女散花似的落下来,羡泽接过, 只瞧上面写的:
“不用过来看我。我怕传染给你!”
“真的只是风寒,或者吃多了, 你别来找我了我不想用病容见到你……”
“咳咳咳我没骗人, 我是真的起不来床——”
“你要好好修炼,三日之后就要进入洞天比试了。”
“昨日……”他划掉了这两个字,又重新写了上去,似乎斟酌很久写道:“昨日糕点特别好吃。我现在嘴巴里还是甜的。”
羡泽笑起来,他的心思一向很好猜,羡泽怀疑他想说的是昨天的吻, 但却只敢提及糕点。
看他写了这么多字条,不像是真的病入膏肓的样子,羡泽这才放下心来。
估计就是社恐昨天太受冲击,今天只想在阴暗的角落抱头尖叫后悔撞墙奄奄一息吧。
转头看看寒鹊叼过来的其他东西,有打包的点心,成袋的灵石,几支只开了一点点的梅花,甚至有好几颗东珠,仿佛是把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好东西,全都一股脑地送过来。
她将那支梅花当作簪子,插入发髻中,转身独自练刀去了。
钟以岫坐在洞府之中,看着投射在眼前虚景中的明坡,羡泽发髻上的梅花在晨光下明亮如雪,他呆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但又舍不得挪开眼。
刚刚看到羡泽准备来翩霜峰看他,真是吓得魂也掉了……钟以岫心乱如麻,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她。
如果她知道了他的事,恐怕再好的修养品性,脸上也会露出震惊的表情吧……
单单是想到她那一瞬的神情,他就觉得喘不上气。
她会怎么想?宗门师尊却做过炉鼎,她还夸赞过他如同仙人,什么仙人……她如若知道他的另一面……
钟以岫思绪里蹦出了几个他这辈子都不会用的贬义词,那些词不受控制地挤进脑袋里,想到一个他便是觉得让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浑身烫疼……但那些词,用来形容他的经历也并不为过。
是啊,凭什么啊?她还年轻,虽有过不愉快的过往,但天纵英才,前程不可估量,百年之后必然名动四方。这一刻的彼此靠近,或许只是因为她没遇过什么好人,而不是对他——
钟以岫一夜未能睡着,此刻用力揉着脸,却没有力气从冰池边起身。
不过今日翩霜峰却来了熟人,他不起身也不行。
钟霄背着手站在楼阁的帷幔外,望着明心宗的苍翠群山,以及令人无法忽视的千鸿宫飞阁。
钟霄感受到了帷幔那一侧的接近,偏头轻声道:“千鸿宫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帷幔,钟以岫难得走出来,与她并肩站在长阶之上眺望。
钟霄转脸看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病了吗?”
总是称病的钟以岫摇摇头又点头:“头风发作。没睡好。”
钟霄:“是千潭印月没能封住记忆吗?可要我叫匣翡过来,再一同为你施术——”
钟以岫忽然打断道:“不用!”
他性情温柔宽和,甚少这样高声说话,钟霄心里一惊,但兄长已经别过头去,侧身对着她:“……只是没睡好。”
钟霄对他的旧事也不敢多说,只好岔开话题,看向远处,半晌后道:“我听闻,千鸿宫曾经藏有龙骨与十数片金鳞,不过在十多年前全都付之一炬。自那场焚毁诸多宫室的大火之后,千鸿宫也从当年的仙门之首,掉到和元山书院、梁尘塔差不多的位置,甚至隐隐有被元山书院超越的趋势了。”
钟以岫轻声道:“若不是大不如前,恐怕也不会来我们这么偏远的地方。”
钟霄:“那骨龙,真的会庇护明心宗吗?”
钟以岫沉默片刻后道:“曾有仙人说过,它便会守护埋骨地,它被制成傀儡后确实也这么做了。不必担心,哪怕伽萨教再来一遭,龙骨傀儡也会庇护宗门上下。”
钟霄目光沉沉,没有多说话。
钟以岫提到“骨龙”的事情,其实只是一二十年前。
他身体大不如前之后,才提及,当年“某位高人”指点他,在明心宗群山之下,是千年前某只蛟龙的埋骨地。如若能得到龙骨,炼化傀儡或牵丝引魂,将其复苏,它会因天性,长久庇护明心宗所在之地。
钟以岫便真的计划复活骨龙,先是招匣翡入门,在她那判官眼的协助下,找到了深埋山崖下的骸骨。
下一步就是炼化傀儡,需要有胆大且天才的傀儡师,钟霄在虺青涧找到了陆炽邑。
陆炽邑当时天赋极佳,心性修为却都不好,又得到明心宗上下培养多年后,才有了能够炼化龙骨傀儡的能耐。这件事一直对外秘而不发,钟霄也不大理解他对此花费的心血,直到某次他病重入关时,他才开口:
“在我看来,九洲十八川或许再不过多少年就要乱了。可明心宗近些年来,还要借我旧日的虚名。我若是再活不过几载,担子便全都压在你一人身上,若能有庇护宗门上下的手段,撑个几十年,也足够你培养出一批可以仰仗的弟子了。”
钟霄心里其实害怕这骨龙。她总是做噩梦,梦见骨龙盘山登云之日,兄长也口吐鲜血、灯枯油尽,明心宗就只剩她一个了。
不过幸好,钟以岫最近身体较之以前大为转好,此刻二人在长阶上眺望,他虽然眸色复杂,但面色已然不是之前雪色的苍白,甚至经脉之中隐隐有强大的灵力游走。
钟霄忍不住道:“真的不需要我问千鸿宫那边,是否有悲问仙抄相关的典籍了?”
钟以岫跟她聊着天竟然走神了,她说了几句才回过头来:“嗯?啊……对、暂时先不用了,我近些日子身体变好了许多,再加上我们也摸不准千鸿宫的深浅,还是少向他们开口。”
钟霄打趣起来:“看来有人自是灵丹妙药。说了多让你去接触接触年轻弟子,指不定早就好了。”
钟以岫脸上微微泛红起来,他却也有些慌张,这些年他一直怀疑钟霄知道他过去的事,有些心惊胆战道:“你、你知道?”
如果钟霄知道……他这样的人还去招惹羡泽,心里会不会也鄙夷他?是不是也会觉得他……下贱且不自知?
钟霄看他咬紧嘴唇,只以为他面皮薄不好意思,眨眨眼装傻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弟子入试炼秘境的时候,你总要来了吧。”
钟以岫垂下头,两只手在宽袖下攥得毫无血色:“嗯。我考虑一下。”
……
江连星将两面窗子打开,把几件对襟外袍与被子拿到院落中晒晒春日。
花团锦簇边,是羡泽没卖出去的杂物,江连星将瓷瓶水洗、木雕擦净,摆回在原位。
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有些污痕,他捏了水诀来擦洗,正忙活着,就听见了院外的敲门声。
他皱眉抬头,敲门的人没说话。
若是刀竹桃和胡止前来,敲敲门便会开口叫人,而钟以岫正在教导羡泽修炼,不大可能会过来——是谁?
他脚步刚往院门处走了几步,就听到外头的声音轻笑道:“我听见你的脚步了。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江连星:“……?!”
他拿起放在墙边的铁剑,打开了院门,看向门外。
青衣男子乌发半垂,斜插着几枚羽簪,站不稳似的靠在院墙边,笑意盈盈地转脸看过来。只是在看到江连星的时候,笑容顿了顿:“你是?”
江连星觉得这话应该他问还差不多。
但他认出了眼前的人。
在前世,师母带他去千鸿宫求宣衡救他一命之后,宣衡把她留在了千鸿宫,江连星也在千鸿宫养病修行了几年。
他在千鸿宫见过这个男人,是宣衡的弟弟,宣琮。
宣琮算得上是宣衡的左膀右臂,不过宣衡对这个弟弟情感也很复杂,江连星去找羡泽的时候,曾经撞见这兄弟二人争执过。
宣衡当时还想杀了他,宣琮却发髻散乱,笑道:“你杀了我,嫂嫂会不会伤心?说来,你这张死人脸什么时候偷着学我敷粉养颜了,是怕自己复婚之后,讨不到她欢喜了嘛?”
宣琮前来敲门,必然是已经认出了羡泽!
江连星伸手就要关门,却没料到宣琮手指按在了门扉上,慢声笑道:“羡泽住在这里吧?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换了名字,但她性子狂妄,恐怕不会改名躲藏——”
江连星硬邦邦道:“你找错门了?千鸿宫的人不该来弟子院的。”
宣琮手腕一转,指着晾晒的外袍:“是吗?可前日她跟我幽会的时候,穿的就是那件外衣。”
……师母不可能跟他幽会的,但前几天她确实穿过这件外袍。
江连星懒得跟他废话,宣琮笑着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多大了?十六?十七?她倒是口味变了,只吃嫩的,不吃好的了。瞧着真是一副踩进泥里都抠不出来的模样——罢了,你且走着你的贤惠路线,不必管我,我坐院中等她回来。”
江连星有几分震惊的瞪大眼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个宣琮,竟然以为自己是师母现在的身边人?
在他眼里,师母会是如此不堪的人吗?!
他面色一冷,也意识到此人已经查清楚,他咬死不认羡泽住在这里也没用。
江连星开口道:“你找……我娘有什么事?”
江连星只觉得牙酸嘴烫,才说出“我娘”两个字,恨不得都跟空口吃热茄子似的把这俩字囫囵过去。
宣琮终于瞪大了眼睛,人也站直了:“……什么?”
江连星还没来得及回答,只感觉一阵劲风甩开两扇院门,他往后趔趄了半步,青色身影已经掠入院中。他转过身去,就瞧见宣琮掀开衣摆,翘腿坐在门前台阶上,巧笑晏晏的磨牙道:“你多大了?她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江连星知道她跟宣衡的事,但不知道他们是哪年分开的,他也不想让师母背上出轨的名声,只好往小了说:“十四。”
可他真忘了自己最近几个月长高了多少。
宣琮那好似春柳的眉毛拧起来:“你这是十四?!”
江连星望天,面无表情:“我娘养得好。”
宣琮点着手指算了算,低声算道:“……那也就是说,她离开千鸿宫没过两年,就跟别人生下了孩子?果然是她这色中饿鬼干得出的事。”他看了一眼江连星,朗声道:“你父亲呢?”
江连星:“我不知道。没见过。”
宣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连星:“……”
宣琮笑眯了眼睛:“我是她的初恋情人,二人也曾海誓山盟过,本来说要娶她,可惜机缘巧合之下擦肩而过,成了一段遗憾。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打算与她来再续前缘,你可以先叫我一声‘爹’。”
他真敢说啊!
江连星:“那你为何叫她嫂嫂?”
宣琮顿了顿,继续扯谎面色不改:“小孩子不懂情趣,不必乱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江连星垂眼:“我不知道,她出去修炼了。你去别处找吧。”
宣琮却从袖中掏出一柄玉笛,通体浓翠,在手中把玩道:“她曾经成婚多年无所出,怎么一离开就有了孩子?是她……之前丈夫这方面有问题,还是你在扯谎,试一试便知道。”
他兄长那死样生不出孩子虽然也正常,但他却不觉得眼前少年跟羡泽有几分相像。
宣琮说罢,将玉笛放到唇边,却没想到江连星竟然抄起墙边扫帚,劈头朝他打来。
宣琮最是洁癖,格挡扫帚恐怕也要落一身灰,他又懒得从台阶上起身。干脆抬起那双养尊处优的手,非常漂亮的捏了个诀印。
却没想到,江连星只看到他拈指动作,就猜出了他要施什么术法,脚下腾转半步飞身让开。
宣琮捏诀造出的一道瞧不见的旋风,从江连星脚边擦过,若不是他躲得快,恐怕整个人都要被甩飞出去。
但可惜他身后的花圃就没有那么好的命,被横扫的叶子花瓣纷纷落下,秃成枝杈。
羡泽可是很喜欢花圃的!
江连星恼火起来,扔了扫帚改拿起直剑,朝他门面刺去:“千鸿宫之人就如此失礼?不报上名姓,还跑到别人院落中胡作非为!”
宣琮不言不语,只挂着一贯的假笑,吹响翠色玉笛,只消是两三声笛音,便能让人瞧得出厉害。
和他的轻佻相比,几个乐声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强大灵力,就像是看不见的巴掌要从天而降,拍死江连星这只小虫。
青鸟使在千鸿宫也是很高的地位,他显然不是只靠着血缘才在这个位置的……
却没想到眼前少年眼睛半闭,就像是能看得清乐波走势,脚下步法微动,避开锋芒,与此同时,他击向院中高大瓷瓶的边沿。瓷瓶中有些雨水,一声悠扬透彻的嗡鸣乐声,顿时从瓷瓶中回荡而起,巧妙地抵消了大半乐波。
不过江连星确实是修为差距太大,仍是不小心接了半个音,只感觉心头骤跳,两鬓发紧,眼前昏花,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浑身内息生乱。
宣琮面色一正,眯起眼来。
……这少年非常了解千鸿宫的招式武艺,甚至比元山书院、梁辰塔这种老对头,更了解如何破招。
宣琮觉得也不必收手,不如干脆以乐封穴,暂时废了他修为。
马上就到试炼,羡泽若是不想让他儿子死在试炼之中,肯定会求他来帮忙。
他再次吹动笛子,半首急切凌厉如雨打芭蕉般的乐声流淌而出,江连星瞳孔一缩。
这是封穴的招式,如果他真的中了,以他如今的修为,说不定一旦运转灵力就会七窍流血!
千鸿宫果然一个赛一个歹毒。
江连星自知难敌,正想着干脆离开此地去警告师母,却没想几道水滴似擦过他鬓角而过,朝宣琮的方向射去!
宣琮面色忽然一变,玉笛在指尖翻转,朝空中挥袖,那几点雨滴被他灵力击破,竟在空中砰一声炸成水雾。瞧也知道,这几点水的力道怕不是想穿透他的躯体!
江连星心道不好,刚要开口,身影便从他一侧掠去,甚至还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轻飘飘的拍拂过他肩膀,似要他安心。
下一秒,一道磅礴至纯的灵力从宣琮天灵盖而降,他抬眼,对视上那双点点金星的双瞳,以及她手里能将他对半剖开的巨刀!
刀身乌沉沉布满暗纹,逼近就是一股似乎要能吸走他灵力的诡异,巨刀势头太猛,他捏诀来不及了,侧身让开。
砰!
刀尖直直劈开他刚刚身下的石阶,搅起的风甚至割碎了宣琮的衣摆。
第44章
江连星落在院中, 愣愣的看着羡泽的背影。
短短几日,她修为怎么精进的如此快速!
刀嵌在台阶中,宣琮有些狼狈的侧身, 就跟摔倒似的躺在几节台阶上。羡泽握着刀柄伏身低头看着他, 宣琮干脆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的躺在台阶上,正要开口, 忽然——
“呃——痛!你在做什么?!”
宣琮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一只手正抓在他有些散乱的发髻上, 将他脑袋抬起来几分。他养护极好的发丝, 被她粗暴的乱抓在手中, 宣琮吃痛挣扎,他想刚要反击, 却看到羡泽弯下腰, 鼻尖离他极近。
宣琮顿住, 动弹不得, 近距离看着这十几年未曾见过的眉眼,缓缓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羡泽这时才认出他来:“是你?那天在经楼与我搭话的人, 是你吧?”
江连星喉咙一窒:他们之前见过面了?会不会他已经告诉宣衡了?!
宣琮明明吃痛,却笑道:“别抓, 我会爽到。”
羡泽觉得她还能更使劲一点, 宣琮果然闷哼:“……呃唔!”
羡泽这时候才看清满院子的花和叶都被风搅得不成样子,她气的胃疼,趁着自己得势,狠狠报复他,恨不得把他脑袋按在旁边接雨水的缸里:“你闯我的院子,打我的孩子!还有我的花, 你毁了我的花!”
宣琮以前在她手底下吃过苦头,不敢还手,生怕她的报复心再加倍奉还,只得有些狼狈的仰着头,手撑着那雨水缸,手指尖都按在水中:“我赔你就是,你之前可是夸赞过我的头发,别再给我薅掉几根。”
羡泽本来以为他会立刻反击,却没想到宣琮真就这么被她抓着不敢乱动了。是宝贝自己的头发吗?
那她也真不舍得撒手了。
羡泽目光转向他的脸:“你要如何赔?”
宣琮勉力笑了笑,想继续保持着风流优雅:“我现在已经单独出来,住在东山行宫,那里有一片花海,你随我住过去,日日醒来都可以看花了。”
羡泽将手向他的腰带摸去,手指扣在了腰绳边沿,宣琮目光悚然了一瞬,甚至忍不住看向了她身后的江连星。
他挪开眼睛几秒钟,但又很快变化回浑不在意的笑容,看向她的脸,开口笑道:“当着你儿子对我动手动脚的,大不合适吧。”
脑子真会联想,面上真会装样。
他都不还手,她不折磨他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羡泽手上使劲一拽,看着宣琮吃痛的蹙眉,漂亮脸蛋都要微微抽搐了,她才开口:“要把房子卖给我?那我住不过来,而且东山一听就好远的。你之前不是要把玉琮给我吗?那我就要这个吧。”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玉琮已经到了她掌中。
宣琮目光顿了顿,一些话在他舌尖犹豫了片刻,但还是道:“好。”
羡泽端详他片刻,道:“你施粉了?”
宣琮艰难的笑了笑,有点想多情勾引的眨眨眼,但脑袋实在疼的他做不出来这表情:“美吗?”
羡泽松开了手,宣琮吐出口气来,立直身子扶了扶倾斜的发簪。
羡泽忽然开口:“比你们那个少宫主倒是美很多。”
倒不是说谁长得更好,美人是一种气质。
宣琮只是眼角似委屈似柔情的微微下垂,眉毛更淡更窄一些,再加上唇角含笑,长发披身,却显得跟他兄长截然不同。
而宣衡的气质……都让人没法直视他的五官了。
宣琮听了这话,似乎连他被拽头发的疼都可以忘了,手指梳理了两下头发,将发髻插好,斜看了她一眼:“十几年不见,你倒是审美旨趣拔高一截。”
“说来,你找我是什么事,为何会跟我家孩子打起来。”羡泽就要装傻装到底:“抱歉,几个月前我大病一场,脑子里什么事也记不清楚了,我们当真是熟人?”
江连星有些不安的看了羡泽背影一眼。
把自己的事告诉宣琮,难道合适吗?
宣琮面上一愣,眼里绽放出几点光来,眉头却蹙起,一副担忧的模样:“当真?你真的忘了我们的事——”
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几个月前,宣衡突然在与长老议事时吐血昏迷,醒来之后便疯了似的拽着手臂上的黑纱,喃喃道:
“她出事了、必然是出大事了……”
那片黑纱能代表的只有一个人。
宣琮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死,宣衡戴黑纱多年不知道是赌气还是绝望。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她如果不是失忆了,确实也不可能第一次撞见他的时候,还跟他说好些话;更不可能明知宣衡来了明心宗,还这么无动于衷。
宣琮心里头狂跳起来。
羡泽感觉到江连星的不安情绪,一只手朝后伸着轻轻抓住他手腕,对宣琮面露警惕之色:“你少想诳我,怕不是想要趁着我什么都不记得,胡说八道吧!”
宣琮轻柔地笑起来,又理了理他颇为自得的头发:“我只说一件事,你便知道我是不是诳你。你有一口宝囊,其中宝贝千万件……”
羡泽瞳孔一缩。
……以她的本性,怎么可能轻易对人透露这种事!难不成她过去不但搞过叔侄盖饭,还搞过兄弟炒菜?!
宣琮看到她的表情,笑了起来:“你有许多旧物,都曾留在我那里,我回头拿给你来看看,你便懂我们之间的情了。只是……千鸿宫中,有人与你有仇,我劝你不要参加弟子试炼了。”
羡泽早也看出来他是个嘴里没半句真话的假货了:什么有仇?跟你哥有同床共枕之仇吗?
江连星真是个不会撒谎的实诚孩子,听出来宣琮扯谎,被她拽着的胳膊上肌肉都紧了紧。
羡泽摇头道:“不可能,所有的弟子都必须参与。”
宣琮心道,发现她失忆发现的太晚了,恐怕来不及将她藏起来了,不若直接将她掳走呢?
不行。宣琮在藏书楼初遇她那天,玉琮被甩出去之后,他出去捡玉琮,就察觉到有个修为绝对在他之上的男人藏在暗处,似威胁他一般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羡泽为何隐藏身份在明心宗当弟子,但她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是任性随意。
如果她失踪了,明心宗很有可能跟千鸿宫直接掐起来,然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找出来。
到现在,也只有另外想办法来拖延了。
宣琮垂眸:“如果有人发现你还活着,恐怕会让试炼中的千鸿宫弟子出手,杀了你而后伪装意外。你最起码要换个容貌。”
宣琮从袖中芥子囊,翻找出来一瓶药,塞入她手中:“只要吞下这味药,就能让你暂时变化容貌。或者你再戴上幕离面纱,尽量不要跟千鸿宫弟子接触。”
宣琮还有别的法子,给她这个,只是来测试她到底有没有失忆。
羡泽也无语了:有没有可能,我变了脸,我们宗门的人也会问啊。
但她已经心里已经对过去的哥哥嫂嫂伦理爱情有了点数,懒得跟他多话,直接装傻,面露感激之色:“真的吗?那太好了!那……你既然知道谁跟我有仇,能不能告诉我仇人的名字?”
“知道了又如何?”宣琮准备离开,听到这话回过头。
羡泽咧嘴笑了一下:“暗箭难防。谁跟我有仇,我先杀了他就是。”
宣琮看着她的双眼,似乎很喜欢她这么说,笑容缓缓扩大:“等过几日,我会告诉你的。放心,我好歹是千鸿宫青鸟使,能庇护你的。”
哟哟哟趁着她失忆,竟然装杯起来了。
羡泽恰到好处的面露紧张、警惕与一点点依赖,她面对钟以岫总是演不下去,但面对这种同等货色满嘴扯谎的,还是能充分发挥专业特长。
宣琮临走的时候,衣袖擦过,非常隐秘的牵了她手指一下,声音轻飘飘的传入她耳朵里:“你什么时候把这孩子的父亲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
她故作惊讶的抽回手,弟子服的衣袖很大,她捏了捏手指的紧张动作,落在宣琮眼里。他终于笑进了眼里,走过石道,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刚走,江连星就急着想要开口,羡泽一抬手,将他的嘴捂住了。
他唔呃一声,瞧见羡泽警惕的目光,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
羡泽嘴上念叨着:“或者几天后的试炼我就不该去……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说着这话的时候,她还弯腰在周围寻找,江连星呼吸一滞,她竟然释放了自己的灵识,极为恰到好处的覆盖整座院落。
羡泽很快蹲在了台阶附近,从角落某个灌木下,捡起一片如同鹅绒般轻巧的小小羽毛。
那枚羽毛不过花生大小,她示意江连星开口讲话,江连星有些慌神,硬邦邦道:“没事,师、呃、娘,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就看到羡泽拈着那枚羽毛,扔进了门口摆着的瓷瓶里,抓了几只蛐蛐扔进去的同时,拿石头将瓷瓶盖上了。
江连星脸色难看:“……是千鸿宫的窃声羽,他想偷听你?人品实在是低劣!”
羡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不是以后要大杀特杀吗?怎么这点耍心眼的事都看不下去啊。
她之所以能找到,是因为她以己度人,要是扯了这么多淡还很关注对方的情况,她肯定会留东西偷听。果不其然,宣琮本性至少跟她是一个路数。
羡泽让一堆蛐蛐给窃声羽做伴奏之后,就不管了,回到屋中,有些惋惜的看着院中的花圃,还有台阶上的刀痕,叹了口气。
江连星两只手用力交握,站在羡泽身后,道:“我认出他来了,他是宣衡的弟弟,我怕他纠缠,所以谎称您是我……娘亲。”他说到最后,有些没脸地转开眼。
羡泽觉得这无所谓,入门的时候就填的是母子,这不都是剧情吗?
江连星又道:“万万不能相信他的话!”
这什么话?她怎么可能相信宣琮?
怪她怪她,平时那个纯情温柔师母的人设可能搞得太过了,现在江连星都把她当弱智了。
羡泽无语,她忍不住将旁边的凳子拉过来,让江连星坐在上头:“别说话,我自己心里有数。”
羡泽将玉琮放在桌子上,随手把玩着。江连星欲言又止。
他在千鸿宫待过,其实是知道这环佩的含义,特别是宣衡、宣琮,名字意指玉衡玉琮,这二人更会重视自己的环佩。
这不是随便能拿的东西。
但羡泽也不是多看重,拨弄着玉琮,时不时撞在桌面上发出当啷的声响。
她内心分析着:现在很明显,宣琮不愿意让他哥知道她的存在,也说明当年哪怕没有奸情,也有这个弟弟对嫂嫂的觊觎。
羡泽也能确认,宣琮肯定没跟宣衡说过她的事,甚至想着瞒天过海。
行,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当八卦搅屎棍了,她这头跟钟以岫亲过了,那头还拿了宣琮的环佩,到时候什么劲爆新闻还不是任她一张嘴随便说。
……
秘境试炼当日。
其实这次新开的秘境,是大概在一两个月前现世的,千鸿宫有秘术能将一些境界不算太高的秘境入口封锁藏存,供弟子们试炼。
就这种独霸资源的方式,怪不得散修们都说修仙资源基本靠血缘、性和磕头认爹传播。
这次在明心宗略显寒酸的广场上,有一卷百米长,数米高的卷轴正迎风展开,柔软的绢面随风浮动,能看到其中的青绿江山。
千鸿宫正是将秘境入口封存在卷轴之中,秘境本体虽然还在原处,但秘境入口就仅仅有这一处了。不但如此,弟子们进入卷轴后,长长卷轴还会随机显示出各个弟子近距离的画面,如果有意外,外头的各位长老还能及时进入出手相救。
两侧架起高台,明心宗与千鸿宫的重要人物端坐其上。而在台下的空场上,是两个门派的弟子,准备一同进入秘境。
千鸿宫还是那样的整齐划一,明显地位更高衣着青色更深的大弟子们列队在前,后头垂头立着其余年轻弟子,风吹的他们衣袂飘飘。
可他们有些人实在是忍不住侧目转头,看向明心宗的方向。
明心宗几乎是把所有能出的弟子都出完了。因为陵城动荡时,有不少弟子受了重伤,所以把所有的首徒、大弟子都加上,才勉强凑够了和千鸿宫一样的人数。
羡泽见到了几个曾经在摆摊街上熟悉的师兄师姐,还有教她御剑的文葆师兄。
而这次带领明心宗弟子进入秘境的首徒,是很熟悉的名字——
曲秀岚。
羡泽第一次见她本人。曲秀岚个子瘦高,脸长鼻子长脖子更长,看上去像一只病恹恹的瘦驮马,但羡泽看到她的手指长得离奇且布满伤痕,而她的武器,竟是背后两把银铁大剪刀。
不像旁边的千鸿宫大师姐正在朗声跟所有人训话,曲秀岚则垂着手,后背略显佝偻地蔫蔫站着。
她身后的众多明心宗弟子,就好比夜市开放之前准备冲刺进去摆摊的商贩,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好些师兄背上扛着的包裹,都比脑袋还高,竹架包裹外头还挂着风干香肠、铁盆和锅刷。
千鸿宫的弟子都忍不住腹诽:虽说秘境内外时间不一样,在其中甚至可能要度过十几天,但你们也不用一个个跟要去过日子似的吧!
再说,你们明心宗就买不起芥子囊吗?
这话真说对了,容量较大的芥子囊确实还挺贵,大部分明心宗弟子都买不起,只有像胡止这样少之又少的富家子弟,才背的东西比较少。可他后背还是背了六把剑,外加铁匠锤和鼓风机……
羡泽戴了幕离,但并不显眼,因为有不少人都戴了斗笠,甚至有位不讲究的弟子头上顶了个锅。
她从幕离的缝隙之外往外看去,隐隐看到千鸿宫那边高台上的宣衡。
二人距离很远,他似乎正在忧虑什么事,眉头紧蹙,单手扶着眉心闭目思索。不过就算他往台下看,也不可能隔着无数比人高的行囊看见隐匿其中的羡泽。
羡泽正转头要看向明心宗这边,忽然文葆师兄大惊:“那是谁?难不成是师尊出山了?!”
羡泽抬起头来,就瞧见钟霄所在的座位旁边,有个低调的身影出现。
第45章
他绝不会搞什么云气霞光的出场排场, 恨不得隐匿在脉主之中,悄悄走上高台落座。
钟以岫穿着素色交领广袖袍,目光垂着坐在钟霄身侧。她眼尖地发现, 他两只手都缩在衣袖下, 他极其害怕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无所事事的模样,所以拼命转过头去跟钟霄交头接耳,表现出“我很忙”的严肃。
明心宗高位者一共就这么几个人, 有新面孔自然而然会吸引到注意力, 羡泽听身边年轻弟子道:
“师尊?看着这么年轻。”
“也不乘个云鹤, 搞个钟鼓, 让我们都站起来迎接仙人下凡啊?怎么就默不作声躲在别人后头钻出来了。瞧呢, 他那椅子出问题了,还要换椅子, 就不能手一翻点木成金嘛!好歹是咱们明心宗镇山的神秘师尊, 怎么这么不气派?”
“师姐你不是有个九洲十八川元婴以上美貌排行榜吗?你觉得咱们师尊能排多少啊——”
别说羡泽同一批入门的弟子, 就是师兄师姐也没见过钟以岫, 这会儿谁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
钟以岫实在是可怜,他知道自己该一脸处变不惊、光风霁月, 但又实在是无法承受如此多人注视来的目光。再加上钟霄与匣翡安排事务,暂时离开座位, 只留下钟以岫在高台上端, 他只能把自己当一块墓碑似的杵在原处。
钟以岫时不时抬起眼,目光快速扫视过明心宗弟子们,似乎想找到羡泽的身影,但又找不到她,看几眼就会跟无数目光对视,只得又垂眼——
他在打架的时候, 那么冷冽沉着的一个人,一旦到日常生活,又跟个仓鼠似的了。
羡泽实在是没忍住,伸手碰了一下小海螺,看向钟以岫的方向,传音入密道:“别乱找了,我看着你呢。不是说病了吗?怎么今日还来了?”
钟以岫一惊,抬眼朝她方向看来,面上忍不住浮现几分笑意。
周围弟子一阵皮紧:“师尊怎么往咱们这边看过来了?是因为我们争论他的美貌排名吗?!”
“他修为那么高,肯定能听见的吧!笑是想让我们给他排第一嘛?”
“那不行,我姐跟我说,伽萨教的圣女曾经美死过人,那肯定会比师尊好看!”
“嘿,那圣女都是几十年前艳名远扬,现在估计都老了吧!我投师尊一票!”
在弟子们误以为被注视的紧张中,钟以岫也传音入密而来:
“我真的……病了,不过已经快好了。别担心。”
他在看台上似乎有些刻意地咳嗽了几声,但也觉得自己有点假,左右挪了挪眼睛,才将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继续传音:“进入秘境之后小心。我会在外头关注着你的境况,如遇危险,我们都会出手的,不必担心。”
他正在心里小心翼翼的说着,忽然瞧见陆炽邑跨步飞下高台,就立在紧挨着明心宗弟子的那一层,抱着胳膊大叫道:“羡泽!哎,叫你呢!抬头——”
羡泽抬头,陆炽邑用要砸死她的力道,朝她扔来好几个木球。
她抬手刚要接住,江连星动作比她还快,抬手挡在前面,接在手里。
江连星皱眉正要扔回去。
陆炽邑没好气的样子道:“用灵力就能放出来的傀儡!用剩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羡泽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他就跟踩了尾巴似的,窜回了自己的座位,走到钟以岫身边时,似乎还叉着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
羡泽感觉他一张嘴,她就要头大,却看钟以岫或许根本接不住陆炽邑的挑衅,眨了眨眼睛,歪头露出笑意,还对他夸赞了几句。
陆炽邑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最后一脸吃瘪地坐回了脉主的位置,气得嘴歪,看到羡泽的目光,还对她瞪眼比划了几下,让她收好傀儡。
两边队伍浩浩汤汤进入秘境。
画卷如同一层薄纱,眼前微微一白,便走入新的天地。
仰头看到是数百米高的巨树,树冠覆盖整个天空,如今正是夜晚,灰色树干如同神殿石柱般耸立,他们则像是深夜爬在神殿地板上的小虫,仰头看得头都酸了。
这时,千鸿宫一位掌匣人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此次秘境试炼的规则正式公布:
秘境中共有十二处点位,占据点位算一分;并藏有十二件秘宝,夺走秘宝算一分。
夺走秘宝还算容易理解,这些秘宝被发现之前隐藏极深,只有被两方弟子触碰后,将会向天空射出一道无法被阻挡的光线,向所有人告知它的方位。秘宝本身形态不对外告知,每一件都不一样。
占据点位则是以阵法内门派弟子人数来计算,比如说同一点位的阵法内,有三名千鸿宫弟子,一名明心宗弟子,则在这个状态不平衡的状态保持半刻之后,认定为此点位为千鸿宫所有。
如果想打破这个局面,最起码需要再来三名明心宗弟子,让明心宗人数超过千鸿宫弟子,然后再维持半刻,此点位才会变为明心宗所有。
掌匣人也提示,其中有两个点位,三件秘宝,都是极其凶险的,夺取他们也是只给一分,所以弟子们不必强求。
规则还算简单,但不简单的是——千鸿宫弟子估计每个月都会进入各种秘境,很可能他们也都来过这个秘境,早就熟悉过这里的环境。
千鸿宫弟子进入秘境之后,只听到队伍最前头的青衣大师姐轻喝一声,队伍立刻分为了十二组,每一组三人,几乎每组中都有剑、乐、医三人。
近战远程奶,齐全了。
千鸿宫弟子们生怕自己作为前·仙门之首会输给明心宗,制定好了方案,甚至想过哪些分是必得的,那些分可以放给明心宗。
最好双方只差两三分,大家都得个体面,客套中结束试炼。
明心宗这边,在公布规则和秘境概况的前两天,也在墨经坛分坛里开展了激烈讨论。
大家讨论的一致结果就是:试炼算什么,这可是成丹期上下的秘境,他们明心宗多少年都进不去一次。这里该有多少仙草、妖兽和宝矿啊!
咱们进去,不打比赛,就突出一个“薅”字!
曲秀岚两只驮马似的眼里,亮起了亢奋的光,她手持两把巨大剪刀,活像个大闸蟹一般转头高声道:“现在,分组准备出发,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薅草!挖矿!吃肉!”
整个队伍一共分为四组。
刀竹桃这种懂毒懂医的,自然在薅草组,她甚至还把丑卜牵了进来,说是丑卜似乎懂得百草。但丑卜也不喜欢人多,吓得又想乱尿,刀竹桃倒是有远见,给它拿杂布做了个纸尿裤。
而胡止作为挖矿组重要一员,也是有先见之明,他怕矿石不好带,特意拿了铁锤鼓风机,配合着擅长火灵根的弟子,当场就能给练成各种金银锭。
羡泽和江连星就在吃肉组。
名字听着是很爽,但最主要的工作是围猎各类妖物异兽。
杀死后,挖妖丹,获取妖兽身上的宝物,剩下的给大家当做口粮。算是任务比较复杂的一个组了。
听说有几位擅长厨艺的剑修也在他们这一组,准备随时支起锅来。
然后还有一个后勤组,专门负责驻扎营地守家守资源,配合各组行动。
两边门派都是各自有了计划和方向,几乎是在全部进入秘境之后,眨眼间分散开来,列队分组御剑朝着目标而去。
……
卷轴之外。
千鸿宫的看台上,宣琮飘飘绕绕的迟来了,他鬓边甚至戴了一支兰雀花,千鸿宫各位掌匣人或长老,也对他的浪荡模样早已习惯,甚至连他发丝半散也不在乎。
他登上高台,站在身边,看向宣衡捏着眉心的手指,关切道:“又不舒服了?眼睛还能看得清楚吗?”
宣衡没回答他,手指压着太阳穴,抬起头来,掌心半遮住他略显浑浊的灰色瞳孔,看向对面高台,但实际上他眼前一片混沌。
宣衡沉声道:“那人,是垂云君吧。”
宣琮垂眼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什么样看不清之后,才抬头轻笑道:“是。我记得二十年前,仙门大会上见过他一面。当初不都是传闻他已经废了,可他一出手惊艳四座。哦,不过,跟你当时的风头不能比。”
他有意提起二十年前。
那恐怕是宣衡人生最圆满的时候之一。
他在仙门大会上技惊四座,以乐理与剑术冠绝各大仙门;老宫主身体彻底不行,将千鸿宫上下大权都交到他手中,更重要的是,她还在他身边。
宣衡在剧烈的头痛和再次短暂发作的目盲中,忍不住回忆起二十年前仙门大比的那天。
丝丝轻云拂过千鸿宫数座玉銮飞阁,宣衡作为少宫主,他所在的飞阁悬停在最高处。
在他回到自己所居住时,仰头看到那个最不爱露脸的身影,竟斜靠在二层房间的玉色阑干上眺望。
他走入房间,双手将沃舟琴摆在木架上,摘掉冠帽。卧房中衾被揉乱,温热生香,显然她刚起床没多久。
他面上不动声色,但仍然是将床帐放下来,遮住一切,将她乱倒的两只软履拎出来,又合上卧房的门。宣衡将一切夜晚的痕迹都层层掩住,才走到露台边,站在阳光没有照进来的门框内:“在看什么?”
她总是心不在焉,对他的话总是故意懈怠慢半拍,此刻懒懒歪着才转过脸来,乌发挽起,金瞳如星,她赤裸着双脚,对他露出笑容:“我在看这流淌下来的云幕。是垂云君的,对吧。”
宣衡愣了愣,犹豫道:“你听说过他?还是……记起了他?”
羡泽拧身,腰间缀着的玉衡轻轻碰撞,她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托腮喃喃道:“他好像又拔出了银山剑,但没想到大家称赞他不减当年,他反倒不愿意用剑了……”
“你听到我的琴声了吗?”宣衡忽然打断道。
羡泽靠在围栏上,单薄裙摆下两腿交叠,道:“我听到了,又是《凤求凰》对吧。”
宣衡脸色更难看了:“是《倚候仙兮》。”
她大笑起来:“抱歉,我又糊弄你被发现了吗?没办法呀,那时候我还没醒,谁让你不叫我起床,我被你折腾累了,胳膊都酸了。”
宣衡咬牙,将紧紧包裹脖颈的交叠衣领拽松了几分,露出锁骨上方一道血痕和几个牙印,沉声道:“你明知道今日仙门大比,非要——”
羡泽啧了一声,拽着他衣领往里看去,除了那道横亘的绳索痕迹,衣襟遮挡下的胸膛上更有青紫痕迹,她笑起来:“这你都能裹得住,下次就该在你脑门上咬一口。”
他走过来几步,弯下腰去,她将脚抬起,脚趾放入他掌中的软履。
在宣衡弯腰的时候,她伸手又勾了勾衣领:“你生气了?这绳子我问过你,你同意的嘛。再说,我问你要不要结束,你自己昏了头光顾着哼哼了,什么都不说。”
宣衡俯着身正给她穿另一只鞋,听闻她这般发言,抬起头来冷冷瞪着她:“不许再外面提这些事。”
这眼神的魄力足以让不少年长于他的千鸿宫长老胆寒,但羡泽只是仰头又笑:“或者你去问小琮借点脂粉遮一遮嘛。”
她提到了宣衡不想听到的人,他也不愿再等。飞阁下层的奴仆听见说笑声正要抬头,就瞧见一道身影被拽进屋中,她背影、软履与衣摆都被宣衡高大的身影遮挡的严严实实。
朝向露台的门被合拢,房间内一下子变得昏暗。
“为何会注意垂云君?”他垂首在她颈旁,低声道:“你是真的记起来什么了吗?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了。”
宣衡从来都是在外与她保持距离,私下却恨不得时时刻刻贴上来,羡泽已经习惯,笑道:“你是想说他比你年纪大好多吗?那也没我年纪大啊,我可都是活了几百年了。”
“别岔开话题。”他一丝不苟的鬓发,蹭过她乱茸茸的耳畔。
羡泽并不会哄他而说假话:“我确实想起来了。这位垂云君跟我有些瓜葛。”他的手一紧,却听她又笑:“若我有一日落魄了,会先去杀他,要他还债的。”
宣衡当时想问她:是情债吗?
但羡泽转过脸来,唇贴着他嘴角,轻声道:“……少说些话,多伸点舌头。嗯,真乖。”
他想说的话都融化了。
十几年来,宣衡不去找她,也不敢找她,甚至恐惧听到她的任何一点消息。
但几个月前,他身体突然发生剧变,甚至连双眼无法视物的毛病都频发,他就知道羡泽一定是出了事。
是她所说的落魄的时刻吗?
那她为何未像之前所说的,杀了垂云君?
是她做不到了吗?
此时此刻,宣琮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轻声道:“垂云君也在远远看着您,对您点头致意呢。”
宣衡放下遮住眉眼的手,面上露出淡然自若的神情,也朝着一片黑暗中微微颔首。
高台另一端,钟霄往椅背上靠了靠,轻声道:“那位少宫主宣衡,昨日提出想要跟您这位前辈见见面。”
钟以岫果然脊背绷紧,钟霄笑道:“我拒绝了,说你身体不适,但他态度很坚决,说有件事一定要跟你聊。”
第46章
钟以岫摇头:“不见不见, 我不认识他,又有什么好聊……啊,你看到了吗?弟子们这是打算做什么?”
钟霄也看到了, 秘境之中天色已经黑了, 而明心宗的几十个弟子,竟然全都聚在一起——
文葆师兄带人选了一处驻地,所有人将最重的物品寄放在驻地内, 再分组出去挖草杀怪。
有些负责后勤的弟子先支起了雨蓬、石炉和大锅, 布置护卫阵法, 到入夜时, 各组吹哨, 带着战利品返回清点。
完全无视游戏规则,搞成了小型部落狩猎采集。
这巨木森林中, 宝矿少了一些, 但灵草真的是当真不少, 明心宗其实有几位主医修的弟子, 但因为明心宗自己没有灵药圃,所以一直资源受限, 此刻看着堆了满地的各类芝草地衣,双眼发光, 魔怔一般拿着药杵丹炉原地开始搓丸。
其中羡泽所在的吃肉组回来的最晚, 一群人都已经做好面糕馍饼主食,饥肠辘辘的翘首以盼,终于见到妖兽组在昏暗中顶着庞大的队伍回来了。
刀竹桃却发觉身边的丑卜随着吃肉组的接近,四腿发抖缩成一团。
当刀竹桃看清吃肉组拖行的巨物时,瞳孔缩了缩,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不止是刀竹桃, 驻地上几乎所有的明心宗弟子都缓缓起身,有几个人倒吸冷气。
“……是,是刺面巨蟒?”
一只花绿色巨蟒被弟子们拖行回来,它身躯庞大,堪比一列车马,单单脑袋就有半人多高,身形绵延在黑暗中。
蛇瞳流下黑水,仿佛眼中还有着惊惧之色,腹中鼓胀,蛇信吐出,而其中颈部翻起,好似人面,突出许多刺针来。
但刺针都被人用极其锋利的刀给削断,周身好几处刀剖开的伤痕,而更显眼的是,蛇头处,一把巨大菜刀劈开了它半个脑壳,卡在其中,因为拔不出来就放在那里。
吃肉组弟子砍了一些原木,用作扛起巨蛇的架子,才数个人齐心协力才能将它扛回来。它庞大的肚子拖在地面上,弟子们哪怕用灵力辅助,也是费尽力气才将它带回来。
有好几个弟子,都认得那把标志性的艮山巨刀,惊道:“是羡泽姐杀的吗?”
“这巨蟒是什么修为,我都已经看不出来了。能在这秘境活到这个体型,那恐怕……”
“羡泽人呢?她不会受伤了吧!”
忽然就看到暗处一个黑不溜秋的身影,抬起了手:“……还没死。但已经想死了。”
他们定睛看过去,才发现满身黑血的羡泽,竟然一直都跟在队伍旁边,恐怕是剖开巨蟒脑袋时,黑血淋头,就跟掉进了染缸似的。
吃肉组的众人都擅长兵器,不太会用法术,几个灵力微弱的涤尘诀使下去,她连头发丝都没干净多少。
江连星显然也在杀巨蟒中耗费了太多灵力,等到一群人放下巨蟒,他喘了好几口气,才借来竹片刀笔为她刻个涤尘符,等最后一道收尾,他脸色也有些苍白了。他将符文塞到羡泽手中,羡泽灵力催化,总算是见到了脸和衣裳的颜色。
一群人不会吃蛇,也怕有毒,刀竹桃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剖开蛇口,将那毒牙拔下,一边收集毒素一边道:“我吃过的蛇比你们见的虫子都多,听我指挥,快点先把它肚子里的东西剖出来,否则到时候全沤在肚子里都臭了。”
文葆给坐在木墩子上的羡泽递上一杯热米茶,感慨道:“说让你们杀点妖兽,怎么招惹上这么大的?这死了也看不出来多少年前修为了,估计一百三十年?”
羡泽拢了拢头发,有些话并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凑巧罢了。”
几个剑修走到巨蟒腹部,用剑将鼓胀腹部划烂开来,忽然,数个妖兽的尸体,从腹部破口喷涌而出,夹杂着胃液跌落在地。
放眼过去甚至有绿诤虎、荆猿与丝冠鹳之类的珍奇异兽!
毛发甚至都未被溶解,说明全都是巨蟒刚刚吃下去没多久。曲秀岚站在满地妖兽尸体前,喃喃道:“怪不得我们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妖兽,竟然都让它给吃了?”
正说着,从巨蟒腹部,升腾起一枚黑绿斑斓的妖丹,缓缓旋转,随着巨蟒死去,妖丹也正在缓慢崩解。
周围有些年轻或修为较低的弟子,因为妖丹迸射出来的厚重血腥的强悍灵力,面色苍白隐隐冒汗,明明巨蟒已死,盯着妖丹,却有种獠牙比划在颈侧的恐惧感。
曲秀岚怔愣半晌,道:“……将近两百、三百年……的修为?我没搞错吧……”
三百年修为的妖丹,且不说压根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当下这个级别的秘境——
羡泽又是如何杀掉它的?!
他们吃肉组其他人赶到的时候,巨蟒就已经被羡泽和江连星剖杀了,再加上她的刀嵌在这妖兽的脑袋里,几乎可以说是她干掉了一只三百年修为的蟒妖吗?!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驻地不远处,巨木之上的点位,千鸿宫正有三人守在此处占点,他们盯着篝火热闹处,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百年修为的妖丹?真的假的……”
“他们实力真有那么强?那为什么不占点?为什么不抢我们手中的秘宝?!”
这一组中作为师兄的那个,严厉呵斥道:“瞧你们心性不稳的样子,这必然是明心宗的阴谋。所谓妖丹,也是诱我们离开点位,将我们一网打尽的诱饵罢了!”
“师兄说得对!”
“张师兄英明!如果这是真的妖丹,那他们就要必然争抢起来了,咱们就在树上看好戏!”
“对对对,就看他们打起来!”
张师兄抱臂,定睛看去:“瞧,打起来了!”
妖丹浮空,周围人远远围成一圈注视着,刀竹桃却忽然咬破手,甩出一串血,扑向了这枚妖丹。
“紫云谷的!你是不是要抢妖丹,我已经看出来了!”旁边剑修立刻拔出剑来,想要拦截刀竹桃。
刀竹桃呸了他一口,另一只手甩出之前在陵城时从同门大前辈手中夺取的荆棘鞭,卷开他的剑,然后飞身到妖丹边伸出手去。
她的血包裹住妖丹,将妖气牢牢锁住在其中,血光覆盖了黑绿色的斑斓,她指尖捏着妖丹,骂道:“你们都是傻子吗?没杀过妖兽吗?放任妖丹崩解溃散,不但是暴殄天物,更是会吸引大量妖兽来到这里吸食散开的妖气!到时候这营地就变成斗兽场!”
那持剑的弟子看着她,高喝道:“放下妖丹,这是羡泽杀的,一切要听分配,你难不成想私吞?!”
羡泽皱起眉头来,她不认为刀竹桃会私吞,她对于修为并没有太大的上进心,反倒是这些弟子至今还惦记着入门前的出身,甚至用来区分敌我。
眼看着几个人都拔出剑来,羡泽也起身走到巨蟒旁,打算停止这种闹剧。
但刀竹桃永远不需要别人给她出气,她精致娇狠的小脸拧巴起来,怒极反笑:“谁要妖丹了?你觉得这是好东西,却没想过我当年在紫云谷,漫山遍野异兽!这玩意儿没有足够修为,没有特殊功法,吃下去也无法吸收修为!”
但妖丹在她手中,好几位弟子对她仍是有些提防,剑尖指着她。
刀竹桃将妖丹扔给了羡泽,咬牙笑道:“数个月同窗都是放屁吗?当初陵城生乱,放倒妖兽的迷药还是我做的,你们却还叫我‘紫云谷的’!这么一根筋的简单分类,怎么没见着你把猪崽子的屁眼当你爷爷的嘴狂亲,把姑奶奶我用过的厕筹当你祖上的牌位磕头呢!”
她这骂人的功力,实在是太离谱了……
本来前半句说出来周围很多人都面露惊愕之色,但后半段骂人,更多人脸上是碎裂般的震撼。
一片死寂。
“噔”一声响,众人转过头去。
羡泽运起灵力,将艮山巨剑从巨蟒脑袋中拔出,黑血喷上天空,落在她面颊上几滴。她刀尖也落在地面的石头上,半寸刀尖将那块能站人的石头剖成两块。
她用袖子擦了擦刀面,转头笑道:“我记得你,你叫李戡对吧。你也知道我的名字,但你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哪怕她已经穿着弟子服,你还是叫她‘紫云谷’的。”
她面上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只是今天,羡泽靠着跟她腰差不多宽的巨刀,手边是三百年蟒妖惨死的头颅,脸上还有几滴正缓缓流淌下来的黑血。
连曲秀岚都头皮紧了紧,更别提李戡为首的剑修,忍不住沉默的咽下口水。
羡泽擦着刀面,笑道:“你或许不认识,我来向你介绍一下。刀竹桃。刀人的刀,夹竹桃的竹桃,擅长制毒和骂人。既然都是误会,我们还需要把剩下的妖丹都剖出来,尽快储存,而后等离开秘境之后要与脉主们共同商议如何使用,为了效率,你们能因拿剑指着同门这件事为她道个歉吗?”
李戡紧张地捏了捏剑柄,有些不敢看羡泽。
羡泽用指腹蹭了一下脸颊上的黑血,笑容更和善:“如何?”
李戡僵硬地转过身去:“呃、刀竹桃,抱歉,是我……我想错了,我以为……”在羡泽的目光下,他觉得解释什么都很苍白,吸了口气道:“对不起。”
“好!”羡泽笑起来:“那咱们就继续?”
李戡一愣:“啊?我以为你会让她也跟我道歉?她也骂了我啊!”
羡泽一副为难的长辈模样:“李戡,骂人要自己骂回去的。你骂不过的话,也可以夜里趁她睡觉偷走她的鞋。”
李戡结舌,周围弟子们面面相觑。
文葆师兄先忍不住笑起来:“可她根本不穿鞋!”
“噗。说的是,要不然给她枕头底下放蜈蚣,她说不定一高兴直接吃了!”
“哈哈哈哈哈李戡你也骂回去,确实不能用剑指着同门,但不代表不能骂人,我不是天天骂你脚臭吗?!”
李戡脑子直性子直想要憋出一句骂人的话,憋得脸都红了,才咬牙道:“你就是个、赤脚鬼!”
刀竹桃情绪说变就变,大笑起来:“你要不给我三十颗灵石,我教你骂遍九州无敌手。”
众人也跟着哄笑,曲秀岚的细长脸也忍不住软化了不少:“好了好了,她的血确实极其有用的封住妖丹,我们把妖丹都收集起来,给羡泽吧。”
羡泽:“为什么给我?”
曲秀岚道:“因为你和江连星杀了巨蟒之后,一直在原地等我们,根本没有想过妖丹的事,至少在我们当中,你是对妖丹肯定最没有想法的那个。”
众人齐力,很快就把妖丹都给剖出来,巨蟒吃下的其实也有不少百年修为的异兽,刀竹桃割开手掌,用鲜红的血液包裹住了这些妖丹,血迹如同蜡液一般包裹在外。
这似乎不只是她普通的血液,刀竹桃面色有点青灰,正在旁边帮忙剖开妖兽尸体的李戡忍不住看过来:“你不会死吧?”
刀竹桃白了他一眼:“你想得太美了。”
明心宗弟子都不太在意妖丹,反而开始研究蛇肉的几种吃法。
羡泽将一把妖丹收入了芥子空间之中,另一端文葆师兄已经支起大锅,巨蟒被扒的像一根葱般,切断准备下锅,肉香四溢。
李戡也用涤尘符弄干净了手,看刀竹桃在割绿诤虎的绿色虎鞭,忍不住道:“……这也能入毒?”
刀竹桃抬头:“你不知道吗?绿诤虎的精华是顶级热毒,我一会儿要找个碗,把蛋里的都挤出来。”
李戡看她白白净净的小手,在血污里乱掏,喉结抖了抖,半晌才道:“我叫李戡。不是砍人的砍,是戡乱的戡。”
刀竹桃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他攥了攥剑柄,左顾右盼一阵子,发现周围都没有人看着他们二人,没话找话似的道:“呃,嗯。我不会偷你的鞋,也不应该叫你赤脚鬼。我只是想说,你、呃……你的裙子太短了,而且腰也都露在外面,弯腰的时候还是小心点。”
刀竹桃抬起脸来:“我就应该小心你这种人!”
李戡愣住,脸砰的一下红了:“我没有偷看,我只怕有别人会乱看。”
刀竹桃脸上浮现笑意:“还是你对我有意思?”
李戡呆住:“……不是,我……”
刀竹桃一薅一掏,拽出两个包裹着剧毒的卵丸,笑:“那就好。否则就跟村口见了我就乱吠的狗,突然献媚摇尾巴一样恶心。你要不,还是叫我‘紫云谷的’吧。”
李戡刚起来的少年好感,伴随着刀竹桃手里盘着的两颗卵丸,就像是放冷的盛满夜壶浇了香炉似的,彻底熄灭了。
第47章
“没打起来?那可是十几颗妖丹!哪怕是炼化为灵药也足够、足够——他们就这么都给了那个拿大刀的女人了?”树上的张师兄不可置信, 他转过脸看向身边弟子,却发现他们眼睛已经直了。
“……吸。”身边两位弟子吸了吸口水:“太香了吧。我闻到了,花椒、八角……蒜香……谁进秘境会带这么多调料啊!张师兄, 你吃过蛇羹吗?真的像是闻起来这么香吗?”
张师兄捂着额头, 死死盯着下头如同篝火晚会的热闹场地,和热气腾腾的大锅。
“……不可能。蛇羹有什么好吃的!这都是骗局,你没听说过吗?霞洞有妖, 会以肉粥和灯火引行人, 将他们敲骨吸髓!”
千鸿宫这三名弟子往下看, 就发现跟他们的艰苦条件相比, 明心宗过得太滋润了。有人负责铺设床铺, 用收集来的树叶和折叠起来的雨布,做成了十几个简易的帐篷, 用过饭之后, 有人刷碗有人洗锅, 有人负责巡逻, 有人立灯引虫。
这些事在千鸿宫都是奴仆做的,既是修仙者, 远离五谷繁杂,怎么会做这种事——
正在这时, 弟子们袖中的尺笛微微震动, 虽然墨经坛不能用了,但千鸿宫有一些短距离相互传音的工具,张师兄连忙将尺笛放到耳边,听到那边大师姐的声音传来:
“我们这边的位置也能看到他们在——引诱我们进入陷阱,请大家一定要坚守点位,谨记计划, 千鸿宫弟子不会被这么简单的诱惑而抛弃道心!”
“现在各组报数,确认点位!清点他们的人数,他们必然会在深夜到黎明之间发动奇袭!”
“我们绝对不能上当!”
……
“您睡吧,我来守夜。”江连星抱着剑道。
羡泽:“不用,师兄师姐不是安排了专人守夜。你去找个睡觉的地方吧,这么多帐篷——”她看看帐篷,几乎所有都是两三个人挤一个,但几乎没人跟江连星这种没什么存在感的妈宝男关系好,年纪相仿的弟子们都三两成群分好了地方,江连星恐怕也没地方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这样,我们各守半个晚上?”
江连星摇摇头:“我几天不睡都不要紧的,您快去休息……头发怎么了吗?”
他注意到羡泽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摸头发。
她有些不太舒服:“我头发是不是还黏糊糊的,我总觉得那个涤尘符洗不干净头发,好难受,感觉要睡不着了。”
江连星伸出手摸了摸她头发:“还好,其实是干净的,恐怕只是心里受不了。旁边还有溪流,要不要去洗洗头发。”
江连星拎了个羊角灯,走在前头劈开灌木,二人走出去一段距离,回首也能看清驻地夜留的篝火。
月亮低垂,巨木之间流淌的溪流如织银鲛纱一般闪亮。她坐在石头边拆了发髻,长发过腰,她用手梳了梳之后浸湿发尾。
江连星手很巧,他摘了一片阔叶,用叶片卷成小碗,以叶茎固定,拿叶碗盛水帮她浇湿头发。
而在巨树上守点的张师兄,正吃着没味的辟谷丹受冷风吹,此刻也注意到单独行动的二人。
“……这是一男一女出来幽会了吗?”
“怎么看起来更像是大小姐和奴仆游山玩水。这跑出来不怕我们袭击吗?”
张师兄咬牙:“肯定是刚刚用食物香气诱惑我们许久,还不见我们下来,这次又想了别的办法来诱导我们。别忘了,咱们的目的是占点,一旦有个人离开这里,咱们就只剩下两个人,明心宗就会有三个人窜上来,然后就占据了——”
“可……”有位弟子忍不住举手:“可他们现在下头几十个人,要是想占我们这个点位,不是一股脑都上来把咱们三个绑了,然后扔下去就行吗?”
张师兄:“……”等会儿,他先脑子转一下。
“我倒是觉得,他们还没发现我们。如果我们能让他们的人神秘消失,明心宗这群人肯定要陷入惶恐,甚至未来几天都找寻失踪者,无心参与试炼了吧。”
好像有点弱智,但好像也有点道理。
虽然理智上来说,现在继续蹲在这儿吃辟谷丹,肯定是无功无过不犯错。
但他们已经又馋又冷到憋不住了。
张师兄想来想去道:“要不,你们先在这里待着,我去吓吓他们。若这二人修为一般,你们看我手势,下来伏击他们,让明心宗方寸大乱、丧失军心、如没头苍蝇开始摇摆不定!”
……用成语并不会让这个计划变得高明,但显然三人都急于找点事干。
溪水边。
羡泽轻声道:“你也觉得那巨蟒出现的蹊跷吧。”
她头偏向另一侧,长发像幕布般隔开两个人的神色和声音,江连星觉得她不看他的时候,自己的目光和动作都更自在些。
他小心翼翼地倾斜叶碗,将微凉的溪水从她耳后浇下:“确实,它可是有三百年妖丹,却显得行动有些迟缓。若是因为吃太撑了所以动不了,又如何会主动袭击我们?”
吃肉队毕竟不需要挖太多资源,他们走出去得最远,发现这个秘境的大小远超过他们想象。
羡泽当时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她说不上来,而江连星似乎也与她有同感,二人与曲秀岚说了一声,决定去高处看一看。巨蟒就是在这时候攀上树干,朝落单的他们二人袭击而来。
他们当时便注意到刺面巨蟒大腹便便,行动迟缓,却贪婪地望着他们,并且向羡泽发动了主动的袭击。
而且当时羡泽闻嗅到了它周身一股燃烧后的灰烬气味……
不过巨蟒已经死了,江连星更担忧的是别的事,他轻声道:“在高处就能发现,这个秘境的天空很低,树冠几乎要碰到太阳,远处地平线也并非是弯曲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
羡泽手指穿过湿透的发,轻轻揉在指缝间:“总觉得?”
秘境大多数是有实际存在的空间的。有些秘境入口在某座山的缝隙中,进入之后虽然内部远比山要大,但如果击毁整座山,秘境也会遭受震动甚至毁掉。
江连星怀疑,这个秘境实际所在的位置可能不太对。
但由于千鸿宫将秘境入口封在了卷轴内,所以他也不确定秘境真实的关窍在何处。
“明日咱们再走远一些,再看看吧。”他一向不愿意妄作断言,而且外头有千鸿宫和明心宗两派人看着,如果有异象,他们也会出手。
羡泽拧了拧头发上的水,站起身来,却忽然望向溪流对岸萋深草丛之中。
江连星也要转脸往那个方向看去,羡泽却忽然拽了一下他胳膊。他差点一个趔趄摔倒,手扶在她肩膀上,羡泽干脆扯着他衣襟让他弯下腰来,笑眯了眼睛:“别看,看了让他们发现就没劲了。”
江连星背对着溪流对岸,压低声音道:“是千鸿宫的人。”
羡泽:“别紧张,就一个人。可能是金丹期前期,或者是结晶期即将突破,背着琴。”
水雾浓重,她不需要灵识,每一滴即将凝结成雾的水珠都会告诉她答案。
他想说自己紧张不是因为敌人,是因为羡泽还扯着他衣领,但他还是选择沉默。
羡泽:“要不要抓老鼠玩?”
江连星道:“千鸿宫弟子修为扎实,我们未必抵得过,而且——”
他还想再开口,但对面似乎先察觉到他二人修为不高,率先出手,在起风的瞬间,借着风声从半人高的萋深草丛窜了出来。
江连星是境界差了很多,但他打架斗殴的经验却是无人能比,在余光看到溪流一瞬间的波光变化时,他就意识到是对方的阴影,转身拔出窄剑。
江连星看到了那位千鸿宫弟子的头冠与身姿,训练有素,少说是个枕霞弟子。
而江连星的出手时机也恰到好处,他本应该正好能抵住对方一剑。
但他看到羡泽,像是仙人指路一般抬起了手指。
溪水朝两端立起高耸,如有灵一般漾起比人高的浪头,露出底部嶙峋的河床。那位千鸿宫弟子面色也是惊诧,但他已然收不住步子,水流像活物一般朝他涌去,将他包裹!
他抬剑横斩,又如何斩得断水流,他立刻勾手捞琴,半立怀中拨弦,可惜水流拍打,琴声吞噬。
而后,水流在包裹他身影后转瞬跌落,碎裂如珠,从岸边滚落回溪流中去,而那位千鸿宫弟子剑与琴、连同双手被寒冰牢牢封住,连带着湿透的衣裳都被冰完全冻硬冻透。
冰中似乎有游走的灵力,让这位千鸿宫弟子想碎冰而不得,只能无法动弹僵在远处。
江连星像个小孩玩的木雕人似的,直愣愣地站在远处。
师母什么时候都会操控冰了。
难不成是钟以岫教她的?
斩杀巨蟒时,她其实就已经展示出了飞跃的进步,他甚至没能帮上什么忙。虽然巨蟒表现怪异,露出破绽,但师母的强大也是毋庸置疑的。
她刚刚突破结晶期没几天,但江连星已经无法估算她真实的实力了。
他逊于师母。师母也不会需要他的保护。
这一点事实忽然突入在他头脑之中,他思绪像是卡壳了。
如果钟以岫肯教她,肯爱护她,她根本不会有前世那样的命运了,他们会做神仙眷侣,她或许可以在明心宗的苍峦群山中安定幸福生活下去。
那他呢?他重活一辈子要做什么?
要是师母都不需要他了,那他……为什么要活着回来?
“我拽不动他!江连星,来帮帮忙!”
江连星忽然听到羡泽的呼唤,回过神来。她走入溪流,身边的水流散开,她拖着被冰封住的千鸿宫弟子就往岸边走,但显然对方的琴有点沉,她还要分出灵力去驱使水流,稍显狼狈,正呼唤他帮忙。
江连星连忙走入溪流,也拽住了对方的衣襟,二人将冻硬的家伙往岸上拖。
那位千鸿宫弟子明明嘴也没被封住,却跟被抓住的间谍一样紧闭双嘴,双眼合拢,视死如归。
二人总算拖到岸边,羡泽感慨道:“这琴是铁的吗?那怪不得这么沉——啊,我忘了!”
江连星紧张:“忘了什么?”
羡泽摸摸头发笑起来:“我都能控制水,干嘛还要你帮我洗头。”
……
半熄灭的篝火前,大部分明心宗弟子都在睡觉,只有文葆师兄、曲秀岚大师姐和其他几个弟子围坐成一圈,紧盯着那个被羡泽冻住的千鸿宫弟子。
刚刚羡泽已经给他解冻了,甚至连他周身衣物都已经干了,他只在问名字后,说了一句“姓张”之后,就闭着眼睛坐在篝火旁的木桩上视死如归,一言不发。
曲秀岚困得直揉眼睛:“我早就知道他们有三个人蹲在西南高处占点,不过因为此处近水地高,优势突出,才无所谓他们的监视,还是选在了这里当驻地。除了他还有两个结晶期的,已经在树上抖成筛糠了。”
张师兄睫毛动了动,似乎没想到早被发现,被这番言论刺激的够呛。
文葆也同意:“送回去吧。留在这又有什么用,还搞得像是我们想要开战一样。”
其他人也很同意:“主要是还要多给一个人做饭,多刷一套餐具。帐篷也只是勉强够。”
旁边一位师兄故意促狭道:“也算是大概知道千鸿宫什么水平了,羡泽你才刚筑基没有半年?还是就几个月?”
张师兄脸上一白,睁开眼睛看向了对面直打哈欠的羡泽,目中燃烧着怒火与羞耻。
却没想到羡泽身侧,有个瘦削冷峻的少年往前一步挡住了他视线,平静阴狠的对视着,似乎在警告张师兄别乱瞪。
曲秀岚同意了:“赶紧送回去吧。”
没想到这位张师兄自己不同意了,他:“你们少用这种手段羞辱人,既是已经俘虏了我,休想让我走!”
羡泽:……大哥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看向旁边还留着第二天早饭的大锅啊。
不过也只有羡泽看出来了这一点,曲秀岚似乎没想到高雅自律的千鸿宫弟子是个大馋小子,干脆手一抬:“绑着送回去。”
张师兄看到有些早起的后勤组,已经开始起床热锅,挣扎起来大声斥责:“你们这是虐待俘虏!我看谁敢绑我!”
第48章
江连星本来就不喜欢千鸿宫弟子的虚伪, 看不下去,干脆一抬脚踹在了对方后腰上,拿起昨天绑巨蟒的绳索, 迅速将他捆起来。
张师兄瞪起眼来:“你们——”
羡泽也拿起旁边锅架上的艾草米饼, 塞进他嘴里:“走,赶紧扔上去吧!”
两三人抓住张师兄胳膊,左右起步, 飞身而起到那处点位。
两个还在守点的师弟, 拔起剑来, 剑尖对准明心宗弟子, 和他被绑着的师兄, 惊怒道:“你们想干什么!”
却没想到几人将张师兄往地上一扔,转头就走, 嘴上还在闲聊天:“你睡得怎么样, 我那草席有点硬, 不过也很暖和——”
明心宗几人虽然粗布棉衣, 但走的时候,真有点仙气飘飘, 两位师弟确认安全后,连忙冲上去为张师兄解绑, 张师兄将米饼塞入口中, 似屈辱一般沉默咀嚼。
两位师弟咽了一下口水。
张师兄咽下去后,缓缓正色道:“明心宗……不可小觑啊。”
……
未来数日,明心宗都没有任何想要占点或抢夺秘宝的端倪。他们四组配合完美,吃肉组主要还负责探勘环境,寻找暂居点,后勤组就会将各种行囊锅碗收拾好, 搬去下一个驻地。
明心宗虽然有医修,但大部分是半路出家兼自学,刀竹桃对灵药仙草的认识甩出去所有人一大截,所以薅草组在收集各类草药回来后,都会听她的安排现场炮制煎烙,制成粉末、药丸便于携带。
时不时就能在药香阵阵中,听见有人惊恐在喊:“刀刀刀刀竹桃啊啊啊这个虫子怎么在锅里爬!”“刀姐呕这个草这么呕呕是真的……呕对吗?”
而在选矿冶炼方面胡止也是很懂门道,虽然说胡止在行情上比刀竹桃受欢迎一些,但他开始铸造炼制后,一锤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别人向他讨教也听不见了,只知道玩命磕灵石,再来继续敲打急促的鼓点。
羡泽见到他以灵力催化坩埚后,抬起一把锤头乌沉沉的冶炼锤,这才意识到,他用另外半块夹沙蓬莱金竟然做了一把锤子!
吃肉组反而是最不景气的,巨蟒之后,他们就没再找到什么大型妖兽,很怀疑妖兽都已经被巨蟒吞掉或吓走了。
虽然巨蟒或其他妖兽被拆解后,部分能吃的肉已经开始做巧手厨子们做腊肉腊肠保存了,但再这么下去,明心宗弟子也要落入磕辟谷丹的凄惨境地了啊!
他们进入秘境,已经经历六个黑夜了。
这几天,千鸿宫弟子也已经快疯了。
他们找到并守住了几乎所有的点位,然后就傻坐在原地。生怕对方有诈,根本不敢离开,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机械性的往嘴里塞着辟谷丹并交替警戒。
而更惨的是被分配持有秘宝的弟子。按照他们事前的计划,这群弟子在拿到秘宝后,因为秘宝永远会有一道朝向天空的光线来提示位置,所以他们要不断交接移动,以防止被人埋伏拦截。
本来是多么刺激,从无数人围剿下死里逃生,用绝妙的配合和必胜的决心欺诈对手,将手中的秘宝进行交接转移。
但在无人拦截无人在乎的情况下,千鸿宫弟子演出这些跑动和交替,就像是在无人的球场上自己表演带球过人似的尴尬。
要是别的门派,就摆烂了。
但千鸿宫不行啊。
外头那么多决定生死的领导看着呢!甚至未来的宣少都盯着呢!
哪怕愚蠢,也要忠诚。
千鸿宫弟子们,只能按照原定的稳赢计划,继续旁若无人的表演着。
而且关于继续这么做到底是蠢,还是大智若愚,千鸿宫弟子内部也通过尺笛爆发过争论。
“大师姐,这已经都快时间过半了,我们不能再这么死守下去了,根本没意义!”
“怎么没意义?我们能赢就是最大的意义!”
“可这算是什么赢啊,让元山书院和梁尘塔的人知道,都要笑话我们吧!要我说,我们就应该主动出击,打乱队形,抢走他们的东西,逼着他们跟我们针尖对麦芒,然后我们再执行原定计划,也是能赢的!”
“若是他们也早有计划,等的就是我们离开点位,那该如何?之前不知道为何,有几次在他们驻地附近守点的弟子,被引诱后纷纷坐不住袭击他们,最后结果如何——他们人多势众,就被擒住扭送回去,丢不丢人!”
“确实,早就听说明心宗一位女弟子,进来就杀了无数妖兽和一只三百年的刺面巨蟒,他们实力或许不像想象中那般弱,很可能都是在伪装。”
他们带队的也是一位大师姐,她七八岁就入了千鸿宫,从表到里都是千鸿宫的做派,此时此刻也无疑选择了求稳:“这是千鸿宫与各个宗门切磋问道第一站,我们不能输。传出去也是明心宗更丢人,到别家秘境里连吃带拿,又有什么好说的。”
而卷轴之外,千鸿宫众多长老、掌匣人已经坐立难安。虽然明心宗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很丢人,但你们在里头没人配合依然表演……也显得很蠢很丢人好不好!
宣衡一直撑着额头沉默的坐在阴影中,宣琮看的倒是很乐,摆在明面上的看笑话。
明心宗那边各大脉主却已经不要老脸,只有一开始匣翡还捂着额头觉得丢人,陆炽邑反而很认可他们的做派,钟霄则是看出了他们配合的紧密顺畅,不断夸赞。
不过钟以岫是看得最认真的,他一直紧盯着画面中,面上看起来神色不动,好似高高在上,实则生怕错过一个镜头。
“师尊,有千鸿宫使者来报,说少宫主想要与师尊私下议事,不知师尊可愿意赏光。”
钟以岫回过头去,他没有说话,显得淡漠且不好接近,可钟霄却看得见他衣袖下紧紧捏着扶手。
他转头看向使者,半晌道:“……少宫主想要商议何事?”
使者抬袖趋步道:“似乎是提及了许多年前东海屠魔的事。”
钟霄眉头一皱,钟以岫愣了愣:“我知道千鸿宫参与过,可有什么好说。”
使者道:“说是多年前,在东海魔君被剿灭之际,他曾见到有人影与您一同坠入海中,少宫主说近年见到了那个人,不知道您……”
钟霄警铃大作,立刻要开口,却没想到钟以岫已然起身,道:“约在何处会面?”
……
吃肉组决定扩大搜索范围,如果再找不到异兽,他们甚至打算抢抢秘宝,□□位,跟千鸿宫玩一下。
不过一队人马不方便搜索,曲秀岚就分了几组,江连星和羡泽自然在一组。
地面上结构复杂,巨树下有许多洞窟洼地,御剑并不能很好地观察地形搜寻异兽,只能看到可疑的地方再落地步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巨木森林之中,一片不大不小的水泽。
水色是暗沉沉的黄绿色,岸边积蓄着油绿的水藻,蒲苇草叶包裹着,其中深潭如渊,中央深不见底。
“一般饮水处附近,都会有异兽出没,那么它们成妖结丹,但总是要喝水的。”江连星道:“可以先看看有没有足印或落羽。”
但并没有,反倒羡泽看见一道细窄的光线,直指天空,且正朝他们的方向接近而来。
她驻足在一块水岸边的石头上,翘首望去。
江连星也察觉,立刻道:“是秘宝被人拿取后的标记。”
也就是说现在接近他们的是秘宝……或者说是拿着秘宝的千鸿宫弟子。
果然,她看到了两个青色身影,其中一人袖口处亮起冲天的光线,二人满脸困怠,低空御剑,明显心不在焉。
而从斜对面,也来了两位千鸿宫弟子,他们更是表情怨念,拨弄着尺笛,对向御剑而来,显然是打算在池边汇合,交接秘宝,让下一波人带着接力跑。
羡泽听说了,他们负责秘宝的弟子们,已经分拨分组,跑了整整六天了。
真是不嫌累啊。
他们一脸丧的想死的班味,降落在落叶之中准备交接秘宝,甚至都没发现站在岸边的江连星和羡泽。
就在这时候,羡泽听到远处的哨声。明心宗毕竟没有尺笛,墨经坛又不能用,大家就只能土法吹哨——
这哨声引起四个千鸿宫弟子的警觉,他们猛地朝吹哨的方向转头,自然也看到了同一个方向的羡泽和江连星。
羡泽看到他们四个人眼前一亮,回光返照,容光焕发。
四人抱琴持剑,摆起阵势,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羡泽抬手往后退:“你们忙你们的,我就是不小心走到这里——”
但那四个人已经听不见了。
“赵师弟!快走,我们负责拦住她!”
赵师弟接过秘宝,眼里含泪:“师兄、师姐!我怕我做不到——”
羡泽崩溃:你做不到什么啊?我什么也没打算做啊!
“赵师弟,你难道就打算此生就如此懦弱下去吗?你平时的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到了你大放异彩的时刻了!”
“赵师弟,我们相信你,使命就肩负在你的身上了。”
赵师弟飙泪:“师兄!师姐!我定不辱使命!”
太热血了,太感人了,三个决定断后的师兄师姐齐齐看向羡泽,哪怕豁出性命也要阻挡住这次致命突袭——
应该突袭他们的敌人,羡泽,正蹲在水泽对面的石头上一脸呆滞:“……”
“明心宗,就知道你们不安好心!可算是坐不住了吧!”三人看她不动,竟然飞跃水泽朝她袭击而来,几人甚至脚尖在水面轻点,身姿翩翩。
江连星立刻拔出直剑,水蓝色剑穗空中画了个半圆,拦在羡泽面前,羡泽却手在他肩膀上一扶,站在了石头上,再次扬起手指。
啊。江连星听到自己脑中为她而感到得意似的,叫了一声。
他们真是不巧,怎么想到要跨越水泽呢。
这不就像是纵身一跃跳入蛛网。
果然,就在三人飞至水中时,地面水泽中黄绿色的积水拔地而起,如同几只大手,抓向空中三人——
被水流包裹住的三人中,显然有人比之前的张师兄武艺更高,琴声如乱拳一般将水幕四处撞开,另有一人伸手捏诀,将双指探入水幕之中,引霜结冰。
他们当然也能让水结冰,而且这很有效,化作冰的水幕被迅速劈开。
但,羡泽忽然偏了偏头。她闻到了灰烬尘土一般的陈旧气味,就像巨蟒出现时那样,但要浓烈的多。
竟然是从水泽幽深处散发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她搅动了水泽,她一开始并没有看清,直到翻涌的水浪不再透明,反而粘稠漆黑,像是底部有个大洞,将水全都漏了下去,反而涌出来无数黑色黏液。
羡泽手顿了一下,皱眉看过去。黑液涌起大量的泡沫,转瞬间溢出原来水泽的范围,急速蔓延。
江连星愣住,他瞬间意识到这是什么,脊背生寒,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嘶声呼喊:“羡泽!”
羡泽正要后退半步,陡然之间,无数黑色黏液从水泽之中喷涌而出,灰白色边缘的黑烬碎片像是无数振翅的虻虫遍布天空,搅起风暴,瞬间吞没周围的巨树。
羡泽首当其冲,她连忙鼓起灵力防御周身,一瞬间从她体内爆发出的灵力太过强大,竟然直接将想拽住她的江连星震飞出去!
江连星眼前一黑又一亮,他后背重重撞在巨树如石材般的外皮上,疼的脑袋嗡嗡作响。但更可怕的是眼前,黑烬与黑液吞没了一切身影。
包括那三个千鸿宫弟子与羡泽。
周围的天色如日全食般黯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魔域的味道。
第49章
那落在他鼻尖又因为鼻息而扬起的轻盈黑烬, 是黑色的细小碎片,边缘有着暗火似的灰白色,和他黑焰的招式像极了。
在黑烬的风暴中, 周围地面上迅速凹陷出数个黑色深井一般的圆洞, 不断喷涌出大量粘稠液体与更多黑烬。
他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这里的地平线与天空,都说明秘境很有可能就在人间与魔域之间。
这世界像是一本书,人间若是封皮, 魔域便是封底。
曾经这本书是被打开且倒扣在桌面上。封皮和封底都在一个面上, 只不过要跨越天堑一般的书脊, 才能到达另一个世界。
但后来, 或许是夷海之灾或许是更早, 真神上仙将这本书合拢了。
人间在上,魔域在下, 他们之间, 隔着厚厚的书页。
过往的书脊, 变成了一道世界边缘的贯通两个世界的鸿沟, 就是曾经陆炽邑呆的虺青涧。
也就是说,如果有个土系灵根的修仙者, 在最深的谷底不断往地底钻去,他们就可以打开进入魔域的入口。
修仙者更愿意居住在群山或空阁之中, 也是因为地势低洼的谷涧, 距离另一面的魔域更近,偶尔会有污浊魔气泄露出来。
而除了虺青涧,修仙界确实在某些地区,有个别通往魔域的缝隙和入口。一部分宗门被认为是魔道,就是因为他们通过这些入口进入魔域,在魔域行走存活, 并通过某些方法获得了那边的法器魔物。
确实上,有些能够出入两界的魔修也提到过,魔域其实更像是人间的镜像……
江连星一开始就猜测,这个秘境可能在地面深处,就在封皮与封底之间,甚至太过靠近封底的魔域了。
现在就是答案,这个秘境现在打开了数个通向魔域的入口。
这种入口在修仙界被叫做暗渊,在江连星年少时候,暗渊还非常少见,但到他“功成名就”的后几年,暗渊几乎都快把两界漏成筛子了——
但绝大多数暗渊都不会喷涌出如此多的黏液和黑烬,这里很可能是连通到了魔域中的某些地方……如此汹涌的魔气,要作势吞噬整个秘境,这到底是地质变化的结果,还是因为有人在故意为之?
江连星顾不得那些,他立刻就要撞入一片野蜂狂舞般的黑烬之中,脚下已然踏入蔓延的冥油黏液,凄声高呼羡泽的名字。
江连星依稀看到远处,一道光线逼近,竟是那位要离开的赵师弟,他察觉到身后的异状返程了,面色惊惧的看着不断蔓延的黑色,刚开口大声呼喊师兄师姐,忽然那片黑烬像是有生命一般,将他直接卷了进去。
江连星心中一沉,也打算往前走进去,感觉身后有巨大的拉力将他扯过去。他跌坐在地,仰头就瞧见了面色惨白的曲秀岚,还有另一位手持鞭索的师姐。
曲秀岚瞳孔震动,脸颊苍白颤抖:“你还敢往里走,如此强大的魔气你根本无法抵挡!”
江连星甩开她的手,他冷汗从鬓角滴落,语气快速而沉静:“这里是产生了新的暗渊,并喷涌出了黑烬和冥油。羡泽还在里面。还有四位千鸿宫弟子。大师姐,回去带所有人集合后撤,然后快速通知宗主,请求他们相助。”
“什么?!”曲秀岚愣住
江连星撑起身子:“这个速度,很快就会侵吞其他的区域,试炼可以停了。你们都别想着进去救人,以你们的修为没人,若非多人联合造出结界,否则没人能在如此汹涌的魔气中使用灵力,去求救吧。我进去找羡泽。”
他说的太风轻云淡,曲秀岚眉头拧紧:“我们的修为都不行,你还想进去找羡泽?我大概也知道你们的关系,可这也不能贸然进去找死!”
江连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交代着:“魔气中有一件试炼的秘宝,会朝空中发射光线,我会尽快找到秘宝,你们如果能救我们的话,就按照光线的方向来。”
“什么叫如果能救你们的话?”曲秀岚拧眉:“恐怕找到能救你的人时,你已经死在里头了——”
江连星看着他们,缓缓道:“我不会受影响。”
曲秀岚愣住:“什么?”
江连星没有再多说一句,转头毫不犹豫走入了魔气之中,曲秀岚依稀看到,从他身上燃烧起与黑烬类似的灰白色边缘的黑焰,魔气与他融为一体,彻底吞噬。
曲秀岚愣在原地:……他身上的是,魔气?江连星什么时候入魔的?!
曲秀岚跟这个瘦削冷淡的少年并不熟悉,或者说明心宗没有几个弟子跟他多说过几句话,他就这么走进去,像是没打算回来,也像是明心宗从来没有这个人一般。
她看到黑烬冲天而起,纷纷落地,脚下的绿色草叶像是被蝗虫侵蚀一般,她朝后退去,咬牙道:“立刻吹紧急哨,集结所有人!”
……
羡泽听到了那几位千鸿宫弟子的惊呼,甚至夹杂着几声极其痛苦的哀嚎。
发生了什么?
这些魔气应该侵扰她,可她并没有觉得极其痛苦,只是有些头昏脑涨。黑烬飞舞导致脸痒痒的,脚下也似是在泥潭里一般抬不起来。
她想要使用灵力驱散黑烬,但铺天盖地的黑色让她一切都是徒劳,她在晕眩中想要找到有光的方向,或者是辨认声音,整个人却像是被浸泡入电磁杂音中。
她眼前甚至跟走马灯似的出现各种陌生的画面,手脚越来越失去感觉。
不会吧!真让她死在这里?
她仿佛要——
她越是走动越是像五感封闭,忽然一切宁静了,羡泽只感觉飘忽晕眩,好似神魂已不在此处,她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道:
“不知神女可是此地灵仙?叫什么名字?”
“我叫你滚。”是她自己的嘴唇,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她感觉浑身有日光的暖融,而再度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湖畔美景,哪里还有刚刚铺天盖日的黑。
“神女说笑了。”对面的少年神色有些尴尬。
羡泽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
她手正撑在温热的大石上,如鱼尾般的淡金色细褶绫罗裙摆贴在身上,她双脚赤裸蜷着腿。
眼前的少年头戴冠缨,鼻翼小痣。
是宣衡。
她陷入到过去的记忆中了?虽然是她从不知晓的记忆。
难道是走马灯?
“还是请神女不要乱说。”小宣衡严肃道。
羡泽笑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如此轻松散漫,毫无顾忌,全然不像她夹着尾巴扮演师母时有点恶心的温柔。
“好啦好啦,怎么就生气了?你自己跑过来吵到我睡觉,我没把你扔进河中溺死就不错了。”
羡泽说着,从她身后的枫叶林中,飞翔出一片绚烂的神鸟,姿态各异,鸣啼回首,声闻于野,这些双翼尾羽或如彩霞或如芳玉的群鸟,一看便知仙气神躯,落在流渚之上,频频回首似邀请羡泽与它们一同嬉戏。
羡泽觉得有些聒噪,正要挥挥手,忽然见宣衡神情激动,竟然拎起衣摆,在浅水之中朝她跪下,双手五指紧并贴在额头上,微微颔首行古礼:“果然是鸾仙!在下乃千鸿宫后人,拜见鸾仙!”
“啊……”鸾仙。
他把她当做神鸟之一的化身了。
“可是在下的笛声引来鸾仙与神鸟杂沓至此?”他一直紧绷到有些无趣的脸上,露出了和年纪相符的兴奋喜悦,激动道:“此乃名曲《凤求凰》,在下初习半载,仍有不解之处,神女可否能同歌,借此仙缘指引一二——”
他似乎笃定了她的身份,不但文辞更加敬重拗口,甚至立刻就要拿出袖中潇湘竹笛,为她吹曲子。
羡泽心道:你给鸟吹奏《凤求凰》,这不就是等于在唱一首《宝贝宝贝做我的老婆》。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前几个音吹奏出来足以让她汗下尿频肌无力。
已经不是不在调上的问题——
这已经是杀招了!他还有修为,小小年纪,竟然有结晶期前期的修为!
此刻似乎为了让鸾仙神鸟感受到他的炽热能量,这小子把全部灵力灌注到笛声之中,悠扬的笛鸣好比仙鹤屁股里钻了黄鳝后嘶鸣,响彻云霄!
众神鸟惊叫扑腾而起,一只苍鹭惊飞时甚至脚下一滑摔了个鸟啃泥,羡泽差点尖叫出声,她立刻伸出手去,一把撅断了宣衡的竹笛。
宣衡吹了个气音,松开唇来呆呆的看着竹笛。
他脸色苍白,简直像是自认为能考年级第一的学生在考场上发现连题干都读不懂的那种恐慌。
……看起来真的快哭了。
但他也觉得哭鼻子丢人,强行忍住,沉默又不知所措的半跪在水里。
羡泽大概记得,千鸿宫是好多年前跟众神鸟一起玩的凡人,后来它们觉得人类实在是醒脾太怪又很烦人,就把那群乐师给踹了。乐师们将千百年前与神鸟同游时屁大小事,当做神话一样代代传下去,成立了千鸿宫。
他是千鸿宫的人,又以为她是鸾仙,立刻就想来表现一番,结一段仙缘吧。
羡泽可不想听见他哭,她笃定道:“你应该学琴。”
宣衡一愣:“可……”
羡泽打断他的话:“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学琴的料。”你至少现在身上没有琴,没办法给我表演节目了吧!
羡泽有些不耐烦准备离开,但奈何腿麻了,她故作哀思眺望远方,就听到小少年紧张到有些磕巴的跟她搭话:“鸾仙大人与众神鸟在此,是否也证明真龙正在此处?”
羡泽差点笑了,她眯起眼睛道:“真龙与神鸟相伴不过是个偶然的传说,还能真的天天在一块玩儿,就没半点正事了吗?”
她的话音,让那个半天还没从泥地里起身的苍鹭听见了,它回头嘎嘎大笑,笑得羡泽脸上没光。
确实是天天一块玩儿,没半点正事。
宣衡看到眼前容姿妍丽惊人的神女,斜睨过来,略带倨傲道:“问这个做什么,想见真龙?”
宣衡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慌张的摇了摇头,但又稳下语气来:“只是想知道鸾仙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却没想到她并不回答问题,竟然口若悬河的说起真龙的故事,甚至告诉他——她陪伴的真龙,甚至不是普通的龙,而是一只背有双翼,堪为群龙之首的应龙。
宣衡其实并不关心真龙,只是没话找话,但见神女面若芙蓉,双眼发亮,想来她一定很是仰慕真龙的。
是啊。就像他仰慕鸾仙一样。
她把真龙夸得简直是天下海内第一神仙,不停描绘它的尾巴有多么锋利,它的双翼有多么美丽。宣衡却沉不住气,开口道:“可不是说夷海之灾以后,真龙已经四百多年没有现世了吗?”
她结舌,低头看他:“我以为凡人已经不大知道夷海之灾了。”
宣衡骄傲道:“在下喜读诗书,尤其是上古山川志与神怪记。”
神女低头笑着看看他,笑容似乎有了真正的惆怅,她道:“真龙会现世的,再过些年,在东海,真龙会现世的。你若是想见它,可以到时候去看看。”
宣衡只关心一个问题:“那您也会去吗?我是说,您总要与真龙为伴的吧——”
神女笑起来:“自然会去,我愿陪伴在应龙身畔,只求得一个目光。”
宣衡心中有些失落,果然人神有别,鸾仙的目光自然也只会看向更高处。
“那在下也一定会去看的,说不定届时已经琴艺上佳,能为上仙与真龙奏乐助兴。”
神女干笑了两声。
宣衡却觉得这个承诺很重,他将半截竹笛揣回了袖子里,再拜首下去,只是抬起头来,神女身影竟然消失了。
宣衡大惊,环顾四周,甚至连群鸟都已经飞走,除了断了的竹笛正呲出毛刺扎他,一切都像是他的错觉。
他想了想,又觉得神女能与他说话,就是对他最大的认可,更是此刻艰难境遇的无上鼓舞。宣衡摘下腰间玉衡,放在她刚刚盘卧的石头上,哪怕是被水流冲走,说不定神女也会看到。
宣衡听到对岸呼喊声,一步三回头的拎着湿透的衣摆,御剑回到了千鸿宫暂时驻扎的半坡上。
刚刚秣马税驾的奴仆都已经重新修整完毕,父亲卓鼎君正背着手,满面怒意的站在车旁:“宣衡,你又不声不响独自去了何处?所有人都在等着你……怎么还落水了?祭服弄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知道父亲一直瞧不上他,他尽力将千鸿宫繁文缛节的规矩、繁重复杂的课业,都做到了极致,却只会得到父亲的种种指责:“只是做到这种程度,你便得意了吗?”“你离尽善尽美总是差那么一点。”“就这些事有那么难吗?你总是叫我失望。”
甚至此次千鸿宫祭神,父亲虽然勉为其难允许他共同主持祭祀,却处处不满,宣衡总想让父亲满意,甚至不食不眠,练习祭祀的每一个环节。
他觉得此次祭祀归来的途中见到神女,一定是他的努力得到了认可,父亲也绝对会为了他而高兴的!
宣衡面上展露几分激动:“父亲,我见到了鸾仙神女!正是神鸟在此处嬉戏,她与我说了好些话呢!”
卓鼎君无须白面上缓缓浮现出冷笑:“……你,遇见鸾仙?”上一个遇见鸾仙是千年前的千鸿宫宫主,他小小年纪倒是敢说。
莫不是身边有些人以为他参与了祭祀,便是少宫主,就教他这样撒谎?
宣衡抬手正要描述,袖中的断笛掉落出来,一直滚到父亲脚边。
第50章
卓鼎君捡起断笛, 缓缓道:“这是为父刚刚在祭祀典仪上赠予你的法器,才不过数个时辰,你便将它折断了?!”
宣衡太知道父亲的喜怒无常, 连忙辩解道:“是鸾仙折断了笛子, 她说我应该学琴——呃!”
话音未落,脸上便是火辣辣的热痛,他眼冒金星, 太阳穴鼓胀, 差点趔趄着摔倒在地, 周边随行的弟子奴仆无一人敢言敢拦, 全都垂着头只当自己是木偶。
“还敢撒谎!千鸿宫千百年来未有的仙缘, 让你给碰上了?你最是会装作恭顺,可这谎也太蠢了!”
宣衡张了张嘴, 只感觉嘴里有血味。
“你该知道自己的乐艺有多差, 还不肯勤能补拙, 在你跑去找什么神仙的时候, 琮儿一直在这里吹奏练习,若真有仙缘也不可能找上你!”
在父亲身后的车驾上, 车帘掀开来,露出小他几岁的宣琮的脸来。
他年少时略显病弱, 似笑非笑的看着挨了巴掌的兄长。
宣衡垂着头。
在乐艺上, 他天赋远不及自己的弟弟,或许……鸾仙听到宣琮的乐声,根本不会搭理他。
宣琮开口轻笑道:“兄长的玉佩呢?去哪里了?”
卓鼎君低头看向他腰间,更是惊怒。
千鸿宫弟子入门时,便会有一块自己的佩玉,这佩玉基本只有两件用处。
一是当被修仙界其他人相救, 无以为报时,便赠予玉佩,并在玉佩上附上咒法。对方有需要之时,可以拿着玉佩来求报恩,如果超出赠予玉佩者的能力范围,千鸿宫也会尽力报答。
二是用来定下重大的契约,以玉佩为誓,个别长老、掌匣人的玉佩,会用来结盟。但弟子们自身能定下的最大契约,基本都是道侣婚约,所以千鸿宫的玉佩日后也有定情结偶之意。
宣衡小小年纪就失了玉佩,再加上他长子的身份,这确实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他嚅嗫道:“我将玉佩给了神女,但不知道神女会不会收下,希望江水能将我的敬意送达……”
卓鼎君这才知道,他竟然是把玉佩扔在了岸边!他气得命人去涉水寻找,一群弟子奴仆,在对岸搜找了一两个时辰,也没见到玉佩,大概率是被江水冲刷到下游去了。
卓鼎君只好放弃,命令车队出发,所有人都不许声张他玉佩丢失的事。
宣衡双手被笏板抽打到红肿,他跪在车马中,身后的软榻上,裹着绒皮大氅的宣琮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笛曲,轻笑道:“兄长,父亲好像很生气,我刚刚听到了,他说已经后悔选你主持祭祀了。”
宣衡垂头跪着不说话。
宣琮笑:“你看你这么听他的话,他也没把你当回事儿——”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众多弟子奴仆的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声悠扬空灵的鸣叫,振翅声擦过头顶。
车队停下来,有人惊呼道:“真的是鸾仙?!”
宣琮一愣,而宣衡动作更快,膝行几步,掀开车帘。
只瞧见一只羽若金霞的鸾鸟,落在车前横木上,与他不过几臂的距离。
口中衔着的,正是他的玉衡。
斜阳映照在鸾鸟身上,它朝着宣衡微微颔首,而后将玉衡朝他的方向扔去,宣衡连忙双手接住,喃喃道:“神女不愿意收下玉佩,要还给我吗?”
鸾鸟仰颈鸣叫一声,眼眸落在他身上,振翅而起,七彩纤长的尾羽从车顶拂过,飞入空中。天空中恰好彩云飞移,露出云层之上飞走的众多神鸟,如梦如幻。
其中有些神鸟化作人形,恍若在三界之外——
“……怎么可能?”宣琮喃喃道。
众多长老也惊愕议论:“是真的鸾仙!少宫主是真的结了仙缘!”
卓鼎君转过头来,面上是掩抑不住地震惊,望向呆呆仰头的宣衡。
既是神女选择了宣衡,那不论如何,他都会是未来的继承者了。
羡泽却并不知道自己此举改变了一个人甚至一整个门派的命运。
在半空中,鸾鸟幻化成年轻男人,金发红瞳,既有男人的骨骼,又有清妍妩媚,他舒展着手臂伴飞在羡泽身侧:“尊上,我把那玉佩送回去了,就是你说的那个傻小子。不过,他似乎被扇了巴掌呢。”
羡泽却没在意到他说话的酸不溜丢,甚至也没把玉佩太放在心上,只拽了拽旁边的苍鹭:“你不是最懂何处有美酒美食美人吗?不如带我们去仙府吃喝吧!呀,我想喝些果酒!”
苍鹭是众多神鸟中最不待见她的,却被她捉住了羽翅,只好回头,一张口是有些沙哑的男人嗓音:“那你不许像上次那样露出尾巴了。”
羡泽笑:“我保证!”
鸾鸟有些妒忌的望了苍鹭一眼,明明是群鸟之中最丑最素的那个,却因为多年来化作人形行走世间,通晓百事,所以受尊上的喜爱。
迟早要把这只苍鹭拔成没毛鸡!
……
江连星行走在疯涌的魔气中,他彻底释放了魔核的力量,哪怕说他可能再也难以收回去,但在如此危险的时刻,他必须要有这种决断。
黑烬飘过他周身覆盖的魔气,就像是骤雨打在他外壳上,虽然不能伤及他,但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手臂有些徒劳在无数飘飞的黑烬中挥舞着,想要看的更远一些。
江连星前世去过魔域,他猜测水泽处的大洞,很有可能是连通了魔域中几处烬海,黑烬所以才会像是泄洪一般涌过来。
他越走越焦虑,不知道师母能在如此多黑烬中撑多久。
魔域也有魔修,他们有些也是凡人出身,从年幼时便掌握了吸收魔气并修行的办法,但他们也不会经常来到人间,因为灵气对他们来说是有害的。
也就是仙、魔两道,算是两套不兼容的体系。
而像是江连星这样,仙魔两道兼修的凡人,在他死之前,就只有他一个。两派都视他为叛徒敌人,但也都想要得到他的元神,他的灵核,成为下一个他。
他之前依稀看师母也能兼容两道,但后来又没有别的端倪,只觉得是自己看岔了——毕竟师母身上没有丝毫的魔气。
对于普通的修仙者而言,进入魔气之中,就像是一杯清水被放进了墨汁中,若是保持不动,墨汁也会缓缓侵袭她的灵力,但还需要个过程;但若是她贸然使用灵力,就是搅动自身那杯清水,魔气会迅速搅入她经脉灵海,她的灵海会被魔气入侵撕裂。
轻则修为损毁入魔,重则变成废人甚至死亡。
危险还不只是魔气。
随着魔气漫天飘舞的黑烬,是魔域亡魂燃尽的碎屑,哪怕对魔修来说也有副作用——四肢发麻且疼痛,导致人陷入回忆或幻觉。
江连星努力屏息,却仍然感觉自己眼前不断闪过一些过去的画面,他仿佛是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也会迷失在这里。
眼前忽然变化,竟是他刚认识师母的那天,天降骤雨,师父为她撑着伞,而她牵着他的手,笑着指了指他瘦弱的肋骨凸起的胸膛,笑着道:“我听得到,你这里有一颗大大的心。你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可师母不知道,他胸膛里只有一颗很小的心,分成窄窄的两半。
半边心里只有她,而与她比邻的另半边心里,只有魔核。
黑烬扫过面容,他睫毛被扑打着,周身逐渐被魔核中越来越窜起的黑焰包围,他瞳孔变作纯黑,黑烬开始对他避之不及。
江连星却陷入更多更纷杂的回忆与幻觉中。
他仿佛又在师母被人乱刀刺入胸腹死的那天。江连星抱着满身是血的她,他感觉一只湿热的手摸了摸他脸颊,她竟然在笑:“好孩子,你变了好多,师母已经认不得你了。”
她裹满粘稠半干血液的手指,又戳了戳他可笑华服的胸膛,她喟叹道:
“好孩子,你这颗大大的心,快要长成了……”
别叫他好孩子。
别这么说!他就是扫把星!
他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
江连星抬手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逼迫自己清醒过来。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光线,他甚至无法分清是回忆里,是真实的,他又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吃痛中,视野也更加清晰了。
确实是一道指向天空的光线,应该是那位赵师弟手中的秘宝。他没找到师母,但最起码这件秘宝在无边黑暗中如同坐标,或许师母也能主动找上他。
江连星定了定心神,朝着方向走去。
他顺着光线找到了,这件试炼中的秘宝是一枚青绿如琉璃的纺锤形果实,是素心无果。
这果实能够清退杂念邪思,助道修行,用以突破功法的辅助,算是珍贵之物。而且也适合魔气吞噬时,保持本心,可惜拿到秘宝的赵师弟不会用。
他要拿起这颗果实,却发现正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抓着。手跟着果子抬起,抖落黑烬,手指纤长。
他一眼便认出。
是羡泽!
江连星连忙扫开黑烬,她白皙面容露出来,像是落叶覆盖的倒地玉佛,蝴蝶聚集的清潭水洼,羡泽双目紧闭,无知无觉。
他连忙将她抱起来,黑烬纷飞而起,她像是被人惊醒一般微微皱眉,却始终没有睁开眼来。这是被黑烬拖入回忆中的迹象,哪怕是魔域的妖异魔修,也有不少人会被拖入永远不会醒来的回忆,就此沉眠倒在烬海之中,直到身体被异兽吞食或被沙暴风干。
而且羡泽经脉中已经有了被魔气侵蚀的迹象。
江连星知道关键,立刻拍了拍她脸颊。
羡泽睫毛颤抖,将醒未醒,伸出手来摸摸索索,抓住了他手臂,顺着手臂往上捉住了他肩膀。
他半跪在地上,朝她道:“羡泽!羡泽!”
她没有睁眼,似半梦半醒似的仰头,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含混道:“我听到了,宣衡。”
江连星一愣。
她还在回忆中……
他拿起地上的素心无果,这果子没什么汁水,只有啃咬咀嚼才能咽下,他只好咬掉了一块果肉,递到她唇边。
果肉碰到她嘴唇,她却笑着躲了躲,那面上是江连星总未见过的狡黠妩媚。她偏过头,笑得既像柔情也像是恶劣,在与回忆中的人对话着:
“你说什么?要与我做夫妻,好呀。”
江连星呆呆的望着她。
她启唇咬住了水果,牙齿几乎咬在了他的指甲上,她将素心无果的果肉咀嚼两下,自己伸出了手指,轻轻抹过嘴唇:“那我们之后,就是最亲密无间的人了,对吧?”
江连星明知道她这话不是对他说的,却忍不住在心中做出了回答:
不。他才不是你最亲密无间的人。
她咽下素心无果后,神色变化,似是怔愣似是回味,睫毛颤抖着缓缓张开眼来,与江连星四目对视。
她手指甚至还搭在自己嘴角,总是沉思或笃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有些呆的神色,江连星忍不住笑了起来:“师母,你睡了好久。”
她实在是认不出来,眼前的人影,已经完全被黑焰包裹吞噬,只隐约能瞧见两个纯黑的眼珠子。
不过她很快就看到了黑焰人影头顶的进度条,已经快满了。
羡泽:“……江连星?”
江连星应了一声,扶着她站起身来:“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听我的,不要运转灵力,普通修仙者是无法在魔域中使用灵力的。”
羡泽点了点头,扶着他站起身来,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你这身上的火,是因为入魔吗?能消下去的吧?不会回头变成柴火人?”
江连星对她露出微笑,但全都在黑焰下看不清:“当然能。”
不。他彻底释放魔核之后,很难再将如此强势的魔气收拢回灵海内,像之前那样扮演一个平平的修仙弟子了。
但他怕羡泽此刻太担忧,仍然扶着她往外走出去。等快到了周围安全处,他会将她推出去,自己试试能否收拢魔核,如果做不到,他或许会干脆通过暗渊,进入另一端的魔域,暂时不再回来。
就让所有人以为他消失了。
否则他入魔到这种地步,不知会给她招惹来多少麻烦。
而且,他必须尽快,如果他们行进的速度赶不上魔气扩张的速度,就会被困在这里。哪怕是千鸿宫和明心宗想要救他们,也没人能深入魔气到这种地步。
如果不尽快离开,他们将永远无法走出去,但问题是师母不能催动灵力御剑,那就只有他带着她——
江连星低声道:“师母,失礼了。”
他抬手搂住她,脚下一点,动作迅猛如同野兽一般,带着她朝外疾奔而去。羡泽吓坏了,想要抓住他,江连星却先一步抓住她衣袖:“别碰。”
羡泽一愣。
江连星轻声道:“黑焰会灼伤你的皮肤。但放心,不会烧坏你的衣物。”
她转头,似乎觉得很陌生一样看着他。
江连星很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也不敢细想这眼神背后,她有多少对他的猜测、不安与怀疑。
他只是轻声道:“师母,别看我。”
羡泽真就转头不看他了:“觉得你好像忽然长大了。”
他心里一颤。她只是这样想的吗?
师母真的对他从来就没有过更多的怀疑吗?
江连星正想着,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某些熟悉且不祥的低声咆哮,就像是肉膜鼓面在震颤一般,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热气与腥臭同时随风而来!
是魔域的异兽?!它们竟然通过暗渊来到了修仙界?
如果那头连通着烬海,那听这咆哮,最有可能的就是败麟。
败麟算是魔域中最难缠的魔物之一,单只实力不俗,还喜欢族群集体行动,一只败麟出现基本意味着要有上百只败麟紧跟着而来。
魔气又是它们的主场,这根本不是他们二人能敌的!【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