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羡泽戴上头纱, 她小心翼翼避免与周围人发生肢体碰撞,在“人”满为患的城中接踵前行。


    羡泽可不是随随便便跳下来的,她落地的位置, 甚至有阴兵为她埋藏了简易地图、货币以及几身在魔域穿行不会令人起疑的衣衫。


    甚至还有能跟魔域中生活的阴兵们相认的护符。


    她很快就辨认了方向, 根据阴兵给她的简易地图,朝着周边最近的魔域城镇而去。


    只不过简易地图真的简易得像是有人在布上踩了几脚,而且魔域没有太阳, 没有白日黑夜, 天空上只有紫红色的乌云压顶, 很难辨认方向, 只能靠着地图上标出的标志点摸索着前行。


    她所进入的城, 破败已如废墟,却在断壁残垣上挂满各色灯串, 照出一片热闹又诡异的红蓝彩光, 光下是用油布、皮毛铺设的各个摊贩, 各类半妖、魔修、鬼怪也都有种世俗奔波的疲惫感, 正强装着热情叫卖。


    羡泽探头探脑看了几眼,有贩卖各类妖兽或人类的脏器肢体, 也有许多冤魂武器和肉块符文。


    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就像是凡间的可再生资源是作物与阳光一般, 魔域的可再生资源就是鬼魂与妖兽, 很多日常物件都以魂魄与血肉制成也很正常。


    这就好比什么植物王国的树妖王子到了凡间人间,看人戴着竹笠、身披蓑衣,拿着竹筷坐在木凳上吃清炒茼蒿,然后尖叫一声活活吓晕过去似的。


    生活环境不同,在彼此眼中自然恐怖。


    紫玛的地图上标注,此处名为“六壬乡”, 看起来就像魔域小型的“闲丰集”一般,时隔几日就有人在聚集。


    泥泞地面上铺着石板做路,她仔细看去才发现似乎是薄薄的墓碑,随着她走过去,墓碑之间会有在地面积蓄的冥油漫溢上来,弄脏了她的靴子。


    但想要更复杂详细的地图,她恐怕就要在这个市集中搜寻了,她也翻看了下手中的货币。


    是的,魔域可比凡间接地气多了,因为种族众多,语言也未必相通,魔域的主要硬通货就是金银,其次才是一些魔矿。


    要她说,修仙界就是不够懂经济学知识,找几个暗渊把大块黄金扔下去,扰乱魔域市场秩序、造成魔域通货膨胀,然后鬼不聊生,趁机发动革命——


    说到这一点,羡泽发现魔域最多的“老百姓”是各类精怪和小妖,其实就是物件或生物化成了妖,比如说石像妖、树妖和犬妖,它们很多修为低下,勉强能有智慧,常作为劳动力被奴役。


    另一类简直像是资源的,就是鬼魂。


    魔域郊外经常有大批游荡的黑色鬼魂,如浓雾或凝胶一般;这些鬼魂有些还清晰,不但能区分是人还是动物,还能看出来五官性别,但一般都会在几个月或数年内逸散。


    一部分妖魔以这些鬼魂为食,但这些鬼魂似乎有毒,妖魔吃下去之后,常常会呕吐出冥油。


    还有一部分鬼魂,似乎因为执念太深或生前修为强大,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有些还能保持生前的姿态甚至能力。有些则彻底变形恐怖,这类往往被称作鬼怪,一般魔修或妖也不敢招惹。


    而且羡泽发现,这里行走的人类魔修与各类半妖数量远比她想象中多。


    魔域简直像是凡间的下水沟,仿佛是有很多人适应不了凡间而来到此处。而因为凡间对魔的态度愈发激烈,也对魔修斩尽杀绝,许多人在魔域待久了,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很多人类魔修也因为在魔域待久了,肢体上会发生一些变异,后背长须,面上生角,脖子长嘴,胸膛内凹,什么都有。


    羡泽遮着面目,因为气息同化,并未引起周围妖魔的侧目。


    甚至有些高大的浑身长眼的魔修,撞到她之后,还会用带了些齐鲁口音的话语骂骂咧咧。


    ……山东散修没入宗门反而堕入魔域,听起来多么悲伤的上岸失败故事。


    羡泽本来想找摊位上有卷轴或纸张,应该就是卖地图的,走了半圈却只看到了一个角落摊位上,坐着个葵花盘般扁圆脑袋的树精。


    树精叼着烟杆,四舍五入等于烧自己同类的尸体抽着玩,也算是狠人。它身穿麻衣,身边跪趴着十几个半化人形的无毛犬妖,那犬妖脊背上,此刻正以疹子般的红点,显示着周边方位。


    她这才知道,魔域竟是如此卖地图的。


    羡泽上去问价,那树精说话不利索,直接指了指旁边的牌子,写着从十三金到三十金不等,说着便解开那犬妖脖子上的锁链。


    羡泽这才知道,卖地图其实是卖犬妖,她就能牵着边走边看。


    到哪儿都养狗吗?那她才懒得呢。


    “我只要一张能去往照泽的地图。”


    树妖大概听懂了,站起来连拍犬妖脑袋好一阵子,看着那地图似乎缩小了一些,能看到更多周边城镇,然后树妖拿起旁边的刀——


    在犬妖的呜咽中,将手背部的皮扒了下来,比了个三的手势,将热乎乎的地图扔到了她手中。


    羡泽晕乎乎的付了三金,拿着那血淋淋的地图,往六壬乡外头走去。


    入乡随俗、挺好的、这地图很有弹性……


    她也掏出手中的水晶镜,打算搜索江连星的位置,却发现自己的搜索次数是——[0次]!


    啊啊啊她忘记水贴刷次数了啊!


    而这会儿进入魔域,跟凡间隔绝,已然打不开墨经坛了——


    这就是天天视奸论坛连帖子都不水的代价吗?


    那怎么办?再爬回凡间,先水个三百条帖子再跳下来找人吗?


    却没料到,搜索页面,还停留在她上次的搜索记录上。就是她之前搜索的宣衡的方位。


    这本应该无法显示还在凡间的宣衡的位置,却没料到水晶镜上,就在距离她不远处,亮着另一个点。


    显示宣衡就在她不远处。


    ……不可能。


    不可能?!


    哦天他不会是被掏了内核之后殉情跳下来的吧,那能不能死自己家门口啊!


    还是说千鸿宫内斗,看他已经双目失明成为废人,干脆把他扔入暗渊了?


    羡泽拎着那块皮,快步往水晶镜的方向而去,刚行至乡外,果然就听到一处断壁下的骚乱,紧接着便是几声刀剑相撞声,以及在魔域而言几乎有些突兀的灵力。


    人还没到,先听到几个明显魔修的说话声。


    “老休,你去过凡间多几回,我这没认错吧,是千鸿宫的衣裳吧!”


    “虽然是……但我见过的都是浅青色,这个不大一样,而且看修为,恐怕少说在元婴,很可能是个人物,带到照泽去啊!照泽那边现在都封锁半年了,拿个什么千鸿宫的大人物,说不定能当敲门砖!”


    “确实,咱们就编呗,说他是千鸿宫的什么大人物,而且我能闻得出来,他的修为可不是一般人!就靠他,一路上都好通关过路,尊主身边人肯定会把我们迎进去的。而且还是个瞎子……哈,他都已经站不稳了!”


    那些魔修大笑起来,羡泽能从他们气息感觉出来,他们恐怕不是乡里随处可见的垃圾魔修,也算得上个中高手,只是恰好路过此处,发现了宣衡灵力的痕迹。


    羡泽侧身,飞身立在废墟高处,脚尖点在斜塔顶端,俯瞰着下方。被几个姿态各异的魔修围住的身影,果然是……


    他面色灰暗,曾经规整的衣襟有些散乱,衣摆上也全都是似乎在冥油中摔倒又爬起来的大片脏污。宣衡一个字都没有说,左手扶着柱子起身,右手沉默的立起剑来。


    或许是余毒伤害了他的身体,或许是他进入魔域后受了重伤,宣衡的剑尖不稳的轻晃着。


    这是曾经他不可能允许自己有的姿态。


    最近的一个魔修,下半身已然化作多足蜈蚣,他一侧成排的虫肢踏地,废墟地面上陡然出现连串的荆棘,朝宣衡脚面而去。


    他虽然失去视觉,但耳朵还算好使,闪身躲避,将剑尖一挑一压,朝对面刺去。


    他这一招“池边调鹤”没有以前那般利落决然了,而且还用上了灵力。


    不用灵力敌不过,用了灵力只会更加速他的死亡,果不其然魔气搅动卷入灵海,他痛苦的额头青筋凸起,牙关咬紧,最前头那位后背生羊角魔修没能躲开,被他刺入肩膀。


    招式带了灵力,对魔修而言,就像是修仙者被魔气袭击一般难以痊愈,羊角魔修惨叫,伤口如同灼烧,他扭动着身体疯狂挣扎起来。


    其他魔修却并不在乎他的惨叫,反而怕宣衡把自己玩死了:“哎,听得懂人话吧,别用你那剑法吧——操他大爷的,再用他那些招式,他真要活不到照泽了!掰断他胳膊!快!”


    “直接扎烂他灵海吧,照泽也有不少艳鬼爱养这群装逼的仙人当玩具,只要别弄坏了脸,总能卖上价!”


    “别,烂了灵海更活不久,麻烦死了,怪不得这些‘仙人’价值不菲!让我来——”


    很快,后头另一个衣着上满是铁刺的魔修发出尖啸声,完全依靠耳朵听声辨位的宣衡果然没有防备,被震的后退几步,双耳涌出血来,他被动的将剑横在身前格挡。


    他不可能敌得过,越打就越调用灵力,也就离死越近。


    果不其然,蜈蚣魔修使出荆棘鞭,打掉他手中长剑,千鸿宫镶嵌着宝玉的剑柄连同如镜的剑身,掉在烂泥地里。


    而铁刺魔修快步掠去,下一秒,几道铁刺穿透宣衡肩膀锁骨,宣衡竟然咬牙没有叫出声。


    荆棘也紧随其上,想要紧紧束缚住他的双手和脖颈,宣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灰色的瞳孔眨也不眨,忽然口中微动。


    一道荆棘忽然刺入他口舌中,扎破他的唇舌,那魔修惊讶道:“好大的气性,他想咬舌自尽!”


    他们大不理解,嘻嘻哈哈拍手笑起来,也随之松懈。


    宣衡挣扎起来,但荆棘越捆越紧,他面上浮现一丝快要被崩断的自尊,随着那探入口舌的荆棘将他双唇刺得血肉模糊,他绷到极致的弦也断了,仿佛完全失去了斗志和反抗的意识,如同木偶般倒在原地。


    羡泽皱起眉头来。


    这里离暗渊坠落的地方有些距离,他灵海受伤又很难原路回去,双目失明又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怎么跌跌撞撞到此处来的。


    说不定刚掉下来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能找到她的希望。


    但羡泽落地的瞬间就去按照跟阴兵们的计划,去找留存的地图货币,然后头都不回就往六壬乡走了,根本没有管身后。


    对于宣衡来说,一两日找不到她的话,他们可能就再也碰不到了。


    此刻真要落入一群魔修之手,被当做玩物卖掉,他绝望也正常。


    羡泽按住自己想出手的冲动。


    万一他是故意卖惨的呢,她岂不是被拿捏了?


    他现在这样也活该。


    大不了,等这群人真的要杀他,她再出手也来得及。


    而且听这群人的意思,照泽进不去,但带着宣衡这样的仙门人士,反而能成为进照泽的敲门砖?


    那她确实可以不买犬妖,而是牵着他上路。


    第92章


    接下来的几日, 羡泽都跟着这些魔修,她才发现这群魔修算得上是“人贩子”。


    他们带着一列庞大的甲虫,甲虫后背上驮着金属笼子, 有些笼子里装满身躯是柔嫩花瓣、面容更是艳丽的花妖;有些则是内脏器官被养得庞大、涨得肚子都如透明水袋般的蛴螬精。


    其中雅间独笼的就是宣衡, 他哪里还看得出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宫主,脖子上套着锁链,那荆棘从他身上生长, 攀附在笼子的铁柱上, 要他无法移动分毫, 面色苍白恹恹。


    中途, 这群贩子还穿过了一段弥漫黑烬的谷底, 这群魔修倒是知道给自己戴上面罩,却完全没管宣衡。


    羡泽知道黑烬的厉害, 也不敢随意穿行, 只得跃至短短山路的另一端。甲虫车队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走出了谷底, 但她再见到宣衡的时候, 他神智已然不清,嘴唇翕动在诉说着, 显然陷入幻觉。


    他在幻觉中偏执地想说些什么,可之前被击伤时贯穿他口中防止他自杀的荆棘仍然在他口中, 嘴角鲜血大团大团溢出——


    他的灵力快撑不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神魂都要被魔气侵蚀坏了。


    离开谷底之后,这群魔修在道边暂歇,其中那个蜈蚣魔修也发现他快死了,转头去跟同伴商议:“真不行就给他吃几枚虿虫丸,保持原样不死就行,只要到了照泽脱手送卖, 烂在别人手里也跟咱们没关系了。”


    “真活不长了?瞧着怪可惜的——”铁刺魔修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看向他们燃起的营火。


    窈窕的身影立在他们几个刚刚扎营的地方,拿起他们刚烤熟的肉串,靠近头纱嗅了嗅。


    “谁?!是哪路的,不知道我们‘旁不肯’吗?”


    那女人笑起来,看气息像是魔修多年的高手,却丝毫不见得外形有何变化,或许也满面脓疮,只掩盖在了头纱之下。


    她转瞬间靠近,横起手中那寒光涔涔的巨刀,如砍瓜切菜般狂乱地朝他们劈砍而来——


    这女人!


    数个魔修连忙应对,铁刺与荆棘袭击而去,羊角魔修蜷起身子,如厚甲护身的滚滚车轮,朝她撞去。


    她猛地朝后下腰,却像是裙摆下有条尾巴撑地一般,灵活的弹身而起,乌沉沉大刀甩出去,转瞬间便剖开了其中一人胸膛。


    受伤的铁刺魔修哀叫尖啸,其他魔修冷眼忽视,并不相救,但这铁刺魔修疼得满地打滚,乱发铁刺,反而影响了其他人围攻羡泽。


    她根本不把这几个人当真正的对手,短靴飘荡,手中幻化出环绕周身的冰晶,掀起风卷,像是一个忽然学会了很多招式的强大顽童,在把每一个杀招都拿出来把玩品评一番。


    简直是把他们当练武场的稻草人了。


    蜈蚣魔修爆开连串的荆棘,掀起的劲风微微撩动她的面纱,却看她头纱下容姿惊艳,周身察觉不到变形异化之处,仿佛魔修多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而且她招式也透露着仙门风格,难不成是仙魔两界通行?!


    前一段时间,就听说出现了一队这般能够在魔域使用仙术的怪人,而且还分组起来,有的杀妖有的采矿有的做魔药,一路向照泽进发,难不成她跟那群人是一帮的?


    而且她的刀也诡异的吸取魔气鲜血,黑血喷涌在上,却一滴都没有落下来,只在刀面上留下如水迹干涸后斑斑点点的痕迹……


    后头传来那个缴获的千鸿宫男人被血呛到的痛苦咳嗽,她也像是玩腻了,一步拦腰砍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蜈蚣魔修,而后游刃有余的解决了这几个魔修。


    羡泽看了宣衡的方向一眼,发现他没有被呛死,便也不太着急。


    她弯腰捡起刚刚所说的虿虫丸,笑着在手中抛接那枚蠕动的虫丸,这完全就是个蛊虫,表面上还有线虫蠕动。


    她看着那个胸膛被她剖开的铁刺魔修,笑道:“听说照泽被封锁了,轻易进不去?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魔修疼得一直在哀叫打滚,直到羡泽将手中的药丸靠近他嘴唇,他眼里露出渴求的目光,显然是只要吃下就暂时不会死,哪怕半个月后会烂,也能在这段时间想想办法。


    羡泽笑道:“不要再让我问一遍。”


    魔修连忙艰难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们都说魔主即将渡劫成神,所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羡泽一愣,缓缓笑起来:“渡劫?成神?”


    魔主能成什么,魔神吗?


    再说天雷都捏在她手里,魔主要如何成神?


    恐怕也是造势罢了。


    羡泽:“你见过魔主吗?”


    对面魔修的表情,就好像是羡泽抓住一个村里的散修,就问他你见没见过三大仙门宗主一般。


    他脸上写满了:


    我?就我?见魔主?


    羡泽:“行吧,那你有见过跟我类似的人吗?就……”


    怎么形容江连星啊,这小子毫无特点嘛。


    “十七八岁,身上没有长乱七八糟的,男的,看起来就跟凡间的小弟子差不多。”


    魔修的表情更迷茫了。


    谁?说谁?你到底想找谁?


    不过那魔修生怕自己被她一刀了解,连忙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说像凡间的弟子——之前其他兄弟提示……咳咳、说有一小队人马,奇奇怪怪,像是上头那些修仙的,但又能在这边来去自如,看什么都抢光杀光,还天天搭伙做一些特别奇怪的饭菜……”


    这不就是之前他们在秘境中的薅草挖矿吃肉组吗?!


    难不成是掉入魔域的弟子们聚集了起来。


    “他们要去哪里?”


    “呃……好像也是要去照泽。”其实魔修也不太清楚,但他真的快死了,赶紧给个答案放过他吧!


    可奈何羡泽刚来到魔域,什么也不懂,问题多的是:“这一路去照泽大概要多久?”


    魔修显然已经不大行了,喉咙里溢出血来:“大概三十天——”


    30天。


    她现在距离杀死江连星任务的倒计时,只剩下34天了。


    魔修已经在拽她衣袖了:“……姐、妈、祖姥姥……我要死了……”


    羡泽将那虫丸塞入他口中,那魔修胸膛的伤口,如同被无数蠕虫埋住一般重新生长愈合,他哀叫几声爬起来,一边倒着给她鞠躬,一边嘴里念着:“哎看我这没眼力劲的,都是您的,这一车花妖和一车蛴螬精值少说三四千金呢——祖姥姥您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麻溜的滚了!”


    羡泽觉出来了魔域民风的不一样,打不过的比谁都会伏低作小,打得过就比谁都能蹬鼻子上脸,这是个实力说话的地方。


    羡泽道:“我劝你别走太远。”


    荆棘魔修:“……哎?”


    羡泽没理他,往后走去,甲虫恐惧的趴在地上不敢乱动,她一靠近,牢笼的门便打开。


    羡泽把中间笼子中的宣衡拽出来几分,那荆棘逐渐枯萎,却有些刺仍在他舌尖,他似乎还陷入回忆中,正喃喃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羡泽:“什么?”


    她低头凑到他耳边。


    “……到了阴间,到了地狱,咱俩也是写在一块的……夫妻……”


    羡泽:“……”操,你要不还是死了算了。


    他似乎耳朵也被之前的尖啸震伤,丝毫没有察觉到关押他的人已死,羡泽拽了拽他颈上锁链,他面露痛苦之色,半死不活地跟着走了几步,如同行尸走肉。


    好嘛,之前没买犬妖,就是懒得牵绳,这会儿还是免不了牵上了。


    此处不宜久留,羡泽牵着他就要快步离开,宣衡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她果然就看到了那个没跑远的荆棘魔修,对他招了招手,指向那些甲虫身上的货物。


    荆棘魔修眼睛一亮,明白羡泽是懒得要货,连忙小跑过去要去接收这些货物,却不料一靠近,就发现装着蛴螬精的笼门似乎被她有意撬开了几分,没有关紧。


    那些蛴螬精看见他便挣扎起来,拼命挤开笼门,扇动翅膀,朝他扑过去,吮脑吸血!


    荆棘魔修还没来得及反击便惨叫出声。


    蛴螬精饥渴的趴在其余几具尸体上,啃食吮吸不止。


    羡泽没有回头。


    这魔修要是活着出去,说不定会到处传闻遇见了她这号人物。


    毕竟她来魔域,等于是来到仇敌的地界,如果她的线索被发现,传消息到魔主那边,她就等着被实力本就在自己之上的家伙带着大军围剿吧。


    还是让饿得眼睛流血的蛴螬精来打扫战场,把这件事变成人贩子看管货物不严造成人祸好了。


    ……


    宣衡踉踉跄跄走在她身后。


    他们行进的速度太慢了,他身上的铁刺伤势还在,脖子上的锁链还给他磨出好几道血痕。


    他似乎还在回忆之中,面上时而是绝望的灰暗,时而又会晃动着锁链激愤的挣扎。


    羡泽紧紧拽住锁链,要他安静几分,那段引来他情绪大变的回忆似乎很快也从他脑海中掠去,他又混沌痛苦的安静下来。


    宣衡的灵力愈发虚弱,再这样下去他恐怕真就要死在路上了。


    羡泽寻了一处破屋,他像个傀儡似的,没有拖拽便停下来,她停住他便顿住脚,她一路将他引入屋顶破烂的屋中,压着他坐下来。


    宣衡身上贯穿肩膀的铁刺,被她用刀削断一端,用力拔出来,身上的血都跟快流干了似的不再喷涌,而是温吞粘稠的向外流淌……


    他闷哼一声,似清醒了些,瞳孔震动,两只手因灵海的痛苦微微发抖,他强压住指尖的颤抖,似乎在思索是谁在牵着他。


    她向他体内注入些许灵力,这个过程也在将侵扰的魔气挤出去,他眉头紧皱,意识到对面的人可能是个仙魔两界通行的人物,他挣扎起来:“是谁?”


    羡泽甚至感觉到他想要将手靠近自己的芥子囊。


    是察觉到身边只有一个人,所以就想要挣扎逃窜了吗?


    羡泽立刻夺去了他腰间芥子囊,捏了他未痊愈的肩膀一下。


    他吃痛闷哼一声,安静下来。


    身在魔域,他的伤口难以彻底恢复,肩膀处还有些渗血,羡泽也不想耗费太多灵力完全治愈他。


    她捏住他下巴,想要将拇指指节顶入他口中,宣衡胸膛起伏,牙关咬紧,面露抵抗之色。


    羡泽本想一直装作陌生人,但看来如果他不知道是她的话,可能会一直这么抗拒下去——


    她冷冷道:“之前不都不反抗了吗?现在装什么呢?还是说你想嘴里一直扎满荆棘倒刺?”


    宣衡周身一僵,不可置信的将耳朵转向她的方向,抬起手来想要握住她手臂。


    羡泽往后撤了半步,躲开他的手:“脏死了,先别碰我。”


    他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什么。


    只是嘴唇微张,那满嘴的血又流淌下来。


    羡泽握住他下巴,将指节顶进去,他垂下睫毛,张开了嘴。


    他口腔内舌尖上,好几处被木刺贯穿,看着就疼。这还堵不住他的嘴啊。


    羡泽将荆棘摘出去之后,手指在他衣服上还勉强洁净的位置擦了擦。


    然后剥掉他身上那件看起来就很有辨识度的千鸿宫青衣。


    他没有挣扎,任凭她拽走腰带衣衫,只留里头深色的几件单衣,摘取腰带的时候,她自然也触碰到那枚摔碎后重新被黏补的玉衡,上头还有灼烧的乌痕。


    他忽然手顺着腰带摸索上来,用力握住她的手指:“……还我。”


    羡泽看着他,没说话。


    她还记得之前在明心宗重逢的时候,他将这玉衡放在床头,希望她能带走。


    现在却说还他。


    是说她拿回金核,他也要拿回玉衡,就这样再无瓜葛吗?


    羡泽将玉衡塞进他单衣的衣领中,然后摘掉了他雕刻着鸾鸟与鸿雁的玉冠,这些看起来非富即贵的物件都要脱下来,以免引起怀疑。


    他隔着衣衫,捏着玉衡,两个人之间陷入微妙的沉默中。


    羡泽因为拿回金核,也恢复了大半跟他有关的回忆,一时竟然……不知道能跟宣衡说些什么。


    她将自己那“神魔不分”的金色拉丝灵力,汇聚在双掌之间,给他一些,宣衡像是能喘上一口气,灵力被魔气侵蚀的痛苦减轻大半,胸膛终于像活人般起伏。


    羡泽检查一下套在他脖颈上的铁环,似乎是某种魔域的精铁制成,结实且付有法术,她松口气。


    而宣衡在她捣鼓铁环的时候,就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她为他解开,却没想到羡泽只是反复确认够结实之后就放下了,他回过头,面露惊异之色。


    羡泽道:“有什么好惊讶的。栓着你,扮演抓了仙门弟子卖去照泽的人贩子,反而能让我在魔域大隐隐于市。再说了,谁知道你能干得出什么。”


    宣衡嘴唇苍白的抿了一下:“……我能干得出什么?”


    羡泽翻白眼:“能做鬼也不放过我。宣衡,你不会是自己跳下来的吧。”


    宣衡面上露出一丝有点自嘲和恨意的笑,声音沙哑虚弱:“……我没傻到觉得自杀能让你高看一眼的地步。你从不要没用的东西。”


    羡泽:“你现在就挺没用的。”


    宣衡神色莫辨,咳嗽了两声:“你刚刚还说,我……能当你去往什么地方的敲门砖。”


    羡泽不置可否,但他果然是只要不死就能继续死装的类型,她用力拽了拽锁链,他坐不住踉跄了一下。


    羡泽笑起来。


    等他坐直的时候,羡泽本以为他会露出受辱的恼怒,但他面上更像是一种……平静安心?


    羡泽脑子里忽然闪出许多他们婚后相处的画面,她反倒有些僵硬,心里暗骂几句,有意将长长锁链另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坐在破屋另一边的石凳上,跟他隔开距离。


    羡泽不理他,看着地图,也从芥子空间中,准备拿一些肉干零食。


    只不过她打开芥子空间,第一时间就看到她的宝囊正在微微晃动。


    在动?!


    难不成是上次在里头的活物又开始动了!


    羡泽看了宣衡一眼,他好似入定般要被笔直,一身深青色单衣的坐在石凳上不言不语。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宝囊,生怕里头有什么东西爬出来。


    宝囊不再动了,她眼睛往里看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能侧耳去听,而后就听到似乎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喊叫,到她耳中已声如蚊蚋:


    “我操钟霄你看到了吗?刚刚好大一只眼睛啊啊啊啊啊吓死我了啊啊啊啊!”


    羡泽:“?!”


    第93章


    “操这又是什么?是耳朵吗?刚刚好亮, 现在又不亮了!”


    有个虚弱的声音道:“嘘,不要喊,说不定外面能听得到, 我们要小心些——”


    “不用怕, 我们这是在羡泽的芥子囊里。真的,她一看就不爱收拾东西,懒得要死……”


    虚弱的声音有些疑惑:“……羡泽?”


    羡泽心里一惊, 难道是陆炽邑的傀儡, 和苏醒过来的钟霄?!


    她也注意到, 宣衡似乎注意到了点什么, 微微朝这边转头。羡泽一把合拢住宝囊, 怒斥道:“把你的耳朵闭上!”


    宣衡还沾着血污与冥油的面容一愣,他半晌后还是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羡泽还是有点不放心, 快走几步到了破屋外头, 偷偷打开了宝囊, 对宝囊开口处低声道:


    “……钟霄?你醒过来了——”


    陆炽邑:“啊啊操震死我了!你那么大嗓门干什么?”


    他骂到一半, 似乎被钟霄捂住了嘴,钟霄有些痛苦的喘息道:“……羡泽?你是说那位带着孩子来, 又被千鸿宫少宫主掳走的年轻寡妇?!”


    羡泽看了一眼不远处破屋内被拴着狗链子的少宫主,清了清嗓子道:“对。”


    陆炽邑嘎嘎大笑:“瞧你那表情, 你没想到吧!不过……等等, 现在所在的方位,是魔域?你去了魔域?!若不是我常年生活在虺青涧,傀儡能沟通两界,否则真就失联了,哎我真是当世天才——唔!”


    钟霄应该是又捂住了傀儡的嘴,她似乎心里也很乱, 犹豫片刻道:“陆炽邑还能用傀儡在这里乱说乱跳,明心宗应该也没事吧……难不成都是你出手救下的?那你为何此刻在魔域,是被魔主困住了吗?”


    钟霄昏迷这段时间可是发生了太多事,不过这幅忧虑担心的样子,还像是把她当做门内的弟子一般,羡泽心里一暖。


    陆炽邑也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嘴被钟霄捂住,只能唔唔不止。


    羡泽道:“不是被困住了,宗主就不要担心我的事了。你先安心养伤,等我离开魔域,会想办法将你送回去明心宗。”


    钟霄吐出一口气,声音中满是忧虑:“如果有什么我能报答的,必然全力以赴。”


    钟霄甚至还重伤未愈,羡泽倒是还真不需要她帮什么忙……


    除非。


    “啊,那你能帮我收拾一下宝囊内部吗?按照类别或者是模样,简单分类一下,有些明显看起来就是垃圾的东西,就都给我堆在一起。咳,宝囊确实……比较乱。”羡泽挠了挠脸颊。


    钟霄在宝囊内环顾四周,笑了起来:“我年少时也是这样,东西乱丢。自然没问题,只不过我现在……恢复的不是特别好,大多数时间不会醒着。当我醒的时候,就为你收拾一下这宝囊仓库。”


    羡泽想起来,自己后来又从宝囊中拿到一枚有纹裂的品相不大好的鳞片。


    只不过金鳞只有真龙亲手催化,或体内有金核之人才能够使用。


    想到当年那群人带走了鳞片,却根本用不出其中蕴藏的灵力,拿去磨粉、炼丹、服食,最后就跟吃了一堆她的指甲盖没区别,她就有种可笑的感觉。


    不过此刻,她如果想为钟霄使用金核,就需要将她从宝囊中拽出来,可听钟霄的声音如此虚弱,恐怕一旦进入魔气中就会立刻没命。


    再等等吧。


    她正犹豫着再开口时,陆炽邑那边道:“啊——钟霄!宗主!……她又晕过去了,气息还是稳的。哎,你这宝囊中有没有十全大补丸之类的啊!”


    羡泽没好气:“那你自己找找,我怕我用眼睛往里看着找,又把你吓死了。”


    他却不大生气,嘿嘿笑了两声:“听你这张狂的动静,就知道你肯定又在哪里过得滋润呢。怎么去魔域了啊,你猜我现在在哪儿——唔!唔唔!”


    他好像又被人捂住了嘴,但钟霄已经晕了,难不成是他本人在凡间被……


    那边沉默片刻,陆炽邑尬笑了两声:“哈、哈,你要是去了魔域,也留意一下,明心宗数位弟子跌入魔域,但他们的魂灯未灭,肯定是还活着。要真是被炼做傀儡了……你、你也给带回来,咱们明心宗都养我这个魔修了,也不差几个魔傀。”


    咱们明心宗。


    这直肠子大傻子小矮子三合一的家伙,说话是真的不过脑子,他好像觉得羡泽只不过是跟他们失散了而已。不过羡泽还是勾了一下嘴角:“好。”


    陆炽邑道:“你还好吧?没受伤?唔、对了……唉,算了……”


    羡泽:“你学什么欲言又止呢?再不说我把你傀儡拿出来踹几脚你就老实了。”


    陆炽邑犹犹豫豫,扭扭捏捏许久,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半晌道:“羡泽,要是见面,我让你我打一顿,绝不还手——真的!”


    羡泽满脑袋问号:“什么?”


    陆炽邑:“或者我帮你打一顿钟以岫,真的!”


    羡泽觉得不对劲:“……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陆炽邑那边却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匆匆下线,羡泽侧耳半天也没听到动静,只好合上了宝囊。


    羡泽垂下眼睛。


    钟霄只要为她收拾宝囊,便也能在其中看到她过去的许许多多碎片,甚至了解到东海屠魔的一些细节。


    羡泽从当时救下她就在想,论做事的公正与仁义,实力的强大与稳定,甚至是对仙魔两界的包容态度,钟霄都是极其合适的拉拢对象。


    再加上她确实救下明心宗,甚至给钟以岫留了条命,她知道自己只要善加利用,钟霄会站在她这边,甚至可以帮她处理很多事。


    得道多助。


    最重要的是意识到,这些助力不存在完美的。


    千鸿宫的名声与号召力背后,是它的积重难返、尾大不掉。


    伽萨教的赤诚与信仰背后,是它的残忍手段,疯狂扩张。


    明心宗虽然包容温暖,但他们实力弱小,在众多宗门中只能算个小虾米。


    但他们都可以用。


    她在这几十年慢慢走过来,意识到没有一波势力是完美的,不会有人看到她显露真身,就立刻跪下磕头,毫无私心地将一切奉献给她。


    如果成神立足之路这么简单,就不存在五十年前的东海屠魔了。


    她懵懵懂懂中学会的,或许就是正视这一切,用好这一切。


    羡泽侧耳片刻,确实没再听到任何声音,走回破屋,远远就看到宣衡的身影立在破屋中。他两只手还捂着自己的耳朵,只是他拾起了拖在地上的锁链另一端,缠在他手上。


    羡泽走过去,他缓缓放下手来,其实手套已经有几处破裂,但他仍然习惯性的往上拽了拽,遮掩住掌心。无神的灰色双瞳微微偏转过来,但跟她的脸还是有些偏差。


    羡泽盯着他不说话。


    宣衡什么也没说,将锁链那头朝她递过来。


    羡泽接过来,在手腕上盘了几圈,用力拽了拽,牵着他往前走去。


    他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二人无言的在魔域的山路之间行走。


    她在前面,背对着他,随着她正在消化融合着宣衡那瓣金核中的力量,脑子里窜出来的记忆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她神色变化,想到的越多,越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宣衡似乎也不想解释任何事,不想恳求任何事,他只是握着这条锁链,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往前走去。


    很快,魔域西墓浆道的许多路人,就看到了奇怪的二人,身披红色头纱的窈窕女子,背负乌黑色大菜刀,手中牵着一根长长的锁链,锁链尽头是一名步伐蹒跚,却脊背挺直的目盲男子。


    那男人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灰暗、是冷静……还是安心。


    ……


    “少宫主竟然能活着回来?不都说他中了秘境中的苍麟热毒,没死也要半残了吗?其他跟他同行的弟子长老,有人中毒之后眼睛都瞎掉了啊。”


    “看起来倒是不像中毒生病的样子,不但如此,还听他带回来一位女子……”


    “哈?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位脸拉的那么老长的——少宫主吗?确认不是琮少爷?不对,琮少爷好像也只是喝酒耍百戏,天天说着花下死,结果全是他自己种的花。”


    宣衡侧耳听到了那些弟子们的喁喁,神情有些恍惚。


    他重伤中毒后被鸾仙所救下,而后因鸾仙分割金核,他得以恢复视力,他也邀请鸾仙与他一同前往千鸿宫——如今他回到千鸿宫已有数个月,但对于他带回来的“女子”身份,以及他中毒一事,至今仍有人在议论纷纷。


    千鸿宫常年很安静,弟子在宫中也讲究行止无言,他们被压抑的言语,除了在墨经坛上可见一斑,剩余只偶尔在转角时能听见。


    这群弟子远远见到了宣衡的深青色衣袍冠带后,连忙噤声,惴惴不安的背身而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速速散去。


    若以他平日的严苛,他必定要命那几个人走过来,问清楚他们的属殿,让他们去领罚受过。但宣衡此刻顾不上,他快步往千鸿宫边远的客舍走去。


    客舍周围有鸾仙最喜欢的梧桐环绕,幽静清幽,抱厦里绕过影壁,还有青翠竹林与溪流,希望能缓解她对泗水的思乡之情。


    鸾仙不愿轻易入世,他要如同她要求的那般,尽可能隐匿她的存在,也绝不叫她的身份,只称呼她的名字“羡泽”。


    宣衡最近一直在处理件棘手的大事,脱不开身,得了空才听身边侍从说,羡泽似乎托人问了几次,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这等重要的事,侍从却隔了这么久才传达与他,想必是那群宗亲元老因这次骚乱,妄图隔绝他的消息。也怪他做事太心无旁骛,只是嘱咐人去往她住处送东西,好些日子没能亲自见过她。


    走进院落中,却没见到她,只瞧见两三个仆从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宣衡心里提起来:“羡泽去了何处?”


    她莫不是觉得无趣,直接离开了千鸿宫?


    想来她来了这里几个月,他却一直难以跟她更进一步……


    每次二人见面,宣衡都是坐在外间,或者二人隔着半开的窗子,保持着距离。他见到她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闷闷坐着,对她的问题尽量回答,她聊到一半就觉得无趣的转过脸去,甚至身子一歪倒在内室榻上睡了,用背影送客。


    他甚至还带过几本书来给她,但那几本书在他下一次拜访的时候,就还放在窗台原处,上头落了枯竹叶,显然是她连翻开的兴趣都没有。


    若不是后来出事要忙,他都打算在她院外弹琴,等她出来问琴曲的时候,再假装偶遇。


    他半晌不言,吓坏了院内的女侍,为首的女侍畏惧的垂头道:“回少宫主的话,这几日羡泽姑娘似乎觉得无趣,每日都在梳妆后离去,到日落才回来——”


    几个女侍不敢抬头看他,她们深知少宫主的较真与严厉,他虽然年少,但对于做错事的人从来一丝不苟的执行着千鸿宫的门规,哪怕是他自己做错了,也会自己去认罚。


    这个人眼里总是没有情理,没有余地的。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声音平静。


    几个人都不回答。


    宣衡皱起眉,最前头的女侍有些怕他自上而下的目光,连忙轻声道:“昨日回来时,看到姑娘的发髻上有两支芍药,或许是她觉得无人陪伴有些苦闷,所以出去看花了——”


    千鸿宫绝大多数地方都是乔木,唯有一处种了很多花。


    宣琮常住的丹洇坡。


    ……她不会去了那里吧。


    宣衡心重重的跳起来,他回想起羡泽刚刚来到千鸿宫时,她见到了宣琮,便是似乎颇有兴趣的看着对方。宣琮更是讨厌,介绍认识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就如此冒犯如此轻佻地一直在和羡泽对视。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带着羡泽安顿客舍时,羡泽主动说起来:“你跟你弟弟不太相像。”


    宣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说:“我们兄弟性情不同。”


    羡泽却笑起来:“不止是那种不像。他比你像只鸟儿,而你看起来就是讷讷飞不起来的那种。”


    宣衡当时心里猜测,听说神鸟一贯喜欢华丽鲜妍的事物,所以他们的人身化型也大多缱绻柔情,美丽雍容——


    会不会宣琮更符合神鸟的审美?


    这件很小的事,就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


    宣衡即刻离开客舍,朝着丹洇坡而去。


    丹洇坡枫木茂盛,宽溪流淌而过,向阳的坡面上种满花草,宣琮还在其中搭了百戏台,全在那里搞些舞乐。


    宣衡还记得,年少时宣琮可是处处掐尖要强的性子,每件事都要做的比他更好。


    但在父亲于东海重伤闭关之后没几年,宣琮忽然就自我放弃了,每日喝得烂醉,剑术完全荒废,甚至多次醉卧城内瓦舍戏坊之中。


    宣衡本来怀疑自己在秘境中出事中毒,可能出自宣琮之手,但他归来重接事务后发现,宣琮在接手的这几个月里简直瞎搞乱来,等他一回来,宣琮立马欢呼着扔掉事务,跑回了他的丹洇坡。


    丝毫不像是对少宫主职位有图谋的样子。


    随着宣衡御剑去往丹洇坡,远远就瞧见了溪水中支起的大鼓上,宣琮正散发赤足,在上头跳着旋舞,拍着铃鼓又笑又唱,容姿放浪如伶人乐伎。


    千鸿宫最忌讳的就是被人当做乐伎,因此乐器更倾向礼乐器型,曲调也端方高雅,宣琮却在这里——


    更要命的是,一个身影正坐在溪水边,发髻上插了两支海棠,随着舞乐拍手欢笑。


    甚至她手边还放了两坛浸泡在冰凉溪水中的果酒,她兴头上,拎起酒坛,仰头就饮。


    宣衡从不知道她还会饮酒,吓了一跳,御剑的身影顿在空中,不知道是否该接近。


    宣琮却瞧见了他的身影,舞姿停顿,就盘腿在鼓面上坐下来,对羡泽笑道:“完了,我兄长要来了,拉着脸要把你带回去关起来了!”


    宣衡一愣,立刻意识到他又开始挑事了。


    却没想到羡泽转过脸来看到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拢,甚至是隐隐有几分警觉抵触。


    她显然是信了。


    第94章


    宣衡心里有些难过, 却也觉得是自己太笨,此刻缓缓御剑降下,对她行礼道:“羡泽姑娘, 听说你前些日子找我, 某因些琐事缠身,未能及时回复实在是抱歉。可是住不习惯——”


    宣琮似乎没想到宣衡说话竟然如此敬重客气,瞪大眼睛, 几乎要笑出了声。


    羡泽扫视了他一眼, 偏过头去:“想找你不过是为了讨点酒喝, 但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住得挺习惯的啊, 侍女每天将大门落锁, 安静得不能更安静了。”


    宣衡没想到误会成这样,心里有些尴尬, 垂眼道:“只是女侍发现找不见你, 很是害怕, 所以才锁了门……我会与他们说不要再这么做了, 你自然可以随意出入客舍。”


    宣琮也抱着身边的酒坛喝了一口,笑道:“只是能随意出入客舍啊, 羡泽也是发现画影轩进不去,翰经楼进不去, 风室、空谷、七弦楼处处都进不去, 所以才只能跑到我这四不管的地方来玩了——”


    宣衡愣了愣,轻声道:“是我做事不妥帖了,我便叫人制作燕佩,四处都可随意出入。”


    他话音刚落,宣琮脸上就露出个计划得逞的小表情,对羡泽挑挑眉毛。羡泽果然也抿嘴笑起来, 目光流转。


    仿佛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他根本不知道的小计谋得逞了。


    宣衡心里皱巴起来。


    他只是有些日子没见她,反倒成了外人……


    果然宣琮天生有种讨人喜欢的游刃有余,羡泽这才到了千鸿宫一两个月,便跟他关系如此之好,甚至有了默契和秘密。


    他此刻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这里,连一句话都不会接了。


    幸好羡泽给了台阶下,她偏过脸来:“我也困了,你要送我回客舍吗?”


    他当然愿意。


    羡泽道:“那我能带上酒吗?”


    宣衡半晌后点头。


    羡泽从溪边起身,她裙摆被溪水沾湿,拎起裙摆拧了拧,宣衡这才注意到她竟然没有穿罗袜,而是赤脚穿着软底缎鞋,露出白皙的脚面。


    宣衡连忙转过眼去不敢多看,盘腿坐在鼓上的宣琮看到他的反应,轻笑出声。


    宣衡怒瞪向宣琮:难不成他如此不守礼,刚刚就发现了她没穿罗袜,甚至还盯着看?!


    宣琮接收到来自兄长的眼刀,打个哈欠转过脸去,站起身来足尖点地慢慢悠悠的拍着铃鼓转着圈。


    羡泽走过浅石滩,她鞋底太软走得很不稳,宣衡快步上前两步扶住她,一只手接过他手中酒坛,另一只手刚握住她手腕,又换成是隔着衣袖扶住她手肘。


    羡泽看了他一眼,宣衡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地稳稳扶着,走到溪边观景的回廊之上。


    虽然御剑回客舍自然更快,但他想跟她走一段,便不主动提御剑的事,只是拎着酒坛伴着她慢慢地走。


    偶有几个路过的弟子远远朝着他的方向行礼,瞧见一向自律严苛的少宫主手里拎着酒坛,吓了一跳,彼此交换了个“就说他是伪君子”似的眼神,垂下头离开了。


    宣衡心里苦笑了一下:不过她要是爱喝酒,这点小事也无所谓,大不了他回头自己去领罚。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


    宣衡猜得到她为什么会来找宣琮。


    上古的传说都说是神鸟喜“乐”,既是奏乐鸣曲,也是及时行乐。宣琮最爱玩,必然有一肚子的趣事,引得她那受伤失忆后略显怅然的脸上,再度露出妍丽笑意。


    可他舌头黏在上颚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嘴笨,更是害怕。


    宣衡不大敢见她,因为一闭眼便是她满脸杀意、表情狰狞的掐着垂云君的脖颈,跟他一同坠入海中。


    有时候在梦里,他成了被她掐着脖子的那个,她在厉声质问:“我与你结了仙缘,你却这般对我!没有我,你会有今天的位置吗?你说不定早就是你父亲的弃子了!千鸿宫还曾经伴驾神鸟,我呸!”


    如果她不是失忆了,恐怕两人此生也不会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了吧。宣衡有意避免让她四处乱跑,就是害怕羡泽听到琴社乐坊的乐声,识别出那是当年对她的真龙使出杀招的曲子。


    宣衡甚至有时候想,自己如果像宣琮那样,从来没去过东海该多好。


    不知道那些事,就可以无知无愧地面对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一个对视,他就心怀惴惴,忍不住别开脸。


    当然,相较于没有去东海,他想得更多的是——如果当年能阻止父亲就好了。


    但他自己最清楚,父亲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卓鼎君自认壮年,生怕儿子风头压过自己,所以对他的修为、品性和权力处处打压。


    在卓鼎君出事前,宣衡虽是所谓的少宫主,但实际地位简直连真传弟子都不如。


    再来一回,宣衡也只能是站在海岸观战的位置,除非直接对父亲出手,否则绝不可能阻止他。只是二十多年前的少年时候,他修为恐怕不及父亲十分之一吧……


    卓鼎君重伤闭关之后,随他去的不少长老宗亲命丧当场,许多人因面对真龙的恐惧与后续分赃不均,对东海之行的怨怼一下子爆发。


    这帮人自然想要接过权柄,更是想把宣衡这个少宫主踹出局,或者只把他当做傀儡。


    随着他羽翼渐丰,才勉强夺回一些主动权。


    千鸿宫青山绿水的寂静下,都是这个偌大家业的内斗,最近出的事更是让内斗火上浇油——


    宣衡拎着她的酒坛,愣愣的往前走,忽然差点撞上了人,他猛地顿住脚步,就瞧见了羡泽站在他眼前:“我问,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说来听听。”


    宣衡思索片刻,也难说什么事有趣,但在她的目光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恐怕就要彻底变成不讨喜之人了。宣衡道:“……最近发生了两起蹊跷的命案,现在还不知道是外人所为还是门内暗算,正在查案。”


    他本意想说,自己是因为查这件事才耽误了跟她见面。


    但没想到羡泽像是听到什么志怪悬疑故事,颇有兴趣的抬起眉毛:“蹊跷?怎么蹊跷了?”


    宣衡简单道:“像是来寻仇的。”


    “这两位受害的人,被撕扯成了好几块。杀人者手段残忍。”他顿了顿,并没有详细描述那位长老死时惨状。


    一人被扯掉四肢头颅,悬挂在一处阵法上方,脊柱做阵眼钉在地上;另一人则是被废了经脉后以铁索绑缚在丹炉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烫出满地油花。


    这简直不像是寻常仙门寻仇的手段,谁会这般虐杀?


    “但千鸿宫恐怕进不来什么外人,内部倒是有很多人与他结仇,如今正在查是谁所为。”


    羡泽:“哦,会不会是什么密室,什么法器装置——”


    宣衡摇头:“不像是那么复杂的手段。”


    只不过现在被怀疑的最多的是他。


    毕竟死的这两位长老,都是当年随着父亲去过东海的心腹,回来后纷纷背叛父亲,如今算是宗亲派中属于颇有权势威望之人。对方死了,获利最大的就是他。


    他当然知道不是自己干的,宣衡也在怀疑是不是宣琮做的。难不成宣琮只是表面不管事,内里却在关注着内斗的一切?


    羡泽也有些失望。


    她从之前的相处经历已经看出来,这个宣衡无趣古板的很,要想让他折服,手段恐怕要难一些了。


    当年她在东海会输,主要就是因为卓鼎君使用上古术法击碎了她的内丹。


    她来千鸿宫主要就是三件事:


    一是杀了最有能力威胁她生存的卓鼎君。当年使用上古术法的修仙者有好几位,基本都被她当场碎尸万段,唯有这卓鼎君用身边人当肉盾,只是身受重伤,逃过一劫。


    只是她来了这几个月也查明,卓鼎君从当年被她击伤之后一直在闭关,洞府周围结界严密,以她当下的实力难以突入。


    二是找清楚源头,这些不过生龄一两百年的凡人,是如何掌握击败真龙的办法?是有着上古的典籍、法器,还是说背后仍然有人相助?


    三就是找寻修复自身的办法。她听说千鸿宫在夷海之灾前后就藏有许多与龙相关的物件,东海期间也拿走了十数枚龙鳞,而且他们所藏上古典籍数量甚至超过了元山书院。


    这其中说不定就有能帮助她修复内丹的办法。


    现在的她,虽能以龙身显形,能对抗一些元婴上下的修仙者,但她无法操控水,更遑论像传说中的应龙那般掌握天雷。


    最能以小博大的方法,就是接近千鸿宫核心位置的宣衡。


    只不过他板着脸,又天天说那些听不懂的鸟语,实在是烦人。


    那个宣琮好点,至少可以唱个曲听。


    若是日后真的把千鸿宫都杀了,可以留着这个弟弟,修个鸟笼子,把他扔里头让他跳舞唱歌讲笑话。


    她走了这么一段也累了,干脆往廊庑的长椅上一坐:“我脚疼,不想走了,你送我回去吧。”


    宣衡这才意识到,她是神鸟,想必很少走路,他竟然引着她走了这么长一段。


    他内心愧疚,召出飞行法器,扶着她走上去,自然而然地问道:“那羡泽是飞来此处的?”


    羡泽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面色冷下来:“飞?我双翼受伤,如何飞过来?如今化作原型也只会让人看笑话,我就是走走停停,用点仙术,闲逛过来罢了。”


    她根本不是鸾鸟,当然也要尽早以双翼受伤为由,为自己从不化作原形打个铺垫。


    果然宣衡呼吸都屏住了,轻声道:“那就不化作原身了。羡泽也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原身……有些人又狠毒又贪婪,他们会伤害你。”


    羡泽心里觉得好笑,民间不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你是那卓鼎君的儿子,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二人立在飞行法器上,宣衡跟她隔着半臂距离,犹豫道:“羡泽姑娘之前提过,想要找寻上古典籍,等过几日我忙完了,便可以同你一起去往知音阁,那里藏着的都是千鸿宫不对外的旧典,其中必然有助你恢复修为与伤势的办法。”


    羡泽转脸朝他露出柔笑:“那太好了。”


    等她恢复了,就先杀他爹。


    她打算往他的方向靠一些,却没想到宣衡却随着她靠近,不断保持着距离,往法器边缘让开,直到他都快被挤到边缘时,他才面露苦恼之色,清清嗓子道:“羡泽姑娘,要不我还是御剑吧。”


    ……


    羡泽以为几天会见不到宣衡,只是没想到第二天,院外就传来阵阵高雅还是凄苦的琴声。


    一声声调子沉闷得就跟快断了气似的,每当她以为这首曲子差不多快结束了吧,又接上几声慢吞吞的琴声——


    啊啊啊啊到底谁在练这种死了爹的曲子!


    而且还是这种天不亮的大清早!


    羡泽拿被子蒙住头,奈何那琴声之中还夹杂着灵力,穿透窗子被褥而来,就在她快受不了杀出去的时候,天色亮起来,弹琴的人似乎还有别的要事去做,只能匆匆离开了。


    屋外梧桐林中,趁着晨会与课业前来为鸾仙奏乐的宣衡也有些疑惑。


    羡泽作为鸾鸟,应当与群鸟一般早起吧?可为什么这几天都听不到院子里的动静?


    他弹奏的都是高山流水的端方雅致之曲,她难道不会受乐声吸引吗?或者说她不好奇奏乐的人是谁吗?


    是啊,她失忆了,不会记得他,更不会记得她说过他适合学琴……但他甚至故意弹错了几个音,她竟然不会冲过来为这位在林中弹琴的雅客纠正指导一番……


    他特意穿了最规整的礼服,猜测着她可能飞来的方向,坐的笔直,微微颔首,随时打算转过侧过脸去对她露出些知己的微笑——


    以至于他越想越自顾自的高兴起来,神思飞扬,将那古曲弹得跟村里结婚一般……


    但一连几天没见到人,宣衡也有些失望的按住琴弦。


    今日午后他能空出大段的时间了,到时候再来接她去翰经楼吧。到时候也侧面问问她,有没有听到早起的奏乐,说不定是他的角度看不到,她可能在院子中闻乐起舞呢……


    却没料到他午后再来客舍时,却没见到羡泽,女侍们表情也有些怨念,显然是被琴声扰的不得安眠,但宣衡面上也有赧意,但强装镇定——反正羡泽是神鸟,肯定醒得很早。


    女侍们已经觉出这二人关系八字远没有一撇,此刻便也有意戳他肺管子:“今天琮少爷来敲门了,羡泽姑娘便随他一起出去了。”


    宣衡半晌没说话,呆呆的看了影壁好半晌,突兀的转身走了。


    他从小习乐,自然听力极佳,走出院落还听到了女侍们松口气后叽叽喳喳的交谈:


    “琮少爷来的时候,还给咱们都带了点心和香囊,是不是不该卖了他啊——”


    “这算什么卖了他,要我瞧那位羡泽姑娘分明是上宾,又不是少宫主的人,本来就可以随意出入交友,他还管得着么?”


    “要我说,什么样的姑娘会喜欢少宫主啊,天天那副脸色,眼睛就跟审视人一般,早上弹琴是他吧,我的天,我都替姑娘感觉受折磨,姑娘也在屋里辗转反侧,早上困得直揉眼睛——”


    “少宫主在乐理方面一直就是那样,奏乐跟背谱似的,处处都对但就是处处都难听,如今他在千鸿宫大权在握,自然不会有人敢说他。也就是在客舍,要是在正殿宫内,我也是天天嘴跟缝住似的,一个字不敢多说的……”


    宣衡猛地站住脚步,有些难堪的盯着自己的双手。


    难不成羡泽也觉得他——


    宣衡头也不回或者说不敢回的御剑回去,低着头臊眉耷眼的钻进了他平日处理事务的岱鹤殿。


    今日因他特意空出整个下午,此刻难得无人汇报,无人找他,日光挪移,外头鸟鸣云拂,他有些无所事事的盯着大殿的白玉砖石。


    会不会此刻宣琮正在为她奏筝,她在抱怨早上惹她睡不好的讨厌琴声,二人正饮酒作乐,甚至倒在一处——


    宣衡甚至觉得灵海内的金核都在隐隐发烫。


    他想到金核丰盈她也会受益,都拼命挤出时间修炼,可她一直没有说怎么用金核。


    说到修炼,前些日子缙鸢殿长老为他教授课业时,他一不小心动用了自己的金核,缙鸢殿长老一惊,说他瞳底出现了金光,以为是突破境界之兆。


    宣衡却心道不好。


    他大意了。缙鸢殿长老当年可是去过东海屠魔,说不定跟鸾仙交手过,万一看出他的灵海内有鸾仙的痕迹,说不定会怀疑到羡泽头上——


    他应当再小心些,或者说趁此支走、甚至解决当年参与过东海屠魔的人。


    绝不能让这些人发现羡泽的存在。


    宣衡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襟,按了按自己胸膛之间。她已经是他的恩人,他应该别无所求才对……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会选择宣琮而不是选择他?或许他就不该带她来千鸿宫,如果只是在那湖畔的小屋,只有他们二人……


    但已经不可能了。他终究是选择回来成为了少宫主,而她只不过是宾客般前来玩乐的鸾仙。


    第95章


    另一边。


    羡泽确实是和宣琮醉成一团, 他的住处不是千鸿宫正殿群里那些高耸入云的厅堂,而是一片廊腰缦回的水上屋邸。


    羡泽本来就喜欢水,在这里听着潺潺水声, 她觉得果然西狄还是雨水河流太少, 比不了九洲十八川。


    宣琮还请了民间的乐人来小台子上演百家戏,戏码虽然俗气却热闹,什么替姐姐嫁人之后才发现看似无能的丈夫是失忆的化身大能;什么受气村姑发现自己是魔域公主后杀了公公, 妯娌婆婆跪地哭泣——


    羡泽最喜欢这种墨经坛热帖般的戏码, 拿着铃鼓坐在凉簟玉席上伴着戏子的戏词和歌声乱拍。


    只不过她仍然时不时会转头看向四方。


    今日, 好像一旦找弟弟, 哥哥就出现的办法不管用了。


    不过不在也好, 她可以就趁今日多做些事。


    宣琮抱着酒坛笑起来:“我怎么瞧着你还不醉!莫不是只诳我一个人在喝。唔,天色都要暗了, 你不会还要回去吧——”


    羡泽衣袖铺在簟席上, 发髻也有些散乱了,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笑道:“我哪里没喝,你才是养鱼呢!”


    二人拼起酒来, 直到天色昏暗,戏子们也到了散场离去的时候, 他们看着簟席上醉倒昏睡的二人, 不敢打扰,偷偷离开。


    四下无人,夜色如水,片刻后,羡泽直直从地上起身,看了一眼青丝散乱, 手还压在筝上的宣琮。


    他酒量本就一般般还贪饮,更何况她还在酒中加了点东西。


    而看起来没少喝的羡泽,眼中哪里有一丝醉意。


    羡泽可是跟苍鹭喝过天下美酒,酒量好得很。


    她在簟席边找到了鞋子,根本不需要御剑,脚尖轻点溪水之上,飞身而起,只有尾巴很不起眼的在裙摆下轻轻摇摆,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后。


    羡泽非常满意的观察着自己的作品。


    血漫溢开来,眼前的尸体胸膛大开,肋骨被掰断,心脏的位置被塞了一面小鼓,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两根他的臂骨,正随着风而晃动,如鼓锤般轻轻敲响他胸膛里嵌入的小鼓。


    她挪动几步,退出这处缙鸢殿,小心避免缎面鞋底被沾上长老的血迹。


    羡泽虽然已经没有当年的强大法力,可她也能够有空闲做计划,查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参与了当年的东海屠魔而未死。


    眼前这人她甚至还有点印象,当年在东海他就为卓鼎君击鼓奏乐。


    羡泽用着小海螺项链,在他临死前拷问许久,对方也没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而当她拧断这个人的脖子时,这位长老甚至不认识她这张脸,都不知道自己被谁人所杀。


    当今的修仙界,谁还会想到真龙还活着,会想到她不再高高在上、与世隔绝,而是正深入他们、了解他们。


    不过当她深入千鸿宫,当年参与东海屠魔的人,也有可能识别出她的气息她的真身的,不如趁着千鸿宫内斗,早点解决这些苟延残喘的狗东西。


    羡泽身形隐匿在黑暗中退出去。


    她其实心里清楚千鸿宫对她来说很危险。


    他们人多势众,上层修为不低。如果她暴露身份,说不定卓鼎君会紧急出关,带着全宗门上下围剿追杀她。


    羡泽内丹一直没有恢复,不可能是整个宗门的对手,到时候哪怕她逃走了,卓鼎君说不定还会再发起一次对真龙的搜寻和追杀——


    但她如果不深入危险,不彻查对方的底细,她只会比当年更被动更没有还手的力量。


    羡泽乘着风回到丹洇坡去,但毕竟这已经是第三次血案,都是在她来到千鸿宫之后发生的,这三个人也都参与过东海屠魔。


    宣衡也有一定的可能……会怀疑到她头上。


    如果宣衡真的追查过来,她就先让抱着宣琮啃几口,装作刚刚都在这颠鸾倒凤,保准他再问不出口了。


    如果宣衡再进一步怀疑,她就先用金核控制他,控制不成就干脆直接杀了他,彻底搅乱千鸿宫,然后跑路吧。


    羡泽回来的时候,宣琮还完全不知,枕臂而眠,只是筝琴被他睡梦中踢开了。


    羡泽给他鼻前晃了晃醒药,正打算再躺下,忽然摸了摸头发,发现自己发梢上居然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将几缕发黏在一起——


    她之前招式都是大开大合,满身是血也不在乎,从来没干过这样谋杀的事情,也有些烦躁,正要去水边洗头发。却没想到她刚刚起身,宣琮便似乎被惊醒,迷迷蒙蒙的转过头来。


    羡泽眯起眼睛,一脚踢向旁边的酒坛,任凭酒浆撒了满地,掩盖她身上可能残留的血腥气。


    宣琮吓了一跳:“怎么了?唔、你站这儿是要干什么……啊……月亮都这么高了啊。”


    羡泽也装醉,迷糊道:“讨厌,我头发沾了好多甜酒,黏糊糊的,我要洗洗头发。”


    她说着便坐在廊边,散开长发,头颈低垂,发梢落入回廊下清凉的溪水中,轻轻搓洗着头发。


    宣琮坐起来看向她,月色下她弯着白皙脖颈,像是一朵低垂的玉兰花,目光时不时朝他看过来。羡泽口中话语都像是半醉般含混,呵着温酒暖香,双眸却像是溪水底部的鹅卵石般澄澈清醒。


    她捞起头发,柔软的手指绞了绞湿透的发尾,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梳发了。


    宣琮踉跄着起身,从自己发髻中乱插的几枚簪子中取下一枚,笑道:“我来吧,别看我天天没个正型,手可是很巧的。”


    他坐在她身后,手指往廊下沾了沾溪水,拢了拢她鬓角,笑道:“看戏怎么还闹得鬓发都乱了,你都有些出汗了。”


    羡泽心里一跳。


    她道:“喝酒本来就容易冒汗,我觉得这夜里也没有很凉爽——”她可是给他的酒里下了不少仙兽药露,寻常人不可能抵御得了药效,他不应该醒。


    宣琮也确实像是随口一说:“是啊,再过半个月就入秋了,到时候就凉快了。”


    忽然远处千鸿宫群峰轮廓处,响起了钟鸣,惊起阵阵飞鸟,她抬起头,心里大概有猜测,但还是要问:“怎么了?”


    宣琮并不太在意,垂眼依旧为她梳发:“宫内有大事发生了吧,不必在意,与咱们这些闲散人又不相干。说来,你头发真柔顺,跟性子大不一样。”


    羡泽挑眉:“我的性子就不柔顺了吗?”


    宣琮大笑:“是是是,你见了我兄长,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瞧你们那天在乱石滩上走,你恨不得两条腿都不使劲的摔他怀里,他呢,全然不解风情,就只拖拽着你,看得我笑了好半天。”


    羡泽脸上立刻挂不住,她当时确实是故意的,她哪里想得到宣衡就是个纯木头——再说那乱石滩本来就很硌脚。若是在西狄,那俩人肯定不会像宣衡这么没眼色,早就把她抱起来走过去了。


    宣琮笑起来:“我当然知道我是个工具,只要咱俩呆在一块,我兄长保准就该出现了。我从来都是这个定位——鲶鱼,专门放池子里,刺激别的鱼。小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只是拿来打压他的工具,事事掐尖,真心实意的对他冷嘲热讽,后来长大后就觉得挺可笑的。”


    当然不只是他可笑,宣衡也一样可笑。


    羡泽转过眼来看他:“你生气了?”


    宣琮含笑:“那倒也没有,只是不知道你为何接近他。”


    羡泽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然是有好感。他是少宫主,很多人都喜欢他吧。”


    宣琮拍着围栏大笑出声:“羡泽姑娘在这方面恐怕还要修炼修炼,你眼里可一丝情意都没有,只有那种‘怎么还不投降’的求胜欲。”


    羡泽惊讶。她演技这么不到家吗?


    宣琮笑意在目光中流转:“更何况你一看便知身份高贵,他似乎也知道你身份,对你敬重有加,你心里也不觉得他配得上你。真奇妙,这样的关系,你却在这里违心的说什么对他有好感。你怕是连情一字都不懂啊。”


    羡泽恼起来:“你说的像是我不知道如何喜欢他人一般,告诉你,我曾经的情人各个都对我忠心!”


    宣琮一愣,没想到此刻能稍微窥探到一些她的本性,忍不住噗嗤笑了:“谁会对情人用忠心这种词,再说是他们爱你,又未必是你会爱人——”


    羡泽羞恼起来,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何如此敏锐,让她破绽百出,最好杀了他才好!


    她猛地起身,道:“我也用不着学会怎么爱人,我就是想接近他怎么了?”


    他含笑不住点头:“自然。”


    羡泽已经编好了瞎话,实在不行就向宣琮说出自己的鸾仙身份和金核的事,然后再编个什么跟宣衡搞在一起有助于恢复实力的话。


    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不信,她就把他的头按在溪水里溺死他,然后将他尸首扔下去,假装醉酒不慎落水——


    啊真讨厌,她就不是能搞什么潜入,什么暗杀的性子呀。


    宣琮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目的,只是笑道:“可这世上最了解我兄长的人还是我,你要想赢,应该让我给你出谋划策。”


    羡泽这时候才注意到他已经给她梳好了发髻,她摸了摸发顶,他果然手艺很好。


    羡泽眯眼:“你就不问我有什么目的?”


    宣琮自嘲的轻笑偏过头:“你要是目的太没有危害,反而我要吝啬的不愿帮你了。”


    羡泽心里一转,她背过身去摸了摸小海螺项链,再度看他。


    宣琮说的并不是假话。


    他竟然恨着千鸿宫,恨着这里维持平静的一切。


    他乐意见到这里越乱越好。


    这兄弟二人的关系真是奇妙,或许对两边来说,越多误会越有意思。


    宣琮凝眉,看到几个人影御剑飞至丹洇坡,如大雁般落在回廊远端,一个形单影只的人让其他随从等待,独自拎着灯笼,照亮着刺绣的衣摆底澜,快步前来。


    明明御剑,却不是直接往这处四面大开的屋邸而来,显然是对方心中深思熟虑过。


    她怕直接撞见了什么不好的画面,特意屏退其他人,独自从回廊走过来——


    宣琮拽住她手腕,笑道:“要不要用用我这个工具?”


    她果然是骨子里的贵气与警惕,恰逢月色被拂过的乌云遮蔽,她在无光的夜色中微微眯起眼睛,高高在上的垂眼看向坐在地上的宣琮,轻笑道:“你想占我便宜?”


    宣琮心里漏了一拍,摇头又点头:“咱们互占,如果你瞧得上。”


    羡泽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能瞧得上,但她却依然弯腰拿起酒坛,抱在怀里,人往簟席上一倒,一副醉的够呛的样子。


    宣琮轻笑几声,转身坐在簟席上,也仰头喝了一大口,相当不要脸道:“没事,看不上也可以以量取胜,我若是占了你一点便宜,你可以十倍占回来——”


    羡泽一抬手,似半睡半梦,手甩在他嘴巴上,给他手动闭麦了,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拿开了她的手,就在羡泽怒瞪向他时,他已然轻轻唱起歌来。


    宣衡心提起来,一路往这边来的路上,他怕在这里找到羡泽,也怕在这里找不到她。


    第三起命案一出,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几个人之间的共同点——参与过东海屠魔。


    谁会跟这些人最有仇恨?再算算这些命案发生的时间,直接指向了羡泽。


    如果她不在这里,那更是坐实了此事——甚至说明,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失忆!


    可若是她在这里,是否是她出手杀人虽然可以存疑,但夜已经如此深了,他一路看到不少酒坛、折扇与戏子披帛,他不敢想象以宣琮的放浪形骸和神鸟的不忌凡俗,有可能发生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灯也看得见,拎着灯过来是想提前让他们发现他的靠近。


    若有什么不体面……宣琮如果要脸的话,至少遮掩一下,让事情变得体面。


    但宣衡一想,他什么都算不上,也没有立场阻止任何事——


    水上回廊没有遮掩,他走近了自然也就看到了四面透风的开间中央的簟席,散落的酒坛以及单膝弯折坐在地上,唱起折子戏的宣琮。


    羡泽枕着胳膊躺在簟席上,面上有些娇憨的醉态,正眯着眼睛跟着哼歌,只不过她的手指,正被宣琮握在掌心中。


    宣衡看到他们相握的手,脚步忽然顿住了,心里一凉。


    ……果然。


    他们之间有种气味相投的情人之间的放松亲昵,她愉快且放松,面颊微微酡红,丝毫没意识到宣衡的到来,还颇有兴致的哼着那在宣衡听来实在是艳俗直白的曲调。


    宣衡将羊角灯抬高几分,喝到:“宣琮!”


    宣琮似乎这才惊醒,转过脸来,咧嘴笑道:“哥,你来的太晚了,我请的民间百家戏子都散了,不过酒还剩一些。”


    他握着羡泽的指尖,实在是扎眼,羡泽一脸醉态恐怕都不知道这些,就让他给占了便宜。


    宣衡正要将宣琮从地上拎起来,羡泽就已然拽出自己的手,身子懒懒滚了半圈,两手托腮趴在凉簟玉席上,朝他咧嘴一笑。


    在昏暗中她的笑容实在是扎眼,仿佛今夜的乱、酒和血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心里欢喜快活、对一切都不设防的女人般。


    宣琮忍不住侧目:他话说的太武断,谁说她不会演的,单就这个笑容,能让人原谅一切。


    他忽然有些羡慕宣衡了,他见到了她真面目的代价,就是绝对见不到她的这一面。


    哪怕这是伪装是演技,但如此甜美的毒酒谁会不想尝一口。


    果不其然,宣衡一切的焦灼与不安,似乎都因为这个笑容压住了。他甚至更愤怒的瞪向宣琮,认定羡泽不受凡俗困扰,心性纯净,必然是宣琮事事与他争抢,才有意勾引羡泽。


    羡泽笑着朝他伸出手,含混道:“你也来跟我们一起喝嘛……我打赌你不会喝酒!嘿嘿,来呀,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坐起来要拿旁边的酒坛,宣衡快步走过去,撑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对宣琮怒道:“你把她接出来,就是拉着她一起来违反门规的?喝成这样,成何体统!”


    宣琮耸肩:“她又不是千鸿宫的弟子,门规还能管得了她?你要想罚我,那就拿戒尺抽我就是,数罪并罚,可以把我骨头都打烂了。”


    宣衡冷笑:“你别以为我不会这么。”


    宣琮拖了长音,往后一倒:“好好好,我就贱命一条。”


    却没想到羡泽拽住他衣袖,皱起眉头来,手指着他:“你要打你弟弟?你怎么能这样——”


    宣衡看她晕乎乎的脸,也不知道她是随口说的,还是真的维护宣琮,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她脸颊,果然因为酒而热烫。


    他扶住羡泽肩膀,转头找鞋子,却四周都没有看到。


    他踢了宣琮一脚:“她的鞋呢?”


    宣琮随处乱指,醉态不堪:“完了,好像被我踢到水里去了……”


    宣衡犹豫了片刻,对羡泽道:“你上来,我背你回去。”


    宣琮面上装醉,心里无语:都这时候了还背,抱着能怎么着啊?


    羡泽似乎还不愿意回去,被他半托着胳膊,背在了身上。宣衡就将灯扔在了地上,灯火的光照亮他的衣摆,他临走前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宣琮,道:“这几个时辰她都在这里吗?”


    宣琮大笑起来:“我们今日午后都在一处,怎么,觉得我霸占了她太多时间吗?哥,她乐意在这儿笑,别的地方怕是会憋死她。”


    宣衡心往下沉了沉,而且看这俩人的醉态,似乎都没听到宫内的钟鸣,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是他想多了。


    缙鸢殿长老的死态如此血腥残忍,也很难想象到是她所为——


    第96章


    这三人都参与过东海屠魔, 说不定也只是巧合,毕竟涉及宗亲派与继承派的核心人物,很多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人。


    这些血案, 说不定是宗门内另一股势力的所作所为。


    宣衡定定心神, 背着羡泽往回走去,她似乎还很不情愿回去,在他后背上挣扎起来, 咕哝道:“我不要回去……宣琮呢?”


    宣衡没有走回到长廊尽头, 也不想让跟着他一同前来的数位随邑见到她。


    宣衡干脆直接御剑穿过水面山坡, 羡泽被御剑飞起的凉风一吹, 舒服地抬起头来, 莹润面颊在月光下镀着清辉。


    宣衡看已经将丹洇坡甩在身后,这才垂着眼睛:“他醉倒了。夜已深, 我们该回去了。”


    羡泽抓着他肩膀的衣料:“不要, 回去太无聊了。还有琴声烦扰!”


    宣衡刚刚也看到了摆在地上的筝与笙, 显然是宣琮没少为她弹奏, 她自然是觉得他的琴声不入耳了。


    他心里难受,只好道:“……不会了, 以后不会有琴声了。”


    羡泽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大早上起来烦人的, 是宣衡啊。


    她差点要爆粗口了, 但却看宣衡脸上却是显而易见失落。


    ……你还有脸伤心!


    要是那些真的喜欢乐曲的神鸟说不定喜欢,可她是九洲十八川第一大懒龙,打扰她睡觉,她没一口咬死他就算仁慈了。


    羡泽只好继续装鸾鸟,醉醺醺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我又不要吃虫子, 我才不要早起——我还是喜欢睡懒觉……但是不能说、不许告诉宣衡我喜欢睡懒觉!”


    宣衡有些好奇的转过脸来:“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羡泽半真半假道:“因为他一看就很严厉,他还要拿戒尺打他弟弟!肯定回头会教育我一大堆,说什么一日之计在于晨……很烦。”


    宣衡苦笑了一下。这真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垂下眼睛,又扶着她胳膊往上了一些:“……不会说你了。尽量。也不会打扰你了。”


    是说不来找她的打扰,还是说不在早上奏乐的打扰?


    一时间,羡泽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装晕乎。


    宣衡开始御剑的时候,本想改成抱她,可他实在是不敢看着她的脸,也怕她的气息吹拂在他面前。


    不过现在这样背着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热烫的脸颊靠在他脖颈附近,呼吸吹在他耳后。


    四下无人,清风明月,千鸿宫的万仞峰峦越来越近,鸟群在山谷中飞翔,白翅映着月光,像是振翅环绕的蜉蝣。


    许多人都赞叹千鸿宫的美丽,他却觉得山峰像是一把把竖立的刀刃,谁站在上头都满脚是血却还努力保持平衡。


    宣衡倾吐一口气,缓缓道:“我性格很讨人厌吧。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你刚刚对我笑,是不是因为没认出是我?”


    宣衡自然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叹口气:“幸好你不会回答我,否则我真的不敢听你的答案。失明离开千鸿宫的那段时间,觉得自己离开了这里什么都不是,但回来了又实在是痛苦……我从没说过,我很不喜欢这些山峦宫殿,走进去都要无法呼吸了……”


    他又笑了起来:“不过最近因为想着你在千鸿宫,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羡泽惊讶。


    原来这家伙已经自己攻略了自己一半了?


    他平时那副死样子,谁能看得出来啊。


    可恨御剑飞行太快,这段路不算很长,他很快到达了客舍,进了院也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宣衡。


    羡泽有些失望,也有些急躁,她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这个人剖开,让他乖乖听话?


    利用愧疚这招不能在此处用,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是她的信徒,不能以真身冲击他的情绪——


    还要有新的招式吗?


    宣衡进入光亮之后,面色上的失落也转瞬消逝,他板着脸,简短的话语却有着自然而然的威严。女侍们听令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宣衡背着她进了主屋,顿了顿脚,但还是进了内间,将她放在了床铺之上。


    他这才注意到,她发顶上竟然是宣琮的发簪,发尾也不知道是因为饮酒还是落水而湿了。女侍们将软巾热水和醒酒汤等物,都放在了外间便掩上门匆匆离开了。


    宣衡出去拿东西的时候,向外扫了一眼,院落的景致遮掩了许多目光和身影,女侍们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略略安心,但顿时又因为这份安心而有几分羞耻。


    好似他要做什么怕人看见似的。


    屋内灯烛昏暗,很快有她的呢喃呼唤:“我要喝水!”


    他推开隔门,她坐在窗上眼睛迷糊,瞧见他之后大声道:“宣衡,你怎么在我屋里——”


    宣衡心虚一般走过去,轻声道:“你小些声音,不是说要喝水吗?”


    她嗅了嗅他手里的醒酒汤,十分不乐意喝,他也不会哄人,往她嘴边递了递,碗沿贴在她唇边,她本就心里烦躁,横眉竖眼道:“我说了要喝水,这是水吗?你是这点事都不会做吗?”


    宣衡一愣。


    他没想到羡泽会指责他,没来由的就心里一紧,想要为自己辩解……


    羡泽心里也一惊。她张口就说出心里话,险些暴露本性。主要是之前一直各种装清纯装娇憨,他都跟个木头似的没反应,她心里也有些烦躁起来,一不小心就……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她也就干脆趁着装醉使唤他,大不了第二天全都装不知道。


    羡泽推开他道:“罢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照顾人,叫个贴心的人来帮我。”


    宣衡按住她:“我会,你躺着,喝酒燥热自然口渴,我去弄些冷茶。”


    他走出去从桌上倒了茶汤,用灵力在茶杯外围附了一层薄冰,茶汤很快凉快下来。


    她接过来喝了一口,倒是满意几分。宣衡忽然道:“先擦擦手脸睡下吧,明日再让他们为你弄热水沐浴。我帮你拆头发。”


    羡泽扶了扶头发:“宣琮刚给我编的头发,就要拆了吗?我觉得还挺好看的,比女侍的手艺好。”


    宣衡垂眼:“不拆发你也没法睡吧。”


    羡泽其实无所谓,但脸上却故作不舍:“好吧。”她背过身对他。


    除了几缕发辫以外,大部分长发都被盘起,露出她脖颈上绒绒胎发,宣衡小心翼翼拆开发髻,他觉得自己手够轻了,可她仍然是吃痛叫起来,气恼地又一阵子埋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宣衡瞧不见她说这话时,背过身去脸上得逞的笑,他愈发心慌,不敢随意动手,不知道说了几次抱歉,额头上冒出汗来。


    她自己也抬起手来帮忙,衣袖从她小臂滑落,二人手指在她发间交错,像是在溪水流波中捉鱼,他愈发慌乱,指尖发烫,但总算是将细辫也完全拆开。


    羡泽回过头来,却没见到宣琮给的发簪,似乎已经藏在他袖中了。


    她张嘴想要讨要,宣衡先一步开口。他面上也不知道是泛红,还是被烛光染色,轻声道:“你明日想去翰经楼吗?”


    羡泽:“我以为你要忙,你上次说了之后也没再提。”


    宣衡没说来找她却发现人不在的事,只是道:“今天宗内又出了命案,因在忙着调查此事,所以没能抽身,明日吧。”


    羡泽果然有兴趣:“又出了命案,死的人是谁?”


    宣衡没有细说:“一位长老。我有些放心不下你,会不会客舍这里不大安全,你是否想要搬到千鸿宫正殿附近去住?”


    羡泽抬了抬眉毛,搬过去住当然更方便下手了,也更方便她查事深入千鸿宫,但她可不想碰见什么当年参与东海屠魔的人,也怕自己的行踪会被宣衡发现……


    她道:“会离你更近吗?”


    宣衡目光挪开:“……或许。你不愿意离我太近吗?”羡泽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道:“我不会、不会晨间弹琴扰你,也不会说教你。”


    她顿了顿,含混道:“我再想想。”


    宣衡半晌道:“好。”他本来想说怕再有危险,今日在外间陪她,但袖中尺笛乱震,有消息传来,恐怕跟命案相关,他不得不离开。


    他告别她快步走出主屋时,人在昏暗的庭院中,隔着梧桐树叶看向半掩窗子中的她。


    她抚着头发,烛光照亮面颊,脸上写着些怅然与沉思。


    宣衡心里一紧。


    宣琮说的没错,她的笑脸消失了。


    是不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不会快乐?


    他很想张口叫一声她的名字,但终究怕她脸上露出“你怎么还没走”的烦躁,嘴被黏得紧紧的,最后只能像是踢开衣袍般快步走出去了。


    而另一边,在丹洇坡的宽溪边,宣琮穿着木屐,手持竹杖,哼着歌顺着溪边走过,果不其然在一处宽阔的浅滩边,看到了两只歪斜的缎鞋,被水流冲到此处。


    他走近过去,蹲下身捡起两只鞋子,指尖化出一点光芒,将那鞋尖拿在手上细看。


    果然,他当时扫过一眼没有看错。


    在她极其不显眼的鞋尖上,有一点血迹。


    他当时担心宣衡察觉,就故作随意地将她鞋子踢入溪水中。


    宣琮忍不住托腮笑起来,手中灵力闪现,两只湿透的鞋子化作碎片,坠入溪水中朝下游飘落消失。


    他竹杖击打着鹅卵石,随着节拍哼唱起曲子,往回走去。


    ……


    宣衡在她身前几步,引着她向翰经楼更深处,在顶部天光照不亮的阴深处,走过几道木制空廊和楼梯,她才看到了眼前一道石门。


    石门上刻印着群鸟翱翔,数人腾云奏乐伴驾的场景,宣衡打开门,门内一股熏香与故纸的气味。


    里头有高处的窗投射进来几道窄光,宣衡轻敲钟磬,屋内琉璃罩内亮起没有热度的灵火,他道:“此处名曰知音阁,不能轻易对外开放,你若是想看,可以与我说我来开门。”


    羡泽走入其中,他脚步跟随,似乎也对她的事很有兴趣:“我记得这里有些跟鸾鸟相关的典籍,也说到过鸾鸟可以肉身不死,在巢中重生回幼年之类的事,我还想问是不是真的?”


    羡泽点头:“是真的。”


    前几年,她找回了受伤后一直扮作剑客隐匿在人间的苍鹭,苍鹭也提出鸾鸟肉身不死一事。


    她当时激动极了。


    苍鹭回来了,如果鸾鸟也能回到她身边,她便不孤单了。


    不过苍鹭说,鸾鸟的诞巢并不容易寻找,但他会想尽办法为她将鸾鸟带回来。


    宣衡还想问她一些鸾鸟的事情,羡泽却不想搭理他,只将自己扑入书海中,强耐着性子在那些拗口又复杂的卷轴之间,寻找蛛丝马迹。


    宣衡紧紧跟在她身后,像是没话找话般与她聊了几句,看她似乎没有搭理的意思,他又拿起书架上薄如蝉翼的卷轴,自顾自的轻念着上头难懂的语句,然后向她搭话道:“羡泽,上头说神鸟定情,会选用自己身上最喜欢的一根羽毛,这也是真的吗?”


    却看到她身影已然走过好几层书架,消失在视野中,根本没有回答他。


    这里太过安静,宣衡启唇轻轻叫她名字,便听到他的呼唤在头顶回荡。羡泽的声音也从厅室深处传来,道:“你若是要有事去忙,可以将我留在这里,等天色晚了,你再过来关门。我确保不让别的弟子随便进来。”


    宣衡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他本意是想与她独处一阵,可到了四下无人的场合,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他似踱步,似寻书般,朝她靠近了些,轻声道:“说起来,你身体怎么样了?”


    羡泽正找寻的认真,只是随口道:“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金核中的灵力你要如何拿回去,我最近给自己排满了内功修炼的课业,应当、应当灵海丰盈,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你,你似乎也一直不愿意提……”


    羡泽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宣衡身影隐匿在书架间的昏暗中,但羡泽却能将他的神态看得很清晰,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他嘴唇正紧抿着,双瞳却拘谨而明亮。


    她垂下眼,手指摩挲过卷轴的纸张,在静谧的书室中发出窸窣轻响,道:“若是面对宣琮,我也不会不愿意提。但你是正人君子,我怕我说出来,以你的性格就会觉得我唐突。”


    宣衡一愣,自顾自的耳朵红起来:“都是为了你的伤,没有什么唐突的,你说就是了。”


    她有意将这个沉默拖到万千遐思、令人煎熬的地步,这才轻声道:“没什么,只是需要肢体接触,然后吸取灵力,但你会很不舒服。”


    他呼吸重了一下,但又很快抿住,克制的轻吐出一口气:“肢体接触?攥着手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但羡泽却道:“如果是触碰的位置更靠近灵海一些,能减轻很多痛苦。”


    宣衡差点说自己不怕疼,可他忽然咬住舌尖,后知后觉的猛然涨红了脸,他怕斜光照在地面上反射的光晕会照清楚他的神色,又往后退了半步,才道:“……那我晚一些去客舍找你。”


    羡泽却摇摇头:“你来客舍,那么多人知道,反而会让人误会了。你作为少宫主,日后还是要有道侣或妻子的吧,有不好的传言可不太好,再等一等吧。是我之前没想好,我不知道你周边的环境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早知道便……”


    她竟然显露出几分后悔救他帮他的意思了。


    宣衡觉得自己已经够不讨喜了,若是连接二人的关键都让她觉得后悔,那他真的——


    他沉默许久,忽然开口,声音像是虚飘在头顶,道:“……这里便四下无人,那些眼睛不可能看到这片高阁书室。”


    羡泽终于放下了卷轴,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他。


    这凝望既让人觉得,她没理解他说的意味,却似乎也像是看穿了他。


    宣衡想要开口解释,但就是嘴唇上下黏在一起的一点阻力,就让他失去开口解释的力气。


    羡泽微微偏头,忽然道:“凡人的灵海在何处?在这里吗?”


    她伸出手,隔着他的衣衫,故意按错在他肋下。


    宣衡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半晌道:“……不是。”


    羡泽手挪了挪,轻笑:“那是在何处?啊,是在这里对吗?”


    第97章


    她微微催动金核, 自然能看清了金核的位置,按在了他胸膛之下一点,腰腹正中的位置。


    金核似旋转灼烧着他的灵海, 宣衡咬牙没有说话, 羡泽手放在他衣襟交叠处的下方,抬眼看着他,双眸有种不知道躲避与害羞的锋利。


    宣衡明明懂得是什么意思, 但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艰难, 他感觉血都冲到太阳穴, 他垂下头去牙关咬紧, 伸手扯了扯腰带, 也将衣襟拽得松开些。


    他以为自己的举止有种正大光明、巍然不动,但当露出一些胸膛的轮廓, 他还是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献媚。


    羡泽如同层层叠叠半掩的门扉, 她以为他会脱掉更多, 露出更多, 但显然现在对他已经是极限。


    但她觉得可以再逼一逼。


    羡泽犹豫的将手放在他最外侧的衣襟边沿,似乎成为了那个为他考虑、不忍心让他为难的人。


    她越是这样, 越给了宣衡勇气,他要将这件事变得正经, 变得像奉献, 变得她不必承担一切责任。


    他突然握住羡泽的手指,捏在掌心中,探入衣襟,穿梭于布料间,就像是牵着她走过层层帷幕,然后按在了他腰腹之上。


    这个人总是跟她保持距离, 她没想到他肌肤如此热烫,忍不住轻“啊”了一声。几乎是同时,他也闷哼出声。


    二人都在发出声音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羡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正在恼着自己没出息似的反应。


    他则更用力地按住她手背,将她薄薄的手掌压在腰腹的肌理之上,半晌后才有些声音不稳道:“……然后呢?”


    羡泽先合理化自己的行为,道:“这就跟吃饭一样,你别怕。”


    宣衡想说自己不是害怕,但半晌也只能应出一个“嗯”。


    她催动金核,果然感觉到灵力顺着掌心朝她涌来,宣衡没预料到这样几乎搅和灵海经脉的疼痛,咬牙闷叫几声,身子往后吃力的靠在书架上。


    羡泽却吸的贪婪,果然是全盛期的青年,他境界虽远不如钟以岫,但经脉灵海没有伤病,又很努力的修炼来滋养金核,她能感觉到金核中的慷慨与主动。


    她几乎要有些头晕脚软,但耳边却听到了宣衡有些惊惶的声音,他的手从衣襟中抽出,用力握住她手臂:“我眼前看不见了!唔……又看见了,时好时坏,怎么会这样?”


    羡泽也眼晕得看不清他,生怕他因为难受或恐惧而逃离,朝他挤过去,将比她身量高大不少的宣衡压在书架上,口吻哄着道:“在吸取灵力的时候,金核自然会不稳定,别担心,结束的时候你就看得到了。”


    他忽然屏息不再说话了,她觉得自己哄得很有用,也松了口气。


    而羡泽没意识到自己的面容离他有多近,几乎是额头贴在他下巴附近,宣衡几乎不敢大口呼吸。


    他不是被她话语的内容安抚到,而是因为他时好时坏的视力中,依稀可以看到她嘴唇在话语时舒展的细褶,看到她似乎因为他的灵力而舒适鲜活……甚至沉醉的神态。


    确实,金核运转的疼痛几乎要他四肢痉挛,额顶冒出冷汗,他其中一只手在背后,紧紧握着书架的搁板,几乎要将木板捏出指印。


    但他却并不在意痛,只是瞪大眼睛,在明灭的视野中想要仔细看清她。


    她微微往后仰头,嘴唇微张,此刻神态的放松真实,让他忽然意识到,之前他见到的她,仿佛隔着一层壳。


    如今才是最真的,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慵懒与高傲从眉间舒展开来,她半垂着眼睫,瞳孔流淌过微光,想是夕阳下金色的漪澜,他几乎觉得她要向后倒去,不得不拿出手来,隔着衣袖,稳稳托着她手臂。


    天啊,他在装什么,明明她的一只手按在他胸膛下方,他却只敢隔着衣袖扶她……


    羡泽甚至餍足的舔了下嘴角,宣衡模糊的视野中看到她露出一瞬的舌尖,头脑呆住,像是延迟引爆的烟火,在他脑袋里沉默的炸成一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隐隐也有了反应,几乎是被自己吓到般挣扎起来。


    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只是看她一眼就……


    羡泽正是愉悦的时候被他推开,睁开眼的瞬间,双眸中是没来得及掩饰的恼火与挑剔,她皱眉喝到:“你乱动什么?!”


    宣衡身形僵硬,愣愣地看着她。


    最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她面上流露的恼意而清醒,反而是脊背发麻。他明确地感受到自己仅仅因为这句训斥,愈发不受控制,血涌过去,他几乎是要顶起这身板正捆束他的少宫主衣袍。


    宣衡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她在他面前时不时露出了严苛强势的本性。


    或许是因为她受伤后要跟他各取所需,也或许是她根本没有失忆,她正掩藏着自己的本性,可宣衡却被她的傲慢、她的决断强烈吸引着。


    一切都在证明,她是全心全意为自己活着的。


    而不是像他这样的……千鸿宫的活傀儡。


    因为她的训斥而愈发反应强烈这件事本身,终究是太可耻了,宣衡脑内疯狂想要搜寻到清心诀,却在关键时刻一点都记不起来。


    幸好羡泽没注意到他的变化,她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失语,手指碰了碰嘴唇,软下语气道:“你突然乱动吓了我一跳,是因为太难受了吗?你也不说,我都不知道……”


    她话虽然说得柔软,但字里行间都还是对他的指责:你吓到我了,都怪你不说。


    她的本性藏得真不怎么好。


    不过,或许她本来就是仙人,本不应该受到东海一战伤害的最绚烂的鸾仙。


    她就不该隐藏。


    宣衡愈发觉得窒息难受,半晌道:“……抱歉。我就是、不太习惯。”


    她似乎没想到他会直接道歉,有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决定大手一挥原谅了他:“好吧。今天就这样吧,下次我想‘吃饭’再叫你,以后我们就来翰经楼了?”


    宣衡垂着头,整理衣襟腰带,半晌后才闷闷道:“好。”


    羡泽以为他不高兴了,她也不太在乎,如果宣衡敢拒绝,她就先道德绑架,后强行榨干,再不行就把金核掏了,种给宣琮试试。


    她眼神冰冷,面带微笑地说去看书了,独留宣衡一个人一遍遍在书架间检查自己的衣襟有没有看起来不规整的皱褶。


    他垂头思索着:……下次是什么时候?


    会是明天吧。


    最好还是不要明天了,毕竟他需要时间多抄几遍清心诀。


    ……


    宣衡过去那么多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翰经楼会成为他想起来就面红耳赤的存在。


    第一次羡泽在知音阁吸取他灵力之后,他几乎是随时做好了会被她临时抓住一阵吸的准备,甚至连多思或烦扰时,都会忍不住先沉下心运转内息,抓紧一切缝隙的时间增加修为——


    万一她觉得他枯竭了怎么办?


    宣衡甚至把自己所有斜襟扣的衣衫都收起来——那不好解衣衫。


    他命人拿了好几件春末的薄深衣做叠穿,甚至早上起来的时候,有意让自己别腰带扣那么板正,衣襟别捋那么平直,他甚至自己试过,一只手穿过层层衣襟能否快速碰到胸膛……


    如果困难,他觉得懊恼。


    如果太容易,他又觉得羞耻。


    或许他应该少穿几件,但把腰带束紧,用环佩和玉衡压紧衣摆,会显得严肃却又实际上方便了她。


    虽然不符合礼制,但……报恩是更重要的吧。


    他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已经开始期盼,再到后来简直惴惴了:都五日了,她怎么不再提了?


    宣衡先按捺不住了,正要去找她,忽然尺笛震动,他本以为是来了事务又要耽搁,却没想到按住了尺笛上游动的光斑,震动消失,传来了她轻快的声音:“我在翰经楼等你,啊对,我口渴了,你能不能带一壶茶?”


    宣衡呆望了尺笛片刻,这才猛地起身去拿桌案上的茶盏茶壶,高声道:“来人,今年的寒山信茶放到哪里去了?”


    他到翰经楼的时候,羡泽已经手撑着围栏在高处的露台等着,她一身仿佛能融入千鸿宫弟子的青色衣裙,半垂的发髻后缀着长长的发带,随风飘摇。


    千鸿宫的楼阁大多挑空瘦高,风过云穿,雕木精巧,又多有露台楼阁,处处以枝与鸟为意象,她撑着围栏眺望远方,真像一只躲在叶荫下小憩的雀鸟。


    可她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脸朝他笑起来,眯眼大声道:“快上来,我要吃饭。”


    宣衡一顿,耳后烧起来,旁人还以为她是饿了,就只有他知道是什么意味。


    他登上露台,压低声音道:“这是藏书之地,你那么大嗓门做什么?”


    羡泽对他瞪眼:“这是在露台上呢,而且翰经楼那么大,分了如此多馆,这里又没人,再说,也没你上次叫的声音大。”


    宣衡悚然:“我叫什么了?”


    羡泽撒谎不眨眼:“你因为疼而叫了,那知音阁里的古籍若是成精,都听见了。”


    宣衡气得脸要红了:“我没有,你要再说这种话,便——”


    羡泽就直直的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说出什么硬气的话,但宣衡觉得说什么都是对恩人不敬,心里泄气,面无表情的岔开话题:“你不是要喝茶吗?”


    羡泽:“茶壶呢?”


    宣衡指了指腰间芥子囊:“茶壶茶叶茶刀茶桶都带着了。”


    羡泽:“我以为你就直接拎着一壶泡好的茶水来呢。说起来,多亏宣琮给了我一把尺笛,说是能在门内传递消息,但我觉得不如墨经坛好用,为何不用墨经坛呢?”


    宣衡其实也知道她最近都跟宣琮混在一起……


    而他明明想多去见她,却忙得焦头烂额。


    随着三起命案的发生,几乎宗亲派都认定是他在以血腥手段清洗反对者,千鸿宫内部的局势变得愈发针锋相对。


    甚至之前他为了羡泽几次去找宣琮,却被宗亲们当成了兄弟二人即将联手,甚至还有些宗亲跑去游说宣琮……


    宣衡收回思绪,摇头:“墨经坛毕竟是对外公开的讯息,很多宗门的分坛内,也都有低阶弟子做间谍,将宗门内的事务、消息传递出去,不大方便。只是你身上的衣衫——”


    她一笑:“是你们千鸿宫的弟子服,宣琮帮我找的。这样我跑去哪里都不起眼了,好看吗?”


    宣衡不知道她说的“不起眼”究竟是什么意味,但还是点头:“好看。”


    羡泽将脸凑上了些:“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宣衡认认真真看了她的脸片刻,道:“你吃胖了一些。之前太瘦了。”


    羡泽笑:“就这?宣琮没说错,你果然看不出来。”


    宣衡一下子又觉得被他们的秘密排除在外,心提起来,追问道:“你再让我看看,我没仔细看。”


    羡泽转过脸去:“不让你看了,你已经输了。”


    输了……他输了什么?


    明明是他结了仙缘,明明是他在泗水被她照顾几个月,明明他的体内有她的金核——怎么就是他输了?


    从小到大他一直知道所有人不满于他,没有一个人看好他,但每当他抚摸着腰间那块应该被仙人拾起的玉衡,想到她应该也曾在手中翻覆看过,他就心里一股热腾腾的感觉。


    都不喜欢他也没关系,鸾仙喜欢他,鸾仙看重他。


    他有了她的青眼,其他人的态度他都可以不在乎!


    可到头来,为什么羡泽离他越近,却越来越远了?是她发现他的本性不值得她的青睐吗?是她发现自己遇见更合适的人选了吗?


    他要是输了她,就等于输了一切!


    羡泽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步走入分馆,宣衡紧随其后,却没料到某个殿的弟子们,也三五成群从对面前来,远远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昂首转头望着他们。


    宣衡拽住她手腕,一转身走下了一道窄窄台阶,穿过书架组成的甬道,引着他往无人的深处走去。


    翰经楼内如同迷宫,她惊讶:“你对这里真熟悉,这是要去哪儿?不去知音阁了吗?”


    宣衡在路上没有回答她,直到走近了一处半地下的木门前,那是一整排习书的单间书房,唯有这间门上有着灵力的禁制,他手指轻轻捏诀,门便应声而开。


    屋内似乎很窄,外头只有依稀的光透过来,昏暗到看不清彼此面容,羡泽先是心里一跳,了然的冷笑:


    不会是想来点进一步的事吧?她就知道他是闷骚。


    宣衡引她进来,回手合上门,也轻轻响指,灯烛亮起。


    屋内有简单的书桌书架,成卷的宣纸薄绢。桌上笔墨许久未用,他一合上门,面上神情也松下来几分,半晌才吐气笑道:“这是我小时候的书房。对了,给你泡茶。”


    羡泽环顾四周,对这里并不怎么有兴趣。


    宣衡将茶台茶具从芥子囊中拿出,竟当真为她一丝不苟地泡起茶来,或许他奉茶洗茶的手势都很有讲究,但她并不大懂,只是托着腮看他既紧张也想显摆似的泡茶,将茶盏端到她眼前,道:“寒山信茶,这是白毫显露的黄茶,芽叶未摘时如雪霜信卷,所谓,玉色尘心去,川迥银芽来——”


    羡泽托腮:“你张嘴说话,就跟念诗似的,这有个成语怎么说,嗯,出口成章。回头也教教我,我前几日在那知音阁里,看上古的典籍都看不懂,明明想读却好些字进不了脑子。”


    她想学一学,也是希望能进一步模仿凡间修仙者弯弯绕绕地说话口吻,顺便能够独立看懂上古的典籍……


    她愿意看书,便是志趣相投,宣衡心里激动,却只垂头轻轻哂笑:“许多文书、史学在五百年前夷海之灾时经历过断代,文字语序与当今大不相同,自然难读,下次我可以与你一同看看,或许也可以读些古文诗篇。正所谓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羡泽未必不能成为诗文大家。”


    他自觉这夸人夸得引经据典的高端,殊不知说话说到一半,羡泽就满脑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了。


    她摸了摸茶杯,还是热烫。


    他引她来这里不是故意撩骚吗?怎么还停在喝茶的阶段,这要喝多久啊。


    羡泽干脆推开茶杯,直接走到还念着什么“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的宣衡面前,靠在桌案边,拽住他衣领子,手直接往下钻进去:“我饿了。我要吃饭。”


    宣衡半张着嘴,呆住了,后半诗句都咽了下去,仰头望着她。


    第98章


    她手指有些凉, 从他胸膛之上蹭过,似暧昧又似心无旁骛的按在上次触碰的地方,她注意到他惶然的目光, 理直气壮的笑道:“干嘛这么看我, 不行吗?”


    宣衡耳后滚烫,半晌后摇了摇头,隔着衣料按住她手背。


    他还没回过神来, 羡泽已经等不及, 先一步催动了金核, 宣衡没预料到突如其来的疼痛, 闷叫一声。


    她笑了:“还说你叫的不大声。”


    他果然抿紧嘴唇, 再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羡泽:“我就这么一说,又没有嫌你叫的大声, 疼了还不知道叫, 那显得我在虐待你似的。”


    但他怎么都不肯出声了, 她倒要看看他能有多铁骨铮铮, 故意加速运转金核,几乎要抽干他那本来就才积蓄没多久的灵力。


    他额头青筋微微鼓起来, 手却乱抓了两下,直到握住她手腕, 才安心几分。


    羡泽手指隔着空气点了点他鼻翼的小痣:“你要是真的疼, 我就慢点。”


    他甚至都没听见这句话,只顾得上咬着嘴唇。


    羡泽笑叹了口气,松了松手掌,却被他误以为要走,他又捏着她手腕,往自己胸膛处压了压:“……不疼。还有。”


    他双眼失焦, 却不肯闭上,看着她说话声音的方向,虚虚凝视着她的脸。羡泽有点畏惧他这样的目光,道:“你要是难受就闭上眼睛。”


    宣衡却轻轻摇头。


    他想要看到她吸取灵力时的难得的真实表情,等一会儿他的眼睛缓过来时,他一定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了——


    随着她放缓,他视力终于恢复片刻,看到的却不是她慵懒的神态,反而是她正坐在桌子边沿,弯腰撑着椅子扶手,双目直直地俯瞰着他有些汗津津的脸。


    那目光似探究也似玩味,像一根荆棘的刺,从他头顶贯穿下去。


    宣衡周身僵硬,动弹不得。


    她慢慢抽回手去:“好啦。”


    随着她直起身子挪开眼,宣衡才松开了几乎被他咬出印子的嘴唇,仍似不敢大口呼吸般,强压着自己慢慢吐出气来。


    但宣衡突然发现了她脸上的异样,拿起旁边的灯烛凑近她的眉眼,惊道:“你的、你的眉毛怎么绿了!难不成是我的内功心法不好,伤了你的身子?!”


    羡泽愣了一下,笑得弯下腰去,手扶在他肩上:“对,是你的灵力有毒——哎,别当真!是画的眉黛啊,过了一段时间就会变成深青色,怎么能说是绿眉毛。”


    宣衡终于反应过来,她问他有没有看出来的是什么:她画了眉。


    而且看起来是宣琮给她画的。


    她笑得不停:“你未来的妻子真可怜,不但没有人给画眉,还要被人叫成绿眉毛。”


    宣衡抿住嘴唇:“是只有夫妻才能画眉吗?”


    羡泽没太在意:“也不是,但民间不是老有这种情趣佳话吗?”


    宣衡咬牙。那宣琮简直太没有廉耻之心,明知对方与他无关,却弄出画眉这种——闺阁私密之事!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现在还衣衫不整,就在心里已经痛骂起了宣琮。


    羡泽捏着项链,笑了起来。


    这兄弟二人,说起来都是那个罪魁祸首卓鼎君的儿子,虽然现在还用得着这二人,但她丝毫不介意让这俩人都在情感上受折磨。


    今日她跟宣琮说要去见他兄长,宣琮忽然拿出妆奁来,说他略懂些脂粉,可以为她化妆。


    宣琮说自己很擅长描眉,羡泽也觉得好玩,托着腮想要试试,他轻轻落下竹笔,笑道:“我画得很淡,你可以问问他能不能看出来。”


    羡泽看他也有口脂盒子,道:“我想试试口脂。”


    宣琮垂着头,手指轻托着她脸颊,脸离得有些近,描着眉尾,轻笑道:“那不成,他只要看你嘴唇鲜艳,必然知道你是化妆了——”


    不过他用手指沾了沾口脂,涂在自己嘴唇上,一抹晕开的鲜妍,羡泽这才注意到宣琮唇珠微微上翘,天然有种风流。她也是这距离下,才看清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薄粉,他也会描眉,但因为模样生得缱绻,这层薄妆并不显得突兀。


    不过羡泽最多只是见弓筵月在见她前涂过一些口脂,遮掩他天生苍白的唇色,其余还没怎么过修仙之人化妆。


    “你为什么要施粉化妆?”


    宣琮笑道:“人人皆有爱美之心。我也是为了吸引心爱之人。”这话说出口,她明显不信,他随口岔开话题:“说不定兄长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也会动心。”


    当然他看得出来,宣衡早已经不止是动心了,而是为她而受尽煎熬。但他这条“鲶鱼”,这个工具,只在她仍不知他的情意时有用,所以他绝不会说出口。


    而她在镜子中向身后的宣琮,轻笑:“我既不需要靠美,要的也不只是动心。”


    此刻,羡泽问他眉毛如何,宣衡蹙着眉头,仔细观察,像是在内心对比许久,认真的摇摇头:“不大好看,不适合你。”


    羡泽道:“宣琮画的你就肯定不喜欢,要是让你给画,你估计就要觉得好看了。”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他,宣衡似乎脑中真的想了一下给她画眉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半晌道:“我不会画的这么绿,这么浓。”


    羡泽转身坐到旁边榻上:“让你给画?想得美,你连竹笔怎么拿都不知道——快整理整理衣服吧,我都看了半天了。”


    宣衡低头才发现烛光下的胸膛,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走到书架边,背对着她。


    她似乎并不着急离开,目光在微弱的烛火后闪动,似乎有意要看他整理衣襟。


    宣衡觉得这种餍足的安静,与她灼灼的目光,比刚刚的接触还让他无所适从,他背对着羡泽,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想把话题拉回正经,道:“我刚来千鸿宫的那些年,大多都在这里读书,这里的书不太难懂,也适合你学。”


    羡泽对书房没什么兴趣,托腮看着他,宣衡总包裹在略显繁复的衣衫中,最近或许天热,他穿的薄了些,也能显出他几分宽肩窄腰的轮廓。


    他似乎有倾诉的意愿,她也就配合着问几句:“来千鸿宫?你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宣衡反倒惊讶:“为何我要在这里长大?”


    羡泽还以为自己搞错了,一般凡人不都在父母身前养大吗?她略有些困惑地应了一声:“那你是跟你母亲住在一起吗?”


    宣衡:“那倒也不是,我们当时有很多孩子都住在东山别宫里。父亲说我的母亲是元山书院的一位九势护法,书法技艺冠绝天下,不过她云游闭关,这些年没能见到。不过等我继任宫主之位时,父亲会请她来——”


    羡泽却嗅到一丝不对劲:“很多孩子是有多少?都是你父亲的孩子吗?”


    宣衡思索道:“三四十人吧。可能是,具体我也不清楚,那时候大家都只有代名,一起习书修习,其中最优秀的才会被接到千鸿宫来。我当年书法与剑术优异,拔得头筹,便有机会来这里,父亲见到我之后,给我一枚玉衡,赐字为衡。”


    哈?他长到一定年纪,都要读书剑术俱佳,才有机会有自己的名字吗?


    这个选拔式幼儿园模式,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或许是宣衡没有怎么接触过其他人的家庭,又跟同龄弟子身份隔绝,再加上他做了少宫主谁会跟他讲这些,所以他对这种微妙的诡异一无所知,非常平静地讲述着这些旧事,仿佛人人童年都该如此。


    “那宣琮呢?”


    宣衡听到她的追问,脸上神色淡了淡:“我小时候在东山别院没见过他,似乎他一出生就发现根骨极佳,被抱到了千鸿宫,到我八九岁左右来千鸿宫,才第一次见他。听说他年纪很小就炼气了。”


    那时候他简直像是个刚拜入门派的弟子,踏过长长的阶梯被长老领入殿中,而在雪中屋檐下,宣琮粉雕玉琢,身披貂绒,坐在小轿上手持玉笛,充满敌意却又噙着一丝笑,看着这位衣衫单薄的兄长。


    宣衡后来听说,是宣琮长大后身体病弱,卓鼎君怕这个孩子早夭,才又从东山别宫再接来一位一起养大。


    他们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警惕与威胁——


    “当时你都在这里读书?”羡泽表情古怪的问道:“也没人管你吗?”


    宣衡眼底有些笑意,他似乎不觉得那时候不快乐,像是说秘密一样:“那时候我住在鸿鹄殿,厅堂空旷又高大,在夜里甚至看不清藻井,我那时候还不怎么会御剑,就偷偷用法器跑来翰经楼,摘几本喜欢的书,窝这里来夜读,困了就在你坐的榻上入睡。”


    “房间狭小,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确实极好,而且这里不会有风穿堂而过,在鸿鹄殿,那风声都像是有人在哭在笑,而且当时鸿鹄殿未有修缮,许多窗棂都开裂,随风乱响。”


    宣衡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无助和害怕。


    他当时虽然年纪小,却第一反应是忍耐。


    可千鸿宫上下的注视、严酷的课业与规矩、、父亲的不屑与打压,很快就压垮了他。


    宣衡记得自己去找过自己的师长。


    但他的师长大部分都是跟父亲同辈的宗亲,对他的求助只是斥责软弱与无能。


    他渐渐知道,有一个大家都不喜欢的作为“孩子”的宣衡。


    他知道有很多他所思所想的事情,是不可以宣之于口的。


    可当宣衡严格按照这些师长与父亲的要求,成为了让他们用道德规矩很难找到瑕疵的人时,他们却更加不喜欢他了。


    那种没来由的厌恶与恨意,他们却也绝不宣之于口,只用行为和目光表达,用言语来掩饰和辩解。


    以至于宣衡有时候都感觉不理解:他们是真的讨厌他?还是他做的还不够好?


    羡泽也在他没有细说的语境中,隐约能感觉到当年的氛围。


    但最可怕的是,宣衡觉得这一切很平常很平静,他只有些难以明说的困惑……


    宣衡丝毫没有受这些叙述影响,他手指系好了衣带,偏过头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羡泽托腮:“我觉得间隔五天来找你一次挺不错的,下次还在这里?”


    五天。


    他第一次知道,五天原来如此漫长。


    每次见她的时间总过得太快,他眼前明明灭灭一阵子,疼得脑子直迷糊,充其量能握一握她的手腕——


    一次期盼已久的接触,就这么过去了,她拍拍屁股就走了。


    有几次宣衡感觉她的手没有很快抽走,甚至在乱动,他刚面露疑惑,问她在做什么,她就面露悻悻之色,含混地解释了几句才将手拿开。


    宣衡有些后悔,早知道不该问,她想做什么,一定有她的道理,反正手都放在衣襟里半晌了,也不差那一会儿,说不定是她在测试他的根骨——


    他甚至都盼着,什么时候穿过廊庑,她忽然在哪个拐角,哪个暗室内,对他招招手,像个精怪或女鬼一般,对他弯唇微笑。然后他会像个被上了身的可怜书生,眼睛又一迷糊,人已经跪倒在她脚边开始解开衣襟了。


    他有时候确实也碰见了羡泽,她穿着浅青色的弟子衣衫,远远立在楼阁之上,或者是穿梭在翰经楼的书架之间,远远对他一笑。


    千鸿宫的事务、乐理剑术的课业、增进灵海的修炼,还有围绕着命案愈发激烈的斗争,几乎将他的时间占满。


    他拼命挤出一切可能的时间去见羡泽。


    宣衡也为她开过几次知音阁的门扉,其实那里算是绝对不该外人进入禁地,但他觉得千鸿宫怎么能拒绝鸾仙去追溯她的出身和过往?


    她也并不客气,有时候直接将卷轴取出来看,宣衡想要跟她说不能这样,她却指着典籍问他:“宣衡,我的翅膀有好几处断伤无法恢复,你看这些书中可有讲到恢复的办法?”


    她这样一说,他自然不再提知音阁典籍不许外借的事。反正也没什么人看那里的旧书,她拿出来就拿出来吧……


    不过羡泽只偶尔捧着上古典籍问他,大多数时候,她更愿意宣衡念书学习许多古文用词,再独立去啃那些典籍。


    翰经楼成为他们的秘密之地,在书架之间,他教她念诗书,她一字一顿念到“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涣兮若冰之将释”仰头问他什么意思,宣衡垂头轻声为她解释。


    她念诵“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面露沉思之色,忽然道:“这到底说的是做王的道理,就没有与天下为敌的王吗?”


    宣衡惊讶:“那‘王’想要的是怎么样的天下?是一片荒芜吗?”


    她拧眉:“也不是,就总感觉为了‘多助’,总要委屈自己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若是为王只要将反对自己、背叛自己的都杀光就好了。”


    她口吻中的武断透着一点委屈。


    宣衡道:“也不必在意,所谓多助寡助只是为王之道,无意为王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助力,随心所欲也很好。”


    可她偏要为王呢?


    羡泽转头看向宣衡:“那你呢?你之前地位也很不稳固吧。”


    宣衡思索道:“在我最势单力薄的时候,我会想尽办法团结值得团结的势力,一切清算都可以在坐稳了位置之后再说。获得地位与权力,并不像是快意恩仇,毕竟哪怕是化神期也经不起围攻啊。再说,人也经不起暗算,唯有让亲信与制度,将自己手边围成铁桶,才有可能不被人睡梦中斩杀吧。”


    羡泽眨眨眼:“可也有许多人曾经待你很不好吧,你成为少宫主之后有报复他们吗?”


    他真诚道:“有些有,有些没有。虽说我如今也焦头烂额,算不上身处高位。但当能掌握权力和生杀之后,那点过去的一些恩怨,就像是悬在对方头上、凭着自己心意想掉就可以掉下来的剑。看着对方惴惴不安地服从,那已经远超过要报复的情绪。”


    羡泽弯起嘴角,似乎有些理解了。


    宣衡虽然年轻,但他身上有许多值得她观察、领会的做事方式。想要战胜他们,总要了解他们。


    宣衡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也觉得话题有些太偏移,道:“羡泽要不要起个小字,许多人都从诗文中取字,是……更亲近的名字。”


    羡泽仰头看他:“你有字吗?”


    宣衡摇摇头:“之前一直说年纪再长些再由父亲起,但后来父亲就出事了。”不过他也不想再让卓鼎君为他取字。


    他现在的名字,已经让他觉得是个十足空洞、毫无希冀。


    拿玉佩取名,好似他跟宣琮不过是两个可以随时替换的物件罢了。


    宣衡望着她,忽然道:“要不你为我取个字吧。千鸿宫本就是因伴驾神鸟而诞生的宗门,你又是我的仙缘,由你取名再合适不过。”


    羡泽并没有拒绝,她翻找了几本书,忽然道:“好。那就给你取字‘耿耿’好了。”


    耿耿?耿耿于怀的耿耿吗?


    他感觉像是被她取笑了小心眼这件事,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便指着书页道:“这是《柏舟》里的句子。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就是说心里不安睡不着觉,好像总在忧虑什么的样子,不是很像你吗?”


    宣衡心里一顿,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忧虑吗?”


    “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说有自己的兄弟,但根本没法依靠,啧啧,跟你一模一样。而且这还是一首怨诗,你看起来就很怨。”


    羡泽越说越有理:“而且你确实小心眼,天天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


    宣衡:“……”


    羡泽合上书:“你要不喜欢就不用。”


    宣衡捏了捏眉心:“……我再想想。”


    羡泽已经笑起来:“宣耿耿。耿耿!”


    一旦变成叠词,立马就有些亲昵撒娇的意味,他心里有点不大好意思,含混的应了一声,又道:“外人面前可不许这么叫。我看看,你的小字要不要也从这首诗中取?”


    同一首诗取字,外人看来他们恐怕是天生一对了。


    羡泽却摇头:“我不要取字,我就喜欢我的名,我也没有姓氏,就这样就好。”


    有时,他拿来教她古文的旧书中,有时会夹着他年少时写的诗,他自知文笔幼稚,她却抢过短笺来念出声,啧啧赞叹,作势也要自己写诗。


    宣衡教她平仄,教她化用,他以为她写的诗恐怕是“两个大□□,一戳一蹦跶”的风格,却没想到她写得第一首诗,却让他心惊肉跳:


    一角天山雪,双瞳海水寒。


    江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匣敛芙蓉色,藏刀欲倚阑。


    鸾鹤立自舞,金龙夜谁餐。


    其中天南地北的豪气,磨刀弯弓的决然,温柔下隐藏的浓烈杀意,以及漫漫夜中的怅然孤独,几乎全都从诗文中溢出。


    宣衡仿佛看到了那个藏在笑容下的真正的羡泽。


    这诗中金龙,是她已然想起了东海屠魔中受难的龙神,还只是她记忆深处掠过的龙影?


    而且,她确实很聪明。之前提笔忘字,诗书不佳,单单只是习了个把月的诗文,便有如此水准……


    他目光透过薄宣:“这首诗送我吧。”


    羡泽却不大在意:“你要拿就拿去,回头用酒给我换就好。”


    宣衡轻轻地吹了吹墨迹,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


    第99章


    她学得太快了, 宣衡也觉得自己不算是好的老师,他本就只是比她多读了几年书罢了,结果教的时候还开始走神。


    有时候, 他们俩就坐在翰经楼高耸书架之间昏暗的甬道里, 她手指着那些读不懂的文字问他,鬓发离得太近。宣衡在她身侧垂头回答时,总觉得心脏里有什么都要胀出来——


    他默念着清心诀, 他明知道自己现在身上没有什么可耻的反应, 这种陌生的情绪与身体无关, 清心诀也丝毫无用, 反而越是运转默念越是感觉到某种越压抑越有滋味的痛苦。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在长久地沉默后,忽然撑起身子, 在昏暗中离她更近了几分, 拽了拽衣襟, 问她要不要灵力。


    她捧着书, 面露惊讶之色:“啊,不是前天刚……?”


    他沉默半晌后, 实在是没有台阶下,只好道:“是吗?看来是我忙得……记错了。”


    二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宣衡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有什么跟沉默搅合在一起,漫溢出他的身体,几乎要淹没到他的脖颈……


    羡泽却在这时候靠过来一些,手指轻轻拽了拽他衣襟,轻声仰头看他:“你是金核干扰灵海,觉得难受吗?你要是难受, 我也可以帮你。”


    她目光中闪动着他从没见过的光。


    宣衡:“……帮我?”


    羡泽将手探进衣襟,掌心贴在腰腹上,可她并没有催动金核:“帮你揉揉?”


    宣衡注意到她目光中有点狡黠,又露出那种观察他的尖锐目光。


    他本想挣扎说这有什么用,可她手揉一揉真的有用——


    他忽然泄气,平日总挺立如松的脊背靠在书架上,在昏暗中隔着衣服轻握着她的手。


    他觉得自己胸膛腰腹已经被她摸遍,可他甚至都没有牵过她的手。


    她的手像是火上于事无补的凉油,好似真的能缓解,但又好似更严重了。


    宣衡忍不住睁眼望着她。


    这会儿他并不是被催动金核,双眼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手指乱动,表情有些走神有些遐思,时不时忽然触碰到他别处的肌肤,就在他觉得惊讶时,她又将手撤回来,按在了腰腹间离灵海最近的位置。


    难不成她是喜欢触碰他?


    难不成她也像他一样心不在焉?


    他目光灼灼,羡泽抬起眼来,二人双目对视,她眼里出现了一瞬的心虚,微微偏过目光。


    他也腰腹收紧,转过脸去。


    二人之间夹杂着逐渐湿热起来的尴尬。


    羡泽道:“……你好点了吗?我揉累了。”


    宣衡:“……嗯。谢谢。”


    羡泽抽回手去,不小心也将他衣衫拽得更开了,宣衡愣了愣,忘记第一时间合拢衣襟,羡泽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嘴角有些压不住:“嗯,你是该谢谢我。下次我再帮你。”


    宣衡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或许也有些欣赏他的——


    他喃喃道:“好。下次你再帮我。”


    羡泽抬起脸来,憋不住笑了:“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宣衡看着她的狡黠与笑容,忽然无法自控,垂下头去,轻轻碰了碰她的唇。


    蜻蜓点水一般,他撤开的瞬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惶然的望向她的脸色。


    她只是嘴唇轻启,歪头呆呆望着他,只有惊讶没有厌恶。


    羡泽确实在惊讶。


    ……这样的、这样纯的滴水的亲吻,她都已经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了。


    她都已经把吸金核塑造成这般定时打炮似的氛围了,吸了这么四五六回了,这哥们才只是从躺尸硬挺,变成了想要来个小朋友式亲嘴啊!


    要不是确实每次都有好吃的灵力,她早就忍不了这种别人都以为你们在狂榨精,实际在跳皮筋的日子了!


    这么久了,他就这么碰一下嘴巴!


    之前吸金核的时候,她明知道他硬了好几回,真的好几回,她还特意在那时候摸摸项链,想知道这位看不透的站如松坐如钟的哥们,都会在梆硬的时候想什么。


    然后她只听到了一片诵念什么内功心法或经文的声音。


    啊!啊!!


    是人吗?这是人吗?她真的想放弃了,要不干脆把千鸿宫杀穿算了吧,她也不想从畸恋情深、兄弟阋墙的方向入手了——


    不行,她现在还杀不穿啊!她要是真的还有当年的实力,她要把这俩兄弟掠去泗水,让他俩全裸裹轻纱互扇嘴巴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羡泽心里正怀揣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愤慨时,宣衡屏住呼吸,微微偏头靠过来,再次轻轻地亲吻了她一下。


    羡泽晃神片刻,他双臂撑在她身边两侧,见她没有躲,便是轻柔地一下又一下,而后甚至在亲吻她的间隙,似乎觉得很满足般轻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仿佛觉得这么碰碰嘴唇便是极大幸福的笑,让羡泽忽然脑子里乱了:这是故意装纯,还是真幸福了?就这你就觉得满足了?


    她忽然一把扑过去,抓住他衣襟,两只手都塞进去——


    宣衡后脑勺撞在了书架上,他误以为她发火,刚要开口解释或道歉,她的唇就用力挤过来,在他启唇的瞬间咬回去。


    羡泽想要勾缠他,却从没见过哪个人被她亲的时候,舌尖惊得只知道躲开。可要说他抗拒吧,他两只手却紧紧搂着她的腰,滚烫的胸膛对于她手指的胡作非为并不躲避。


    她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感慨了,这家伙板正的衣衫下,谁知道藏着这样的身姿!


    可要说是他很“男人”吧,对待她的态度又像是进一步退三步,又长了一张猜不透的死人脸。她小海螺一天又只能用三次,探听进去的时候,三次有两次都是在怒斥宣琮,剩下一次是在念鸟语。


    他是注重体面,情绪表面稳定,仿佛一切都会尽量可控的工作狂,让人感觉他总会稳扎稳打地处理好所有事——可这个吻实在是感觉太慌乱太差劲了,他嘴唇虽然比想象中柔软,但几乎是没有回应,只有惊惶,任凭她扫荡,甚至连吞咽口水都不知道。


    手感再好,她也受不了亲傻子,羡泽抬起头,撑在他上方喘息着。


    然后她就看到宣衡发冠都有些被撞歪了,嘴唇微张湿润,大口呼出湿热的空气,愣愣的看着她,衣襟都被她扯得不成样子,她心虚的想伸手拢一拢。


    宣衡声音有些发抖,不可置信般道:“羡泽……”


    羡泽魂回来了。


    啊。完蛋。


    失策了,一不小心暴露本性了。


    她将手收回来,背在身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心惊肉跳——


    这哥可能是不吃主动的超级古板士大夫型男人?会不会被吓得直接一步退回十步远,然后又开始什么鞠躬行礼之乎者也吧。


    宣衡撑起身子坐直了一些,后知后觉的垂下头,猛地伸手合拢衣衫,嘴唇也紧紧抿住,手指有些颤抖。


    他忽然下定了决心,伸手向自己腰间的玉衡,拽下来之后垂着头朝她递过去。


    羡泽愣住,没有接。


    宣衡喉结滚动,并不敢抬头看她,只是轻声道:“羡泽可愿意像当年那样收下我的玉衡?”


    哈?


    她知道这玉衡背后定情与誓约的意味,她的目标也是凑齐了兄弟俩的一对儿,拿来当摔卡片玩。


    可这一亲嘴就直接拿出定情终身的玉衡……


    天,这哥们不会是纯情到,没有媒妁之言不入洞房就不打炮的类型吧。


    羡泽却眯了眯眼睛,道:“不过是玩闹,撞到你的头了,抱歉。”


    宣衡一愣,缓缓抬起头来:“……玩闹?”


    他几乎要触摸自己仍在发烫的嘴唇,脸上浮现几分不可置信:“这是玩闹?”


    羡泽惊讶:“你没跟别人这样玩过?”


    宣衡眉头紧紧蹙起来:“……你跟别人这样玩过?”


    羡泽知道凡人小心眼,便有意道:“对啊。以前有些伙伴,大家都是这样的——”


    宣衡静静的吞咽了一下口水,沉默且有些崩溃的努力接受这件事。这就是神鸟的本性吗?


    他想说,你既然亲了我,以后能不能就不要亲别人了。


    但他猜,她会横眉冷嗔说:凭什么?你算老几!


    宣衡只能垂眸道:“……我们、不是这样的。”


    羡泽不大高兴:“看出来了,那以后不亲你了。”


    宣衡惊讶,差点开口说“别”,他稳了稳心神才道:“也、不是这个意思,总之……不要让他人知晓就好……”


    羡泽只是有些奇怪的望着他,没有说话。


    宣衡只觉得无地自容,他僵硬的握紧玉衡,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收回去,半晌道:“……后天,还会再见的吧。”


    羡泽起身抚了抚裙摆:“大概吧。到时候再说吧。”


    自从那一次的亲吻后,宣衡有时候甚至会在闲下来的时间,徜徉在翰经楼的长廊中,想要与她来一场偶遇。


    他有时候既后悔自己递上玉衡这件事太突兀,但又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才好——


    羡泽虽然知道尺笛能够定位,但她也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总是将尺笛带在身边。


    宣衡想要忍住不去看她的位置,可又在见不到她的时候无法自控地拿出尺笛,他好几次都能看到她像一只候鸟般栖息在丹洇坡附近,他这时候就只能扔下尺笛,拼命想找点事情做。


    他不敢想,亲吻都是玩乐的羡泽,会在跟宣琮这么久的相处中,玩些什么……


    不过宣衡心里有时候也有些狠狠的快意。


    因为给她尺笛的宣琮毕竟是青鸟使,应该也能通过尺笛感应到她的方位,当宣琮发现她长久地驻留在翰经楼的小房间里时,会怎么想?他会不会也在握着尺笛,嫉恨得怒火中烧?


    直到某一天。


    她的方位深夜出现在翰经楼。


    那时宣衡还在鸿鹄殿处理事务,并未入睡,他看着那半夜的移动,愣了片刻,独自一人身披深色单衣,裹着披风,飞出了殿室。


    三日没见,他忍不住想要制造一场偶遇。


    甚至他在御剑飞去的路上,又拽了拽衣襟,想好了说辞:对,就说他是夜里睡不着来看书的……


    只是他在翰经楼绕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羡泽的身影,也没有见到她秉灯夜读的光亮。


    宣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在月色下思忖片刻,立刻转头,离开翰经楼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上个月月末,他特意将几位在别宫的父亲旧心腹调回来,装作是自己在千鸿宫站不稳脚跟,需要他们的协助。


    这几个人全都参与过东海屠魔。


    他特意将他们安排在稍显偏远的殿室中。


    他需要确认,那个在千鸿宫中杀人的凶手,是因为利益与派系而杀人,还是因为在屠杀参与过东海屠魔的人。


    当年父亲闭关后,这些父亲的心腹作为他的半个师长,每个人都对他表现出了极强的控制欲,想要把他当做傀儡,来掌握整个千鸿宫的权力。


    宣衡废了不少力气才让这些人身败名裂,又将他们驱逐到别宫去。


    时隔二十多年又将他们请回来,这些人都有种“你小子果然还是要靠我们”的得意,甚至已经在跟他见面的时候开始批判他的行事、教育他的举止,甚至还对这些偏远的殿室不甚满意,想要住到主殿附近。


    宣衡并不跟他们着急,一切都颔首应下,还是一副少年时没主见的模样,甚至安抚他们,当风波过去将诸位师长奉为长老,将诸多事务交由他们打理,自己则一心修炼,着力突破境界。


    这几位师长已经幻想着,宣衡和他父亲一样修炼闭关后,这群人共分千鸿宫大权的日子了。


    而今天,宣衡看着羡泽在翰经楼没有动过的定位,就猜得到,他该夜访这几位师长了。


    果然,他来到燕哝殿时,殿内外看似安静寻常,宣衡鼻尖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气,立刻隐匿身形,飞身掠去。


    殿室内烛火飘摇,他心知居住在这里的龚长老以双目灵视与奏笛技艺闻名,他不喜黑暗,所以殿内永远烛火长明。


    只是在看似明亮的烛光中,他听到喉咙中嗬嗬的响动,嗅到了逐渐漫溢开来的铁锈气味,宣衡隐匿在殿门外的阴影中,将暗处的一道小门推开一丝窄缝之后,终于瞧见了殿室内骨节反折的龚长老。


    他口唇被蜡油封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数蜡烛被从桌台上取下来,胡乱摆在地面上。


    年轻女子的身影坐在烛光包围的地面上,手朝后撑着,轻笑道:“都这样了还不说吗?我当时看到了你在空中,为卓鼎君指了方向,你是如何看出来真龙的弱点?”


    宣衡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她拿起蜡烛,将火苗靠近被掰断而骨头刺出皮肉的断肢,慢声道:“还有那些能击碎仙人内丹的上古功法,你们如何得知?啧,别这么害羞啊,你点个头,我想要你这些伤势都恢复好,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龚长老显然是已经被折磨许久,面如死灰,恐惧到了极点,也已经失去了思索与回答的能力。


    她松开摸着项链的手指,终于是失望了:“连你也不知道,那剩下几个同样参与过东海屠魔的老头,恐怕更边缘更不知情了。没关系,我耗得起,大不了我就将你们千鸿宫翻个底朝天。”


    羡泽起身,她看了看龚长老身下的血泊,脚尖避开,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让他手臂反折的跪在地上,她漫不经心地拎起落在旁边的长剑。


    那是龚长老的佩剑,剑尖上甚至连一丝血都没有,显然是他拔剑还未能反击就已经输了。


    她拿起剑来,抬起手臂,剑尖朝下朝着龚长老恐惧到发抖的面容,而他双瞳死死盯着她。羡泽轻蔑的看着他笑了,剑尖直直向下,轻巧的如同穿透帛布般,贯穿他的头顶、脖颈与胸膛,就像是一根刺般将他钉在了地上。


    她甚至都没有多观察自己的作品,只是摸了摸头发,确认没有沾上血,便衣袂飘飘,就这样转身离去。


    宣衡僵立在殿外许久,直到屋内烛火都有些随着燃尽而熄灭,他才缓缓挪出脚步,悄然走到了龚长老身边。


    他已经死透了。


    只是那双眼还残留着一点灵力的痕迹。


    羡泽恐怕不知道,龚长老天生双眸灵视,可以通过施术可以记录下死前的景象,如若别的千鸿宫人发现尸体,很可能会提议要挖下他的双眸,找出杀害他的“凶手”。


    宣衡拎起自己的剑,抬手划去,将龚长老死前瞪大的双眸,一并划烂。


    他眼窝甚至都没能流下太多血,只有眼球血肉模糊。


    这样就好了。


    不会有人知道是她做的。


    再说,羡泽怎么能算凶手呢?


    她只是在复仇,为她的真龙,为她自己而复仇。


    宣衡拿龚长老的衣襟抹掉自己剑上的血痕,此刻才察觉自己的双手颤抖。


    不愧是她。


    如他隐约中察觉的那般——她怎么可能傻傻的就来到跟她有仇的千鸿宫,她怎么可能失去记忆后就孤弱无依,她怎么会安心待在什么幽静的梧桐环绕的客舍中!


    那个从东海上空跌落时愤怒、狰狞的神女在这二十多年绝没有改变!


    只是她学会了垂下睫毛,露出笑容,周旋于人世间。


    她多聪明,多么善学,她吸取的不只是灵力,更是人间的一切。


    终有一日,她快乐澄澈的双眼中,会充满智慧与决断,她能一眼看出人群的弱点,她能用出击碎人群的阳谋……


    宣衡双手捧着仍有一丝血色的剑身,剑面映照着殿内烛光,殿外月色,与他狂热中夹杂着一丝水光的双眼。


    宣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


    羡泽第二天如约来到翰经楼,但她见的却不是宣衡,而是宣琮。


    他正倚靠在取书的斜梯上打盹,瞧见她笑了笑,对她比了一下手指。


    是四根手指。


    羡泽挑眉:“什么意思?”


    宣琮笑:“昨天夜里,宫内死了四位长老,全都是父亲当年的心腹,刚刚被宣衡调回来想要当自己的助力,现在四个人全都死了。”


    羡泽一愣。


    ……四个。


    可她只杀了一个。


    第100章


    一夜之间四个人都死了是怎么回事?!


    有人知道她昨夜动手了, 所以干脆选择跟她一并杀人?


    她条件反射地怀疑:是想栽赃到她头上,还是说……


    羡泽道:“现在查出来什么线索吗?还是说跟之前一样,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宣琮耸肩:“不知道呢, 之前几个月才死了三个, 昨天一夜就死了四个。因为这四位长老都曾经和宣衡有过不快,又是他请回千鸿宫的,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怀疑, 宣衡是在报复曾经得罪过他的人, 也在屠杀任何想染指他权力的人……”


    羡泽眉头紧皱:“那他没出来否认?”


    宣琮:“没有, 再说这种事没人敢当面指责, 他又如何否认。但我感觉, 他也有种‘就是我杀的你们又能奈我何’的感觉,有许多宗亲很惶恐, 也有些宗亲像是要狗急跳墙了。说不定, 他等的就是狗急跳墙。”


    难不成是宣衡杀了另外三个人?


    那他知道前面几个是她所为的吗?


    还是说他不管凶手是谁, 都想将计就计, 干脆把自己的政敌给肃清了?


    可那几个长老已然边缘没有实权,算不上他的政敌吧……


    羡泽垂眸, 这个连接吻都不懂的家伙,在另一方面却也不是没有手段。


    不过随着羡泽杀人、拷问与调查, 她也感觉到了千鸿宫的不对劲:“说起来, 我一直有个疑惑,你们千鸿宫为何会有宗亲?宗亲不都是宗族血缘亲戚的意味吗?我在其他宗门,从未听到过这个词。”


    宣琮拍了拍阶梯上的空位,邀请她也坐下来,他袖中芥子囊像是茶楼,从中掏出一小匣的点心, 一壶清透的冷茶,二人靠在台阶上,边吃边聊:“那些宗亲是卓鼎君的兄弟。”


    羡泽吓了一跳:“几十个兄弟,父母是谁,那么能生!”


    宣琮只是弯着眼睛笑起来,将一个做成小鸟形状的果泥点心用竹签叉起,递到她嘴边:“母亲是谁不知道,父亲这不是很显然了吗?姓宣的上几代可能都是猪精当了屠宰户,全靠下崽过活。”


    羡泽大笑,咬住点心。他一贯这样把自己也骂进去。


    羡泽忽然意识到,宣衡也说过自己在来到千鸿宫之前,有几十个“孩子”一起住在东山别宫,她立刻问:“难不成卓鼎君以前也住在东山别宫,也是一堆孩子中选拔出来的?”


    宣琮一愣,咬着竹签笑起来:“他连这都与你说了啊。算是吧,父亲当年成为宫主,他既需要这些兄弟为他做事,却也怕他们随时顶替自己,所以陷入也格外焦虑与自私。而且为何千鸿宫内斗严重,正是因为他闭关之后,那些宗亲全都觉得他们上他们也行,出来夺权。兄长可是好不容易撑到现在。”


    宣琮喝了口茶,事不关己道:“或许宣衡也格外有危机感,说不定他一不小心就不是少宫主了。”


    羡泽:“比如你会取而代之?”


    宣琮眼里似乎有不屑,手指却给她编着发尾,笑道:“我若是能继任千鸿宫,你也愿意对我使那些手段?”


    羡泽:“哪些手段?”


    宣琮掐着嗓子:“哎呀这句诗我不会你教教我,哎我走路不稳——”


    羡泽恼羞成怒,作势要掐他:“我才没那样!”


    宣琮被她勒住脖子,反而又笑:“哎呦,我瞎猜的,这手段我我也是愿意吃的哦。”


    羡泽看了他片刻,摇摇头:“那我估计不会对你用。”


    宣琮脸上的笑有些维持不住:“……所以还是分人?”


    羡泽:“确实是,要对你可能会使一些别的手段。或许也会直接与你说。”


    宣琮:“说什么?”


    羡泽笑了笑,道:“或许你做了少宫主就知道了。”


    宣琮深深看了她一眼,撇撇嘴:“我可不是那块料,看来这秘密我这辈子也不能知道了。喏,新学的编法,很好看吧。”


    羡泽垂头看着他拿她几缕头发编的小辫,其实她跟宣琮在一起很放松,这个人看着弯弯绕绕很多,实际上却并没有口是心非。


    他对权力不感兴趣绝不是伪装,而是有种淡淡的厌倦放逐。


    羡泽有时候也不用说话,就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发呆,他像一只犀牛背上的鸟儿,时不时哼两首戏歌,或自顾自地给她扎两个小辫。


    她知道宣衡可能以为她与宣琮在背后做些什么,但偏就什么都没有。


    往往只是在丹洇坡一坐便是一整个傍晚,二人看着晚霞美的惊人,转瞬即逝,突然几乎是同时骂了感慨的脏话,然后相视一笑。


    羡泽想想,丹洇坡也像是这群山与宫殿之下迷你的泗水,如果她是千年前的真龙,说不定真会叫这人间的乐师作伴同游。


    他歪着头,耳坠长长的流苏搭在肩上:“我感觉以后我要没用了。你应该都已经吃到手了吧。”


    羡泽笑:“什么叫吃到手了?你觉得他对我有那么深的心思?我觉得没有。”


    宣琮懒懒道:“那你们每隔五天一见,是为了什么?你别看他那么古板的样子,他也是活人,也是不情不愿被塞进壳子里的蚌肉。”


    羡泽托腮:“不告诉你。”


    宣琮:“你不说,我可没法当军师。再说也没我这样的军师,我都把自己给献祭出去了。”


    羡泽笑了:“你献祭什么了啊?我是让你脱衣裳还是让你跳舞了?”


    宣琮瞪大眼,故意道:“你这人可真不正经,说献祭你就只能想到这?你可不知道这段时间挨了他多少针对,说是连我的青鸟使位置,他都想给撤了。”


    羡泽不信,他又道:“那看来你还是没把握,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若是亲我一口,他必然要大受煎熬的发狂了。”


    宣琮说着,将手搭在她腰边的阶梯上,她只要一个暗示,他便会搂上来。


    羡泽笑起来,侧过身将手肘压在台阶上,俯看着他:“真的有用?”


    宣琮屏住呼吸,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可是日日都涂了口脂的,喏,你看。”


    羡泽微微低下头来,像是真的在观察他的口脂,跟他鼻尖始终隔着两指的距离,她轻笑道:“鲶鱼公子,真的把自己当摇出你兄长的铃铛了啊。”


    宣琮微微仰头,他腰间玉琮滑落,轻轻撞击在阶梯上,人也仰过头去,眯起眼睛,轻声道:“我不就是这种地位吗?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


    羡泽沉思片刻,道:“一开始或许有,但现在只是因为跟你待在一起很放松,很快乐。像是为数不多能松懈下来的时刻。”


    “不是鲶鱼,不是铃铛,你像是……梧桐枝。歇脚的梧桐枝。”


    宣琮怔怔地望着她,嘴角想要落下来又抬上去,反反复复,他都不知道自己面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就在这时候,羡泽垂下头来,轻轻亲吻了他嘴唇一下。


    宣琮一震,直到她抬起头,才微微挣开黏在一起的唇:“……啊。”


    她弯起眼睛:“我尝到了口脂的味道,好像是加了花蜜。”


    宣琮声音轻得不像平时:“……嗯。”


    羡泽这时候才回过头去,她听到了一连串快步离开的跫音,心里了然,也大概明白宣琮故意设这个花招的意味。


    可她不以为然:“好像是你兄长。”


    宣琮双眸没有看她,而是微微挪开来,似乎也不在意是不是宣衡:“……或许吧。羡泽,你要在这里留多久?”


    羡泽觉得他口吻有些怪,但仍是道:“我不知道。”


    宣琮许多言语在自己唇边,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笑了笑:“多留些时候吧,我这枝梧桐也会一直在这里的。”


    ……


    羡泽走出翰经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霞光都仅剩下一丝在遥远的山那边,她在露台上看到了宣衡等着她的身影。


    这距离刚刚让他撞见可过去很久了,他一直没走吗?


    是要问什么?


    为什么亲宣琮?


    还是昨天死了几个人?


    但宣衡转过脸来望着她,面上并没有她常见的那股克制与拧巴,只是平静的望过来:“羡泽,我有件事想与你谈谈。”


    羡泽应声也走到围栏边。露台上一片灰蓝夜色,俯瞰下去,层叠的琉璃屋檐下,千鸿宫的弟子们正用法术点起灯来,还有些日常映照着群山的孔明灯,缓缓升起,孔明灯上绘制的群鸟栩栩如生。


    宣衡口吻有些严肃:“虽然这样说有些冒昧……”


    羡泽一只手背过去,在芥子空间中握住武器。多冒昧?


    太冒昧了我可就要插你一刀跑路了。


    宣衡转过脸来:“你愿意与我成婚吗?”


    羡泽握着短刀的手一松,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宣衡面色在缓缓升起的孔明灯下变得柔和些,可双眸却藏在眉弓下的阴影中:“我深知以凡人之身求娶鸾仙,算得上妄想。但倘若羡泽打算长留在千鸿宫中,需要个身份,如今只如宾客般,出入各处都不方便,连去往知音阁都需要我伴行……若是成婚后,燕佩玉印皆有权限,出入各方也不会惹来麻烦。”


    他不等她回答,继续道:“对于少宫主而言,成婚后便能有办法接过父亲手中许多权力,也能独当一面,接触到一些过往难以接触的辛秘和要事,我也可以帮羡泽继续搜找。”


    羡泽果然有些心动,但也了然:“懂了,你想对外宣称与鸾仙结缘,来巩固你少宫主的位置。”


    宣衡摇摇头:“不,羡泽作为鸾仙的事不会传开,否则会遭来各方觊觎,你如今伤势未愈,反倒被动危险。不对外声张就好。”


    羡泽有些惊异了。


    他知道眼前的她,杀了多位长老,甚至是来杀他父亲的吗?


    他要跟她成婚,她可没异议,反倒更能深入千鸿宫。而且凡人的婚姻对她来说什么都算不上,她想走就走,他保准求见无门。


    羡泽微微挑眉:“这算是双向合作?


    就在羡泽以为他点头时,他半晌道:“……不,我是真心爱着鸾仙。”


    羡泽:“……啊。”


    就因为亲个嘴?不至于吧——


    再说,你爱鸾仙,跟我有什么关系。


    宣衡却在说出这话之后,内心深深松了口气。


    ……或许是在得知她要血洗千鸿宫的那一瞬。


    他真正无法自控地爱上她。


    他无法不爱上。涉足欲望、阴谋与仇恨风暴的她,却是狂风中不会被折断的桅杆。


    他仿佛感觉到当年坠入海中的她的双手,终于掐在了他脖子上。


    多幸运,她要报复的是千鸿宫,却选了千万人中的他做复仇的切口。


    宣衡想到自己被种下的金核,便深知——他在她的局中,他是她实现目的的重要一环!


    所以他必须保住千鸿宫少宫主的位置,甚至要夺取父亲的宝座,必须由他来继承这份仇怨。


    必须由他来与她纠缠不清。


    他轻声道:“我不是因为合作才想要跟你成婚,而是因为我的内心想要跟你在一起。羡泽也可以拒绝我的求婚。”


    羡泽面上出现一些古怪又兴奋的表情。


    她还从来没被人求婚过,这好像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可她也警惕道:“可你若是因为感情想要跟我成婚,说不定会因为我的本性,有朝一日怨恨我,甚至让自己白白受折磨。我是什么都不会改的。”


    宣衡懂她的意思:“怨恨也好,折磨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与羡泽无关。我绝不会伤害你。”


    羡泽笑了。


    宣衡做不做得到不重要,她也不会给他伤害她的能力和余地。


    她也会让金核和婚姻更好的操控这个名为少宫主的傀儡,让她更深入的剖开千鸿宫。


    她虽然觉得,再思索一下回答比较好,或者应该问问苍鹭的意见,他对人间那么了解。


    可她还从来没见过成婚的热闹,还没有体会过婚礼的典仪,她有些兴奋与跃跃欲试——怕什么,大不了她办完了事,跑了就是?


    “那我在千鸿宫里出入,能像你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哦对,还有你父亲,你父亲会出席婚礼吗?”


    宣衡知道她问父亲是什么意思,垂下眼去,颔首道:“自然可以,我们成婚后在宫内也是应当平起平坐。至于父亲会不会出现,我也许多年没见过他,我会去叩问他的洞府,看他是否愿意出山。”


    是啊,要是成婚了,连“拜见”卓鼎君都变得理所应当起来,那这千鸿宫岂不就是她的后花园了!


    羡泽思忖片刻,心里已然按捺不住:“好啊。那我们就成婚吧。”


    她同意了,他面上却显得有种芯子在燃烧的绝望,轻声道:“……羡泽为何会答应?”


    他明知道答案,却忍不住问出口。


    羡泽仿佛轻而易举就能说出他承受不起的话来,她背着手笑道:“我也心慕于你呀,否则怎么会来这千鸿宫。”


    是吗?就这样简简单单就说出口。


    可他对比一下,她说宣琮是“梧桐枝”那般真实,她这句“心慕”,连一个字音都不可信。


    她在宣琮面前感到放松、愉快,那就是在他面前不会这样吗?


    事已至此,他不会再管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他们会成婚,而宣琮明明跟她有了两情相悦的苗头,却只能看着她成为“嫂嫂”,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他会跟她同住在鸿鹄殿,他会跟她宿在同一张床上,他会……成为她名义上在人间的唯一羁绊,这就够了!


    宣衡听到自己声音在头顶飘荡:“那这便是定下了?我便可以着手准备了。”


    羡泽笑起来:“好呀,需要我帮忙吗?”


    宣衡摇头:“无事,是我求娶,这些婚礼的事自然由我来准备,羡泽如果想参与也可以挑选些衣物首饰——”


    二人之间安静下来,都望向了下方逐渐明亮起来的灯火,千鸿宫的弟子们总是太安静,三五成行像是小木偶一般在台阶上行走,而最大的木偶就在她身边。


    只是宣衡这个木偶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他们肩并着肩,他转过脸道:“既然我已经求婚成功,我们今日起便算作订婚,假以时日便是真正的夫妻……”


    羡泽看他:“嗯。所以呢?”


    “所以,或许可以亲吻一下。”


    羡泽总觉得他的口吻之下,有她感受不到的奇怪与动情,他说的也很僵硬。


    但她仍然道:“好呀。”


    羡泽转过脸来望着他。


    宣衡抿了一下嘴唇。


    对、口脂。或许他也应该准备什么破口脂。但哪个男人会天天涂那东西、连她都不会涂口脂……


    他脑袋里的想法按也按不住。


    宣衡微微看向他,她就那样眼里含笑,坦然的对视着,宣衡有些受不了她的目光,又偏过头去不看她。


    羡泽看着他偏过头的侧脸:“不是要亲一下吗?”


    宣衡沉默片刻后,终于突兀的转过脸来,非常轻的亲了她一下。


    羡泽这次没有笑话他,也没有惊讶,就胳膊倚靠在围栏上,像一朵向阳花般丝毫不转头不害羞地看着他。


    宣衡垂下头,然后又凑上去亲了,一下、两下。


    直到他确认,或许自己亲她几下都无所谓,再过段日子,再也不会有人能指责他的亲吻,再也不能有人比他更拥有亲吻她的权利。他忽然伸出手去,一只手按住她后脑发髻,另一只手紧紧搂抱住她的背,几乎像是要将她压在自己胸膛里般亲吻过去。


    羡泽刚刚束好的发髻几乎被他的手揉乱,他另一只在背中的手不像是柔情地抚摸,更像是溺水般紧紧抓着她的衣衫。


    他启唇有些胡乱又生涩的挤进她齿间,鼻息大乱,几乎是要从唇齿中发出似痛楚似吃力的闷哼,加深了这个吻。


    羡泽有些惊讶,他宽袖张开包裹住她,就像是将她藏在翅膀之下,她后背硌在围栏上,羡泽挣扎了一下,在他呼呼的喘息中,齿间含混道:“痛、后背。”


    宣衡将她整个抱起来,仰头亲吻着,孔明灯飘飘摇摇地擦着他们鬓边飞过,宣衡抬手推开了那盏灯,将他们重新笼罩在昏暗中。


    他喉咙里甚至有狼狈的意味不明的声音,鼻息滚烫,焦灼窒息,身心震荡,这几乎要烫到她吓到她,羡泽被他的吻骇得牙齿发颤,就在她几乎要抬手扇在他脸上时,宣衡忽然撤开来。


    他嘴唇紧紧并拢,把所有喘息和声响都咽下去,只有胸膛起伏。他也松开了怀抱,夜风吹过,两个人像是掉进冷水里的两块热铁,同时打了个哆嗦。


    羡泽困惑与惊愕的望着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自己发烫的嘴唇。


    宣衡垂下头去,握住她手指。


    过了半晌,他也将她指尖放在他唇上,像是想要用她微凉的手指冰一冰他那连自己都灼痛的热情,像是也想让她知道他的唇也一样因彼此摩擦而滚烫。


    但他最终只是哑着嗓子,语气平静的轻声道:“……羡泽,我送你回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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