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因此刻心中的乱而烦躁, 脚踢起冰池中的水花,泼洒他一身,提着裙子走出来, 冷声道:“我来明心宗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之前也确实不记得你的事。你既是觉得屈辱,自此咱们也没有什么再见的必要了。”
她这话一出,他情绪像是平复了些, 但两只眼睛也似幽幽燃起火似的, 内里更水火交融, 混乱疯狂了。
“那你来了明心宗之后说的话, 做的事, 便都是真心的……你当初说让我不要放开你的手,这话也是真的吧……”
羡泽:“……”
钟以岫真的疯掉了, 他没有那么多深沉心机, 也不懂得以退为进, 只为了留下她, 什么理由都能用得上。
烦死了,睡老处男怎么这么多事嘛。
羡泽最后的耐性也没了, 她抬起手来拍向他后脑勺,钟以岫昏倒歪斜在冰池边。
羡泽可算松了口气, 只是低头看着钟以岫, 他昏死仍旧眉头紧皱满脸不安,似乎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无忧模样。
啊。忘了问他江连星在哪儿了。
……
钟以岫这里的地下室只有一处出入口,她并没花费多久时间就找到了。
羡泽赤着脚走下台阶,她太久没露出尾巴,有些控制不住的甩来甩去,蹭在石壁上, 留下一道道深痕。
越往地下走,她就越来越清晰的听到了混乱的说话声怒吼声,甚至还有剧烈的撞击声。
羡泽一边踱步走下台阶,一边侧耳倾听,只觉得那说话几乎颠三倒四,还夹杂着杂乱的大口喘息:
“哈……躲得过戈左,躲不过宣衡……哈……她说不定已经不在明心宗了。去追、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吗?”
“杀了他!将他们都杀了!觉得自己有权有势就丝毫不顾别人想法!啊啊啊疼好疼……”
“我已经长大了……师母,我已经……”
……这是江连星?
说起来原著中靠后的段落中,随着师母死掉,江连星也经常会有这种颠三倒四的言论。
很难分辨是到底写崩了,还是说男主真疯了。
其实羡泽也不明白,她恢复了一小部分记忆,包括东海屠魔前后的数年,还有一小部分跟宣衡相关的事。
这些记忆摆明了,她哪怕是穿越的,也绝不可能是几个月前刚刚穿越过来的,而是更早之前就来了这里。
在她应有的寿命里,江连星只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小屁孩。那为什么她会有这个“把江连星培养成黑化龙傲天”的系统任务?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割裂……
但她仍是耳边能听到系统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让江连星进入魔域或死亡。
整个系统任务都显得另有目的。在了解目的之前,羡泽决定先顺着系统任务走。而且,羡泽想到江连星跟个小土狗似的急得打转的样子,确实没办法扔下他不管。
墙壁上的灯烛将她的身影拉长,她看到自己影子上显露的轮廓,连忙将尾巴和角都缩了起来。地下被囚禁着的江连星听到了脚步声,竟然安静下来,待看到那影子先一步出现在盘旋台阶的拐角处时,他忽然迸发魔气,朝影子的方向撞去。
囚禁他的禁制已经变得脆弱,在这次猛烈撞击下浮现裂痕。
江连星看到希望,正要再次撞过去,却看到了羡泽的身影。
他动作猛地僵停下来。
眼前的羡泽站在昏黄灯烛下,斜插发簪,白色单衣下露出赤裸双足,右手沾着血,手中拎着师父的霁威剑,她温柔轻笑着看向他:“吓坏了?”
江连星身上的魔气缓缓褪去,露出面容来,他有些错乱:“宣衡不是……您是如何……”
羡泽观察着眼前的禁制:“我逃出来了。你压制不住魔气吗?钟以岫应该帮你了吧,你怎么没听话。”
江连星一下子气势软倒下去,魔气往下褪去,露出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他低声道:“不是,我没有不听话。我求他去救您,他却说设下结界后,宣衡他们暂时出不去明心宗,更要紧的事是给我压制魔气。他发现了我的魔核,很震惊也很……疑惑……他说不尽快压制,怕我会活不下去。”
以江连星的视角来看,自己肯定是最不重要的,他不理解,所以才会跟钟以岫发生冲突,更是不肯压制魔气。
羡泽伸手按在他们之间的禁制上,江连星冲撞许久,再加上钟以岫半死不活,禁制也变得脆弱。
她灵力大盛,伸手破开禁制,江连星没想到她如此本领,愣了愣。
羡泽刚要开口说什么,他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她肩膀:“师母,宣衡有没有对您做什么?身上受伤了吗?”
羡泽仰头,忽然意识到江连星竟然比她高出一小截了。
想数个月前她还比他高二指呢。
江连星急道:“您为什么不说话——”
羡泽不知道江连星到底想问出什么来,轻笑道:“我只是昨天跟他住在了一处而已。你还想问什么细节吗?”
羡泽已经了解,只要一说稍微成年人的话题,他就会不好意思接话。江连星果然哑口无言,脸涨红起来,还想再问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羡泽看他可算是停止“师母长师母短”的孝心问候了,把话题拉回重点:“过来。我帮你控制住魔气。”
江连星苦笑一下:“这怎么会是如此容易的事。”
却看到羡泽似乎正在垂头琢磨什么,两手之间像是出现了一些粘稠的能拉丝一样的淡金色的灵力。
羡泽自己面上露出有些作呕的表情:她刚刚就在琢磨自己得到的“仙魔不分”的能力,到底要怎么使用。
结果看了半天系统的说明,要她……运转灵力在双掌之间,形成灵力实体,然后将这些灵力沾染在对方身上,就能帮助对方遮掩身份,仙魔不分——
靠,怎么弄得跟沾了一手稀软拉丝口香糖似的。
怎么沾染啊?
江连星也愣愣看着她的灵力,羡泽化身拉面师傅,连忙道:“江连星,蹲下!”
江连星:“啊?”
他想都没想,乖乖抱着膝盖蹲下。
羡泽赶紧把拉丝的灵力往他身上浇,灵力刚刚落到他身上就淡淡融入他的气息消失不见,她也不知道该给多少灵力,才能让人仙魔两界都看不出来他的异常之处,反正她现在灵力汹涌强大,就使劲儿往他头上浇灌。
江连星身上的黑焰渐渐褪去,露出他穿着的深蓝色弟子服,衣袖挽起,裤腿衣摆破裂了好几处,江连星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她,只有嘴角蓝色的血迹还有他生吞败麟的痕迹。
那些灵力一丝丝绕在他身上包裹住他,羡泽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词——拔丝小土狗。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江连星也没明白她为什么笑,但本来是如此走投无路般的处境,她却能噗嗤一笑。
但只要是她露出笑容,他就忍不住也跟着笑,自然而然地仰头露出茫然的陪笑。
羡泽觉得那些灵力要是没隐形,估计也都要把江连星淹没了——量应该差不多了吧。
她收了手,抹了抹他嘴角的血污,道:“魔气控制不住后,你的修为倒是暴涨,现在几乎要有成丹期的水平了吧。你的剑还在吗?我们御剑离开。”
江连星愣了愣,扶着膝盖站起来:“师母要跟我一起离开明心宗?”
羡泽当然不能说把人家师尊都掏了不走不行,轻声道:“我们不走,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当靶子吗?你可不许再说跑去魔域的事,那里吃人不吐骨头,你要去了说不定再也回不来了。”
江连星眨了眨眼睛,他心道,只有自己是靶子,师母才不是。
他乖乖道:“我再也不说了。只是我怕我的事情瞒不住,如果师母与我一同离开明心宗,也会受人追杀。”
羡泽却不在意,先一步朝台阶走去:“千鸿宫这次秘境出事恐怕不简单,外头已经乱了,你那点事是最微不足道的。”
跟你是魔相比,我是龙这件事,显然重要多了。小江啊,从今天之后别再把自己当主角了。
其实江连星也自私的不想离开师母,他甚至幻想起来,不若他们二人就做云游散修,四处游历——
就像……师母和师父曾经那样。
他这个想法冒出来,一时间也有些惊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但羡泽已经提灯走在了前面,微微偏头看他:“快点跟上来。”
江连星定了定心神,他望着羡泽赤裸的双足踩在地面上,为他在前头开路——
二人离得很近,单衣宽松,她的小腿像是天鹅踏波一般在衣摆下时隐时现,江连星甚至看得有些呆住了,脚下没有踩稳,差点摔下台阶去。
羡泽眼疾手快的抓住他手腕,蹙眉道:“你是受伤了,还是累坏了?怎么连路都走不好了。”
她的斥责让他两颊发烫,江连星垂头嚅嗫:“……徒儿累得眼晕,许久都没歇息了。”
羡泽吐了口气,只是道:“小心些。”
她似乎怕他再摔了,没有再松开手指。江连星被她牵着的那只手臂僵硬,她手指尖轻轻扣着他手腕脉搏处,他甚至都在默念着,不要让自己脉搏太快,让师母起疑。
幸而羡泽在思考着别的事情,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紧张。
“等一会儿你先去山脚下,我有件东西还在宣衡那里。”羡泽道。
这东西自然是金核。
在羡泽的记忆中,跟钟以岫在海底的十年里,她还想着“弥合碎裂的内丹”,但这几个月内她灵海空空荡荡,就说明这件事彻底宣告失败。
她的记忆还有大片的空白,目前已知的只有东海屠魔后跟钟以岫的那十年,以及一些跟宣衡有关的片段。她并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或遭遇过什么,才导致自己一点内丹碎片都不在了。
事实证明,她像是不破不立,放弃了“弥合内丹”这件修破烂老房子的事,就可以在如今空荡荡的灵海——也就是全新的地基上重新建房子了。
钟以岫的金核也证明了这一点,她的内丹重建成功,有了成型的外壳,如今亟待充盈。
剩下要做的就是集齐“龙珠”。
下一个是宣衡,还有另外两个正在接近她的人。
虽然当时羡泽在宣衡的住处,看起来是先掏宣衡更方便,但羡泽仔细权衡过。
她对宣衡更不了解,宣衡也明显心思更深沉,甚至是他居住在飞阁周围都是千鸿宫的人,很有可能在被掏走金核之后一呼百应,让长老弟子来围攻她。
相比之下,钟以岫独住翩霜峰山头,性情单纯好骗,跟她也更……熟悉,更好下手。
最重要的是,在她仅有的记忆中,钟以岫是最早分出去的金核,按理来说榨取钟以岫的修为五十年,也应该是最强的。
等她拿到钟以岫的金核,再对付宣衡也应该轻松的多。
她心里盘算着计划,但走在黑暗中,她却忍不住回忆起,当时她差点给钟以岫下毒,钟以岫事后提及了这一点,却是欢欣道“幸好你没打算害我,我也没有把怀疑说出口”。
真笨啊。他真笨啊!
说那句话的钟以岫,和刚刚凄声喊“你不要离开”的他重叠在一起,羡泽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冒出来了许多碎片。
被他弄撒的东珠,咬了一口的点心,在他手里重新凝固的冰沙,俩人要给彼此磕头撞在一起的脑袋。
正因为单纯才有了这些美好的片段,也是因为单纯才有不知真相加入东海屠魔,性格在人身上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她眨眨眼睛,过了半晌才听清江连星的声音。
“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宣衡那里了吗?您跟我说,我去替您取来,或者我们就不要了……您在听吗?师母?”
羡泽回过神来,轻笑了一下:“那不能不要,我给他们的东西,都是借的,有借自然有还。”
二人走入厅堂,她松开手,江连星环顾四周,风雨暴烈,竟然将四周帷幔打湿,骤风穿堂而过。
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道:“是谁受伤了?垂云君呢?他还在这里吗?”
羡泽面不改色:“他受伤了,在冰池中修养,我们不要打搅他,尽快离开吧。”
江连星的灵识隐约能感觉到,钟以岫确实在这座楼阁内,而且他还昏迷着,便不疑有他。二人走至厅堂门前处时,他看到了地上一大滩血迹,惊愕道:“这是——”
羡泽刚想随便编一句敷衍他,忽然风掀开帷幔,二人被骤雨浇了一身,惨白雷电照亮了乌云低沉的夜空,同时迎面而来的,还有愤怒的龙吟!
二人快步走出,站在台阶上仰头看去,只瞧见那只骨蛟模仿着龙吟,白森森的巨爪按在翩霜峰峰顶,冲天而起,向半空中某个巨大黑影迎战。
与此同时,魔域特有的灰尘一般的气味几乎弥漫了整个夜空,从翩霜峰能隐约看到的妙箴峰、弟子院等方向,都出现了大量魔物……
江连星眉头紧皱:“是不是那卷轴中的魔气溢出了?”
当他们二人御剑到空中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了。广场上的巨大卷轴还保持着禁制紧锁的模样,甚至连它头顶的月裳帷还笼罩着它。
可刚刚弟子们发生争执的广场上,如今已经出现两处堪比潭池大小的暗渊,或许因为暗渊那一端没有连接着魔域中的烬海,并没有大量飞舞的黑烬。
但能清晰的看到,许多魔物正从其中爬出,好奇又贪婪的扫视着周围!
匣翡为首的两三位脉主如临大敌,一边保护弟子们后退,一边结阵抵挡成群魔物,江连星甚至看到了黄长老轮椅飞在半空中,手里捏着一把锤头比他轮椅还大的巨锤反击。
千鸿宫的飞阁外,有数个双翅飞展的强大魔物正与弟子们缠斗在一起,甚至听到了杀意浓厚的笛声琴声在空中反击。
羡泽忽然意识到,所谓卷轴,似乎只是个让他们转移注意力的幌子,让他们把所有的禁制和防御都对准卷轴境界。实际上,背后袭击的敌手,完全有能力直接打开任意一处通往魔域的入口。
羡泽凝视着那和骨蛟缠斗得不相上下的黑影,忽然觉得有说不上来的熟悉和心惊肉跳。
第62章
江连星也渐渐觉得有些熟悉了, 面露惊愕之色,轻声喃喃道:“难道魔主分身?那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羡泽转过脸去:“魔主?什么意思,是魔域的主人吗?”
江连星这个年纪和修为, 怎么可能会见过魔主?羡泽愈发觉得, 他身上也有许许多多不对劲的地方。
江连星意识到自己多嘴,连忙垂头道:“是……师父曾经见过,描述过魔主有诸多分身, 我猜测的。”
他不是第一次用“师父说过”这种话来找补了。
羡泽皱起眉头来。
眼前这情况, 如果是魔主的分身都来袭击明心宗, 恐怕明心宗都要被灭了。
魔域的目标到底是谁?
她注意到最强大的魔物, 基本都是朝着千鸿宫飞阁的方向;魔主分身的巨大黑影与骨蛟缠斗的同时, 似乎一直想要往翩霜峰的方向走——
羡泽脑中有个猜想:这复杂局势的猎物,难不成是宣衡和钟以岫?
……很可能是因为这二人都有她的金核。
难不成, 这体内的金核还是能被除她以外的人抢夺走?
那现在有人知道, 她已经拿回自己的金核了吗?!
眼前, 黑影骤然拔高, 骨蛟被猛然震开,撞在妙箴峰上, 它的骨爪想要撑住身子,一把捏碎了曾经入门典仪的厅堂屋瓦。
魔主分身的阴影笼罩了半个明心宗, 它并没有乘胜追击骨蛟, 反而是从模糊的轮廓中,伸出一只似手似钩的爪子,在暴雨中挥舞向不起眼的林木中。
羡泽听到一声被雨水消解大半的破口大骂,隐匿在丛林中的陆炽邑操控傀儡的被抓出来,困在它爪子中,吐出一大口血来。
骨蛟毕竟不是复活, 而只是傀儡,身为傀儡师的陆炽邑被抓住,骨蛟周身震颤,竟然有些动弹不得——
骨蛟眼看陷入弱势,云层忽然亮了。
一轮水淋淋的弯月,从云层中垂下,悬挂在峰顶上空。
弯月乃是灵力制成的顶尖阵法,那月光甚至照亮了群山与雨水,光芒似纱雾流淌,看似轻柔,却让许多魔物异兽恐惧避让,甚至连那魔主分身的黑影轮廓都缩紧了一瞬。
钟霄手持一把不过半臂长的无锋玉剑,衣袖飞舞,悬立弯月前的半空中。
她本身就瘦小些,此刻身影背光,影子拉的细长,与巨大的弯月与倒在山峰上的骨蛟相比,就像是灯下一粒悬浮的尘埃。
她挥动了那柄微光玉剑,一瞬间,像是雨幕从两端被挑开,一道无形无痕的剑,穿透雨水,刺入黑影分身巨大的身体正中。
它身影之中,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块菱形的空窗,剑意坚决又轻柔的洞穿了它!
甚至有月光从伤口穿过,落在它身后的山峦上,投下菱形光斑。
黑影痛苦的紧握住爪子,要捏死陆炽邑。却瞧见陆炽邑身影一花,从它掌心簌簌落下的不是血肉,而是木屑碎渣。陆炽邑身影与傀儡置换,此刻出现在骨蛟的头颅之上。
他手臂上的阴刻亮起红光,擦了擦嘴角的血,死盯着黑影,高声道:“钟霄,你什么时候得罪的魔主?我可都没有这种待遇。”
钟霄没有说话,她松开手,玉剑悬浮在她面前,似陀螺般旋转,剑柄的铃铛第一次发出了声响,荡开了光波般的白色涟漪。
钟霄两只手张开,左右手食指拇指对抵,捏出法诀,那光波涟漪的白线随着她的手指开始变形,交缠,在空中如同穿梭的丝线,如纸面上游走的笔痕,连周围的雨滴似乎都跟着慢了下来——
白线凌空形成了复杂如符文的样式,而后以千钧势头缓缓朝黑影压去。那空气中的灵压几乎是让众人鼓膜颤动,太阳穴微微凸起!
黑影也似动弹不得,悬浮空中的白线符文像仙人盖印一般,烙在它的虚无之上,烫起阵阵白烟水雾!
它身影迅速想要变化,却像是一摊烂泥般被按在了妙箴峰的山体上,而后生生碎烂软塌!
江连星被震慑在原地,他自认见识天下高手,却几乎没见过如此……磅礴笃定的结阵。天下灵脉流动对钟霄而言,如可推演的算术,可预测的轨迹,她似窥探到万物一统、法理奥秘。
羡泽却意识到,钟霄看似轻描淡写的举止,实则是呕血燃命的反击。那白线的灵力是她如春蚕般吐出的丝,那明亮弯月是她如渠蚌孵化的珠,她是在透支修为,想要尽快压制住战局。
因为她意识到魔主分身的强大,不敢留手;她也意识到这般混乱的动静,钟以岫没有现身,必然是他也出了事无法帮上忙,她只能靠自己一个人。
黑影分身抽搐拧动起来,轮廓变化,如水浇泥山般垮塌下去,身形蜿蜒,从妙箴峰山凹树丛之间,顺着雨水流淌,而后如江河般迅速分流。
钟霄注意到了它未死,正要去追击,可突然在明心宗各处,传来一阵阵塌陷般的声响,露出大大小小的暗渊入口,有更多的魔物从其中爬出,更有逐渐漫溢的冥油。
陆炽邑骂了两声,钟霄回首过去,眉头紧皱:“你去找钟以岫,他至今没有出现,恐怕是魔主先去袭击了他——”
钟霄看陆炽邑朝另一个方向去了,立刻凝起结界,像是在暗渊之上撑起一把把伞,罩住了外溢的魔气,也阻挡了还源源不断窜过来的魔兽。
骨蛟也挣扎着翱翔直半空中,警惕看向四周。
羡泽瞧见了流淌的黑影,正在谷底汇聚,甚至涌动起了更强大力量……而且它正逆流回了妙箴峰的后方,似乎想要包围钟霄与妙箴峰。
钟霄未必是没有发现它的诡异动作,只不过她只身难分双手,必须要分清轻重缓急。兄长的性命都未必是头等大事,现下最要紧的是堵住通往魔域的暗渊入口,让弟子们不要被波及。
远处,千鸿宫部分弟子想要逃离明心宗,他们御剑往外飞,却在空中被看不见的结界撞回来。羡泽意识到,钟霄之前在整个明心宗上方立下结界,本意是防止宣衡在查明事情前跑路,此刻却也将千鸿宫和明心宗弟子都困在了结界中。
可钟霄是忘记打开结界了吗?
羡泽不这么想。
她选择了保留下结界,虽然是残忍地将两派弟子与魔兽怪物关在了一起,但也避免了魔兽去往本就受创的山下陵城再造成屠杀,更是避免魔气彻底蔓延开来——
羡泽恢复了一点记忆,自然也恢复了对各大宗门及修仙者的厌恶,在五十年前的她看来,这些人死绝了也都无所谓。
可见到钟霄的所作所为,她却只觉得复杂。
当她也开始像凡人一般修炼,有过和同门上课,与师长切磋的经历,她大抵能理解,此刻明心宗弟子仰首看到钟霄时的敬仰与热血。
她当时为了忽悠陆炽邑,说什么“晨暮阴晴无定色,千秋难遇此时乡”,若不是自己也瞧着灯火温暖、炊烟袅袅心里有感而发,怕也是说不出这种话。
为何出身平庸大器晚成的钟霄能成为宗主?因为她真的一次次用肩膀担起了责任。
羡泽知道,如果对方是冲着金核来的,那跟她绝对有渊源。
她此刻有两种选择,一是尽快先去掏了宣衡,然后偷偷离开明心宗,躲起来然后找到剩下的金核,压根别管这魔主分身要如何作乱。
但明心宗绝对就要被灭门了……
另一种选择,是她来试试这魔主分身的能耐,它到底为何来夺取金核,又怎么会有能力夺取金核?
甚至她应该斩杀这不知为何而来的魔主分身。
只不过稳妥起见,不论选哪个,她都应该先一步去挖了宣衡的金核……
羡泽心中思索,她手边酝酿起令江连星诧异的强大灵力,她转头道:“你先走,不要留在这里,咱们山门处会合。”
如此危险乱境,羡泽却让他先走,江连星立刻开口:“不行,师母我——”
羡泽斜睨向他,轻声道:“听话。”
江连星愣了愣,就单单这两个字,便是让他手脚发麻,不自觉地就说了“是”。
他感觉到师母有些不一样了,她说话更绝对更斩钉截铁,也不容许他人置喙了,她眸中有高高在上的冷淡与不耐烦……
羡泽并没有多等,似乎笃定他会乖乖听话,飞身离开,朝向妙箴峰的方向。她还穿着件单衣,江连星后悔没有给找件外衣,找双鞋履。
她发簪散了一半,落下的及腰乌发被风雨吹动,身影低低掠过树林,很快消失在他视野中。
明心宗已经彻底乱了,江连星御剑往外飞去,他心里很乱,却也能清醒的意识到,羡泽不知为何突然获得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他帮不上忙,甚至可能让她分心。
现在结界没有打开,去往山门的方向也暂时无法离开明心宗。江连星俯身看下去,去往山门也会路过弟子院,不若去一趟师母的住处。师母还有许多行囊都在那里,他们就这么离开,师母肯定会生活不习惯——
江连星脑子里忽然觉得有些可悲。
他明明是想重生回来保护师母的,最后只能做这些边边角角的事情吗?
师母在他后背的方向要和魔主分身孤军奋战吗?他……他到底这辈子,还是没有成为真的对她来说有用的人吗?
远远地,江连星看到了弟子院一片混乱,魔物闻着味来到此地,弟子们为自救而结队抵抗,挤在魔物有些畏惧的月光下,在曾经安静祥和的院落山路中鏖战。
江连星垂头看去,对这场面却并没有太多的波动。
前世,在他长大后,有很多宗门遭到魔域袭击,因为他仙魔两界皆修又自由穿梭,很多宗门的惨案都被人算到了他头上。
这一世,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在明心宗多停留,所以就习惯性与其他人保持距离,自认与明心宗弟子没有什么交情。他依稀记得后来很多年后,两界混乱,明心宗随着师尊猝死,宗主凋亡,也成了大浪淘沙中被覆灭的众多宗门之一。
不过他前世后几年,魔核太强盛,整个人昏沉癫狂,许多记忆也不真切了,只是模糊有个印象。
但师母却似乎深受这些弟子爱戴,与他们关系极好。她这般心软,恐怕面对明心宗如此惨状,要流泪了吧……
江连星想着,落在羡泽居住的院门附近,正要进门取几件衣物和她爱用的发带簪扣,却听见了外头一声叫骂:
“你敢咬烂姑奶奶的裙子?!丑卜,尿它头上!啊啊啊用毒不好使,胡止你打它呀!”
刀竹桃正抓着胡止的衣摆,蹦的比猴高,被她勒令尿敌人头上的猼訑,毫无出息的蹲在地上草丛里哆哆嗦嗦的尿了。
他们站在月光中,不敢步入黑暗。弟子院这边的低阶弟子还能有一线生机,便是因为许多魔物恐惧月色,不敢随意踏入,但这群来到弟子院的败麟品阶不低,竟是不怎么害怕月色,更想吃了他们二人——
刀竹桃正要把手里的毒都扔出去,忽然瞧见那几只败麟后退半步,面露恐惧之色。
刀竹桃拍手大笑:“哈!丑卜真厉害,他们也怕臭的,尿退他们!”
胡止:“……有没有可能,它们不是被臭跑的。”
刀竹桃抬起头,就瞧见了立在院墙上的少年。他周身的黑焰已经褪下消失,只剩下胸膛处有一点魔气似潦草画笔一般燃烧着,以及两只手有着用黑焰化作的爪——
甚至他们都很难辨认,他身上的气息是不是魔气。
刀竹桃吓了一跳:“江连星!”
江连星只是冷淡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轻巧落在败麟面前,他之前在秘境中吃下了数十只败麟的心脏,它们还嗅得到同类的味道,魔物弱肉强食,自然认定他是强者,心生恐惧。
江连星的身影像一道虚影,在惨白月光之下,瞬间穿梭于数只败麟之间,当他回到胡止面前,丑卜都甚至还没尿完。
他双掌内都是蓝色的软肉,看起来像是捏爆了数个败麟的心脏,那群败麟委顿在地抽搐不已。
胡止凝神看着他,皱眉道:“真如传言那般,你成魔了?”
江连星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就要走。
胡止追问道:“你知道羡泽在何处吗?我和刀竹桃听说千鸿宫那边大乱了,就以为羡泽肯定会逃回来的!你也来这里,是不知道她在哪儿吗?”
江连星转过漆黑瞳孔,冷声道:“她用不着你们关心。”
刀竹桃急了,她踹了一脚还淅淅沥沥的丑卜,抬头骂道:“羡泽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死孩子!入魔的事闹得我们都听说了,你让她难办,甚至让她被当做人质扣押在千鸿宫,就心里没有一点愧疚吗?”
原来明心宗弟子之间的传闻是这样的。
江连星一直跟她不对付,这会子的话真是戳在他脊梁上,他眼神忽的深邃,道:“我愧疚也有一辈子去弥补,要你这样的外人说什么?”
刀竹桃竖起眉毛,正要张口不重样的骂。
映照着弟子院矮松山路的惨白月光,突如其来的暗下去。
江连星转过脸去,竟瞧见远处雨幕之中,骨蛟被压在妙箴峰碎裂的山石之上,几乎要被碾碎,那魔主分身的黑影,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妙箴峰后头,已然变得要比山体还要庞大。
而它张开了巨口,一口撕扯掉了大半个月亮,吞咽下去!
而悬在空中的小半个弦月,断口处像是被野兽咬过的嫩肉般边缘不齐,淅淅沥沥地淌下发光的液体,从空中滴落在山谷间,还没有落地便黯淡,变成猩红的血水。
仿佛这轮月亮,都是钟霄用自己的血肉在发光一般……
月光的突然黯淡,让悬浮空中还在制作结界的钟霄蒙受重伤,呕出一大口血来,在空中摇摇欲坠。
乌云浓重,四周再度堕入昏暗的雨夜,连带着江连星周围,也传来了一些魔物欢欣兴奋地吼叫声。
它们更加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地从黑暗中冒出头来。
钟霄耗费大量修为,暂时封住了广场上最大的几个暗渊入口,疲惫至极时遭遇重创。她单薄身影好似枯叶残蝶,起伏不定地飞身回救,正要从躯体中提起最后一口气还击。
却没料到从魔主分身的黑影,在残破的月亮后方,堆铸成比山还高的苍色轮廓,伸出无数只爪子,朝钟霄的方向扑抓而去。
那黑爪堪比暴风雨的海面上,无数尖锐恐怖的巨浪,而钟霄便是那浪尖一艘窄帆小船。
钟霄那张略带细纹,时常平静柔和的脸上,激出杀意峥嵘。陆炽邑抓住骨蛟的独角,忍受着浑身骨头的碎裂,想要驱使已经快要断裂的骨蛟,飞舞去掩护钟霄!
就在巨浪淹没钟霄的瞬间,一颗金色启明星拖着长长彗尾,自山谷之中竖直朝上升起。
启明星虽小,微光却穿透云层,似有人用笔尖在夜幕画布中点了一枚小小太阳。
无数千鸿宫、明心宗弟子转过头去,呆呆的看过去。
豆大光点,金光温暖,山谷如手掌合围捧住,江连星甚至不能直视,他眯起眼睛,从那一点金色光芒中看到了发丝飞舞的身影。
她赤着双足,衣带飞舞,一条金尾轻轻摇摆,轮廓颜色都被融化成光。
第63章
如启明星一般的她, 向妙箴峰的方向抬起手来,掌中浮现出了霁威剑。
那看起来又轻又钝的剑,剑面上的沟壑嶙峋, 与她尾脊处鳞片有几分相似, 此刻随着她灵力灌入剑身,那一道道沟壑之间,金光游走。
手一拧转, 剑身刺向黑影, 那黑影似恐惧似亢奋, 立刻躲避开来, 也露出刚刚被黑影击中的钟霄——
羡泽手转了半圈, 指向骨蛟,它躯体上崩裂的碎块飞速修复, 兴奋昂首, 不顾陆炽邑的指令, 摇头摆尾直朝羡泽的方向而去。
羡泽抬手指向从半空中跌落的钟霄, 骨蛟立刻甩尾调转方向,半空游动, 抬爪稳稳接住了钟霄,如讨好的小狗般, 甩着尾巴, 拱到了羡泽身侧。
她笑着虚虚抬起手,似摸了摸它“瘦骨嶙峋”的脑袋。
羡泽垂头看向它掌中昏死过去的钟霄。
羡泽本来正朝着宣衡的方向杀过去,打算先挖了他的金核,再对阵上魔主分身,却没料到中途就瞧见了钟霄身受重伤,羡泽当时条件反射的飞身而起——现在想想有点后悔。
这黑影能杀钟霄, 恐怕力量不会弱,她不该贸然冲上来的,最起码先挖了宣衡啊。
此刻看着钟霄,已然是半死不活。她耗费修为太多,刚刚没能及时调用灵力抵挡住黑影的重击,已然身上多处碎裂,灵海大受损害……如果她不来,恐怕钟霄已经化作齑粉。
不过她来了好像也没用。
陆炽邑抓着骨蛟的角站在骨蛟头顶,几乎要站不住,也和她近距离双目对视,他瞳孔缩起,震惊道:“……羡泽?”
光芒中,似幻象似神仙的羡泽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
就在陆炽邑以为她绝不可能再理他,他们之间应当隔着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时,羡泽似笑非笑道:“打架的时候,就别穿那么高跟的木屐了吧。”
陆炽邑:“?!”
他心里一颤。二人像是又熟悉又陌生,他忍不住道:“你现在亮得跟一盏灯似的,以后还能关灯吗?还是这辈子就跟个灯笼似的了?”
羡泽笑了笑没回答,她抬起手,骨蛟爪中的钟霄,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漂浮起来而起,羡泽虚虚抚过钟霄身上逸散的灵气。
钟霄已经被捶打的胸腹塌陷,羡泽轻声道:“钟霄要死了。”
魔主分身下了死手,恐怕是医修大能也难救。
陆炽邑愣住:“……不可能,她要是死了明心宗就完了!羡泽,你、你是什么神仙吧,求你救救她吧!”
小矮子第一次求人,是为了钟霄,为了明心宗啊。
羡泽蹙起眉头。她身上鳞片并不都能救人,须是胸膛处的保护内丹灵核的金色护心鳞,才是能救命的“金鳞”。
护心鳞数量本不少,在东海屠魔的时候,几乎全都被因受伤而剥落,她自己身上一片不剩。
这也是她当时内丹大受损伤的原因。
而她手中仅有的一片护心金鳞,已经用给了钟以岫。
羡泽只能道:“我现在确实没有办法。”
陆炽邑急了:“她真的会死!”
羡泽斜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黑影,它像是一只炸毛的巨猫一般,轮廓如毛发根根树立,颤动着,战栗着,而在黑影之中有双幽深的眼睛,好似狂热且仇恨的凝视着她。
……果然,黑影了解她,认识她,若非如此,它也不会知道宣衡和钟以岫有金核,并前来争夺。
强敌在侧,时间紧迫,羡泽虽然佩服钟霄,但她觉得反正都是要死的,一群人在旁边撕心裂肺唧唧歪歪想要救活她,实在是浪费时间。
要按照她以前的性格,甚至因为图省事,会直接杀了钟霄,让所有人赶紧闭嘴。
可她现在越来越了解凡人:要是动手了,钟以岫肯定要结仇,陆炽邑恐怕也要崩溃。
羡泽忽然想到自己的宝囊。
宝囊中装进的东西,不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那说不定能在钟霄身上凝固时间。而且她还清楚记得,宝囊已经有了新的功能:存入宝囊内的物品将自动进行修复……
说不定能修复一下钟霄?
羡泽立刻半真半假道:“我有一处随身洞天,可救人性命,但出来却是不易,要想救她只能先进去待着了。”
陆炽邑眼见着钟霄面色灰暗下去,立刻道:“那就快让她进去!出不来怕什么,让我的伴生傀儡跟着一起——”
羡泽从芥子中拿出宝囊,那宝囊以前也被她塞回过几件占地太大的垃圾,袋口自有法力,遥遥将钟霄身躯与巴掌大的傀儡收了进去。
黑影在看到宝囊的瞬间,愈发亢奋,身形真如浪头一般弯折,似乎要用整个身躯包裹住她。
陆炽邑以为她没发现,伸手想要抓住羡泽,带她逃离开黑影的攻击。可羡泽却朝着骨蛟抬掌,骨蛟立刻领会她意图,垂下头在空中骤然速降,带着同样受伤的陆炽邑逃离黑影。
陆炽邑仰起头,他甚至已经无力撑起遮挡雨的结界,而风停了,雨水如万千银针在启明星般的金光中垂直下落,而忽然雨凝固在空中,倒飞入天空——
无数雨水汇聚在她身侧,形成一道在空中流淌的河流,透明的水中金光游走,奔涌前行要冲刷向黑影的方向。
黑影如同藏匿在淤泥中的弹涂鱼,不愿让这水流冲刷出它的真容,它既似山也似雾,不断变化身形妄图接近羡泽。
陆炽邑越飞越远,他最后能看清的,是她转腕划出几道剑花,水流随着剑锋涌起,那竟是明心宗弟子的初阶剑法;她身侧也悬浮起几点飞星,绕着她旋转,那正是她在模仿垂云君常用的招式……
但随着他越飞越远,黑影飞速旋转着愈发膨胀癫狂,几乎要笼罩住她的身影,陆炽邑有种感觉——这魔主分身比之前更强大了!
它刚刚围观羡泽收治钟霄,并不是恐惧不敢出手,而是在暗暗酝酿力量,要对羡泽一击必杀。
突然,黑影膨胀包围住她的光芒!
就像是一口呼气吹灭了灯火,两只大手合拢住萤火虫,她的光芒彻底从群山之间消失,明心宗再次骤然黑暗!
那黑影变成球状紧紧裹住她,又如同海胆一般竖起黑刺,并急速缩小,要将她束缚其中。
外界无人知晓那黑影内部发生了什么,但似乎能隐约感觉到黑影的痴缠贪念,感受到其中完全被包裹住的羡泽,似乎被黑影激怒,迸发压抑不住的怒火。
天地间唯一的光,只有乌云中偶尔闪动的闷雷,只是那雷的颜色,竟是隐隐透着蓝紫色——
陆炽邑惊愕的望向天空。
在九洲十八川,云雨雷电从来都是惨白色,且绝不落地。
传闻中只有渡劫天雷才是蓝紫色。
天下谁人不知,这世间已五百年未有天雷。也就意味着,五百年无人渡劫登仙。
像是钟以岫这样的化神期大能,按理来说只等一道雷劫才能成仙,可随着天雷绝迹,修仙之途再无终点。甚至有几个化神期大能是活活拖到元寿尽灭之时,也没等到天雷——
此刻,云层中翻涌的蓝紫色雷电太过汹涌,愈发明亮,不只是陆炽邑,连带着弟子院的众人也见到了,以他们的年纪是绝对没见过天雷,只是皱起眉头喃喃道:
“这雷电的颜色怎么不对劲?”
胡止还算读过一些旧典,不可置信道:“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雷劫?谁要渡劫了……是垂云君吗?!”
而江连星仰头看着蓝紫色雷光,两只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半分动弹不得。
他或许是当世唯一一位见过天雷的人。
因为前世,天地之间第一次出现雷劫,是在他死的那天!
他前世临死前模糊的视野中,见到了云层中翻涌的不明身影,见到了那道令仙魔两道为之震撼的蓝紫色天雷,直直劈向他的残躯,要他神魂俱灭,生死断定!
为什么……这时候也会出现天雷?
瞬间,震骇天地的蓝紫色光芒劈开夜幕,击碎了笼罩明心宗的结界,像是在贯穿天地的光矛,刺向魔主分身。
在那一瞬间,黑影如壳如茧碎裂,光芒万丈的金龙从中挣开,昂头尖啸,腾空甩尾而起!
那才是真正的龙吟,令人血涌头昏,恐惧臣服,双膝发软,几乎要伴着尖叫出声——
金龙一只断了二趾的爪子,凶狠攫住了黑影,另一只掌心还有着伤疤的爪子,握住那蓝紫色天雷!令凡人心颤的天雷,似乎不过是她的手中武器,她向上天借的光矛!
金龙身姿蹁跹矫健,周身如灯般明亮辉煌,她腾起身姿,将闪耀的蓝紫色天雷刺穿黑影!
钟以岫满身湿透,站在翩霜峰洞府的台阶上。他手中握着从洞府厅堂最上端取下的银山剑,正要赶出来援救,却顿住脚步,仰头呆呆看着五十年未曾见过的金龙身姿,手脚冰凉。
当年他未曾看清过她,此时再瞧来——她像是战争后被百姓供奉的金漆凋敝的神佛,像是改朝换代的宫变后被洗净血污的皇宫殿堂……
让人不敢细看,心惊胆战,只让每个人心头都漾起神陨之后的愧疚痛心,狂怒之下的人人自危。
魔主分身此刻再也无法化形躲避,抽搐不已,死死钉落在妙箴峰上,蓝紫色天雷化作的光矛,在雨中跳跃着电光,乌云中雷声涌动。
而它的垂死挣扎却也不是全无效果,就在它即将湮灭前,一道与天雷光矛类似的武器,在它身躯前汇聚。
那是一把被黑焰包裹的长枪,黑焰边缘跃动着灰烬般的白色,直朝金龙胸前没有鳞片包裹的最虚弱之处刺去!
那道黑焰长枪,骤然贯穿了她的胸膛!
无数人与魔物都忘记了厮杀,呆呆的望着金龙现身的搏斗,甚至有数位弟子见金龙被贯穿,不自主的痛心惊叫出声。
金龙扭动身姿,就在仰头的众人以为她会像蛇像鱼一般抽搐挣扎时,却见到她狰狞的龙首昂起,鬃毛如金焰纷飞,一只残破的爪子,死死握住了胸膛处的黑焰长枪!
钟以岫感觉无数雨水从他眉宇之间落下。
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在云层中惊恐愤怒地逃窜,她不会再因为吃痛而惊慌挣扎。
金龙狂傲又坚决地缓缓拔出了贯穿胸膛的黑焰长枪,那长枪脱离开她的身体,便化作黑雾白烟消失,只留下了血洞!
金龙按住那魔主分身,两只爪子暴怒的撕扯着黑影,将它一次次掼砸在妙箴峰碎裂的山石之上!
地动天摇的巨响中,妙箴峰山顶乱石崩塌,几乎要撼动那座山峰——
金龙喷涌出鲜血的胸膛起伏,黑影已经不再动了,可她仍是不解恨一般,张开巨口,咬向那黑影依稀看出轮廓的头颅!
似上古巨兽在凡人还未开蒙时,于混沌中搏斗,她牙关咬紧,显露峥嵘,生生扯下它的头颅!
在她尖锐牙齿间咬碎头骨的声响,如闷雷般传震开来,像是云层也在战栗……她四爪踩在山石与败者的尸体上,昂起头来,罔顾自身的痛苦与重伤,轻蔑地咀嚼着。
黑色的黏液从她金色齿间流淌。
她瞳孔似怀念,也似复杂的扫过这狼狈的明心宗,而后,她受伤的胸膛处再度喷涌出大团血液,像金虹炽日失去光彩,身影骤然倒下去。
群山掩盖了她的身影,众人只瞧见那山谷之间的金光彻底黯淡下去。
与此同时,明心宗各处传来轰隆隆的塌陷声。
江连星面对真龙英姿,神魂震慑,头晕目眩,他正要朝着她飞身而起,忽然觉得脚下一软,地面骤然塌陷,连同几个弟子院的房屋院落,朝下方跌落!
暗渊骤然出现在了他们脚下!
江连星想要提气而起,但暗渊正中间仿佛有种吸力,他只来得及抓住身侧胡止的衣袖,努力喊了句什么,几个人就同时被塌落的石块砸中,彻底昏死过去。
雨势减弱,水丝渐渐细无声响,而随着结界破碎,魔主分身被灭,众多魔物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被围攻最惨烈的千鸿宫飞阁处,那些神鸟图腾溅满鲜血,弟子长老的尸体堆叠在回廊之上,甚至连悬挂的八角灯笼都没有几个完整。
宣衡胸口起伏,立在飞阁上层甲板上,他身后是数处受伤后坐在地上的宣琮。
宣琮呆呆地回头望着金龙消失的方向,众多被震慑的弟子与魔物也没能回过神来,他们像是活在当下的人,被卷入千年前的世界。
宣衡觉得金核跳动得比心脏更快,他嘴唇上的雨水迅速干了。他想要为她而傲然的笑;而她身上每一道伤疤,都是五十年前东海屠魔的证据,都似在掌他的嘴。
或许他应该把心和金核都一起掏出来,搅烂了给她做伤口的敷料才好。
宣琮喃喃道:“那是什么?真龙是存在的吗……为何天雷会……”
面对宣琮的问题,宣衡忽然扯开了嘴唇,似悲悯的看着自己的弟弟:“我真傻,你都不知道她是谁,你都未曾进入我们的故事,我年轻时,却误以为她会爱你。”
宣衡笑了起来:“她不爱我,也不该爱我。更不该爱世人。”
宣衡正要朝着她消失的方向而去,却瞧见天边一只金鹏展翅低飞,掠过明心宗的山门,掠过断壁残垣,扑飞向羡泽消失的方向!
金鹏身侧有数只翼虎展翅齐飞,其中最高处的翼虎身上,驮着胸膛布满刺青,乌发编作细辫的高大身影。
伽萨教!
但来人不只是戈左。
金鹏上座落宝阁,其中有个戴着面纱、装扮高贵神秘的男人身影坐在其中,他狭长眼眸,似乎隔着被风吹得贴服在脸上的薄纱,冷冷扫过千鸿宫的云车。
第64章
宣衡抱着焦黑的沃舟琴, 立在废墟之上,俯视着枯坐在石凳上的钟以岫。
天色大亮,明心宗已经堪比荒原, 大半的楼阁都已经倒塌, 主峰妙箴峰山石崩塌,暗渊还留存在地面上,只有数个稀薄的结界封住了出入口。
随着魔主分身败亡, 魔物也似乎意有所感, 恐惧的不敢再通过暗渊来到凡界。
风吹拂过钟以岫垂在身后的长发, 那发丝已经一夜半白, 他面上有些木然, 听着身侧的匣翡汇报着一切。
宗主钟霄受致命伤后失踪。
两位脉主身受重伤,一位脉主当场死亡。
更别提突然出现的数个暗渊, 直接将明心宗与千鸿宫数位弟子吸入魔域。
如此重创, 过几年的仙门大会上, 恐怕再也不会见到明心宗列席其中了。
钟以岫的银山剑横在膝头, 群山之上还有无数绽放的巨大冰花,与冰花尖蕊上被戳烂的魔兽, 他清扫了战场的余波,轻声道:“……没有找到钟霄……也没有找到真龙吗?”
匣翡的那只碧瞳能瞧见废墟下所有的活物, 搜寻许久都没见到, 摇了摇头:“陆炽邑那边说知道关于宗主的事,但他因为操纵傀儡受损太多昏迷过去,只是说宗主没有死。不过真龙,确实是丝毫痕迹也没找到……”
宣衡看向远处:“是伽萨教带走了她,他们之间有渊源。”
钟以岫抬头看向了宣衡,他意识到, 羡泽只夺走了他的金核,却没有夺走宣衡的。
为什么?不舍得吗?!
钟以岫现在不得不相信,或许她真的曾经与宣衡做过夫妻,或许她心里真的有可能对他人动情。
只是那个人不可能是他。
此刻宣衡站在高处,身后是湛蓝的天空与大团白云,仿佛昨夜的电闪雷鸣都是错觉。
宣衡却看向钟以岫白发之下脆弱的脸,他看懂了对方眼里的错综复杂,眯起眼睛:“她从来不需要无用的人,现在你失去了她的金核,就是无用的人了。”
钟以岫的银山剑忽然抬起,刺向宣衡的方向,剑气在地面上蔓延冰霜,一下子劈开他脚下的废墟。
他明明也没找到羡泽,却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落在旁边,似怜悯的看着钟以岫。
但宣衡心里却没有他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她夺走了钟以岫的金核,却给了他一枚金鳞。
凭什么?
钟以岫从来就对不起她,从来都是她的仇人,为什么她还要奖励他一般,让他恢复了经脉伤势?
二十年前,她在飞阁中俯瞰着钟以岫拔出银山剑,荡开云气时,面上的表情可不是仇恨与痛苦,甚至还有种故人相见的淡淡好奇。
她怎么可以不恨钟以岫?!
当年宣衡与羡泽不欢而散的时候,比现在她和钟以岫之间不体面一百倍!
凭什么。凭什么钟以岫现在好好的坐在这儿!
他那一头白发是装什么深情!
宣衡真的很想杀了钟以岫。
反正是已经对她来说没用的人,杀了就杀了。
但宣衡知道魔主分身来得蹊跷,他再杀了明心宗师尊,恐怕明心宗的惨案都要让千鸿宫背锅。而且真龙现世、天雷落地,整个修仙界都要炸开锅了,他要去处理的事太多了。
宣衡斜看了钟以岫一眼,拽了拽手套,风轻云淡中夹杂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恶意,道:“她被伽萨教带走才是好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当年东海屠魔,伽萨教带人袭击了外围门派,想要襄护他们的神。一个是自己的教徒,一个是自己的仇人,你说她会怎么选?”
钟以岫果然眼眸一颤。
宣衡说罢,转身离开,只留下声音:“你五十年前就该死了。如今你没死就罢了,她还保护了明心宗,我要是你就给她好好磕头上香。”
是,他说的没错。
钟以岫知道,羡泽完全有理由因为他而报复整个明心宗,而她竟然选择出手……救下明心宗……
为什么?
他以为她可以因为那五十年前的重创性情大变,化作真龙肆虐人间,他不会怪她,他觉得自己和当年所有人死了也是血债血偿……
可她偏偏展露出她本性中,他从未见过、却隐约能感受到的一丝恻隐与柔软。
她越是心软,越证明东海屠魔前她是怎样的脾性,他五十年前所作所为的无法原谅。
这是真正的永远扯不平:他绝不可能因为她拿走金核而还债了,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钟以岫甚至心里生出几分绝望来:他永远也不可能赎罪了。
更可怕的是,她为明心宗现出真容,必然在修仙界引起轩然大波,日后不知道要有多少宗门再度蠢蠢欲动——
他要怎么做?被她救下的明心宗要怎么做?
她现出真身,必然会引发整个修仙界的动荡。神鸟已不在她身边相伴,若再有一次围剿,他绝不可能让她孤零零一个面对这些了……
……
好痛。
好痛……
她胸膛处好痛。
胸膛处被洞穿的痛楚,夹杂着暴怒之后的脱力。
她仿佛还没觉得自己安全,仍然在梦魇中嘶吼甩尾。
羡泽本来没有想出手到这个地步,是她在与魔主分身搏斗的过程中意识到,它竟然想要攫夺她的内丹!
不单单是想,它还真的有这个能力。
在魔主分身化作黑影包裹住她的瞬间,羡泽察觉到了自己的内丹激烈震荡,仿佛感受到另一股强大的引力,想要离开自己的身体!
果然魔主分身是为了宣衡和钟以岫的金核而来,甚至当她回收金核之后,它还想要贪婪的争夺。
羡泽心里瞬间掀起本能狂怒。
不可能,她是唯一一条真龙,谁也不能夺走她的力量!谁敢威胁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甚至在暴怒之中,招引出她记忆中陌生的天雷,而后将对方撕碎砸烂,生吞下去!若不是察觉到那黑影的挑衅、杀意与威胁,她绝不会如此疯狂反击,以绝后患。
嘶,但现在想想,她好像愤怒之中也救下了明心宗。
这从结果上看起来,她都快能给自己封圣了啊!什么以德报怨,浩然正气,她现在想想就应该别管钟以岫了,拿那鳞片救钟霄也挺好的啊。
唉,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事情变得有点像她跟江连星之间的关系一样,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慈母,一颗心都扑在江连星身上,江连星这辈子都对不起她——
等等,江连星呢?
在这时,系统忽然冒出卡顿的声音。
[系统]:恭……喜!你、咔咔……新获得一枚金核,内丹成型度17%,请再接再厉!
这是说钟以岫的那枚金核把。
在化身真龙与招引天雷过程中,她都感觉自己内丹中的金色灵力在大量消耗,但此刻羡泽内观自己灵海中漂浮的半透明外壳的内丹,其中的灵力水位,竟然不降反升——
[系统]:恭喜!吞噬魔主分身,内丹成型度24%,请再接再厉!
等等。
夺走钟以岫的金核,让她内丹逐渐成型,她还能理解。
为何吞噬魔主分身,也会让她的内丹成型度提升?!
魔主和她有什么联系吗?
她也知道,自己惨胜的只是魔主分身,魔主到底是谁?除了五十年前东海屠魔有众多修仙者想要杀她,为何魔主也要杀她?
最重要的是……魔主分身的黑焰长矛,为何与江连星入魔之后的黑焰一模一样?!
不对劲。
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这个穿书和抚养龙傲天的任务,和她复杂的过往如此割裂。她如今头脑中的回忆,说话做事都是一以贯之的风格,她从未变过,也绝不可能是在江连星师父死后才穿书的。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索时,意识深处又响起了系统不消停的声音。
[系统]:偏差……任务、方向……出现重大偏差、辅助功能重新激活……
[系统]:将“穿成龙傲天师母后我成为顶级白月光”降级为支线任务。
[系统]:开启主线任务之“开局成为仙龙帝尊”。
[系统]:任务目标不变。
啊?什么?!
羡泽脑袋中忽然出现了一本,叫做《玄幻之无上仙龙帝尊》的小说,她听说是作者日更三万,女主无血无泪才看的。
[龙尊陨灭,羡泽死中归来,以残躯化作复仇烈焰,统御九洲十八川,踏上宝座,征伐万族,号令诸天!]
[天罗地网东海屠魔,吃一口师尊,仙力增幅亿万倍,破!]
[西狄混战灭世战局,吃一口宫主,神法增幅亿万倍,杀!]
[突入魔域万魔遮天,吃一口徒弟,魔气增幅亿万倍,屠!]
[龙首俯瞰,万族跪地!犯我龙者,虽强必诛!]
[万方争霸唯我成圣,天雷劫中力挽狂澜。]
[百家争鸣我道称雄,东海蓬莱笑看慈悲。]
[这一世,我羡泽要万事遂心意!]
啊?
啊???
不是……什么?
……等等,她什么时候看过这种书啊?现在无血无泪的怎么变成她了?!
这实在是味儿有点太冲了吧!
那现在她是拥有两个系统任务线了吗?
可为什么说任务目标却不变,成为顶级白月光和成为仙龙帝尊,为什么能达成同一个目标啊啊!
与此同时,她脑袋里还不消停。
[系统]:“穿成龙傲天师母后我成为顶级白月光”支线任务开始短期结算。
[系统]:江连星已经进入魔域,任务节点失败!惩罚已经降临,你的内丹受到损伤。请尽快寻回江连星并确保他的安全,否则你的修为将终生缺憾。
什么?
江连星不是答应了她,绝对不会去魔域吗?
羡泽内观自己的灵海,竟然还真的在半透明内丹上,找到了一道裂痕。
等等。这并不是系统的惩罚,而明明是她与魔主分身搏斗被刺穿胸膛时,内丹也跟着受损,留下的伤痕啊。
羡泽忽然意识到,这个系统并不能对她施加惩罚。
每次的威胁,更像是对她未来命运的预警。
是提醒她不完成某件事,她的命运将走向另一个缺憾或结局。
如果这样理解,这系统看起来非常可恶又态度恶劣,但实际却是在提醒某些——她不记得缘由却重大的事情。
仿佛是早就知道她会失忆,为她预备了一套保底措施——
[系统]:为鼓励主线剧情的推进,将下三次从宝囊中取物的动作,均判定为保底,必然抽出“上品”及以上物品。
[系统]:主线任务之“开局成为仙龙帝尊”,详细任务正在加载中……加载中……
羡泽满怀着好奇心,本以为它加载一会儿就能加载好,但系统似乎卡住了,似乎一直没想好她这个仙龙帝尊应该怎么杀杀杀。
她受伤严重,身躯疲惫,随着系统无声,她在黑暗中的睡梦也逐渐清醒几分。
耳边渐渐能听到风声与说话声。
“瞧啊,她的眼睛在眼皮下乱动呢,她要醒了!”这声音热情爽朗,她听起来有些熟悉。
是……戈左?
风中传来另一人轻柔沙哑,甚至有些雌雄莫辩的声音,这声音的主人用手指蹭了蹭她脸颊,怜爱又逗弄道:“你瞧瞧她,又弄得一身伤。醒来的时候,怕是又疼又恼的要发脾气了。”
羡泽吃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只瞧见亭阁的八宝顶与一片天空,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似在空中翱翔。
带着面纱的男人怀里抱着她,面纱外有着繁复异域的珠帘坠饰,他目光透过面纱,温柔含笑,手指尖蹭了蹭她脸颊:“醒了?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羡泽却汗毛直立。
因为这手指相对于她的视野来说,有些太大了,她像是躺在他臂弯里的婴孩,面颊还贴着他胸膛。
他身材修长,穿着松绿色丝绸的系绳长衣,衣衫轻薄柔软紧贴身体,衣襟又几乎开到腰腹,露出肌理起伏,脖颈上也有繁复项链垂下,遮掩了几分胸膛的线条——
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笑了起来:“龙性喜淫,你还是这幅样子。”
羡泽:“……?”
是你先穿成这副样子的!
他抱着她的样子实在是太怪了,羡泽挣扎了一下——
她抬起手来,却只看到一个小小的爪子,按在了男人胸膛上,她甩甩尾巴,那比小草鱼粗不了多少的尾巴,抽打在男人手臂上。
他手指纤长,轻轻捏住她尾巴尖,轻笑道:“伤势未愈,别闹。”
她变成了一条小小龙,被这个男人抱在怀里,他甚至还给她包了软布,真像是襁褓一般合围住了她!
但这还不是最变态的。
戈左的脑袋忽然也出现在她视野中,咧嘴笑道:“妈妈,你醒了!叔父大人,让我抱她一会儿吧。”
啊啊啊啊?
到底什么跟什么啊?你叔父说你妈妈天生性淫,你要从你叔父手里接过去说要抱抱妈妈?!
你们西狄人好变态啊。
第65章
她情绪激动得差点翻过去, 立刻感觉到胸膛伤口剧痛,男人扶住她的爪子,目光在轻纱下瞪向戈左:“你的嗓门能不能小一点, 退开些, 她不能轻易挪动。”
戈左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挪开些来,只是不住的探头探脑想要看她。
羡泽疼得眼前发黑, 她张了张嘴却感觉自己已经喊不出来了, 忽然察觉到, 抱着她的男人将手指探入她口中。
唔?!
羡泽皱起眉头正要咬他, 忽然察觉到有金核涌出的灵力, 顺着他指尖流淌入她口中。
唔……这个男人,有金核啊。
那岂不是也能把他金核掏走, 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她忍不住吸溜一大口, 虽然现在这个动作有种拿手指让没长牙的婴孩嘬的感觉, 但他体内流淌的灵力实在是美味, 羡泽觉得自己能忍。
但很快,她又觉得不能忍了。
因为轻纱之后, 那个男人以慈爱到色情的目光望着她,甚至在羡泽咬他手指的时候还轻笑道:“就饱了吗?多吃一些呀。嘬嘬的很可爱。”
啊啊啊啊啊从来都是我当妈的份你现在这是倒反天罡!
戈左竟然挤过来, 也把自己手指也放到她嘴边来:“妈妈不吃我的吗?我的灵力也很好吃的!”
啊啊啊啊什么“别光吃叔叔的也尝尝我的”, 这台词呕呕呕好变态啊啊啊啊!
羡泽痛苦的闭上眼睛,但没忘了继续屈辱的嘬嘬。
这男人金核中涌出的灵力实在是温柔磅礴,甚至有种奇异的芳香,吃了灵力恢复伤势才是正路,其他的先都别管了!
她咬着对方手指,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男人放松下来, 手臂稳稳架着她,胸膛柔软的像枕头,在风沙的路段,甚至还在她身上也蒙了一层轻纱。
他轻轻哼起异域的歌谣,羡泽感觉到曲声中有安抚的灵力,她爪子不甘的拽着他衣襟细带,渐渐昏睡过去。
……
飞阁重新拆分变回玉銮云车,只是返程的时候再也没有笛曲歌声,没有金碧辉煌,车内满载着的是千鸿宫弟子们的尸体。
围栏上的轻纱帷幔因为溅了太多血都已摘掉,从高处更能看清千疮百孔的明心宗,几处暗渊像是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般望着天空。
其实也有几位千鸿宫弟子掉入了魔域,但千鸿宫决定放弃他们了。
已入魔域,哪怕能活下来,也绝对不是千鸿宫弟子了。
宣衡跪坐在桌案后,头戴窄冠,深青色缎面冠帽上还有几个不显眼的血点子,微风拂动他下巴上系紧的冠带,正提笔在案上书写,听到有人一瘸一拐的走过来。
直到那人跌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衣袖飞扬,斜靠在桌案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宣衡都没有抬眼:“腿都断了,还跑出来干什么?”
宣琮撑着下巴:“屋里一股血味,出来吹吹风吧。你还没感谢我呢。伽萨教肯定会要将她藏起来的,我那发簪帮上大忙了,现在你不就是在追踪她的方向吗?”
宣衡:“你帮她逃走了。”
宣琮大笑起来,他脸上还有伤,不敢笑得太夸张:“她哪怕虚弱,也不需要我帮她逃。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就是讨厌你。”
宣衡翻看着卷轴,眼皮都没抬一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宣琮两只手搭在桌子上,托着腮看着宣衡认真的面容:“当年我不懂,现在我确实懂了,你为何这么恨,这么放不开她。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神鸟,而是那只真龙,她从来到千鸿宫,就不是因为救你或入世,只是单纯地为了……复仇。”
宣衡手顿住,眼神直直的盯着卷轴,几乎要将薄绢灼穿。
宣琮笑容越来越大:“什么成婚,什么结发,你就是她复仇的工具,或者说是复仇的对象之一。哥,你被白玩了。”
他话音刚落,宣衡抓住他的头发,狠狠砸在桌案上,砚台飞起,溅了两人满身墨点,宣衡鼻翼的那颗小痣旁边,也有几颗墨滴,正缓缓往下流淌。
“宣琮,你话太多了。我是不恨你,但不代表我不厌恶你。”
宣衡还狠狠压着他发髻,不让他抬起头来,宣琮却大笑到剧烈咳嗽:“哈,越想越觉得你说过的话好笑,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我,或许不被爱。但你自己就是被复仇的对象,还有脸说那些话,还一副骄傲自得的样子,我真的要吐了啊哥。”
他面颊上沾满墨汁,吃力的抬起头来,弯起眼睛笑道:
“你这是上赶着让她玩,她都不乐意啊。”
……
羡泽感觉到自己蜷成一团,正拥抱着那微冷的金核,金核中漾起的力量修复着她的伤势,那股力量似也沾染了钟以岫的温度……
像是冰雪融化的澄澈溪水。
金核的力量总是带着许多记忆碎片与杂念涌入她沉睡的黑暗中,让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她一会儿像是蜷缩在温热的绸缎之上,被人臂弯紧紧相拥;一会儿又像是在湿冷的地面上,孤独地抱着自己冰凉的尾巴。
她好像与四五十年前受伤后,和钟以岫躲在水下洞府中的那个自己,重叠在一起。
胸膛处的疼痛是一致的,她睡得极其不安稳,以至于那一点点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吵醒了她,羡泽不耐烦的抬起头来,骂道:“闭好你的嘴,我都把石床让给你,你还在挑剔什么?”
四周一片极致的黑暗。
那石床就是个台子,跟地面上一样坚硬湿冷,甚至不比她还给自己弄了许多柔软的海藻和细沙垫着。躺在石台上的单薄身影,衣衫都未合拢,他胸膛吃力地起伏着,似有些发抖的痛苦呼吸着。
他面有病容,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音:“……冷。”
羡泽正化成龙型,用尾巴盖住耳朵,闭上眼睛:“那你抖得快一点就不冷了——”
她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睁开一只眼睛,狐疑道:“你不会是想做吧?每次做的时候,你都热得跟哈巴狗似的呼呼乱喘。”
台子上那个人不抖了,连呼吸都咬住了,半晌才闷声道:“……不是。”
羡泽放心了:“那就好。我还在消化你给的灵力,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那边死寂。
羡泽闭上眼睛,还很贴心道:“等再过几天再做。我都记着数呢。”
台子上的人咳嗽几声,不可置信道:“……记着数?你要怎么计数?”
羡泽:“我在墙上画了正字啊。这半面墙都快画满了。你眼睛看不见,没事,我看得见。”
躺在床上的男人悚然,两只没有灵力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乱颤,想到他们每一次欢好,她都在墙上记下一笔,如今满墙横竖正对着——如今都不挣扎不抗拒的他。
他真有种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的感觉。
钟以岫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在发烧,但他也知道眼下这个女人、这个野兽……这个已经学会了弱肉强食的龙神,是不会管他的。
只要他不会死,让他病着、虚弱着才好。
在这片黑暗里也没有白天黑夜,他侧过身子背对着她的方向睡着,幸好之前脖子上那道满是锈蚀的粗铁链,在他的暗示下被她摘下扔掉了,否则他甚至没办法侧卧。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过去多久,忽然惊醒,就感觉到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正按在他脖颈上。钟以岫第一反应是,她要杀了他!
但那只手只是摸摸索索,并没有用狠劲,她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肩膀上,似乎探着头在看他的脸,低声嘟囔道:“一直在又抖又喘的,怎么了嘛……说着冷,但你可比我热乎多了,我还冷呢。算了,我也要上来睡,你给我取暖!”
钟以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她的手变成了爪子,整个人……整个龙就跟软面条似的瘫在她身上,其中一只爪子还在推开他衣襟,往他身上贴。
她一边乱挤一边道:“就咱们俩,你每次非固执地要穿上这身衣服做什么,还非要让我浪费法力把衣服弄干净。烦死了烦死了。”
羡泽每次跟他挤在一起的时候,都有种小动物似的捕猎与玩闹不分的力量,她把龙尾都挤进来,尾巴贴着他的腿,爪子和鬃毛蹭在他胸膛处。
钟以岫想要推开她,但她爪子推搡着他下巴,到这种地步,钟以岫不敢再拽她或者推她了。
数个月,或者是十几个月前,她觉得睡在细沙海藻上不舒服,非要想睡在他身上。钟以岫刚被她折腾得半死,身上还有她咬掐的痕迹,又被她羞辱嘲讽了好半天身上的反应,心里难受,自然推拒她。
她本来只是化作半人大小的龙形,在他推拒下,流露出真龙暴虐残忍的本性,龙型陡然变大,一只爪子直接扣住他脖颈死死按在石床上,尖牙抵在他鼻尖前,还威胁要吃掉他的胳膊。
她身上一直有嶙峋不翘起的残鳞,爪子也尖利,钟以岫恐惧与剧痛中与她推搡起来。他失手拨了一下她身上的鳞片,那鳞片本就快要脱落,当真被他蹭掉了,钟以岫登时就听到了一声哀鸣。
她在地下洞府中乱飞乱撞,尾巴甩在他身上,将他击飞出去,钟以岫胸口肋骨差点碎裂,倒在角落。
她狂乱了许久才平息下来,趴伏在石床上大口喘息着,钟以岫也疼得眼前直冒金星,却听到了她愤怒之后的哽咽。
“我的鳞片已经变成这样了,你还要拔它?!它翘起来了,它都要掉了,你为什么还要动手!本来我就像金鱼像青蛇一样光滑……我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丑的样子过……”
“我为什么要跟你关在这种地方,你还不愿意,你以为我愿意吗?我本来应该在天上飞的,正午的太阳那么暖和,说不定又到了喝杨梅酒的季节!可我再也不敢出去了!”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是应龙,你们这群凡人敢这么对我,那我就要血洗人间——”
她之前的哭声里还有磨牙霍霍,到了这头,忽然声音软下去:“我不想在这里……我一定是做了噩梦,我只要醒来,醒来就会发现,我是躺在泗水之滨做了个噩梦。苍鹭会嘲笑我吓坏了,鸾鸟会给我编花环压住梦魇……”
她的抽泣声逐渐低下去,钟以岫愣愣的抱着自己的腿,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失神的看向她。
羡泽将他囚禁之后,她时不时会狂怒,也大喊大叫过许多次——钟以岫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大抵知道事情的原委,知道这场东海屠魔,在“魔”的一方看来是如何。
甚至,怎么能叫她为魔呢。
钟以岫曾经确实追杀过一只身形狭长似龙的魔,肆虐人世,行踪不定,钟以岫和修仙界诸多前辈总是慢它一步,很少有人能目睹它的正容与全身——
卓鼎君说此魔会现身东海,他才去往东海,可是见到金龙真身他便觉得不对劲……
而如今相处,他已然知道她只是对人间的酒和市集感兴趣,有点得意,有点臭脾气,有点无所事事的龙神,对于一些仙门言之凿凿的魔神行径,问起她来,她都一无所知。
他听见她啜泣声,嘴唇发颤。
他并不知道羡泽在伪装的哽咽声中,正从龙尾下睁大双眼,观察他的反应。
羡泽有些鳞片快掉了,并不算太疼。这哭叫声,一半是真的对当下境遇委屈,一半也是在试探。
她发现了,不是所有凡人都会屈服于折磨,有些人越是虐待他,他反而越是心如死灰地硬顶着;有些人则是一点眼泪叫屈,他便会举手投降。
而她要的是洞悉和掌控,她要让这个人全身心都迎合她!
羡泽已经发现,自己每次聊起自己的事,他都会深受触动。
比如,一开始他是不肯说话的,但似乎听到她哭腔谩骂,听到她的怀旧梦话,他才意识到……她或许不与他认识的其他人类没有什么分别,又恐惧又忍不住问她许多事。
好几次得到她的回答,他才意识到了自己错得离谱,被答案震得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比如,她不在乎钟以岫天然的选择了同类的阵营,但她只是怒骂:“他们只是杀我吗?!他们拔掉了我的鳞片,他们是要嚼龙肉喝龙血!”
钟以岫这时才愣住了:“……什么?龙鳞、龙角可助人登仙,我一直以为是传说……他们竟然真的……”
羡泽也不在乎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狠狠踹了他几脚:“少装!你技不如人被我所用,不是活该吗?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钟以岫沉默地承认了这一点,从那之后,他就对一切的施虐默默承受,再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但她要的可不只是顺从,还有主动和配合。
羡泽此刻假哭了半天,观察了他一会儿,钟以岫却始终坐在角落中看着她。
她就越看越困,心里也嘟囔着:凡人到底吃不吃这一套。羡泽很快就累了,趴在爪子上昏睡过去。钟以岫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缓缓摸索,跪在她旁边。
他顿了许久,才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了她头顶的鬃毛,她似乎太缺乏灵力也太疲惫了,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触碰。
钟以岫顺着她断角往下抚摸过去,每多触碰一寸,指尖都在颤抖。
她的人形肉身上摸不到这些伤疤,所以他并不太了解。她总是化作人形,似乎也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本体的残破。
而这些伤痕残缺,都是他和其他修仙者的所作所为。
每一处伤痕都该值得她的好一阵发脾气哭闹,每一道疤都可能让她口中关心她的神鸟心疼,但此刻却没有人心疼她,安抚她,她甚至因为恐惧与孤单,都不大哭闹了。
……甚至都没有人会搂着睡不舒服的她。
她当然睡在这海藻细沙上不舒服,因为没有鳞甲的保护,那些新生的嫩肉十分脆弱。
钟以岫觉得自己也疯了。
他无法把她当做强大的真龙,当做凌虐他的囚禁者,当做向他讨债的赢家——她只是个可怜的被吓坏了小女孩罢了……
他忍不住托抱起这条脆弱愤怒的金龙,抱在怀中,缓缓摸索着走回石床。
她不喜欢他那皱皱巴巴的衣袍,只喜欢他的肌肤,脸贴上来之后,不由自主的伸爪蹬腿推开那些布料,把他的衣襟都推攘到敞开,这才盘在他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凡人到底是肌肤脆弱,她翻起的鳞甲甚至割伤了他肋骨下的肌肤,但钟以岫没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用两只手半托半抱住了她。
钟以岫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缓,手指蹭过她的断角处,望着看不见的岩洞顶部,喃喃道:“……对不起。我……我就不该出山,修什么仙,我连什么事都不知道……又能正什么道……”
他感觉有些星星点点的温热,顺着太阳穴流淌入耳边鬓发。
“什么垂云君……旁人起了名号,便真以为自己是半个仙人,连世事都无法洞察,就不配握剑……”
他眼泪有羞愧,有绝望,更多是过往信念想法被摧毁的迷茫。
只是,他仰面流泪,自然看不到盘在他身上的金龙,勾起了嘴角。
她已经确认,这个垂云君未来会好好配合她了。
羡泽觉得自己又聪明又可怜。聪明在于,她意识到,打压胁迫虽然很有用,但面对个体的凡人时未必总是好使。她只要学会软硬兼施,学会伪装和演戏,再配合一些暴力,应该能让绝大多数人乖乖听话。
可怜在于,她觉得自己本没必要学会这些,听说夷海之灾前是群龙翱翔的时代。如果她生长在那个时候,她再怎么颐指气使,应该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可她如今单打独斗,又暂时不能恢复实力,她必须学会这些能够掌控凡人的手段。
她要学会折断他们筋骨,也折断他们的精神。
从那之后,钟以岫再也没抗拒过她以龙身的接近,连带着在欢好时也有了几分给予灵力的配合。
钟以岫总是开始时一副冷淡又无奈的样子,每次到中段,明明她都已经掐住了他喉咙,按理来说应该在他痛苦挣扎的时候,可他却头晕眼花,无法自控,甚至偶尔会鼻息大乱的配合她,会蹙着眉头难堪地叫出声来。
而后他又忽然被自己的声音所震惊羞愧,也意识到,羡泽是能在黑暗中看清他的一切反应和作态,他崩溃的用手臂挡住脸,却挡不住夹杂着闷哼的呼吸。
羡泽在这方面一向是符合龙本性的乱暴纵情,以前鸾鸟甚至被她揪下来好几根羽毛,哭哭啼啼地要她赔,没法灵力傍身的钟以岫,几乎每次都被她所伤,轻一些只是牙印抓痕,重一些就是淤青划伤,甚至被她拽脱臼过。
可他只要一开始推拒她,羡泽就会故意吃痛叫几声,甚至假哭着喊自己身上疼,鳞片要掉了——可她化成人形的时候身上哪有什么鳞片。
钟以岫信以为真,强忍着,哪怕是他疼到开始发抖半昏,也不敢再乱动了。
不过羡泽发现,弄伤的太严重,还要分出一点灵力来给他治疗,实在不划算。而且他身上有了青紫也不太好看,就像是白瓷被人磕碎了边角,便学着手轻一些,只要他乖乖,就尽量不要弄伤他了。
有了这样的先例,钟以岫哪怕此刻浑身烧热,也不好、或者说……他也不愿意推开她。羡泽这样霸道的挤过来,贴在他胸膛上,钟以岫默默拽了拽衣襟,像是把她也抱在怀中。
羡泽眯了一会儿,又爪子撑在他锁骨上抬起头:“你到底怎么了?喘得很厉害。”
“……我可能病了。”他沉默片刻后,低声道。
“哎?”她吓了一跳:“可你不是什么化神期修仙者吗?不是说修了仙就不会生病了吗?”
钟以岫心道:你看我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化神期的样子……
不过他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不管不顾,只是不知道他病了。
羡泽:“那你会死吗?”
钟以岫烧得已经有些难受了,他仰着头:“……我不知道。”
羡泽自顾自的道:“我觉得你死不了。”
钟以岫心里叹气:好吧,那他也只能祈祷自己不会死。
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孤单一个在洞室中,稍微有点害怕?
第66章
她趴了一会儿, 又不安生,这次脑袋离得更近了,她龙首上有细软柔滑的鬃毛, 蹭在他下巴上:“你难受吗?”
钟以岫都有些无奈:这还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她以前没怎么跟凡人接触过?不知道生病的滋味?
他发烧头疼得厉害, 干脆闭着眼睛不说话。
羡泽眨巴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巴掌按在他脸颊上。钟以岫眉毛抖了抖,不想理她, 一会儿她另一个爪子也按了上来。
看他这么好半天没有反应, 她忽然害怕, 从石床上窜了下来, 钟以岫还没开口, 就感觉她在洞府中转了两圈,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 忽然跑向洞府内唯一出入口的结界。
而后跃入水中, 身影消失不见了。
羡泽跑去哪里了?她不是最害怕离开水下洞府的吗?
钟以岫撑起身子, 但洞府内只有一片闷声死寂, 他摸索着爬下床,尝试碰了碰结界, 还是一旦触碰就将他弹回去。钟以岫只好吃力地躺回石床上,左等右等等不回来, 他又发热得太厉害, 到中途便昏迷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正有什么又冷又苦的东西在往他嘴里塞,他挣扎了一下,才发现羡泽坐在他身后,半抱着他。
她一身湿凉,穿了件凡间的绫罗衣裙, 盘着腿坐在石床上,非常强硬的往他嘴里塞东西。
钟以岫稍微懂一点点医术,尝了尝苦味,大概意识到是治疗风热的药丸,只是看起来是散修或凡人炼化的,只有基础药理,没什么灵力。
他勉力咽下去,她又从芥子中拿来几个药瓶,非要往他嘴里灌。药虽然苦,但钟以岫不怕吃药,也能勉强下口。可她似乎以为苦药可怕,只能硬灌,看他挣扎还以为他不想喝,掰着他下巴给他灌下去了——
钟以岫烧得迷糊,本就没有力气,更遑论挣扎了,药汤下肚,勉强尝出了一些银翘或元胡的味道。羡泽立刻拿起第二瓶又要给他灌,钟以岫沙哑着嗓子道:“我、我自己喝……”
羡泽将心比心,觉得药汤可怕,声音狐疑:“你真能自己喝?”
钟以岫点点头,她递过去,紧盯着他道:“你一滴都不许漏了,这是我头上套着米袋子,把刀架在那药师的脖子上,让他煎药的。”
钟以岫一愣。
他们相处也有段时间了,他知道,羡泽被东海屠魔吓坏了,很怕再遇到修仙者认出她来,又引来各方讨伐她。再加上她又内丹碎裂,可能来几个厉害的成丹期元婴期都能要了她的命,她轻易不会跑出去,偶尔出去也是在她熟悉的海域里,抢劫一些虾兵蟹将。
那她如何敢上岸?
要知道东海附近的城镇都是凡人与修仙者混居的仙府……
难不成是为了他?
药本来就苦,他大口喝完,当真一滴不剩,只感觉苦汤都流进心里,酸涩愧疚的翻江倒海。
果然,她心性不坏,大多时候做事只为自保,没有害人之心……这样单纯良善的她,能尖叫着在洞府里喊要血洗人间,恐怕是修仙界活活逼出来的。
是他们自己把神变成了魔。
羡泽将脸凑过来:“怎么样?好了吗?”
钟以岫都能想象到黑暗中她闪亮的眼睛,扶额道:“不会那么快的。”
他手里立刻又被她塞了一瓶药,钟以岫打开瓶塞,问道:“你是要了哪几味药?”
羡泽:“我也不知道,我就踹了那个药师一脚,跟他说我家里人高热发抖,他问是不是最近吹了风。但咱们在海底哪有什么风,我就说估计是最近肾虚精亏——”
钟以岫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红起来:“我只是冷的!”而且还是旧伤未愈,又被她毁了周身经脉,自然很容易生病。
羡泽:“哦。没事,反正你都喝了吧,总是能补补的。”
钟以岫胸口起伏半晌,怪不得他喝到了一些大补的药材在里头,算了……补一补也好,万一她真想记满墙呢?
羡泽:“你吃几天药就死不了了吧?”
钟以岫:“……嗯。”
羡泽:“你话真少,每次跟你聊天几乎都是我单方面再说。我以前有个能听人心里话的首饰,但是压箱底不好找了,否则真应该戴上好好听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钟以岫紧张了一下,心里道:幸好找不到了。
她说着,从石床上起来,似乎从芥子中掏出了一大堆摆件瓶罐,正摆在各处。她还命他下床来,而后往床上扔了一大包东西,使唤道:“你把这些都铺好。早就憋不住想去一趟城镇了,这次万幸没被人发现,就干脆薅了一波大的。”
钟以岫摸索到好几床锦缎的被子,数个软枕垫席,上头还有些熏香气味,显然是将某个富贵人家的卧房洗劫一空。
洞府内本来非常湿冷,但她似乎游动起仅剩的灵力,让水雾都挂在洞府顶部,石床上干燥起来——
她还抱了个罐子,将或是石头或是珍珠的东西,放进罐子里;在地面上铺了几块绒毯,用脚在上头踩了踩;最后还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了一把摇椅,钟以岫都不知道她为何有如此能装的芥子,就听到她道:“摇椅上晃来晃去也挺适合的。你试过吗?”
钟以岫没听明白:“适合什么?”
羡泽咋舌:“算了,你就是个傻子。铺好了吗?”
钟以岫应了一声,她先滚了上去,钟以岫抬手摸了摸,她正大字型在锦被上仰泳,尾巴啪啪甩在被面上。
钟以岫不知道她这意思是许他躺上去还是不许,正犹豫着,就听见她道:“这都是我抢来的,所以你只能躺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都是我睡!啊……真好,有了被子谁还要睡沙子海藻啊。”
钟以岫坐上来,确实柔软。
但他更像想不到的是,羡泽没有把这里当作关押他的囚笼,反而像是二人共居的厅室,竟然装点起来了……
他侧躺在上头舒服多了,钟以岫听得见羡泽的呼吸,她还裹着那件在凡间伪装的绫罗衣裙,枕着胳膊仰躺着。他如果能看得见,一定能瞧见她的侧脸,她的睫毛。
当时坠入大海时,他昏迷过去,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那样美丽的金色应龙,化作人形想必也有尊贵清妍的容貌。
她显然心情很好,道:“说不定过段时间,我还可以再去一趟凡间,你有什么想要的?”
钟以岫想了想:“你能拿盏灯来吗?”
羡泽:“为何?”
他又不说话了。
她忽然嗤笑道:“你想看看我长什么样?我才不会让你看到,我一直在盯着你的灵力,绝不会让你多留存一点灵力足以汇聚在双眼,看见我的脸。等我再恢复一些,就在你眼上施下禁制。”
钟以岫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看?”
羡泽:“万一你瞧见,又想方设法逃出去,我岂不是化成人形也会被你们追杀。你听到我说要血洗人间,肯定去给那些宗门通风报信,让他们再来杀我。”
钟以岫半晌后,轻声道:“……我不会的。”
羡泽冷笑:“你们最会撒谎了。没事,我也学会了。等你看见我脸的时候,我就杀了你。”
钟以岫心里的刚刚泛起的一点温存,又清醒了:“那你不如现在杀了我。”
“美得你。你还有用。”她枕着胳膊,推了他一下:“往那边再躺一点。”
钟以岫往里躺了躺,水下洞府内很安静,安静得连她的呼吸都像是乐曲节拍。
他看着她的方向,在沉默许久后找起话题,道:“……你上次将故事讲到哪里了?你和神鸟,碰到了求见你的玄龟,她说想让你封它为公主?”
羡泽不太受得了无聊,会自顾自的讲过去的故事,他每次都是沉默着,没想到这次主动要听。
她肚子里有的是云游四处的有趣故事,并没注意到钟以岫的情绪,又讲述起她的一千零一夜故事。
钟以岫一边听一边想:这只生在夷海之灾后,天下唯一一条真龙,讲起过往是那么的快活自由。
她提到最多的就是苍鹭和鸾鸟,他也渐渐听出来了,鸾鸟很美,是她颇为得意的情人。但她很喜欢苍鹭的性格,苍鹭却始终跟她保持距离——
他第一次忍不住发问:“那这两位还活着吗?”
羡泽轻声道:“大概是都不在了,我看到鸾鸟的双翼折断,苍鹭周身燃烧……”
她在东海现世,纯粹是想要得意洋洋,闪亮登场,她在古籍与传闻中只听说过人人敬仰真龙,就以为自己出世应当天下拜服,哪里会想到等待她的是一场捕猎……
黑暗让人产生错觉,情绪也似乎在空荡荡的洞府中会有回音共鸣,钟以岫总觉得她又要哭了,但她忽然又说起跟苍鹭之间相互捉弄的糗事,大笑起来。
她突如其来的笑声,反而让钟以岫有些始料未及,他听到自己吸了一下鼻子,羡泽的声音突然卡壳,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在哭吗?”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了,声音恼火道:“你哭什么啊,不是给你药,又给你被褥了吗?”
钟以岫将脸埋在臂弯里,摇了摇头。
他一个罪魁祸首,如何说自己是因为她讲过去的口吻,忍不住掉泪了。
她拽他胳膊,他死死摇头不回答,羡泽气道:“搞不明白,聊着好好的,怎么还会哭了?我之前弄你那么狠,你不也没哭过?”
钟以岫忽然握住她手臂,拽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身上来。
羡泽一愣。
药汤还是有用,钟以岫渐渐感觉自己出了一层汗,高温似乎也褪下去了大半。他不擅长主动,憋了半天才轻声道:“是不是有好几日都没有……”
羡泽惊诧。
她觉得人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她盯着他好一阵子,甩开手道:“算了,你不是还病着?我这几天没有灵力吃,又跑出去,真的累了,你让我休眠一会儿。不许挤我。”
她说的休眠,有点像是冬眠,很长时间都不会醒过来。
钟以岫一开始是巴不得她休眠越久越好,可他现在已经无法忍受她昏睡过去后,这间洞室内长久的孤独和黑暗了。他握住她手腕:“别睡。我有灵力了,我们……”
他说不出口,但是拽了一下自己本就松散的白色衣襟。
真可怕,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知道她是看得见他的。自己的动作之后,她的目光像是实体一样落在了他身上,这种单向的观察,让他实在是难堪。
羡泽看着钟以岫,实在是惊讶,她被他拽过去的时候没有撑稳,嘴唇蹭在他脸颊上。
钟以岫拽自己衣服的时候都没有僵硬,这时候反而呆愣住,面上涨红。
他以为羡泽也会因此不好意思,可她咯咯笑了起来:“我以为你疯了,还要跟我亲嘴呢。那我真的会一口咬死你。”
钟以岫死死咬住嘴唇。
羡泽往床铺上一倒,掀起身上的薄薄衣裙,道:“我累了,你动吧。你不都说自己病好了吗?”
钟以岫动作有些迟缓犹豫,他半晌才想着跪在她膝盖旁,握住了她的腿。
羡泽惊讶:“你是不会吗?这段时间只是没怎么让你主动,你也不至于这么生疏吧,这种事有什么难的?”
钟以岫脸颊上的涨红,已经顺着耳后蔓延到脖颈了:“……我只是看不见!”
她笑起来,眯着眼睛不管了。
钟以岫确实感觉到,他懂得太少,或者说在接触她之前,他脑子中都没有这些事,对于她的所作所为,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她是在故意羞辱。
可当她纵情自我欲望,当她放肆夺取灵力,钟以岫就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有羞辱的概念,他们的摩擦之间,只有她生机勃勃的欲望。
她要活下去,她要变强大,她要自己的快活。
他黑暗的视野,却能看得到她启明星一般的自我。
他能感觉到她肌肤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长发沾湿在赤裸的后背与手臂上,她仰头痉挛时,哼声中有看着他发笑的意味。
钟以岫仿佛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双烟雨氤氲的眼睛,但那眼里的湿润并不是脆弱或情欲的,而是鲜活磅礴的,像是她内心中滔天瀑布重重砸落时带起的水雾。
他知道自己正处在她的凝视下。
她看似不懂人世,身受困境,却是那个真正风中不倒的人。而他却已然如同挂在她这颗树上的一件衣衫,对错与是非,都在随风摇摆。
她伸手忽然似爱怜似有趣一般,握住了他脖颈,手指用力捏压下他颈侧的皮肤。
钟以岫听见自己似昏乱的闷哼,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羞耻的闭上眼。
随着湿融热粘,她因为快活而不自控灵力,洞府顶上汇聚的水珠,像是热带雨林的午后骤雨一般滴落,砸在他们额头嘴唇与后背上。
他忽然觉得神魂离开这海底,眼帘前浮现她说起的泗水之滨。他们像是在暖阳下晒温的石头上,杜衡从他们脚边擦过,她的双瞳会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泛红柔软的手臂会挂在他肩膀上。
她的龙尾垂下去,悠闲地拨弄着水花。
但他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耳边只有水下的闷声,有滴答的雨幕。
他们绝不会出现在阳光下,他会死在这里。
钟以岫听到自己咬牙闷哼的声音,听见她欢喜又慵懒的吐息,情至极致,可他脑中只有一幕:
她眼里亮着金光,手指梳理着头发,施施然离开这深海中无人知晓的洞室,金龙再度腾飞入空。
唯留他冰冷的尸体,套着那海底的锁链,就赤裸的卧在他们曾温存过的偷来的锦被上。
她将再度东海现世。
而垂云君已化作被她吞吃血肉的白骨。
第67章
羡泽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大半都被钟以岫的面容和声音占据。
她似乎耳边还有他回荡在空荡荡海味暗室中的喘息,还有他将手背搭在眉毛上,却从指缝中试图看清什么的双眼。
几十年前, 羡泽察觉到他态度的改变, 她当时一直认为是她驯服、弯折了他,但现在再回想他哑声喊着“不要走”的面庞,或许这背后有着更激烈更复杂的心绪变化。
在昏睡之中, 羡泽有时候能听到风沙声与说话声, 有时候又感觉四周安静且香气浓郁, 但始终没有抬起眼皮的力量。她胸膛的伤势恢复得并不是太好, 仿佛那个破洞还在……
或许抱着她的男人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羡泽能感觉到自己躺在绸缎软垫上,几日没有挪过窝, 也没有颠簸。
有时她能感觉有人离她很近, 呼吸是微冷的, 冰凉滑腻的触感和她的尾巴纠缠在一起, 时不时会有手指缠着她的……头发,呃或者是鬃毛。
她觉得痒, 但昏睡沉沉,她皱起眉头却无法睁眼训斥, 所幸对方十分擅长察言观色, 瞧出她的不乐意便松了手。
他动作总是十分轻柔地,羡泽甚至没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大多是有什么摩擦过地面的窸窣轻响。
她还听到周围遥远的人声,野兽嘶吼声,呼哨声也越来越清晰……
羡泽极其缓慢的从深眠中苏醒,正要伸个懒腰的时候, 听到似乎有人走入她所在的空间。
“……她恢复的很不好吗?胸口这次的伤触及她内丹灵海,而且看外伤,现在也没有痊愈的迹象。”戈左的声音,竟然也能听起来如此忧心忡忡。
路上抱着她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声音有种如湿雾落在沙地上的轻柔沙哑,他道:“她很虚弱,看她内丹的情形,应该是几个月前,有人取走了她内丹中最核心的碎片。她现在内丹,是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从头重建起来的。”
戈左似乎被惊到了,骂了句西狄脏话:“怪不得几个月前金核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难道那时候她正在遇害?谁有能力做到这种事?!难道是……”
男人似乎也沉默了片刻:“如果是真的,我们或许……”
羡泽也在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讯息,却没察觉到这俩人已经走到旁边来,戈左轻声道:“要开始了吗?”
“中途很可能会疼醒,你抓着她的脚和尾巴,我真不行先用蛇斑索把她前爪捆住。”
羡泽一惊:这是要干什么?!
这俩人——
她猛地睁开眼,甩起尾巴,拍向靠床尾坐着的戈左,戈左似乎早就习惯她的巴掌和甩尾,眼疾手快的捉住她尾巴,顺着脊背顺毛似的捋了几下。
而床头坐着的面纱男人,手中则拿着一根长针,就要来扎她。
羡泽震惊:醒来之后有男人要拿针扎我?
扎针也就算了,还让他侄子按着我的腿?!
你们西狄人就这么狂野吗?怪不得江连星对你们没有好脸色!
羡泽愤怒的抬起爪子,就要抓向男人的面纱,道:“滚!”
男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挠人,往后让了让,轻声道:“果然醒了。别急,我们是在帮你——”
戈左连忙抱住她的腰——龙如果有腰的话:“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羡泽双瞳亮起金色,她怎么可能信任这二人。
他们突然出现在明心宗附近,戈左甚至还策划过对陵城的袭击!
她挣扎时,胸膛处的伤口剧烈疼痛,羡泽这才注意到自己应该是一处游牧帐篷下,日光照亮了黄白色的帐顶,显得内部一切都是暖融融的淡黄色。地面铺着绒毯,她所在的也是毛皮与绸缎的软床,看起来像是西狄人的寝居。
她此刻心里酝酿着怒火,运转内丹,胸口仿佛要被撕裂,但力量也在体内膨胀!砰的一声,她龙身陡然暴涨变大,脑袋顶出帐篷,尾巴撕开油布,四爪用力且张狂的按在地上,将火炉与桌椅全都踹飞。
耀眼日光照射在她头顶,淡金色鬃毛熠熠生辉。
她垂头下去,先看到了自己胸膛,那里是没有鳞片的淡金色软肉,而胸膛正中一道伤口把她撕开,皮开肉绽的伤口处已经没有血色……
她刚刚昏睡的软床边,正是戈左和——那个叔父。
她以为自己的姿态必然吓退二人,却没想到戈左碧色双瞳闪耀,伸手摸她的大爪子,对她挥手,咧开嘴笑道:“妈妈,伤势未好,就不要变这么大了吧?”
那个叔父则沉静的坐在床边,他头上披着松绿色薄纱,薄纱外挂着繁复的坠饰,能隐约看到他鼻尖与侧脸的轮廓,他身形修长纤瘦,仰头望着她,目光在轻纱下闪动。
他们竟然一点也不怕她。
羡泽环顾四周,她在一处游牧聚居地中,四周草甸鲜亮厚重,远处有雪山环绕,猎人与成群的异兽在奔走着,像是穿梭在在绿色兽背的鬃毛中,时隐时现。
她周边则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彩色帐篷,在明烈的日光下鲜艳到刺眼,风吹过这些帐篷,就像是绿色大海上鼓风的帆一样。
她听得见高高低低的篷布下兽吼鸟鸣,铃响鼓敲,市井人声鼎沸。还有石质神庙,从帐篷之间醒目的立起,挂着幡旗,神庙金色的尖顶如同一面面小镜子般闪光——
羡泽只觉得那些神庙顶端的图腾有些眼熟,但更重要的是周围许多伽萨教信众惊愕的目光。
啊,完蛋,她不应该随意暴露自己的龙身……
可她却瞧见众多西狄人,竟热泪盈眶拜倒下来,不住高呼道:“当真是真龙现世!它又回来了!是圣主用诚意感动上天,将它带回到我们身边了!”
什么叫回来了?
甚至还有些大胆的孩子,尖叫欢呼着冲上来想要抚摸她的爪子和鳞片。
羡泽脑子里还都是东海屠魔时的遭遇,心惊胆战,立刻变作一根小金龙,跟个窜天猴被点火射进了半空似的,在众人视野下消失了。
戈左一愣:“啊。她跑了。”
仍坐在床边的男人笑着摇摇头:“她一贯不信人。再说身上有伤也跑不远的。带上细犬和远狼,去找吧。”
……
羡泽在空中游动着,她飞得足够高,就能看到荒原与绿色的边界,天空蓝得像是撑开了纯色的幕布,白云像是灼人眼球的光斑。
她穿云而过,像是鱼徜徉在水中,远处的雪山与草甸中漫步的兽群让她觉得,明心宗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只有胸口的疼痛提醒了她,暴雨、黑影与她的狂怒都是真实的。
她现在应该距离明心宗很远了,羡泽遥望四周,竟觉得有些不知该去何处。
若不是事出突然,其实在明心宗的日子也挺好的,她身边好像许多年没有那么热闹,年轻弟子围着她叽叽喳喳,课业前后还总是有很多苦恼。
她下了课还会记得带馄饨回去,因为她知道江连星大概率会在她院子里等着她,一见到她就扔下抹布或者合上书,起身叫“师母,您回来了”。
她一开始还会问江连星,那么晚了在她院子里做什么,江连星会非常临时的想一些蹩脚的借口:
什么想到早上泡的茶没有洗刷茶具。
什么忘了熏艾草怕夜里有蚊虫。
羡泽也看出来了,他就是喜欢看家护院,倒也不问了,也习惯每天醒来睡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都是江连星。
江连星突然掉入魔域,她反而不适应了。
那个主线任务和支线任务,下一步不应该有点什么新指令吗?怎么系统都不说话了?
不搞什么英雄母亲在魔域杀个七进七出救子心切吗?
其实羡泽知道自己心里已经对江连星的身份存疑了,他会撒谎,他总说什么“师父之前说过”,他甚至还博学多识、掌握很多武艺功法。
可他满心依赖,眼里仿佛只有她一人的神态,又不是假的……
真可惜。若不是怀疑,她还挺喜欢之前跟他在一起,那种相依为命,日子慢慢流淌的感觉。
羡泽越飞越疼,她内丹外壳上的破损确实让她不舒服,她看身后没人追上来,便打算落在草甸上,睡个觉歇一会儿。
却没想到在嫩的像是一踩一脚草汁的原野之中,出现了一片镜面般的湖水,湖水并不辽阔,如瞳孔般映照着蓝天。
在湖水正中央,是一片平坦的小岛,岛上有着陈旧的石造神庙。
神庙看似用粗粝的石块垒做,但石头之间却藏着镶金嵌珠的柱子,层层石阶上已经长满杂草。周围还有几十座圆形的石塔,石塔倒塌了三分之一,它们之间连接着五彩的旗帜飘带,随着雨水而掉了色。
神庙顶端的雕像已经折断,金漆凋零,但仅剩下的部分仍然反射着明亮的金光,羡泽飞近了一些,才发现那神庙顶端——是一只金色的龙。
只是脑袋掉了一半,尾巴折断,不复当年光彩。
不止于此,那神庙似乎还有隐隐的灵力流动,羡泽能感觉到其中的吸引,绕着飞了几圈,落入神庙顶端的入口处。
羡泽化作人形,踩在地面上,她双脚赤裸,发髻半挽,翠鸟青羽的发簪还留在发间。身上还是那一夜的单薄中衣,中衣胸膛处都是干涸的血痕。
她走入神庙上层的大厅,环顾四周,这里有些湿冷,却当真有熟悉的气息,似乎曾有真龙在这里埋骨,周围则是更艳丽也部分剥落的壁画,看起来历史悠久。
这是祭龙的神庙。
不比她印象中代表皇室与政权的龙的形象,壁画上的龙更像是上界的使者,万兽的领主,亦正亦邪的强大化身。龙身没有细节,只有矫健蹁跹的轮廓,但她真有种照镜子似的感觉。
壁画上出现了十几只颜色和特征各不相同的四爪真龙,她看到最接近太阳的一只龙,是壁画中仅有的敷贴金粉,展开双翼,得意的昂首而起。
也有壁画揭示了龙与天雷的关系。蓝紫色天雷贯穿天地之间,群龙正暴怒的在其中穿行,天雷像是它们降世的伴奏,也有些手持天雷当做武器,刺向地面之上,
羡泽赤着脚一步步环绕壁画,她看到有一幅壁画,是以这座湖中岛屿的神庙为中心,但神庙周围的地面上竟然是赤裸的男男女女,与龙纠缠在一起,而在神庙上端的位置,则是一只妖艳的蛇女,浑身赤裸,用尾巴卷住了龙——
啊?
你们西狄人骑龙的吗?!
人家有些神话故事里,骑龙是那种骑,不是这种骑啊!
羡泽看了一圈,描绘龙跟西狄百姓“打成一片”的壁画还不少,甚至到后面的隔室中,还有什么女人带着孩子去放牧,龙跑进家里搞他病榻上的丈夫的另类牛头人艺术;什么孝子为父跪天求药结果被龙搞了一身,孝子狂喜奔回家中收集龙的■■给爹入药——过分了啊过分了啊!
西狄人是什么真龙专属选妃地吗?怎么都跑到这里来搞这些事?而且西狄人津津乐道,仿佛是无上荣光还给画到神庙里!
不过羡泽也看出来了,壁画中的西狄人并不全都是人身,有很多都有着野兽、妖类的特征,西狄人乱搞可能不限于跟龙,所以导致民族中半妖也特别多,她记得之前陵城出事的时候,也见过几位半妖。
怪不得,江连星曾经说伽萨教就是不知廉耻,这儿确实福瑞控有点太多了……
她本来就是因为累了才落脚,越看越打起哈欠来。这神庙令人安心又悠古的气息让她不想离开,周围也没有居民,显然已经废弃,她困得眼皮子打战,干脆趴在中间光洁宽大的石台上休息。
这里安静安心,羡泽望着穹顶上金色太阳的彩绘,脑中也在慢慢思索。
她现在最主要有两大段记忆,一是东海屠魔当日与之后和钟以岫的十年,二是与宣衡结识的一小部分回忆。
她根据自己仅有回忆中的,蛛丝马迹,大概能梳理出来目前的状况:
她本来是游戏人间的快乐应龙,结果第一次在东海闪亮登场,竟然莫名被早就等在那里的各大仙门给围了。
围了之后,她受伤很重,自己的真龙金丹碎裂开来。具体碎成几片,她没数,但总之内丹碎开之后她没办法再使用内丹了,经脉也破破烂烂。
然后这些碎片能拿出来,种在别的修仙者体内变成金核,这金核既能修复他们的伤势,也能吸取他们的灵力,用来恢复自身,她甚至依靠着金核控制了一部分人。
目前她知道的有钟以岫、宣衡、戈左和他叔父,四个人被她种了金核。
羡泽以自己的性格推断,她肯定会给自己留一个碎片或核心。只不过目前看来,东海屠魔之后五十年,她想要“弥合内丹”这件事一直没成功。
而且几个月前,她最后留下的内丹核心,被人抢夺走了。
她彻底废了,也跟着失去记忆,而她能活下来是因为,葛朔在临死前送来了内丹……
看起来好像是本来已经很惨很落魄的真龙,几个月前突然出了事,彻底成为废物。
但羡泽又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在东海屠魔时还很单纯,但到了后来遇到宣衡,便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和算计。她或许是什么关键时间节点上失败了,但埋藏在各个人体内的金核,明显是她有意选择的……
而且系统似乎也在指引着她培养江连星,收集齐金核,似乎是她自己早预料到会失忆,有意给自己留下的后备。
羡泽感觉自己已经梳理出了一个模糊的脉络,只是其中还有太多碎片是空白的。
比如,她在四十年前离开水下洞府,扔下钟以岫走了;但她捡到瞎了眼的宣衡,并跟他去往千鸿宫是在二十多年前。其间相距十几年,那期间发生的事她还一无所知。
比如宣衡“亡妻”至今也有十几年,这段时间她都在做什么?又为何会成为江连星的师母?
但记忆里的空白,不影响她如今目标清晰:
集齐金核。
而且要快!
魔主都能掏她这个正主,掏宣衡、戈左岂不是更易如反掌?哪怕她此次击杀魔主分身并吃掉,或许也让魔主蒙受创伤,那她也要先把这些撒出去的种赶紧回收。
现在最近水楼台的,就是身边的叔侄二人。
但她变身金龙、招引天雷引来太多注意,她身上还有被魔主分身刺穿的重伤,若不知道他们的深浅,还不好贸然下手……
她思索着,却因为伤势带来了困倦,不自主的陷入深眠。
外头晌午的阳光让神庙的阴影如指针转动,云朵在缓慢的飘远了,草甸被风压平了又立起来。
她觉得身上硌得有些疼,不安的翻转身子,却听到外头的犬叫马鸣。
不对,有人来了。
羡泽睁开眼来,修长的身影正跪在石台前的地面上。
他垂首任凭笼罩面容的松绿色面纱飘动,两只手在面前合十,似静静祈祷,信仰着她这位睡得四仰八叉的龙身。
只是他的左手是雕刻的黄铜色金属手,指节精巧细致,手腕处还有一圈镶嵌的细镯,似乎是黑与金交替的圆珠构成。
他听到羡泽醒来的声音,立刻收回手去,金属手藏在衣袖下,抬起头来,声音含笑:“尊上还记得这里啊。”
她吃痛的撑着身子坐起来,两条腿垂下石台。
男人笑着抬起头:“这还是你第一次临幸我的地方。”
羡泽:“……?!”
啊?
第68章
她表情呆滞。
不会吧。不会她也干过那些壁画上被西狄人喜闻乐见的事情吧!
男人站起身来, 他身材修长纤瘦,绸缎衣袍与华丽的装饰在他身上晃动,光泽耀眼, 他笑道:“看到我拿出针来便害怕了吗?我只是为了给你缝合伤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走近一些, 也坐在了石台上,有些怀念抚摸着石头的纹路。
羡泽看着他,道:“你是戈左的叔父?”
男人一愣, 狭长双目眯起来, 立刻道:“……你忘了我。”
羡泽大方承认:“你也知道的, 我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在面纱下嘴唇弯起, 羡泽甚至察觉到他完好的那只手, 似有些颤抖地抚过衣摆,但声音却听起来游刃有余:“失忆了吗?怪不得不来找我们, 戈左说你像是一直在躲着他……真让人伤心, 连我们这样最忠诚的仆从都忘记了。”
羡泽轻笑了一声:“好啊, 我的仆从, 你叫什么名字?”
他坐在石台边,伸出手指, 指尖在自己覆盖着绸缎的大腿上,轻轻压下去, 写字道:“弓筵月。弯弓射月作筵席。”
羡泽看着这几个字,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见到他,却没能像宣衡和戈左那样,唤醒记忆中他的名字。
因为她没看到脸。
她记忆中,这个名字模模糊糊对应着一张雌雄莫辩,宛若皎月的面容。
眼前的男人却用头纱盖住了。
羡泽命令道:“你把头纱掀开给我看看。”
弓筵月垂眼,轻声道:“尊上知道吗?我在这里做了几十年的圣女, 不可以以面目示人,因此我常年佩戴面纱……”
圣女?他不是男的吗?
男扮女装吗?
羡泽皱起眉头来:“别那么多废话。刚刚不还说什么最忠诚的仆从吗?仆从为什么连露脸都不愿意?”
羡泽自己都没发现,她会本能地试探确认自己的强势地位。
弓筵月目光闪动,继续着自己的话语:“圣女是献给真龙的私产,如果是尊上开口的话……”
他说着,微微掀开一半的面纱,与此同时也侧过脸去。
头纱落下的浓绿色阴影中,如孔雀石般的蓝绿色竖瞳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眼尾狭长上挑,笔挺立窄的鼻梁与弯起的薄唇,加重了他的异域感。眼睛下有些细细的纹路,以及淡淡的疲倦的青灰色,显示出他已经不再年轻。
能想象到最青春的时候,这张面容是如何惊心动魄。
可不年轻却让这张脸更有种疲惫与熟透的感觉,他像是果肉软腻,香味浓郁的杏果,手指在果皮上按下去便会汁水四溢,留下再也无法恢复的变形压痕。
弓筵月只给她惊鸿一瞥,他便放下面纱,轻笑道:“圣女向来要以色选人,如今我已不再年轻,恐怕不能让尊上满意了。”
别装了。你可自得了。
不过羡泽也注意到,他说话时候,颜色浅淡的嘴唇张开的幅度非常小,几乎看不到牙齿和舌头。
羡泽也笑了:“确实,美则美矣,可惜不再年轻。你若是跟戈左那般年纪就好了。”
弓筵月愣住了:“……”
呵。顺着你的话说,怎么还不满意了?
他半晌后才垂下头去,抖动的睫毛蹭着面纱,道:“看在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上,尊上不会不让我伺候了吧。”
嚯,真会伏低做小。
戈左都一口一个叔父大人,这人似乎还是整个伽萨教的圣主,伽萨教如今如此强势,侵入九洲十八川各个地界,他倒是满嘴说着“伺候”“尊上”的。
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
弓筵月掏出针来了,那根细针上还有着繁复的纹路,道:“尊上如果不缝针,胸膛处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放心,我知道你爱美,我会打个最漂亮的结。”
羡泽表情警惕。
弓筵月托住她的手,他手指微凉,掌心有薄薄的茧,也像是握过兵器的将领。他坐近了一些,轻笑:“尊上能把这只手变成龙爪吗?”
羡泽看了他一眼,她其实还不太熟,憋了半天,尾巴先砰地冒出来,她把尾巴往裙子底下藏了藏,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将左手变成了龙爪。
弓筵月轻笑,他笑声里有种让羡泽心都有点毛绒绒的亲昵。
仿佛二人真的有过许多温情时刻。
她故作不在意,低头看去,龙身的肌肤颜色浅淡,鳞片流光溢彩,爪子锋利,一看便能将人撕碎。而她掌心有个曾经被洞穿的疤痕,只是现在那疤痕上有花朵般的……缝线。
缝线已经被皮肉吸收,像是无色文身,如微微凸起的一朵芍药绽放在她略显粗粝狂野的龙爪掌心。
弓筵月指尖抚过缝线,轻声道:“当年尊上满身是伤,来到西狄,伤口一直难以愈合,是我亲手缝合这处被洞穿的掌中伤。”
羡泽看着这天衣无缝的缝线,抚过伤口道:“这是什么线,怎么能跟皮肤血肉融合的这么好?是羊肠?”
弓筵月笑了一下:“那脏污之物怎么能沾染你的躯体。这线,是我的筋。”
你的什么?
幸好你们西狄人没有儿化音啊。
弓筵月:“是扒皮抽筋拧成的一股线。”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镶嵌松绿石的匕首,递到她手里:“你拿着这匕首,缝针若觉得痛楚,就捅我一刀。”
羡泽眨眨眼睛,用手指抹了抹光洁的刀面,而后匕首刀尖轻轻隔着面纱,压在他喉结上。
他喉咙中轻笑一声,故意吞咽,喉结滑动,而后扬起脖颈,轻声道:“尊上觉得可以吗?”
羡泽反手握住匕首,笑道:“行吧。来,我自己有麻药不怕疼。”
羡泽扯开中衣衣襟,露出一片胸膛来。
“缝针吧。”
弓筵月目光触及她赤裸的肌肤,垂下头笑道:“尊上的人形总是完美的,哪里有伤疤。”
羡泽低下头去,她对于丘壑之间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确实掰开了看,也是没有伤疤,顶多是触碰上去的时候有撕裂般的疼痛。
她道:“那是我要化成龙形吗?”
羡泽抬头说这话的时候,看到他非礼勿视似的偏过头。她笑了:“你没看过我?”
他垂下的眸子眨了眨:“以前,那是尊上许我看,我才看的。”
羡泽毫不怀疑,他洗个澡能让全西狄人喝上龙井。
她化作龙身,盘踞在石台上,龙身的大小全由她心意,此刻的身量还没有石床长——毕竟太大了,那弓筵月要用多少筋才能给她缝合。
她化作龙身时,胸膛处的伤口果然显现,暴露在外。
弓筵月完好的那只手,捏起金针,金属手从腰间的囊袋中取了一根半透明的细线,他体内流淌出的灵力缠绕着细线,细线散发出淡淡光芒来。
但他的金属手做不了精细的动作,有些难以将细线穿入针眼,他偏过身子去,微微掀起面纱,露出下巴,用唇抿了一下细线,以牙齿咬住帮忙穿线打结。
他嘴唇颜色淡淡的,反倒因为这一抿而泛起血色。
弓筵月说了一声“失礼”,而后手撑在石台边缘,跪坐在了石台上。羡泽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倾身,直接坐在羡泽尾巴上。
羡泽瞳孔缩起,尾巴用力拍打在石台上,开口道:“你别坐我,从我身上起来!”
弓筵月笑:“我又不沉。”
他拿起针来,羡泽忽然道:“等等!”
她挣扎出一只爪子,递到嘴边,咬破指尖在舌头上滴了几点满是慈悲的毒血,然后才朝两边摊开手:“你缝吧。”
弓筵月点点头,骑跨在她身上,他身量确实是太高,为她缝线的时候整个细瘦的脊背都弓起来,慈悲的药效上来的时候,羡泽没怎么感觉到疼痛。
她脑子正在发散,胡思乱想着刀竹桃、胡止他们几个,不知道现在在破破烂烂的明心宗过得如何……
她却忽然感觉到坐在她身上的男人,喘息加重了些。
不会吧?
哪怕咱们以前在这石床上搞过神前苟合,你也不至于做个手术都能发情吗?
她抬起脑袋来,看到弓筵月手臂发抖,身上似乎也冒出了很多汗,指尖却稳稳当当,而刚刚只是透明的细线,此刻却散发出灼眼金光,大量金核中的灵力涌入她伤口。
这个人灵力的好吃程度,丝毫不亚于钟以岫和宣衡。
如果说钟以岫是冰泉,宣衡是温池,这个人的灵力便是酿造的美酒,其中还有异域的香料……
用细密针脚缝合的地方,立刻像是从未破损一般合拢在一起,只有针脚本身微微凸起,几不可见。
为她治伤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他是在用满身灵力化入针线,像是凡人飞入云端为女神缝补裙摆的破损……
他的面纱甚至都被汗水沾湿,但弓筵月仍然坚持到了最后,甚至如他所说,给她打了个极其漂亮的小小蝴蝶结。
羡泽伸手抹了抹胸膛处的伤口,真是天衣无缝,只像是有一处透明的文身留在了这里。而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现在可以通过缝线,穿过伤口,缓慢的为自己恢复伤势了。
她多年前来这里,就让弓筵月缝合过伤口,还给他留下了金核。
他说不定真有些其他人取代不了的本事。
羡泽化作人形,这会儿是她两条小腿连同尾巴压在男人身下了。弓筵月坐在石台上,这会儿膝盖也有些撑不住了,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她龙尾上。
他撒谎,这么高个子的男人,他还是挺沉的。
弓筵月似乎消耗了太多灵力,往后仰着头,有些吃力的喘息着。
羡泽正要关心几句他是不是太累了,但她看着他锁骨脖颈的线条,还有一部分面纱贴在面颊上,呼吸间被他抿在口中。她脑子顿了顿,才意识到:他在擦边。
绝对的。
穿成这样还非要坐在她尾巴上,握着她尾巴的手指还在轻轻抽动。
她甚至能感觉龙尾被他夹在腿间的微妙触感。
厉害了。这叔侄俩人,一个会擦,一个会夹。
羡泽看着他,似笑非笑:“耗费了这么多灵力吗?感觉你现在有些虚弱。”
弓筵月隔着面纱看着她,目光闪动,擦得坦坦荡荡,并不怕她看出他的真面目。
不过她不太在乎,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心里想着——不若趁他虚弱要他的命。
她另一只手摸向自己脖颈上的小海螺项链。
弓筵月目光深邃了一瞬,羡泽正要问他几句,探听他内心的想法,就听到他的心声,如同在耳边:
“尊上该知道的吧。我见过这条项链,也知道它是怎么用的。放心,我是心口合一的人。”
羡泽一愣。
他笑眯了眼睛。
弓筵月弓起身子,手撑在石台上,朝她面容的方向爬过来,他故意塌下腰,动作有几分袅袅,面纱悬在她脸上方:“尊上如果现在就想挖了我的金核,那恐怕会后悔的。我可是很有用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
羡泽躺在石台上,头发铺散开来,四周壁画的真龙与人类纠缠的场景,仿佛映照着他们此时此刻。她笑着将匕首立在二人腰腹之间的空隙,刀尖对着他,道:“为什么不能。叔父,你很香啊,你该知道的,我很需要金核。”
弓筵月隔着面纱,弯起眼睛,他将腰压的更低,毫不介意刀尖抵着他腹部。羡泽不知道是划伤了他,还是抵在哪处旧伤附近,他蹙着眉头似吃痛似暧昧地呻吟一声。
羡泽本以为他是装的,可他腰有些颤抖,甚至将肚脐附近往刀尖上压,那副吃痛、着迷与恐惧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老骚货。
羡泽真的是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说起来,还未恭喜尊上神功大成,作为世上唯一一条真龙,终于有能力掌管天雷。”
羡泽一愣。
这意思仿佛是在说,她以前从未掌握天雷的力量。
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道:“我知道修仙界有谁背叛了你。伽萨教进入九洲十八川腹地,只为了向当年东海屠魔那些人复仇,并且让尊上成为这修仙界唯一的上神。”
“今后,这神庙尖顶上的雕龙,应该出现在每一个宗门的金顶上。包括明心宗、千鸿宫……”
哦?他的意思是说,这伽萨教都是她的信徒,她的势力?
他要做她的打手,替她碾平,替她复仇。
靠血缘的皇位都不能白给儿子,这统御九洲十八川的神位就能白送给她了?
羡泽可不太信。
第69章
但这叔侄二人面上都是信奉真龙的, 和其他宗门相比,他们短时间内没有利益冲突,羡泽完全可以通过他们了解过去的事, 甚至让他们帮忙找到其他有金核的人……
她将刀收了收。
弓筵月吐出一口气, 他坐直了身子道:“尊上是相信我了吗?那太好了。回去休息吧,草原的夜里很凉,现在衣衫实在单薄了。”
外头有许多教众等待着。
他们见到神庙上端羡泽与弓筵月的身影, 立刻单膝跪地。但西狄人本性似乎还是胆大活泼, 有几位仰起头来看她。
只瞧见女人赤着双脚, 丰腴窄腰, 血污中衣腰带半紧, 露出白的发光的脖颈锁骨,纤长矫健的金色尾巴在她身后, 如凫水一般悠闲的轻轻摆动。
乱发本被风吹动乱贴在面颊上, 随着有鸟群飞过, 她仰头看过去, 发丝朝后飞扬,露出那张生来四海平定般的面庞, 流光溢彩的尾巴尖也跟着欢愉的翘起来。
弓筵月像是指引神女落入人间的萨满,在她耳边轻语几句。
双角与尾巴转瞬就从女人身上消失, 可这并不能削弱她与生俱来的气度, 她明明对伏身的众人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但诸位教众仍然不由自主的深深低下头去:“恭迎尊上。”
弓筵月的坐骑并不是翼虎,而是一只银色的角马,周身披覆着细软的银白色鬃毛,如羊一般盘旋的羊角弯在两侧,温驯而强壮, 他和羡泽共乘一骑,介绍着远处雪山的名字,近处湖泊的传说。
比如说好几个湖,都传闻是真龙在草原上撒野尿造就的,羡泽嘴角抽动了一下:“怎么不说是真龙的眼泪。”
弓筵月笑了:“龙还会流眼泪吗?”
她一愣,迎风笑道:“说的也是。”
弓筵月:“尊上等再修养一番,就可以出来玩玩。戈左最近被我罚了,不会再让他去出征,不如让他陪你在周边玩玩?”
羡泽抬起眉毛:“他被罚了?因为陵城的事没做好,没杀够吗?说起来他为何管我叫妈妈?总不至于是我跟哪个西狄人生了这么大的儿子吧。”
弓筵月并没有回答她的前几个问题,只是弯唇道:“我在神庙熬了那么多年,都还没资格和尊上生养呢,还有谁有这个资格?他为什么如此胡叫,尊上可以自己问他。”
弓筵月又转了话头:“不过他现在身上有了疤痕,不比当年可爱了,或许会吓到尊上?若是尊上不喜欢,伽萨教从来不缺这个年纪的孩子,再换个漂亮的也好。”
羡泽回过头来看他,面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笑意。
西狄人就是直接胆大,骚的坦坦荡荡,嫉妒心也毫不掩饰啊。
就因为她说他如果有戈左的年轻就好了,他就先证明了戈左不过是他手底下的人,又说这样年轻男人多得是,她想要多少他都能找来,且戈左已经是瑕疵品,她看不上也无所谓。
羡泽大笑起来:“不了,我就喜欢管我叫妈妈的男孩子。而且,他不容易死不是吗?”
弓筵月就好像全心全意为她考虑才说出这种话一般,微微颔首道:“尊上喜欢就好。”
银马有些像他,跑起来四蹄如飞,鬃毛如纱,灵巧修长又飘逸。羡泽远远看到了她之前所在的西狄人的聚居地,炊烟正斜飞如蓝灰色夜空,西侧太阳还有一抹金粉色的余韵,但东侧深蓝中月亮已然升起。帐篷围绕中,诸多石垒神庙上点燃橙红的油灯,将金色的雕龙映照的熠熠生辉。
弓筵月道:“这片聚居地叫乌叶卡,意思是彩绘小船。在草原的大海中,真的很像是有着美丽彩绘的小舟在扬帆,很美吧。”
她几乎也要有种岁月静好之感时,忽然听到自己脑内沉寂一段时间的系统,似错乱一般,迸发出好几个无意义的字节。
[系统]:“开局成为仙龙帝尊”主线开启……滋滋滋加载中、轨迹改变……滋滋、危机提前……
[系统]:滋滋滋……“主线节点任务:你死我活”,任务内容如下:
[系统]:请尽快!杀死江连星!!
羡泽一愣。
什么?让她杀了谁?
脑内声音愈发尖利。
[系统]:请尽快杀死江连星!滋滋滋……吃掉江连星!
关于这种杀或不杀的指引,羡泽忽然想起来自己也听过类似的。当初遇到小变色龙,他便留下一句话:尽快杀了身边有金核的人,但先不要杀江连星,
当时羡泽就心里第一想法就是:先不要杀……是说等以后养熟了再杀吗?
她当时就已经对许多系统任务存疑了,因为这个系统看似是保护江连星,但其实未必是为他好,甚至是告诉她如何将江连星引入最终的绝路。
现在为什么主线任务又让她杀江连星了?
江连星是什么,在她身边含辛茹苦养大了之后被人抓住要做狗肉煲的小土狗吗?
这要是不黑化就怪了啊!
[系统]:任务倒计时50日。如未能完成……此类…任务,将失去先机,请尽快完成!
50天?不到俩月之内她就要宰掉江连星吗?
这个系统如果真的如她所想,是保护她个人命运的“提醒器”,那她的命运为什么会跟江连星这么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紧紧绑定在一起。
她是如何认识江连星的?他师父葛朔知道江连星的秘密吗?
羡泽跟着弓筵月回到新布置的华帐下,还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弓筵月只是瞧在眼里并不多问,给她拿来了新衣裳。
他要给她换衣裳的时候,羡泽推开了他的手,自己坐在金莲云母花片交织的床帐里换衣裙。衣衫拨弄本就半散的发髻,乌发彻底滑落倾泻下来,那根翠鸟青羽的发簪也落在了床铺上。
弓筵月看她换好衣服趴在软枕上发呆,便掀开帐帘给她喂了些马奶茶汤,顺手拿起了床铺上的发簪。
路上他就看到了,发簪是千鸿宫的款式。
他跟羡泽虽有几十年未见面,但对于她的许多行踪,还是大抵知道的,比如说她是如何做了少宫主的妻子……
弓筵月将簪子扔进了绒毯上的火盆中,正要找借口说什么手滑了。但羡泽根本没注意簪子的事,紧蹙眉头,抠着软枕上的刺绣沉思着。
他心道:她或许也没那么在意千鸿宫吧。
以羡泽的性格,当年和他和戈左相识那么多年,她觉得他们没用,说抛下就抛下了,更何况是跟她有仇的千鸿宫呢……
弓筵月看着她铺满后背的乌发,正要坐在她身边,忽然听到外头的报声,应该是信使带来了消息,他便合拢床帐朝外走去。
羡泽脑子里还在消化系统的新任务。
她一旦开始琢磨怎么进入魔域,怎么找到江连星的事——最先出现的不是计划,而是江连星又跪在地上抓着她衣裙在哭的样子。
之前入魔被发现,以为她要赶他走,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这会子要是发现,师母养他都是为了吃的,那真是要他不可置信,双眼睁大,泪如雨下了。
羡泽想到他掉眼泪就头大,万一他嘴里再蹦出几句什么“师母要我的命就拿走吧”“反正我没爹没娘没人疼爱”。
……啊啊啊啊啊!
羡泽想了半天,先看看之前在昏睡中说的系统奖励,说是直接有三次保底机会。
她此刻看向自己的宝囊,果然上头显示着三次抽卡保底。
她现在已经不好骂抽卡系统了,因为她想起来了,这个宝囊……是她自己年少时,耗费大量灵力制作的法器,就为了满足她时不时发作的收集癖。
她当初刚刚入世,又贪又没见识,看见什么筷子兰花都会想着“哎嘿不错我的了”,然后收罗各种垃圾或宝贝,全都一股脑扔进去。只是她那时候灵力强大,手探入宝囊之中,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自然就更贪心的扫货。
这个宝囊就逐渐被她装了几千万件东西……
宝囊不堪重负的方式,不是塞满了装不进去,而是越来越卡顿了。
羡泽依稀有点印象,自己经常用灵力搜找半天,都找不到自己想用的东西,但是看到好玩意,又很难忍住不占为己有,就越卡越想往里塞,越往里塞越卡……
后来好像这个宝囊都跟一坨代码屎山一样崩塌了。
现在被改成抽卡模式了,倒是能运转了,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无限往外拿了。
等等,她是不是忘了什么……
是不是宝囊里还有个死人呢?!
钟霄还在里面!
啊啊啊啊她记得之前放进去的桂花糕还能吃呢,尸体不至于在里头发烂发臭吧。她、她要是有机会,还是能抽卡抽出这个尸体,回头还给明心宗的吧……
等等,万一钟霄死了也是极品尸体,那岂不是直接被三次保底抽出来,横在她床上,这……这就说不清楚了吧!
太地狱了。
可羡泽又不想放弃这么好的三次保底,她咬牙伸出手去。
羡泽抽卡的手是颤抖的。
第一次保底,她拿出的竟是一件折纸,如今在她掌中,不过两寸多长,被叠成了小房子的形状。
[我是你叠][极品]
[可将这张纸折叠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注入灵力后可化作实物工具,精细与还原程度,将根据灵力有所改变。]
[当前形状:房屋]
这倒是实用的好东西,而且又不占地,完全可以贴身收着,羡泽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不过这会儿如果变出来房屋,恐怕要把营帐给顶破了。
只不过羡泽发现这叠纸本体,竟然不是一张白纸,上头隐隐有些图画,她看折纸不复杂,便好奇的展开来看看。
这一展开,她愣住了。
其实这张纸并不算大,看起来像是从书册或大张熟宣上撕下来的,上头被人用潦草的墨迹画着简笔画。
是一条长了脚的蚯蚓和一只鸟。
感觉那蚯蚓快被长喙的大鸟啄死了!
下头竟然有着狂草的落款:
《吃龙图》
……什么?这长了脚的蚯蚓是她吗?!
难不成画图的,是这画面上的鸟?
可羡泽对着那一坨墨迹,看了半天也没能辨认出什么鸟来——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打算将折纸再折回去,但是她手翻来覆去折了半天,竟然再也折不回去了。
啊,她手有这么笨吗?那小房子明明看起来很简单啊。
难道是说之前并不是她自己折出来的?
是谁帮她折成了房子的形状?
羡泽有些较劲,别的复杂的不会,千纸鹤她应该还是会……的吧……
她废了半天劲,好容易给折成了一个类似鸟的有两边翅膀的形状。
折纸上方颤颤巍巍的显示:[当前形状:……走地鸡?]
好好好。她放弃了。
羡泽又伸手拿了第二件保底。
这次的东西是她熟悉的,还是一片金鳞。只是这枚金鳞上有着裂痕和焦黑,似乎当时被什么法术武器击中而脱落,她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灵力也远逊于之前见过的另外两片金鳞。
羡泽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化成龙形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左手——
她这会儿也忍不住将自己左手化成龙爪。
果然。
她左爪,五趾缺二,似乎被人用刀砍断了,失去的还有一部分指骨……
羡泽情绪有些低落,这样的爪子好丑,根本不像她应该有的样子,她龙爪抓握了一下,断口处还有隐隐的疼痛。
以龙的爱美自恋,她身上每一处残缺都是对她的打击,使用金鳞能不能让她变回原装?
羡泽将金鳞攥在龙爪中,学着之前的样子将灵力穿过金鳞,却没想到金鳞却毫无反应。
……并不能修复她自己的伤势吗?
确实,食补确实也没有自己补自己的。
不过羡泽也意识到,她曾经破破烂烂的灵海,几乎恢复的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破损的小洞,能够比较长久的盛满透明的灵力。而悬浮在灵海中的内丹,内部流淌的灵力则是金色。
她既是修仙者,又是真龙,有着分离并行的两套体系。
内丹只有透明外壳,还未完全修复,其中目前仅有五分之一的金色灵力,只会通过她吸其他人的金核来缓慢补充。当她用龙身的化形与招式,便会消耗其中的金色灵力。
而她的灵海则类似于凡人修仙者,容量不大,但是灵力诞生的速度非常快,就是低容量快充设备,平时使用剑术、法术或一些凡人法器,都会消耗灵海中的灵力。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应该是因为在她内丹破碎的那段时间内,自己无法轻易使用真龙的金色灵力,只能模仿凡人给自己搞了个灵海,用来暂时施法用术。
不过随着内丹逐渐充盈,她的经脉也恢复了极多,两者也是相辅相成的。
羡泽也决定,多用灵力,少用内丹,毕竟内丹现在才修复到24%。
她将手伸进去,已经到最后一件保底了,羡泽也有些松懈了神经,正要往外拿,忽然感觉宝囊中有什么活物,正在主动扒拉她的手指头!
啊啊啊?!
是什么活物吗?是钟霄诈尸了吗?!
还是她伤势真的恢复活过来了?
可是她现在也不能把明心宗宗主给抽出来扔床上啊,谁知道钟霄还重伤着会不会跟伽萨教的人打起来!
不对不对,这个顺着她手指往上爬的触感不对,不是活人啊!
羡泽她在宝囊里疯狂甩手,但她又太害怕自己就这么抽出手来,她的保底会被吞掉!
什么还有比吞保底更可怕的事!羡泽真的是给自己憋出了下五洋捉鳖的勇气,眼一闭,手一抓,不管不顾的随便拿了个东西出来。
她甚至不太敢睁眼看,确认手中的确实是不会动的死物,她才小心翼翼睁开眼来。
呼。
是个窄镜。
[寻人定位刷论坛专用旗舰手镜][上品]
材质有些类似于水晶,削成非常适手的薄片,跟她手掌的大小恰到好处,她将一点灵力灌入,里头果然显露出墨经坛的文字来。
她竟然还在明心宗分坛,羡泽看到文帖发布的日期,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昏睡十日了……
明心宗分坛最新的消息全都是:
《[紧急通知]请所有还能够活动的弟子,到翩霜峰集合!》
《[统计中]失踪人员名单统计中(目前已有十三人)》
《【今日菜单】由于食堂被撞毁,今日仍然只能提供三菜一汤,请见谅!》
《【易物汇总中心】请有多余伤药、被褥与丹炉的弟子速速与我联系》
她只是看文帖都能想象到,明心宗弟子在慌张中迅速安定下来,继续有条不紊的在废墟上重建生活。她往下翻了翻,还有零星几个帖子在讨论,类似于:
《千鸿宫就是罪魁祸首,我见到师尊向千鸿宫少宫主出手了!》
《感觉各位脉主长老都变了,连陆炽邑都支棱起来,看起来像个人样了》
《一夜白发,心疼师尊……垂云君现在不得不开始主持明心宗上下,感觉社恐都快治好了》
羡泽看到最后一条,手顿了顿。
第70章
一夜白发……吗?
明心宗几乎垮掉, 宗主生死不明,当年囚禁他的羡泽……在他面前装乖几个月,然后给他一剑把金核掏走了。
这事要是落在宣衡身上, 以他的工作狂死性, 气吐血了还能早起开会夜里加班。
但钟以岫本来就是纯净易折,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疯魔。
不过她想了想,竟然嘴角勾起来:他那般的性子, 要是有点发疯也挺有意思的吧。
疯又能折腾出来什么花?他妹妹钟霄还在她手里, 她倒要看看自己当年亲手折断的人, 在阳光下面对她时是什么态度。
羡泽不再看明心宗分坛, 她也想了解些修仙界的动静, 随便点开几个没什么门槛的仙侠情缘论坛或天下论道分坛,几乎所有的帖子都在讨论明心宗那一夜发生的事。
关心明心宗命运的甚少, 所有人讨论的核心都是:
真龙现世。天雷落地。魔主入侵。
比较火热的文帖扫一眼标题, 就知道爆点。
比如说天下论道分坛里, 有上千人回复的大热帖文:
《冒死说出真相, 真龙不是第一次现世,这绝对是对修仙界的复仇!兄弟们如果我没说完就消失了, 你们懂的》
帖主:“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人都被杀的差不多了, 我也敢说话了:今天不是真龙第一次现世!当年千鸿宫牵头搞的东海屠魔, 根本不是屠魔,而是屠龙记!”
帖主:“现在想起来我都胆寒,如果不是我当时怂了跑了,我早就碎尸当场了。他们叫上那么多宗门带上所有的精锐天才,结果都是送死,我那个生龄三十七岁就成丹期的天才师姐, 连剑都没拔出来就被轰成了渣!”
帖主:“都说真龙死了,但我不信,我有十几年做梦都能听见龙吼。”
帖主:“当时都说明心宗的垂云君,为了屠龙而死,千鸿宫、梁尘塔还有元山书院那么多人在海里捞,你以为是捞垂云君的尸体?他们是在捞龙鳞的碎片,捞真龙打斗时掉落的指甲!”
下头的回复,绝大多数人都是不信或震惊。
“哈?什么阴谋论啊……”
“假。蹭热度吧,现在真龙现世,你就说你知道大秘密,说自己五十年前就见过龙了?”
“天下论道不愧是修仙界智商洼地,每次都蹦出来一些真相帝,然后总有人信!”
但也有人信。
“我是元山书院经史学派的,我一直在研究夷海之灾,你们知道九洲十八川如今的地形,是因为海水倒灌吗?你们知道曾经生活在平原谷底上的人们迁居的时候,有意地焚毁了许多跟龙有关的书籍吗?你们知道在地形较高的西狄,还留存有许多龙神神庙吗?”
“确实,我是梁尘塔的弟子。现在梁尘塔根本不让提五十年前的事。如果前宗主真的是为了屠魔牺牲的,为什么却不敢说?”
“有谁还记得,十几年前千鸿宫的大火,直接焚毁了三分之一的宫室,到现在都说卓鼎君还活着,但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到现在,明心宗又被毁,这很明显就是真龙忍辱负重的在复仇!我劝各位,如果谁家有人早年参与过东海屠魔,现在尽早保持距离——”
“我有点迷糊了。明心宗被毁不是因为魔主现身吗?怎么又是真龙复仇了吗?我在明心宗的亲戚说,当时他们是看到真龙和魔主分身打起来了,是真龙保护了明心宗哎……”
也有人对修仙界力量体系有了些动摇:
“你也太瞧不起真龙了吧,以前传说中不都是真龙一声吼,天下抖三抖,一群化神元婴大能就能屠龙了?”
“话不能这么说。这数百年来,修仙者就是越来越强了啊,我记得有人说千鸿宫千年前的招式和功法,现在看起来完全都是小儿科,基本就是各个宗门入学水平。”
“要我说,杀真龙也不亏,它当年在东海,能一条龙把修仙界杀断代,帖主的师姐也是轻轻松松就被轰碎了,不杀它就等着它奴役我们吧!”
“话说,真龙寿命那么长,东海屠魔之前好像也没有怎么显露过行踪吧,要不是当年千鸿宫带各大宗门围攻,说不定这真龙也不会出手啊……”
“对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龙要真的想奴役修仙界,怎么一点都见不到端倪啊!明明就是修仙界贪婪,我就不说了,这些年各大宗门出过多少腌臜事,不会有人以为修为高就是好人吗?天天教着咱们这些弟子,什么正道、什么苍生,什么天下,他们都干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事!这数百年来有了墨经坛之后,我们还见过的脏事还少吗?!”
“这个事疑点太多了,当年几乎所有大宗门都出动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真龙要在东海现世的?他们为什么都同意要屠龙?肯定是这群大能有什么我们普通人不知道的共识啊!”
也有很多文帖在探讨“天雷”。
毕竟时隔五百年,天雷第一次降世,也就意味着几百年来光升级却没有上升渠道的修仙者们,终于被打通了路径。
但更多人是喜忧参半。
《建议化神期的各位大能不要再练了,真龙很可能会用天雷报复修仙者,劈了之后十有八九要魂飞魄散》
这个文帖倒是也挺热门,点进去看,回复全都是一样的:
“蹲一个回复的化神期大能。”
“蹲一个刷墨经坛的化神期大能。”
“蹲一个还需要帖主提醒的没有逼数的化神期大能。”
但或许是刷墨经坛的绝大多数人没有亲眼见到真龙,对这件事毫无实感,讨论逐渐变成了“真龙复仇打脸文学”的爽文风格,甚至还有些发癫的在那边回复:
“真龙大人,我举报我们梁长老是当年东海屠魔的参与者,是您复仇的漏网之鱼!求赶紧把他收了吧,这死变态给我们布置的课业真的要把我们逼疯了!”
紧接着下头就有帖文:《【墨经坛第一神龙祠】信女愿意用余生吃香喝辣换我们老大也被天雷劈中,有需要的姐妹都可以来祈祷》
这是祈祷,还是折寿?
好好好,她倒要看看是哪位宗主,点进去一看:
【!#宣衡#!】
好家伙。还带边框,生怕真龙看不见。
她大致翻了翻,如果墨经坛有热搜,她恐怕已经霸占榜首十天了,大部分人的反应还是好奇以及“这事儿落不到我头上”,只有小部分人有担忧恐惧或狂喜。
当然,点开“剑侠情缘分坛”就不一样了,现在前排的文帖都是: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觉得垂云君能活下来,肯定是给真龙卖过》
《娇软小福蛋:穿越上古时代之我被三条龙当做宝宝养大了他们却想把我这样那样?!》
《跟美女真龙度过的一千零一夜:露出▉▉强迫▉▉▉挨▉被天雷电击到不停▉▉》
羡泽面目狰狞了:啊?!
你们、你们人性才淫啊啊啊啊!
不行了她不能再刷了,她这才现世就被编排成这个样子,墨经坛这么好的东西,你们人类就拿来搞XX文学是吧!
羡泽也注意到,水晶镜面上还有别的功能。
她点了一下“寻人定位”的字样,上头就说:
“使用前提:累计发帖1次或者回帖超过20次,可以使用[1]次寻人定位功能。目前发帖1次,回帖7次,可以使用[1]次。”
“使用方法:灌入灵力,在脑中回想对方的面容,并知晓对方的名字。”
啊?使用这个功能,还要当水贴王?
这是什么为了日活开发的功能啊。
之前墨经坛赚钱的都是江连星运行的,她几乎没怎么发过帖子,所以现在也只能用一次寻人定位功能。
羡泽犹豫了一下,脑子里默默想着江连星的脸,注入了灵力。
界面上也变为:可以使用[0]次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的都是在陵城他受伤一脸灰的样子,或者是在秘境中他吃了败麟后嘴边都是血污的脸。
只是眼睛永远都是抬起来亮亮地看着她。
水晶镜上好似有个立体的坐标一般,先是显示了她的位置,然后应该是江连星的位置——
但水晶镜上却显示出了墨字:
“对方在魔域,无法显示位置,请进入魔域后再进行搜索。”
她有些泄气,正想要将水晶镜扔回芥子空间。
芥子空间打开的同时,她也看到了里头的霁威剑。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拿出了霁威剑。
当时在明心宗,羡泽用了这把霁威剑,她的灵力流淌入剑中,如浑然一体,现在她能看出来它又轻又钝的外形,似乎是用鳞片、龙脊或一些骨头淬炼而成,本与她似同源同体。
钟以岫说过,葛朔用这把霁威剑在修仙界打出名声,难道说,是她把这剑送给葛朔的?
那江连星的师父,这死去的葛朔,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
翩霜峰的雪融化之后就再也没有凝结起来,一切有种北方冬季光秃秃的萧索,连带着遮光的幕帷也都被撤了下来,露出了钟以岫居住的楼阁本来的模样。
钟以岫坐在窗边,陆炽邑不大适应的环顾四周,寒日明亮,地面落尘,晏玉冰池彻底干涸,只剩下一些东珠孤零零躺在池底。一切都跟蒙上了一层霜似的冰冷模糊。
唯一冒热气的,是他们眼前的茶盏。
特别是屋中有个镜匣,陆炽邑记得是用来压制钟以岫记忆的顶级法器,之前是裂开的状态,此刻却碎成了满地碎渣,一直没有收拾。每一个碎片都像是极小的镜子般,映照着钟以岫如今的白发。
陆炽邑之前和匣翡来看他的时候,见到了镜匣,问他要不要用千潭印月再封一次记忆。
钟以岫当时脸上显得有些恍惚,半晌后坚定地摇摇头。
此刻,陆炽邑清了清嗓子:“我是说宗主真的不是失踪,是被她带走了。她的魂灯和那几位失踪弟子的魂灯一样,都微弱但没有熄灭。羡泽当时说有个宝囊,能救人性命,钟霄身受重伤,她就将钟霄装在宝囊中带走了。我的傀儡还跟钟霄在一起。”
钟以岫蹙起眉毛:“宝囊?我只听说她手边只有一个能收纳百物的宝囊,没听说过还有能治病的。你说你的傀儡也在,神识能连上那宝囊吗?”
陆炽邑表情有点扭捏:“……你是要找她吗?不论是什么仇什么怨,她救了明心宗上下也是真的,还要找她在哪儿吗?”
钟以岫端着茶杯愣了一下。
陆炽邑以为他要杀了她,所以才动用傀儡找到她的方位。
在别人眼中,他们是如此针锋相对,深仇大恨的关系吗……?
钟以岫道:“我是为了确认钟霄的情况,你且看看她的重伤是否有恶化。”
陆炽邑这才松口气,身上的阴刻亮起来,他半闭上眼睛:“距离太远了,而且傀儡似乎沉在什么深处,要唤醒傀儡,所耗费的灵力恐怕有点多——”
他正说着,钟以岫将手搭在他手臂上,将灵力汇入他体内。
陆炽邑身子震动,似乎已经启动了遥远的傀儡:“四周确实满是悬浮的杂物,时间好像在这里是停止的,啊靠,有个大花瓶砸我脑袋上了。这儿怎么跟个垃圾堆一样。我看到钟霄了,这……”
钟以岫道:“她状况如何?”
陆炽邑似乎皱眉端详了很久,才道:“她还没死。很难说,她身上的伤口在非常缓慢地恢复治愈,好像在变好……可这里怎么都不像是能医治人的地方啊——靠,这什么啊!怎么还有个大花棉被,而且被子还一股海腥味。”
他不用说,钟以岫也知道他在哪里了。
羡泽的随身宝囊中。
钟霄受伤很重,但至少现在没有死。他忽然眼睛一酸:她甚至还救了钟霄……
钟以岫道:“你能确认傀儡的方位吗?”
陆炽邑:“现在只是能确认在……西狄的方向。或者我看看能不能从这个宝囊里出去——啊,等等,有一只巨手啊啊啊啊!”
“啊。”陆炽邑身上的阴刻黯淡下来,他有些尴尬的睁开眼:“我刚抓住手指,那只手把我甩掉了。”
看来是羡泽状况很安全,还会从宝囊中拿东西。
钟以岫垂眼:“如果可以,你尽量操控傀儡离开宝囊,然后将她所在的方位告知于我。”
陆炽邑也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了,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垂云君,你是打算……”
钟以岫转了转茶杯,如寒月一般的瞳孔氤氲着茶汤的热气,他轻声道:“我是想把钟霄接回来好好医治,在外头还是不放心。说起来,我也有件事想与大家商议……”
他话音刚落,台阶下方传来匣翡急切地声音:“垂云君,元山书院大批人马前来,他们说此次事件震动修仙界,我们明心宗无法处理,他们要接管这些暗渊并控制局势,要我们离开这里——”
钟以岫眉头紧蹙,陆炽邑先站了起来:“什么意思?这是要把我们从自己的门派赶走吗?!”【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