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邹敏得我三四分真传, ”王渊说道:“你能看出来我们师生之间的传承脉络,可见当初听课认真,没少下苦功夫领悟, 琢磨。”


    “老师过誉了,学生被邹夫子的学识风度所吸引, ”沈持说道:“孜孜不倦以求学,丝毫不敢怠惰。”


    王渊沉思片刻, 让书童去取出几篇墨卷来:“你方才问我为何各地解元、状元多出自我的门下,你将我学生的文章拿回去读一读, 过两日你要是还没有答案, 再来问我。”


    “多谢老师, ”沈持将几上的餐具、茶具一一收好,深揖一礼:“学生告退。”


    此时已二更末, 他抱着一沓墨卷回到住处就寝安歇。


    次日早起, 他没有以王渊学生的身份自居,而是依旧到灶房去烧饭, 撸袖子在井水边清洗家仆新买回来的肥肠。


    王六听说后一路小跑过来:“哎呀呀, 沈秀才, 怎好让你干这样的粗活。”


    他昨晚得知沈持的生员身份后,惊讶之余差点抽自己个大嘴巴子:“之前是我冒犯了。”


    他竟还想着给退思园里的丫鬟做媒呢,亏得没说出来,不然造次大了。


    “是我有意欺瞒, ”沈持作揖给他赔罪:“您不同我计较我已感激不尽。”


    王六笑得有点僵, 叫了个帮厨过来:“王河你来洗肥肠给沈秀才打下手, ”他掏出手帕递给沈持:“沈秀才快擦擦手,你以后啊吩咐他们做这些事就行了,他们使唤着不顺手的, 就叫我来。”


    他不叫沈持做下人的活:“你既跟着先生念书,便专心学问,其他的一概不用做。”


    沈持又谢过他。


    他等小厮将肥肠清洗好之后,用大料腌了——当然,他也没动手,只动动嘴皮子支使别人。


    “我这个豆腐炖肥肠的佐料配方与火候都容易,”他跟灶房的厨子、帮厨说道:“我说一遍你们记下,看试着能不能做好,要是忘记了的随时来问我。”


    “一斤肥肠放六颗八角,新鲜的紫苏叶八片……”他缓缓道来。


    “多谢沈秀才教咱们厨艺。”几人都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这可是门手艺,学会了能傍身的。


    等厨子把肥肠放到砂锅里煮上,沈持才洗净手,他出来向王六打听:“先生如今有多少学生,怎么个上课法?”


    王六说道:“退思园中有十多名学生跟随先生求学,先生每月初一至初十在园子紧里头的退思堂授课。”


    这些学生,有的是王渊从京城带过来的,还有的是来了同里之后收的,从人品到才学,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如今四月底,再等几日到下月初就能听到先生讲学了。”


    沈持一一记下。


    王六又道:“你也不能跟家仆住在一处了,今儿晚些时候,我叫人去退思堂那边给你收拾个床铺,你搬过去吧?”


    沈持:“麻烦王管家了。”


    当日傍晚,他搬去退思堂住,看到了一拨同窗。他们多是二十岁上下年轻士子,有一看就是出身侯门的贵公子,也有普通的寒门士子,但不论出身高低皆温文尔雅,礼仪周全。


    见沈持来,帮他拿东西的拿东西,收拾床铺的收拾床铺,还有详细告知他日常生活事项的……他们话不多,却让人如沐春风很舒服。


    不愧是王渊的学生。


    安顿下来后,沈持细细阅览王渊给他的墨卷文章,中间放松的时候,听到了王渊的过往。


    据说王大儒早年只是抚州府的一个穷小子,他的秀才父亲过世之后,他投奔了与他订下婚约的岳父杜家,从小在杜家长大,杜家供他读书,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


    他与未婚妻杜如菡青梅竹马情分很深。


    后来杜如菡渐渐长成,出落得如花似玉,一次出游不幸被抚州知府贺世仪看上,逼迫王渊跟杜家退亲,把杜姑娘抢去当侧室。


    次年王渊考中秀才,贺世仪一看这人出息了,派人去刺杀他,但他早防着贺府,提前得到风声逃了,他逃进京城进了当时的临川王萧志安府,在王府当书吏,贺家鞭长莫及只能作罢。


    很快,王渊又考中了举人,又无缝衔接在三年后的春闱中被天子钦点为状元郎,得到重用。


    这回贺世仪彻底慌了,他赶紧写了和离书把杜若菡送回杜家,企图一笔勾销他和王渊之间的夺妻之恨。


    但王渊哪有那么容易放下,他二十四岁出任刑部尚书,收罗二十多条罪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贺世仪免官下狱,并牵连贺家九族诛了个干净。


    当年杜若菡从贺府归家的时候已有身孕,怀了贺家的子嗣。王渊不在乎这些,他料理了贺家之后,迎娶了她,把她过门不多久生下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抚养长大。


    这孩子冠王家的姓,叫王俊之。


    他很聪慧,在王渊的教导下,十六岁考中举人,二十一岁考中探花,被当今圣上看重,只在翰林院呆了两年就协助大理寺办案,二十六岁破天荒升任大理寺卿,可谓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当时王渊在朝任太子太傅,王家父子二人俱是公卿,不知羡煞多少人。


    然而不知是谁暗中把王俊之的身世捅了出来,说他本不是王渊的儿子而是贺家的子孙,而王渊杀他父亲诛贺家九族,王、贺两家有着血海深仇,他这是认仇作父……


    王俊之穿着正三品的官袍,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之后他跟王渊断绝父子关系,上奏天子改回贺姓,从此变得冷酷残忍,在大理寺大兴酷刑,成为人人惧怕的酷吏。


    多少人因为他而家破人亡。


    王渊以有这样酷吏的儿子为耻,这才辞官回到同里,在乡间建退思园从此隐居不仕。


    原来是这样。


    沈持心道:酷吏一般都没有好下场,王大儒说是“退思”,倒不如说他怕被贺俊之牵连,提前隐退了吧。


    能在高位时毫不留恋权力,走得彻底的人是让人最佩服的。


    ……


    唏嘘之余,沈持为每篇墨卷做了点评。


    “此文在破题时都能抓住其中的关键字眼,就连虚字也无妨,”沈持在纸上写道:“上联下挂,整理出他与上下文的脉络与关系作深入阐释,神理、口气俱显跃无余。”


    是篇上品之作。


    仔细一瞧,原来是六年前春闱第二名榜眼的会试文章。


    他又去点评第二篇。


    “此文篇法、股法、句法无不精熟。对虚字的唱叹深情,流溢纸外,打动人心。文真气流注,骨力苍浑,有古文色泽。”


    在一众文中,显得格外醒目。文章比文章,这种文章一放进去,但凡是个有眼睛的考官,都要点他为文魁。


    点评完翻开小字一看,竟是三年前春闱被点为头名状元的文章。


    ……


    沈持将手中的墨卷一一点评完,两日后去找王渊。


    “学生先前所好奇之事已有答案,”他说道:“老师的学生所做的文章平正通达,各有特色让人看了不禁叫绝,是以天下解元、状元多出自老师门下。”


    王渊对他的点评很满意:“参照这些墨卷,你的文章能赶上几分?”


    沈持:“学生惭愧,只能及三四分。”


    “你能点评如此到位,”王渊笑道:“不止三四分,最起码能及五分。”


    沈持:“……”


    五分……一半还不是一样菜,老师求你别说了。


    谈论完八股文,王渊随口问他:“你一个人来的同里?”


    “有一位同乡与学生一块儿来的,”沈持把赵蟾桂的事说了:“正巧这两日我要出去寻一寻他,免得他找不到我为我担心。”


    王渊:“去吧。”


    沈持回去换了身衣裳,对王六说了声:“王管家,我出去寻一寻同乡,很快回来。”


    不知道赵蟾桂那小子跑哪里去了。


    王六以为与沈持同来的是位读书人:“哎呀沈秀才拜师成功,你的同伴可要孤零零一人打道回府了。”


    “先生收的学生少……”


    沈持:“啊……王管家,我的同乡是出来玩耍见世面的,他不是来拜师求学的。”


    王六:“……是游侠?”


    “不是,”沈持说道:“他是个杀猪的,屠户。”


    王六:“……”


    说起来,王渊只是收学生严苛,结交朋友可不挑了,道士僧侣媒婆稳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这位新晋弟子跟老师有点相像呢。


    沈持出了退思园,四处寻找赵蟾桂。


    遍寻不见他人,走到脚底冒火的黄昏时分,在一家客栈处他听到了熟悉但垂头丧气的声音:“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就知道今日又白跑一趟了。”


    江载雪?


    沈持觉得自己幻听了。


    “我今日精神不大好,又是没有喜事发生的一天。”是裴惟的声音。


    后头还传来岑稚唉声叹气的声音。


    沈持在外头站了许久,最后他轻咳一声,走进客栈:“江兄,岑兄,裴兄?”


    “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听到他说话也如梦似幻的懵在那里:“……沈持?”


    沈持:“是我。”


    仨人狂奔下楼围住他拽胳膊的拽胳膊,捶他的捶他:“真的是你啊……呜呜,我们在禄县读不进书,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你了。”


    第52章


    沈持被他们拽得哭笑不得:“……”


    看来挚友们还没有从院试落榜的打击中走出来, 他也不知怎么安慰他们:“你们来多久了,跟家里人说了吗?路上顺不顺利……”


    一连串的发文让沈持觉得自己有股男妈妈的味儿,他红着脸不说话了。


    裴惟:“我二姑父刚调任江苏府句容县县丞, 我爹说这地儿好歹有熟人,便让我来了。”


    当然, 还打发两个得力的家仆跟着。


    江载雪、岑稚:“托裴兄的福,家里没拦着让出来了。”江夫人遣四个奴仆一路跟着照顾宝贝儿子。


    沈持:“……”


    当家长的都还挺开明的。


    但一想蹲守在退思园门前十六七岁, 和江、岑差不多年纪的士子们——少年人出门一趟或游玩或游学,多正常个事儿啊。


    “他们说你进退思园拜王大儒为师了, ”岑稚问他:“是真的吗?”


    “嗯, ”沈持道:“王大儒已经收我为学生。”


    “你是怎么做到的?”裴惟好奇地问。听说来这里拜师的士子绝大多数铩羽而归, 只有极个别的才能如意。


    让他忍不住怀疑,沈持给王渊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说来话长, 有空我再详细跟你们说, ”沈持有点焦急地问他们:“对了,你们来寻我, 见着赵蟾桂没有?”


    那孩子说好的去苏州逛逛, 怎么这么多天了还不回来找他。


    三人都摇头:“没见着啊。”


    沈持:“……”


    难道赵蟾桂忘了折回来跟他说一声, 自个儿先行回禄县了?


    “我们仨会在同里住上一阵子,”裴惟说道:“要是他回来找你,我们对他说就是了。”


    沈持跟着他们进到客栈里面瞧了瞧:“你们打算住多久?”


    “散散心就回去。”江载雪语调敷衍地说道,似乎还没有想过回去的事:“反正回不回的也没什么事。”


    “倒是你, ”他看着沈持说道:“这才几月份呀咱们县就有人打听你七八月归不归家, 给不给他们捉蝈蝈点药了。”


    “往年你给蝈蝈点药得有十来两银子的进项吧?”岑稚家中拮据, 他对钱财还算敏感些。


    “最初那年有六两多银子,”沈持如实说道:“后来好蝈蝈的到家中找我给蝈蝈点药,每年的七八俩月加起来有十来两银子。”


    卖蝈蝈赚的银子恰好给沈月当束脩和上学的开支, 今年他不在家中没办法赚这份钱,但本朝生员每个月二两银子的补贴恰好填补上这个亏空,暂时倒还过得去:“不知我家中怎样了?”


    “你就放心吧,”裴惟说道:“江夫人和我娘时常到你家去,阿月妹子有什么事她们会出面帮忙的。”


    沈持这才稍稍安心。


    岑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阿池你快回去念书吧,别叫王大儒的其他学生把你比下去。”


    沈持笑道:“……无妨。”


    他目前可能是王渊的学生里头排在末名次的那位,同窗们看起来都比他有学识,八股文段位也比他高。


    又聊了一阵子,沈持说道:“对了,我之前在一名姓李的货郎处栖身,东西还留在他的乌篷船上,我想请你们与我一道去一趟,把我的书本拿回来。”


    那些书都他手抄的,丢了太可惜。


    一个人去要的话,他怕李货郎心里有气再对他动手。


    “走,”江载雪说道:“我与你一块儿去。”这个朝代,高门大户的孩子大抵是食物富足,个头不矮,沈持看他长到跟上辈子高中男生的中等个头差不多,而像李货郎这样从小就忙活生计的多半身材矮小,目测也就初中生中下身高吧。


    跟江载雪一比实属矮小,带着他去能镇住场子吧?


    四人找李货郎,这家伙一看公子哥儿过来索取书本,连忙说道:“沈秀才,都是你的朋友啊?”


    “要不要煮碗馄饨?”他已经知道了沈持的身份,虽然心里气极了,但面上变得十分客气起来。


    沈持没有跟他废话,拿到书本检查之后:“先前多谢李大哥收留,以后得空,还来找李大哥叙话呢。”


    他拿了二两银子给李货郎:“对不住前阵子抢了你的生意,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吧。”


    李货郎哪里敢要,推来推去的,最后被沈持硬塞进口袋里才勉强收下。


    四人从李货郎家出来,看见路边卖青菜的,裴惟问:“退思园很大吗?里面有没有人种菜啊?”


    沈持:“……”


    种菜的基因果然极悠远且普遍。


    “挺大的,”沈持说道:“不过我没怎么逛过。”他还没来及逛一逛退思园,不过上辈子他游玩过苏州园林,一座座的园子都很大且十分美,值得一逛,现在他都住进去了,让上辈子的他好羡慕这辈子的他。


    这天说了许久的话,眼看天黑,沈持不得已跟挚友们告辞回退思园去。


    退思园果真很大,他从正门进去,穿过九曲回廊半天才回到学生们居住的退思堂。


    新的同窗们给他留了饭:“还热着呢,你要不爱吃,自个儿去厨房搜搜有什么可口的吧。”


    沈持:“不必,多谢了。”


    是一份豆角焖面,咸淡适中,配上一碗清汤足够好了。


    他吃饭的功夫,同窗们则聚在一处论诗:“……老师前几日作了一首诗,我听着意境好极了。”


    一日王渊游园诗兴大发,写道:退思同里三月初,物华撩我有新诗。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①


    据说王渊不太擅长作诗,外头流传的文人的诗词中几乎没有他的。


    不过这首诗一经传出去便引来很多追捧,说是田园归隐诗词中的翘楚,热度很高。


    他们的讨论把饭后散步的王渊给引来了,他笑呵呵地说道:“我年少的时候不爱作诗的,可以说写不出来,如今上了岁数,心境不一样了才容易作出诗来啊。”


    沈持:“……”这不和我一模一样吗?我现在就是一句诗都作不出来,当然他启蒙的青瓦书院也没教。


    全凭学生们自学成才,他是那个没成才的。


    浅浅几句之后,王渊不和他们说诗了,换了个话题:“京中国子监有名叫林瑄的学生,你们听说过吗?他的文章实在锦绣啊。”


    “林解元?”同窗李颐见惊呼:“他可是上回京兆府的解元郎啊。”


    王渊点点头:“他作文章对题旨的把握极为准确,阐释义理,不偏不倚,不温不火,寥寥数语,既能见心明性,一篇文章下来醇白无暇,倘若你们学不到这个火候,能与他平分一二文气,那么,三年后的春闱,状元必是他的了。”


    “这篇市面上流传出来的他的文章,你们看看。”王大儒从袖中抽出一份抄写的文章。


    学生们凑过去看了看不禁赞道:“太好了,写的真是太好了。”


    直呼比不过。


    “老师,我听说林瑄的母亲年初过世了,”有人提出疑问:“下次春闱他定然考不成了,我们和他做不成同年,”他看着沈持:“说不定沈兄你能赶上呢。”


    沈持:“……”


    怎么说着说着压力就莫名给到他了呢。


    他还没考乡试,还是个小小的秀才呢。和春闱有什么关系呢。


    王渊看看他,笑而不语。


    探讨完林瑄的文章,他问沈持:“你可取字了?”同窗之间多以字相称,他却听别人叫沈持“沈兄”,生疏听着耳朵痒痒。


    沈持:“学生还未有字。”


    “你取字‘归玉’,”王渊沉思片刻后说道:“寓意三年学成归家,在乡试中写出玉振金声笔有余力的文章,怎样?”


    “‘归玉’,好字啊。”有同窗羡慕地说道:“而且啊,我记得归玉是秦州府禄县没玉村人氏,以后你回家,你们村不就有玉了吗?”


    这字取得真好。


    别的同窗哈哈大笑。


    沈持很满意“归玉”二字:“多谢先生赐字。”


    “时候不早了,你们好好读读林瑄的文章,”王渊说道:“读完早点睡觉,别熬夜。”


    学生们听话道:“好的,老师。”


    等王渊一走,他们都来祝贺沈持得了字,到底年少说闹腾就闹腾起来了,“归玉”叫个不停。


    这一玩闹话就多起来,一个叫贾岚的同窗说道:“听说你没有推荐信,扮厨子进的退思园,归玉你可真敢啊,换我没有推荐信来都不敢来。”


    多少人有推荐信还进不来呢,别说两手空空的了。


    沈持:“……”


    谁说他没有推荐信的,他有,找机会还是拿出来给王渊吧。


    万一邱长风在信中除了推荐他之外,还写了问候王大儒的话呢。


    过了几日,沈持去见王渊的时候说道:“其实学生来的时候同乡的长辈写了一封推荐信,学生想了想,还是拿给老师过目。”


    “给你写推荐信的是谁?”王渊有些惊讶。秦州府禄县……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他的故交。


    沈持:“是紫云观的邱长风邱道长。”


    “他?”王渊更是惊讶:“邱道长去了秦州府?”


    沈持把信恭敬地递给他。


    王渊看了之后说道:“想来他在禄县过得滋润,竟有心思教小儿习武。”


    “老师与邱道长是旧相识?”听了他的调侃,沈持忍不住问道。


    他们好像还很熟。


    王渊解释了一下:“邱道长本是抚州府人氏,二十多年前抚州府发大水,他娘把还在襁褓中的他放在一大瓮里顺水漂流……当年我奉朝廷之命去赈灾……唉,他是那场大水中唯一活下来的孩童……后来,我把他带回京城交给相熟的道长抚养……”


    那是二十七前的夏季七月,离京城不远的抚州府在接连几天几夜的大雨后,黄河支流抚河决堤,高达两丈的水头如同一面壁立的黄墙,低声啸叫着一路狂扑过去。


    街肆、房屋只一眨眼,便一声不吭地泡在了浑浊的水里。


    四十多万人在一夕之间丧生。


    ……


    事后,时任刑部侍郎的他去赈灾,查出抚州知府贺世仪连着多年贪污岁修银——每岁朝廷发放的疏浚各省河道的银子,竟多达三十多万两……


    ……


    沈持:“原来老师是这样与邱道长结缘的。”


    第53章


    王渊轻声“嗯”了下, 追忆往事,他脸上染了一层悲悯之色,没有再和沈持多说:“去吧。”


    “是, 老师。”沈持默默从他的书房退出去。


    黄昏时分,王六遇到他:“阿池啊, 你前几日说去找同乡,找到人了吗?”


    沈持心中隐隐担忧:“还没有。”


    “这两日啊来退思园碰运气的人越来越多, ”王六愁苦地耷拉着眼皮:“难免有人生事,不大安生的, 你出去寻人当心些啊。”


    他近来为了这些疯狂的士子们伤透了脑筋。


    “我晓得了。”沈持说道:“多谢王管家提醒。”


    他再一次出去见江载雪他们的时候万分谨慎, 也提醒挚友们:“来同里的士子越来越多, 退思园日日被围堵得厉害,我不能经常出来, 你们自己小心些。”


    “阿池, ”裴惟拽着他的袖子闷闷地说道:“我心里好苦闷。”


    “该哭该叫苦闷的是我和岑兄,”江载雪一把拉开他:“我俩今年都十六七了, 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家里时不时要张罗, 这要成了,日后一旦落榜,数落的不光是爹娘,还有媳妇儿。”


    回家连躲清静的地方都没有。


    裴惟和沈持同岁, 才十三, 他道:“哎呀, 光爹娘数落就很难过了……”


    正说着话儿呢,外头有人敲门寻来:“沈秀才在这里吗?”


    哟,这不是赵蟾桂的声音吗。


    沈持忙去开门:“赵大哥, 你跑哪里去了?”


    赵蟾桂嘿嘿笑了两声:“苏州好繁华,我多玩了几日。你见着王大儒了没有?”


    “我已经是他的学生了,”沈持的心终于踏实了:“赵大哥,出来都一个多月了,你快些回家去吧。”


    赵蟾桂睥一眼屋里的另外三人:“江郎君岑郎君裴小郎君,你们怎么也来了?”


    难道也想拜王渊为师吗。


    “我们出来散散心,”裴惟说道:“顺便来看看阿池。”


    赵蟾桂吸了吸鼻子:“这里是个好地方……他们都说叫什么钟灵毓秀来着……你们读书人来正好……”


    苏州文风真盛啊,处处有文人雅士的身影。


    他这个目不识丁的去听个小曲儿都被唱曲儿的娇娘嫌粗俗,爱答不理的。


    沈持:“……”你不也玩得挺好的吗?


    “我这次来找你,”赵蟾桂说道:“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要回家了,回去之后让我爹教我识字。”


    唱曲儿的娇娘鄙夷他不识字,可她们家中还不一定有个秀才爹呢。


    江载雪他们听了啼笑皆非:“他都这般悟了,我还在自己作的茧中耗什么呢?阿池,我想我们也该回去闭门苦读了。”


    “对呀,”赵蟾桂一个劲儿点头:“他们说这里落榜的读书人多了去,哪家没有一个闭门苦读的书生。”


    江南文风太盛,应试时竞争太大,以至于落榜者比比皆是,没看见他们面有颓色,不过接着寒窗苦读,下一回再考就是了。


    “江兄你能这样想真好,”沈持嘴笨不会劝人,生怕越劝挚友们越萎靡:“得意失意都是暂时的……”


    上辈子看的鸡汤文太少,他说不下去了。


    岑稚勉强笑了笑:“阿池,我们过两日就回,就不和你辞别了。”


    “你在这里好好念书,”裴惟:“得空给我们写信。”


    沈持:“嗯。”


    ……


    退思园。


    到了五月初一,是王渊每月开始授课的日子,他讲史书,也讲《说文》《毛诗》《尔雅》等文学经典,甚至还讲当朝的律例……五花八门,不拘泥四书五经。


    不过讲的最多的还是怎么做八股文。毕竟三年后,学生们考乡试的考乡试,考会试的考会试,写好文章才是一等一的头等大事。


    授课结束之后,沈持总结了下王渊这段时间授课的内容,还要细细把经典咀嚼一遍,这样才能消化完。


    退思园不是填鸭式教学,而是学生自学外加先生点拨迷津的方式。在这里,每个学生都很自律,除了身体不适外,没有谁找理由偷懒不用功的。


    沈持:这拨同窗找不到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都太强了。


    跟着他们,他每日都有新的收获,学识日渐广博。


    时光流转到了金秋九月,在讲了更多的圣贤经典之后,王渊给了学生们一个惊喜。


    “我叫人把二十一年间各省乡试、京城会试的题目都整理出来,”他说道:“放在退思堂的藏书阁中,日后你们可以每个月借阅几道题目,试着写一写文章给我看看。”


    二十一年间的题目!竟还有各省乡试的!


    太难得了!学生们雀跃欢呼差点跳起来。


    沈持心道:除了王渊,天底下没有谁有这样的大手笔。


    太好了,没有什么比考前练习往年的真题更有效的学习方式了。


    退思园,他没有来错。


    闲云飘来又走,一寸光阴不可轻,沈持每日温书、自字到深夜,往往鸡鸣方就枕,窗前咿喔又起来背诵,不觉物换星移,已到了次年的初夏时分。


    他收到了沈月写给他的信。


    沈持接过信没敢立马展开来看,心中涌起“近乡情更怯”一种酸的,苦的……无法说出的愁绪。


    在袖中放了两日,他方拆开来。


    书信的开头,沈月写道:久违芝宇,时切葭思。①


    看完头一行字,沈持笑了:写得好,小丫头在私塾念书念得不错嘛。再往下看,嚯,字写得娟秀工整,是经过一番苦练的。


    后头是白话:……今日是哥哥离家的第400天了,私塾放假,爹爹当差去了,娘亲在做绣活,她的眼睛似乎变得不怎么好了,大白天总是低着头……


    我十岁了,前几天又去看了一次阮大夫,他说以他的医术只能给我看到这里了,没有再给我扎针,说以后都不用去了。哥,我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以后不用再花这笔银子了……


    每次回没玉村,咱爷总是问咱爹,阿池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是说外出游学一年就回来了吗?他们都很惦记你。


    阿二哥不念书了,他说他和书本有仇念不下去,大伯大伯娘随他去爱念不念,他跟着咱爷去地里种庄稼,晒得黑黑的……


    阿秋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用功念书,他说等哥哥回来,后年朝廷正好开恩科,他去考县试,哥哥去考乡试,哥俩一起考功名……


    哥哥考中秀才后,咱家缴纳的田税每年少了200多斗粮食,咱奶舍得蒸白面馒头了,有时候里头还放糖呢……


    江哥哥、裴哥哥还有岑哥哥他们都在家中闭门读书,有一次我去江家玩儿看见江哥哥,他嘴里还背着书都没有看我一眼,我觉得他下次一定能考中。


    ……


    啪嗒。


    沈持的一滴眼泪落在信纸上,模糊了一行行的蝇头小字。


    他放下信去洗了把脸,才提笔给沈月回信,写来写去的只有三行字:


    得书之喜,旷若复面。②


    哥哥也很想家,快回去了,快了。


    暂书至此。


    叠好信,次日出去交给同里的差驿,寄出去心中默默说道:今日离学成归家又近了一天呢。


    此后,他更加不知疲倦,疯狂读书、作文章。


    急景流年,白驹过隙。


    沈持于贞丰十四年的春日考中秀才后来到退思园求学,只觉一晃的瞬间,两年多的时光已过,园中的梅花覆雪白了头,已是贞丰十六年的腊月年底了。


    过了年,他就十六岁了。


    除夕,同窗们聚在一处饮屠苏酒守岁,同窗们对沈持说着祝他明年九月“桂子高攀第一枝”的吉祥话,热热闹闹地过了个年。


    喝完这顿酒次日便是贞丰十七年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朝廷开恩科,各省二月末三月初选拔生员的院试开考,到了九月份,各省考乡试放桂榜,次年的二月又在京城开春闱选贤才栋梁,天下读书人很忙。


    在退思园中学习近三年的学生们也到了该“出师”的时候。


    沈持一边愈加用功读书,一边着手准备归家事宜。


    初九立春,随着春一日比一日深,他已归心似箭。


    正月十七,王渊来“遣散”学生。


    秀才功名的,要先回到家乡,等着桂子飘香时去考乡试,而已经考中举人的,有人要远途跋涉回到家乡,有人直接去往京城等待次年二月底的春闱。


    临行没有寄语,王渊只说:“路上平安。”


    沈持对着他深深一揖:“老师,学生走了。”


    王渊微垂首抚琴,琴音深沉悠远。


    同窗们拜别老师,走出退思园后折下路旁的新生的嫩柳条相互赠人,而后一一道别。


    沈持:这要是后世有相机,拍张照片发出去一定能成为网红景点,不知多少人得来打卡,柳枝都要被薅秃了吧。


    呀,又想多了。


    他背着来时的包袱,十步一回头,直到走出同里,再也望不见退思园。满眼只余一泓江南春色。


    到了苏州府,沈持坐船回秦州府,水路不能直达,出了江苏府后要转陆路,同行的不少士子自来熟,在船舱中有说有笑,驱散旅途的几分枯燥。


    一日后,船出了江苏府,改雇马车走官道。


    路上沈持贪看春色,他卷起帘子,请车夫将车赶得慢一点儿。却引来不少在路旁、乡间行走的少女驻足。


    她们看着他俏皮地笑:“郎君是哪里人氏?多大了?”


    被这样大胆地搭讪,沈持的脸红的不像样。


    “郎君眉宇轩轩,”马车夫笑道:“女娃儿们都走不动路了。”


    沈持:“烦请老伯赶车快一些吧,别误了她们赶路。”


    第54章


    赶车的马夫甩着马鞭嘿嘿笑起来:“嘚——驾——”


    沈持的脸更红了。


    一路车驰马骤, 颠簸十多天,疲惫到开始眩晕时终于到禄县了。


    已经到了晌午,街肆上行人少, 县城宁静祥和。


    马车刚停稳,他还没下来就听见有个粗粝的声音说道:“是沈家的阿池秀才回来了。”


    沈持打眼一瞧:“王叔?”


    原来是从前和沈煌搭班巡逻的王姓衙役, 禄县人也叫“王捕头”的。


    “可算回来了,如今你爹不在县中巡逻了, 每日下差都要到城门口望一望,看看你回没回来, ”王捕头对着两个搭伙的衙役吆喝:“丁黄叶, 快去告诉沈捕头一声, 阿池秀才回来了。”


    “沈捕头家的阿池秀才回来啦……”


    男人们的嗓音高亢。


    沈持:“……”


    此时他人风尘仆仆的,倒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待我回到家中沐浴更衣后再出来见人不好吗。


    那会儿, 你们会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青袍美少年,你们眼前一亮, 会说“哎呀江南的水真养人, 你看阿池又长高了还白白净净的……”


    其实他的白净是在退思园小三年间深居简出捂出来的, 呵。


    可沈持的美好愿望终究是落空了,他进家门后洗净手,长时间的旅途让他的嘴唇上全是裂纹,他娘朱氏正倒了几滴香油让他涂, 娘俩说着话呢, 还没来得及换衣裳, 江载雪那小子便来了:“怎么不提前写信回来告诉一声我好去接你。”


    沈持抿了抿唇边的香油:“我怕途中耽搁白叫你们等。”是以他回家之前没有写信回来。


    “好歹说说大致的时间也行嘛。”又来一个,是裴惟,他不光一个人来还带着裴夫人及家中姊妹一块儿来了, 登时把沈家的堂屋给装满了。


    连坐的板凳都不够,只能把长木头案子端出来放在石阶上让来客暂时坐一坐。


    江夫人在隔壁听见热闹,等江载雨放学后也来了,笑道:“我来迟了,阿池呢,快叫我瞧瞧三年没见长成什么模样了?”


    沈持只好用帕子沾湿把唇上抹的香油擦净,顺带擦了把脸出去给两位夫人见礼:“多日不见,二位夫人越发像无事小神仙了,可见江兄和裴兄之孝顺,二位夫人好福气。”


    江、裴两位夫人同时瞄了自家儿子一眼:“借阿池吉言,他俩啊省心是省心,读书也勤奋只是这功名……”


    到底是功名难求啊。


    “二位夫人放宽心,”沈持说道:“江兄与裴兄今年定能喜至庆来,一举登科的。”


    江、裴两位夫人被他说的喜上眉梢:“也愿阿池蟾宫稳步,在今秋的乡试中桂香满袖,一举考中解元。”


    沈持:“谢夫人吉言。”


    只是考中解元嘛,是不是有点想大了,不过可以试试。反正底线是考中,先上岸再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江载雨,还有裴家一个小姑娘叫裴欣的,一直看着沈持在笑,她俩对沈月说:“你哥哥这次回来和从前不一样了,像个大人啦。”


    沈月哼了下,用不太连贯清楚的话说道:“你们的得得……还不是一样,”她拉着江载雪在鼻子下面比了比:“长胡啦。”


    她想说江载雪长胡子留胡须了。小儿王阮行说沈月的哑病他只能治到这个样子了,再想要她说话更清楚利索,他办不到。


    其实本朝男子三十岁才开始蓄须,江载雪不是留胡子了,而是这两日废寝忘食地看书忘记剃须了。


    不巧他正好听见沈月的话,猛然惊了一惊:他长糊了?


    有多糊?


    不会吧,他晨起照镜子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除了脸上有些疲倦之色……再看看沈持不也是灰头土脸的吗?沈月啊沈月,你自己的亲哥长糊没?他的心情那叫一个复杂没法说。


    沈煌从衙门赶回家,听见家中说说笑笑的,探头一看竟是江、裴两家的夫人来了,没好意思打扰她们,又骑马去了没玉村给家中说一声。


    江、裴两位夫人兴许怕打扰沈持太久,只坐着说了片刻的话就告辞离开,还把江载雪和裴惟也薅走了:“你们有话明日再说,让阿池好好歇歇。”


    怪体贴的。


    江、裴二人走得很不情愿:“阿池……”


    沈持无声地比了个口型:院试。


    两人各自拽着他们的娘亲:“阿娘快走吧我得回去背书了。”


    沈持无声发笑:这俩傻孩子。


    江、裴两家人一走,沈煌从没玉村回来了,他见了儿子,下意识地想伸手做个抱孩童的动作,却猛地意识到儿子的头顶已到他的下巴处,很快要跟他一样高了,又笨拙地垂下手:“阿池,在外面这两三年还顺利吧?”


    沈持:“爹,一切都挺顺利的。”他把在退思园求学的事捡了有趣的说给沈煌听:“夫子和同窗都很好,都是温其如玉的君子,儿子不虚此行。”


    “那就好,”沈煌脸上欢欣满溢:“爹回没玉村跟你爷你奶说你回来了,他们高兴得恨不得马上见到你,我说你刚到家路上太累了歇息一晚上,明日再回去看他们。”


    沈持:“好的爹,我明日早起先去拜访孟夫子和邱道长,而后回去看我爷我奶。”


    “还有大伯、小叔他们两家。”他又补充道。


    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敲门:“二叔二婶,阿池阿月。”


    是沈全的声音。


    一开门来了五个,沈家大房和三房的男娃女娃全都站这儿了,三年不见,他们的个子、容貌都变了,阿大胖了,阿二黑了,阿秋还有些瘦小,沈莹白了,沈知朵长高一头……叫沈持愣住了,他几乎要认不出堂兄弟姊妹们了。


    他们也快要认不出沈持了,沈知秋:“呀,阿池,你……在外头挺好的吧?”


    沈莹啧啧两声:“还用问吗?你看外头的水把阿池滋养得面如玉盘,能不好?”


    “个子还长了这么高。”沈知朵踮起脚尖伸手比划了下。


    沈持噗嗤笑了:“阿朵也长高了呢。”


    沈全和沈知秋是从青瓦书院放学过来的,说了会儿话,他们拿出自己做的文章:“阿池,我们学作八股文有段日子了,先生也说文章作的通顺,你帮我们看看,点评一下好不好?”


    他们明年要下场县试,这阵子很是用功读书、写八股文。


    沈持才要接过来,沈月过来说道:“阿大,阿秋得,”他指指沈持:“才……家累,要歇……”


    沈正在一旁看乐了:“阿月心疼她哥哥,你俩真没眼色。”


    “是我俩心急了,”沈正和沈知秋又把文章收起来:“阿池哥,你回来吃东西了没?饿不饿啊?”


    沈持看着几上放着的两个水煮蛋,心想:早饿了,这不没顾得上吃呢么。


    听着你一句我一句说话,沈持连嘴都腾不出来,朱氏忙打发沈煌出去买了一兜糕点回来,给他们每人分一块占着嘴,这才让她儿子得空吃上两口东西。


    看着沈持大口吞咽吃食,沈煌夫妇俩是又心疼又自豪。


    等沈家大房和三房的娃儿们回去,已是晚云消尽的黄昏末了。


    朱氏赶紧烙了鸡蛋饼炒了菜煮了白米粥,一家四口关起门来吃饭。简单吃过一顿家常饭,沈持想陪爹娘和妹妹说会儿话,被沈煌赶去沐浴:“阿池早些睡下吧。”


    沈月也跟着点头:“快睡……”


    满木桶的热水,巾帕,能沾水的木屐,牙刷牙粉,干爽的寝衣……一应俱全地放在屋后自家搭建的简陋狭小的浴室里,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冷,沈持进去沐浴,沈煌抱了一捆柴禾在外面说道:“我去给你再烧锅水,水凉了续进去。”


    沈持泡在热水里,连日来的疲累消去多半,他随意乱哼:还是自己家里好,有爹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一夜酣眠无梦。第二天一觉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睡得浑身轻巧文思泉涌,好像提笔立刻能写就一篇八股文一样,爽极了。


    沈持伸了个懒腰,窗外万物复苏,杏花暖风点缀仲春二月末。


    “阿池起来了?”朱氏把早点搁在蒸笼里热着,听见他醒了赶紧端上桌来:“快来吃早点。”


    一碗清汤手擀面里面卧着荷包蛋,还有一碟子自家腌制的小咸菜,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子盐煮花生。


    沈煌去县衙了,沈月上学去了,只有母子二人在家中,他撒娇:“阿娘陪我一块儿吃嘛。”


    “都多大的人了,”朱氏佯装数落他:“江夫人她们每每说起要给你做媒说亲,我都说你心里头还是个孩子呢,只怕娶早了不会疼媳妇儿,白白委屈了人家姑娘。”


    第55章


    “阿娘说什么呢。”沈持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 他拿筷子飞快地往嘴里扒拉汤面:“还是阿娘做的饭好吃。”


    “你呀新学的滑头,”朱氏顺手拿起绣活儿来做:“哄上你娘了。”


    做了这些年绣活下来,她的手指关节粗大, 指腹处生着层厚厚的茧子,一双手又黄又糙, 配不上她秀丽的眉眼。


    “阿娘,”沈持吃完饭漱了口, 看他娘费力地盯着绣件,说道:“这绣活儿太伤眼, 跟绣坊说一声以后咱不做了。”


    朱氏舍不得:“虽说累些, 可一年下来有三四两银子呢, 你和阿月都长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娘给你们攒攒钱。”


    沈月不再去阮行那里治病后, 家中一下子宽裕许多,每年沈煌拿回来六两银子, 沈持的生员银子有十二两, 地里一季还收几百斗粮食, 加上她做绣活的银子,有小三十两了,刨去阿月每年给私塾五两银子的束脩,一家子的开支, 到年底满打满算手里落二十两。


    不算少, 可眼见着儿女们大了, 日后娶媳妇的出嫁的,哪一样不需花钱,不多积攒些银子怎么行。


    沈持知道她娘说的“用钱的地方多”是什么意思——给他娶妻给阿月攒嫁妆, 微微窘迫却又不太正经地说道:“阿娘要是把眼睛弄坏了,以后挑儿媳妇挑女婿看走眼了怎么办?”


    朱氏气笑了:“就你嘴贫。”


    “走走走,别耽误我的绣活儿。”


    “阿娘还有啊都说买房看梁娶妻看丈母娘,以后咱们给阿月挑夫婿,人家也得挑咱们,”沈持赖着不动:“怎么挑,除了沈家外私下里还得问一嘴阿娘呢不是?”


    总不能到时候一提起朱氏来说她是个半瞎眼婆子吧。


    朱氏叹了口气:“唉,我怎么不知道这个理,可这个银子挣惯了,不干心里慌啊。”


    “你大伯母起早贪黑在地里侍候庄稼,腰疼得直不起来。”


    “你小婶子这几年为了给儿女挣束脩银子,”她说道:“每日从五更起纺布纺到天黑,累出许多毛病,前年怀上个娃儿不到两月就……”


    累得见红没了。


    想着沈持是个男子,不便对她说妇人家的这些事,朱氏换了句话:“你爷把每年田税省出来的粮食卖给官家,得十几两银子,平分给他们两家这才过下去了。”


    说到底还是沾了沈持的光。


    “再苦再难的让你们哥儿四个,阿月她们姊妹仨念了书,”朱氏又说道:“县里人高看沈家一眼,今年过年时候媒婆给阿莹说的媒是个读书人后生呢。”


    可把沈家大房给高兴坏了,逢人便说让闺女念书有多好。只是那后生家中太穷,沈家犹犹豫豫的还没应下来呢。


    沈持:“……”


    沈家的媳妇儿都很要强,想要说动朱氏不挣绣活儿这个钱,挺难的。


    “为人父母辛劳些不打紧的……”她说道这里抬眼看了看庭院中的日头:“哎呀都快晌午了,阿池你今儿是不是要去见孟夫子他们?”


    沈持:“是的阿娘,我得去一趟青瓦书院,等阿月放学回来,咱们一块儿回没玉村吧?”


    “去吧,”朱氏取出两块碎银子给他:“路上给你的夫子们买坛好酒。”


    沈持揣着银子出去,捡县城中最好的酒买了两坛,让店小二帮忙,一坛送到青瓦书院,另一坛送到紫云观。


    他又去买了兜时令水果拎上,施施然往书院走去。


    恰到了晌午时分,沈持径直去了食堂,一进门便闻到久违的酱猪肘的香味,他往里探头:“赵秀才?”


    咦赵秀才比以前胖多了,脸上的褶子看着浅了。


    老赵回过身,两眼茫然看着他,待认出人之后“咣”一扔锅铲抄起抹布擦了擦手:“沈秀才?”


    “我回来了。”沈持快跟他差不多高了,伸手拍着他的肩膀:“你和蟾桂还好吧?”


    “你坐,”赵秀才拉着他坐下,笑眯眯地说道:“都好,蟾桂念书识字了,好着呢。”


    三年前赵蟾桂从江苏府回来说要念书的时候,不知道他有多欣慰。


    虽然那孩子不一定会考功名,但总算不是一字不识了。


    “那就好,”沈持看着食堂又多了两名帮工在忙东忙西,问:“新雇的?”


    “是啊,”赵秀才道:“孟夫子说我终究是读书人,老当厨子这一肚子学问没了用浪费,让我有时间还帮着书院抄抄书。”


    沈持:“……”


    书院是不是扩招了,夫子们忙不过来就让老赵跨岗兼职。


    孟度就一大忽悠。


    正腹诽着那人呢,他就来了:“听学生说你潜进了书院,我找了一圈总算找到你了。”


    沈持:“……”


    他大大方方从大门走进来的,怎么能叫“潜入”呢。


    孟度又拿钥匙打开食堂后头的小黑屋:“没吃饭呢吧?来咱一块儿吃。”


    这时候店小二送酒过来,点卡的正正好。


    沈持去端了些吃食来:“多年不见,夫子还是如从前一般神清骨秀。”


    “咱们之间不用说客套话了,”孟度说道:“这三年跟着王大儒学习,有什么收获啊?”


    沈持想了想:“多读了些书,多作了些八股文,结交了一些士子,再就是痴长三岁,没了。”


    孟度又问:“王大儒待你不错吧?”


    “老师待学生如亲子,”沈持点头:“很好。”


    孟度听到这句话气得有点吃不下饭:“难道比书院的夫子们待你还好,你别忘了,书院的夫子们才是你的正经夫子,再怎么着他也在这里的夫子们后头,越不过去的。”


    沈持:“……是是,书院的夫子们待我最好了。”


    咋,听这语气还得争个嫡室夫子侧室夫子呢。


    “我在回来的路上作了一篇秦州府九年前的乡试文章,”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几页纸来递给孟度:“夫子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他从退思园走的时候,特地把藏书阁历年乡试、会试的题目誊抄一遍带上,路上看见漏掉的题目,便试着写了写。


    孟度拿在手上:“我记得秦州府九年前的乡试文章题目是‘敢问交际何心也?①’,是这篇吗?”


    “夫子记性真好,”沈持道:“正是这篇。”


    “你的破题是,”孟度拿着他的文章往下看:“‘大贤论交际,始终以为不可却也。②’,此一句开合极大。说理也明确,未含糊其词。”


    孟夫子在心里道:文章一上来便抛出阐述之论点开门就见山,雅正大气,这很王渊的学生了。


    他细细把沈持的文章看完,满意地说道:“你的文章已相当老练,这次的乡试有把握了。”而且把握很大。


    青瓦书院教不出能将这种题目写出浑成一片,题目节节俱见的好文章来。


    “借夫子吉言,”沈持说道:“学生尽力而为。”


    想到昨日沈全和沈知秋拿文章来让他点评,他于是问孟度:“我堂兄和堂弟的书念的怎样了?他们说明年要下场县试。”


    还是满心欢喜跟他说的。


    孟度头疼地说道:“你那个堂兄叫沈全是吧?我看他为人憨直,读几年书出去做事不错的,你堂弟沈知秋呢四书五经背的还可以,只是作八股文只会依葫芦画瓢,考个童生是有可能的,再往上走我看难了。”


    沈全压根儿不是考功名的料子,沈知秋勉勉强强的吧。


    沈持:“……”


    “夫子,”他说道:“王大儒给我取了字,‘归玉’,我虽未到年二十弱冠的年纪,但在退思园同窗之间以字相称,已经叫开了。”


    《礼记·曲礼》中有“男子二十冠而字”,说的是古代男子到了二十岁那年方才取字,以供相熟的同辈们相称。


    一来对于有生员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同辈直呼其名不礼貌,二来显得过分生疏。


    孟度的脸上闪过一抹遗憾之色:“原来他都为你想到了,‘归玉’,嗯,还不错。”其实他也翻了很多书为沈持择了几个字,没想到用不上了。


    “多谢夫子夸奖,”沈持:“我也觉得不错。”


    孟度面无表情:“普普通通两个字罢了,就你拿它当宝贝。”


    沈持:“……”


    怎么总觉得今日孟夫子有点吃王渊的醋呢,酸味真大。


    是他想多了吗。


    可当初,还是孟度竭力劝说他去找王渊的呢。


    沈持陪着他吃完一顿晌午饭,孟度要去给上舍班的学生讲课,说道:“这两天江载雪他们要去省城院试,你多给他们鼓劲儿。”


    今年秦州府过来年正月里下了半个月大雪,知府韩其光找人占卜院试的日子,选在了三月初五,比往年晚几天。


    今天二月二十九,院试迫在眼前。


    那仨孩子虽然在家闭门读书没来青瓦书院上学,但他还是很惦记他们的。


    “学生晓得,”沈持说道:“那孟夫子,学生先告辞了。”


    “你要到隔壁去是不是?”孟度问。


    沈持拱手施礼:“嗯,学生想去看看邱道长,谢谢他上次的推荐之恩。”


    “呵,”孟度冷笑:“上次写推荐信的事他记仇,这次他定然要揭我的老底。”


    “哎吆夫子,”沈持不厚道地笑了:“您光风霁月能有什么叫人说道的。”


    孟度拉下脸:“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罢了。”


    “……学生不和他提夫子的话题便是了。”沈持:孟夫子难道有什么把柄在邱道长手里?


    “不如我直接告诉你罢,”孟度忽然又释然了:“当年我父亲与王渊同朝为官,弹劾过他,后来被他打压罢官回家,我们孟家从此就衰落了。”


    省得邱老道添油加醋嚼舌根。


    沈持:“……”


    所以孟夫子考中举人之后没有再考进士去朝中做官,是惧怕王渊吗。


    孟度九曲十八弯一声长叹:“罢了,我同你说这个做什么。”


    纵然他再讨厌王渊,还不是把学生送给人家。


    谁叫王渊是老师宿儒呢。


    第56章


    沈持对他深作一揖:“竟不知夫子与王大儒还有这样的恩怨, 饶是如此,夫子还隐忍下来让学生去找他拜师求学,夫子明月入怀, 学生永不忘师恩。”


    “啰嗦,”怎么出门一趟添了这话多的毛病, 孟度摆摆手:“快到邱道长那儿去吧。”


    沈持“嗖”地翻墙过去不见了。


    孟度:“……”也不用跑这么快吧,他还有句什么话没说来着。


    紫云观中, 邱道长昨夜开了个炉,手有点生捣鼓到黎明才去就寝, 此时犹自睡眼惺忪:“长夏, 有人翻墙。”


    邱长夏:“听声音是书院那边过来的, 啊,说不准是沈师弟来了, 他方才还叫人送了一坛酒给道长呢。”


    邱长风:“……”


    掐指一算, 那小子是该滚回来了。


    “你先躲躲,别跟他说贫道刚起床。”他得拾掇一下。


    沈持遍找不到邱长风, 只好坐在后殿的台阶上数海棠落下的花瓣:一瓣两瓣三瓣四瓣……


    “回来啦?”


    沈持听见声音抬头——嚯, 这位“素手掬青霭, 罗衣曳紫烟。①”打扮的是谁?他好像不认识。


    道士的正式道袍都这么好看的吗?他能不能弄一套行头来穿穿。


    他仔细瞧了瞧,才发现这不就是邱长风本人换了一套华丽丽的衣裳嘛,人还是那个人没变,看来道观的画符解签等业务挺赚:“邱道长别来无恙?”


    “马马虎虎, ”邱道长笑道:“还没能白日飞升。”


    沈持:“……”


    白日飞升?挺敢想啊。


    “我在外求学很顺利, ”他道:“今日特来感谢道长为我写推荐信。”


    邱长风:“小事不值一提, 王渊收你当弟子了?”


    这么给他面子的吗?


    沈持:“……嗯。”


    邱长风:“那你这回考举人必中无疑了。”沈持:“应……应该吧。”这话可不能说满了。


    “他比你们孟夫子强吗?”邱道长开始话多:“这两位之间有仇你知不知道?当年孟夫子他爹在朝中当大官,跟王渊对着干被罢官赶出朝堂,孟家从此穷的叮当响, 孟夫子考中举人后也没进京考进士……”


    沈持:“……”


    劝道长别太八卦了。


    “道长,孟夫子的父亲为何跟王大儒不对付?”


    “朝堂上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的事多了,”邱长风道:“以后你考到京城做官,这等事情一点儿都不稀罕。”


    沈持:“……”


    “归玉兄,”这时候隔墙有人爬上树伸过来个脑袋,是先前上舍班的一个同窗:“孟夫子说方才忘了交待你一句话,这两日早早见完人回家念书,别骄傲自满。”


    沈持隔空喊话:“麻烦你告诉孟夫子,学生谨记在心。”


    那学生哧溜一下又从树上滑下去了。


    “归玉?”邱长风:“你什么时候改名了?”


    出去一趟连名字都改了?


    沈持:“道长,‘归玉’是王大儒为我取的字,同辈间习惯以字相称。”


    “哦,就是说以后世上的钟鼓馔玉都归你了?”邱长风把那坛酒搬过来闻了闻酒香:“跟叫‘富贵’是一个意思吗?”


    “不对,那得叫玉归。”他又摇摇头。


    “道长,老师盼着我回来后能写出好文章。”沈持说道。跟“富贵”没半分关系。


    邱长风面色不改:“你知道贫道读书少……”


    沈持:“……”


    道童取了酒杯来,沈持把酒坛子打开盛了三杯,于是三人坐在花木荫深的小院里,一边喝酒,一边你发你的呆,我发我的呆,他发他的呆。


    喝了一阵子酒,邱长风瞥他一眼:“在外面的三年还练剑吗?”


    “我每天清晨都练八段锦,”沈持说道:“倒是没练过剑了。”


    在退思园的时间太珍贵,几要一刻不停地汲取学问,他抽不出空来练剑,只能每天打打八段锦以增强体力。


    “也算没偷懒。”邱长风:“以后还来学剑吗?”


    沈持:“自然要来的。”


    他今日回没玉村一趟,明日要是没什么事就闭门谢客读书了。


    但练剑还是要练的。


    邱长风:“你早上别来太早,贫道起不来。”


    沈持:“……”


    他回到家中等了片刻,沈月从私塾放学回来,娘仨一块儿雇了辆牛车出城回没玉村沈家。


    老牛甩着尾巴走到村口,立刻有毛头小子喊起来:“沈家的阿池回来了。”


    “怎么还叫他阿池,要叫沈秀才,要是让官府听见得治你个大不敬罪。”他家的大人喝斥道。


    “……”


    一嚷嚷,村里的街坊邻里都跑过来了:“哟沈家二房娘子,这是阿池吗?”


    “都这么大了,说媳妇儿了吧?”一位姓穆的婶子问:“是哪家的闺女啊?”


    朱氏:“还没呢,嫂子要是听说谁家有合适的闺女,想着给阿池做个媒。”


    “阿月也长大了,”又有人来拉沈月的手:“多俊的闺女。


    明明知道都是客套话,可沈持、沈月都不大敢抬头:“……”


    沈山从沈家一路小跑出来:“哎呀我的孙儿总算是回来了。”老泪纵横哭得让人想陪哭。


    沈持从牛车上下来给沈山和老刘氏磕了个头:“爷,奶,我回来了。”


    老刘氏伸出枯瘦的手拉起他:“回家说,回家说。”


    沈持跟着他们回去,被拉到一间供奉祖先牌位的屋子里,他家果然阔气了些,不年不节的,给祖宗的贡品竟用了猪头肉。


    小狗旺财的毛发白,在门外对着他叫得中气十足:“嗷~~嗷嗷~~”似乎也知道沈持回来它要改善伙食了一样。


    沈持:“上完香你就有骨头吃了。”


    老刘氏:“给祖宗磕头的时候别跟狗说话。”


    沈持拈三根香烧了插进香炉里,磕了几个头许了个愿,算是祭告完沈家的祖宗们。


    而后就是陪着他爷说话,问问大房和三房长辈的安了。


    三年没见,沈文苍老得很快,腰有些佝偻了。沈凉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阿池小叔可想你了。”


    他媳妇儿张氏瞪他一眼:“叫你给阿池洗的果子呢?”半天了人还在这里歪着。


    杨氏笑了笑:“阿池,饿不饿想吃什么大伯母给你做。”


    “……”


    跟长辈见面就是这样,三两句话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吃晚饭前,沈持看了看沈全和沈知秋作的文章——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点评。


    沈全胡扯一气,他只能想到“不通”二字,沈知秋没有这个问题,能看出还是学会了怎么写八股文的——框架的。


    用词干巴巴不精准,表达忸忸怩怩不明朗……叫人看得很没耐心。沈持现在信孟度的话了,沈知秋考上童生封顶了。


    不过童生也不差,在当朝还是有一些地位的。


    先考上再说,有了童生作保底,即便比上不足那也比下有余。


    不过沈持还是纤悉不苟地一字一字给他改着:“阿秋,以我的经验你还是多背几遍墨卷吧。”


    哪怕是背过的墨卷好文章,也要重新温习多背几遍。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器而后识物。②,看看背多了能不能背出感觉来。


    他不敢说一个重字。


    “多谢阿池哥,”沈知秋如获至宝:“阿池哥这么一改,瞧着是比我先前的顺畅多了。”


    条理也明晰了。


    怪不得他们都说阿池天赋优越。


    他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如今是一个正常的中等生,虽暂时平庸但很上进。瞧,青瓦书院是个多么靠谱的地方。


    沈持以前总担忧沈知秋在苏家私塾呆的时间长了会抑郁,如今完全没这个顾虑了。


    当晚留宿在没玉村,夜里听春虫鸣唱,看月影移动,是久别的恬静安逸。


    次日沈山还要留他,沈持说要回去读书,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他走。


    这两日,江载雪他们该赴省城应考院试了,仨人让江载雨捎来句话:不用送行啦,在家中等着他们考中的喜讯就行了。


    沈持:……


    从考中童生之后,院试乡试会试,全是青云路,越来越艰难。


    能够胜出的读书人,除了学识和才华,还得依靠良好的心态。


    挚友们不让他送行,想来是怕见着他又想起上回落榜的事稳不住心态吧。


    沈持默默在心中祝福他们考试顺利烧尾飞升。


    打这天起他开始闭门苦读。也不是真的关在家中不出门,黎明还是要去紫云观把邱长风吵醒练个剑的。


    半个来月之后,院试放榜,江载雪与裴惟籍名在箓,考中了生员。


    而岑稚又落榜了。


    因着要赶考乡试,他已立下谢客的誓言,未能与他们一聚。


    只等他乡试完再说。


    春去夏来,沈持书房前的水缸被他洗笔洗成了一缸墨水,在阳光下散射着黑莹莹的细碎光泽。


    乡试在八月初九举行,每隔三天一场,一共三场,因时逢秋日,故又称秋闱。每隔三年,当盛夏的暑热开始逐渐减弱时,禄县的秀才们变得兴奋而忐忑。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落榜,兴奋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忐忑越来越多。


    第57章


    准备下场应考的秀才们一连数日的忐忑滋生烦躁, 烦躁又转成心火。到了七月底,这时候恰是一年中最后一拨莲蓬上市的日子,禄县的街头巷尾都有小贩在叫卖:“新鲜的甜嫩清爽的莲蓬喽, 清心降火的好莲蓬喽,秀才郎君们吃了提神醒脑, 下月必定考中举人老爷,金榜高悬诸位的大名……”


    一声声吆喝传遍大街小巷, 扎着考生们的心。


    有考生的人家总会打发人出来买上一些回去,把莲子剥出来盛在碟子里端进书房, 哄着即将赶考的人吃了, 而余下的莲房也不会扔掉, 用绳系了挂在屋檐下晾干,便可插在花瓶当装饰了。


    沈持温书之余听见了, 他无声地发笑:古人是会蹭科举热点的, 这谁听了能不买,他都想拿几个铜板出门买莲蓬了。


    正走神呢, 沈月举着一个莲蓬头来敲门:“得, 吃莲……”


    给他送莲蓬来了。


    沈持拉开门:“你今儿怎么没去上学?”


    “得, 假……假了。”她说私塾放假了。


    沈持:“……”一看黄历本,不得了,明儿就八月份了。


    离乡试倒计时只有九天。


    他把莲蓬头从沈月手里接过来:“多谢阿月,去玩吧哥哥再看会儿书就吃。”


    可一天又一天, 青绿色的莲蓬渐渐变黄, 蔫了, 沈持的视线似乎很少从书本上离开,从没想起来剥一颗莲子吃。


    八月初四,沈持最后翻了一遍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 末了合上书,闭目深吸口气,“出关”了。


    他“闭关”的时候,沈家人也在为他赶考做各种准备。


    沈煌请人看了日期,明日初六正是个宜出行的吉日。于是八月初五沈家大门一打开,书院的赵秀才头一个送了十两银子过来:“这是孟夫子的意思,去了省城不要事事俭省,吃住都宽裕些才好。”


    沈持接过来:“替我谢谢孟夫子。”


    周渔周夫子送给他一个自己画的书签,上面用红色勾勒一只鹭鸟站在莲花旁边嬉水,想是谐音“一路连科”,当朝称连续考中为连科,是极好的寓意。


    “也替我谢谢周夫子。”沈持说道。


    “嗯,”赵秀才拿出一包油纸装的肉干:“这是我用猪前腿肉煮熟后风干的,能保存好多天,你带在路上吃吧。”


    沈持:“让赵秀才费心,感谢的话今日不多说了。”


    昔日的同窗相熟的不相熟的也都有吉言相赠。


    江、裴两家打发仆人送了许多物件来,连在号舍烧水喝的小炉子、茶壶都有,很全乎不用他自己再添置了。


    最后一次去紫云观练剑,邱长风起的格外早,他说没什么给沈持的,却在最后拿出半根人参:“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贫道的师父给贫道的,贫道懒得吃,你拿去吧。”


    据说考试的时候含在嘴里一段参嚼着能补精神。


    沈持:“道长这太贵重了,我怎么好收,道长……”


    “你瞧不上这个,要不贫道开炉给你一丸仙丹,”邱长风一脸诚意:“新炼的,这回炉子没炸。”


    沈持:“不用不用。”


    这个真不用,他怕被送走,道家炼的仙丹送走的皇帝可不少。


    邱道长最终还是掐了几根参须让沈持拿走。


    ……


    旁晚,江载雪和裴惟结伴来了,到底是功名养人,他俩跟见风长似的,脸润了,整个人都舒展了一般。


    沈持在心中叹气:要是岑稚能考中就好了。


    岑稚没来,这弄得他又不好意思主动去岑家跟他告辞,生怕刺激了岑同学脆弱的小心灵。


    “我叫你一声举人老爷,”裴惟开玩笑地道:“怎样,听着是不是特别悦耳?”


    沈持十分淡定:“还行吧。”


    他心想幸好裴惟说的不是“我叫你一声举人老爷你敢答应吗?”,他现在还真不敢。


    “气人,我俩还得再等三年才能下场。”江载雪说道:“不然这次能和你一块儿去考。”


    本朝的科举制度有规定,考中生员后当年不能连着考举人,要接着苦读三年书之后才能下场应试。


    有点小小的遗憾。


    ……


    初五这日,一家四口回到没玉村沈家。


    沈山新编了一个藤条考篮,三层,一看就是预备一层给他放笔墨纸砚、镇纸、水注,乡试考三场,每场三天两夜都要在号舍里度过,因而有必要携带齐备的起居用具,第二层就是给他放油布门帘、蜡烛和烛台、小凳、搁脚板、枕头、竹钉、锤子、水筒、烧水的小炉子茶壶等的。


    除此之外,乡试不管饭,三天两夜不能饿着肚子写文章,要带食品,第三层便是给他放吃食的。


    天热,点心小菜等吃食不好放,沈家没有给他准备,嘱咐他到了省城自己买,确保在考场上吃得饱吃得好。他们听说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考科举要带烧鸡板鸭,还要带参片,进了号舍含在嘴里,能补气醒神续命。


    沈山到处打听哪里有便宜的参片卖。


    沈持:“爷,不用了,我到了省城多买二两肉吃一样的。”


    他兜里还有几根参须呢,到时候实在撑不下来,也学着人家含嘴里嚼嚼。


    沈家人都来帮他收拾考篮,装好了试着一提,好重!


    看来科举士子,除了文章出众以外,还要力争做肌肉壮汉,随时准备扛大包啊。


    不过他听说乡试考生的仆人可以跟随考生进场,帮助考生提扛考篮,烧好开水之后再退出去。


    上辈子看明清著名的一本禁书《九尾鱼》,里面有一段:石升……便当先引路,掮着书箱……替他解了考篮,钉好号帘,铺好号板,又把风炉拿出来烧了炭,炖好茶水,方才一齐出去。①


    你看,分明是记录考生科举进号舍的时候一样能带着仆人。


    不知当朝乡试是个什么光景,让不让仆人跟着进去。沈持忽然梦醒:想也白想,他哪有仆人跟着,让不让他不都得一个人干活。


    最后老刘氏拿过来两尺红绳系在考篮上,是为图个吉利。


    “我爷我奶有心了。”沈持看到精美的腾编考篮,心想:这次不考个举人回来,对得起谁啊。


    自己先PUA了自己下。


    朱氏给儿子缝制了三件新的青袍,里衣同样也是三套,还纳了一双平步青云鞋,青色的斜面绣云纹,鞋底较厚,穿脚上真像踩在云朵上行走一般。


    ……


    考篮、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数来数去,总觉得少带了什么东西,可检查下来又一样不少。


    沈山跟沈煌说:村里有个后生小子挺不错的,是知根知底的,要不雇来给沈持做书童吧。


    沈煌试着跟沈持商量,被他一口拒绝:“可别,爹,我还是自己来吧。”书童什么的,他太不习惯了。


    这些年习着半吊子的武,虽然没能练成大力士,但背个考篮这等事情还是可以的。


    初六,沈持要从没玉村沈家的老宅走,走之前沈山带着他给祖宗上香,磕头,求保佑沈家子孙一举考中功名。


    牛车早翻新了,拉车的老牛也养得油光水滑。


    沈持穿着新袍新鞋,全村的人都来送行:“郎君此去定能泮宫折桂,考中举人给沈家光宗耀祖。”


    沈持鞠躬回礼:“谢乡亲们吉言。”


    锣鼓喧天,乡亲们从没玉村一直把他送到县城。


    沈持这次去省城乡试,还是和上次一样,租赁了一匹马骑马过去。马厩的掌柜连租金都不要了,还额外给他挑选的马匹打扮了一番,马嚼子上都缠绕着红绳。


    要是这次俊马能驮个举人老爷回来,我以后得把它供起来。


    以后这匹马不愁租客,且会有人花大价钱来租赁,掌柜美滋滋地想。


    沈持哪里想到他的想法,他还是付了租金牵着马出来,回头看看爹娘和妹子他们,挥挥手:“回去吧。”


    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沈秀才,”出来禄县,有人在身后喊他:“等等我。”


    沈持勒住马回头一看,竟是赵蟾桂那小子骑着头小毛驴追上来了。这孩子读了三年书,涤荡去身上的屠夫莽气,现在看是高大之中带着秀气,直爽中带着腼腆的样子。


    “赵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爹说你一个人去省城应考,让我跟你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忙,”赵蟾桂嘿嘿一笑:“你看我名字挺吉利的,‘蟾宫折桂’,就让我跟着吧。”


    沈持:“赵大哥……我自己能行,怎好麻烦你来帮我。”


    这次乡试要持续十一天呢,时间很长,怎能白白使唤赵蟾桂。


    赵蟾桂:“沈秀才你别客气,以后你去京城做大官,总需要家仆的,看着这次的份上,你给我留个位子就是了。”


    他这些年瞧着沈持一步一步往上走,越发觉得他爹老赵说的对,这人是实打实的贵人,要抱好这棵大树。


    沈持:“……”


    “你不是跟着你爹读书了吗?”他问:“赵大哥你不考功名吗?”


    赵蟾桂摇头如拨浪鼓:“我不考,太难了。”他念书就图个能写会算,识文断字,不妄想考科举求功名。


    “走吧。”沈持被他说得动容:“咱们快些赶到省城去。”


    不知道上次入住的离贡院近的那家状元客栈还能不能订到上房。


    走到半路下起细雨,沈持愈发快马加鞭飞驰。赵蟾桂骑的小毛驴累得直着脖子喘气,在后面苦苦追着。


    同路赶考的士子他们看见人高马大的赵蟾桂骑在小毛驴上脚尖几乎要够着地,而另一清秀少年却骑在高头大马上,纷纷笑道:“这一主一仆合该换着骑。”


    细雨骑驴赴秋闱也是一桩风流事。


    赵蟾桂:“我不敢骑马。”马跑的太快了他生怕把他颠下来。


    士子们:“……”这么大个子,这么怂。


    再看沈持,他骑在马背上仿佛大鹏同风起,隐隐带着扶摇直上的气势,看来此去定要登科折桂了。


    第58章


    一路几乎没有停歇, 午后,沈持进入秦州府。


    三年没来,省城依旧是十里长街市井连, 车水马龙。


    他带着赵蟾桂直奔状元客栈,刚踏进门就见店掌柜挥着肥胖的手:“上房没了, 只余下稍房,通铺, 秀才郎君要住哪间?”


    如果说上房对标后世的豪华间,往往在客栈的二层楼上, 那稍房大概就是一楼的普通间了, 只不过古代卫生条件不好, 一楼的稍房容易滋生老鼠虫蚁,夜里闹腾, 因而考生应试多数人都要住上房, 图个好睡眠。


    通铺嘛大约是多人间。


    沈持对赵蟾桂说道:“算了,咱们去别的客栈看看吧。”他记得走远一点儿还有不少客栈。不过多走几步路罢了。


    店掌柜似乎不缺生意, 眼皮都不眨一下。


    从状元客栈出去的时候不巧碰到了熟人——庆州府秀才吴凤中, 陶滔, 这俩被他在上次院试中超过名次的货,又结伴来了。


    两个人头上都带着月白方巾,一走一晃一晃的,自以为风度翩翩。


    三年了, 吴凤中还没咽下那口院试被压了一头的恶气, 看到沈持, 他甩了个白眼:“哟这不是沈兄吗?”


    陶滔也跟着他看过来,怪声怪气地说道:“这回考解元来了?”


    “你放心,”吴凤中冷笑:“人的好运气是有数的, 没准早用光了。”别说考中解元了,落榜还差不多。


    这三年他家在庆州府请了大儒来授课,这回他要考不过沈持,倒着走回去。


    对于这样的冷嘲热讽,沈持付之一笑。


    且让他们得意几天。


    “沈秀才的气量真大啊,”赵蟾桂气不过要去理论:“姓吴的欺人太甚。”


    沈持:“我没听见他说什么。”


    大比当年,不值得跟他们浪费分毫心思。


    沈持牵了马,赵蟾桂牵着毛驴,二人到别处去住了。


    来省城考乡试的三千多人,难道还能都挤在这一家客栈不成。


    果然,拓宽思路走出去二里地,便有一家采芹客栈。进去一问,上房有的是,而且还比状元客栈便宜许多,前来投宿的考生也不多,但也有。


    沈持入住后除了吃饭,几乎很少出房间,他还在细致地温书。


    赵蟾桂是操持事情的一把好手,喂马喂毛驴,每日的吃食一一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一次吃饭时他问沈持:“沈秀才,乡试来这么多人能考中几人啊?”


    沈持:“不到二十个吧。”


    本朝乡试录取的名额各省不一,秦州府一般只有十几二十名,只有京兆府(京城)乡试的录取者可达一百六十余名。


    这么看不管是古代还是后世,但凡考试都有容易模式和艰难模式之地域区别啊。


    三千多秀才选不到二十名举人,这比例,让人只能呼叫老天爷了。故而士子常说“乡试之难难于登天”,真的很坑!


    两日后,初八傍晚,沈持早早吃完饭,把明日要带进号舍的东西又一一清点了一遍,才打热水沐浴就寝。


    这一晚他入睡并没有那么容易,辗转反侧许久才勉强睡着,半夜他还醒来一次,彼时窗外漆黑漫漫,夜色如同浓墨。


    隔音不好,他听到隔壁有人在长叹,还说着:明月,明月,读书人一声愁绝。


    像是来过很多次乡试又铩羽而归的人发出来的愁苦调调。


    沈持:可是今夜没有月亮,这人呼叫个锤子啊。


    之后他睡踏实了,清晨醒来天光大亮,不用点灯,沈持开始穿衣服,都是新的,他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穿身上十分熨帖,哪儿哪儿都合适,鞋子合脚,只是厚底让他看起来更高了。他这里一有动静,隔壁的赵蟾桂也起来了:“我算着时辰还早,沈秀才还能再睡会儿。”


    沈持:“不用了,早点吃完早点,要是还早就买点东西带到号舍里。”赵蟾桂:“我早起去买了只烧鸡,让给片了,这样搜检的时候会不会快一些。”就不用扒开鸡肚子去看有没有夹带了吧。


    “赵大哥你真细心,”沈持看着装了满满一碗的鸡肉说道:“多亏你了。”


    赵蟾桂:“我到底比你年长几岁。”


    沈持下楼去吃早点,这个客栈的饮食很单一,早点只有稀粥和包子、煮鸡蛋,他不想喝粥怕考场上频频跑厕所,却听店小二说道:“咱店里的粥是加了白果煮出来的,保管郎君一坐一天都不用小解。”


    沈持:“……”


    倒也不用这样,一天不代谢真的不会憋出毛病来吗?他宁可费事去两趟茅厕。


    还是他们店掌柜有经验:“唉你不懂,这位小秀才年岁轻,用不着喝白果粥,要不给你下碗汤面?”


    又不是岁数大的秀才,坐不住一个时辰得去好几趟的那种。


    沈持:“谢谢掌柜的,我来一碗汤面吧。”


    客栈待客有耐心,这顿饭吃得还算舒服。


    饭后赵蟾桂背着考篮送沈持去贡院,二人走不多久就到了。看见贡院的一瞬,沈持心想:三年退思园求学,检验结果的一刻到了。


    赵蟾桂:“让送进去吗?”他指了指考篮:“还挺重的。”


    有半大的猪崽那么重了。


    然而过去一问得知贡院不让带仆人进去。


    晴天霹雳,好多养尊处优的读书人开始干嚎。沈持从赵蟾桂手上接过来:“我来吧。”自己背着去排队。


    进龙门的时候,站在沈持身旁的考生黄彦霖提不稳考篮,险些把自己带翻在地上。


    沈持背着考篮,腾出两只手把黄彦霖扶起来:“你没事吧?”


    黄彦霖大声咳嗽着:“好险好险。”


    “我帮你一起拿吧。”沈持帮黄彦霖一起抬着考篮才进到龙门里头。


    “沈兄你看着瘦瘦的怎么这么有力气,”黄彦霖说道:“真是令人佩服。”


    沈持:“习惯了。”他早做了来扛大包的思想准备。


    ……


    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之后,终于前面没几个人了。


    此时衙役们在搜检一名四十来岁的考生,他把外衫脱掉,竟露出个女子才穿的红肚兜来,书吏、衙役和在场的考生们看见都笑了。


    “我身体弱,所以总用肚兜护着肚子,”男子怪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不是来考试嘛,为图个吉利,家里老娘给做了件红的……”


    考生们的笑声更大了。


    衙役搜检完就要放行的时候,忽然秦州府同知萧仁稔走过来说道:“肚兜翻过来,细细检查一遍。”


    男子脸上立刻出现慌张之色:“大人,这……”书吏瞪大了眼睛想在他滑稽的大红肚兜上找出夹带的痕迹,然而并没有。


    萧同知走过来翻了翻,他让衙役拆了精美的双面绣,打开从中抽出一方手帕来,放在光线下一照,上面密密麻麻如蚁一般写满了字。


    “这是把老鼠须劈成几瓣写的吧?”上次有人见识了用老鼠须写字夹带,这回又见识了更小更密的,什么眼睛能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呀。


    沈持:“……”


    为了抄袭也够拼的。


    萧同知:“革除秀才功名,倒查他上一次是不是也穿了红肚兜,还有,把他考中生员的文章找出来,让他背。”


    两个衙役押着人到一旁去了。据说要枷号一个月,然后问罪发落呢。那考生瞬间瘫软在地上。


    后头排队的考生中一片默默扔掉东西的声音,还有人腿抖的如狂风中的黄叶一般。


    也有人为他惋惜:“你说你都考中秀才了,即便考不上举人那也是有功名的,何必呢?”


    沈持:呵,有了五升想一斗,有了八两想一斤,考中童生的想秀才,秀才巴望举人,举人又瞅着进士流口水,人心哪能那么轻易满足,都在拼了命不惜手段往上走不是吗?


    论到沈持时,书吏看着他的鞋底比较厚,命他脱了鞋搜检,连鞋底都用刀子划开搜,没看见夹带后又让他脱衣服,可以说完全被剥了个精光……他记得清代蒲松龄曾记述乡试:“秀才入闱,有七似焉①”,搜检是这样的——“其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乞丐。②”,没错,搜检完毕,他披着头发散着衣裳光着脚往里面走去……这一刻比丐帮弟兄还寒碜。


    可谓将秀才应乡试的狼狈之状描绘殆尽。


    进去找号舍时和院试的案首汪季行碰面了,他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人夫感,想来已经娶妻成家。


    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贡院的号舍和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要说有变化,他的号舍换到第二排地字甲号去了,是个把边的。


    号舍里面落了一层灰,沈持拿出手帕来擦抹干净,他看看天,似乎没有落雨之意,于是就没有拿出油纸钉上去当门帘,这样敞着透气。


    他从考篮里取出几样东西,摆放在木板上。


    隔壁的考生进来后竟取出炉子点火,架上锅,放水,扔了一把米进去……把沈持看得呆了。


    哦,他想起来了,本朝的乡试是允许考生携带者米面油盐酱醋到号舍里来煮饭吃的,听说是为了照顾贫寒买不起熟食的考生。


    ……


    沈持往号舍里面坐去,他的头差点撞到墙壁,比三年前更难塞进去了,累得一身汗才找到舒适的坐姿。


    等考生一一就位,就轮到考官团登场了。


    乡试考官团的规格亦很高。


    正、副主考官,一般由天子任命在京的翰林及进士出身的正三品以上官员充任,协助主考的同考官,又称“房官”,则由各省进士出身的儒官出任,监考一般由知府充任。


    此次秦州府乡试的主考官天子钦点的礼部侍郎李叔怀,时年五十一岁。


    鼓鸣之后,他一亮相沈持发现他开口讲话之前有个习惯,总是接连不断地眨巴眼睛,这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像朝中高官,而是邻家老伯。


    号舍之中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说他年少时其貌不扬可以说有些丑陋,即便考中榜眼也不得天子待见,进士出身却做了二十年偏远之地的官员,到了四十五岁后,当年的同年们成了一群老头子,好看不好看的,差别已经不是那么大了。


    李叔怀这时候才入了天子的眼,一步登天当上礼部侍郎。


    第59章


    听了主考官李叔怀一耳朵八卦后, 又闻一声鼓鸣。


    是要发卷子了。


    一同考官说了声“肃静”之后,书吏们开始分发卷子。乡试的试卷均于每场考试前一天夜里由抄写完毕,据说不让付梓印刷怕漏题, 并于考试当天发给考生,人手一份。


    发卷子的时候顺带还发一个透明的油纸袋, 是交卷时用来装试卷的,防止被溅水或洇墨。


    试卷拿到手, 沈持先数了数张数,不缺, 又看看题目, 无漏, 这才去细看考的是什么题目。


    头一场题目还是四书题——考大小七篇八股文,头一道是大, 要作囫囵一篇八股文, 余下的是小,都是只论述一段即可, 后面还有两道当朝律例相关的题目, 不过是死记硬背之类的, 倒容易。


    在退思园的时候王渊跟他说,乡试重头场,头场又重头一道题目,也就是说把这篇文写好, 金光闪闪的举人功名就朝你走来了。


    沈持看着头一道题目默念: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①


    一共念了三遍。


    题目出自《大学》, “《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 此以没世不忘也。”


    这句话在朱熹的《四书集注》中有注疏:“《诗·周颂·列文》之篇。……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所以既没世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②”


    是记录、歌颂周朝文王和武王父子二人功德的。


    沈持在脑海中把做八股文的素材都翻出来,他没有急着下笔,而是抬头去观察了几眼主考官礼部侍郎李叔怀。


    按照考生们的说法,李叔怀是榜眼出身,但因容貌不佳导致仕途不顺,只能到偏远的地方当微末小官,,多年宦海苦苦游弋,这与他脸上深重的沧桑之感相符……想来他好的文风更倾向于恪守绳墨,厚重不跳脱……


    退思园的同窗们曾不止一次提及:文无定法,但要想胜出,不光平时要学扎实,还靠考场上随机应变。


    揣摩考官喜好很重要。


    ……


    结合题目和考官,沈持给今日要作的八股文定调了。


    他打算用大量的经书原句和《四书集注》中的注疏语,排列铺陈,略加点缀勾连,写出一篇意义完整,却又不能留拼凑、支离之迹的文章。


    思索周全,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


    “即后世思慕之心,知前王新民之德。此子曾子言文武新民之止于至善也。③”


    顿了一顿,又写下承题:“使文武新民之功不止于至善,又焉能使后世之人仰其德而思慕之不忘哉?请绎而论之。④”


    破题、承题抓住注疏中的“既没世而人思慕之”,“前王所以亲民者,止于至善”这两句,稍加勾连并略作发挥,使其有一语破的之效。


    起讲也顺着写下来了,同样抓住注中关键之字融其要义,贴定“至善”这个核心。


    八股文的冒子成了。


    到了正文第一段的一、二股,沈持引用《书·洛诰》中之“公称丕显德”、《诗·烈文》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等字句,实疏题中之四个“其”字,贴定文王武王,虚讲后贤对二王之德的宗仰,欲继承其功业之心迹。


    第二段三、四股,沈持同样引用《庄子·马蹄》中的“含哺而嬉,鼓腹而游。”及孟子中的字句,为什么要使用庄子,他从李叔怀的发言中听出一抹超然物外之意,这是有心投他所好了,但于这篇文章,贴“乐”和“利”二字,实讲文武二王安民、利民之功,惠及后世。


    第三段五、六股,又引经据典,强调因前王之贤与亲,使其德久而不泯;小民因乐而利,而前王之德远而不息。


    第四段两股即七、八股,他以当世与后世之人与物皆得其所来赞颂文武二王之功德。


    最后的小结,沈持以“文武新民之所以止于至善也,为何如哉?故虽已没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能忘也。”


    呼应破题作结。


    写完后从头到尾看一遍,文章可谓前后呼应,层次分明,结构紧凑。虽然多引用经籍和注疏中的字句,但文字简练,浑然己出,古朴淡雅,对经籍熟练领悟可以融贯,叫人不太好挑出毛病。


    ……


    他在草稿上一气写完,又修来修去的,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字。


    差不多明日就可以抄在试卷上了。


    科举试卷答题时除对内容有要求外,在形式上还有许多规定,如避讳等,且不许出现越幅、曳白及涂改太甚等现象。违者则要被贴出名单公布,并不准再参加第二、三场考试,就拜拜了您嘞。而所谓“越幅”,即考生在答卷时隔了一页,直接从下一页开始写了。清代蒲松龄一次应乡试时,卷子答得很好,但因写得太过瘾了而“越幅”,再大的才子也一样落榜。因而应试时考生一个小小的疏忽,便让多年的寒窗苦读白费,举子功名梦碎。


    沈持在草稿纸上又列出这几条注意事项,之后没有急着誊抄,放下笔打算吃饭。


    已然到了傍晚时分。


    斜对面的一位考生拿出桂圆和冰糖莲子之类的滋补零食,兑水用小炉子煮了一碗在喝,沈持心想:咦这个不错。


    他翻过板子来准备当小桌板吃饭,发现板子背面有火烧的痕迹,旁边刻着“毛竹削成双筷子,饭团结住燥咽喉。⑤”的诗句,估计是往届考生即兴写的,正品味着当时的场景呢,正对面考生的饭煮糊了,发出焦味儿,这主儿也是没带筷子,不管不顾地直接拿碗往嘴里倒着吃。


    后来被焦糊的饭团卡住,发出猛烈的一阵咳嗽。


    沈持:……


    他取出几片切好的烧鸡,还有赵秀才给他做的猪肉干,点心……生炉子烧一壶热水,就着吃了。


    吃完饭,外头似飘起了雨,号舍甬道的地上落了许多雨点。


    沈持从考篮中找出锤子,油布,站起身把它挂上去,之前的钉子锈迹斑斑,敲了一手铁锈。


    雨越下越大,号舍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里头的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老少紧绷的脸庞。


    沈持没有再动笔,他熄灭蜡烛,把稿子在脑海中回放,一遍又一遍读来读去,琢磨着怎样删改。


    就这样过了两遍之后,远处传来二更的更鼓声。


    沈持把号舍里的地面用另一张油布铺了,把板子拆下来上面铺了一件既能当被子又能当褥子的盖被,蜷曲上去睡觉。


    号舍里的灯越熄越多,最后只剩一点儿光,像登科中举的功名希冀,微弱,渺茫。


    沈持睡到四更天,被一股异味呛醒,是便溺的臭味。说是夜里许多考生闹肚子,抢了一夜的马桶。


    他的号舍虽然离底号,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臭号很远,但夜里下了雨,使用的人又特别多,没有衙役来收拾,一反味让整个考场都被波及,谁都躲不过去。


    很多考生被臭醒,他们从考篮里翻找出装着香料的香囊挂在脖子里,但是无济于事,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什么香都盖不过去。


    还有一些有洁癖的考生干呕起来,大吐特吐,很快又混了另一种难言的味道进来。


    沈持这辈子在农村长大,经历过家中施粪肥,对这些气味还是有一定的承受力的,他只是皱了皱眉头,翻了个身又睡去。


    好歹又睡了一觉。


    第二天五更,号舍里亮满了蜡烛,沈持翻身起来洗把脸,今日打算再精修一遍文章。


    昨夜那股令人作呕的便溺味还没有完全消散,沈持想起在退思园时同窗们聊起号舍之臭,说过把墨涂在鼻子周围,墨香能盖过异味。


    于是沈持用笔直接在脸上涂了一层墨,画了个黑脸,果然有些作用,墨香气暂时占了主流,好受许多。


    不过也招引来考官团的目光,大约以为这考生癫了。


    癫就癫了吧,反正每次都有癫的,还不少呢。


    沈持心无旁骛,只一字一字修他的文章,一日下来埋头下来,已修剪得不枝不蔓,多一字嫌啰嗦,少一字又觉火候不够。


    可以说恰恰好。


    修完他深深地松了口气,一抬头才发觉天色已晚,而他从早到晚竟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忘记了时间整整坐了一天。


    且此刻已有点头晕眼花。


    他赶紧生炉子烧水,完全顾不得讲究味道,把肉、点心等东西放进水壶里一块儿煮一煮——预防不太新鲜窜稀,晾凉后填肚子。


    然而他并没有胃口,只吃下两口就再也吃不进去了,沈持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抹额头,果然微微发热。且他浑身发冷。


    关键时候万万不能发烧啊。


    这要是病了,这次乡试极可能要落榜了。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太可惜了。


    沈持在心中祈祷。


    他赶紧把试卷和草稿纸等与考试有关的全部装到油纸袋里,然后支上炉子又迅速烧了一壶开水。


    烧了开水,一通猛灌起来。初秋的夜里阴冷,热水灌下去,全身都像被泡过一遍,沈持心想:如果能出一场汗就好了。


    他又拿出备用的衣裳,批在外面捂着,期待出一场汗来。


    但是一个时辰过去,额头越发热了,身上越发冷了,发起烧来。


    进号舍的时候身上也揣了常用的药丸,但都是普通的草药,起效很慢,他听说考场有救急用的紫雪丹,若有考生发烧或是晕厥让其服下一粒能快速退热定惊,便同书吏说了,那人问东问西极不情愿给他:“明天头一场就结束了。”


    言下之意是让他忍忍。


    沈持:“……”结束后只间隔一天,大后天还有第二场呢,万一他真起了烧,没有个三五天好不了,岂不误事。


    第60章


    向书吏求药无望, 沈持只得另想别的法子。他盯着主考官李叔怀,等他巡场走过来的时候,沈持把身前木板上的东西全都收拾下去, 后从油纸袋中拿出草稿纸,一张张对着外头拜访整齐, 路过的人只要眼神还好,稍一低头便能看到他的文章。


    直说吧, 他想吸引主考官的注意。


    李叔怀走近了更近了,沈持看到他身板瘦小, 头上的官帽显得空空的, 全靠身上三品绣孔雀官袍支撑着气势, 但当他的眼睛扫视过来,又让人登时心神一敛, 肃然起敬了。


    随着那双官靴往这里移动, 沈持的心跳加快。


    好在李叔怀走到他的号舍时放慢脚步,先是淡而不厌地瞥来一眼, 而后眼眸显出神采, 驻足细瞧。


    他看了裹紧襕衫瑟缩在号舍里头的沈持, 惊讶于年纪不大的少年已经做好了文章,再仔细一看,草稿纸上圈的涂的,改也改完了。


    不禁又多看几眼。


    这次乡试, 他还没有在哪位考生的号舍前头停留, 余下的考官也好奇地向沈持这边张望:是什么绊住了李大人?


    先前那个拒绝给沈持紫雪丹的书吏也留意到了考官团的动向, 他瞬间紧张起来:李大人看得津津有味,这考生不会写出了好文章能考中举人吧?


    举人老爷……得罪不得,书吏忙开箱取出一粒紫雪丹给沈持送过去。


    他走到沈持号舍的时候, 李叔怀已经离开到别的考生处去了。


    书吏把紫雪丹放在木板上:“快吃了吧,这药吃下去一个时辰便能见效。”


    救命的药来了,沈持有礼有节地谢了他。


    不远处的李叔怀看到书吏来送药,想起方才看到沈持的模样,倏然明白那少年秀才为何要把文章摆得那么明显了,为了吸引他去看,为了让书吏给他药。


    够机灵。


    他心想:想起自己当年也打这么过,也曾在号舍里生过病,如果沈持明目张胆地向他求助,他心中没有触动,甚至一点儿波澜都不起,根本不会让书吏给他药。


    偏偏沈持没有,他只是用自己写的文章把主考官留在号舍前一会儿,就让书吏乖乖把药拿给他了。


    李叔怀再一次在心中叹道:这后生小子很善于揣摩人心啊。


    淡淡地对陪同他巡视的同考官说道:“秦州府的天气不好,这场乡试病的人还不少啊。”


    开考头一天气炎热暑气蒸腾,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可一到夜里就下雨,号舍阴冷,寒气从地上冒出来,轮休时候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还要缩成一团。


    何况睡在地上的考生们。


    秦州知府韩其光听见他的话,忙命书吏们去问问谁病了,该发药的发给药吃。


    ……


    沈持拿到紫雪丹赶紧就着水服下,又收起草稿放进油纸袋中,裹好衣裳等着出汗。


    等待出汗的片刻他眯了一会儿,不算完全睡着了,就好像身体睡了脑子还醒着,号舍里的动静他都知道,只是抬不起眼皮动不了罢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他醒过来,又烧了一壶热水喝下去,这时候身上的汗湿透了一层衣裳,头也轻了许多。


    问题不大了。


    这时大约是夜里的三更末,号舍里是昏暗的,考生们多数就寝了,偶有人去上马桶的声音。


    沈持摸黑从食盒里翻出些吃的来,稍稍补充体力。吃完,他感觉头脑清明,手稳稳的不是很虚,于是点亮蜡烛,从油纸袋中取出试卷,打算誊抄文章。


    研了磨,涮好笔,坐端正,运了运手腕,他无比郑重地在试卷上写下第一个字……一行字,一页字,直至五更天亮,号舍里嘈杂声一片,沈持沉醉于笔端,没有被外物所扰。


    多年练下来,他的字已经不会在科举应试中减分了,出彩不出彩的不知道,反正不拉跨拖后腿就行。


    此时,他的答卷已经写了一半,大约还需再花费两个时辰就能完工,头场考试要到傍晚时分才收卷,他的时间很充裕。


    沈持细嚼慢咽吃了一顿早点。吃完饭后并不急着誊抄,又裹着衣裳眯眼小憩了会儿。


    到了辰时初,考场中只余下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他也养足了精神,起来用清水抹了把脸打算把余下的誊抄完。


    外头又下雨了,号舍之中添了一层寒凉。


    研磨时稍一抬头,看见一排排号舍之中,每个洞都露出一个头,每一房都伸出一双脚,像……就秋末冷风中的蜂子。


    誊抄很快,几乎是个不太费脑子的体力活,沈持在午后时分已经写完毕,他把试卷检查了一遍,又装进油纸袋中卷起来,解下考篮上栓的红绳系好,听说这是历届考生的习惯,系了个好看的结之后,他把东西收了收,也不早交卷,靠在号舍里一口口喝热水。


    许久之后只觉得外头天黑了一层,他抬头看去,天光隐了大半,快到黄昏掌灯时分了。


    也是乡试每场交卷的时候。


    考场之中也随之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叹气,有人坐立不安,还有人在奋笔疾书赶最后的时间……


    沈持安安静静地坐着,很快,一声催促的鼓鸣传来,主考官李叔怀沉声道:“停笔。”


    考场中的笔应声而收住。


    书吏们依次收卷子。


    沈持的号舍在前头,他出来的较早,背考篮竟觉出有些吃力,不过他硬撑着出来并没有丢丑。


    别的考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出来号舍后一个个面如菜色,哆哆嗦嗦的,走路东倒西歪……也不知是病了还是熬的。


    沈持:这才是头一场。


    等候在贡院外头的赵蟾桂跑过来接过他的考篮:“沈秀才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是文章做的不好吗。不会不会。


    “昨夜发了烧,”沈持说道:“不过不碍事今早已经退了。”


    李叔怀真是他的贵人。


    “去看大夫吗?”赵蟾桂很紧张:“抓几副药煎着喝吧?”


    沈持:“不要紧。”


    后天才考第二场,他能缓个两夜呢。


    二人回到采芹客栈跟掌柜的说了,人家立马说给他作的饭菜清淡精细些,沈持上楼回房歇着。


    从贡院走回来全身又都是汗,他拿帕子擦干,脱了鞋袜躺床上去歇息。


    在号舍蜷缩两天,乍然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舒展,惬意无比,没有语言可以描述,他很快睡着了。


    这次是三天以来的深度睡眠,真正解乏的那种睡眠。


    睡梦中,有人进来轻声唤醒他让他喝水,他迷糊了一下,知道那人是赵蟾桂才接过去喝了,是米汤,他贪恋地喝了一大碗,一句话没说又躺下去接着睡。


    一夜酣睡。


    第二天起来已然全好了。


    沈持:万幸,万幸啊。


    这一日秋雨点点滴滴,风又寒了一层。


    “沈秀才,”赵蟾桂说道:“咱们从禄县带来的衣裳还是薄了些,不如买件夹袄吧。”他想着沈持在号舍里病了:“就是那日夜里下雨冻的。”


    沈持把钱袋子拿给他:“是该添衣裳了。”


    叫赵蟾桂去买两件,他俩一人一件。


    夹袄买回来,沈持试了试还算合身,也很暖和,再看看天,这衣裳买的算很及时了。


    他又列了个单子,让赵蟾桂去买了第二场考试的吃食,到了次日按时赴第二场考试。这场考试题目比头一场容易些,沈持作答很顺利。


    考完下来能与汪季行等熟人言笑晏晏,看上去没耗费太过。不过也有上百名考生病了,缺了第二场考试,只能等三年后再来。


    最后一场考试考到第三天晌午,只两日又半天,比前两场都轻松,但考生们似乎失控了,考场中时时被叹气和哭泣声淹没,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像病鸟,大限将至一般。


    而考试结束后从号舍里放出来,许多考生摇身一变又成了精神小伙儿,呼朋唤友结伴一头扎向青楼。


    沈持:“……”


    给他看呆了。


    汪季行邀请他去茶楼听说书,沈持想这个可,到了地方,茶汤上来,只听说书的老头说的是:


    “……你们有所不知,西南黔州府那个地方,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到处是密林,瘴气弥漫,荒无人烟……戍军在边境上巡逻操练总是遇到瘴气,老朽在这里押个注,这史小将军能活五年,最多五年……”


    可怜红颜不久要成为枯骨了。惋惜呀!


    又在嚼舌京城武信侯史家的事。


    沈持:“……”


    这说书的真的嘴臭,走了,再也不见。


    他又随着汪季行去逛书摊翻了翻本朝文人写的小说,挑一本看起来,谁知道看着看着来气了:明明故事很好看,可到了主角性命攸关的章节突然笔锋一转,开始着墨在女子的红酥手,樱桃小嘴……就跟上辈子看武侠小说紧要关头忽然开始对女子的身材描述,看得又气又急,一边骂作者“这个老登”,一边不得不快速翻过去追后面的故事情节……


    似曾相识却也索然无味。


    沈持决定还是回客栈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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