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戈左惊诧的挑了挑眉, 话头转到了正事上:“你标注的几处点位手底下的人都去做了,要动用‘阴兵’吗?只怕是元山书院那帮人,发现了之后会更拿着这点不放, 甚至是当作罪行的证据。”


    弓筵月冷哼:“他们无论如何也都会找到由头, 对我们不放的。”


    他们聊起来的一些细节和地名,羡泽听不懂了,但她也没着急起床, 而是手指翻阅着墨经坛。


    “天下论道分坛”内现在最刷屏的消息, 就是关于:讨伐伽萨教。


    元山书院提出倡议, 梁尘塔与千鸿宫都呼应, 决意以三大仙门为首, 西行讨伐伽萨教,其余各个宗门也纷纷响应, 将向伽萨教在腹地的各个分舵发起袭击。


    这场宣战声势浩大。毕竟是需要千里奔袭, 本来就不可能隐匿行踪, 所以也干脆不遮不拦;再加上三大仙门, 想要掀起九洲十八川与伽萨教对抗的浪潮,事情自然要冠冕堂皇。


    羡泽也能看到“天下论道分坛”中不少名门正派历数伽萨教的残忍行径, 甚至扬言散修应该去杀平时混居在中原的西狄人。


    羡泽感觉到了一些当年东海屠魔的影子。


    不过看到现在的战报,某些小宗门突袭伽萨教的分舵均以失败告终, 看得出来伽萨教的弟子信众实力颇为强大。


    而且在墨经坛上, 也是元山书院声势最浩大,相比于千鸿宫从十几年前的衰败,元山书院显出了要成为仙门之首的强势。


    他们在各大仙府或凡城都有设立教塾、书院,既是教授孩子们基础的学识为他们开蒙,也能发现、收拢有灵根仙缘的孩子。而且元山书院文化深厚,但凡是富贵人家或仙门子弟, 都有少年时去元山书院学习经史诗书的经历。


    不过元山书院并不是儒教礼法为尊,相反他们有各个风格的学派,整体注重自我为上,注重浪漫与狂想。对于学识的态度也是包容到了吓人的地步,听说元山书院的经楼里,你可以借到算学精工、经学精读和黄文精品。


    不过元山书院频出杠精与矫情怪,日常高强度在墨经坛输出观点。羡泽总有印象自己很多年前统计过,墨经坛三分之一的帖子都是元山书院出身的人发的……要知道这群人可能只占墨经坛用户总量的百分之五。


    更可怕的是,羡泽看到了另一类传言:


    《真龙现世与西狄伽萨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虽然伽萨教入主中原没有用过真龙的名号,但我知道他们是最狂信真龙的教派。‘伽萨’在西狄古语中指的就是龙爪印记,会不会明心宗不是被魔主袭击的,是伽萨教带着真龙,降神下来把他们摧毁了?”


    “确实哎,我记得前一段时间不就说过,伽萨教杀入闲丰集,恰好那时候垂云君出山,和伽萨教某个圣使交手了——”


    “可怕,伽萨教这些年如此张狂,有隐匿的真龙给他做靠山啊!那会不会连伽萨教四处袭击各大仙门,也是为了当年东海屠魔的事情,给真龙复仇!”


    羡泽心里一沉。


    这是把她跟伽萨教绑成了利益共同体。


    《暗渊都成筛子了,魔气都快崩脸上了,还不怪魔主只找伽萨教的问题,你们是会装瞎的。毕竟魔域多可怕,还是伽萨教杀得爽啊。》


    《真龙在明心宗受伤了吧!伽萨教似乎也去过明心宗,说不定是他们掳走了真龙》


    《我就知道,五十年“东海屠魔”的脏事怕被翻出来,又想杀真龙了!》


    “真龙现身之后,伽萨教似乎也有大批人马撤出中原,很有可能是他们带走了真龙!如果让伽萨教拥有了真龙,他们以后再闯入中原屠戮,真的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了!”


    “真龙未必是愿意的吧,能不能我们这边也派人跟真龙接触,让它庇佑中原?”


    “庇佑?笑死,现在越来越多的证据说明了当年东海屠魔的真相了!它不杀了我们都算脾气好,要我说,能不能趁它病要它命,此次西征伽萨教,最好能把真龙给杀了,以绝后患。”


    “……你们太可怕了,做错了事你们想的却是把受害者赶紧杀了,让它不能报复。这还修个屁的仙法,人世间行走的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罢了!”


    “夷海之灾的事现在都没几个人搞得清楚,谁知道它会不会代表天道、天命的一部分,要是再杀了它,到时候海水可能倒灌淹了我们的脖子!”


    这就是在把她往称上放,要看看她几斤几两了。


    这些讨论在各大分坛上还只是“民间探讨”,忽然元山书院发了文帖,冠冕堂皇地说起来。


    什么“对真龙现世的探讨甚嚣尘上”“西狄与此事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转了话头道“元山书院此次西征必然要查明此事”“给修仙界个交代”……


    交你大爷的代。


    若不是她还想听外头戈左和弓筵月的聊天,羡泽一句脏话差点骂出口。


    如若她是一条孱弱的小龙,又没有自己亲厚的势力,此刻只剩下两条路走。


    被当做伽萨教的帮凶,成为舆论中的一条恶龙,当年东海屠魔没有杀成,如今再杀一回,龙肉龙鳞都各家分分能有几斤几两!


    或者是被抓起来当吉祥物,成为某个仙门作为天道大统的证明,到时候夜里住笼子白天穿华服,要她各种降神迹唱赞歌!


    五十年前,东海之上,若不是她血洗仙门,把他们杀乖了、杀怕了,这几十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四处搜寻真龙踪迹。可能是当年参与过东海屠魔的人已经忘了疼;抑或新一代人掌权,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又敢打她的主意了——


    那对于这些舆论,千鸿宫、或者说宣衡是怎么想的?他参与了此次讨伐西狄,会不会宣衡也想打她的主意?


    羡泽眼底浮现杀意。不过她倒是可以用水晶窄镜,查一下宣衡的位置,就能知道他们的讨伐队伍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羡泽打开了定位找人的功能,结果就发现她的寻人次数是[0]次。


    啊……她忘记刷次数了!


    羡泽感觉发帖也不是什么难事,随手打开“仙侠情缘分坛”,打算编个标题发出去。却没想到仙侠情缘分坛全都在讨论一件事——


    “闭关多年的落匣与孤鹜齐翡老师,竟然又出新作了!老师直接在文修聚集的‘海棠花似水分坛’公布了消息,说新书全都以栉比阁代售实体的形式对外卖!”


    “落匣与孤鹜齐翡太太也明说了,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急需资金,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书友们能多多支持!”


    “老师免费贡献了那么多墨经坛文学经典,我们都欠她三百灵石!什么都不说了,我现在就订十本《大家都以为我是冰山剑圣的美艳作精可我真的是他爹养大的三百岁王八成精》!”


    “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是宗主兄弟养的小娇妻可谁知道我每天溜两条狗真的很累的!》这本为什么这么贵?是人越多越贵吗?那我姐姐订购的另一本,卖我这本五倍的价格,是不是最起码能抠十个?”


    “落匣与孤鹜齐翡妈咪!我要买一百本!我要偷偷塞满我们元山书院的书架,让整个当代墨经坛文学区都变成您的形状!”


    羡泽在这一片混乱中,为了赶紧靠发帖换取寻人次数,也随手发了一条毫无感情的:


    “啊啊啊人越多越好嘿嘿嘿!落匣与孤鹜齐翡老师是我的唯一真爱!”


    她发了之后就没再管了,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用这个名称,卖东珠给某个人……


    这会儿寻人次数终于变成了[1]次,羡泽立刻注入灵力,回想着宣衡那张死人脸。


    窄镜又像上次那般先显示了她的位置,就在她以为地图会拉远,显示出遥远的宣衡的方位——


    却看到代表宣衡的红点,竟然是在她所在方向的西北侧,不过一百多里!


    不对劲,从明心宗或千鸿宫出发,他们应该都是从东侧过来的,他竟然已经在西狄腹地了?!


    是他早早来到这里,隐匿着行踪,正监视着伽萨教的一举一动吗?


    可按照之前的信报和墨经坛上的讨论,真正讨伐西征的修仙者们,还没有进入西狄区域内……


    这是什么计谋与暗算?


    这件事,有必要告诉弓筵月吗?


    她思索起来,顺手去拿桌子上的水杯,却没想到水杯响动的一瞬,外头二人的说话声立刻停止,她听到戈左跳起来的声音。


    啊。


    羡泽只好收起窄镜,顶着乱糟糟的发,穿着单衣,打着哈欠从床上起身。


    她每天早上都收不住尾巴,它总是在清晨很悠闲自得地乱晃着,也因为它的左右摇摆,羡泽也不好掌握平衡,早晨下床这几步总是走得摇摇晃晃。


    戈左一把掀开帐帘,朝她露出大大笑容:“早上好!”


    她本就生的丰腴,裹着白色的绸缎单衣又系紧了腰带,明显感觉到戈左愣了一下,连习惯性上来搂她的手都僵在半空中。


    羡泽赤脚踩在绒毯上走出垂帘,拨了拨头发,弓筵月并不跟戈左那样着急,他从旁边衣架拿了自己的松绿色长袍,走过来几步替她披上,裹紧衣领,笑道:“是不是吵到你了?”


    羡泽歪头看着他,梦里复苏的回忆仿佛还在眼前,她忍不住伸手隔着面纱蹭了蹭弓筵月的面颊。


    弓筵月身子一抖,隔着面纱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他目光闪动,嘴角勾了勾,似白日勾引一般,舌尖从唇间微微探出舔了舔嘴角,但终究还是稳下声音道:“……尊上看来是做了个好梦。”


    羡泽正要开口,戈左却忽然探出脑袋来,用撒娇将她举动的意味都消解了:“妈妈也摸摸我的脸,唔,最近风吹日晒我是不是没那么嫩了!”


    她轻笑:“你就没嫩过。”


    只不过话一说,她忽然感觉当下三个人的状态……


    弓筵月在前头替她系拢腰带,他身上自带一股梵宫的幽冷馨香,因为激动而有些手抖,整理衣领时,微凉的金属手碰到她脖颈,羡泽被冰得轻嘶一声,他抱歉的放下手。


    而戈左紧紧贴在她身后,将她头发从松绿色长袍中拨出来,胸膛都快贴上后背,羡泽隐隐能感觉他身上的炙热气息——


    她像是被这俩人挤在中间的小肉饼。


    刚刚还明枪暗箭聊天的叔侄俩,现在又在她面前故作一团和气了。


    洗漱梳头的时候,戈左就两手托腮坐在旁边笑眯眯的乖乖看她梳头。弓筵月特意给她梳了妇人发髻,仿佛故意要让她和戈左看起来真的像养母子一般。


    羡泽看着眼前又提示出来的倒计时,现在只剩下34天了。


    她叹了口气:“你们知道附近有什么暗渊吗?能通往魔域吗?”


    弓筵月手一抖,几缕头发散落下来。


    戈左也瞪大眼睛:“妈妈去魔域做什么?”


    羡泽:“没还没确定呢。只不过有个人掉入魔域……我需要找到他。”


    羡泽分明在镜中看到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弓筵月声音沉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变化:“找谁?”


    羡泽只是笑了笑:“我的一个孩子,明心宗出事的时候,他掉到魔域去了。”


    弓筵月蹙眉道:“寻常修仙者掉入魔域,恐怕就已经死了吧……”他当然知道真龙不可能跟凡人那般“生个孩子”,便猜测也是养在身边的孩子,道:“男孩女孩?既然已经掉入魔域就当没养过吧,若是喜欢半大孩子,我再让人领来一些神庙中的孩子,伴着你玩。”


    羡泽:“他不一样。”


    羡泽是想说江连星不一样之处在于,进入魔域之后恐怕不会死,但她没注意到,这二人会错了意。


    她又道:“他天生就不一样,又是有人死后托付的,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死在她手里这一点,很重要。


    戈左虽然天天傻笑,可他远比看上去聪明,立刻蹙起眉头想到:“当时在闲丰集,替你寄卖东珠的少年,十七八岁,是他对不对?以妈妈的性子,不可能随便让人帮忙寄卖东西。”


    他立刻又道:“而且,他身上有着从未见过的强烈魔气,当时就刺伤了我,妈妈也看到了伤口不是吗?我就觉得他是藏在明心宗里的危险人物,只可惜当时那小变色龙作掩护,没能杀了他!”


    羡泽怔愣。


    戈左看她的表情便懂了,立刻道:“妈妈怎么会有那样的孩子,他绝对是个危险人物!”


    弓筵月轻轻梳着头发,语气温柔:“我还从来没听过尊上会对谁挂念到,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他不会是尊上真有血脉的孩子吧?十七八岁……”


    啊啊啊这俩人!


    虽然说羡泽知道任务是杀江连星,但她更想搞清楚,为什么她要杀江连星。


    羡泽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弓筵月以退为进道:“不如让戈左带尊上去看看伽萨教的‘阴兵’,如果信得过他们出入两界的水平,便让他们帮忙找找。”


    她心里歇了口气,刚要同意,就听到他状似无意问道:“就是没个名字可不好找,那孩子叫什么?不会是姓宣吧?”


    第82章


    “难不成是姓钟?”戈左又贴在她耳边问道。


    此刻戈左已经带着她骑在翼虎之上, 羡泽捂住耳朵:“你们两个能不能别问了!再说了,他怎么就不能跟我姓了?”


    戈左立刻道:“他不配。除非说他也有真龙的血脉。但我小时候听的上古唱诗,都是什么龙会长眠, 以龙气和梦境孕育一颗龙蛋, 龙蛋须孵化数年才有可能破壳,龙蛋好像也不是真龙来孵化,他应该不会——”


    他说着, 还伸手很困惑的摸了摸羡泽的肚子, 羡泽掰住他手指, 咬牙道:“孩子只是个统称, 他不是我亲生的!”


    要是弓筵月听了这话估计会松口气, 可戈左安静了一瞬,反而笑了, 将脑袋压在她肩膀上:“我要是有一天丢了, 妈妈会这么找我吗?还是说妈妈只喜欢养十七八岁大的, 长大了便不喜欢了?”


    羡泽:“……”别把她说得这么不是东西。


    戈左摸了摸指节:“当初在闲丰集, 若不是赶着去见妈妈,我真应该杀了他。或许杀了就好了, 妈妈经历丧子之痛,哭起来肯定很美。”


    羡泽:“……那你也可以死一下试试。”不过她也问出了个疑问:“说起来, 你之前抓在身边的小变色龙是谁?”


    戈左一愣:“妈妈不认识吗?在去临江城找你之前, 我先到了你之前居住的院落。实话实说,那院落穷的不像你的风格——而后就发现有只小变色龙隐匿在院中,似乎也是在找你。”


    小变色龙当时就在她苏醒后那个破院子里?!


    “我捉住了它要拷问,而它为了求饶,便说是你的旧友和眷族,能帮我找到你。”


    羡泽挑眉:“它倒是护着我, 没有把我的方位透露给你。”


    戈左笑了起来:“护着你?未必吧。妈妈若是在我们身边,说不定有着两枚金核助力,早就恢复了记忆。那魔主分身如果敢来,大不了我和叔父的命都不要了,也绝对不会让你受伤。”


    羡泽一愣,缓缓回味过来。


    她失忆后一直由着江连星引导,而江连星似乎坚定地认为戈左、宣衡这些人都只会给她带来厄运,她也因此满怀戒备与警惕。


    但细想下来……也未必如此。


    江连星反而像是在刻意领着她,走上一条本不该走上的道路。


    不过她也说不上来哪条路更好。


    如果在她刚失忆时,那茫然又无力自保的状态下,被戈左或者宣衡这些人牵着鼻子走,恐怕自己收回金核的路也不会多顺利,甚至可能会反被他们控制利用也说不定。


    事已至此,羡泽也无法评价选择的好坏,只不过她好奇,为什么江连星会有种预见许多事的感觉。


    难不成,他也有系统?!


    二人正说着,戈左带羡泽往西七八十里,抵达了所谓的“阴兵”所在处。


    羡泽眯起眼来,之前她看到宣衡突然出现在西侧,似乎就是这个方向,难道他也找到了此处,正埋伏在周边不远处?


    说起来,早上戈左和弓筵月也提到了,“阴兵”出入两界,是不能对外说的存在,如果三大仙门发现了,很可能会拿着“阴兵”存在的证据,将伽萨教彻底打成魔修教派。


    千鸿宫也是这个目的吗?


    有意思了,那千鸿宫想必会紧紧盯着此处,有没有可能宣衡已经发现了她的身影?


    她垂下眼,看着翼虎身下的风景。


    这是在草原与荒漠边界处突兀出现的连绵石山,群山耸立,形成了一片山石组成的堡垒,内部地势复杂且有着如虫巢般的连绵空洞,一直绵延直至地下。


    戈左和翼虎飞入石山的阴影,山顶处没有落脚的地方,刀削斧劈的山石之间有个简单停靠的平台,戈左稳稳停在木台之上,扶着羡泽跳下翼虎。


    羡泽刚落脚,便察觉到了依稀的魔气,木台两侧是如同莲藕般的石窟洞室,伽萨教信徒簇拥在洞口处,远远见到了他们,却并没有任何靠拢过来的意识,只是朝着这边颔首行礼。


    他们都裹着黑紫色或深灰色的衣袍,脸上有纹身刺青,还有部分人面上戴着用青铜器与皮革制成的面罩。


    这说是一支军队,更像是一个部落,羡泽甚至看到了一些小孩子垂着腿坐在洞边,对她露出笑容。还有几位男女立在洞口,拉起破旧的高头琴,琴声悠扬,以示欢迎。


    一位面上纹满文字的沧桑女人走过来,戈左对她也有几分敬重,行礼介绍:“这是‘阴兵’的族母,你可以叫她紫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我对魔气还是有些……我在这里等着你。”


    紫玛引着羡泽,往山窟中的台阶走了下去。


    石窟中阴冷清凉,时不时有风穿梭而过,吹拂起她的衣裙。


    “我们确实不像是兵,对吧。”紫玛笑道:“我们也不是故意成为魔修的。”


    “二十多年前,魔主忽然在这片地区现身,伽萨教死了很多人。旧乌叶卡几乎没几个活口,草原上也出现了很多暗渊,我们部族就是在那时候掉入了魔域。”


    羡泽惊讶。魔主曾经来过西狄?!


    二十多年前,那应该是她见到宣衡之前几年。


    “我们部族掉入魔域之后,却没有彻底灭族。或许因为我们并非修仙者,体内也没有多少灵力,大约有一半人,靠着伪装成魔修,勉强在魔域活了下来,有些不少人为了保护部族,吸纳魔气,成为了真的魔修。”


    “不过我们一直想要回到凡间,再加上其他教派部族,也有个别能穿梭两界的魔修。戈左圣使托他们进入魔域找寻,终于找到了我们。圣主背后支持,花了好几年时间,想方设法将我们带回了凡间。”


    羡泽惊异:“当时不是出现了很多暗渊吗?两界连通,自然也能从那边原路返回吧。”


    紫玛笑道:“因为当时真龙怕再多人掉入魔域,为了保护西狄人而封上了那些暗渊,我们自然不可能原路返回了。”


    这跟明心宗出事的时候很像啊。


    “魔主为什么会出现在伽萨教?”


    悠扬的琴声还在响着,紫玛年迈的面容上露出回忆的神色:“不知道,我们当时只是在放牧,当时草原上出现了浓重的湿雾,在什么都看不清的雾气中,有个庞大的黑影在四处肆虐。我后来听说,那就是魔主。当时根本没人能阻止如此强大的魔主,听说圣主与多位圣使都差点被杀了——”


    “至于魔主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但时不时显露真身的真龙,在魔主肆虐的时候,并没有出现庇佑我们。”


    “真龙事后才出现,当时有一批人因此而信仰动摇,认为真龙未能庇护我们,甚至还有更过分的叛徒,说我们就是被真龙所害。”


    羡泽皱起眉头。


    她恰好不在西狄的时候吗?是巧合还是魔主故意而为?


    “不过圣主狠狠惩治了这些信仰不定之人,真龙也现身,平定了暗渊,隔绝了两界。但,从那之后真龙便消失了几十年,再未有过现身……”


    “至于说我们,就以我的部族来说,我们大约在魔域生活了七八年,才回到了凡间。圣主为我们寻找了这片隐蔽的居住地,这里灵气稀薄,族内的魔修不会太难受,而且山谷洞窟深处,还藏着一道通往魔域的暗渊,我们收到圣主的指令,就会从这里进入魔域。”


    越往下走也越湿冷,羡泽嗅到了熟悉的灰烬气味,紫玛引着她往下看去,在山谷之间,在幽深的暗渊上撑开了许多张彩色的网,防止有孩子不经意间掉下去。


    羡泽也察觉到了好几位魔修,他们身上的魔气张狂外露,面容上也出现了一些非人特征,比如说面颊上长了须发、额头生了眼睛,或者是身上长出一些骨刺。但目光却平和,仿佛只像是大家族中的几兄弟,还向羡泽点头致意。


    羡泽感觉那股气息又与江连星身上的魔气大不相同。


    “圣主派你们进入魔域?那都是做什么?”羡泽问道。


    紫玛面露犹豫之色,这种本应该是极大的秘密,但清晨时鹰隼送来了圣主亲笔的书信,让她们对即将到来的女人知无不言。


    “这些年来伽萨教庇护我们,甚至养着我们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去探查魔域。”


    “探查魔域?”羡泽惊讶。


    “一切的探查,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当年出现在西狄上空的黑影,造成伽萨教千万人覆灭的魔主,到底在魔域的什么方位,是什么样的人物,到底又是如何统治魔域的。”紫玛略显浑浊又黑漆漆的瞳孔望着她。


    紫玛带着她走到了快接近暗渊的位置,这里有部族生活的石质大厅,厅堂内部则摆着以黑色油漆涂装的沙盘,那里是他们探索出来的魔域地形的沙盘。


    这些年来他们有过很多足迹,也有些人离开部族成为魔域的一员,有些人以买卖凡间宝物行走过许多魔域府城。


    羡泽道:“那你们查出来了吗?魔主在哪里呢?”


    紫玛指向一处复杂的圆形迷宫般的府城模型:“魔主大部分时间在照泽,这是一片巨大的盆地深坑,听说是如今的魔主耗费数百年修建了一座城市,在这里,各类妖魔、亡魂与魔物混居,它龟缩在其中,城市下镇压着这些年它的仇敌。”


    照……泽。


    这地名与她的名字之间,是巧合?


    她垂下眼仔细观察地图。


    照泽距离西狄非常遥远,羡泽估计这个距离几乎横跨了大半个九洲十八川——


    “那最近,照泽与魔域之间是否有什么异动?”


    紫玛对此还真的知道一些:“我们这些年还有一件成果,便是有些眼线留在照泽城,在魔主或魔主分身进入凡间的时候,能够有所察觉。”


    “比如二十多天前,它的分身去往了南部明心宗的方向,我们就察觉到,并且告知了圣主大人。再之前,在半年多前,照泽附近有大乱,我们只听说发生了乱斗,导致了内城封锁。在照泽的大乱发生前,我们就查出来,魔主似乎去往了九洲十八川中部。”


    半年多以前,是她失去内丹核心,陷入失忆的节点,她之前跟江连星师父的居所也正是中部地区!


    也就是说,她的内丹核心就是被魔主所夺走的!


    所以魔主才能有掠夺其他人金核的能力,甚至在明心宗交手的时候,它的分身意图夺走羡泽的金核!


    不过也正是因为半年多以前,被夺走了内丹核心,不破不立,她生活在明心宗那几个月看起来最寂寂无名且低调,却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慢慢重造了自己的内丹。


    她体内重塑的新内丹,和魔主夺走的旧内丹核心,地位相当、分庭抗礼。


    他们都能吃掉当初散出去的金核。


    也都能吞噬彼此。


    比如说在明心宗与魔主分身的血战中,她就赢了,吞下了分身还充盈了自己的内丹。


    只不过,现在最疑惑的便是半年多以前她的失忆和出事。


    葛朔所谓被仇家所杀,实际上是被魔主杀了吗?


    她当时知道魔主的觊觎与威胁吗?


    等等,也就是说魔主抢夺她内丹核心的时候,江连星应该也在!而且,他的黑焰和魔主刺中她胸膛的黑焰长枪几乎一模一样……难不成,他也是魔主的分身!


    这样细想下去,羡泽满目惊疑,越想越对得上。


    她失忆后,可能知道真相的葛朔一死,她就会完全被江连星牵着走。


    而且江连星一个十几岁的孤儿,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太有见识,太缜密细心了。


    之前在千鸿宫与明心宗试炼的秘境中,江连星主动说要进入魔域,说是怕牵连她——说不定只是完成了魔主给他的任务,他想要尽快离开罢了!


    难不成那孺慕之情也都是假的?


    她竟然还因为想杀他而感到愧疚,而于心不忍!


    羡泽骤然恼火起来:如果这是真的,她就非要杀江连星不可——!


    羡泽垂眸思索片刻,拿出了自己的水晶窄镜,注入灵力,还停留在她搜寻宣衡方位的界面,她此时正能清晰的看到,宣衡就距离此处三四十里地的距离,丝毫未动。


    看来他们埋伏在这里的目标,真的是“阴兵”。


    那可不行。


    她要从这里进入魔域,而且未来很可能需要这些能出入两界的“阴兵”帮助。


    她思索片刻,忽然面朝紫玛露出笑容,与此同时,她长长的龙尾也从衣裙下头钻出,头顶的断角指向天空。


    紫玛及身边众多阴兵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金瞳女人,她流光溢彩的龙尾正绕着自己的双腿轻轻摆动,众人回过神来,连忙跪倒下去:“……是、是真龙尊上?!”


    紫玛更是控制不住脸上皱纹抽动,几乎要落泪:“尊上回来了!尊上回到西狄来看我们了吗?”


    羡泽本不想展露身份,但她有这个必要:“现在我要做的事,希望你们不要汇报给其他人,包括任何一位圣主或圣使。我不会伤害你们,也不想毁了这里,但希望你们能听我说……”


    “……是的,也麻烦你们为我准备好东西……”


    ……


    匣翡看向山脚下明心宗的一片废墟,轻声道:“师尊,咱们真的要搬去东海?”


    钟以岫并没回答,只是愣愣看着手中的窄镜。


    他不再闭关,众多脉主也意识到他的性格,对于他不善接话和惧人怕生也都习惯了。


    匣翡只是自顾自道:“您刚才一句话都不说,就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真够吓人的!不过这地方确实不能住了,能狠狠讹元山书院一笔也算不错。”


    就在几个时辰前,元山书院多人出面逼迫明心宗搬离此地,他们其实都知道,哪怕是钟以岫能击退这些人,也不能出手——


    如今元山书院蒸蒸日上,明心宗是半倒的落魄宗门,他结了仇最后都是要这群弟子来还。


    但钟以岫也不能就这样带着弟子们就如此离开,他憋了半天,道:“咱们……搬迁的银钱还没有着落,要他们狠狠出血才行。若是不给,我就拿着银山剑站在山门也不走。”


    陆炽邑难得见他这么表态,立刻拽上匣翡,三人商议起来——


    紧接着,诸多元山书院弟子长老就受到了垂云君的接见,就在被魔主分身打的如同废墟般的妙箴峰上,日头斜照在屋顶破碎的主殿大堂中,垂云君一席白衣坐在上座,道道日光穿过浮动的尘埃。


    一行人刚刚进去行礼,准备开口,就瞧见了懒懒在半山坡上打盹的骨蛟尾巴落在树丛中。


    垂云君神色淡淡,面容隐在阴影中,声音轻得像是说话不愿费力一般轻声道:“我听说了,明心宗在这里守住了多处暗渊,确保没有魔物侵扰周边,你们却要将我们赶走,是这个意思吗?”


    元山书院的人必然要开口说什么“此处不安全”“也是为了你们好”“我们元山书院更有实力接手管理暗渊”等等。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矮子就从不知道哪个台阶上蹦起来,骂道:“我们都能守得住暗渊,对抗得了那么多魔物,还用得着你们担心安危?早不见你们到处保卫安危,这时候来了?泔水车没刷你们都要路过舔干净,是好心还是嘴贪?!”


    陆炽邑叭叭一顿骂,直把那几个人气的面色涨红,几乎要拔剑出来,只是他们灵力弗一露头,忽然感觉座上垂云君的灵压铺天盖地而来。


    噌一声回荡的轻响,他们只听说过名字却从未见过的银山剑,从破碎的屋顶垂下,悬在半空中,也悬在他们头顶。


    匣翡立刻来唱白脸:“诸位,我们当然知道元山书院肩扛重任,这九洲十八川你们自然都希望四方平定,只是我们确实……很难。搬迁的地方都还好找,可这么多人如何赶路,如何重建殿室,如何设立宗门……这处处都要花费啊!”


    匣翡适时一笑:“我们没退路,会做出什么事都不知道。特别是垂云君的名号您几位老人应该也听说过,我们或许最不缺的就是一把能破风冻海的剑了。”


    钟以岫有些心虚的坐直了。


    第83章


    元山书院当然也听说过——为数不多活着的化神期。


    之前传言都说他废了, 但现在却看着不像。


    明心宗这些年虽然羸弱却不死不灭,再加上还不知道他们跟魔主、跟真龙是否有渊源,如果逼急了——


    那长老也看得出来:“不若我们元山书院给你们拨一个分院让你们暂住……”


    话还没说完, 陆炽邑陡然蹦起来:“滚!想让我们明心宗当你们的附庸, 当你们的分院?你们想得美!你再打这种算盘,我把你脸扇得比你屁股蛋子还圆润!”


    “你!少在这里大放厥词!”


    随着二人的针锋相对,周围空气也冷若冰霜, 甚至可以见到日光中的尘埃都结起冰花, 缓缓落地。


    元山书院几个人抬起头, 有些惊愕的看向上座, 钟以岫不知何时抬起眼来, 似冷冷的望着他们。


    几个人心里一惊,匣翡连忙比着眼色道:“我们自己已经有想去的地方了, 只是苦于不知道如何上路, 要不——”


    元山书院总算理解了, 三大宗门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有钱, 这会儿开口随便说了个价码,就让明心宗没见识穷高层三人组心里一惊。


    钟以岫传音入密:……这、这么多钱, 是不是可以……


    匣翡也咬牙传音:不行!


    陆炽邑:这些狗养的,怎么这么有钱啊?他们的钱是风刮来的吗?还是他们元山书院养了能拉灵石的一池子大□□?!不行, 这么有钱必须要讹一笔!


    这二人相互配合, 把价格抬到了一个让他们仨都胆战心惊的地步,钟以岫都已经被这个金额吓得有些眼神飘忽了,匣翡立刻见好就收,定了下来。


    没想到元山书院那边还松了口气。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内心大叫:要低了!


    还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啊!


    但事已至此也不好反悔。


    只是当元山书院几人离去时,钟以岫猛然松了一口气,几乎是从主座上要滑下来。他步伐都有些蹒跚, 双目失神的离开,银山剑也蔫蔫跟在身后,甚至连陆炽邑叫他的声音也好似没听见。


    匣翡道:“算了,放过师尊吧,今天已经够为难他了。他估计未来三天都在反思自己演得是不是太过了。”


    匣翡很快就收到了元山书院给的在栉比阁用的换票,还有一部分上品灵石做现银,这会儿钱袋鼓囊,连长途跋涉都像旅游了。


    匣翡望向远方弟子们打包行囊的身影,清了清嗓子:“此次搬迁自然要耗费许多银钱,不止是他们给的,我……早年祖上也是阔过,所以这些年不少有积蓄,垂云君不必为这些事发愁。”


    匣翡回过头,才发现钟以岫呆愣愣的。


    自从出事之后,这位曾经不愿意见人的师尊变得顶事又沉着许多了,但他总是会凝神看着宗门内某处山坡,某个阁楼发起呆来。


    可今日神情又与往日不同。


    匣翡凑上前去几分:“垂云君在看什么?”


    钟以岫忽然道:“你知道‘落匣与孤鹜齐翡’是谁吗?”


    匣翡正觉得自己坐拥财富的时候,忽然被人釜底抽薪这么一问,人要裂开了:“啊?不知道!没听说过——垂云君怎么突然问这个!”


    钟以岫拿起窄镜给她看。


    匣翡只看到一个没人回复的石沉大海的文帖,内容是什么“啊啊啊人越多越好嘿嘿嘿!落匣与孤鹜齐翡老师是我的唯一真爱!”


    这种文帖她一天也要见个千儿八百,并不吃惊,可钟以岫却轻声道:“她如今过得很好……还能有空刷墨经坛,倒是挺让人放心。只是,怎么就、就说一个没听说过的人是她……唯一真爱。”


    谁?说的是谁?


    匣翡细细看去,只瞧见那发帖人叫“听取妈声一片”。


    她依稀感觉有了些误会,只好道:“这话应该不是当真的,他们在这个论坛里经常这样说——就只是为了表达激动而已。”


    钟以岫偏过头来:“当真?”


    匣翡感觉他还要深究,连忙严肃点头:“您要是去那天道论坛里刷,还天天有人要搞元山书院师尊,要让梁尘塔大长老当他炉鼎,这都不做真的。而且我记得有人说这个名字背后,是个女子。”


    钟以岫松了口气,话题自然也拉回正事:“此次搬迁,不能让你掏自身腰包,元山书院给的总够用了,咱们也不能大手大脚。”


    匣翡摇摇头:“钱都是最不要紧的事,我怕的是明心宗这个家散了。”


    钟以岫垂眸笑了一下,似乎又想到不知在何处的钟霄,心里有点迷茫:“我也是想着,不能让钟霄回来后看到家散了。说到底……明心宗到底是什么?最早成立这个门派的那帮人,早在我出事之后弃了门派而逃,而我甚至多年都是靠着自学,不能说是有什么师承,到现在连功法也还不成体系。”


    匣翡相互所自己喜欢的也是这一点:“或许就是那个氛围,最新来的弟子明明出身各不相同,做事却都配合得很好。我也从来不喜欢那些所谓传承与规矩很重的宗门。”


    匣翡也有些犹豫:“但真的要往东海沿岸搬吗?那路途可不近。”


    钟以岫却心意已决:“是遥远些,可东海附近灵气充足,又因为东海屠魔之后,诸多宗门对那片地方恐惧,周围上千里都没有其他的宗门或分舵,适合未来落足发展,也不容易跟其他宗门起冲突。”


    这是理性上的理由。


    可非理性的理由,是他实在是觉得……她或许不喜欢他,但应该是对明心宗有感情。此次她现身,许多弟子也都念叨着真龙庇佑,念叨着钟霄被她救下。


    自东海屠魔以后,他不敢想象她有多么孤单,或许明心宗也能在东海与她为伴。


    匣翡也明白,那些宗门不敢落足在东海,是怕真龙未死,再来报复,所以就放着东海周边那片灵地群岛不敢接近。


    而明心宗前些日子,既有骨蛟现世,又在危难之际受到真龙的保护,虽不知道为何真龙会与明心宗有关,但应该证明——


    明心宗与真龙有渊源。


    只不过,明心宗此时真的搬迁至东海,那在外界宗门眼中,就是他们要跟真龙同心一体,万一以后修仙界再来一次东海屠魔,他们明心宗也会首当其冲。


    或者说此次搬迁之后,明心宗大概率要成为真龙的附庸——或者说这本来就是钟以岫想做的。


    匣翡这些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她看得出,关于明心宗是否搬迁一事,垂云君思索已久。除此之外,宗门上下也无人能提出更好的方案,说不定此行去往东海反而是生机。


    明心宗上下弟子、长老与脉主,加起来也没多少人。


    就如同之前去秘境中那般,弟子们背上重重的行囊,所有人的芥子囊都腾空大半用来装经楼中数量巨大的典籍,身强体壮的弟子们甚至背上扛着八把十把兵器,明心宗就这样开始了浩浩荡荡的东海之行。


    元山书院本以为明心宗这种不上台面的小宗门,是灰溜溜的走了,却见他们昂首离开的时候,眼里闪烁的是那种有靠山、有家似的奇异的光芒。


    反倒是元山书院的有些年轻弟子,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反倒是心里涌出没来由的羡慕。


    明心宗没有飞舟云车,只能御剑前行,路上时不时落地扎营歇息。


    弟子们倒是没有什么抱怨,反而满脸新奇,一路上叽叽喳喳点评着周边风景。


    他们在郁江城外暂时歇息的时候,钟以岫给黄长老垫了垫轮椅的腰垫,反倒引来他一顿嘴毒的数落。可数落完了,黄长老又手执舆图,计算着未来多少日才能到东海。


    陆炽邑则在派傀儡去周边巡逻,他离开明心宗的时候,本以为带不走那骨蛟,却没料到骨蛟似乎因为他与羡泽说过话,态度十分亲昵,化作一条能缠绕在手臂上的小骨蛟,跟着去往了东海。


    匣翡则是躲着所有人,似乎在用墨经坛疯狂写一些什么,双目泛红嘴里念叨着什么“这次把真假大小姐、豪门换亲、强取豪夺、兄弟盖饭、人外兽耳都写上了,一定要给我赚出新建宗门的钱啊!”


    远处,弟子们没有背井离乡的悲伤,文葆师兄正在给弟子们分发辟谷丹,李戡那些年轻弟子们,来了明心宗就只吃过食堂,倒是开始好奇辟谷丹的口味,顺便聊起来东海的民俗与故事,说什么乌龟公主的故事。


    他们还商量着等选定了新址,到时候要回明心宗立碑指路,要把碑上的文字与图画写得大大的。


    当那些从魔域回来的弟子再找到旧址的时候,知道新家在何处,更重要的是要写上——


    哪怕真的成为魔修,也先团聚再说吧!


    ……


    几十里外。


    被术法结界藏起来的玉銮云车,飞到了几乎与云层相同的高度。


    在云车上层的房间内,宣衡死盯着眼前的虚景镜像,戴着手套的手指搭在嘴边,虚景已经放大到远视的极限,乘坐翼虎靠近“阴兵”的人小如米粒,但他仍然是一眼认出来了。


    宣琮抱着腿,歪坐在圈椅上:“这根本看不清。”


    宣衡捏着眉心不想回答。


    但宣琮这张嘴或许别的本事没有,刺激他的本事是已臻化境。


    “你的窥探虚景只能放到这么大了吗?若是你这些年实力倒退,不如早跟我说,我就不跟你来送死了。”宣琮托腮道。


    宣衡十分希望手边有个砚台,能再次扣到他脑袋上。


    宣琮凑上前一些,依稀可以看到翼虎降落,戈左抱着她下来,他啧啧两声:“哥,嫂子在别人怀里,这要我我忍不了啊。”


    宣衡额头青筋凸起,他咬牙道:“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宫中无人领事,你跑过来是想让咱俩都葬身在此处,让千鸿宫彻底完蛋吗?!”


    宣琮一脸无辜:“说得好像是我回了千鸿宫,就会好好管事一样,我这个消极怠工的性子你也知道。再说你都驱逐我十几年,再让我回去管事,也不怕那群宗亲长老又觉得咱们二人还在夺权,搞出更多的幺蛾子来。”


    他卷起宽袖,背着手,轻飘飘道:“再说千鸿宫那糟污泥潭,毁了又如何?我恨不得十几年前,一切都被烧毁了。“


    宣衡沉默。


    他以为兄长也赞同他的想法,回过头去,宣衡像是没听见,闭着眼睛,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双手,在身前捏作复杂的诀印。


    虚景中的画面逐渐拉进,也愈发清晰。一般的灵视都需要傀儡作为载体,而宣衡在法术上的精妙造诣却足以让空构虚景,甚至与此同时还维持着在云层中隐匿的法阵。


    宣琮其实越是长大,越明白兄长的天赋异禀……宣衡只是面上看起来钝拙无趣,下头则是静水深流。而他这个弟弟所掌握的不过是些讨人喜欢的小花招,就误以为自己聪明绝顶……


    宣衡不再看他一眼,只望着虚景中的山窟,羡泽进入了内部,但那位西狄圣使并没有进入。


    随着虚景拉近,戈左叉着腰闲立在翼虎旁,也转过脸来。


    宣琮一眼认出来,皱眉道:“这是之前袭击过西行宫的伽萨教圣使,我记得叫戈左。”他转过脸去看向宣衡:“羡泽有提到过他吗?”


    宣衡冷着脸不说话。


    他笑了笑:“那看来是没有。唔,他身材比你好吧,听说西狄人都挺会玩的。哥,我猜你能排在她身边男人的前八个里,哎别泼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不介意当第九个。”


    宣衡神色阴沉得吓人,只盯着虚景中的一切。


    戈左心情大好的站在平台上等待着,风吹动他的发辫,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下手毒辣的西狄圣使,更像是等待爱人梳妆更衣的鲜衣怒马青年。


    此处没有其他守卫,随着这些天隐匿踪迹的弟子探知,此处约生活有三百人,有一半左右是魔修,但金丹期水准以上者寥寥。


    宣琮倒是轻飘飘说出了重点:“你参与围剿西狄,一是为了大事上让千鸿宫合群不掉队,二也是为了来寻找她,毕竟听说她那孩子掉到魔域,最有可能从此处进入魔域。但近些日子,元山书院而来的联络一直得不到回应,仿佛有意隔绝我们——”


    “干脆我们提前出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既可以直接带走她,也可以提前离开此处,静观元山书院的动作……”


    宣衡面无表情:“带走她?你觉得你能带走她?”


    宣琮哑然,又耸肩道:“弟弟我没本事,你不是什么多年夫妻吗?你也没把握让她跟你走?”


    宣衡手肘撑在太师椅扶手,双手搁在下巴前,半晌道:“谁也不知道她对伽萨教的态度。她若是觉得西狄的信徒都是她的子民呢?我们便是自以为在救她,实则是在打她的孩子。”


    宣琮反倒没有说话了。


    他看出来了。如果说自己因为失去而变得不管不顾了,兄长就是因为失去而变得胆怯了。


    特别是在宣衡知道她夺走钟以岫的金核,却没有杀了他之后。


    但宣衡心里却知道,能让她跟他走的唯一办法,但……他要想做到这一点,恐怕要杀光今天跟他一同前来的诸位长老。


    在戈左等人的这段时间,只有一队人马前来向他汇报,他脸上悠闲愉悦的神态缓缓沉下去,似乎转头安排了好几句,那队人马中的下属彼此之间交换了惊异的目光,但仍然点头领命。


    就在这群人离开的瞬间,羡泽走出了石窟。


    戈左面上立刻露出傻笑,伸出手去要去牵她的手,羡泽面上神情不大好。


    戈左也不知道是热情还是粗鲁的拽了她一下,拥住她的腰,将下巴放在她肩上,几乎是整个结实宽阔的身子都裹住了她。


    二人交谈起来,她皱着眉头,不知道是思索,还是在抗拒。


    她皱着眉头推搡几下,但他却不肯松开,将她抱上了翼虎,从虚景窥探的角度,能瞧见她睫毛扇动,手推在戈左紧紧拥抱的上臂处,似乎在推拒,也似乎只是这么放着。


    戈左伸手碰住了她的脸。


    而后羡泽蹙着眉头,好似哀伤般说了一句什么。


    她脸上那股怅然与伤心,真有种圣母垂泪、菩萨静哀之感,连一贯自认为了解她本性的宣琮都心里皱起来,只觉得她似由衷被伤到了心……


    她不会真的……


    兄弟二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脸上,并未注意到戈左脸上也是为她心痛的神情。只是这心痛之后,戈左眼底恨意浮现,手指蹭着她脸颊,有些强硬地亲吻着她脸颊。


    她大为吃惊的转过脸去看戈左,脸上甚至浮现几分薄怒。


    而戈左竟然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羡泽挣扎起来,可那戈左几乎能包裹住她面颊的粗粝大手,扣住了她的脖颈与手臂,几乎要捏红了她肌肤。


    咔!


    宣琮听到了身后太师椅扶手被生生掰断的声音。


    第84章


    他转脸, 只瞧见自己的兄长死死盯着虚景,他似乎头风病要发作,额头青筋跳动, 眼前似乎有些模糊的不停的眨眼。


    不看也好, 可宣衡拼命要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她的挣扎却不是小打小闹,使劲推搡了几下,戈左满嘴是血地往后撤了撤, 却咧嘴笑了起来。


    羡泽恼怒起来, 抬手给了他两巴掌, 她使了十足的力道, 戈左偏过头去, 一边脸上甚至浮现了红印,只不过红印还没鼓起来便消退下去, 他缓缓转过脸来, 面上仍然挂着笑, 不依不饶地说了几句什么。


    羡泽脸色犹豫起来。


    戈左明明是自己挨巴掌, 却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脸颊,她转过头去。


    宣衡二人也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只能瞧见戈左轻轻吻了她嘴唇几下。她背影似痛苦似为难,但终究没有再伸手挣扎, 戈左手臂环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而……从虚景之中,只能看到她似抗拒似无力的手,搭在戈左布满纹身图腾的肩膀上,只是指尖还在颤抖。


    内室一片死寂,二人都没有开口。


    “……必然是伽萨教抓住了她的弱点。”宣衡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


    宣琮侧过脸去,心里好笑。


    真是风水轮流转, 当年他在千鸿宫里对着“嫂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宣衡不知道多少次,故意让他撞见二人亲密,甚至是明知他在不远处却要执意与她亲吻。


    他当时给自己心里找理由,都是“兄长抓住了她的弱点”“她有自己的谋划不得不低头”。


    现在反倒是他宣衡,要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亡妻”跟别人亲吻相拥。


    哈。活该。


    真活该。


    宣衡站起身,衣袖带到了桌子上的茶盏,砰的摔碎在地也没有在意,手指攥得皮质手套都发出嘎吱作响,却浑然不知,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伽萨教怕不是挟真龙以令四方,他们死、不、足、惜!”


    宣衡冲动的指令几乎要在嘴边说出口,他真的想不顾什么三大仙门的围攻计划,直接出手带她离开,但如果真的成为第一个出手的人——


    不。清醒点!


    她已经能化成真龙,不太可能寄人篱下,她一定是在演戏!她说不定都已经知道他在这里看着!


    这世上敢强迫她的人都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更何况她跟伽萨教的渊源更早,甚至早在他们成婚前——


    她从来都演技精湛,可他为什么每次都会被她带动情绪,会被她随便漫不经心的几下拨弄就昏了头!


    但就在这思索的转瞬间,戈左那边似乎因为得到的消息紧急,已经抱着她骑翼虎离开,二人身形掠向乌叶卡的方向。


    宣琮轻飘飘的话语传来:“哥,她走了,你追不上了。”


    宣衡却隐约看到她在翼虎背上回头,好似朝他所隐匿的方向看来,心里有几分不大好的预感……


    ……


    不过羡泽一开始也没想到戈左会是这个反应——


    她垂首从阴兵居住的石窟走出,戈左就立刻跟上来问道:“妈妈找到那个孩子的位置了吗?你要去找他了吗?”


    羡泽正若有所思,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怎么可能这么快确定他的方位。”


    戈左眉毛拧起来,立刻道:“你难道要亲自去魔域找那孩子?魔主对你虎视眈眈,绝对不可以深入魔域啊,妈妈可能不记得当年——”


    羡泽:“当年?你是说二十多年前,魔主现身的时候?”


    戈左抿着嘴唇,又不大愿意说,他习惯性搂上来,将脑袋搁在她肩膀上:“那时候的事你肯定不爱听……妈妈,你想再吸金核吗?四下无人,不如我们——”


    羡泽却不愿意转换话题,道:“二十多年前,你有没有见过那魔主使用过边缘灰白的黑焰?”


    戈左:“什么?”


    羡泽转脸看他:“你曾经被江连星用匕首刺伤过不是吗?那给你肋下留下了一点无法愈合的伤疤。”


    戈左怔怔的点头。


    他心里默默记住:江连星。那个如此受她重视的孩子,叫江连星。


    羡泽紧蹙眉头:“在明心宗的时候,魔主分身用同样的黑焰凝成的长枪,刺穿了我的胸膛。跟江连星的能化出的黑焰一模一样。当年魔主现身西狄,你见过它使用黑焰吗?”


    戈左却摇摇头:“没见过……魔主驱使的只是很强大很纯粹的魔气。而那个江连星的黑焰,能让人皮肉仿佛被吞噬,我不断愈合,它也在不断灼烧,最后是我把周边的肉都挖出来,才得以痊愈。如果魔主也能用那种黑焰,那多年前我早就死了。”


    羡泽沉思,呢喃道:“难道是我想错了吗?可如果是江连星跟魔主密切相关,一切才解释得通。葛朔的死……他师兄的消失,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全知全能’……”


    甚至他思路清晰地要给她安排去处,完全不像个命苦又修为弱小的十几岁少年的所作所为,她当时只以为龙傲天幼年体就是这么逆天,便没有在意,现在看处处透露可疑。


    戈左也说过,说不定她被伽萨教带走后,早就恢复了大半的记忆,应该也不会在明心宗被魔主分身所伤。


    那为何系统一开始要求她将他养成龙傲天?


    羡泽紧皱眉头。


    戈左没太听明白她的话语,但显然她发现一些细节,证明之前那个孩子——江连星,其实跟魔主有关联,甚至还背叛了她。


    说不定连她内丹核心被抢夺,都跟江连星有关。


    戈左却心里陡然恼火起来:他还记得,那个叫江连星的少年,虽然身负魔气,武艺刁钻,但修为实在是上不了台面。他能在这世道上隐藏身份存活下来,说不定正是因为妈妈的庇护。


    甚至说,羡泽失去记忆,却大老远跑到明心宗,从最底层的弟子做起,恐怕都是为了给那个没有才能的孩子,委曲求全铺路罢了!


    相比于他硬是挤在她身边叫“妈妈”,江连星真的被她当作了孩子。


    可他丝毫不珍惜,甚至是背叛了羡泽!


    戈左伸手抚了抚她脸颊:“背叛妈妈的孩子,就该被杀掉。他躲去了魔域,是要去见魔主吗?阴兵会找到他,到时候我会将他的皮扒下来,将他扔进滚水锅里——”


    羡泽看他情绪也到位了,偏过头状似伤心的低声道:“我当时明知道他有魔气,却强行隐瞒下来。一直以来我想要变强,就是怕有人欺负了他,甚至觉得世上只有我们俩相依……”


    羡泽说的话,在外界不论谁看来都是事实。


    甚至连江连星都挑不出毛病来。


    毕竟她的真实想法不会有人知道。


    羡泽还在纠结自己需不需要掉一两滴眼泪。她知道自己说出口出去,戈左必然会号令“阴兵”去搜寻江连星,甚至当魔主的气息再度出现在凡间的时候,他们会第一时间上去围追堵截。


    不过羡泽还需要查出来,为何系统会一开始让她将江连星培养成龙傲天,如果这两个任务同时存在,她到时候在分析情况,做出选择。


    如果选主线任务,必须要杀他,就让戈左抓住后,自己拿着葛朔的霁威剑亲自拿江连星的血祭天;如果选支线任务,那就将他囚禁起来,对戈左对他的虐待装作不知,来达成“龙傲天”结局。


    羡泽垂眸道:“那个孩子……不,他已经不是我的孩子了,戈左你会听我的话吗?你会有一天也……”


    此刻羡泽的垂眸轻语,却因为她眼眶里入戏的点点几不可见的水光,被戈左当成是她正深陷痛苦,无法自解。


    戈左两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拢住她脸颊,手指揩过她根本没有湿润的脸颊,却总觉得只要手抹过,她的眼泪就永远不必落下来。


    他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声音道:“我绝对不会。妈妈不要伤心……他不值得,不是妈妈轻信了人,是他利用了你的失忆……妈妈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他,你有那么一大片天空,而他就只是粘在你鞋上的一块小泥巴罢了。”


    但他说完这番话,羡泽的眼神始终还望着远处,并未落在他脸上。


    戈左受不了。如果是叔父也就罢了,他是真龙天生亲近的蛇妖,他是伽萨教的圣主,最不济他也曾有过一张美丽的脸庞。


    可那个不起眼的少年有什么?!


    羡泽疼爱他那么久,他却是现在一切状况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戈左几乎是哀求般道:“妈妈,不要想着他了——你看看我,我绝对不会背叛你!妈妈,你摸一摸我的伤疤,你要不要我金核里的灵力……你让我不要烂在地里,我的命都是你给的——”


    羡泽以前也觉得江连星肯定不会呢。


    她故意苦笑了一下:“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捉住了江连星,你绝不可在我没有嘱咐的时候,自作主张处置他。我要你削掉他的左胳膊,你就不许多踹他右腿一脚,你能做到吗?”


    戈左听得出来,她是还可能想留江连星一条命,心里几乎想将他碎尸万段,咬了咬牙,面上神情都因为两鬓青筋凸起而变形,却还是点了点头:“……好。”


    羡泽看向他:“戈左,你若是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也会刺穿你的喉咙,把你钉在神庙的石柱上——”


    他面上表情一紧,却咧嘴笑了:“妈妈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又要硬了。”


    羡泽:“……”


    “这些年,妈妈从来都看不见我,只有需要我为你杀人,和你想杀我的时候,才像是真的看见我。”戈左半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咧嘴笑了起来。


    羡泽心里一跳。


    这小子不笨,看得出来她借刀的意图。


    戈左忽然扣住她后脑,双臂紧紧搂住她,拥吻上来。


    他嘴唇不那么柔软,这个吻更像是他傻笑背后藏着的真正的狼子野心与蓬勃欲望,她几乎是立刻就要感觉到他舌尖的横冲直撞——


    她恼火起来。


    她不信几十里外的千鸿宫不会紧盯着这处要突袭的平台,这个吻被宣衡看见倒是无所谓,她不爽的是他突袭强来的行为。


    羡泽牙齿毫不留情的咬向他嘴唇,手在暗处捶打向他腰腹,戈左嘴唇被咬的血肉模糊,甚至因为她满是灵力的一拳打的闷哼痛楚,都依然用炙热的手扣在她脖颈后侧,二人胸膛起伏,几乎要因为剧烈的情绪而缺氧。


    不止是她在愤怒,他满是茧的手掌几乎也要因极度压抑的愤怒而在颤抖,她伸手推开他肩膀,戈左终于撤开唇,下巴上全是血,两双灼烧的双眼对视,他似挑衅似高兴般的咧嘴笑起来:“妈妈的牙齿真用力。”


    她再也忍不了抬手扇过去!


    戈左压根没躲,生生受下这用力的一掌。


    这可比之前在陵城用力多了。


    可他喜欢。


    戈左笑得反而像是哭,手指抹了抹嘴上的血,也摸了摸横亘面庞的伤疤:“我会做的,我会听你的话来决定如何处置他。但妈妈就不能给我一点点小的甜头吗?就算是狗,也要给块肉骨头也好。”


    羡泽又是一巴掌甩过去,他这第二下挨的不明不白,抬起头委屈又伤心的看着她。


    羡泽怒道:“只有野狗才会因为肉骨头而做事,没了肉骨头就反咬一口。你也想这样?!你若是我养的,便不该讨要任何事,有个眼神你就该乖乖去做!”


    戈左仰头看了她一眼,泄气道:“……可妈妈连眼神都不给我!”


    羡泽又软化些口吻,半真半假道:“如今我不正看着你吗?现在我身边可用之人不多,你不要让我觉得无法信任。下次也不要做这种事,别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戈左靠过来:“哪种事?是亲你,还是不打招呼亲你?可你从来不肯主动亲近我,你妈妈再给我几巴掌吧,或者是干脆抹了我的脖子划烂我的嘴,然后亲我一下安慰我——或者杀了我,杀了我吧,我的金核永远都在妈妈身体里,我跟妈妈再也分不开了。”


    羡泽:“……”疯狗!


    戈左努力还想笑,但笑得不那么好看了:“妈妈不要想那些人,只要想着我——最乖的我。”


    羡泽抿了一下有点发麻的嘴唇,道:“你可不怎么乖。”


    他实在是会察言观色,感觉到羡泽已经没那么恼火了,又将脸凑过来道:“妈妈,再亲亲我吧……我知道,妈妈跟叔父已经亲过了,是觉得我没有长分叉的舌头吗?要不给我舌头剪一刀吧?”


    ……他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是因为早晨,弓筵月露出了舌头,但她并没有吃惊,就暴露了?


    这算什么啊?叔父要的他也要有?


    羡泽还没说话,他就又凑上来,故意蹲伏身子,仰着脸,绿色双瞳眼巴巴看着她:“我之前还从来不知道亲嘴的滋味呢,教教我吧……刚刚光疼了,妈妈跟别人亲的时候,也这么发狠咬人吗?”


    本来就是滚刀肉的体质,配上厚脸皮和会撒娇,真是让人没招。


    羡泽:“你少装。”


    他从言辞之间已然知道她的态度,脸上神色立马亮起来,手撑在她膝盖上,凑上来又快又轻地亲了她一下。


    羡泽:“……”真会演啊,又不是刚才紧紧搂着她的样子了。


    戈左看她眯着眼睛,立刻道:“妈妈还在生气我刚刚太用力了吗?要不再扇我几巴掌!”


    她冷哼了一声。


    他看她没有扇他,立刻得意,摆出笑脸,又凑上来亲了好几下。


    虽然只是轻啄几下,可他目光逐渐黏在她唇上,胸膛起伏,似乎越亲越无法自控,他几乎想要扑上来,但终究是顿住,只是两只手撑在翼虎背上,仰着脸乞求似的望着她,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痕。


    羡泽居高临下望着他,目光挪下去,与他热情“纯真”的脸,在一个画面里的,是他被顶起来的皮袍。


    戈左咽了下口水,压了压腰带,羡泽嘴角勾起来,还没开口,他已然理解了她的意思,呼吸粗重的凑上来,两只手臂揽住她的腰,毫无章法又有些狂乱的挤进唇间,羡泽只感觉是一阵风在席卷。


    她承认,这股莽撞与激情让她心情愉悦,再想到背后几十公里的那个死人脸,说不定会去气得要死,她也挺高兴的。


    不过,以宣衡的性格,绝对不会提前破坏埋伏袭击,那就好好看着吧——坐得住的前夫哥,以后值得看的事情还多着呢。


    啊不。以后他可能也看不见了。


    只不过这个吻到后头,戈左臂弯里的热度,他极度亢奋却不敢表露而颤抖的双手,还有那几乎是让头晕眼花的不管不顾的亲法,让羡泽也没余力想宣衡的死人脸了。


    只不过她搭在戈左肩膀上的手有些抖——刚刚扇他有点太用力,手麻了。


    戈左撤开唇的时候,眼睛都像是水里的绿玻璃珠子,他唇角不自觉的笑着,轻声道:“……妈妈怕不是嘴里有蜜糖,把我嘴唇都黏住了。”


    羡泽轻笑了一下,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唇上嫣红,面颊也有些热度沾染的绯色,戈左几乎感觉心都要从胸膛里撞出来了。


    戈左最煎熬的一点,便是他知道若是想真的占据羡泽的视线,最好的办法是杀了叔父;可叔父一死,他只靠武力难以撑起伽萨教大局,她必然也会失望愤怒,飘然离去……


    他必须容忍叔父那副与她作配的姿态,他也只能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时刻对她撒娇。


    戈左伸出手指,轻轻抹了抹羡泽嘴角,脑子里还惦记着正事:“走吧,我们要尽快回去了。”


    羡泽骑在翼虎背上,也忍不住回头似无意间往空中看了一眼。


    不知道宣衡看得开心吗?


    ……


    翼虎翱翔的速度很快,而且到中途,羡泽已经看到有一支骑着飞兽的队伍,正在远远的襄护在两侧,似是怕他们遭遇袭击。


    她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劲。


    戈左飞高,羡泽看到乌叶卡就像是被蚂蚁分走的糖块,正有七八支队伍朝各个方向离开,驮兽满载着货物与帐篷,骑着异兽的伽萨教信众襄护队伍两侧。


    “是百姓在搬迁?”


    戈左点头:“他们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自然可以离开避祸了。”


    羡泽注意到,乌叶卡连绵成片,如百家衣补丁般交织在一起的帐篷,因为迁居的驮兽背了太多东西,而偶尔打开让路,这一让,让她瞧见了底下路面与水渠的轮廓。


    竟是个极其精妙得如迷宫般的阵法!


    她出入城中这么多天,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恐怕一是因为平日商铺常有木板、绒毯盖着地面;二是这阵法的构造由寻常百姓完成,她感觉不到灵力流动。


    这阵法是为了什么?


    如此再看来,为了百姓离开而压草劈出的八条路,都是朝着各不相同的方向,像是阵法延伸出的灵线,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羡泽恢复部分记忆,也略懂阵法,这灵线是将多个大大小小的阵法相互连通。


    戈左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说明这叔侄俩,虽然没少陪着她,却也一点没耽误正事。


    第85章


    羡泽:“是为了抵御三大仙门来讨伐伽萨教吗?这么大的手笔, 竟然没跟我说一声。”


    戈左挑眉:“他们来袭击我们伽萨教,又不是来袭击妈妈,我们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那真是没用的东西。妈妈就是来西狄玩的呀。”


    不过这也侧面证明, 她虽然是伽萨教的信仰,但弓筵月已经形成了很坚不可摧的统治,不是她能随意插手的。如果弓筵月有朝一日不听话, 她只能直接掀摊, 而不是精确地把他摘除出来, 扶持一个其他人放在这位置上了。


    弓筵月真是藤蔓, 为了能缠绕在她身上, 把自己变得有毒又有用。


    戈左:“不过这阵法研究了有些年份了,并不只是为了今天。”


    他说着, 翼虎与队伍已然飞入乌叶卡, 停留在了聚居地中央的新神庙前, 他将羡泽放在了台阶上, 笑眯了眼睛:“我要是再亲妈妈一口,还会打我吗?”


    日头已然西沉, 神庙正对着西侧橙红色的天空,她勾起嘴唇:“你要不要试试?”


    戈左望了一眼神庙昏暗的入口, 发号施令的鹰隼不断飞出神庙的厅室, 掠过二人头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旧事,笑道:“等妈妈都记起来,觉得不舍得打我的时候,我再亲。”


    戈左带领一行人飞离乌叶卡,不只是他, 各个方向都有来往的异兽与教众,伴随着低垂的火烧云,羡泽能嗅到风雨来之前的泥土味道。


    她转身登上台阶,朝神庙之中走去。


    烛油灯火遍布横梁,映照的如同天明,羡泽印象中,她第一次带走弓筵月以及后续与他多次会面的,都是那处湖中心的古老神庙。


    而乌叶卡中间的神庙显然是这二三十年修建的,壁画金碧辉煌,万兽拱卫,其中大多数画面也都不是群龙狂舞,而是只以双翼金龙为首。


    其间帷幔低垂,熏香缭绕,羡泽看到鹰隼在石梁上焦躁的踱步,而神庙中传来痛苦的低吟,那身影仍在强撑着伏案,手指尖折叠信笺,刚刚抬起手,便有鹰隼飞掠下来,抓住那信笺飞身出去。


    她的脚步声在神庙中回荡,弓筵月转过脸来,他手臂撑着桌案想要起身,羡泽却看到他蜿蜒在椅子下长长的青绿色蛇身。


    蛇皮有些晦暗,他似乎也有些看不清,羡泽意识到,真是一语成谶,即将到来的讨伐赶上了他的蜕皮。


    这痛苦似乎比年轻时候更深刻,他身上的汗湿透了绸缎的衣衫,弓筵月没想到她会回来,蒙膜的眼睛看不清她,朝她脚步声的方向伸出手去,声音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尊上。”


    他手指有些发颤,羡泽凝视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去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弓筵月用力的攥着她的手指,隔着面纱也能看到他面上的笑容:“我以为尊上会走。”


    羡泽:“我也就是回来看看热闹。”


    弓筵月也明白利害:“您此时还力量未满,绝不能显露真身,否则不知道他们又能编出什么样的说辞,再来一场屠魔。”


    他将她拽到身边来,他身下是软皮包裹的宽椅,弓筵月拥着她挤坐在一处,羡泽怀疑他的毒牙或腺体中有香料,整个人都像是一缕缭绕的香炉紫烟。


    羡泽:“怎么感觉你如今蜕皮,比当初更难受了。”


    弓筵月头纱下目光潋潋,半晌后轻声道:“……我就知道尊上想起来了。”


    羡泽看着他:“想起来一部分罢了。”


    弓筵月:“身体不如以前,蜕皮自然是更痛苦的。那我能靠着尊上吗?”


    羡泽不置可否,他无力的靠在她身上,将面颊枕在羡泽身上。傍晚贴地又阴沉的风灌进来,血红色的霞光与烛火映照得神庙内厅辉煌,羡泽翻阅着他写下的西狄文信笺,二人无言相靠,有种巨变前的巍然不动。


    弓筵月只感觉她的呼吸都像是引导着他忍耐过剧痛般轻而缓,仰头看着神庙顶端飞向太阳的金龙,谁也不知道,那桀骜的金龙正在他身侧。


    与她分别近三十年,弓筵月想过太多次与她重逢,向她证明自我,此刻就这么一靠,一切都不做数了,谁也不知道他外壳静若琉璃尊,内里却在心神震荡。


    “就在今日凌晨,元山书院的飞舟已经突袭了距离乌叶卡不远的部族。”弓筵月手指有些握不动楔形细炭笔,将包裹着黄铜的笔塞入羡泽手中。


    羡泽盘转着笔,从信笺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他的计划:“你也够阴毒的啊。”


    弓筵月轻笑:“我本就是一条毒蛇啊。”


    羡泽:“会输吗?”


    弓筵月并没有直接回答:“乌叶卡不过是伽萨教现在坐拥的聚居地之一,只是希望他们不要弄坏了神庙,我很喜欢这座神庙,尖顶上的金龙,甚至是我自己点的眼睛。”


    羡泽抬起头看了一眼,笑道:“点的太凶太可怕了。”


    弓筵月紧紧挨住她:“你比画上可怕多了,你吃人心,又总是剩下一口,扔在祭坛里,让它长出一团模糊的嫩肉,过了许多年又把玩,说这不是人心。”


    羡泽轻笑:“没都吃下去,你该谢谢。”


    弓筵月长长的卷曲发丝披在她肩上,像是肩章垂下的纱:“不若都吃下去,说不定吃什么补什么,也能长出一颗人心……呃、呃啊……”


    他痛得周身卷曲起来,一只手也摘掉了他左臂处的金属手,衣袖遮盖了他断臂处的伤痕,他稍稍松了口气。


    羡泽鼻尖却立刻察觉到了灰烬气息。


    ……他身上有魔气。


    他疼的身子要滑倒,抬手抓住桌沿,左边断臂只有半截,在衣袖的掩盖下似可怜又无助的也抬了抬。


    羡泽看向他逐渐剥离的鳞片,将他抱起来走向祭台,他蛇尾极长,拖行在地面上,羡泽知道他蹭到地上更难受,就给绕在身上。弓筵月蛇尾立刻攀附上来,紧紧缠绕着她的腰和腿。


    羡泽将他放在祭台上:“躺会儿吧,事情都已经安排的差不多,真要是死了也是你技不如人。”


    弓筵月头往后一仰,随着头发缓缓仰卧下来,只是蛇尾还缠着她。羡泽稍一用力,他便痉挛似的疼,但又绝不肯放开,仿佛要将她扯下来,他也要变成几截似的,她只好作罢。


    不过羡泽也没打算走,她手指动了动,空中湿气游动,一团朦朦水雾在她面前如丝帛般浮现,笼罩在他蜕皮的蛇身上,蛇蜕湿润,蜕皮会更快速,弓筵月快慰地吐出一口气。


    只是他蛇身扭动似,本就低垂的衣领更散开些,基本只剩下腰带束着他窄而紧的腰,羡泽注意到的不是他蛇身的痴态,而是他腰腹下方,似乎有一道魔气外涌的疤痕,不过只是看看露出一点边缘来。


    羡泽正要伸手扯开他衣襟腰带多看一眼,弓筵月仅剩的一只手突然扣住了她手腕,手指极其用力攥紧她,道:“……尊上,别看。”


    羡泽扯了扯嘴角:“我有两只手,你能制住我吗?”


    弓筵月太了解她毫不心软的本性,似乎知道卖可怜是阻止不了她的。他身子一抖,缓声道:“……尊上不好奇我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了吗?你掀开头纱吧。”


    他明明最重视容貌,可连毁容的脸都愿意露出来给她看,却不愿意让她看腹部的伤疤。


    羡泽瞥了一眼那伤疤,应该就是在肚脐附近,可能有十公分左右的长度,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咬了咬牙道:“或者,尊上可以看看我的胳膊、你是疑心我身上魔气的源头对吧……总之,不要看那处……”


    他是很有自尊的性子,看着绕骨柔,实际却是一支玻璃笔。


    说得出这种话,看出来腰腹伤疤对他来说是极其屈辱了。


    仅仅是为了好奇便去揭别人最痛的伤疤,这种事她总归还是做不下去。她伸手捏住了他面纱的下端,目光隔着面纱似在询问他。


    弓筵月目光闪动,他似乎在哽咽中轻笑道:“尊上比以前要温柔许多了。掀开吧,我遮不了一辈子,尊上也快恢复记忆了,迟早能想起来。”


    随着晚霞逐渐落幕,羡泽掀开他的面纱,在烛火飘摇中露出了他的面容。


    从他左侧额头到面颊耳朵处,大约占据这张脸四分之一的位置,变作了如焦的黑灰色,像是被烧枯的树木。而且那魔气还像是浪涛般不断想吞噬,只是因为他体内金核的阻挡与溶解,将那条分界线停在了左侧面颊上。


    与之相应的,他左眼眼皮也抬不起来,单只眼睛垂着,也能从中窥看到他左眼已然不复剔透美丽,如同水泥珠子般黯淡。


    他双唇看似放松实则用力的抿着,就像当年她抓着他在云层中穿梭时那样,他内心恐惧却无畏的用湖水般的眼睛望着她。


    羡泽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脸被魔气几乎侵吞,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是在二三十年前的某个雾夜,水霜透人肌骨,她在一场远行后回到熟悉的伽萨教,还未抵达地界,便先嗅到了浓重的魔气与血腥味。


    草野平原塌陷数个黑漆漆的大洞,神庙周围多栋祭坛倒塌,尸横遍地,惨剧似乎还在继续,她凭借着给他的那一丝金核辨别方向,最终在神庙的台阶上,找到斜倒在石阶上半死的弓筵月。


    他几乎是赤裸着,蛇尾蜿蜒,长发黏满血污,左手手腕被撕扯下来的,弃置在地上已成焦黑,只是手腕上本应该有的细镯也消失不见了。


    汹涌的魔气正从他断臂处汹涌的蔓延向全身,他面上已显死态,更让他陷入痛苦的是腹部的伤口。他小腹处被剖开三寸多长的豁口,血污与冥油往外涌出,而且他腹部甚至还被塞入了什么东西……


    弓筵月仅能动的那只眼睛,颤抖着抬起睫毛,满是死气的望着暗沉沉的天。


    直到羡泽不可置信的面容出现在他视野里,喃喃道:“……弓筵月。”


    弓筵月缓缓挪过眼睛。她面上还有着雾气的湿润,几缕发丝贴在鬓角,看衣衫风格是从中原南部刚刚回来……


    他第一次在羡泽面上看到了惊惧与心痛,弓筵月一瞬间几乎想要扯出笑容安慰她。只是他很快感受面上的刺痛与僵硬,他觉得自己必然要不好看了,想要抬起左手挡住自己的左脸,却只抬起了半臂与肩膀……


    羡泽声音有些发颤:“到底是谁?是谁做的!”


    魔气又开始汹涌的侵吞身躯,弓筵月在剧痛之下抽搐起来,尾巴在台阶上痉挛甩动,几乎要滚倒下去,羡泽察觉到他腰腹中的异常,一只手抓住他右腕,一只手探向他腰腹的伤口。


    不要。不要!


    弓筵月却已经疼的叫不出声来,几乎快昏死过去。


    羡泽手探入他腰腹的伤口,伤口中挤出了大团冥油,以及几块……随处可见的圆形石头,甚至有些石头还有并不圆润的尖角。


    ……有人把石头塞到了他肚子里。


    弓筵月已经要疯了,他嗓子中发出嗬嗬低响,摇着头竟然笑起来:“……他说、他说我……一个半妖也该肖想、尊上……他说我肯定以为自己会能肚子里……能装……”


    羡泽紧皱起眉头:“他?谁?!”


    弓筵月回答不出来。


    她反倒是心里渐渐有数,回过头和身后的人交换了眼神。


    弓筵月这才注意到,她身后隔几层台阶上,一个戴着竹笠穿布衣的男人立在昏暗与湿雾中。男人腰间横挎有好几把宽窄各异的刀,粗粝的手指按在刀柄上,他微微抬起竹笠,露出有些胡茬的下颌,似乎也在审视着弓筵月。


    第86章


    羡泽道:“他是人吗?长得什么模样?”


    弓筵月眼皮已经抬不起来, 进的气少出得多。


    羡泽蹙起眉头,犹豫片刻,垂首将手探入自己灵海之中, 手掌再度摊开时, 掌心已经悬着一枚,远比之前大得多的金核。


    她身后跟来的人一惊:“你现在是当自己的内丹是泡馍,四处掰吗?随手给一只半妖这么大块内丹!”


    羡泽并不受他的影响, 将金核送入了弓筵月体内:“反正我也用不了金核。但说不定还用得上他。”


    竹笠男人皱眉道:“用这些凡人做助力, 你不如找一群种猪去犁地。”他看出来已经无法阻止, 最终还是选择住嘴, 似乎觉得有些陌生的看着羡泽。


    弓筵月只感觉那金核入体的瞬间, 灵海几乎被剥皮剔肉换了崭新,剧痛让他几乎要惨叫出声, 但与此同时而来的是更平稳磅礴的灵力, 流淌过他的经脉与全身, 那几乎要侵吞他的魔气堪堪止住了。


    但也只是止住了。


    他的断臂, 他的面容并没有恢复。


    竹笠男子也有些惊讶,走近几分:“这魔气太汹涌, 对方也不知道有多少的恨意,对他下手竟然如此狠毒……”


    弓筵月从半死中睁开眼。


    天上无月, 只有神庙台阶上一点火光, 照亮了竹笠男人的侧脸,他也看清了竹笠男人金色的双瞳。


    ……他也有金瞳。


    自从弓筵月几年前从羡泽那里分到一丁点金核之后,他双瞳中,便时不时会显现出隐隐的金光。


    而这个男人双瞳几乎都成为金色。


    羡泽捧起了弓筵月的后脑,没有在意自己的裙摆落在血污中,将他上半身缓缓抱起来, 轻声道:“是谁出手的,你见到了吗?”


    弓筵月面颊靠着她衣襟,此时仍然想要偏过头去藏起那魔气侵吞的半张脸:“黑影,我只见到一团黑影……”


    “……似乎是戈左在其他部族征战时,劫掠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的半妖。你也知道戈左这些年的……那半妖年轻而美丽,他便想要将半妖当做礼物来献给你,因此将他藏在了囚车中,只等你此行回来。”


    “却没想到,装着半妖的囚车在经过神庙时,正好碰上了神庙在举办游龙祭典,我乘角车与他的车驾有了照面,它便忽然化作一团膨胀的黑影,愤怒地朝着我而来。”


    羡泽似乎仅仅是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她皱起眉头:“他是为了夺走金核?”


    弓筵月摇摇头:“我不知道……”因为那个黑影发现了他的手腕的细镯,陡然爆发出尖啸声,当场将他左臂撕扯下来。


    弓筵月也无法分清,羡泽此刻搂着他,是心疼他,还只是为了得到线索,他哀求道:“求尊上救救我的部族,他们是无辜的……”弓筵月嗅到周围浓重的血腥气味,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羡泽摇摇头:“我来的路上大部分人已经死了,我救不了他们。当年我就提示过你,用我的名,你能成就强大的凝聚,能培养死忠的信徒。但我的名背后自然也有祸患,这次不是九洲十八川的众多仙门,但恐怕也是我的敌人。”


    羡泽将他扶正了,坐在台阶上,夜深露重,湿雾几乎浸泡了这片静悄悄的聚居地,弓筵月看着神庙周围的湖水,甚至没法辨明它是绿色还是血色,一切都因为死寂的夜晚而黑漆漆的。


    羡泽轻声道:“我也要走了,再留在这里你们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而且我还有要做的事情。”


    走?


    走去哪里?


    弓筵月惊恐的想要伸手抓住她,可习惯性抬起来的,还是更靠近她的断了一截的左臂。


    羡泽看了一眼他的断臂,话语却冰冷:“是我想得太天真了。伽萨教根本无力成为我的势力,我要面对的东西都能伤害我,你还在要我庇佑你们。”


    她轻轻启唇:“从此之后不要再打着我的名义了,如果让我知道,你会明白后果。”


    弓筵月望着她,张了张嘴如坠冰窟。


    “过些年,我会回来拿走我的金核,就先送你些时日吧。”羡泽站起身来:“或者,向我证明你是有用的,证明你值得我这些年的停留和注视。”


    她戴着幕离转身走下台阶,而竹笠男人略略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甚至都没有对他的敌意,只是怜悯却又若有所思。


    弓筵月与他双目对视,他很真诚道:


    “她向来以貌取人。”


    弓筵月不明白他这话,是说羡泽曾经因为这张脸选择他,还是说会因为毁容而抛弃他。


    弓筵月张了张嘴,风中已经穿来羡泽呼唤的声音:“苍鹭,快一些。”


    男人应了一声,披风摇摆,跟上了她。


    随着金核在弓筵月体内运转,他缓缓恢复了活气,蛇身逐渐化作双腿,赤裸的坐在满是血污与尸体的台阶上,看着她无情的背影。


    她说的对。


    如若没有真龙之名,他不可能如此凝聚人心,更不可能在短短十年结束了西狄的纷争与混战,成为最大的部族。但他空有真龙之名,他说要为她征战为她扬名的路还未开始,便折在连面目都不知道的敌人手中。


    她既是残忍,也是真实。


    这样的伽萨教怎么配用她的名。


    伽萨教如果再这样下去,会遭来更多的敌人,更多的暗算,会根本长不到能成为她助力的那天。


    湿雾之中,她回过头来,对竹笠男人伸出手。


    弓筵月第一次见她会主动要握住其他人的手,但竹笠男人却并没有回握住她的手,只是站住脚对她说了句什么。


    羡泽抬起眼来朝弓筵月投过来一瞬目光。


    而后她放下了手,不再打算再牵着斗笠男人,就这样转身离去,和他并肩消失在浓雾的包围之下。


    她没有说要离开多久,弓筵月只永远记得她意味深长的回眸。


    是不满,是挑剔,是放弃还是……?


    他回忆里早就失去了辨别那目光的能力,只是那一瞬间的画面,他煎熬几十年。


    弓筵月在黑暗浓雾与血腥之中坐了许久,半晌之后,他听到雾中传来凄苦愤怒的喊叫。


    戈左的身影连滚带爬的朝神庙的方向奔过来,他像是适应不了身体一般踉跄,仰头不断望着神庙顶端被折断脑袋的金龙,以及逐渐昏暗的烛油。


    戈左手撑在台阶上往上爬了几层,才看到了坐在神庙正门口的弓筵月。


    一两寸宽的嫩肉疤痕,纵贯他的身体,他像是刚刚被撕裂开后重新拼装,惊惧恐慌地望着他的残躯,喃喃道:“叔父大人,我……”


    弓筵月万万没想到,此刻连戈左的双瞳,都散发着金色。


    哈。她甚至救了戈左吗?


    弓筵月仅剩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大笑出了声:“是你无知引来的那个魔,而你竟然还活着。她为什么会原谅你,她为什么也要给你……金核?凭什么!?”


    戈左面无血色,却仍然道:“事由错在我……可它的实力,根本不需要我引着它,也迟早会找到这里。你明知道的。”


    弓筵月抱着被魔气吞噬的断臂,摇头喃喃道:“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你活着……为什么,连金核都变得不是独一份的……”


    戈左其实想说,那个黑影听说他叫真龙“妈妈”之后,就顶着极美的皮相咬着手指笑起来:


    “你真的是什么都敢乱叫,她还是个小姑娘,小孩子呢,你却叫她妈妈?”


    “啊,凡间不是说什么好事成双?我将你撕成两半,她不就有了两个儿子了?哈……哈哈,你竟然还有这般修复身体的天赋,都成这样了还想要修复吗?那我把你钉在两边的地上,隔开二尺多,你也能恢复吗?”


    “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别死了啊。她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你不是很会叫妈妈吗?你现在嘴都撕开了,还叫得出来吗?还能向她求救吗?”


    羡泽找到戈左的时候,几乎被眼前的惨状惊得一个趔趄。


    他被撕扯开来,两边被钉在马厩中,血流遍地,却偏生身上被施了不死的法术,在濒死的痛苦中,血与嫩肉如触手般摸索着,想找到另一半躯体。


    他见到了羡泽,嘴唇动了动想要叫她的名字,却喉咙撕开脑袋都成了两半,除了呛血的咕哝声,一点也发不出声音来。


    戈左知道,她给这枚金核是为了复活他,让他回答她的疑问,她似乎也在找这道黑影的真实身份。


    但当她问完了戈左话之后,并没有收回金核,只是道:“拿回了金核对我来说也是无用,你便先活着吧。你们若是怕了,就偏安一隅在西狄当几年土皇帝,到我事成之日再来取这金核。”


    “伽萨教现在的样子,对我而言,就是没用的东西罢了。”


    没用的东西。


    这句话始终悬在戈左头顶,要他不得安眠。


    他明白,羡泽给了他和弓筵月金核,绝不只是说要他们苟活些年,她也是在他们身上押注。


    戈左更明白,不论他如何想要和叔父争,在她眼里,他们都是一体的,共存的……


    弓筵月显然也咽下了恨,明白这一点,他目光从戈左身上挪开。他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蹒跚的从地上找到一条沾满血的纱巾,缓缓罩在自己的头脸上。


    那纱巾就像水刑的湿布一般,贴罩在他五官之上,可他仍是用仅剩的一只手扶着石柱站起身子,轻声道:“圣使戈左,找到你手底下能用的人,尽快去往周边部族,确认暗渊的面积。这周边已经不适宜生活,我会带人迁走,乌叶卡要更换地点。”


    戈左仰头望了他许久,单膝跪下去垂头道:“是。圣主大人。”


    弓筵月以为她失望之后真的不会再现身了,可当他们查探清楚暗渊的范围有多么大,又有数个部族全都跌入魔域,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弓筵月听到了一声隐约的龙吟。


    她的龙身在云层之上若隐若现,掌中浮现几块看似平平无奇的土块,降至地面,在暗渊之上便自行膨胀生长,覆盖了暗渊的洞穴,填平成为完整的土地。


    ……是息壤。


    弓筵月猜测,或许她本来要用在蓬莱现世之时,以息壤巩固蓬莱之所在。


    可东海失败,她便取出一部分息壤用在了西狄。


    果然,她不像她自己说的那般残忍冷漠,她仍然以这种方式,回馈了西狄数百年来对群龙的念念不忘……


    当年的弓筵月给自己盖上满是血污的头纱,此刻他却选择再度掀开,用这张脸面对羡泽。


    这些年,他培养阴兵,他入驻中原,他似乎在时时刻刻战栗,生怕听到那句:


    “没用的东西。”


    细想她跟弓筵月、戈左,之间到底是又怎样彼此之间的债,早已经算不清楚了。


    在晚霞映照的神庙中,羡泽伸出手去,捧住了弓筵月的脸颊,手指压在他嘴唇上,轻笑道:“你紧张的都忘了呼吸了。”


    弓筵月目光闪动:“圣女要以色选人,我已经配不上尊上。”


    羡泽扯了扯嘴角:“你是圣主。更何况,没人配得上我。”


    弓筵月目光闪动。


    羡泽离开西狄的几十年来,他因情生怨,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怕再也见不到她,也怕还未蓄力好就见到她。


    他张大耳朵妄图听到遥远的海潮,听到她的消息,但当听到后又只是在遥远的神庙里猜测与想象。


    他逐渐明白自己痴迷她这件事与权力无关,但权力却是唯有的能接近她的办法。


    那金核在他体内燃烧,像是驱动他这铜炉的火源,他知道有朝一日金核将重归她的躯壳,而他这铜炉终将冰冷落灰。


    她会感觉到那金核沾染上了他的馨香吗?


    那冰封凝固的幽怨,在她此刻平静俯看的目光下,像是油脂般融化。


    羡泽端详着他,手指揩过他面颊与眼下的细纹,笑道:“你现在像是被火烧掉一半的锦绣补子,或者是磕坏了鼻子的石雕菩萨,有些可以端详的雅趣。”


    他从她兴味的眸中,着实看到了那种爱不释手的入迷,她不是安慰,也不需要撒谎。弓筵月忽然鼻子一酸,反倒昂起头来:“尊上身边还没有我这般的美人吧。”


    羡泽笑了:“没有。”


    弓筵月昂着头轻轻亲吻了她一下:“也不许有。尊上也上来吧,这祭台上若没有神降临,我便成不了祭品。”


    他往祭台内挪了挪,羡泽刚坐上去,他汗津津的双臂便抱住她肩膀,将她拽着一同倒在红绸上。她像是被埋在他及腰的乌色卷发中,二人的唇在明灭的烛油灯火下紧紧相依。


    羡泽没有睁开眼,气息也大约能勾勒他的轮廓,弓筵月没有喊她“尊上”,而是轻声道:“……羡泽,不要走了,留在我身边。我们身边。”


    这个“我们”指的是“我们伽萨教信徒”,还是“我和戈左”?


    “伽萨教不是当年,或许已经可以成为你的助力,歌颂你的名……”


    这话是渴求爱恋常驻身边,还是在谋划神明成为助力呢?


    羡泽曾经以为,他的几分真情是水,权欲与求生是油,分层相盖,若不是权欲得到满足,任谁也见不到他埋藏的真情。


    但此刻她大概品出来了,这几十年,他在西狄的巨大变动与内心激荡中,早就把油与水摇匀搅和,再也分不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这个吻。


    他偏着头姿态柔软,却将她的舌尖勾出来相缠。霞光映照进来,投射在他面上,他偏了偏头,仍是选择让自己被魔气侵染的脸颊藏在黑暗里,只让完美的那半张脸展露在外。


    羡泽撑起手臂,看着他笑了一下。


    弓筵月误以为她是在审视他,要他将全脸都露出来,他有些为难但还是垂着眼准备转过脸。却没想到羡泽长长的尾巴抬起来,尾鳍勾住了他散开的头纱,将那块头纱抬起,罩在二人头上。


    晚霞一下子被遮挡,二人鼻尖相对,他们像躲在床单下说悄悄话一般。


    弓筵月屏住呼吸。


    羡泽侧过脸去环视一周:“原来你天天躲在头纱下,看到的世界是这样子啊。”


    美丽温柔的神龙啊,却跟他一起藏躲在这遮丑的头纱下。


    他胸膛剧烈起伏,忽然朝她挤过去,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分叉的紫红色舌尖有些急切又毫无章法地亲吻着她,甚至因为她没有启唇,他舌尖蜿蜒在她脸颊上,几乎要将她下半张脸都舔得湿乎乎的。


    羡泽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弓筵月一直不动声色地勾引,保持距离又隐隐浪荡,高贵却又欲求不满的样子,真到了情动时刻,反而什么都顾不上的乱舔乱来。说饥渴也好,说热情也罢,他总是在勾引到关键时刻显露出一点傻样来。


    连同他蜕皮过后新生的柔软细腻的蛇尾也紧紧缠住她的腿,蛇尾震颤着攀上她衣裙下的腿。


    羡泽却感觉到有什么在蹭着她。她大概想得到是什么,可这不太对劲——


    她伸手捉下去,弓筵月就跟痉挛似的蛇身弓起,一口气都吐不匀:“别、尊上以前很讨厌它的……”


    羡泽一摸下去,也是惊叫出声:“它怎么是扎手的!而且、而且还有俩啊!”


    她立刻就要垂头去看,弓筵月想拦住,她依然掀开他绸缎的衣袍。


    羡泽毕竟只记起来一些大事,许多记忆的碎片仍未找回,见了还是新奇。


    只瞧见蛇身上之前有些弧度的凸起位置,此刻已然翻开鳞片露出软肉,以及……两支带着倒刺形状可怖的玩意。


    这个比例也有些惊人了,他自身的腔体收拢不住,自然便张牙舞爪的支棱出来。


    她震惊之余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吃痛的蛇尾横扫,甩倒一片金器:“我的尊上,那拽不得!”


    第87章


    羡泽确实是龙, 既有上位者的掌控欲,却也有懵懂野兽似的莽撞粗鲁,她松开手:“吓人的玩意儿, 废了算了。”


    弓筵月苦笑:“只是这会儿无法恢复人身, 否则也不会吓着你。”


    她看他疼的蛇腹仍然在痉挛,只好伸出手去安抚似的摸了摸:“你不会人身的时候还有两根吧?”


    越安抚越要命,他连忙支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倒没有, 让尊上失望了。”


    她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鬼话, 我也没想让你长两根啊。”


    弓筵月笑起来, 看来她还没能记起过去太多, 还不知道她自己本性有多么重欲。


    她还是好奇的垂头看着, 忍不住又伸手戳了一下,而后吓了一跳:“它还会动啊!”


    弓筵月已经没脸了, 他想翻身藏起来, 她的龙尾却勾着他蛇尾不许躲, 弓筵月只能感觉那处随着漫溢点点, 晾在外头被她戳的轻晃。


    她真是只把他当道具,不当人。


    羡泽戳了两下, 又忽然咕哝道:“你还有多久能变回人身?”


    弓筵月本想说还需要少说半天,但他忽然从她的话语里听到了别的意味, 抬起眼看向她面颊。二人闹一阵子, 她胸口脖子上泛起一层薄汗,金瞳中兴起的意味他再熟悉不过。


    弓筵月猜测,以她的本性,失忆后处处提防,不会让人轻易近身,恐怕也有阵子……


    他只有一只手, 不能撑起身子,便胸膛紧紧压着她,仅有的那只手搂着她腰,轻声道:“要恢复人身还需要等一阵子。自然不能让尊上等着。”


    羡泽悚然:“你敢乱弄,我将你那两根撅下来点蜡烛!”


    弓筵月笑了一下,紫红色的蛇舌勾勾绕绕的碰了碰脸颊,分叉与肉刺展示给她看。


    羡泽:“……!”


    她秒懂了。


    弓筵月身若无骨般挤下去,头纱只罩着羡泽一人,他手指按着衣裙,靠拢上来。


    羡泽倒吸一口气,仰起头来。


    任凭风声与烛火声,也遮掩不了吞咽与呼吸。


    他仅有的一只手扶着她,勉强保持平衡,越是这样艰难的姿态,越让她觉得有种虚弱的爱怜。


    随着他吐舌,那香料的气味似乎也更飘摇在空中。


    羡泽忍不住抓住他脑后如绸缎般的卷发,或许一开始抓痛了她,他蛇舌吃痛的抽动立刻告诉了她答案,她几乎是慢几拍就替他发出惊呼。


    不愧是熟悉的爱人,他十分了解她的脾性与弱点,处处紧逼,羡泽的呼吸几乎要吹起头纱,按住他的发顶。


    他似乎也因为品尝到熟悉的味道,而情绪激动,他手指紧紧扣住她柔软的腿,指节几乎要陷入丰腴肌肤,羡泽甚至听到了他来不及吸咽下去的水声。


    羡泽甚至分不清时间快慢,仰头看着神庙顶端振翅的金龙,她尾巴欢愉又焦躁,愉悦又不满的拍打着神庙的石台。


    他情绪也有些激动,甚至嘴唇的声音都有些狼狈与急切了——


    她眼前一瞬如万花筒般,连头纱都因为她摆头的痉挛而滑落,当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他轻轻的笑声。


    羡泽呼吸混乱的垂下头去,弓筵月一只手抱着她的腿,那枯萎毁容的半张脸,靠在她白皙如玉的腿边。弓筵月另半张脸泛起绯色,艳紫色的蛇舌勾起来,舔了舔他已然一片水光的下巴,眯起眼看着她的模样笑起来。


    “尊上恐怕是这段时间压抑坏了,我衣襟都要沾上水痕了。”


    羡泽清了清嗓子,将他拽上来,拿衣袖有些粗鲁的抹了抹嘴。


    他捂住胭脂色的嘴唇,很故作矜持的咽下唾液。


    只是那刚刚被她威胁要薅掉的东西,变得比之前更不矜持了……


    羡泽只是看着他并不发话,他自己按捺不住,口吻柔软:“尊上也帮帮我吧……”


    她很不留情的……:“别蹭伤了我的手。”


    他倒吸一口冷气,似觉得她太狠,幽怨的望了她一眼:“这又不是凶器。”


    她承认自己不爱回馈伴侣,但考虑到他现在确实挺可怜,而且人家还就一只手——


    羡泽想了想也觉得不能太不做人,只好……


    弓筵月虽然卖可怜,但完全没想到她真的愿意,高兴的蛇尾卷曲,几乎跟她龙尾绕在一起,仰头……出声。


    她故意斥责道:“你好歹是圣主,在神庙里能不能别这么大声。你的矜持哪儿去了?”


    他眯起眼来,尾巴尖扫动,弄皱了红绸:“我、我侍奉我的神,难道还要藏着掖着。呼——你再这样,我要大声叫你的名字,叫这天上的神仙都指责你虐待我。”


    羡泽轻笑了两声:“虐待你有什么好指责的,天上要是又神仙,想必比我更没人性。”


    她手指用力……弓筵月修长的身形几乎要仰过去,仅有的手像是在海浪里捞着浮板一般,紧紧握着羡泽的肩膀,他发丝黏在脸上,眼睛眯起来看着她:“这倒是真话,天地不仁,我也是刍狗,可……啊啊啊、可,可尊上却不舍得对我不仁——”


    瞧瞧,帝皇的宠妃也不过是他这样的嘴皮子罢了。


    他衣衫本来就松散,她手掌蹭到了他肚脐附近不让她看的伤疤,他有点狼狈的惊叫,声音里也不再是雌雄莫辨的轻柔,甚至透露出几分男人的沙哑。


    他抖了抖,虽然没有……,但眼瞳却仰上去。


    羡泽以为他是太疼了,但看这个反应却不完全是。


    她想起之前最早在神庙,他给她缝胸前的伤口时,匕首似乎抵在了这处伤疤上,但他的反应也很有趣。


    又耻辱又敏感的伤疤。


    这处痕迹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碰到的,我也没想看。”


    他胸膛起伏,吸了几口气才缓缓抓住了她手腕,将她的手掌贴在肚脐附近,轻声道:“尊上可以摸摸这道疤,只是别看它、它很不好看……呃、到现在还会时不时作痛……我忍不住想,若这是我天生的就好了……”


    什么?他为什么希望疤痕是天生的。


    羡泽抚过去,这道三寸多长的疤痕,像是狭长的竖目,皮肉微微翻开,她一只手轻轻拢住伤疤,另一只手的指腹……他果然受不住,闷哼夹杂着喘不上气似哽咽的声响,蛇尾无助般垂落在祭坛边沿。


    他忽然扑上来,两颗尖牙咬住她的下唇,而后拽起红绸罩住青绿色蛇身——


    弓筵月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感觉自己鬓角都要汗透了。


    羡泽已然坐起来,翻看那红绸,惊讶道:“你动作真够快的,真的挡住了,没弄我身上。”


    他哑着嗓子:“跟了尊上这么多年,我还是知道你的喜恶,不敢脏了你的手。”


    她咕哝道:“别光说我压抑久了,你这……唔,多得红绸都包不住了。”


    弓筵月后知后觉的热起来,掖了掖红绸,卷起来都扔地上去了。


    她还是摊开手:“我手掌都蹭红了。”


    他伸手手指,抚了抚她掌心,又拽着她躺倒下去,不肯让这团笼罩着他们的湿雾轻易散去,更怕她提裙就走。但幸好,羡泽心情极好的样子,躺在祭台上伸着手让他揉捏,轻轻晃着龙尾,也不多说话。


    外头的霞光更艳红低垂,映照的神庙内都是一团记忆中美好岁月的金红颜色,他捏着捏着她的手,逐渐十指相扣,羡泽枕着胳膊仰头看神庙穹顶的金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弓筵月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说什么请她留下的话,实在是没用。


    她如果会因为他几句话就留驻,那就不是她了。


    如果伽萨教对她来说是助力,她自然会跟他们长久的在一起——


    羡泽正思索着,忽然之间感觉地动山摇,神庙衡量上的鹰隼惊飞而起,外头传来信众惊呼与唿哨的声音!


    羡泽猛地弹起来:“是地陷了吗?还是说有陨铁巨物陨落,这是他们来袭了吧。”


    弓筵月并不吃惊,云淡风轻的拢了拢衣衫:“来了。”


    震动还在持续绵延,她一时无法辨认震动的来源。


    羡泽抚了一下衣裙,快步往外走去:“我去看看。”


    她大步走出神庙,脚尖踩在台阶上,龙尾隐匿在衣裙下,向四周望去。


    夕阳即将坠落的余晖铺撒大地,在乌叶卡周围的茫茫草甸,忽然突兀出现了十几根莲花座圆形石柱,破开原野从土中而出!


    这些石柱明显不是伽萨教或西狄的风格,雕刻与基座都是中原形制——


    震动还在持续,而这些石柱还在不断延伸向空中,羡泽渐渐注意到石柱并不是光秃秃的,上头有着刻印的文字,竟然全是诗句,句句狂妄:


    “尽西风,斩云雨。”


    “与地争,与天斗。”


    甚至还有“吾将斩龙足,嚼龙肉”,有意挑衅嘲讽着伽萨教的信仰。


    巨响与震动中,远处群鸟惊飞,万兽逃奔,它们正恐惧的望着这些从土地之间生长的巨物。


    每一根石柱都堪比半座山高,错落歪斜的伫立在草原上,几乎抵住了低垂的火烧云,像是余晖中崩塌神庙的遗址,也像是鼎立在天地之间的监牢。


    羡泽也注意到,神庙前后有布娅护法带领小队正在襄护,一行人仰头望着她立在神庙上端,红霞披身,双瞳闪金,隐约能看到修长的流光龙尾正在裙摆下躁动的摆动,顿时觉得像是有了靠山般,坚毅的望向远方。


    大地的震动逐渐停止,石柱就这么突兀的伫立在草原上,逐渐低垂的夕阳使其投下了长长的浓重阴影,就像是上古战场中插在地面上的几根箭矢,笼罩住了看起来可怜的乌叶卡。


    只不过这些石柱并没有灵力,像是元山书院抵达前的战旗,单纯以这种方式宣示着他们的力量。


    傍晚的风也顺着地面掀起来,草甸压低,羡泽看到那些彩色篷布如波涛般起伏,露出了刻印阵法的地面,篷布下早已没有烟火和市集,只有蓄势待发的伽萨教信众“士兵”,正躬身分队而行。


    许多鹰隼叼着信笺,重新飞回神庙,似乎也在传达着各方蓄势待发的讯息。


    羡泽回过头去,只瞧见弓筵月已然戴好面纱,整顿衣袍,立在神庙正中。风灌入神庙,吹灭了许多烛火,却也让衣袍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如同披纱的雕塑一般。


    他手中拿着一块崭新的头纱,展开披盖在她头顶,轻声道:“尊上,别让他们看到你。”


    羡泽的尾巴从衣裙下消失,她点点头,正巧有鹰隼翱翔而来。


    弓筵月抬起左臂处的金属手,接住了鹰隼递来的信笺。


    羡泽仰头看着天边火烧云,也从芥子空间中拿出艮山巨刀,有刀剑在手她总是安心的。


    她收回金核后还从未拿出巨刀,此刻巨刀立在身侧,因为她的灵力而发出海潮般的兴奋嗡鸣,那是其中的蓬莱金在与她作呼应,羡泽嘴角露出一丝复杂惆怅的淡笑。


    随着最后一丝霞光快速的沉落下去,如浪涛般的云层之上,陡然出现了连片阴影。


    数艘庞大的飞舟船底,像是从云海中突出的峰峦,顶开云层,破开霞光,裹挟着风暴,出现在不远处的半空中!


    十几支庞大的飞舟上悬挂着半透明的白光旌旗,在丝丝云雾被风吹散后,凝悬在半空中。


    至此,最后一丝晚霞彻底落下天幕,草原那平行的天地之间,只剩下即将入夜前的湖蓝色。


    风呼啸而过,两方都悄无声息的对峙着。


    直到半空中忽然出现一支白色的毫笔灵体,半透明的巨大笔身以天空为幕,横竖撇捺扫过,写下文字:


    这是一篇元山书院的檄文。


    “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九洲,饕餮放横,好乱乐祸。本桀虏遗丑,驱逐至西,整训含容,以求归化,却未想强寇桀逆东行,污仙虐凡,毒施人鬼——”


    好一个文采华丽又骂人不带脏字的檄文,反正就是说你们这群蛮夷王八蛋被我们赶到西边,以为你们会收敛归化,却不料你们越来越强还杀回来了!


    但到了檄文,忽然笔锋一转,指责起了“真龙”。


    “然伽萨教大兴杀戮,以用血祭,无不为祀龙。五百年前,真龙以魂为食,以血为浴,不惜以夷海之灾作乐——”


    果然。


    这就是他们的“查明真相”和“给个交代”啊。


    元山书院似乎至今仍对真龙饱含杀意,檄文中把伽萨教入侵中原与真龙联系起来,意指伽萨教嗜血都是为了血祭真龙——


    言下之意就是:而真龙这种五百年前引发夷海之灾作乐的怪物,都能成为伽萨教的神,恰好说明,你们的本性之恶。我们此次讨伐伽萨教,不只是为了最近的惨案,更是为了几百年前受难的凡人。


    随着落笔,草原上忽然传来一人慷慨激昂诵词之声,念诵的正是这段檄文,其间愤慨、痛心简直声声泣血。


    “十余年间,九洲十八川遭狄人血洗,千百人命丧敌手,或是伽萨教众受真龙蛊惑,挟千百部族信众,或伽萨教圣主改弃信仰,或真龙现身以明事理——”


    随着这说话声,元山书院的飞舟上,忽然传来阵阵哀嚎,从舟边放下十几个牢笼,牢笼之中塞满了人,看装束似乎是西狄人,正在高呼着真龙之名。


    元山书院抓了一堆伽萨教信众,在这里呼唤真龙。


    只有一个意思:要不然就圣主改弃信仰,要不然就真龙现身“以明事理”。


    哈,逼她现身啊。


    第88章


    元山书院不会以为她是什么爱子如民的正道贤君, 此刻正在饱受道德谴责两行泪流淌下来,最后推开身边有脑子的下属要“千万人吾往矣”吧……


    羡泽回过头去看向弓筵月,弓筵月摇了摇头:“据我收到的信报, 被元山书院袭击的部族大部分人都已经撤离。但他们不知晓西狄的部族之分, 我听说还袭击了其他信仰的部族。”


    也就是说,那些人未必是伽萨教众,不知道从哪儿抓来的, 教着他们呼唤真龙之名, 在这里当演员了。


    这一切若是发生在某个仙府都城, 千万双眼睛看着, 好歹是能败坏了名声, 颇有杀伤力,可西狄这附近茫茫百里地, 除了边吃边拉的飞鸟, 恨不得乱咬的异兽和无数伽萨教信众, 谁听你的狗屁檄文。


    只不过为了造出正义之势。


    如果她现身, 便大张旗鼓地宣扬伽萨教的信仰,将古老传说中真龙的残暴汇集于她一身;如果她不现身, 那便是塑造她对伽萨毫不关心,让此刻在乌叶卡的众多伽萨教众寒心。


    真阴啊。


    若是五十年前, 满脑子逍遥自在快快乐乐的羡泽, 怕是一时不会想这么多,但现在的她太明白这些人的套路和想法了。


    随着檄文念诵,那凌空出现的文字也随之迸发星星般的白光,朝着乌叶卡的方向流淌,看似绚烂,实则是杀机暗藏的灵力。


    忽然乌叶卡周围的阵法亮起淡淡的血红色, 就像是礁石阻拦了拍岸的巨浪,白光与法阵交汇处,炸开一团白色的炫光,冲击至数丈高空,照亮了周围的草叶。


    忽然间,羡泽见到云层上空,一列翼虎在空中振翅翱翔,翼虎戴着金鞍,脖颈处悬挂的火灯照亮它们可怖的虎齿,为首的正是戈左。


    他身边绕飞着几双圆锏,旋转打圈,手指捏起在口中一吹,随着灵力,吹响出山谷间回荡般的呼哨声,好似草野上的围猎。


    一行翼虎猛地张开双翼,加快速度,飞掠过元山书院上空,与此同时,几十上百枚红色弹丸带着滚滚烟尘,落在飞舟的甲板上与装着西狄人的牢笼之中。


    这弹丸似乎有些眼熟……


    甲板上靠外侧而立的,几乎都是年资与修为最浅的弟子,就如同在闲丰集时那般,数名弟子匍匐在地,尖啸哀嚎,瞬间皮肤绽裂挤开,血肉碎裂如浆!


    无数形态各异愤怒惊恐的异兽,从那些肉身中挤出、复活,踏足在“蜕皮”之上,昂首而起!


    元山书院的飞舟甲板上,瞬间多了十几个修为不浅的异兽,它们不知谁是敌人,但濒死复生的巨大刺激,让它们应激似地扑向其他元山书院弟子。


    但比甲板上更惨无人道的,是那些挤满了西狄人的牢笼,也被这血色弹丸击中。


    其中突然几十人惨叫血崩,皮开肉绽,变作大型异兽,让本就狭窄的牢笼更是几乎转不开身,甚至有尖羽黑隼庞大的身躯直接将周围数人挤成肉泥;金刺豪猪将没有变成异兽的西狄人彻底穿透。


    这几十只异兽极其沉重,整个飞舟都被拽得晃了晃,随着它们彼此在牢笼中疯狂挣扎,相互伤害吃痛尖啸,甚至用力晃动了牢笼,整个飞舟更是在半空中不稳地荡起云波。


    还有些异兽,顶开了牢笼顶部的门闩,朝着元山书院的飞舟甲板上攀爬而上,一时间飞舟侧面,蜥蜴巨蟒,鹰狼蜥蜴都从牢笼中钻出——


    甲板上长老立刻下令:“将这些牢笼扔下去!”


    “什么?”还有些弟子反应不过来,他们只是收到命令抓住这些西狄人用来威胁真龙现身,以获得道义上的制高点。


    他们是抓人的执行者,要知道这些西狄人都是没法跑的老弱,甚至连炼气期都抓不出几个。


    就这么贸然将牢笼扔下去……


    这些人全得死。


    不仅如此,他们就是刽子手了!


    但长老更知道,元山书院这次西征虽有几位大能坐镇,但带的更多的是前来历练与长见识的中下层弟子。他们更想做到的是跟伽萨教用华丽的灵力大炮对轰,用辞藻单方面辱骂,而不是被如此数量众多的异兽爬到甲板上,对着修为不精的弟子乱打乱杀!


    过不了多久之后就是仙门大比,他们此次西征如果死了太多弟子,那要怎么回去交代。


    其实元山书院的众多长老、掌印与执笔监,背后都有一套他们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逻辑:


    他们认为,以前这段时间,伽萨教对中原的突袭与屠戮,一定都是取巧。


    他们认为,伽萨教不可能在三大仙门集结的无敌架势下,还真的跟他们同时开战。


    元山书院所谓西征,也没有想剿灭伽萨教,他们只想构造一个正邪对立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檄文唱的响亮,拿回去一些能坐实伽萨教邪恶、真龙罪孽的证据,然后就开始长久的对立。


    毕竟完全剿灭了就失去了敌人,谁还以后要听元山书院一呼百应?


    他们以为,伽萨教也不敢跟他们开战。


    他们以为,自己只要雷声大雨点小的表演完,伽萨教或有损失,但发现自己受伤害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就会暗自庆幸正道没对他们斩尽杀绝。


    可他们已经忘记了,伽萨教的圣主与圣使,永远死在了朝拜真龙的终点;他们也无法想象,见过真龙的伽萨教众,会如何看待东海屠魔的仇恨。


    更何况伽萨教虽然修行粗糙,功法乱搞,但他们可是众多部族中杀胜出来的佼佼者。


    西狄易守难攻,他们丝毫不介意拼死一把,大不了再重归数百年前,无人知晓的部族时代!


    三艘悬挂着牢笼的飞舟上,已经乱作一团,最终还是各个飞舟上的长老最终下令,十几个牢笼下方的挡板瞬间打开。


    牢笼中的血肉、衣服碎片与没有变成异兽的西狄人,稀里哗啦从半空中坠落。


    还有些庞大的异兽,也跟着从数百丈的高空坠下。


    羡泽第一次知道人肉砸在地上的声音,是这么响。


    砰然落地的声音简直让周围都静了静,更别提那触目惊心的糊在草叶山坡上的肉泥,还有些没有被摔死的异兽,正在挣扎抽搐哀叫着。


    真是地狱绘图。


    戈左在空中咧嘴笑了起来,以灵力震声道:“你们元山书院抓捕数百位无辜人质,而后又将他们从高空扔下,活生生摔死,到底谁是道义?谁是入侵者?!”


    这样恶心对方,确实是以其人之道狠狠治了元山书院,把强加的罪恶甩回给对方头上。


    只是数百人就这么化作血泥。


    眼下两方的鏖战,修仙界此刻就像是数千年前的草原。


    哪里有道心有禅思,有的只是一群强大后与野兽没有区别的凡人在弱肉强食。


    他们就像是在精致优雅的洪荒之中,以诗曲剑文在磨牙吮血罢了!


    她回头看向弓筵月,他面纱下勾起笑意,对这手段毫不心虚,反而有种狠狠打了元山书院虚伪假面的爽快得意。


    羡泽甚至怀疑,连这些几百人都可能是不信真龙的其他教派,是伽萨教的敌人,弓筵月故意引诱对西狄不熟悉的元山书院去捉住他们,借元山书院的手排除异己。


    羡泽在闲丰集就见过伽萨教的手段,听说他们对待众多仙门的分舵时,手段比这更残忍,戈左会像是对待西狄俘虏一样,割下那些年轻弟子的头颅,穿在长枪上,以暗火点燃作灯,眼窝发光,扎在山门两侧。


    伽萨教的问题也出在这里。


    羡泽不评价他们的残忍,因为在这个环境下他们不残忍就活不下去。


    但如果,她真的认同伽萨教作为自己的附庸,那么伽萨教一切的所作所为,也都会算在真龙头上。


    继续与伽萨教强绑定的最好结果,就是她与伽萨教一同出征,亲身上阵成为中原信仰,把那些不从的宗门都屠个遍,最后坐镇九洲十八川,伽萨教成为最大宗门,她成神而弓筵月称王。


    到时候,说不定与她有关的“教义”与“神性”,都会由真正实施统治的“王”来定义。


    如果只有伽萨教这一把刀,论选哪条路,都是被动,最终只有万人屠戮或高高在上这两个结局。


    就像是她拿回第一枚金核时候就想明白的——


    她必须要得到非常广泛的支持。


    羡泽不愿意再多停留,特别是不愿意在此刻力量未满、危机四伏之时,卷入最会互害的凡人之争。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弓筵月,她将头纱放下来遮住头顶,脚踏艮山巨剑,如一个在庞大战场上最不起眼的小虫般,朝着西方御剑飞去。


    弓筵月没想到她如此快速转身离去,手扶着神庙的浮雕,望向她向月飞行的身影,但终究没有喊她的名字。


    羡泽即将飞出乌叶卡之际,却没料想到,数百人摔死后的寂静中,那慷慨激昂的声音继续颂念,那虚浮于空中的白光灵笔再次移动,提笔在空中写下一行字,来指责戈左等人的行径:


    “白骨丘山,苍生何罪有!”


    “天地不仁,正道为菹醢!①”


    这两句看似悲痛豪迈的诗句,像是元山书院的发号令,无数修仙者从甲板上飞身而下,各色法术亮起,刀尖映射白字的光芒。


    操。


    羡泽气笑了。什么叫会摆弄笔墨,这就是文人的本事啊。


    明明是王八咬鳖,相互拿捏,却硬生生说成是什么天地苍生不仁义,正道反被酷刑折磨!


    就你们元山书院会搬弄文字是吗?


    这也惹恼了羡泽,既然高呼天地不仁,那就让你们声声必应!


    她这颗在云层之下,星月之间无人注意到的小尘埃,跨立在了宽刀之上,羡泽冷笑着抬起手来。


    忽然间,天地之间雷光滚动,就在混战两方交手、法术与兽吼相撞之际,那道只听闻现世还未见过的紫色天雷,忽然染色了云层,像是上界的陨石正夹杂着火光与巨响,准备砸落地面!


    突然,蓝紫色雷光骤然出现,纵贯天地,灼伤眼球,留下一道劈开视野的烧痕,将那一行诗句,从正中劈开来!也击中了最近的一艘飞舟——


    大地震颤,周围轰轰作响,竟是那十几根从地底钻出的石柱,经不住地震与轰鸣,断裂倒塌!


    甲板上刚刚还昂首厮杀的异兽,竟齐齐伏身下去瑟瑟发抖,而数位御剑空中的弟子,明明没有被雷击中,却因为过度的惊骇而摔下。有些距离太近的,甚至尖叫着捂住几乎要被闪花的双眼,御剑不稳,相撞滚落在地,身上裹满了刚刚他们亲手造成的满地血泥。


    无数元山书院的长老心里后怕惊骇:真龙活着不是传闻,是真的!


    它必定就在这天上看着,连同他们的每一句诘问,每一点曲解,都看在眼里。


    五十年前东海屠魔,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只记得事成的结局,那是因为当年对它最恐惧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


    更让众人意料不到的,灵力在落雷处汇聚,忽然像是凌空有咬破的指、蘸饱的笔,在空中交错,金色的狂草字迹陡然在空中出现,直接盖在元山书院本来的白字之上: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②”


    你们如今自己的样子,就是自己作的,天地再不仁,也比不过你们的不仁!


    元山书院个个通读经史,如何不明白这金笔中的怒意,但更有许多弟子惊恐于……他们只觉得真龙是半神,是万兽之首,却没想过她可能也饱读诗书,也生活在人世间,也见到过他们的种种。


    天雷还好似在他们双瞳眼底留下一道白色的伤痕,他们眨眨眼却也消不掉那道雷光,像是在他们灵魂上的诘问和烙印。


    他们有些不敢想了,天雷作为修仙者此生最大的劫重新现世,而手握天雷的龙神正隐匿在人世间,见证着他们每一点的罪孽与不义,那他们又有谁人能渡过雷劫成仙?!


    第89章


    羡泽飞在空中回首看着金字渐渐淡去, 她多想说:


    “龙游天地,与世无患。”


    真龙遨游天地,与人世间从来没有过仇怨。


    “奈何飞未能起, 便有歹人相干。”


    可那控诉太自怜, 她绝不愿意对这些人说出口。


    她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恐惧与敬畏。


    只是装了个大的也是要付出代价,她胸膛处本来被弓筵月缝好的地方隐隐作痛,自己的内丹成型度果然也因此降了些, 看来引天雷对她来说是极为耗费修为的行为啊。


    这种特效大招, 也不能说用就用。


    她抚了抚胸膛, 朝着旷野中高悬在西侧的月亮飞去。


    ……


    “已经开始了吗?”


    宣衡背着手立在玉銮云车的悬台之上, 他们先是依稀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从上百里之外传来, 紧接着远方的飞舟破开云层,檄文的白光如同星群在草原上点亮。


    除了元山书院出现的时间提前了, 一切都和计划差不多。


    宣衡也接到了信报, 说是梁尘塔并没有露面, 只有元山书院跟伽萨教正面对上。


    看来梁尘塔跟千鸿宫一样, 既是被元山书院支开,不去跟他们争抢这个舞台;也可能有意缩居二线, 毕竟他们也不清楚伽萨教的水平,也不确认真龙的目的, 不如就先看着元山书院打头阵。


    千鸿宫来讨伐伽萨教, 宣衡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心虚,与当年的真龙现世的无辜不同,伽萨教这些年所作所为,在他眼中看来就是野蛮可怖。


    虽说伽萨教内部一直说是在为了“东海屠魔”的仇,可千鸿宫之前的行宫中有多少寻常人家出身的弟子,生龄都不可能有五十年, 真的跟“东海屠魔”有关吗?


    为什么他们从不攻击任何宗门的主体?是复仇还是扩张?


    在他与羡泽作夫妻的那些年,宣衡就已经听过不少伽萨教的动向,甚至伽萨教袭击千鸿宫的行宫,他还在她面前斥责过伽萨教的滥杀,她那时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忽然间,宣衡感觉视野余光中迸射一道紫光,天都被照亮一瞬,紫云翻涌,他惊愕的转过头去。


    是天雷!


    她为了伽萨教出手了吗?


    她当真糊涂的现出真龙之姿,和伽萨教绑在一起了吗?


    宣琮与众多长老也被雷光惊动,走到悬台上,而这时雷鸣才像罩子般从天而降,震得每个人双耳嗡鸣,灵力不稳。


    而当宣衡看到了天空中出现的金字,像是被钉在原地,心口微微发麻。


    这句诗文,还是他们一同在千鸿宫的书楼看到的,他细细讲来,她只是垂首静静听着,手指在纸页上微微蜷起。


    看来她牢牢记住了。


    她曾经并不是读过很多诗书,他将教她诗书这件事,当做新婚夫妻最矜持也最美好的趣事,谁又能想到,她身为龙,念诵着这些凡人诗文,却似乎在试探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妄图窥见恶与善的来源。


    “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出手了。”宣衡身边的宗亲长老道:“此刻袭击阴兵,也能防止阴兵援护乌叶卡。更能趁他们都注意着远方时,攻其不备。”


    宣衡点头,抚了抚衣袖:“云车以三面包围阴兵,将声蝠探子绘制的石窟构造,以尺笛告知袭击的弟子。另一批人将阴兵引出后,立刻施术封锁这处暗渊。还是要谨慎,或许这些阴兵有备而来。”


    几位长老笑起来:“从白日开始,少宫主就这样惴惴不安,能有什么事?这些阴兵都是魔修,他们的动向气息一眼便能察觉,而且我们监视多日已经了解他们的实力——”


    宣衡就觉得只要有她,事情就不会简单。


    一切按计划行事,云车依旧隐匿着行踪前进,在距离阴兵石窟约有十里左右的时候形成包围之势,停了下来。


    这等大范围且能完全隐匿大型灵舟和上百人的隐匿法术,是以宣衡为核心构筑的,虽有其他长老的配合,有法阵与符文的相助,但如若没有在法诀方面登峰造极的宣衡,也难以实现。


    随着宣衡下令,第一批打头阵的十几名弟子御剑飞入空中。


    他关注着阴兵所在的石窟,也展开虚景,对远处乌叶卡的战况观望——


    虽然看不真切,依旧能望见元山书院手持笔墨的弟子,脚踏从飞舟上蔓延下来的卷轴长路上,凌空写字,字化真型,呼风唤雨而下,在白纸上的足迹化作墨迹。


    而乌叶卡似乎也化作茧与摇篮,血丝从帐篷下的阵法喷射而出,在空中如蛛网般交织,好似倒悬的丝线编织的云肩与颈链。


    那些血丝伸出触角,不断击溃吸收着凌空袭击来的灵力与法术,而不论是伽萨教还是元山书院哪一方的人,一旦重伤半死,血丝竟会主动伸去,将他们牢牢缚住,活活吸干,而后血丝阵法光芒更胜!


    就找宣衡想要用目光搜寻真龙的身影时,忽然他灵海剧痛,整个人仿佛成了被抽线拉扯的皱褶。


    他张口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双耳蜂鸣,瞳孔失色,金核几乎是要从他体内迸发出无数尖刺穿透他!


    金核、金核为什么会突然——


    是她受伤了吗?她出事了吗?


    宣衡眼前模糊,他睁大双瞳,满心惊恐,想要努力看清虚景中,会不会有她的龙身再次被洞穿伤害的惨状——


    她不该也不能这时候现身啊,她甚至力量还未丰,甚至还有枚金核在他这里!


    他痛苦的弓起身子,摸索围栏,宣琮先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伸手扶了他手肘一下。


    但紧接着,宣衡的灵力骤然动荡涣散,他咬牙痛叫一声,抓住衣襟,几乎要双膝跪地。


    玉銮云车的隐匿法术,随着他的剧痛而失效,宣琮皱眉转头道:“请各位长老前来维持法术!哥、哎,你没事吧?这时候头风病了吗?不会是白天气的吧——所有人警戒!”


    另一边,第一批抵达石窟的弟子,回过头来朝他们比出疑惑的手势,尺笛也传来了他们的疑问。


    “石窟之内似乎没能察觉到有人的气息,甚至连点灯都没有——”


    话音刚落,却听见玉銮云车后方,传来一声惨叫!


    十几个黑影似乎早已知道玉銮云车的位置,只等他们的隐匿失效,跳上了云车,以手中的弯刀与飞锏,袭击向云车末尾巡逻之人。


    是“阴兵”!


    但直到他们跳上云车,才有弟子认出来——因为这群人身上的魔气,不知为何被隐藏住了,若不是西狄形制的衣裳,单看气息简直像是修仙弟子。


    他们竟然能隐匿魔气?


    在他们挥舞武器,魔气大盛时,才偶尔能看出来这群阴兵身上,似乎“浇”或者“挂”了一些拉丝的金色透明灵力。


    哪怕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阴兵又是如何察觉到他们的方位?!


    难不成这段时间,他们其实一直也在等着千鸿宫靠近,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宣衡听到了身后的惨叫声,转过脸去,虽什么也看不见,仍在惊喝道:“是谁袭击?放弃隐匿,命各云车开始抵御,启用悬台机关——”


    他号令后,立刻急急转头看自己投射的虚景的方向,瞪大模糊的双眼:“她有没有在乌叶卡现身,有没有化型加入乱斗?”


    其他赶来的长老自然听不明白他指的“她”是谁,但是宣琮却听懂了。


    他刚想说虚景中没有,声音却骤然顿住。


    因为身着西狄羊皮靴的双足,落在了他们兄弟二人面前围栏之上。


    女人披着长至腰间的暗红色头纱,盖住了她未束起的长发与额头眉毛,头纱阴影下露出璨然金瞳。她手持一把宽刀,刀面乌沉沉的像石碑,面对着他们。


    她嘴唇弯起,看着自己的指尖:“原来只要距离够近,也可以让金核折磨你。”


    宣琮愣愣的看着她。


    他在她的真身时,只感觉到无法想象的诧异。


    她善于伪装,挑拨离间,理直气壮,也喜欢控制他人——但她又总是显得戒备谨慎。


    他自认算是熟悉她本性的人,可不论是之前她在千鸿宫,还是后来在明心宗相见,他很难将她与空中叱咤翱翔的真龙联系到一起。


    但这次见面不大一样了,明明她裙摆下没有露出龙尾,明明她穿着西狄的简素衣袍,但仅是望着她那双金瞳,宣琮头脑中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真的是龙。


    竟有人颤抖道:“……少夫人!是少夫人!”


    宣衡身影僵硬。


    是了,这次讨伐西狄,也有几位元老宗亲同行,他们算是当年为数不多见过羡泽的人。


    羡泽咧嘴笑起来,手指漫不经心的攥着纯铁的刀柄:“好久不见,不过我记不得你们这些老东西都叫什么了。”


    诸多元老宗亲面色惊疑不定。


    他们也知道当年宣衡丝毫不顾身份,和一位身份神秘的女子成婚,当时甚至有几位反对婚事的宗亲被暗杀、被秘密折磨而死——


    他们都怀疑那是宣衡的手笔,因为死了这么多重要的人物,宣衡却从来没有仔细的查过是谁下手,甚至有人发现他在隐藏证据。


    大部分千鸿宫人都以为宣衡在用这场独断的婚姻,彰显并试探自己的权力,但只有几位宗亲长老,参与过证婚,见过少夫人的身姿。


    确实妍丽绰约,宛若仙人。


    但他们更注意到的是,宣衡在四下无人时对待她的态度,完全是与平日里截然相反的……赤诚、狂热甚至有些卑微。


    但后来千鸿宫遭遇莫名大火,少夫人死在大火中,宣衡为她秘密发丧,形容枯槁,再也不提旧人旧事,那位少夫人也渐渐变成传说中的人物了。


    十多年后再见,少夫人却是西狄装束,而且是与阴兵一同出现的!


    羡泽短靴的牛皮跟在栏杆上踏了踏,碾碎了围栏上奢侈的螺钿镶玉,轻笑道:“听说千鸿宫也是受元山书院的檄文感召,前来讨伐。我就在这儿了,不如亲自来讨伐我——”


    宣衡抬起脸来,想要透过灰色的瞳孔看清她,缓缓道:“我讨伐的是伽萨教,与你何干,除非你下定决心要保他们。”


    但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此处距离乌叶卡上百里,她应该只是放了一道天雷就跑了,而没有直接参与两方的交手。


    那就好……


    他张口欲言,却听到千鸿宫云车队伍的末端,传来灵力对撞,刀剑相撞声。


    阴兵还在袭击其他几架玉銮云车,宣衡反而成为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他意识到是她需要阴兵,所以选择帮助阴兵袭击了千鸿宫。宣衡双目模糊,半跪在地上,将尺笛递到嘴边发号施令,另一只手则摸索着腰间的剑柄。


    羡泽忽然跳下围栏,伸手推开扶着他的宣琮。


    宣琮张口欲言,却发现她目光落在宣衡身上,都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羡泽一只手攥住宣衡握剑柄的手腕,将他拖拽起来几分,转头看向一侧的宗室长老,像是温柔的女人拥抱着她受伤脆弱的丈夫,只是说的话却很残忍。


    羡泽笑道:“你们千鸿宫千不该万不该,选他千鸿宫的实际掌权人。你们听命的人,不过是我的仆从罢了,千鸿宫到底是在他手里,还是在我手里呢?”


    宣衡脸色苍白。


    夷海之灾前,他这样被种了金核的人,就是龙仆,她也没说错。


    可她如今偏偏要当着千鸿宫众多人这么说,是要戳穿一切吗?是要他再也无法立足吗?


    宣琮也表情有些怔愣。


    她抬手轻柔的摸了摸宣衡的鬓角,看起来既是柔情,也像是逗猫逗狗般的挑衅,宣衡抿紧嘴唇,强压住情绪。


    众多长老面上浮现恼怒:“少夫人,虽不知你的身份,但还请放开手!若不想为敌,就离远一些!”


    “说少宫主是你的奴仆?!千鸿宫容不得这般羞辱!”


    羡泽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手指触摸她鬓角的同时,催动金核,宣衡面如金纸,眼前完全看不清了,头痛如钻,额头上青筋微凸。


    羡泽笑道:“那也就是说,只要他不代表千鸿宫,我就可以随便羞辱了?看吧,宣衡,我说过很多遍了,你掌权的同时,也不过是权力的傀儡罢了。”


    宣衡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羡泽笑:“我从来不想要别人的东西,我要的都只是我的东西,我还要感谢你,千里迢迢的送过来。”


    宣衡嘴唇抿了一下。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应该躲着她,应该怀揣着金核躲在千鸿宫深处,她或许与他相看生厌,不会轻易来找他。


    可他因重逢而昏了头,因为她失忆而蠢蠢欲动,偏偏上赶着送到她眼前来,她没有不拿走金核的道理。


    宣衡表情惨淡道:“……你恢复记忆了?恢复了多少。”


    羡泽其实对他的记忆,也只恢复了一小部分,但她仍是笑道:“不少,至少记起了你有多讨厌。”


    “砰!”后方的云车之上,众多阴兵使念火术,火光被魔气裹挟在风中如同火轮,快速蔓延,掌匣人携弟子反击,鼓乐钟鸣在空中回荡——


    羡泽本不觉得这些阴兵能够反击千鸿宫,毕竟千鸿宫招天下生徒,不少人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而阴兵却是一群掉入魔域的普通西狄人。


    但她忘了一点,千鸿宫的人进了宗门就有那身青色衣裳做靠山,这群啥也不会的西狄人掉入魔域却只有自己做靠山。


    阴兵人数不多,因为没本事的早都已经死了。


    宣衡听到了云车在空中燃烧的声音,也听得出来千鸿宫反击已经用上了狂乱的组乐,足以见得敌人难缠,他猛地侧过头去:“快去带人,列彤贯阵,分割丢弃燃火的云车,此地缺乏魔气,他们耗尽了自身的力量就会失去后援!”


    几人立刻领命前去,却有些长老在犹豫,千鸿宫此刻正在一个逐渐地位滑落的节点上,再加之体系庞大,后继无人,如果宣衡遭遇危险,那宗门上下必然大乱——


    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夫人,显然不是来叙旧的,如果他们离开,宣衡大概率非死即残。


    而有些当年的长老,当年就看不惯这位少夫人,一人忽然从袖中拿出竹箫,乐声尖利催破灵力,冒出阵阵杀气。


    宣衡侧耳听到,怒道:“不要出手,这是我的事——”


    羡却并不会不反击,她忽然松开了半搂着宣衡的手,脚尖灵巧的点在地上,手中堪比她腰宽的巨大刀刃,黑色刀面映照着寒光,好似绞刑架的断头铡,却在她手中如一弯黑色的月亮般挥舞。


    最当前的那位长老音声突然吹岔,他察觉不对,口唇离开竹箫,一低头却只察觉双目上一道血痕,紧接着双手从腕处滑落,连同一截竹箫一同,坠落在地。


    第90章


    长老惨叫一声, 血喷涌出来,数位长老悚然,立刻拔剑拨弦还击。


    他们以为宣衡宣琮兄弟二人也会反击, 却没想到, 宣琮飘然让开,他身侧虽然浮现了他那把缠绕着丝线绒花的剑鞘,却并没有出鞘的意思, 反而抱着胳膊极有兴趣地看着她在屠杀。


    数位长老有些怨毒地将目光投向兄弟二人。


    二十多年前, 宣衡跟十几位父辈长老的惨死脱不开干系, 甚至有人怀疑当年千鸿宫的失火就是他导致的。


    若不是这些长老都在位百余年, 有自己的别宫、产业与弟子派系, 也畏惧于宣衡的手段而伏低作小伪装着……否则说不定早就被宣衡屠戮干净了!


    而这宣琮,明明可以竞争少宫主之位, 却对一些想要支持他的长老冷嘲热讽, 兄弟二人既像是敌对又像是一伙的……


    悬台上位置本就不宽大, 这位消失十几年的少夫人, 好似婀娜剑舞,腾转挪移, 只是手中乌色巨刀,像是她的手掌舞般上下翻飞, 溅满粘稠的血浆, 顺着刀刃往下滴答,与此同时落地的是细碎的断肢。


    几位受伤的长老看得出来她招式的诡谲难缠,朝后疾退,怒喝道:“你是谁?要和我们千鸿宫彻底开战吗?!”


    宣衡听着声音,剑出鞘,剑刃与她的宽刀撞在一处, 他手腕发麻,厉声道:“羡泽!你要是想毁了千鸿宫,完全可以十几年前就这么做,为什么偏偏现在——你是要彻底站在西狄那边了吗?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他们同路,你只会沾得自己一身腥!”


    羡泽可记不清十几年前的事,她冷冷道:“你还没搞懂。不是我站在谁那边的问题,而是谁选择站在我这边,谁便是生。你们现在袭击阴兵,就是挡了我的路。”


    宣衡脸色苍白,羡泽也不想纠缠,不去追击那些逃离的长老,站在血泊断肢中,指尖化作龙爪,毫不犹豫的反手刺向宣衡腰腹。


    宣琮一愣,几位重伤逃出去十几步远的长老也双目圆瞪,看着这一切。


    宣衡因剧痛而仰头挣扎,他拼命转过头去,面朝着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仍吃力的瞪大眼睛,想要在晦暗的视线里看到她的表情:“你说过要把它留给我的——这十几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此刻又要拿走金核了?”


    羡泽恼火道:“我根本不记得说过这些话。再说,金核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拿着的时候恨得要死,拿走的时候又恨不得哭哭啼啼,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宣衡死死拽着她,听到这话更是面上浮现几乎要呕血的怨:“我们‘一个个’?你到底在拿谁举例?!你想说钟以岫吗?他算什么,也配跟你我之间相比,我们是结发的夫妻!”


    羡泽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抓着她话里提到别人这点不放。


    真要说夫妻,她又不止有他这一任丈夫,她嗤笑道:“我满头的发,想跟谁结发就跟谁结,你这个前前夫到地下跟我前夫打架去,打得头破血流才好!”


    宣衡却猛地一愣,不可置信中摇摇欲坠:“你……你后来……还跟别人成婚?”


    什么啊!这是重点吗?


    咱俩现在不应该是血海深仇的桥段吗?


    羡泽其实不想杀他的。


    因为她知道千鸿宫是最有可能转向她的一艘巨轮。


    特别是千鸿宫地位下滑,可能会被元山书院压制的当下,继续走“讨伐真龙”的路子,他们永远都会被元山书院压一头。


    除非……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宣衡。


    让他意识到自己没了金核的虚弱,杀了那些最可能反对支持真龙的长老,他如果还想要千鸿宫的未来,就应该尽早想明白,然后匍匐下来称臣!


    羡泽深吸了一口气:“好,你要我不背弃诺言,那我就不拿走。”


    他听到这话,动作一僵。


    羡泽在他鬓边轻声道:“钟以岫虽是当年伤我最重之人,可他也以化神期之躯,五十年还了不少债,让我能重诞内丹,我也能面对魔主分身而反击。你毕竟修为境界比不得他,金核恐怕也没有多少力量,且留着吧。”


    “只是他日,元山书院围攻我时,魔主分身袭击我时,若我只差一丝力量,那愿你能抱着这金核,睁大你这双眼睛,看着我孤零零的残躯再度陨落,看我成为海中枯骨,被这些贪婪的宗门再次分食。你便能安心活一辈子。”


    宣衡面色苍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没有……”


    羡泽抽出手去,似乎要放过了他的金核,宣衡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拿走吧。”他哑着嗓子道:“我此次前来,只为了打击伽萨教,他们屠戮我千鸿宫多处别宫,确有仇怨。我不是来讨伐你。我也不可能讨伐你。”


    他面露惨淡之色:“你忘了,甚至连父亲,都是我和你一同杀了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逃开的长老、宣琮等人面露惊骇之色,羡泽也愣住了。


    他还一直只是“少宫主”,羡泽就以为自己的真正仇敌卓鼎君并没有死,但现在看来,难不成当年她和他已经……


    羡泽惊疑不定的望着宣衡的双眸,可他眼睛已经彻底灰暗下去。


    不论这话真假,她的目标可不会动摇。


    羡泽毫不犹豫剖开他的灵海,彻底将金核从他体内之中取出。


    宣衡此刻只能看到月光下她依稀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脸,但随着她的金核无法挽回的离开他的躯体,眼前彻底黑暗下去——


    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与此同时,二十多年前被金核压制的余毒,正在反噬他的身体。


    金核多年掠夺他的灵海,但他的灵海早已适应它的存在。


    在千鸿宫,他们的婚房十几年未变,他独居其中,甚至还空着那半边的位置。


    每个夜里只要这金核在他体内慢慢旋转,他就觉得这场婚姻还没结束。


    此刻随着剧痛,金核出现在她掌心中,他的灵海就像是被拿走了烛火的灯罩,空空冷冷,仿佛只余下一片烟熏火燎的污痕。


    宣衡摇摇欲坠,一言不发。


    他彻底目盲,彻底断掉与她的联系,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他最后的体面,让他无法像个怨夫一样对她开口。


    他已经分不清了,曾经在羡泽身上看到的那一丝困惑的情感,是她的伪装,是她的好奇,还是他单方面的幻想!


    他们之间……就只有这样了吗……


    羡泽也并没有在意他的神态反应,因为她正将那片金核融入身体,心魂震荡,内丹充盈,耳边声响都渐渐远了。


    在外人看来,这二人一个双瞳晦暗,鬓发几丝散落,高大的身形委顿下去,几乎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拽着她的手腕;而另一个金瞳光芒大盛,餍足的舔着嘴角,衣裙下似乎隐约见到尾巴在游曳,若不是被他拽住,几乎要像风筝般飞入空中。


    宣琮终于意识到了,这女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强大更冷情,他不知道该怜悯兄长,还是该怜悯连她一个目光都没有的自己。


    羡泽舔了一下嘴角,看向不远处已经被火龙卷连烧起来的云车,还有阴兵们与千鸿宫乱斗纠缠的身影。


    她转头看向宣琮,笑起来:“你兄长已经废了,你不撑起来一片天?”


    宣琮望着她,半晌摇摇头:“我从来志不在此。”


    羡泽歪了一下头:“千鸿宫再这么下去,只有湮灭进故纸堆里这一条死路,或许你该比你兄长会变通些,毕竟真龙也不讨厌有人奏乐伴游。”


    宣琮意识到她背后的意思……


    她恐怕有意重回龙神之位,千鸿宫最好的选择,就是像伽萨教这般,以她为尊。


    但这太难了,宣衡花了几十年时间都未必能完全压制住旧宗亲在千鸿宫的势力,她却要的是千鸿宫调转风向,与修仙界决裂成为她的附庸——


    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兄长听?


    只是兄长被她一而再再而三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有心力去为了她口头一点虚幻的承诺,走上与诸多仙门为敌的道路吗?


    宣琮目光闪动,也有些兴奋,嘴上却道:“你怕是希望千鸿宫死的更快更惨。”


    羡泽目光落在半跪在地的宣衡头顶,笑了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云淡风轻,压根不在乎远处的玉銮云车已经在阴兵的围攻中爆炸,目的达成,准备转身离去,扯了扯被拽住的手腕,这才发现不言不语、死死看向地面的宣衡一点也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她低头怒瞪向宣衡,这才想起他已经接收不到她的眼神。


    羡泽攥住他手臂,威胁说要捏断他手臂,宣衡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丝毫没有反应。羡泽气得咬牙切齿,用力压在他麻筋上,拿出了自己的手,本想将他一脚踹开,但脑中涌出许多乱七八糟的回忆,她一瞬间有些皱眉,也不想跟他纠缠,转身离去。


    她脚尖踏在围栏上,披着头纱朝向阴兵所在的石窟飞去,羡泽内观着自己的内丹,系统响起声音:


    “内丹成型度42%,请再接再厉!”


    除了她这些日子对叔侄二人大吸特吸,宣衡一个人就增加了将近13%!


    她能感觉到自己分给宣衡的金核并不多。


    虽说宣衡没有受过伤,正是修仙的全盛时期,但能有如此惊人的灵力,恐怕他十几年来也在玩命修炼吧……


    修炼等什么?等今天吗?


    那为什么不乖乖交出来?


    她搞不懂,也懒得细想。


    羡泽只知道,这个水平,她也敢于去魔域闯一闯,完成那个“杀了江连星”的任务了。


    她内观灵海,依稀能看到内丹周围只有两枚金核,光芒略显黯淡,显然是被她这段时间竭泽而渔的叔侄二人。


    不对,如果只剩这俩人,怎么会还不到一半?


    羡泽却注意到,在那两枚金核背后,有几片阴影一闪而过,就像是有黯淡的星星、无光的黑洞也藏在远方——


    比如说夺走她内丹核心的魔主。


    羡泽脚尖刚刚落在石窟之上,正要从洞窟之中的暗渊去往魔域,却瞧见爆炸的玉銮云车在空中飞移,连着撞上另几辆云车,其中一架竟然朝着石窟的方向撞击而来!


    这要是撞上了,阴兵他们的老家就毁了,这处通往魔域的暗渊也要塌陷了!


    羡泽没有多想,灵力汇聚如掌心般在半空中推了一下,缓冲云车摔落的架势。


    她才刚刚出手,云车也就堪堪停住了,看来是有人运转了云车内部藏匿的平衡法器。


    羡泽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跃入暗渊之中。


    而宣琮在急速坠落的云车上,刚向前冲几步拽住宣衡的手臂,就感受到云车在几乎撞到石窟的一瞬间,几乎是擦着皮停了下来。


    宣衡面色晦暗,半跪在地上,单手按在地板之上,灵力汇入云车核心处的平衡法器,在最后关头停下了云车。


    宣衡哪怕被夺走了金核,却不是灵力全失,宣琮感叹道:“我以为你疯了,看来你还知道周边发生了什么,还能操控云车。”


    宣衡不言不语,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灵力还是慢了几分,按理来说云车应当直直撞上石窟,但恰有一道强大的灵力反向轻轻托了一下,才能停住。


    是羡泽。


    是她回首轻轻地托了一下云车。


    是她不愿意让他死吗?


    还是说她一切都只是漫不经心的顺手,而过去的他总是将这些举止当成她的心软,当成自己进一步沉沦的理由……


    这些让他夜不能寐的解读,给他感情的火里添了湿柴,火不灭却又只会冒出滚滚浓烟,在他心里闷闷燃烧十余年。


    宣琮看着他的兄长。


    变成灰色的双瞳,似乎进不了一丝光去,他平日很重视外表,此刻却鬓发散乱,衣襟溅血,浑然不知,只是木木地站着。


    云车悬停在石窟上方,他伸出手去摸索着栏杆,几处栏杆都已经被石头撞烂,只剩下天台般的边缘,宣衡灰色的双瞳俯瞰着漆黑色暗渊。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已经能够化作原型,她要重新拿回那些金核,必然是她的重回龙神之路终于走上了正轨。


    他如果还想要见她,就只有像伽萨教这样,成为她的助力。


    如果千鸿宫要调转巨船,走上另一条道路,他最该杀死的就是如今在玉銮云车上的那几位受伤的长老——


    宣衡双目一片黑暗,他暗暗握住手中的剑柄,正要传音入密给宣琮,二人配合。


    宣琮却先看到了刚刚数位受伤逃离的长老,彼此间交换了目光,提剑飞身朝着宣衡而去。


    宣琮意识到不对,剑出鞘,缠绕在剑鞘上的丝线绒花碎裂开来,他开口道:“哥——!”


    宣衡意识到了朝他门面而来的剑气,立刻施术抵挡,但刚刚被龙爪洞穿的灵海剧痛,他体内余毒反噬,宣衡几乎无法汇聚灵力!


    下一秒,他只听到了几位长老的怒骂,胸膛剧痛,整个人朝后腾飞出去,急速朝下坠落,掉向暗渊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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