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在卷轴铺开的广场周围, 有几间明心宗的阁殿,宣衡就和钟以岫约见在这里。


    屋内没有熏香,只有一些周边杂草花丛的气息, 宣衡端坐在太师椅上, 戴着手套的两只手搭在弯曲的楠木扶手上。


    隔着手套,他能摸到自己手心中的陈年旧疤。因为大火那日的灼烧,他双手也失去了掌纹指纹, 手心只剩下丑陋粗糙的疤痕。


    十几年前那场差点毁了千鸿宫的大火之后, 他虽然将琴带在身边, 但几乎再也没有碰过琴, 没有奏乐过。


    外界一直有传言, 说少宫主宣衡修为被毁,他选择用剑告诉这些人正确答案。


    真好笑。他从来就不善乐艺, 却不代表他不擅长剑术与法术, 而父亲的期许、弟弟的竞争与羡泽随口一句话, 他便苦练琴艺几十年, 无数汗珠滴落在琴弦上。


    只不过多年练琴在指尖留下的老茧,也在十几年前被烧融了, 他确实无法,也不愿意抚琴了。


    宣衡将一枚丹药放入口中, 他今早失明后, 能猜到是宣琮的手笔,他最擅长用香料施毒,下手能做到天衣无缝。


    宣琮让他失明,恐怕就是想让他在明心宗面前出丑吧。


    不过他也愿意演拙装傻,看看宣琮到底怀揣着什么目的。


    随着丹药化开,苦味在口腔中蔓延, 他会慢慢恢复视力。四周有远隔的喧闹,他听得见外头两派长老的讨论声或喧嚣声,独坐屋中,有种孤身一人之感。


    就在这种迷迷蒙蒙的视野中,他忍不住回想起过去。


    五十年前,他已从小少年长成了半个青年,他从来没忘记跟鸾仙的东海之约,却没想到没等到真龙现世,却等到了所谓的“东海屠魔”。


    这一行动,甚至是父亲卓鼎君向全修真界号召发起的。


    宣衡还以为是众多仙门共同屠魔,让东海恢复天朗气清,一片浩然,才会有真龙现世的奇迹。他百般央求起誓,才让卓鼎君愿意带他去东海。


    不过,宣琮当然不会去,他还没少喝着酒笑话他道:“东海啊鸾仙啊听你念叨了十几年了,也没见你得了鸾仙点化有了乐理的天赋。”


    到了东海,父亲却不允许他直接参与屠魔大业,只许他留在东海沿岸,与一些千鸿宫弟子或小宗门一同,保障屠魔大业不会被外来的势力所打扰。


    但几乎整个修仙界都对“东海屠魔”一呼百应,有什么势力会来打扰,宣衡的工作本质就是观战。


    他只能远远看着,众多仙门高手大能御空飞行,飞至海面上空,传闻那片水域下就是沉没的蓬莱。


    宣衡站在结冰凝固的海浪边,盯着遥远的半空中,看着那些如米粒大小的各宗门的“天兵天将”列阵。


    而后就听到半空中悠长龙吟。


    真龙已经现世了?!


    距离他虽有几十里远,但他与众多弟子仍是被这声龙吟震得灵海翻涌,宣衡也瞧见空中有人受不了这声龙吟跌落下来,而无数彩云遮蔽,他依稀看到了……


    金色的龙尾拍散一团云雾。


    金鳞若海面波光般闪耀,纤长矫健,卷起劲风,尾部末端犹如流光溢彩的鱼鳍,边缘锋利,又有两道巨大的洒金白羽翅翼横扫而过,它的阴影从薄云后游过,掠至不可见的高空——


    宣衡呆呆地望着,终于理解了鸾仙为何对真龙如此敬仰。


    他也察觉到了千万人灵力震天撼地的爆发,天下化神元婴高手集结至此,竟是将汇聚的灵力对准了真龙!


    龙吟忽然变得凄厉悲鸣,在远处的云层之下甚至下起血雨,染红大片海域,连日光都随着一蓬蓬炸开在空中的血雾,变成朱色霞光。


    宣衡这才意识到,东海屠魔……屠的魔竟然是真龙!


    疯了吧!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杀死几百年未现世的传说中的真龙?!


    那如果鸾仙也来了这里……岂不就是要见证,修仙界在围剿她仰慕的应龙……


    宣衡顾不得父亲的命令,御剑疾奔向“东海屠魔”的漩涡中心。剑尖冲开水浪,宣衡仰头盯着云端的虚影,他们就像是捕鲸般,用灵力捆住应龙。


    各大宗门埋伏在此,早有准备,他们像是早已了解研究过真龙的弱点。甚至,宣衡看到了一些他根本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上古功法,在空中显露踪迹。


    真龙在云中翻腾,面对几乎整个修真界大能以多欺少,逐渐不敌,很快就被击中弱点,被折断翅膀,被刺穿龙爪,被扒掉数枚鳞片!


    他们不仅仅是要杀它,更像是在瓜分它、捕猎它、蚕食它!


    它摇头摆尾,也有更多仙门人物抵挡不住它的灵压与动作,被击飞或坠落海中,云中只剩下不到一半人苦苦支撑。


    忽然,空中传来泣血鸣啼,他瞧见无数神鸟张开羽翼朝着应龙的方向飞掠而去,它们或是在空中化作人形,施法持剑与众多修仙者打成一团;或是扑在应龙身畔,想要用法术破坏掉捆绑应龙的灵力。


    而宣衡身后,本应该由他封锁的外围,竟突然出现许多西狄异兽和伽萨教教众,疯狂袭击着他们中原宗门。


    他听说,西狄人以百兽为友,以真龙为神,或许他们听说了东海屠魔的真相,为了他们信仰的真龙才来到此处,与九洲十八川的众多宗门为敌!


    在天空乱斗之中,也有数只神鸟坠落,跌入海中,但也能隐隐见到,应龙已经挣脱开控制,它浑身残缺,血滴入海面染红了浪——


    宣衡的心脏提到嗓子眼,此时双方已经斗争到最关键的节点上,应龙是死是逃,就在这一刻。


    就在他暂落在一处极近的礁石上,打算朝上空飞去时,忽然一阵耳鸣,周围寂静无声。


    半空中云、血雾与烟尘,都被荡涤开近千米,只剩一片天朗气清,映照着纯净蔚蓝的海天一色。


    周围浮在空中的数位摇摇欲坠的仙门大能,就像是陡然被揭开了面纱,狼狈不堪的模样暴露在日光之下。


    被推开的云浪因为低温凝结,水汽汇集,像是静谧的瀑布般缓缓流淌下来,如酣睡四合的床帐,如婴孩摇篮的围纱。


    他前几日随同父亲见过的垂云君,摇摇欲坠地在这片湛蓝色的正核心。他一袭白衣,胸膛处是大片血迹,发丝在空中狂舞。


    而应龙的身影不见了。


    它庞大的影子骤然消失在所有人眼皮下。


    垂云君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双目紧闭,头朝下直直昏迷坠落,周遭仙门竟无一人去救他。


    空中仅存的数只重伤未死的神鸟,发疯一般开始攻击周围的修仙者。


    眼见着半死的垂云君快要跌入海中,从低处的云层中陡然窜出身影,在空中直直突入,一把揪住垂云君的衣领,与他一同往下掉入海里。


    宣衡见到了他少年时魂牵梦萦的身影。


    是鸾仙!


    可她半张脸都是血迹,轻薄的锦色华服撕烂染血,双眼满是恨意、狂怒与嗜血,几乎到眉眼略显扭曲的地步,两只手紧紧箍住垂云君的喉咙!


    垂云君杀死了真龙,她如此仰慕真龙,恐怕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宣衡仿佛自己被掐住喉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站在礁石上,看着他们坠入海浪之中。


    与此同时,冰冷的海浪拍打礁石,将他兜头浇湿,他像是伫立在礁石上的冰雕,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该如何……反应。


    东海屠魔就那样草草收场。


    真龙不见,鸾仙消失。垂云君也是。


    各大宗门潦草地派人敛尸寻踪,数日都有各类衣袍、冠带与尸体被海浪推上岸边。仙门装模作样的找了垂云君几日,宣衡也带着船队在东海搜寻,但他知道自己找的根本不是垂云君。


    他也知道,周围的仙门找的也根本不是垂云君。


    而是应龙掉落在海中珍贵的鳞片、指甲,还有其他宗门大能坠入海中的名贵法器。


    最终搜寻无果。


    几乎所有参与其中的仙门,都损失惨重,像他父亲这样身受重伤的宗主大能不计其数,而他父亲仰仗的心腹长老、天才弟子,几乎都在此役中亡殁。


    许多在东海屠魔中,几乎被应龙半灭的宗门,也对着发起行动的千鸿宫唾骂诅咒。


    一时间,修仙界因为这场东海屠魔,几乎要断代。


    他这个长子终于得以担任起少宫主之位,一步步走向千鸿宫权力的核心。


    宣衡有太多事不能理解,但父亲始终对为何发起东海屠魔缄口不言。


    有时他仰头望向天空时,他都会眼前骤然浮现鸾仙那张充满恨意的脸。


    这些罪孽,与他有关。


    也与修仙界那么多宗门有关。


    有时,他低头看着沃舟琴,与自己搭在琴弦上那双手,时不时在想,他因为鸾仙一句话而习琴,但到头来又算什么呢?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千鸿宫的琴法乐曲,袭击向了神鸟与真龙。


    直到东海屠魔十年后,传闻垂云君回来了。


    但鸾仙再也未有现身。他猜测,是在这场复仇死斗中,垂云君赢了。


    鸾仙一定是被他杀了。


    四处又有异象异端,都说“东海魔君”未死,然后纷纷讨伐垂云君,甚至有传闻说是垂云君故意放过了“东海魔君”。


    宣衡明知道各大宗门不做人,对垂云君是用完就扔。但他心里又扭曲的默许千鸿宫也对明心宗胁迫倾轧,甚至他都发疯狂想过,当年不是垂云君非要倾尽全力给出致命一击,会不会真龙不会死?


    垂云君肯定是杀了鸾仙,他如果出手暗杀了垂云君,又会如何?能不能告慰鸾仙?


    当然不可能。


    太令人作呕也太虚伪了,东海屠魔本就是千鸿宫发起的!


    在修仙界的排挤中,明心宗还是跟营养不良的小树苗似的,勉勉强强存活了下来。


    直到又过去多年,他和宣琮共同掌握住了千鸿宫的权力。而半死不活的父亲卓鼎君,也不知道用了多少灵丹补药,竟然慢慢在恢复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突变。


    宣衡带诸位枕霞弟子,在一处凶险的秘境遭遇上古异兽,他为了保护弟子身受重伤,双目失明,两耳失聪,多处被刺穿,奄奄一息。


    却因为秘境外山崩地裂,他也被山中迸射的暗流卷出秘境,漂流至下游水泽,终在岸边得一人相助。


    那人将他带回住处悉心治疗,他敷药服丹后勉强恢复了一些听力,可药物却对双目毫无效果。宣衡待经脉恢复一些后,急不可耐的自行以灵力确认——他双目彻底被毒毁,若非神仙相助,绝无恢复的可能!


    他成了废人。


    宣衡只觉得人生被一下子拍入永不可能爬起的低谷。


    他如果真的瞎了,以千鸿宫的“注重体面”,他绝对保不住少宫主的位置,宣琮会取而代之。


    逐渐恢复身体的父亲重掌大权后,更会对他弃如敝履,甚至可能将他逐出千鸿宫,只当他死了。


    在千鸿宫内的时候,他觉得处处逼仄,步步围城,无一处自在,无一事自决,他常常仰头看着飞鸟,觉得自己层层华服像是秤砣一般拽着他飞不起来。


    可要是真离开千鸿宫,他又忍不住在一片黑暗中想,不是少宫主的他,到底是什么呢?


    宣衡绝不要千鸿宫见到他此刻的狼狈,他宁愿一辈子都不回去。


    却不料那位照料他的人,发现了他的痛苦后,在他勉强恢复一些听力的耳畔,轻声道:


    “如若我愿意帮你恢复视力,你可愿为我弹奏一曲?我看得出你指腹的薄茧,看起来是惯常抚琴的人。”


    她的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是从海底传来一般朦胧。


    宣衡不明所以,却仍是点了点头:“恩人,只要能帮我恢复视力,我什么都愿意做——”


    对方笑了起来,手指似乎还点了点他鼻翼的痣。


    他早就通过触觉与声音察觉到,这是一位女修,有些不适应的躲了躲她的手。


    “你自己也知道,你双目的伤势,神仙难救,我自然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能救你。所以,你自然也要付出代价。我要你今后修为地一半。”


    宣衡一愣:“什么叫今后修为的一半?”


    “就是,你日后修行,有一半的灵力分给我。只要一半。当然,你如果不喜欢,也可以随时终止,但你的双眼,也会再度失明。”


    她声音轻柔,似乎怕他听不见似的,嘴唇离他耳朵极近,话语像是枕边呢喃:“不过,也不用担心今后修为不够,你既然分一半给我,我也会好好庇护你。”


    “庇护……我?”宣衡皱起眉头。


    她却没有直接回答:“别担心,你随时可以反悔,不如先恢复视力,处理好你最要紧的事情。”


    如果这位好心人想要谋害他,他顺水漂流之下时可比如今虚弱的多,她完全可以在那时候将他杀了。而且这些日子的照料下,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洒脱灵动,绝不是阴狠之人。


    宣衡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的手,点在他胸膛之上,宣衡感觉蕴含着纯净灵力的种子,飘入他灵海之中,而后蛮横强势的在其中扎根!


    他挣扎起来,这种在别人灵海内留下灵核的行为,堪比将印记彻底打入对方体内,带来了周身经脉的剧痛。宣衡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觉得自己被骗了,张口欲喊,推搡着对方的双手。


    但那枚金核,偏偏极其强大温柔,滋养他重伤未愈的经脉与伤口,清除他体内的余毒。


    他渐渐瞧见了影影绰绰的身姿,就坐在他对面,反握着他挣扎的手腕。


    而后视野逐渐清明,他看到了一张他魂牵梦萦,心热胆寒不敢想念的脸。


    他停下了一切挣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喃喃道:“……鸾仙。”


    小小竹屋窗外,是他少年时候与仙结缘的江畔,风拂过杜衡。清瘦的她裹着素衣,缎子般的乌发披身,金色双瞳看着宣衡,轻笑启唇道:“你见过我?”


    第52章


    这竟不是幻梦。


    宣衡身披棉麻衣衫, 桌边还放着她给喂药的碗勺,一直以来竟是鸾仙捡到了他、照顾着他。


    宣衡呆呆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抱歉, 我之前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漂流至此就定居在此处了。我们是熟人吗?”


    宣衡忍不住道:“记不清了?难道连东海都——”他急急刹住了话头,他似乎看到了类似苍鹭的剪影从远处的江渚飞过, 眨眨眼又消失不见, 仿佛是他的幻觉。


    她歪头思索片刻, 笑道:“你是不是记错人了, 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啊。”


    真的忘了……吗?


    是在跟垂云君的搏斗中, 失去了记忆吗?


    那这一切都是仙缘,是巧合吗?


    她将面容靠近一些, 道:“眼睛真的能看清楚了吗?原来我的灵力真的能救人。你能感觉到吗?我的一部分金核, 就在你的身体里。”


    她笑道:“你很害怕吧, 刚刚挣扎的很厉害。别怕,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取走我的金核。只不过你就看不见了。”


    她抬手作势又要点在他胸口, 宣衡连忙道:“不要!我没有不愿意——”


    她满意的点点头:“你之后修行,会有一半的灵力汇入金核, 供我使用。抱歉, 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我受了很重的伤,自行修炼很困难,不得不……”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宣衡立刻意识到:很重的伤。绝对是东海屠魔导致的。


    宣衡立刻道:“在下愿意供养神女,请不必在意。这是我还只是我失明痊愈应该回报的, 更何况您还有救我一命的恩情。”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脸颊:“那太好了。”


    之前宣衡视力听力都未完全恢复,不得不依赖他人照顾,但此刻恢复视力,他被她指尖碰到似吓了一跳。他从小便甚少与人有肢体接触,不自主地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她一愣,脸上显露了淡淡的失望。


    宣衡不知为何,只是因为她的失望竟愧疚起来。可他又实在是不可能说“你摸吧随便摸”这种话,只得撑着桌子起身,朝她拜礼道:“在下并非有意,只是于礼不合,所谓男女不杂坐,之前是我不知鸾仙照料我许久,但既已知晓便不可再这般随意。正所谓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他都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话,快要搜肠刮肚的背诵礼记一般,她却将身子前倾靠近看着他眼睛。


    宣衡往后仰着站,小腿几乎贴在了椅腿上。


    可说了那么多人间的无趣礼教,她却只是笑:“我不懂那些。可若我要违背你的礼,你会生我的气吗?礼教和报恩,哪个更重?”


    宣衡说不上来了。


    她没有与他深究,道:“你懂人间礼节,可我不懂,我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恐怕做不到什么不杂坐。你既然已经眼睛痊愈,要不便走吧?”


    她性情直白,反倒让宣衡下不来台,他硬着头皮道:“鸾仙独居这般萧瑟之处,是否有些孤单,若对世情有些兴趣,可否愿意去吾家府上一坐,体味些凡人生活?”


    她偏过头,嘴角勾起:“你家?”


    宣衡矜持的微微颔首:“略有些家业。”


    她歪了歪头:“说来确实,闲居多年,我体弱又不能再翱翔迁徙,还真的想见见人间风景。”


    “对了,到世俗中,可千万不要叫我鸾仙。”


    “就叫我羡泽吧。”


    失踪许久的少宫主宣衡,竟突然回到了千鸿宫。


    宣琮被拱上管权之位后,胡作非为了很多日子,他宁愿花天酒地,也不想管那些让宣衡皱眉深思的破事。


    此刻听说宣衡活着回来,他只是懒散从酒坛子里歪歪斜斜起身,扶着散乱的发髻,摇晃着御剑下去迎接他亲爱的兄长。


    宣琮竟然见到他那木头般的兄长,转身从玉銮云车上扶下来一位容姿瑰艳、仿若仙人的女子。


    宣衡甚至拽起几层宽袖遮挡手背才去扶她,她的手指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他处处显得客套有礼,只是那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的目光,还有紧绷的手臂,暴露了兄长的一切所思所想。


    宣琮站在玉阶之上,挑了挑眉毛。


    却没想到那女子却并不只是将目光落在兄长身上,她环顾四周,看到了玉阶上的宣琮,兴味的挑起眉毛,对他遥遥露出笑容。


    ……有趣了。


    ……


    二十年过去了,宣衡至今还记得他带她回到千鸿宫的那一天。


    他甚至在那时已经想到了,世间绝没有如此的仙缘与巧合,他猜到她怀揣着目的来到千鸿宫,他猜到她一切都在伪装。但他甘愿装作一无所知。


    只是没想到,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知道。


    她就是来游戏人间的,而他从头至尾就是她泛粉指尖把玩着的小木偶。


    被她亲手……抠掉眼睛的小木偶。


    此时此刻,明心宗广场侧面的厅堂中,外头传来千鸿宫与明心宗看上的热闹声响。


    门被人打开,端坐在屋中的宣衡,依稀看到瘦高的身影走进来,沉默的立在对面。


    宣衡将丹药压在舌下,苦味在口腔中蔓延,他模模糊糊恢复了一些视力,但却看不清来人的五官。


    他微微一颔首:“垂云君。”


    对面的人声音清雅冷冽,似乎不擅长虚与委蛇,直接道:“你认识她?”


    真是开门见山,一点废话都不想说啊。


    宣衡微微颔首:“自然,我们朝夕相处多年。”


    钟以岫悚然:“什么意思?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他不敢信,毕竟她的事干系重大。


    宣衡半晌道:“是……人吗?”


    他轻轻一个反问,便让钟以岫浑身僵硬。


    宣衡多年来不苟言笑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了笑容:“您是多年未出山的先辈,或有不知。她是我的发妻。”


    这字里行间还要说几句他年岁大。


    钟以岫向来听不出别人话里的恶意,道:“那她不可能死,你为什么要戴黑纱?难不成你被骗了,不知道她不会死?”


    他只是天性直白,这话却像是戳宣衡心窝子。


    但宣衡一下子反应过来:“垂云君为何知道她没死?难道是您最近见过她?”


    他此刻看不清钟以岫的表情,只听到他缓缓道:“我们几十年没有见过,我就是知道她没死。而且,我不认为以她的性格,会做任何人的妻子。”


    微微垂下目光撇着脑袋的宣衡,刚要开口反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几十年未见,却能确认她没死。


    只有一种可能性!


    钟以岫还想再问,却瞧见宣衡脸色陡然变化了,屋内只有几盏飘在半空中的灵火灯烛,他咬紧牙关,两颊的肌肉都缩紧了,瞳孔像是在看他又没在看他,而后忽然暴起!


    宣衡击飞桌子,他手中拿出一件似玉质编钟的法器,指尖在法器上敲打出几个单音,灵力飞射,这房子就像是忽然被罩在了山石下,周围一切声响都远了。


    空气凝滞,灵力像是被控在原地,只要牵动一丝便会皮肉上剧痛绽烈。


    这是千鸿宫的宫主卓鼎君,曾经名震九洲的“不思归”心法,以琴散发,空灵绝弦,卓鼎君近些年已用不出来这一招。不过宣衡已经将音律乐艺化作另一种用法,他甚至不用弹奏乐曲,只以几个音做快招,难有敌手。


    看到钟以岫受控后,宣衡顾不上平日里最注重的礼节举止,一只手抓住了钟以岫的衣领,瞳孔震颤,低头望着他。


    钟以岫仰头看着他,面色同样,故作冷静中带着不敢细想的惊愕。


    宣衡正要开口,他脸颊上骤然一凉,一颗小小的冰晶飞星拂过,围着钟以岫打圈飞行,看起来微不足道,其中蕴藏的力量不容小觑。


    钟以岫轻声开口道:“少宫主能离我远一点吗?我……不喜欢这样。”


    宣衡凝视着他,忽然从灵海之中爆发出一道灵力,他深青色的瞳孔渐渐散出金光来。


    他轻声道:“你知道她没死,是因为你体内有她留给你的东西,对吧。”


    钟以岫看着他眼底的金色,瞳孔缩起,他半晌后才喃喃道:“……她到底将金核种给过多少人?”


    宣衡视力逐渐恢复,他望着钟以岫和几十年前相比未曾改变的面容,轻声道:“我一直都想见见你的,毕竟当年东海屠魔时,你是将她拔鳞剔骨,重伤致死的那个人。在众多仙门宗主被她击伤甚至屠杀之时,你做了那个咬牙死撑的英雄,给了她致命一击。”


    随着他的话语,钟以岫面露痛苦神色,他双目失神微微垂下头去:“……我当时不知,我不……”


    宣衡轻轻吐出一口气,有意道:“但事情总归是你做的。”


    他直起身来,两袖垂下,又是一副清风霁月漠不关心的模样,道:“说来,咱们都是见过真龙的人,你应该也清楚,你手下那位虺青涧来的傀儡师,制作的根本不是龙骨傀儡,而是——蛟骨。”


    蛟有双爪,而龙有四爪。


    蛟与龙,更是泥云之别,只是它们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罢了。


    而蛟如果跟龙关系亲密之后,能够模仿一些龙的举止和吟叫,常有“蛟假龙威”之说,也有人认为是龙懒得见人,叫蛟当替身来扮演龙。


    所以蛟骨傀儡才能在那时候发出龙吟震慑周围。


    钟以岫垂眼定了定神色,轻声道:“龙骨都在何处,千鸿宫比我更清楚。”


    看来他也知道千鸿宫曾经藏有大量龙骨金鳞,后来都被付之一炬。


    宣衡蹙眉,抿了下嘴角,这话题对钟以岫只是某种反击,对他来说却是烙疤疽伤不敢细谈,他绕回话题:“明心宗造出这等复活龙骨一般的阵势,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还想造什么乱?”


    钟以岫虽然单纯,但对待这些仙门早不是五十年前的轻信了,更何况是这个口口声声与“她”做过夫妻的宣衡。


    “明心宗总也需要名声,让那些自诩仙门之首的宗门不敢随意轻视。”他这么说。


    丝毫不愿透露,是“她”提及的埋骨地。


    宣衡看得出来他没说实话,但他心里却在酝酿另一件事。


    这金核,是寄生、是诅咒。


    每一枚都储存着寄生在他们体内所吸取的灵力,她迟早有一天会来取走。


    特别是她几个月前出了大事,更可能会迫切地需要拿走金核。


    他如果拿走了钟以岫的金核,就是有两枚金核在他体内,羡泽会有更大的几率,来找他——


    如果是能见到她……


    只要是能见到她。


    虽然宣衡知道,千鸿宫来到明心宗,正值两派弟子切磋问道之际,他杀了对面的师尊,必然会导致双方决裂。


    可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十几年来时不时发作的失明要折磨疯了,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过去发生的事。每一个如梦的夜里,他都好似她还侧卧在身旁,都好似他还在最得意最拥有她的时间里……


    对她的仇恨、愧疚与爱意,如附骨之疽,他熬不下去了。


    钟以岫忽然抬起头来,他意识到一件事:“你有金核,也是一种惩罚吧。毕竟你父亲卓鼎君,是东海屠魔的发起者。但她为何惩罚你,而不是你父亲?”


    他思索着,也逐渐接近了宣衡最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二十年前仙门大会时,我们见过,你却没对我表现出敌意。那时候你没有戴着黑纱,外界也有传闻说你娶妻了。我猜测,那时她在你身边,而你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吗?”


    宣衡一僵。


    钟以岫看出来了:“你不知道。”


    “你和她,是做过真正的夫妻?还是说,是她的又一场报复游戏。”


    宣衡这一刻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果说这是她给予的惩罚和诅咒,他也愿意都集在他一人身上,而不是有个根本——根本不了解她的人在评头论足!


    这个钟以岫算什么?他甚至差点杀过她!


    他是世界上最不配提到她的人!


    钟以岫也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周围空气骤冷,冰晶飞星逐渐变得如海胆般尖锐嶙峋——


    “少宫主!少宫主!秘境中出事了!”外头忽然传来掌匣人的声音:“秘境中忽然涌现魔气,数人下落不明!”


    宣衡和钟以岫一怔,钟以岫先一步抬袖,门扇打开,宣衡快速收回灵力。二人好似无事发生,同时快步走出屋外。


    浮空的巨大卷轴只需要仰首就能看到,其中多个画面中,已然出现了大团魔气!


    钟以岫立刻意识到:“这是暗渊,是通往魔域的出入口,为什么会出现在秘境中?难不成这处秘境是在地底深处?”


    宣衡已经恢复了大半视力,他道:“不,我们是在泗郡灵犀丘发现的此处秘境,为了用来给弟子试炼,特意进入探查过。除非说,有人移山填海,将灵犀丘改变了,但没有影响到其中的秘境。”


    真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宣衡没有再多看钟以岫一眼,飞身而起落在看台上,身边立刻围上掌匣人与长老。


    宣衡这时候才发现:“宣琮去了何处?他为何不在这里守着!”


    掌匣人道:“青鸟使大人看到异变后,直接带人进入了秘境。”


    宣衡一愣。


    这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宣琮向来高高挂起不管事,对千鸿宫的所作所为又看不惯,怎么会为了众多弟子主动涉险?


    他仰头看去,卷轴镜像中千鸿宫与明心宗的弟子都察觉到了危险,各自集结,甚至两边带队的大师姐也在碰面,考虑用灵力逼退魔气扩散。


    真是不自量力的后生。


    多个镜像,也扫到了宣琮带着两位长老御剑疾行的动作,他眉头紧皱,宽袖当风,斜插的簪子有些散乱也顾不上,面容上写满焦急——


    不对。宣琮一定有事瞒着他。


    另一边,明心宗也有人出手了。


    钟以岫决定带陆炽邑与几位长老,一同进入秘境中,将多位弟子救出,并且控制通往魔域的暗渊。


    宣衡知道,对面是宗主坐镇大局,他也应该留在外头。


    可当他坐定下来,安排诸人行事时,心里却涌现巨大的不安。


    一定是他错过了什么。


    一定是。


    第53章


    秘境中, 两方弟子集结,曲秀岚身侧站着的是千鸿宫的大师姐。


    这位大师姐叫禹笃,身材矮胖有力, 一看便是硬桥硬马的武艺傍身, 她性格虽然有些迂腐,但此刻也不敢再循规蹈矩,两边弟子集结清点人数, 还想用灵力控制不断蔓延的魔气。


    魔气蔓延的速度比刚刚要慢一些了, 但他们大致估算了一下, 也侵占了秘境内将近五分之一的大小。


    他们清点人数后, 发现千鸿宫有七人, 明心宗有四人被困在了魔气之中。


    “大师姐,让我们进去救人吧!”千鸿宫有弟子恳求。


    也有人不同意:“要让我们都进去送死吗?为什么就偏偏他们几个被魔气困住!也是他们自己做事有问题, 我们不能都葬身在这里, 应该尽快离开, 请少宫主封锁秘境!”


    明心宗的诸多弟子更倾向去救人, 但刀竹桃也不同意,嗤笑道:“你们连魔气都没怎么接触过, 就敢去救人?除非有具灵元婴高手作伴,否则谁进去谁就是送死——”


    汇聚灵力, 就能像是灯烛驱逐黑暗一般, 在魔气中挤出一小片安全区域。但修为若不够,自身灵力会在化出结界之前,先一步被魔气绞碎。


    以他们这些弟子的修为,他们如果真的想要救人,就最起码要组成十人以上的小队抱团进入,用灵力张开结界, 如海下脆弱的气泡一般进入魔气中。


    一旦有人灵力枯竭,或有抵挡不住的魔修、魔兽袭击,这个脆弱的泡泡就可能一击即碎,十人小队也会葬身在内。


    诸位弟子正探讨着,忽然听见到了身后御剑飞行的破空声,显然来者速度极快。


    几个身影疾速而来,千鸿宫弟子先欢呼一声:“是长老们来了吧?”


    诸位掌匣人在千鸿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宣琮如此急切的表情。


    他平时到哪儿都是斜着靠着假寐着,脸上挂着不着调的笑意,但此刻环佩轻鸣衣袖翻飞,他面上半点笑也没有,御剑的速度几乎甩开诸位掌匣人。


    他到了魔气前堪堪停下,欢呼的千鸿宫弟子们闭嘴了。


    怎么来的是最不靠谱的宣琮!


    宣琮环视两派弟子,对千鸿宫弟子中衣着颜色最深的禹笃招手,道:“我在外看到,黑烬最早从一处水泽开始爆发,将周围几人都吞噬其中了,你能确认那处水泽的位置吗?那应该就是最初的暗渊。”


    禹笃带着曲秀岚,一同飞到他身边,道:“我们与明心宗一同核对了地图,确认了水泽位置,但如今黑烬范围极广,那处暗渊已经太深了。我们在考虑,最早被吞噬的几个人能救活的概率极低,或许应该先搜寻另外的弟子……”


    宣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觉得概率低便不救了?将地图给我,我带人进去。”


    禹笃听说过一些关于宣琮的传言,大多都是说他醉生梦死不管事,早些年很有天赋但也荒废了。


    他平时从不用剑,唯一一把飞行用的剑,也包裹着雕花的刀鞘,从剑柄到剑首缠着丝线串珠,看起来便是许多年没有拔出来过。


    宣琮拿到那卷能随着手持着方位而改变的地图,忽然释放灵压,在他面前的魔气,就像是被手掌压下去的面团一般,立刻凹进去。


    ……好强大的灵力!


    说是修为荒废,恐怕不是真的,当年的天赋只不过跟脚下的剑一般,不再出鞘罢了。


    他转头对随行的掌匣人道:“两位与我一同进去,另留两位将弟子们全都带出秘境。”


    曲秀岚立刻道:“青鸟使,也请带我们进去,我们秘境里的地形更熟悉,虽然不过金丹期,未必能给您助力,但也绝不会拖后腿。”


    宣琮偏头看向她,他总是发髻耳环上有许多流苏串珠,此刻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他脸上露出笑意,一眼看穿:“你觉得秘境里出现魔气很蹊跷,认为跟千鸿宫有关;你也怕我进去只救千鸿宫弟子不救你们的人,对吧。”


    曲秀岚又瘦又白的脸上浮现几丝冰冷笑意,毫不掩饰:“青鸟使理解就好。”


    宣琮不置可否,挥挥手让她来了,曲秀岚转头看向文葆。文葆意会,嘱咐了几位同辈师姐师兄几句话,让他们带着其他弟子离开,立刻也跟上曲秀岚,准备一同进入魔气。


    明心宗众弟子,眼见着宣琮脚踩那挂满了丝线串珠的剑,带着几人,以灵力为结界强硬推开魔气,进入一片黑烬之中。


    宣琮果然修为远比外界传闻要强的多,结界足有十几米宽度,五人在其中御剑绰绰有余,将魔气全部阻挡在外。


    文葆捏诀升起光球,他从芥子囊中拿出些灵木薄片,随便一穿一拉,便让一圈木片浮在光球外围,一点点灵力便驱动木片旋转,掀起推开黑烬的风,让他们能看的更清楚。


    宣琮也挑了挑眉毛:明心宗弟子倒有点机灵劲。


    一行人也都看见脚下,大片大片黑液蔓延,几乎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曲秀岚轻声道:“这些黑液是什么?”


    宣琮漫不经心道:“冥油。魔域几百年前便干涸无水,只从岩层中偶有这种黏着黑液涌出来,形成了他们的河。”


    有了这些日子两派弟子做出的地图,行进的速度很快,但他们耳边也传来了一些似金属剐蹭的尖锐嘶吼声,宣琮眉毛抖了抖:“……败麟。魔域那边甚至有异兽过来了。”


    宣琮一振宽袖,拿出玉笛,却不着急放在唇边,而是侧耳倾听。他眸色清亮,全然不似平日醉生梦死的模样,道:“两只。受伤了,而且很惊恐,脚步踉跄,似乎不是冲我们来的。”


    曲秀岚惊讶:“这你都能听见?”


    宣琮肩膀放松一些,挑着眉毛满口扯谎道:“以前我兄长跟嫂嫂在另一座外苑亲嘴,我都能听得见呢。”


    曲秀岚:“……?”


    果不其然,两只败麟惊恐的奔走过来。它们身形似马,四爪尖利宽大,黑皮下尖骨嶙峋,蓝色鬼火般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们一眼,但顾不上袭击,只警惕又受惊地踉跄几下,没头没脑地朝着黑烬中另一个方向跑走了。


    宣琮注意到,这两只败麟身上还燃烧着黑色火焰,脊背脖颈处都有些血肉模糊的伤口,跑得慢的那个,一条腿都被折断,正踉跄拖行着——


    有人能伤到败麟?


    难不成是困在其中的弟子?但按理来说哪个弟子也不可能在这种魔气中清醒太久,更别提使用灵力了……


    很快,他们就闻到了更多更浓重的腥臭气味,地面上渐渐出现一些败麟的尸块。


    有些没有被冥油沾染的草地上,流淌着败麟莹蓝色的血液……还有一些傀儡木偶的碎片。


    文葆惊呼:“那是陆脉主的傀儡!肯定是羡泽使用了那些傀儡。这里距离最早出事的地点很远,他们竟然已经到了这里来了吗?”


    宣琮转过头来看他,脸上缓缓露出一点笑容;“哈……羡泽。她真是胆比天肥,到了这里还敢用本名。”


    文葆一愣:“什么?”


    宣琮却不接话,只死盯着前方继续御剑往前,但他们并没有看到羡泽,反倒是先注意到了这些败麟的尸块有被啃咬的痕迹。


    像是被同类撕咬了。


    这些魔兽来到修仙界之后,还彼此厮杀了吗?


    宣琮忽然顿住,传音入密对周围几人道:“有啃咬的声音。把你的那些旋转的木片停掉,对方似乎也五感极为通明,会察觉到风声的。”


    他也降慢了御剑的速度,嘴唇不动,继续传音入密道:“能够杀了这么多败麟,绝对不是寻常货色,很可能来了一只极为强大的魔兽……”


    正说着,宣琮忽然停住了。


    在一片像是蔓延的幽蓝色的血流之中,跪着潦草模糊的黑色身影。


    他半跪在地上,依稀能看出人的四肢与头颅,周身被仿佛狂风吹拂过的黑焰所覆盖,正捧着一颗败麟的头颅,大口吞噬着腥臭的蓝色血液与骨头。


    是“魔”!


    甚至不是普通的凡人魔修,而是真正的魔!


    他抬起两只纯黑却如珠子般明亮的眼睛,毫不畏惧,似乎在等着宣琮等人发现。


    看到宣琮之后,他眯了眯眼睛,甚至在思索什么。然后,扔下败麟尸块,转头往黑烬中逃走。


    曲秀岚:“那是……人吗?他什么意思?”


    宣琮紧紧皱着眉头:“……他认识我。而且还想要把我将那个方向引。”


    他并不着急跟上去,而是将玉笛放在嘴边,曲秀岚却没听到任何声响,但有一股如清风春雨般的力量,像是穿透她的身体,如江潮朝远方平铺过去。


    宣琮侧耳,似乎能听到无声的江潮在空中震荡、拍打、回浪。他道:“确实有东西,有个结界就立在不远处。”


    曲秀岚也依稀看到了一道光线:“是秘宝发出的光线。江连星说要想救人,就让我找到这缕光。很明显,他们带着这件秘宝移动到这附近了!”


    一行人立刻往前,御剑飞行没有多远就看到了孤立在黑烬中的结界。


    结界外是满地的败麟尸体,几乎堆成了小山,蓝血冥油汇成河流。


    数个妖兽的魂魄通过妖丹被人用强大的灵力催化显形,或恐惧或臣服的在结界外走动着,保护着结界。


    其中甚至有一条可能修为数百年的刺面巨蟒,它透明的魂魄盘绕着结界,如看家犬一般警惕四周,只是它也时不时看一眼结界,透露出对结界中那个人的恐惧神色。


    还有一些技巧精致的木偶傀儡,手持各路兵器对所有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而被保护的像堡垒一般的结界,散发着淡淡微光,像是月光的帐篷,像是结冰的泡泡。


    结界正中央,羡泽一身素色衣裙,垂首跪坐在地上,手抚着自己的艮山巨刀。她闭着眼睛,微微蹙起眉头,在运转灵力支撑起整个结界。


    而她身边,两名明心宗弟子和三名千鸿宫弟子,就像是围在长辈身边睡着的孩子一般,躺在她身侧的地面上。


    宣琮自认,哪怕是他没有防备地突然掉入魔域,也只能艰难自救。而她竟然以一己之力,在魔气之中,在败麟围攻下,护住了多名弟子!


    可是,那个“魔”要引他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宣琮忽然侧目。他察觉到,就在羡泽的结界之后十几步远的地方,那个魔正立在地面上,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曲秀岚心里也提起来,她目光闪动,显然想到江连星进入黑烬要救羡泽时,包裹住他周身的魔气。


    宣琮思忖:这是陷阱吗?


    他如果救走羡泽,魔会来攻击他吗?


    宣琮心下一转,忽然将笛子靠在唇边。随着清亮如莺歌的笛声,一道汹涌致命的灵力,在空中打了个弯绕一般,朝结界身后的魔而去。


    先杀了魔,再带她走!


    却没料到羡泽忽然睁开眼,她扬起巨刀,拦截住宣琮的那道尖锐的灵力,结界波动,她怒目而瞪:“你敢伤他?!”


    宣琮一愣。


    前些日子,他去到羡泽住处时,也几乎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她立起刀襄护一位少年……


    宣琮面露震惊之色。


    难道说……他看向远处立着的“魔”——或者说是江连星!


    羡泽看得到宣琮的震惊,以及曲秀岚和文葆两位师姐师兄的不可置信。


    她心里真的有点苦。


    她不想当什么保护入魔孩子的苦命妈,可她没办法啊啊啊!


    羡泽在黑烬中昏迷醒来的时候,江连星的进度条已经满了,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她都没来得及看给她的好几个系统奖励,就被告知了下个阶段的任务,而且这个任务甚至是立体环绕声一般在她脑中蜂鸣大叫。


    [阶段▉:我欲成魔]


    [江连星进入特殊阶段!注意,在此阶段内任务一旦失败,必然会造成崩盘,你的内丹将直接受到损伤。]


    [任务内容:将江连星引回正途,阻止他进入魔域,避免他在现阶段成魔发狂或死亡。如若任务失败,修为可能造成永久的影响!]


    哈哈。


    江连星现在脸都看不见了,整个人都变成燃火小黑人了,还怎么引回正途。


    完蛋喽。


    第54章


    羡泽已经觉出来, 这系统的措辞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避免他在现阶段成魔发狂”,等过了这个阶段,就要逼他成魔发狂了是吗?


    而且为什么江连星现在成魔, 会对她的内丹修为造成影响?目前为止, 系统虽然总是逼迫她做这做那,但还从来都是口头威胁,或者是表示会有剧情杀, 而不是说对她的修为、身体有重大的影响……


    不对劲。她愈发感觉这个系统设置的太简单, 而与它如此单一的目标不同的是她自身复杂的状况和过往, 仿佛系统都不知道她之前发生过那么多事一样。


    羡泽还在一脸崩溃的跟江连星往外走, 身后还有无数腥臭的败麟在追杀, 她忍不住直接问道:“江连星,你不会跑到魔域去吧。”


    江连星一震, 那面目不清的脑袋转过来:“我……师母, 我们先出去吧。”


    完了, 他真的打算跑去魔域, 果然刚刚说什么自己还能变回去都是假话啊!


    这狗屁剧情,难道就因为她没找个宗主老公赶紧嫁了, 没让他受尽欺辱,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江连星艰难道:“师母, 若是我不走, 他们会把我抓起来,会杀了我。而且也会牵连到您……”


    羡泽紧紧抓住他手臂:“那我们就一起走,我们跑到别的地方去!”


    可他手臂上灼热的魔气,几乎要燃起她的掌心,她被烫的连忙松开手。


    江连星手上一部分的魔气褪下,露出他布满薄茧的手指, 他掰开羡泽的手掌,确认她有没有被黑焰灼伤,抬头深深看着她:“……一切等出去再说。您在魔气中待太久也不行。”


    很快,二人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痛苦的尖叫声,满地的冥油之中,几个人正昏倒在地。


    唯一清醒的那个被败麟叼住了胳膊,他拔剑想要还击,但灵力运转只让更多魔气进入体内,带来灵海的痛楚,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羡泽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李戡?!”


    眼下是五个人,看脏污的衣衫,能勉强认出是两个明心宗弟子,三个千鸿宫弟子,应该是两拨人因为某些矛盾交手的时候,被黑烬吞噬,他们都没来得及逃走。


    李戡仰头看到了半空中飞掠的羡泽,热泪盈眶,仰头叫道:“羡泽姐,救我!”


    但他叫到一半就结舌,因为羡泽没有御剑,她能飞身而起,是因为有个似鬼似魔的可怕身影正紧紧搂着她。


    而她身后还跟着无数双目似莹蓝鬼火一般的四足怪物!


    羡泽低头下去,警铃大作。


    难不成救不救这些人,就是把江连星引回正途的关键事件?


    平心而论,她也想赶紧离开,但他们身后跟着败麟,败麟绝对会把李戡身边几个人全都撕碎咬死。


    不救他们,说不定还能逃出去;但真的要救了,说不定真就一起嗝屁。


    但现在她背着系统任务,如果不救,放任同门惨死,说不定就促使江连星彻底成魔了啊!那到时候她就废了——


    羡泽连忙道:“江连星,他们还活着!有没有办法救他们!”


    江连星沉默了一下,羡泽妄图从他根本看不出五官的脸上窥探到他的心路挣扎。


    最终,他还是被他引导出了恻隐之心,点点头。


    江连星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救这帮人。但自己已经成了这幅入魔的样子,若是再表现出冷血无情,放任李戡他们被败麟活活啃噬,师母不知道要有多失望伤心。


    他不能选错了,如果不救这些人,师母可能会彻底认为,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而且,败麟追击围堵的太快,他恐怕跑不过这群魔兽,反不如在此想想办法——


    羡泽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木球,是陆炽邑给的傀儡。傀儡被她灵力一点,落地便弹起四肢,化作手持各路兵器的木偶,围在了李戡旁边。


    江连星一愣:“你用了灵力?”


    羡泽:“啊,我忘了。是不能用吗?”


    江连星面上惊疑不定。若是寻常修仙者,哪怕境界再高,也不敢在没有结界保护、魔气沾身的情况下使用灵力,为什么师母可以——


    确实,从一开始她就只是因为吸入黑烬而陷入幻觉昏迷。她并未显示出其他修仙者那样的痛苦与狼狈,魔气虽然有污染灵海的迹象,但她的灵海又好似……


    好似能融化,能接纳这些魔气。


    江连星试探道:“如果可以的话,你试试能否以灵力化作结界,护住他们,剩下的交由我来。”


    若是一般的金丹、具灵修士,都别想在如此强大的魔气中撑起结界,可如果是羡泽……说不定有这个可能性。


    他抬手,手中射出两三枚黑焰匕首,咬住李戡的败麟松开口,往后疾退几步。江连星将羡泽放在地面上,他立刻撤身离开,转头面向那片败麟。


    败麟将他们团团围住,龇牙裂口,双目似跳跃的鬼火。羡泽运转灵力,她灵海本就丰盈,此刻磅礴而出,如浪花拍击在地面上,那些冥油竟然像是被水浪冲刷一般朝外流淌。


    从她体内荡漾处的灵力竟然让败麟有些惊恐,它们不安的挪动四肢,皮肤摩擦,往后退了退。而后,结界如阳光下的泡泡一般凝结,包裹住了她与周围数个弟子。


    江连星心道:果然。


    师母比他想象中更强大,甚至更……神秘。


    李戡双眼赤红,大口呼吸着结界内没有黑烬的空气,拖着被咬烂的手臂,想要往羡泽身边靠一靠。


    羡泽转头看到江连星还距离她十几步站着,她立刻道:“江连星,进来,我能护住你们!”


    江连星苦笑着摇摇头,她的灵力都让这些败麟退却,他自己身上的魔气也如同恐惧她一般畏缩,如果靠近,她的结界大概率会疯狂攻击他。


    他不可能再躲到她的庇护之下。


    也好,他也不是完全没用,总有他能保护师母的时候。


    江连星转身面向了无数败麟,那些败麟有些面露疑惑,眼前的少年不像是来自修仙界,反而像是魔域的那些魔修,甚至更像是纯正的魔……


    江连星拔出自己的直剑,水蓝色剑穗在黑烬之中发亮,是他身上唯一的颜色。


    他手指抚过剑身,剑身上也逐渐燃起边缘灰白的黑焰,而后他身形猛地消失,动作速度远远超越应有的修为,几个闪身后剑身刺入败麟,另一只手化作爪,直直掏出败麟畸形柔软的心脏。


    那心脏并不成型,几乎要在他手中化开,莹蓝色血液流淌,他立刻大口吞食,身上魔气也随之暴涨。


    前世,他在伽萨教那些年学会了震慑异兽,学会了弱肉强食,在他堕入魔域后也是这样做的:想要迅速强大起来,就要吞食其他的魔。


    他知道自己的魔核灵海会因此异常痛苦,但迅速成长之后,他便能将这些败麟全部屠杀殆尽,羡泽就能带着其他人安全的离开这里。


    他毫不犹豫的杀向第二只!


    “江连星!”他却忽然听到身后惊愕的呼唤,江连星转过脸去,只瞧见羡泽呆呆的站在结界之中,望着他茹毛饮血的动作。


    江连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必然像极了魔……他甚至因为羞愧耻辱而觉得脸颊发烫。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变回去,不如干脆变得更强大。


    败麟被他激怒,一拥而上,他干脆引着无数败麟,朝远离羡泽的方向奔走而去。


    羡泽确实有点被吓到了。


    江连星不是天天给她擦桌子洗碗,说一万遍要饭前洗手,自己怎么掏出来就吃了呢?这万一要吃出毛病吃出寄生虫怎么办?!


    而且,他竟然引开了这群败麟魔兽,羡泽心里有些后怕……万一她选错了呢,万一这个选择会让江连星被败麟撕咬杀死呢?


    她在原地打坐,一边维持着结界,一边绞尽脑汁。李戡疼的坐不住,仰躺在地上,轻声道:“……江连星怎么会是魔?”


    羡泽不理他。


    “他藏的太好了,若是外界有人发现,绝对会把我们明心宗都拉下水。你该让他去魔域,修仙界不能容他”


    羡泽垂眼冷冷道:“你再说我会扇你。”


    李戡吸了几口气,却还是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扇。记得那妖丹吗?你可以用妖丹化出魂魄,助他一臂,让他不要被如此多的魔兽杀死。”


    羡泽抬了抬眼睛,一巴掌轻轻拍在他额头上:“总算说了一句足够有用的话了,这些妖丹,如何化出魂魄?”


    李戡挪了挪自己发麻的腿,躺平道:“需要大量的灵力。要是别人不可能,但你不过结晶期,却能在这种魔气里撑出结界,说不定可以试试。但是——”


    “但是这些妖丹就会成为一次性用品,只用来幻化这么片刻。”


    从李戡的视角而言,如此多上百年的妖丹,就跟摔炮似的一把都给用了,实在是太浪费了。


    但羡泽压根不在意,她只是需要从体内凝结出足够强大的灵力。


    她拿出十数颗妖丹,垂头趺坐。


    羡泽灵力强大、学习速度快,但入门时间太短,她连很多基础都还不会。她甚至都做不到一边支撑结界,一边运转心法。


    李戡看着她周身灵力流转,淡蓝色微光在皮肤下如闪电般流动,他登时感觉结界内如有湿风凉雾,神清气爽,而她灵海中的修为也在飞速暴涨。


    可是——


    头顶的结界,却有点控制不住,明灭脆弱,周围几只游走的败麟立刻亢奋要扑上来,李戡连忙道:“羡泽结界!”


    “叫什么姐姐。”羡泽睁开眼来,停下运转灵力,重新加固结界。


    眼见着她如此强大,却连灵力分流一心二用都不会,李戡仿佛看见算数奇才还不会自己穿衣服。


    李戡忍不住道:“你试试,让支撑结界的灵力,就像是左手划圆的习惯性动作一般,慢慢习惯,然后再一点点运转心法,忽略习惯性的动作——”


    他说着,羡泽便跟着做,渐渐就掌握了诀窍。虽然说她支撑结界时,运转心法的速度要慢上不少,但好歹是能同步进行了。


    很快,她掌心便有不要钱似的灵力,汇入眼前妖丹中,不消片刻,这些妖丹散化,凝成一个个半透明的魂魄。正因为刀竹桃的血封存妖丹,这些妖丹还似刚被杀时新鲜,其中的魂魄也更加强大。


    而其中那枚最大的刺面巨蟒妖丹——


    化作的巨蟒几乎可以盘在结界外好几圈,它魂魄复活后,惊怒暴躁,立刻就要张口袭击向羡泽。


    李戡只有理论经验,万没想到这妖丹有如此野性,吓昏了过去。


    可惜他没能看到,羡泽拔出艮山巨刀,立在身前,仰头无畏的看向那刺面巨蟒,乌沉沉的刀面,还是刺入它头颅时那般锋利。


    刺面巨蟒瞳孔缩成一条线,缓慢的翻了一下眼皮,然后软倒下来,将脑袋冲着外头的败麟狂吼撕咬,再也不敢看羡泽一眼了。


    羡泽不知道自己的傀儡和妖兽魂魄杀了多少败麟,也不知道江连星到底啃食了多少,但他们周围总算安静了一些。


    宣琮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羡泽挡下他对江连星的攻击后,怒目而视,但也注意到旁边的曲秀岚和文葆,道:“师姐,将这几位受伤的弟子先都带回去。”


    曲秀岚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在魔气中立住结界,面露惊叹,二人立刻将几位弟子带回到他们的结界中。曲秀岚发现,羡泽的结界甚至去除了他们身上不少的魔气,这几位弟子的伤势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只是昏迷未醒。


    宣琮看出来了,羡泽并不着急离开,心里反而牵挂着十几步远的身后,那个已经被魔气彻底吞噬的少年。


    宣琮立在剑上,眼神复杂的看了羡泽一眼:“以你的性格,应该转头杀了这儿子再生一个,而不是在这儿护着他。”


    羡泽要是有的选也不想在这儿表演母子情深,她反唇相讥:“话说的倒是容易,要不你给我生个?”


    宣琮幽幽叹了口气:“让他去魔域吧,在这里也是活不下去的。趁着你们的什么师尊宗主没来。”


    江连星冷声道:“不需要你在这里多说,我会走的,我只需要你保证她的安全。”


    宣琮:“那是自然——”


    羡泽却转过头来怒道:“不,你不能走。你走了还怎么回来,你走了就坐实了你是魔!”废话他确实是魔啊,快别打这些嘴炮了,想点理由把他留下来完成任务啊!


    江连星却似乎心意已决,他朝着师母的方向一拜,转身就要离开。羡泽一咬牙,干脆收回结界,朝着江连星扑过去。


    他哪里想到师母会这般动作,被她一下子摁倒在满地冥油蓝血里,羡泽狠狠摁住他肩膀,被黑焰灼烧也不在乎。


    江连星看到她的手接触黑焰,惊愕道:“松手,羡泽你松手!”


    其实羡泽觉得这黑焰灼烧也没有很疼,而且似乎无法烧伤她,便死死摁着:“江连星,你要是走了,或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好孩子,你还记得你被我发现入魔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


    羡泽使劲想挤出几滴眼泪。


    没想到江连星颤抖起来,他面目上的黑焰逐渐褪去,露出面容,嘴角下巴处全是蓝色的血液,面颊上也有好几片擦伤。他满是黑色瞳孔的眼眶,竟比她先湿润了,轻声道:


    “我答应过……绝不、绝不离开您。”


    江连星从前只觉得他无路可走,他怨恨一切,可如今当他能站在这选择的十字路口,竟终于明白了他前世的偏执反而是简单的,难的是选择:


    留在她身边,会害了她;可离开她,也会无法保护她。


    宣琮摸了摸耳朵,似乎已经听不下去母子情深了,轻声道:“你要真的不怕他死,想让他留在这里,我就帮你一臂之力——”


    他手一抬,正要吹笛控住江连星,江连星看到他的举动,推开羡泽要站起来,闪身躲避了宣琮随着笛声而来的灵力。


    宣琮眼睛一眯,这少年彻底入魔之后,比之前在院落里交手时强了不少。


    羡泽被他推攘的跌坐在地,面露伤心与惊愕。


    江连星不敢看她,心里发颤,正要离开,却没想到从远处传来了钟鼓巨响,灵力被鼓乐放大后,如云浪风潮一般,朝他们的方向涌过来。


    这灵力撼动魔气,黑烬竟然悬浮凝结在空中簌簌落下,蔓延的魔气被反推着退潮!


    具灵期修士甚至难以在魔气中维持结界,却有人能用灵力荡开这从魔域漫溢的魔气。


    与此同时,江连星闷哼一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重重压在地上,吐出几大口血,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胳膊都撑不起来。


    他们头顶都在昏暗中明亮了几分,黑烬变得稀薄,连宣琮都面露震撼之色,众人仰头看去。


    羡泽看到几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55章


    羡泽听到了干脆凌厉的嗓音:“我的傀儡就在此处, 找到他们了!”


    她先是一眼认出了钟以岫和他身侧的陆炽邑的身影。


    她听到陌生的声音道:“垂云君风姿不减当年。”


    钟以岫来了,她刚刚松了口气。


    随着一行人缓缓降下来,黑烬被彻底涤荡开来, 露出树冠和他们的清晰面孔, 羡泽这才看到那鼓架旁,站着的人竟然是宣衡!


    寄了。


    怎么兄弟俩都来了,至于吗, 来一个不就行了吗?而且还是她任务的关键时刻!


    羡泽连忙低下头来。


    宣琮看着她惊愕垂头的样子, 轻笑起来, 传音入密道:


    “撒谎。还说自己失忆了, 这不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兄长吗?怎么, 你还会害怕他啊。”


    羡泽装死。


    听不见听不见,挑事儿的放屁, 谁听见谁气。


    陆炽邑道:“咦, 有魔气, 是他们抓住了——”


    一行人几乎都注意到了地上被沉沉压着抬不起头的魔, 实在是那魔气太过扎眼。他满身黑焰,面目不清, 但灵力并没有让他惨叫或痉挛,他只是被灵压控制着直不起身。


    宣衡身后还有几位千鸿宫长老, 他们俱是惊叫道:“这不是普通的魔修, 是完全入魔了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他策划袭击的这件事吗?”


    钟以岫抬起手来,一道灵力构成的锁链直直捆住了江连星,江连星挣扎了几下,钟以岫的灵力砰的一下将他按在了地上层叠的黑烬中。


    羡泽的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


    江连星被抓住了!


    原作中他魔修的身份暴露,都是剧情中段了, 可现在他刚入宗门没有半年就当着众人的面入魔,这要完蛋了!


    她的任务是不让江连星跑去魔域,也不要让他被杀,可眼下这么多人,恐怕真要处死他!


    钟以岫像是压根不在意魔一般,落在羡泽身侧,伸手想要碰碰她肩膀,但又注意到了周围人的目光,只是垂头道:“你受伤了吗?”


    羡泽摇头。


    他松了口气,根本不再看江连星一眼,道:“被困住的弟子,都在这里了吗?”


    羡泽一下子理解了钟以岫的意图。


    他认出了江连星,此刻就是要把江连星当做一只不起眼的魔兽,捆住后不去谈及他,等带走后再自行处理。否则在千鸿宫面前闹大,容易被上纲上线,可能会被逼着调查明心宗弟子入魔的事,甚至被要求当场处死他。


    她垂着头站起身,只当自己是个刚入门的弟子,道:“回师尊的话,加上我在内,共有三名明心宗弟子被困。千鸿宫弟子共有七人被困,我救到了三人,还有四人恐怕已经被败麟给……”


    钟以岫正要开口安抚她几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离开这里。


    却没想到宣衡也落在了地上,羡泽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戴着手套的两只手交叠在身前,声音比他人要看上去成熟不少,尾音略显低哑,道:“我记得刚刚问过明心宗弟子,说是四人被困?”


    羡泽:“……”


    她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前夫了!


    羡泽垂着脸,硬着头皮轻声道:“我见到的就是那两人,再多的没有见到,不会有落单的吧。”


    “是吗?”他语调像是先生夫子那般平静严肃:“我以为你身后的魔,是你认识的人。因为在垂云君压制他的时候,你一直忍不住在看他。”


    曲秀岚等人紧张起来,虽说他们从小就被教育魔修或魔兽多么可怕,可江连星意识清明,甚至还保护了其他弟子——


    羡泽:“……”


    操。操!


    他为什么眼睛这么毒啊?


    钟以岫皱眉,他虽不爱说话,但也见不得宣衡处处紧逼,更何况俩人已经发生过冲突。他道:“少宫主是来救人,还是兴师问罪?贵宗门提供的秘境中突然出现差池,却先想着把责任硬生生拉扯到明心宗身上?”


    宣衡却并不看他,用手指松了松扣绑在下颌处的冠带,深青色的双瞳盯着羡泽的头顶,过了半晌,轻轻开口道:


    “羡泽,心里骂人的时候,最好还是看着别人的眼睛。”


    钟以岫一愣。


    羡泽:“?!”


    他怎么知道她在骂人!


    不对,他怎么就认出来——


    她察觉到身后不远处的江连星也浑身僵硬,呼吸粗重。但躲也躲不过去了,羡泽不知道是自己的声音还是什么别的特征暴露了自己,只好扬起头来,看向了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宣衡。


    宣衡目光晦暗,他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只有尘埃落定,日暮黄昏的安静,沉甸甸的目光看着她。


    他的神态,不像是发现她死遁复活,更像是太久没有见过的怨偶。羡泽意识到,他虽然戴了黑纱十几年,但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妻子没有死。


    羡泽愈发觉得,他有种让人想对着他拳打脚踢的可恶,说不定鼻尖那颗小痣,都是被她用尖笔恶狠狠点上去的。


    钟以岫有些没想到,他皱起眉头来:“羡泽,你认识他?”


    钟以岫满心疑惑。特别是在刚刚,他和宣衡差点对彼此出手的情况下,他想不明白羡泽为什么会认识宣衡。宣衡守鳏十余载,近些年也不怎么出山,怎么会……


    除非说……


    他瞳孔一缩,不敢往后想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


    宣衡也看着羡泽,似乎在等她回答,她沉默着不说话,他还偏要矜持的抬着眼睛看她,似乎在催她开口。


    宣衡他甚至还抬起手,状似无意的理了理自己衣袖上别的黑纱。


    羡泽恼火起来:靠。装什么正宫大婆姿态。


    行。


    羡泽对钟以岫转头道:“钟以岫,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大伯哥。”


    钟以岫一愣:“哎?”


    宣衡皱眉:“……什么?”


    羡泽从袖中拿出从宣琮那里抢来的玉琮,开始满口扯淡,垂泪道:“我以前跟宣琮在一起,彼此相爱,差点结成道侣,后来大伯哥把我们拆散了,我就伤心的离开千鸿宫了。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本不想提及,但没想到他不愿意跟我装作陌路,还要为难我!我此番努力修行,就是不想被人看扁,也是为了不被人拆散感情,却没想到竟然——”


    宣琮这个当事人愣住。


    几位千鸿宫长老和掌匣人也呆了。


    宣琮片刻后忍不住大笑:“……对。我们当然是两情相悦,原来你不告而别,是我兄长赶走的啊。他着实可恶,可我们郎才女貌,看着就是一对璧人,他为什么要赶你走?难不成是他嫉妒?”


    好啊,你小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反正这周围围观吃瓜的有好几个你们千鸿宫长老,你都不要脸,那就闹啊!


    羡泽手一指宣衡的脸:“琮儿,你没说错!因为他想做小三,插足咱们的恋情,甚至不惜对我……但,我还是坚贞的拒绝了他,甚至跟他彻底闹翻。”


    千鸿宫长老们傻眼了:“……”


    宣衡怒目而视,但那目光中却有一种极大的耻辱。


    宣琮的大笑也缓缓变成了一种复杂奇怪的微笑:“他确实是很擅长横刀夺爱。”


    ……等等。不会被她说中了什么吧?!


    这兄弟俩什么反应啊?


    这不应该是弟弟觊觎嫂子的戏码,怎么感觉到了莫名的不对劲?


    难不成宣衡真是小三上位?她刚刚因为黑烬所看到的回忆,大多都是碎片,她错过了什么——


    千鸿宫几位长老还敢吃宣琮的瓜,可当羡泽说什么少宫主宣衡当插足第三者,他们只能垂头装死装没听见了。


    羡泽举着玉琮,这时候才注意到,宣衡腰间也有一枚玉衡,只是被摔碎过又重新粘合,上头还有大量火烧的乌痕……


    宣衡一只手背在身后,直接不搭理她:“掌匣人,再派人寻找其他几名弟子。垂云君,请将这魔修交予千鸿宫,此次暗渊出现的蹊跷,千鸿宫必然要对此负责,从他口中看能否拷问出一些事。”


    “……不能交给你。”钟以岫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他此刻强压住心神,很快就找好理由:“我们也觉得此事蹊跷,更不能交由你们来问了。谁知道这一切是否就是千鸿宫背后所为。”


    宣衡垂眼看向了江连星落在地上的直剑。那剑褪去黑焰,露出本体,是他们刚入门的时候,文葆师兄到他们去库房领的。


    剑柄上甚至还有明心宗的刻印。


    宣衡指出这一点,话锋直指钟以岫:“天下若知晓当年东海屠魔的垂云君,手下宗门出了如此纯正的魔修,该如何质问?”


    宣衡是故意的纠缠此事。他看得出来,羡泽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少年身上,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宣衡分辨不出来这少年多大年纪,但以她的性格,多大的也有可能下口。


    以她的好淫贪玩的本性,就连他们夫妻多年,她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竟然会对其他人如此上心?


    而且她对钟以岫直呼其名,明显关系不浅,钟以岫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他们二人以前到底是什么过往?难不成打算再续前缘?


    宣衡此刻承认,十几年的怨恨与此刻的嫉妒上头,就是要让明心宗为难,昂起下巴淡淡道:“当年,垂云君对东海魔君说杀就杀了,对待一个魔修反倒不肯下手了。我听闻,这不是明心宗收容的第一位魔修了吧。”


    他意指在场的陆炽邑。


    陆炽邑先跳脚了:“我操你大爷啊,狗叫怎么这么响啊!我们先抓到了就不给你就不给你气死你怎么了!呸呸呸,当小三的老鳏夫装什么清高!”


    宣衡:“……”


    陆炽邑这么一骂,反倒是千鸿宫那边都傻了,冠冕堂皇的气势被他几句脏话给顶回去。


    羡泽看出来了,玩市井流氓这套,对待千鸿宫这群装人实在是有用。


    她干脆就要把水越搅越浑,张口就来,悲声道:“大伯哥,这不是魔,这是你们老宣家的血脉啊!当年我哭着离开千鸿宫之后没多久,就生下了这孩子。对,他天生就带着魔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宣家血脉的缘故!”


    宣琮实在是憋不住了,弯腰狂笑,发簪与耳环的串珠相撞:“对,哥这是我的孩子,杀不得。”


    宣衡面色冰冷,一言不发。


    羡泽又继续开大:“至于是不是宣琮的——我也不知道,大伯哥,毕竟我们也,你强行对我……”


    宣琮又笑不出来了:“啧,咱们能不能说好了,是我的就是我的。”


    江连星扑在地上,他真的想死了。


    幸好他被黑焰覆盖着看不清脸!师母想救他,也用不着这种狠毒的招式啊啊啊啊!


    钟以岫也在旁边听得惊疑不定。难不成江连星之前说羡泽遇人不淑,受尽伤害,就是陷入到这兄弟俩的畸恋之中?


    羡泽脸上又适时展露坚强母亲的神色:“往事暗沉不可追,我只想将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他少说是你大侄子,哪怕是入魔了也有个机会,而不是要杀了他啊!还是说你们宣家血脉有问题,你就想斩草除根?要我说,明心宗才能公平对待此事,坚决不能将他交给千鸿宫!”


    江连星:杀了他他也不想当宣衡的大侄子!


    宣衡干脆不跟她说话了,转头道:“如果不同意的话,那就魔修给你们,羡泽我们带走,你也听到了,她跟我们千鸿宫渊源颇深。我现在支持他跟我弟弟再续前缘了。”


    钟以岫愈发觉得,事情很可能是他最不愿意想的方向,宣衡如此执着的要带走她,唯有可能便是他说过的——妻子……


    钟以岫神情恍惚,张口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不远处的几处地面竟迅速向下凹陷,眨眼间,无数黑烬喷涌而起,吞没刚刚被涤荡出的日光!


    江连星眼看着羡泽首当其冲,黑烬扑在了她脸上,立刻就要上去保护她,可捆住他的灵力带着禁制,因为他暴起而自动收缩,竟将他朝后拽去。


    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江连星隐约看到了宣衡突然接近她的身影,甚至宣琮也抓住了羡泽的另一只手!


    钟以岫的灵力要拽住她,但终究是慢了一步。兄弟二人宽袖拂过,三人身影被淹没在黑烬之后!


    这次魔气的爆发比之前更甚,钟以岫不敢多留,立刻张开结界,包裹住身边数位弟子,牵引着他们朝高处飞去。


    而千鸿宫比他们更快一步,一行人竟然身影消失不见,同样跟着消失的,是羡泽!


    钟以岫无论如何没想到,千鸿宫敢直接抢人,他眉头紧皱,怒意浮现:“他们带走了羡泽?就在明心宗的地盘上?明心宗不可能放他离开半步!”


    江连星面若死灰,他被灵力捆缚又身处结界,周身剧痛,但那些都不重要,他轻声喃喃道:“……他不会放手了。说到底,没有人是可靠的……”


    除了他自己,他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能保护师母。


    钟以岫似乎意识到,江连星知道的事情比她多,他垂首惊道:“宣衡到底是她什么人?”


    江连星闭着眼睛不想回答了,他真的要疯了。


    确实不能去魔域了,他要想办法,将师母从宣衡身边带走。


    否则他不敢想,她是不是又要像前世那样——


    ……


    羡泽被一片黑烬魔气迎头袭击,昏迷过去,宣衡将昏迷的羡泽搂在怀中,用衣袖轻轻拂开她脸颊上沾染的几片黑烬。


    宣琮挑眉笑道:“怎么插足者还挺会心疼人?”


    宣衡压根不理他,手顺着她手臂抚下去,握住了她昏迷时也攥紧的那只手。他手指在她腕上轻捏了一下,羡泽手掌发麻,不自觉松开手指,紧握的玉琮就掉进了宣衡手中。


    他接过玉琮后,拿在手中看了看,宣琮心道不妙,果不其然宣衡双指用力一捏!


    那玉琮中间出现裂痕,而后碎成几块,宣衡朝法器下方的魔气中随手一扔,消失不见。


    宣琮怒极反笑:“……你的玉衡被人捏烂过,就嫉妒我是吧。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入魔的江连星就是她的孩子,但跟你没关系。算年纪,是在你们决裂之后两年出生的。人家孩子都生了,你这个前夫该靠边站了吧。”


    宣衡压着的嘴角终于动了动,他那毫无变化的面容露出了一丝讥讽神色:“你对她一无所知,才会信这样的话。”


    宣衡抱着她,轻声道:“她不会有孩子的,有也不会是那样的货色。”


    第56章


    ……


    羡泽先听到了雨声, 闷雷涌动,她眼皮跳了跳,睁开眼来, 看向四周。


    这地方她不熟, 但也看得到帷幔以金线绣的凤凰和鸳鸯,帐钩是松石嵌金的青鸟,地面铺设绒毯, 处处透着文雅奢华, 显然是在千鸿宫的地盘上。


    完了。嘴炮半天, 连大伯哥都叫上了, 竟然还落在宣衡手里了。


    羡泽起身, 这才发现自己被冥油弄脏的外衣、鞋袜已经被脱掉后不知所踪,她赤着脚穿着单衣躺在床上。


    她第一反应便是确认兵器, 幸好, 艮山巨刀还在她的芥子空间内。


    这芥子空间最好的一点, 便是搜身也搜不走, 而她最重要的宝囊都放在其中。羡泽越想越觉得,她失忆之前是如她现在如出一辙的谨慎防备。


    她呆了一会儿, 忽然有种剧情回到正轨的感觉,等一会儿被掐腰的时候, 是不是应该垂泪求他别杀江连星, 为了孩子什么都愿意做。然后江连星也被带到千鸿宫,大家都以为他是少宫主的绿帽产物,对他各种欺辱——


    然后江连星闷声学大招,终于在屈辱中爆发,在千鸿宫杀杀杀,杀完了如同鬼魅在什么漫天红莲大火中走入她寝宫, 一剑捅穿了宣衡,牵着她的手说“师母我们回家”……


    ……土虽然土,但也挺带劲的。


    正想着,她听到外间有些依稀的说话声。


    她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在绒毯上,靠近隔间的八宝螺钿木门侧耳倾听。


    “为何卷轴无法毁掉?”


    这说话声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羡泽感觉房间像是被蒙了一层纱,细瞧才发现墙壁门窗上都浮着禁制,她手触摸过去,那层与房间墙壁贴合的结界上,浮现出鸟笼般的竖拦横格。


    ……真搞金丝雀那套啊。


    “只要是内部还有人活着,这入口就无法被销毁,顶多是暂时关闭。清点人数后,共有四位弟子未被救出,只是很难想象他们没死……”


    再接话的人应该是宣衡,他说话寡淡严肃,字音之间仿佛有四平八稳的节拍,听多了就让人想睡觉:“已让宗家长老查过四人命魂经纬,俱是褪色,只剩一丝未断。已褪色意味着心魂半失,未断丝说明肉身未灭。”


    “可困在魔气之中这么久,又有败麟作祟,按理来说他们四人早就该被撕碎吞食了,怎么会还活着。”


    他沉吟片刻,道:“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将四位弟子化作……傀儡或半魔,因此还算是他们活着,就无法毁弃卷轴。这更证明此次秘境突然出现暗渊,绝不是巧合。”


    另外有人道:“会不会是伽萨教,他们不是擅长以血食炼法作尸傀?很可能伽萨教在陵城出事之后,根本没走。”


    宣衡忽然想到千鸿宫来到陵城那天,他遥遥看到垂雾流云,正是钟以岫出手了。一般货色可没办法让垂云君出手,他很有可能遇上了伽萨教的某个上层。


    会不会是伽萨教也知道了她在这里,甚至现在还不死心的没走……


    他不知道她将金核给过多少人,这些人是爱她还是恨她,但在几个月前金核的疯狂作痛之后,或许很多人都想要尽快找到她。


    宣衡顿了顿,道:“让人去陵城内再查探一番。要改变秘境的位置,需要有移山填海的本事,伽萨教恐怕做不到吧。”


    长老道:“是……还有一事,垂云君设下禁制将卷轴封锁,宗主更是直接在明心宗上空垂落结界,不许咱们任何人离开明心宗。明心宗上下群情激奋,很多弟子已经跟千鸿宫弟子发生冲突,要求交出您带走的那位女子。”


    宣衡并不接话,只是道:“徐长老,不必什么事都当传话筒。”


    那徐长老不敢再多言,宣衡轻声道:“我也没打算走,事总要一件件解决。下去吧。”


    外头的人离开了,羡泽快步跳回床上去,瞪着眼睛看着门。


    片刻后门打开,宣衡立在门外看着她,对于羡泽的苏醒和她直白尖锐的目光,宣衡也没有惊讶。里间昏暗,外间明亮,灯烛光芒将他影子拉长,他面目晦暗难辨。


    羡泽观察屋外,外间算是一间厅堂,应该还有个阳台,高案处有摆放琴的架子,一把被烧的不成样子的乌黑的琴,正在上头蒙尘。


    宣衡反手合上门,他抬抬手,骤雨敲打的窗边,几点灯烛亮起。


    屋内昏黄又略些潮湿,他不再看她,走到旁边的衣冠架前,解开冠带,将深青镶玉的窄冠放在架顶,冠带的系绳从他戴着皮质手套的指缝里滑落下去。


    宣衡外袍有些雨痕,脱掉后叠的齐整搭在架子上。


    他推开门前,放在门框上的手都在抖,此刻将衣袍放下后,差点碰掉了腰带上的玉衡,宣衡强定心神,不着痕迹的握住玉衡,握在掌心,不言不语。


    羡泽只觉得是他在死装,看见他脱衣服,抱着腿笑道:“你要睡我啊?”


    宣衡只侧目看了她一眼,动作未停,将手套外的扳指都摘下来,与玉衡一同放在桌案上,那眼神像是“老夫老妻了别闹”,也像是“这不是废话吗”。


    他挥挥手,灯灭了一些,只有最靠近门处的一两盏还有微光。


    羡泽盯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太密,闷雷滚滚,房间内实在潮湿,她手臂脖颈沁出一点点冷黏。


    粘稠的沉默就像是雨水的气味一样无孔不如。


    他站到床边来,解开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跟她说了第一句话:“那个少年被垂云君带走了,应该不会死。”


    宣衡说罢将簪子发带放在床头,长发散落垂下来。他头发并不长,只垂到背中上半,发丝偏硬,细瞧过去有深青色的光泽,灯烛昏暗却依然能看出他齐整的鬓角与美人尖。


    羡泽感觉到两件事:


    一是他希望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享受着她目光的摩挲。


    二是他的话语在试探,试探她有多关心江连星,又如何看待钟以岫。


    行。


    她立刻道:“我家孩子没事吗?快让我见见他吧,他年纪小,脑袋倔身体又弱,秘境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把他吓坏了吧。不过我相信垂云君不会把他当做魔处死——”


    宣衡手顿了一下:“……退步了。”


    羡泽:“什么?”


    “二十年前,你演的比现在好。”宣衡放下半边床帐,坐在床沿。


    “他真是我孩子。我跟你生不出来不代表跟别人生不出来啊。”羡泽扯了扯嘴角,挑衅道。


    她细瞧才看得出来床帐竟然有好几层,卧榻又深又宽,随着宣衡合拢床帐,里头跟一间小屋子似的。


    宣衡深青色的瞳孔在帷幔的昏暗中,就像是墨翠,他似乎真的笑了:“你就没想过,咱们也研究过怎么生孩子。”


    啊。


    是说一起理论学术研究,还是行为艺术研究?


    “是你自己说的,你可不会生孩子,只会下蛋。”


    羡泽:“……什么?!”


    他真就像是夫妻一般,掀开被她刚刚踢乱的被子,坐在床上,甚至在床上也没打算摘掉手套,双手交叠搭在腹部。


    一点灯烛微光勾勒了他的额头鼻梁,他垂着嘴角,薄唇紧抿,羡泽忽然意识到,他虽然说话做事老成,嗓音成熟低哑,但他还是很年轻的。


    她那片回忆里,他眼里还会有兴奋,有欢欣,甚至有许多堪称天真的神情。


    但现在已经都不会了。


    太怪了,感觉这氛围太怪了。


    他只是沉默坐在床边,伸手抚了两下被面,垂眼看向床边脚踏。她的鞋弄脏之后被扔掉了,所以脚踏边只有一双他的鞋。


    他不喜欢这样,只有孤零零一双鞋在,或许还是让人给她拿来一双软底鞋吧。


    羡泽对他的态度异常警戒:“你在看什么?把我抓过来又不说话了吗?”


    宣衡转过头,却并没有直接看她的脸,目光垂了片刻才像是下定决心,抬起眼看向她。


    那张十几年来从未变化的一张脸,他还能回忆起托着她的面颊时掌心的柔软,指腹揩过她眉毛时她扑动的睫毛。


    她乌发散乱,拢住半个身躯,嘴角还是含着一丝笑。


    这张雍容精致的脸,在日光下总会因为瞳孔的金光,显得有种富丽的寡恩薄情;但在床帐朦胧昏暗里,她总有种倦懒,人跟绸缎衣裳似的又凉又软,是他熟悉的可触可亲。


    只是她的眼神如此陌生。


    甚至不是当年的兴味、贪欲或厌恶。


    她又在扮演什么?


    宣衡已经受不了她一丝一毫的伪装,道:“你可以把你的角和尾巴露出来了,你不是说你觉得那样更自在吗?”


    羡泽皱眉:“……什么尾巴?我没有尾巴。”


    宣衡不说话,但似乎觉得她还在装,有些愠恼。


    他伸出手去,要探向她后腰,羡泽讨厌他这幅理所应当的态度,谁跟他是夫妻?在她看到的那段回忆里,也没有这部分,如果真有,她也能想象到有多无趣!


    “我失忆了!我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尾巴。”羡泽捉住他手臂要去推搡,这人生的高大,胳膊也有劲,千鸿宫风流典雅的衣衫遮住了他的身形,这么按过去,他简直是个刀客剑侠!


    宣衡却低头看着她,冷冷道:“谎称失忆这个办法,在你刚弄瞎眼睛时用过一次,第二次就不好使了。”


    他戴着手套的手指触碰到了羡泽的中衣,而后绕过她的腰,非常精准的按在了她腰臀之间的一处窝窝上,那感觉就像是她的麻筋酸穴似的,羡泽只感觉腰酸腿麻,忍不住叫出声。


    她出了声之后,顿时认为是宣衡有意要她出丑,暴怒起来,也干脆不装了,伸手猛地拽住了他头发。


    她讨厌这种感觉。她不记得的旧事,他却什么都了熟于心,甚至还知道她何处敏感!


    宣衡被她结结实实抓住头发,闷哼一声,朝后仰过头去,后牙咬紧,双眼发直的看着她。


    羡泽怒道:“我说了我失忆了,你听不见吗?我跟你根本就不熟,有什么意思——”羡泽低头看着他,话音却忽然顿住了。


    他咬牙道:“松手!”


    羡泽没有松手,凝视着他的脸,反而抓的更紧了。想来上次,她也是这么对待宣琮的,宣琮疼的倒抽冷气,却非说要爽到了。


    她当时还觉得宣琮够变态的。


    但更变态的是他哥。


    宣衡明明怒瞪着她说让她放手,可她仔仔细细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和泛红的脖颈,甚至是他眼底的神色。


    羡泽意识到,宣衡才是真的爽到了。


    她没有松手,反倒更使劲的往后扯了扯。


    宣衡眉心一跳,手撑在缎面锦被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去,睫毛颤抖着,胸膛起伏,好半晌才道:“……羡泽,松手。很疼。”


    羡泽笑起来:“是吗?我觉得你爽到就差吐舌头了。我手就不往下摸了,怕你是真变态。”


    他因她这话露出耻辱的神色来,双目紧闭,缓匀了几口气。羡泽这才注意到他的冠带在下颌处勒出一道细浅的红痕,摘下发冠之后才明显。


    她觉得很有意思,手指将他脸颊推得偏过头去,让他仰起脖颈露出那道凹痕。


    她手指摸了摸,他平复下去的胸膛再次起伏起来。羡泽目光在红痕与下颌线处停留片刻,抬起头来,他垂着睫毛,眼睛向下,似睥睨,却也似……邀请。


    他紧闭的唇微微张开,似乎是在等她亲吻它。


    凭什么?凭什么赏你啊。


    她嗤笑一声松开手,将他推开来。


    他偏过头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大受羞辱,半天没能转回脸来。


    第57章


    羡泽道:“我说了我不记得你, 我是明心宗弟子,自然要回弟子院去,你不能禁着我。”


    他终于转过脸, 神色又淡淡看不出来了, 只往上拽了拽自己的手套:“你不是跟宣琮两情相悦被拆散了吗?回了明心宗,要怎么破镜重圆。再说你刚入明心宗没半年,他们也未必在意你回不回去。”


    放屁。她都听见明心宗命他交人了。


    “那你放我跟他重圆去啊, 我跟大伯哥坐一张床上是什么意思?”


    宣衡直接躺下:“他那儿床窄。”


    羡泽要气笑了:“那你关着我也没用。”


    宣衡皱了皱眉头:“我没有关着你。”


    “我瞧得见门窗上都有禁制, 你还说没关着我?”


    宣衡看着她, 慢声道:“那是为了防止别人进来, 天底下还有什么禁制关的住你?我以为是你没走, 是因为……有话要与我说。”


    他本意想说是她还对他有兴趣,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才中途换了说法。


    羡泽看了宣衡片刻, 立刻撑起身子, 跨过他跳下了床。


    宣衡看到她踢开衣摆, 露出一截白皙小腿,脚尖快速点地, 伸手就要打开窗户,可她手指却摸不到窗户, 只抚摸到了一层禁制结界。


    她皱起眉头, 立刻指尖汇聚灵力,伸手打向结界,那层鸟笼似的结界符文再次浮现,她只感觉骨节像是砸在了墙面上,吃痛的收回手,怒瞪向宣衡:“你说困不住我的!”


    宣衡心惊肉跳。


    几个月前虽然他感应到她出了大事, 可等瞧见她面色红润,身姿挺拔,而且是比之前更千万倍的会搅混水,他只以为她装作弟子来明心宗玩,便没有想过她真的遭了难。


    他登时起身,朝她走去,羡泽朝后退,手按在桌案边,抬眼瞪向他:“怎么,你还想爽一爽?”


    宣衡抓住她手腕,探向她的经脉内息,眼神陡然变了,他嘴唇微微发颤:“你、你如何变成这幅样子?是谁做的?!”


    羡泽紧抿嘴唇不说话,想要让他多说几句线索,却没想到宣衡拽着她回到床边,将她推回床帐内,他紧跟着进来。


    羡泽被按倒在床上,她挣扎起来:“别推我!你要敢玩强来的那一套,我撅断你的——”她转过头去,刚想给他一巴掌,就瞧见宣衡面色严肃的解开中衣,露出一小片胸膛。


    与他看起来矜重典雅的衣着不同,他胸膛上有几块烫下的疤痕,好似被什么人用烫红的铁棍戳下的。


    实在是太过反差,就像是夫子庙里的圣人像脸上,被人用烟头烫了。


    羡泽目光落在那几处拇指大的疤上,他却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只是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腹处。


    羡泽正要继续张口骂他勾引人的手段太低劣,他却眼睛闭上,像是在等什么。


    羡泽也不知道他想干嘛,但他肌肤手感不错:“……”


    宣衡不说话:“……”


    他片刻后忍不住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真的失忆到连怎么吃饭都忘了?”


    羡泽:“啊?吃饭?”


    宣衡似乎耳后泛红了,但还是眉头紧皱:“你自己说叫‘吃饭’的,就是吸食他人灵力——”


    难道说的是,就跟之前从钟以岫的金核中吸走灵力那样?羡泽运转灵力,她内观自己那颗透明的只有外壳的灵核,果然看到明亮的金核就在她身侧。


    是宣衡?!


    羡泽似乎对他的气息极为熟悉了,几乎不需要多想就自然而然的心法逆练灵力倒转,从那金核之中有大量灵力朝她涌来。


    啊……


    她太理解为什么把这种吸食灵力称作“吃饭”了,因为有种食欲满足般的餍足,宣衡体内金核飞转,她明知道不可能,但似乎连他的灵力都和钟以岫不同,有种帐下耳鬓厮磨的温热感——


    她忍不住软倒下去。


    宣衡很是大方,羡泽甚至感觉金核中涌出的灵力几乎将她包裹,她吸收的速度比不上他给予的慷慨。


    羡泽甚至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以防止被人发现,她像是一只醉卧蜂蜜湖里的小熊。


    她头晕目眩,连身上压下来的重量都没有在意,只是觉得有点喘不动气似的哼了一声。


    宣衡低头看着她,他将一只手垫在她脑后,她也不知道,只要是觉得舒服她就主动倚靠过去。她双眼失焦,微微歪着脸,柔软的脸颊放松的压在他手臂上,露出极其好懂的吃饱喝足似的表情。


    只有这时候,她嘴角那一丝笑是最真实的。


    其实被她吞食灵力的感觉,非常不好受,他额头甚至沁出一层冷汗来,但宣衡心里却是无上的满足。


    看啊。她哪怕情绪上拒绝他,心理上戒备他,可她还是需要他。


    羡泽只要是没有从他身上彻底拿回金核,他们之间就还深深融合在一起。


    虽然她总说这是给他的诅咒,但宣衡更愿意称之为“种子”,他身体里有她的一部分,只要是她需要,他仍旧可以……喂养她。


    只是,她显然在几个月前,经历了毁天灭地般的打击,有人几乎要杀了她。她才会如此饥饿的渴求灵力,才会贪吃到甚至愿意将手搭在他肩膀上,半搂抱着他。


    只是……到底为何?几个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宣衡拈走她面颊上散乱的青丝,轻声道:“你来明心宗是为了什么?垂云君跟你有过什么吗?他明明是你的仇人,为何你要将金核也分给他……”


    羡泽只是哼哼两声作为回答,似乎觉得腿被他压麻了。宣衡面上露出一丝莞尔,挪动开膝盖,但依旧与她膝腿交错,紧紧相依。


    她一定是失忆了,因为十几年前他们分开的那般不愉快,而她此刻却愿意与他如此亲近。


    宣衡实在是忍不住,低头亲吻了一下她唇角,羡泽似乎吃饱了,有些呆滞的目光缓缓地挪在了他面容上,小痣上,嘴唇上。


    她似乎没想过他那么严肃的唇也会亲吻,抬起脑袋似乎想说些什么大伯哥之类的话,但咕哝半天,最后说出口的是:“……你跟钟以岫,谁更强?”


    宣衡垂眼:“说不准。你希望谁更强?”


    羡泽似乎有点苦恼了:“我不知道啊。你能打过他吗?”


    宣衡将她的发丝别到而后:“若非为德,君子不争。”


    羡泽拽了一下他袖子:“那你是君子,你别争了,把我送回去吧。我想去找钟以岫。”


    这话说得实在是伤人。


    若说他是仇人,那钟以岫也是,她此刻失忆了,却想回到钟以岫身边。


    宣衡抿唇不言,将她脑袋扶正,整个人抱起一些放到床榻深处,将被子盖好:“好好睡吧。注意寝姿。”羡泽像是晕饭了,稀里糊涂的推了他一把:“你管我怎么睡。”


    宣衡轻声道:“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


    羡泽脑子不清不楚,只是表情都皱巴起来:“……什么鸟语。”


    她骂完了转头就睡了。


    宣衡坐在床上,看着她乌发铺开占了半张床,像以前那样替她拢了拢头发,这才低头收拾自己的衣带。


    他也看到了自己胸膛上的疤痕,目光幽深,他伸手碰了碰,系好衣带什么也没说的躺下了。


    ……


    羡泽不能算睡着了,她纯属是香晕了。


    可能就迷糊了两个时辰就醒了,身下床铺柔软,帐内有着竹叶松香,身侧的人呼吸绵长。


    羡泽现在脑子还有点懵。怎么就忽然跟前夫睡上了啊。


    她拧转肩膀,微微偏过头去,能看到宣衡平躺着两手交叠放在腹部,睡觉了都没摘下手套,


    睡觉都睡得跟展柜里的古尸一样。


    她撑起一点身子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睡着,却听到他呼吸节奏很快就变了,羡泽连忙缩下去,又骂了自己一句:怂什么。


    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顶多咬牙切齿跟她玩命做恨。


    宣衡睡得太轻了,他竟然真的醒来,但没有挪动,只是朝她的方向抬起手,羡泽闭上眼睛。他摸了摸她脸颊与泪沟,手套的质感蹭在肌肤上,显得有些冷情。


    他收回手依旧两手交叉着。


    羡泽以为他就是确认自己是否在,就会继续睡了。


    却没想到宣衡犹豫了片刻,竟然摘掉自己的一只手套,将手指轻轻搭放在发顶。


    就这样没有收回手,他许久后才再次陷入了深眠中。


    羡泽睁开眼,她现在非常好奇宣衡为什么要戴手套,但她要是将他的手从头顶拿下来,他估计又要醒了。


    羡泽刚刚在黑烬中看到的记忆大多是跳跃的,她只能依稀猜到一些事,现在脑子还有些懵。江连星反复跟她说了好几回,宣衡这个前前夫多么可怕,会如何虐待她……为什么他要虐待她?


    是现在还没暴露吗?等确认她跑不了之后,会不会就显露真面目了?


    嘴里说什么君子君子,有几个君子睡觉不摘手套,身上还有烫疤的啊!


    而且还有江连星——


    羡泽脑袋里的系统始终没有提示任务失败,说明江连星应该是还活着,钟以岫对魔修比较包容,应该将他带走了。


    但也不是说他就安全了。


    以书中的剧情而言,江连星的魔核似乎很厉害,又因为仙魔两道皆可并容,最后被全修仙界联手绞杀。


    真操蛋。


    她现在恢复了一些记忆,才知道自己给江连星找后爹真是找错了人,钟以岫毕竟是东海屠魔的主力。


    也就是说,钟以岫虽然暂时没杀他,但如果看清楚他的魔核,也可能不会留他。


    羡泽也愈发感觉到不对,在原著剧情中,师母就是个给江连星找资源的美丽废物,可现在却有大量过往的事情,发生在江连星出生之前。而且在回忆中,在这些旧事中,她是……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陵城中,小变色龙对她说的那句忠告。


    在那小变色龙说的最轻的几个字上,是她不敢细想的事情。羡泽联系到自己在黑烬中回想到的片段,愈发有种一身冷汗的感觉。


    她似乎在一个关键而且虚弱的节点,只是恰好活下来了而已,如果她再不做出抉择,她可能会遭遇极大的危险。


    羡泽此刻睡不着,也有空梳理脑子中的计划和想法。她忽然想起之前江连星进入下个阶段时,她得到的系统奖励——


    [系统奖励:【保修期】功能开启 ]


    [保修期:将宝囊取出后,可通过灵力将物品收入宝囊中。现在开始,存入宝囊内的物品将自动进行修复,并一定概率进行升级。]


    [要求:物品需保持主体完整。]


    啊……感觉没什么乱用的技能啊,她又不当修理大师,哪怕真是得到什么半毁的神剑,她扔进去修复,也几乎不可能从几千件物品中重新抽选出来,就等于石沉大海了啊。


    [系统奖励:【仙魔不分】功能开启]


    [仙魔不分:你可以完全利用灵力与魔气,仙魔在你身上不会有界限。]


    [你将有能力压制、掩盖其他人身上的仙气或魔气,模糊自己及他人的身份,使人无法辨别它们的真实身份。也可以帮助他人转化灵力与魔气,使他们可以短暂的穿行两界。]


    这个能力看起来似乎是能帮助她压制江连星的魔气,甚至掩盖他的身份继续行走世间。可羡泽意识到,第一句才是重点。


    她能够完全利用灵力和魔气,也就是说不论是在凡间,还是到了魔域,她都可以一样的如鱼得水。


    而且最后一句说到,她还可以短暂的帮助别人这样做。


    但问题是……江连星就是因为仙魔两道兼修才遭两方排挤,再加上许多事推波助澜,最终惨死的。


    她为什么会有龙傲天男主的最重要天赋?


    羡泽脑子乱转,而身边却传来绵长的呼吸。


    旁边宣衡一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模样,根本不怕她掐死他,睡得这么安稳,她更不爽了。


    羡泽直接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脑门上。


    宣衡果然被她打醒了。


    他似乎很久身边没有活人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收回了自己没戴手套的手,藏在身侧,声音微哑,道:“怎么了?”


    羡泽装作是自己睡相不好,翻了个身面朝里面,不回答他。


    宣衡倒不像她那么小心眼,没有回她一巴掌,只是将她头发拢了拢,又轻声道:“睡吧。我离你远点就是了。”


    羡泽:“……”


    怎么回事。他这个好像很卑微的口气,再加上实际囚禁她的行为,让她更火大了!


    ……


    羡泽醒的时候,先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屋内无人,她以为是宣衡已经出去了,正要伸个懒腰,就发现自己旁边的锦被已经被叠得齐整放在床尾,就像是他从来没在旁边睡过一样。


    发冠和衣衫都已被穿走,除了一点松叶竹香,宣衡什么都没有留下——


    啊也不是,床头桌岸上还有一杯水,有灵力包裹着瓷杯,杯口还在冒着氤氲的热气。她端起茶杯,才发现茶杯旁边,放着他那枚裂开并被火烧过的玉衡。


    她感觉它似乎随时会碎掉,不太敢拿起来,靠近些发现玉衡下头压着一张薄薄纸片,写着:


    “你若不走,今夜回来还会喂你。”


    羡泽手抖了一下。


    不知道还以为是喂饱什么别的呢。


    第58章


    羡泽确实有点心动。


    宣衡喂她喂得非常大方, 她感觉自己灵海膨润,经脉也在修复着,相比之下她之前吸钟以岫的那两口, 就跟蜂鸟吃花蜜似的了。


    如果他能一直这么大方, 羡泽连吸三天说不定修为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只不过她可能比他想象中更贪心。


    随着她昨天狠狠吸了宣衡一口,随之涌入体内的不只是金核的灵力,更有些许记忆的碎片。这些记忆都与宣衡有关, 看来是吃谁的金核就会恢复跟谁有关的记忆, 但比如她真实身份、她的索求, 虽然是蛛丝马迹, 但她已经对自己的过往, 有了猜测——


    确实像宣衡说的,她现在虚弱的不正常。


    她不应该会被宣衡的阵法困住。


    甚至说她正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而不自知。


    她思索着, 也看向桌子, 桌上还有一片叠得整齐的黑纱。


    宣衡没有再戴了, 反而放在了屋内,似乎要昭告所有人, 他的亡妻回来了。


    四下无人,羡泽想到跟他住的昨夜, 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暧昧是憋气还是无趣, 总之就是怪的离谱。她在床上拳打脚踢了一阵子,把被子床单都弄乱,把枕头扔到床尾去,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不稳重,叹了口气去拿水喝。


    外头忽然响起说话声:“羡泽?你在屋内?”


    羡泽一愣,笑了起来:“孩子爹终于来找我了, 咱们爱过一场,我还想着你怎么没来找我,反而让我跟你大伯哥睡了一夜。”


    宣琮听见她声音,放松下来似的舒了口气,这才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在屋里哭的多伤心,眼睛都哭肿了。”


    羡泽当然不会信这种鬼话,却从他松口气的态度察觉到不对劲:“你在担心我?你怕你兄长对我做什么吗?”


    宣琮似乎靠在了门外,半晌后笑道:“那就说不准了,十几年前他可是疯了。我一直以为他这些年都是疯子装正常。”


    羡泽也觉得宣衡有种疯了但没完全疯的气质,谁跟前妻睡觉睡得跟躺尸一样啊?谁大半夜只敢偷偷摘手套啊?


    而且吸他灵力也不用脱衣服啊,他干嘛忽然脱衣服让她把手放在胸口上吸个爽,这种好似哺养似的姿态让她汗毛直立。


    危险啊危险。


    羡泽走到门口处砸了砸结界:“救我出去,咱俩去找孩子去。”而且她感觉这个结界比昨天还加强了,应该是宣衡发现羡泽真的跑不出去后,更坚定地要圈着她了。


    宣琮笑着叹气:“这结界就是防我的,我可没办法,再说你不跑,我还能听个声,你跑了我是影子都见不着了呢。你昨天说什么老宣家血脉——”他笑场了:“那你要待在我们老宣家啊。”


    羡泽:“滚吧。”


    她喝了口水,忽然见到屋内的茶壶,道:“外间有茶壶吗?”


    宣琮:“有。怎么,他连一壶茶都没给你留?你就算是什么仙也要喝水啊。”


    他侧耳听到屋内的走动,刚要再开口问,忽然察觉到身后的气息。


    宣琮转过脸去,就瞧见羡泽穿着单衣,右手拿着桌案上的茶壶,左手拿着降魔杵,站在外间正中。


    她嗤笑一声:“说困不住我也是真的,什么结界,就这。”


    宣琮手里正端着玉璧状的法器,他一愣:“……这结界别名叫囚金枝,以前可是把我困得绞尽脑汁也出不来,你这么轻易就跑出来了?”


    羡泽赤脚踩在绒毯上,放下茶壶收起降魔杵:“那你可以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手里拿着法器,是打算救我吗?”


    或许是宣琮那混不吝又什么都能接住的性子,羡泽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跟他说起话来也是不一般的放松。


    宣琮收起来,朝她走过来:“怎么会呢,只是拿在手里看着玩。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他确实懂她,知道她不会打算留在这里。


    羡泽蹙着眉头没说话,宣琮摘掉自己的发簪,随手拢了拢她头发,羡泽回头要挣扎,他道:“别啊,头发那么乱,逃跑的时候也不方便。”


    要有人愿意伺候,她从来都是心安理得享受,羡泽便坐下让他给梳头,顺便运转着自己的经脉。剧痛的感觉几乎已经消失了,看来昨天喂的真不少。


    她看着自己掌心手腕游走的微光,轻声道:“我要是杀了你哥,你是不是就要继承千鸿宫了?”


    宣琮站在她身后簪发,笑着从她身后探头过来,偏着脸看她,长长耳坠搭在她肩膀上,眉眼缱绻:“一般来说也能继承嫂子。”


    羡泽勾着嘴唇笑起来,她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在思索谋划时,眼里闪烁的光有多么灼人:“那我要是杀了你哥,你能拦得住千鸿宫上下来找我寻仇吗?”


    宣琮手指灵巧的穿过她的发:“恐怕难,千鸿宫可以把自己人折磨的不成人形,但不接受外头人一点羞辱。我劝你做干净一点,真不行焚尸的时候叫我帮忙,我可以帮忙把我哥烧成全熟。”


    羡泽叹气道:“他那样子一看就皮厚芯硬,怕是不好烤熟。”


    他给她梳了个斜斜的发髻,笑道:“好多年没给你梳头了。”


    羡泽扶了扶发髻,打开阳台,外头乌云低沉,天地间一边混沌的灰绿色,雨水砸在围栏上溅入屋内,她赤着的脚踩在地板上,回头笑道:“我回明心宗了,若有机会说不定还需要找你来梳头。”


    宣琮坐在她刚刚坐的圈椅上,拿着桌案上的茶杯,手指把玩,许多话语还是化作轻笑:“好。”


    她身上浮现一层淡淡结界,遮挡住暴雨,然后从芥子空间中拿出艮山巨剑,赤脚踩在乌沉刀面上,冲入雨中。


    周围有千鸿宫弟子正在风雨中襄护飞阁,见到她孤身冲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正要在疑惑中上去拦截,忽然听闻阁中传来悠扬笛曲,正是孤曲残篇的《无觉心迷》。


    众弟子心神一震,竟有些发愣的伫在原地动弹不得,等回过神来在定睛,空气中似乎还有乐曲的余音,而那御刀而行的女子已经找不到了。


    羡泽在暴雨中御剑,雨水敲打在结界上。


    她看到了明心宗山门广场上的巨幅卷轴,正紧紧卷拢着,但还是数十米高的巨大,卷轴上头还有一些墨迹斑痕,好似内部的魔气正力透纸背渗出来。


    卷轴上头封锁着冰色锁链。曾经在见到的月裳帷,也在暴雨中垂悬在广场上空。


    周围的看台还未拆掉,本来应该“精彩”的弟子试炼,竟然结束的如此仓促。


    羡泽将结界收拢变小,将一只手伸进雨水中,漫天的暴雨像是无限拓展了她的灵识,她察觉到两派的熟人都在此处。


    宣衡和钟霄正相对而立,对于这个卷轴该怎么处理发生些争执,匣翡和对面的长老在商议细节。


    两派都对这卷无法销毁却通往满是魔气秘境的卷轴严阵以待。


    而正有一群明心宗弟子冒着雨急急走到广场上,或撑伞或立起结界,十几个人将背着手的宣衡团团围住,羡泽只依稀听到几句话:


    “你们千鸿宫最起码有三个人的性命,都是羡泽救下来的,现在却抓着人不放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你们在秘境中有什么秘密被她发现了,你们想要杀人灭口!”


    “说到底,三大仙门之中,就你们千鸿宫是子承父业、是宗亲家族,其他哪个不是选贤能任之?甚至早些年还搞去母留子那套,你们宗门能有什么好人啊!”


    “呵,现在墨经坛上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你们千鸿宫抢走明心宗女弟子的事情了!到底是仙门之首,还是土匪窝子,看人貌美就想着抢走么?!”


    羡泽忍不住侧耳多听了几句。


    钟霄并没有阻拦这群弟子,顺着道:“这事情少宫主怎么都不占理的,羡泽一入明心宗,有怎样的前缘都割舍斩断了,当初陵城她救下众多百姓,这次在秘境中更是保护多人,是我明心宗这一代最受看中的弟子。若有什么未解决的争端,不如说出来,我们看要怎么赔礼平息,定然尽力让少宫主满意。”


    羡泽愣了愣,她万没想到钟霄一副娘家人的姿态,在很多旧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愿意为她这个弟子站台。


    宣衡半晌后开口,也只能以退为进:“她是我落难在外的发妻,我一直误以为她已离世,却没想到她只是摔到头脑忘记了旧事。她受伤后还未苏醒,等她醒后,去留自有她决定,她若是知道明心宗如此关切她,也会很高兴的。”


    她翻了个白眼。


    宣衡绝对是因为听见弟子们把事情捅到墨经坛上,所以就故意这么说。


    修仙界第一鳏夫的亡妻复活了,这爆炸新闻绝对会闹得人尽皆知。


    羡泽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别的前前前夫,她不敢想象,会有多少她曾经认识的人会看到这条消息,会看到她的名字跟宣衡绑定在一起。


    这人最讨厌的就是,明明不熟却还天天把自己当正宫!


    毕竟修仙界也是“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他这话一说,钟霄似乎也难以开口。可弟子中却有个小丫头片子的声音尖利响起来:


    “你说是你亡妻,谁信?从来没人见过你妻子,还不是你随意编排!你瞧见漂亮的是不是都能说是自己亡妻啊!我呸,我们羡泽姐生龄不过三十多岁,你个老登少来吃嫩草!”


    嚯,她竟然有被人叫做嫩草的一天。


    羡泽不用想都能知道是谁说的。刀竹桃这么一喊,明心宗弟子也纷纷怀疑起来,两边更开始了拉扯。


    不过她还有要紧的事要做,最好就让宣衡被缠住。


    羡泽用一团水雾包裹自己的结界,隐匿在暴雨中,快速飞离此地。


    赤足立在巨刀上,她也运转着灵力,内观灵海,观察着自己周围金核的方向。广场上那枚金核,是宣衡;翩霜峰方向那枚,是钟以岫,还有——


    她蹙起眉头来。


    昨天她看到了一枚灵核在明心宗西南方向的远处,她想到那很可能是从未离开陵城附近的戈左。


    可现在看过去,那个方向不是一枚,而是两枚,而且比之前更接近了。


    她头瞬间两个大。


    还有哪位熟人要杀过来了吗?


    但什么都比不上她要做的事,羡泽直朝着翩霜峰的方向冲过去,中途她就撤掉了结界,暴雨一下子浇在她身上脸上,单衣淋了个湿透,她里头穿的那件藕荷色小衣都透的恰到好处。


    她心里骂了一句,自己全拿手当雨刮器,抹着脸往翩霜峰的方向冲。


    到了翩霜峰附近,反倒是没有雨了,钟以岫所在的峰顶自成一派气候,落雪依旧,温度极低,严寒之下羡泽直打哆嗦。她燃了一点灵力周身运转暖暖自己,但故意不往脸上暖,仍然显得唇色苍白。


    羡泽以为自己又要飞不动,却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能顶住洞府的灵压,一直飞进了窄门,落在了台阶之下。


    她踩在结霜的台阶上,其实身上还算暖和,但她偏偏要走的歪斜蹒跚,头发湿透粘在脸上,扬起脸来看着白色帷幔的楼阁,咽了两下口水,才扯开嗓门凄声道:“垂云君——垂云君!”


    四周无声,她心里一跳,登上最高一层台阶,正要挤出两滴泪再开口,却没想到周围的白色帷幔就像是鼓满了风一般吹开,下一秒她就只感觉落在了怀抱中。


    微冷的手紧紧拥着她。


    钟以岫垂头看着怀中的羡泽。她浑身单衣湿透,乌发贴敷在脖颈鬓边,浑身打颤,双脚还赤裸着。


    她曾经不论境界如何,总是显得游刃有余的脸上湿成一团,如同雨水浇打的紫藤花,此刻似乎要昏倒一般,苍白手指却紧紧抓着他衣襟:“他们会追上来的……会再抓我回去的……”


    钟以岫哪里见过她这幅样子,手臂紧紧拥着她:“他们不敢。”


    她眼前一昏暗,自己已经转瞬间被他进入洞府深处,周身温暖起来,她感觉身下是柔软的床铺——也不必,她刚起来,怎么又要躺下啊。


    她挣扎要起身,钟以岫半跪在床边,握住她两只冰凉的手,他眼尾泛红,将她按回去:“我知道你是担心江连星,他在我这里。若不是因为他魔气不稳,眼见就要保不住人形,我必须助他压制魔气,否则已然去找你了。”


    钟以岫垂头道:“我答应过你,只要他在明心宗内,我就不会让他走了歪路。”


    她未必是慈母,但钟以岫真是适合当后爹的。因为她之前表现得处处以江连星为优先,钟以岫就也一样看重江连星,甚至从出事开始,就一直在帮忙压制江连星的魔气。


    江连星啊,别说师母的爱情没帮上你的忙,她这个改嫁寡妇挂还是很合格的。


    羡泽咳嗽半天,将睫毛上的雨水终于挤出来了:“江连星还好吗?让我见见他!”


    钟以岫的灵力蒸发了她身上大半的雨水,只剩下头发半干,他拿起床榻上的软被,将她团团围住:“他……还好。”钟以岫说的委婉了些,其实江连星一直在发疯,对于钟以岫将他关押在底层洞府这件事异常愤怒,疯狂在冲撞禁制,甚至还想杀了他。


    钟以岫一遍遍伸手抚摸着她额头,轻声道:“别担心,你已经在这里了。千鸿宫的人若是敢来翩霜峰找你,我就让他们都做沿路的冰花。”


    现在这个氛围太适合装一下了。


    她肩膀颤抖,抬起手来一把搂住了钟以岫的肩膀,声音略带哽咽:“我以为你昨夜就会来找我的,我一直在等……可你没来找我……”


    等的过程中吸了宣衡好几口然后香晕了,就不是她的错了。


    羡泽单衣的宽袖滑至肩膀,露出双臂,浇过雨水的手臂逐渐变得热烫,和钟以岫微凉的脖颈紧紧贴在一起,她额头靠着他脸颊,似余惊未定。


    钟以岫深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用力的搂住她的背,胸膛贴紧,心脏抵在一处相搏。他显得格外沉默,羡泽想要伸手去摸摸小海螺项链,但只是微微一动,他手臂就束得更紧了。


    羡泽觉出来有点不一样。


    钟以岫其实是纯然天真的性子,想什么都会在脸上表现出来,此刻却像是内里在疯狂撕扯一般,手臂用力到痉挛的抱着她。


    她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就感觉到钟以岫侧过脸来一些,嘴唇似蹭过她面颊,似乎在思索也像是迟疑。


    他被吓到了吗?


    羡泽也偏偏头,似安慰似的亲吻着他脸颊,耳鬓厮磨,轻声道:“……钟以岫,你抱得我有些疼了。”


    他呼吸乱了,睫毛颤抖,偏过头将唇挤过来,只是刚刚贴上,他便又哽住了一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


    羡泽偏偏头,咬住他的唇。


    钟以岫的反应似乎比上次还大,他鼻尖闷哼一声,半跪在床边的身姿不稳,两膝彻底跪在地面上。


    热度仿佛全在他们唇齿之间,钟以岫鼻息大乱,他仿佛陷入极度的错乱中,既是想要躲避又想要深入。本就不大擅长与人亲近的他,一边在节节败退避让开她,一边又在她想结束时忍不住贴上来。


    极为安静空旷的厅堂内,轻纱高垂的床帏间,曾经只有他噩梦时不安的呢喃,此刻却只剩下唇舌声,呼吸声。


    他终于是无法忍受了一般,偏头躲开了她。


    羡泽垂头,发现他的手握着她手腕,才察觉到他的灵力正蔓延入她的体内,似乎在测试她的修为。


    她低下头:果然……


    洞府内昏暗到一切的边界模糊,羡泽看不清他的神态,便故作无知的缓缓抬起脸来,双目对视。她似受冻与害怕般吸着鼻子,却在钟以岫的目光下,对他露出一个极为安心的大大笑容。


    钟以岫浑身一震,双眼发颤,像是风浪中抓紧甲板围栏一般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羡泽,你曾是千鸿宫的少夫人吗?”他声音微哑。


    第59章


    羡泽早就想好怎么说了, 她摇摇头:“我忘了很多事。他说……他是我的丈夫。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以前确实不记得。只不过现在想起来了不少。


    “真的吗?”他抬起手指,抿了抿她鬓角的碎发:“可你吃下了他的不少灵力,经脉在急速恢复, 不是吗?你知道我和宣衡体内, 有一样的金核,甚至你还知道如何驱使封存灵力的金核,如何向你吐出灵力。”


    ……哎。他真是敏锐。


    钟以岫脸上的表情几乎是要碎了:“我早该想到, 金核几十年未动, 见了你却两次吐出灵力。我也该想到, 怎么会在我快要行将就木的时候, 有个掌握《悲问仙抄》的人就在我身边, 让我能再次恢复。”


    这话说得不对,《悲问仙抄》是江连星教她的, 她反而好奇江连星怎么会这门特殊的上古功法。


    羡泽仰着头惊慌又迷茫地望着他, 甚至似被吓到一般拽着他衣袖:“我不知道。师尊, 我真的不知道那金核是什么, 我只是感觉本能上会……会想亲近你,会得到那里的灵力。我也很害怕……”


    她甚至故意叫他师尊。


    钟以岫果然因为这个称呼, 手有些发抖。


    她实在是挤不出一点眼泪,只能垂下头去, 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我没有撒谎, 几个月前我真的大病一场,没有半点修为和记忆,只会记得一些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我根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啊……”


    钟以岫神色动摇了一瞬。


    确实,她刚入门时经脉破破烂烂,甚至没有筑基水平。


    如果说是她蓄意接近, 故意变作年轻弟子来捉弄他取笑他……可她的虚弱又是真实的。


    羡泽垂着头,哽咽道:“我在梦里,总是感觉好像有人在大海之上的高空中,要把我活活撕碎!我醒来之后,周身的经脉好痛,每次修炼若是不一直吃着那麻痹痛觉的毒药,就会痛得死去活来!你之前也以为我给你下毒,其实那是我给自己下的毒,那是我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修炼下去的唯一办法……”


    钟以岫垂下手来,如坠冰窟,听着她当着他的面控诉着。


    ……她如今伤势还未痊愈吗?她梦里还有那些痛楚吗?


    “师尊,我才是害怕的那个,因为我在梦里,甚至有好几次见到了你的脸,看到你用一把银色的窄剑指着我。我好痛,我想喊你,可是……可是在梦里,你却根本听不见,只是想要杀我。”


    “我每次在梦醒后见到你,又害怕,又觉得梦是假的,你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要杀我呢?”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两眼泛红,适时反问道:“是不是我做过什么错事对不起你?我们有什么仇怨?”


    钟以岫面色惨白:“不、不是……我那时候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走的、只是……只是身边有太多修仙者被杀,我也无法置之不理……”


    “真的吗?可你刚刚似乎觉得我没有失忆,就很生气的样子——可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羡泽像是被他吓坏了一般,瑟缩着抱住自己的肩膀,而后不安地抬起眼来看着他,试探道:“你、你会杀了我吗?”


    钟以岫忽然想起来,在他们第一次亲吻后,同坐在艮山巨刀上望着月光下的明心宗。


    他听到羡泽不小心说漏了心中的感情,她似羞涩又大胆地看着他,他只感觉手指发麻,无处可躲,心鼓如雷。他当时终于理解了钟霄所说:


    若没有体味过人间七情六欲,就像是没有见过春夏秋冬的地蝉,又何谈修道,又何谈为仙——


    是,他在那时候看着她美好的侧脸,舌尖体味到了“情”字的微甜。


    但那不是他第一次体味到七情六欲,在更早时,他体味过“欲”字的……


    几乎抛接在生死之间的舌尖发麻。


    他告诉羡泽,他会杀了仇人,他会杀了一直折磨他的那个“她”。


    可现在呢?


    他为了羡泽,想要斩断过去,杀掉那个折磨他几十年的“她”。可到头来,让他感觉活着真好的羡泽,就是“她”!


    钟以岫看着她,他头脑彻底错乱,他回答不出问题,甚至羡泽到底问了什么,他好似都没进脑子里,只是喃喃地伫立着:“……我不知道。”


    外头风雨雷电声更大了,他甚至听到了遥远的喧哗,听到了似幻觉似真实的龙吟,他应该去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可羡泽似恐惧似爱慕又夹杂着怀疑的眼神,将他困在原地。


    她有些不可置信,赤着脚从床铺上走下来,乌发白衣,面色苍白,她在穿堂的微风中单薄到失去色彩,只有唇是他们刚刚亲吻留下的嫣红,羡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师尊不知道要不要杀我吗?”


    她竟然似流泪般,掩面大笑起来,步伐踉跄地接近他:“是啊,师尊从未对我说过一个情字……请告诉我吧,我梦到的事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曾……杀过我吗?”


    钟以岫走向正门,背对着她咬牙道:“回去。不要出来,我们的事情,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答案。你先歇下,不要乱——呃!!”


    钟以岫听到身后她的抽噎与脚步声接近,他以为她是想要从身后抱住他,却没想到他低头看到的不是她的双臂,而是一截剑尖。


    不是艮山巨刀。


    是一柄又轻又钝的剑,刺穿了他的腰腹与灵海!


    钟以岫体内的金核疯狂运转跃动,无数灵力像是欢呼着寻主一般,涌向身后的羡泽。


    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他背中,甚至还拧动了一下手中的剑,声音里哪有一点哭腔,她轻叹道:“我都这么可怜了,你还不肯说一句‘不会杀我’。那我只能先下手了。”


    如果不是他布下结界,封锁卷轴,帮助江连星压制魔气耗费太多修为,再加上心头大乱,他应该能躲开的——


    但能否躲开其实根本不重要。


    在面对给他重塑经脉的主人面前,给他种下困扰五十年诅咒的真龙面前,钟以岫只感觉他的金核如此献媚与软弱……不,说到底,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他周身失去力气,他想要聚集起灵力去反抗,但经脉却迅速损毁碎裂下去——


    剑缓缓抽出,他只感觉大团血从腹部伤口与口中涌出。


    钟以岫双膝重重落地,整个人斜倒下去,布满旧褶的云袖铺在地面上,血泊从他身下蔓延开来。


    羡泽拎着那把怪异的剑,赤裸的脚趾踩在鲜血中,她脸上也没有任何的得意或笑容,只是眯着眼睛略显冷淡,俯首看着他。


    他认出了,那是剑圣葛朔的霁威剑。


    ……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钟以岫已经无法思考,他只看到她缓缓蹲下来,而后将那双手背如柔夷,掌心带薄茧的手,探入了他腹部的伤口,手指在其中拧转。


    血沾满了她的手。


    如当年金核被种进去般的剧痛再度袭来,像是要将根系已经遍布他全身的一棵树,从他体内拔除。


    钟以岫张着口额头青筋凸起,他痛苦痉挛着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仿佛又回到了海底中,她当初的轻笑声,与如今的说话声彻底重叠:


    “这既是诅咒,也是保命,你迟早会有一日求我不要将它取走。”


    确实,这金核对钟以岫来说,既是耻辱,也是救命,如果取走这金核,他就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被她反杀于海中的状态——死路一条。


    更重要的是……金核不只是代表他的性命,更是这五十年来他与她之间的一线联系!


    只要金核仍在运转,他就知道她还没死,他就知道她迟早会来找到他,讨回去。


    当年在深邃不可见的海中,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的十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金核,是唯一的见证。


    “不要……”他在巨大的痛楚中,从喉咙中挤出沙哑的声音:“不要取走……”钟以岫吃力地抓住她手腕。


    羡泽手腕顿了一下,但还是绝情地抬起手来。


    她布满鲜血的掌心中,托着一枚悬浮的金核。


    金核的光芒映在羡泽瞳孔中,将双瞳映照成了金色,她对着金核露出一些轻笑:“五十年来,你有好好养育它,不是吗?”


    钟以岫手指无力地从她手腕滑落,他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气息,想要运转灵力去修复伤口,可他经脉在失去金核后枯萎寸断……


    羡泽抬起手,金核飞入她体内,她瞳孔迸射出淡淡金光,整个人脚尖离地,周身覆上一层似鳞片似丝线的光芒,在浮动后隐入肌肤之下。


    与此同时,一条纤长锋利的金色龙尾从她单衣下方垂下去,龙尾少说六七尺,长度足以落在地上盘成一圈。而她却轻盈地抬起似鱼尾般流光溢彩的末端,尾脊上金色的尖刺立起,隔空环绕在自己赤裸的腿旁。


    随着她再度睁开眼,尖锐且有着螺旋花纹的龙角,从她额顶斜向两侧支起,乌色龙角只到末端泛起绚烂的金色,只是其中一只龙角从中间折断……


    钟以岫只在黑暗中触摸过她的尾巴与断角,从未真正见过。


    如此炫目美丽而残缺。


    不止是断角,就单从她尾巴上也能看到一些被掀掉或破损的金鳞,甚至尾鳍与尖刺上都有残缺。


    她像是上古时代伫立的神像,只是人间风吹雨打让她掉色缺角,不复当年神采。而她的目光,既有那时在东海现身时的张狂唯我,凌厉桀骜;也有经历太多凡间沉浮的复杂,沉着与嘲讽。


    风吹着她散落的发丝,羡泽垂着眼睫,正内观着她灵海内那枚透明的内丹,空空荡荡中终于漾起金色,且不再只是一点杯底。


    差不多有五分之一。


    五十年来,钟以岫真的被金核吞食了不少灵力啊。


    也是她当年第一次将金核分给别人,没有经验,寄生得太凶狠,恨不得吃下一百份只给他分一份,钟以岫若不是化神期,恐怕都活不到现在。


    也好,这金核由她收回了。


    羡泽睁开眼,她双瞳已经变回了金色,她也恢复了东海屠魔前后那十年的大片回忆,笑道:“你还是应该感谢我的。东海屠魔,两败俱伤,三大仙门宗主,我杀了两个废了一个,你若不是生了漂亮脸蛋,又恰好被我需要,否则也应该碎尸万段的。”


    钟以岫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脸上浮现淡淡的苍灰色死气。


    随着他的重伤失力,翩霜峰的雪正在缓缓融化。


    羡泽忽然听到镜子碎裂的声音,转过头去,发现屋内有个镜匣法器,本来只是布满裂纹,却在此刻骤然炸裂,无数镜片碎渣摔落在地,如碎冰般滑落开来。


    那镜匣看起来像是什么封存记忆的法器。


    以羡泽对他的了解,他会压制的记忆,唯有过往他们认识那十年,对他来说那十年就痛苦到根本无法面对吗?


    随着镜匣彻底碎裂,躺在地上本来没有声响的钟以岫,忽然因为记忆的全部恢复,发出几声低低的哀叫,艰难的大口呼吸,甚至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濒死般挣扎着。


    狂风骤雨开始侵袭这座山峰,吹动了厚重的白色帷幔,露出外头的天色。而钟以岫晦暗的眼眸死死看着她,双瞳涌出水光,却用力眨着眼睛,像是临死前要真正看清她的脸。


    羡泽轻声道:“就这么恨我?恨到自己都面对不了,恨到还要把记忆封存?”


    钟以岫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骤雨冲刷着积雪,枯枝与屋瓦挂冰,羡泽皱皱眉头,她嗅到了极其浓重的魔气。


    果然如她想的那样,明心宗要出事了。


    她蹲下来,手指抚了抚钟以岫的面颊,他肌肤还是那样,像没经历过风霜磋磨一般细腻,可惜他在错误的时间选错了阵营,让她成为了他一生的磋磨。


    羡泽笑道:“我还挺喜欢这几座山,喜欢明心宗的炊烟和人气,你要是死了,恐怕明心宗也要完了吧。你也该谢谢你妹妹,谢谢多位脉主和弟子,若不是他们,我才不在乎明心宗。”


    她说着手伸入芥子中,从其中取出一片金鳞,这正是她之前从宝囊中抽取出的那枚金鳞。只是远比之前钟以岫从栉比阁得到的那片,要绚烂完整得多。


    “也看在五十年来你揣着种的情分上,我让你见见金鳞真正该怎么用。”


    羡泽运转着悲问仙抄,将大量灵力注入金鳞中。之前在陵城时,钟以岫用下那片残破的金鳞,只化作一道道丝线汇入他体内,而此刻,金鳞却像是迸发的流星一般,数道光芒播撒着点点灵力,朝他涌去包裹住了他。


    钟以岫的经脉凋亡终于停滞下来,那枚金鳞融入了他体内,在缓慢地恢复着他的残破之躯。


    钟以岫是后来才知道,当年东海屠魔,所有人不是杀她,而是恨不得从她身上扒皮取肉,他也渐渐明白他们为何如此贪婪——


    真龙的一小片鳞片,便是人人不可求的由死向生。只不过他经脉败坏了太多年,再加上金核多年的竭泽而渔,金鳞也不可能填补窟窿,他恐怕能恢复全盛时期的三成就不错了。


    羡泽弯下腰,拖住他的胳膊,像是拽一具尸体般,将他往屋里拖去。


    羡泽沾血的脚印,路过了刚刚她又是哭泣又是求助的床铺,踩在钟以岫为她擦拭湿发的软布之上,走到了晏玉冰池附近。


    看到那池底布满的缺了一口的珍珠,她笑起来:“这珍珠夹杂着的一丝我的气息,你都不肯放啊。”


    他翕动嘴唇想说什么,但羡泽已经将他扔入浅浅冰池,就在她要离开时,钟以岫拼命用手攀住池边,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手腕。


    他眉眼上沾满水珠,仰着头死死盯着羡泽,似乎还因为镜匣碎裂或得知真相而头脑混乱,他艰难道:“……你要去哪里?”


    羡泽甩手:“跟你没关系。”


    “把金核再给我、我可以继续给你灵力——”


    羡泽愣了一下,笑起来:“钟以岫,我已经不需要了。再说,你不是差点被它害死吗?我还你自由,给你恢复了经脉,还不够吗?你再贪心,我就趁着你还没恢复好捏死你。”


    钟以岫如冰池一般剔透的双眸里,此刻只映照着羡泽在昏暗中的面容,他瞳孔中的执念像是海水无形的旋涡,他喃喃道:“把金核给我,让我继续做你的傀儡……若是没了金核,我便对你毫无价值了,你一定会随便反手灭了明心宗,你一定会杀了我……”


    羡泽皱眉:“别自作多情了。毫无价值的意思,就是我根本懒得费力灭你,现在的明心宗,都跟五十年前没什么关系了,只有你是其中最大的余孽。四舍五入,扯平了吧。”


    他怕的就是“再也无关”,钟以岫两只手紧紧攥住她手腕,他腕骨嶙峋像是要刺出白到发蓝的肌肤,甚至捏疼了她,羡泽恼火的甩了一下尾巴,几乎要抽在他身上,却听到钟以岫曾经轻快爽朗的嗓音,此刻嘶哑凄声道:“不、你不能走——”


    第60章


    羡泽盯着他双眸, 那双像明镜一般映照着她的双瞳,此刻盛满的不只是她的面容,更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爱恨不甘。


    羡泽也有些好奇:他明明知道自己做过炉鼎的事, 甚至知道他们彼此的仇恨——这一点她也认同, 那镜匣到底封住的是他内心哪一部分?


    当年他们坠入海中,面对伤她最狠的钟以岫,她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反击, 钟以岫坠海之前都已经半昏, 在海中又被她打得经脉寸断, 真可谓死斗至两败俱伤。


    钟以岫昏迷前死死抓住她, 不想让“东海魔君”逃走, 生怕她回到海面上再将剩下的人都屠杀殆尽。羡泽也感觉自己快要半死,牢牢抓着他, 牢牢抓着他, 想要生啖钟以岫的血肉, 来补补身子熬过重伤。


    二人相杀中被洋流卷入一处海下洞府, 羡泽还是赢了半招,拖拽着半死的钟以岫进入洞府, 正准备化作原型吞食他。


    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仅是周身经脉破破烂烂,内丹竟然也破裂, 碎成数瓣。


    对——当时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老东西, 用了几招她从未见过的上古功法,击中了她的胸膛,内丹似乎就是在那时候不好使的。


    对真龙而言,内丹是她一切力量的核心,她无法运转灵力,无法调用自己的内丹, 几乎成了废人!


    羡泽当时屠戮修仙界的心都有了。


    都是他们这群所谓的仙门宗门害的!


    她被毁了!


    她愤怒地拽住钟以岫的头发,将他拖起来打算折磨他、生吃他,却发现湿透的钟以岫趴伏在地上,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他已经被她伤得太深,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断气。


    他的修为也都在刚刚和她相杀时耗费太多,吃了也没什么用了……而且,就算吃十个八个修仙者,却也不是能修复内丹的办法啊!


    苍鹭……鸾仙……她好后悔,她诞生近五百年,大把的时间都拿来玩乐,再加上苍鹭总小心翼翼的藏着她,鸾仙陪着她享乐消遣,她虽然修为强大,但也经常为了造些小玩意儿都用出去了,更是对外界的人世间不大了解。


    她此刻湿淋淋地坐在地上,只觉得是一场噩梦,在痛苦中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半梦半醒。


    但她不论闭眼睁眼多少次,眼前都只有幽黑的水下洞府和那半死不活的男人。以前她总觉得一旦有不开心的事情,睡一觉就好了,大不了假哭一场,可她如今像是被捏住了喉咙,哭叫不出来,她才意识到这才是真实。


    真实就是逃不过去,哭不出来,也醒不过来的。


    过去五百年反而是一场金色的幻梦。


    羡泽委顿在地,她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就要跟这个仇人一起死在海底?!


    她忽然想到上古的其它真龙,为了游戏人间,曾有过捏下自己内丹一小部分,化作金核种入修仙者体内,使修仙者变成龙仆的故事。


    龙仆大多为凡间重伤或残疾之人,得了金核之后,能恢复那些不可逆转的伤残,重新变为常人,且若非元神摧毁,金核被夺,否则不死不灭。代价就是,金核会吸取他们的灵力供给真龙,真龙也能以金核号令驱使他们——


    但这玩意儿从来不是你情我愿的,龙大多荒淫爱美,贪婪暴虐,很多时候都是出于集邮把玩的心态,甚至有些不是残疾的,便会故意把他们变成残疾,然后再施与金核以示恩典。


    而另一方面,龙仆有可能从真龙手下捡漏得到好玩意儿,在修仙界境界提升速度极快,很快就成为一代宗主或师尊,万人敬仰追随。有些攀着想升境界的人,都愿意为了变强走上魔道,更何况给真龙打个滚卖个沟子。


    给真龙做狗,在凡间做仙,这活有的是人排队愿意干。


    可这些人结局未必好。


    到了真龙厌烦时,性情好的便是只取走金核,让龙仆修为损伤或重归残疾;可若是性情暴虐的,便直接将其撕碎杀死。


    不过,羡泽并不知道千百年前的那么多事情,她就只是大概知道龙仆的故事,便想让钟以岫先活下来,然后圈养他,吸食他的灵力,想办法弥合自己的内丹。


    羡泽将自己破碎的内丹中的一瓣,捏作金核,种入钟以岫体内——反正她的内丹并非凡物,这群修仙者没法内化或掌控,自己还能随时掏回来。


    碎裂的内丹在羡泽体内像是死物,但在钟以岫体内就如同上神给他吹了一口仙气,他经脉缓缓修复,重伤痊愈,将钟以岫硬生生从被她打个半死的状态恢复出几分活气。


    与此同时,金核寄生在他身上,不断吸取着他的灵力。羡泽已然无法催动自己破碎的内丹,只能从钟以岫体内的金核中吸取凡人灵力,用以修复自身伤势。


    对她而言,无异于饥渴之人,只能用唇舌接着崖壁上滴下的水珠解渴。


    羡泽来了这世上,从来都是做快快乐乐、不见首尾的神龙,除了生出双翼时疼得想掉眼泪,就没吃过什么苦头——而且那时候还有众多神鸟陪伴,发现她是真龙之中最至高的应龙,纷纷掏出宝物为她庆祝贺喜。


    她还记得自己撒娇,单独向苍鹭讨要不一样的礼物。


    可如今她的伙伴又纷纷折戟在东海屠魔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躲避,要如何应对……


    羡泽只能缩在这洞府中,舔舐着这个仇人的修为来养伤,她宽慰自己,百年修炼弹指间——


    个屁啊!


    她浑身无一处不疼,又常常做噩梦,几百年没吃过的苦一朝一夕都吃完了,恨得要死。


    她喋喋不休,好几次身上太疼的时候,她气得在化成龙身洞中乱撞,龙尾上的尖刺胡乱拍打伤他,甚至将他抓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钟以岫都是半死不活。


    她那时候甚至不懂什么剑法,只会像个野兽般发脾气。


    但眼看他被折磨的快没有活气,又怕真的把他死了自己更没办法吸取灵力来修养,只好作罢。


    羡泽也被东海屠魔这个阵仗吓到了,变得性情愈发谨慎小心。


    她怕钟以岫这个临时饭碗跑了,一边从海中旧墟找来个锈蚀的大铁链子拴着他,一边让这金核只吐出一丝灵力给他自用,剩下都拿来给她上贡。


    钟以岫别说逃走了,甚至他都没有多余的灵力用在双目灵识,来看清她的容貌。


    但单纯逼他运转经脉,吸食他灵力,这修复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她很快就找到了更高效的办法,那就是让钟以岫变成她的炉鼎。


    羡泽从来都是顺应龙性,骄奢淫逸现在也只有第三个字能勉强,反正也是为了活命,她忍都没打算忍的就对他下手了。


    从一开始他怒极反抗,迸发出了大量灵力,让她吃了个爽;到后来,钟以岫或许觉得自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开始自暴自弃。


    再到后来,或许他已经疯了已经觉得自己早就死了,甚至开始主动,他成为炉鼎之后的配合也让她灵海充盈……


    羡泽也渐渐觉得那大铁链子每次在石床上晃荡来去吵人,就给扔回海底了。


    在暗无天日不知昼夜的海下洞府,钟以岫似乎已经安静中发疯,发疯中认命了。


    但羡泽只在情事上还算满意,修为上却很不满意,十年了,凡人修仙的灵力只是帮助她修复了一些伤势和经脉,给她灵海增加了一些修为,而她的内丹还是碎裂的状态,丝毫没有弥合的迹象!


    必然是因为其他仙门在东海上空使用的上古功法,难不成是夷海之灾群龙狂舞的时代,就有了毁掉真龙的办法?


    她不能再缩在这里了,必须要找对办法。再这样搞下去,把他玩死了也没用。


    而且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凡人总是记忆短暂,应该风波平复了一些吧……


    羡泽本意是想杀了他,掏出金核离开海底,但她金核一掏,钟以岫必死。且她内丹还未弥合,收回了金核,也只是多个碎片罢了。


    这世上的化神期修仙者,都在东海屠魔时候被她杀得差不多了,钟以岫是活着当中为数不多的。金核还在他体内如果长期寄生,她多等些年必然能收获大量灵力。


    而且她也察觉到,钟以岫性情如同白纸,很容易被她蛊惑说服。他不擅长结党,就说明他既不容易形成势力来再次讨伐她;牵挂着明心宗,说明很有软肋弱点,她能很轻易报复或者拿捏他。


    事实证明,羡泽看人还是很准的。


    她临着把他扔在海边走掉之前,还有意无意透露,明心宗群峰之下,有一具蛟骨,蛟善守一方泽土,生性执拗护主,如能复活蛟骨或支撑傀儡,就会帮他守住明心宗。


    这话当然没错。


    但她是真龙,也是蛟唯一的主。


    蛟骨既会守护明心宗这块埋骨地,也会在遇到她之后成为她的奴仆,甚至能为了她的命令毁了明心宗。


    过了这么多年,蛟骨傀儡才现世,羡泽大概能猜到:钟以岫并不信任她当年说蛟善守庇护,只是后来担忧明心宗的境遇,权衡之下只能选择这么做。


    羡泽掰着算算旧事,她不太理解为什么钟以岫还这个态度。


    啊对,他之前想亲她的时候,也说过要杀了“仇人”。


    现在金核都被掏了,他不会还幻想着要杀了她吧。羡泽虽然给了他一片金鳞,但那金鳞只是修复一些他的伤势,他五十年来的修为都在她体内,也是不可能与她匹敌的。


    钟以岫口中余血未尽,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单看她折断的角与布满伤痕的龙尾,他知道以上古时代真龙的暴虐,他留着命还能回到明心宗,这件事本身就是她的仁慈。


    扯不平的一端在他。


    他的成名,他的落魄,他的漫长折磨,他的鲜活快乐,他这辈子的起起伏伏都由她掌控了,一张白纸上所有的皱褶颜色,皆来自她一人。


    他此刻正因为那些疯涌入脑中的回忆而颤抖,看大事上,那都是他技不如人被她报复折磨,可从细节上,在他单方面的视角里却是……


    钟以岫喃喃道:“你一句扯平了……我们那十年的事,就这么都过去了——”


    羡泽蹙眉:“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世人皆知吗?我反正无所谓,你要愿意让天底下都知道你做过我的炉鼎,我大可以在墨经坛四处发帖!这样你就高兴了?!”


    钟以岫面色苍白,嘴唇翕动,羡泽以为他会不许她说出这些事,甚至视那十年为莫大的羞辱,可他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仿佛是真要是她昭告天下,他也愿意认。


    俩人几乎是同时有许多当年的回忆记起来,对钟以岫而言是从仇人变成了……


    而对羡泽而言,则是从“原来你有仇人”变成了“原来咱俩就是仇人”。


    她想到当年的旧事,冷笑起来,忍不住想羞辱他:“我后来又都没拴着你了,再说你那时候又说是冷,又说是身上疼,跟我主动过好几回,都不算了啊?你当时叫成那副样子,还捂着脸不让我看你,也都是被逼的?你自己的本性你还不承认!”


    她故意说的恶劣,钟以岫苍白的脸上果然泛出病态的红,恼羞成怒:“你休要胡说八道、歪曲事实,我未曾……”


    他越说着未曾,越是有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涌出来,处处都证明他确实是那副样子,钟以岫声音颤抖。


    羡泽冷冷凝视,她就要看他这副表情。细想下来,她反而见不得二人没有相认时,钟以岫表现出的那份纯真——都搞了十年了,都因为天真犯下大错了,我都已经成这幅样子了,你凭什么还当白纸!


    你早就被我揉碎了撕烂了!


    羡泽慢慢笑起来:“我歪曲事实?!后来几年有多少次是你主动问我,都不说是你运行‘悲问仙抄’后就有反应,甚至是我尾巴一碰到你,你就——”


    羡泽撑着膝盖起身,踏步进入晏玉冰池内,她尾巴在裙摆下摇动,攀住了他的腿,另一只手握住他脖颈,只是将这个总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家伙,剥开一点。


    钟以岫瞳孔震动,惊愕又无所适从地望着她,羡泽勾起唇,故意变化了低哑柔情的口吻:“那些年你都没见过我,现在可以好好看着我了。虽然实话实说,你一点技巧都不会,但在某些时候的模样还是怪好看的——”


    她将话说的暧昧,龙尾缠着他,细密鳞片隔着湿透的布料缓缓裹紧,她目光往下一撇,果不其然。


    她笑容陡然变化,一巴掌朝他身下抽过去:“这就是屈辱的反应?是住在雪峰上,裹在帷幔里,就可以装作不是那条闻到肉味的狗?!钟以岫,那条当年套在你脖子上的锁链,就从来没摘下来过,你闭上眼睛细听,它是不是还在叮当作响?”


    钟以岫后知后觉,窘迫耻辱到了极致,湿发粘在脸上,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得离他那处远一些。被她逼得无处可退,只能崩溃又笨拙地辩解:“我、我没有!我清心寡欲修行上百年,从来不会……都是因为你!你做了乱,你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功法把我变成这样的!”


    羡泽擅长杀人诛心,轻笑道:“我是真龙,不是淫魔,哪来的不可见人的功法。哦,还是说你爱我?哪怕隔了几十年,我来到这明心宗做弟子,你明知道我差点对你下毒,知道我过往复杂,还是被吸引……你怕不是就喜欢看不懂的女人?”


    他若说刚刚脸上还有血色,此刻几乎整个人都抖起来,面容上是真正的屈辱和羞耻。


    若在几十年前,羡泽看不懂他为何因为这句“爱她”的玩笑而羞耻,可如今她在人世间混迹多年,她依稀感受到了什么:


    做她十年炉鼎,并不是他觉得屈辱的事——毕竟他输了,也确实做错了,他认定那十年是他该遭受的“惩罚”。


    但他在这十年里变化了,对她或是恻隐,或是共情,或是一些更复杂的爱意。因为他的情感,这十年竟然连“惩罚”也算不上了,成为了一段他在内心里无法改变的旧情欢梦,成为了他越欠越多的罪孽——


    这件事本身,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无法面对。


    这也是他镜匣中压制的最深的记忆。


    镜匣碎裂之后,是他的情感冰封多年后鲜活了。而金核归位后,羡泽却对他愈发清醒冷淡了。


    这是他们俩恢复记忆、各归其位的交汇点,却在对彼此的态度上,只可能越离越远。


    他心里的天平这辈子也平不下来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羡泽,也觉得心乱跳起来。


    这种乱跳,让她不自主的心里冒出了惊诧与恼火。


    她曾经多无辜啊,对一切都不理解,也不用理解,四十年前她把钟以岫扔在海岸上拍拍屁股就走的时候,她的脑袋是死也不可能想明白这些的。因此尚且不知钟以岫在背后看着她飘然离去,嘴张张合合许多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件事。


    几十年间,不知道有人使了什么阴招,用了什么代价,竟然让她开始了解这些情感、这些人心——


    若是她没有失去记忆,在过去的几十年慢慢走过来,她不会觉得自己成熟了。但此刻她面对着脑袋里忽然涌现的四五十年前的回忆,她清楚的意识到,东海屠魔时候的羡泽,简直就像个……小女孩。


    她做真龙的五百年没有长大,但这五十年却在千锤百炼中学会了看透人心、利用他人。


    是啊,若是心性长不大,她实力再强也恐怕做不到屹立不倒。


    她少了龙鳞,却长出了另一张坚实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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