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秦州府今年的秋后又干又燥, 风是干的、燥的、热的,像用火烤过,或是放在锅里爆炒过。


    沈持在外面晃了一圈回到客栈, 只觉得身上的襕衫拧一拧能出水,拿扇子不停地扇风, 可是心不静哪里能凉,还是热得他喘不过气来。


    出了房间, 一群考生聚在客栈的大厅中议论这次乡试的题目,一名叫杨兆琦的考生看见他自来熟地说道:“沈兄同是听过邹夫子讲学的, 这次八股文‘君子贤其贤’的题目, 按照邹夫子所教, 是该这样破题的吧?”


    问完,他背出自己的破题句子。


    引来稀疏的几声奉承叫好。


    沈持对这位四年多前在贡院短暂求学时的杨姓同窗没印象, 方才也没听仔细, 只得硬夸了几句。


    杨兆琦挑挑眉:“沈兄又是如何破题的呢?”先前在贡院一起求学时,那会儿邹夫子为数不多的夸赞都给了沈持。


    沈持:“实在对不住, 我记不得了。”


    “定是你作的破题不如杨兄的, ”一个他不认识的考生尖声笑道:“说出来怕被杨兄比下去喽。”


    沈持拱手道:“在下愚笨, 的确不如杨兄。”


    说完,他打声招呼又回房去了。


    这下更觉得热了。


    后来他发现了,他不是热的他是烦的。最要命的也不知道是在烦什么,就莫名其妙燥得不行。


    大概是多年没日没夜的读书, 乡试完一下刹车突然停下来的空虚感让人不适吧。


    “沈秀才, ”客栈掌柜上来敲门:“您还在在小店住上几日啊?”


    此次乡试的放榜时间在九月初十日左右, 其时正逢桂花盛放,故又称“桂榜”。


    今儿八月二十,距放榜还有一段日子。


    不是所有的考生们考完之后都要滞留省城花天酒地, 沉默且安分的是大多数,这一两日陆续要返回家中了。


    沈持:“在下明日就走。”说完他拿出碎银子结了房费:“这阵子多谢掌柜照顾了。”


    与其在这里每日浑浑噩噩等放榜,不如回禄县暂且躲躲清静,等放榜那一日再来。要是考中的话,放榜后的第二天,例由知府大人举行宴会,要宴请考官团、阅卷官及新科举人,席间歌《鹿鸣》诗,大家一起吃一顿“鹿鸣宴”。


    听说宴前还要会给新举人发一套丝质的衣帽等物,反正考中的话不白来。


    “哪里哪里,”客栈掌柜满脸堆笑:“不知沈秀才能不能为小店留下一份墨宝?”


    这十多天他暗暗观察,入住他家客栈的乡试考生里头,只有沈持一人每场考完没在房间砸、摔东西,或者半夜对着黑魆魆的夜空喊明月……


    以他开了多年客栈的经验,那些考生多半是中不了举的,像沈持这样该吃吃该睡睡的的主儿,押吧,一押一个准儿。


    沈持:“……”


    他心中闪过一抹浅浅的得意:你眼光真不错啊。


    但尚未放榜一切皆不好说,他可不敢大剌剌地留什么墨宝,万一不中举那要被笑话死:“掌柜看重,在下十分感激,待张榜之日若及第成名,在下定来奉上。”


    一句话:先欠着吧,等他考中桂榜再来赠字。


    客栈掌柜不敢勉强,只得笑道:“小的在此恭候沈秀才此次乡试攀蟾折桂。”


    沈持:“多谢。”


    入夜收拾回家的东西,赵蟾桂问:“举人老爷回到禄县做什么呢?”


    刚考完总不能还要闭门读书吧。


    “回去呆着。”沈持说道:“好好说话。”叫什么“举人老爷”。


    回到禄县跟他爷沈山下地种地或者著书立说,写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小说他是不行了,他脸皮薄当不了老登,要不写写怎么玩虫给蝈蝈点药吧。


    这个可写的很多很多。


    反正不能闲着。


    赵蟾桂:“……”听他的语气好像带着火气,得,把舌头收起来少说话吧。


    二人睡了一晚,八月二十一日早上吃过朝食往回赶。


    ……


    考生交卷后,考官团还要组织阅卷、录取。


    乡试结束之后,贡院后头的阁楼里人头攒动,衙役们将两座阁楼打扫干净,一座外头一些的贴上“外帘”,供阅卷时候存放考生们的试卷,一座紧里一些的贴上“内帘”,供阅卷官在里面阅判文章。


    考生们的卷子不能直接交给阅卷官——阅卷官有同考官,也有当地进士出身的官员,还要先经过书吏弥封、誊录、对读等各种处理,弥封,即是将试卷弥封糊名,先把考生的姓名隐去,誊录是将考生的“墨卷”由专门的书吏照着用红色的笔抄一遍,这些誊抄下来的卷子称为“朱卷”,对读呢则是抄完之后还要再核对朱卷与考生本人的墨卷是否一致。


    这是一项极细致的工作,每经过一道程序,书吏都会在相应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表示负责地说这工作没出错误。


    誊录完,考生们的墨卷存外帘由知府调派府兵看管,朱卷则送给内帘之阅卷官。阅卷官分头阅卷,并将自己选中的试卷加圈加评语放在右手边,等着判阅完推荐给主考官,这叫做“荐卷”。而去取排名之权衡,最后全看主考官。对未被推荐的试卷,主考官翻一翻过目一遍,以防遗珠之憾。对于“落卷”,则分别由同考、主考官加上简短的批语,写下为什么没有被录取。


    等到阅卷完毕,放榜之前,知府大人从外帘调取墨卷,经过再次与阅判完毕的朱卷核对无误后,才能拆开墨卷的糊名,看到考生姓名,然后在榜上写名次。


    秦州府阅卷的工作繁重但进展有序。


    ……


    晌午过不多久,到禄县的马厩还马时,赵蟾桂骑的毛驴对着他就是一通狂叫:“啊呃——啊呃——”


    路上他快马加鞭跑在前头,赵蟾桂骑着驴子拼命追赶,把个驴累得直翻白眼,心中怨怼。


    沈持走过来摸摸它的头:“对不住了驴兄。”毛驴叫得更大声,显然不肯原谅他。


    沈持笑了笑,故意对它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神:“听说驴肉火烧不错,好吃,不如杀了它吃肉,赵大哥再买一匹马骑。”


    毛驴立刻噤声不叫,它将一张驴脸藏到赵蟾桂身后,不敢去看沈持。


    “乖,举人老爷和你玩笑呢,”赵蟾桂抚着他心爱的小毛驴:“不怕不怕。”


    沈持:“快回家吧赵兄,先替我给赵秀才带个好,过几天再去看他。”


    毛驴用嘴拽着赵蟾桂,一刻不敢多呆,速速离开沈阎王。


    沈持大笑,心情转为大好。


    笑声未落,他身后传来个幽幽的声音:“你馋了?想吃驴肉火烧?”


    一回头是裴惟这个老六。现在该叫他裴秀才了。他穿一袭当朝生员的襕衫,身姿挺拔,用一根青玉簪子挽着发髻,腰间挂着鹅黄色的香囊,一块坠流苏的玉佩,一身打扮让他看起来俊俏又贵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同入学那年害羞的裴惟变得脸皮厚了话也多了,后悔当年没多逗逗他。


    沈持:“你怎么……”


    “以我对你的了解,”裴惟笑道:“考完乡试肯定不会在省城等放榜,今儿一准回禄县来,我出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我接着你了。”


    沈持:“……”


    你还真了解我。


    他和裴惟走路回去,到沈持家门口,这老六又不肯进去了:“你先歇一晚,明日我和江兄再来找你一块儿去吃驴肉火烧。”


    沈持:“……不不不,我不吃。”他真的不吃驴肉,毛驴不在他这个老饕的食谱上。


    裴惟嘿嘿笑着告辞了。


    沈持目送他走远,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庭院里一切如旧。他们租房那一年院子里野生的夹竹桃长得已是蓊蓊郁郁,开满一树粉红色的花,衬着翠绿的叶片,绿茵红妆煞是好看。


    “啊……得得回……”午后,沈月坐在窗前看书,偶一抬头看见沈持,放下书从屋里跑出来:“真是……得得……”


    沈持放下考篮:“我回来了阿月,阿娘呢?”


    沈月撇撇嘴:“回……家,家了。晚回。”


    她给沈持倒了白开水,又去厨房盛出来一盘红枣桑寄生煮的鸡蛋让沈持吃。


    这是之前阮行推荐给她吃的药膳,说能补肝肾通窍,不过那时候哪有闲钱闲功夫煮,一直到这两年家中稍稍宽裕些,她这次放假在家学煮饭,才想起买药材试着炖这个来吃。


    沈持:“阿娘回没玉村了,你一个人在家?”


    沈月点点头:“莹姊……婚……”她说不清楚,便跑去书案上写了一行字给沈持看:下个月村里的虞家来向莹姊姊提亲,大伯娘给姊姊做衣裳,让娘去帮着绣几针。


    提亲,是上回她娘提了一嘴的那个媒婆说的读书人后生吗?听说那家姓虞,家中只有父子二人,穷的叮当响……


    沈持:“阿月怎么不跟阿娘回去?”


    沈月摇摇头,又写道:我不喜欢虞家,也不想莹姊姊嫁过去。


    “虞家怎么了?”沈持忍着浓浓的中药味剥开一个鸡蛋:“这……能吃吗?”


    沈月扑闪着圆圆的黑眸子:“能,就是吃了……”她忽然闭嘴了。


    吃了放屁多。这是她一个女娃儿能说的吗。


    沈月忙切换话题,嫌说不清楚只能写道:哼,几天前回没玉村,虞郎君看见爹就打听哥哥这次乡试能不能中举,有几成把握。


    你想他为什么定在下月中来咱家提亲,不正是哥哥放榜的日子吗?


    敢情要等沈持中举后才向沈家提亲,势利。


    沈持:“也许是正巧赶到下月中的时候了呢,阿月会不会想多了。”


    沈月摇头,又换了一行字来:对了哥哥,你回家后还要读书考进士是不是?


    “暂且不读书,”沈持说道:“写书,阿月,我写写怎么给蝈蝈点药怎么样?”


    第62章


    在乡试放榜之前暂放下四书五经和八股文, 换换脑子。


    沈月拍手:“好。”


    她比划着:哥哥说,我来写,哥哥休息。


    “好啊。”沈持笑着吃了她炖的桑寄生鸡蛋, 入口有点涩味儿,但吃到后面还挺香的, 顺带还盛了几口汤喝,甜丝丝的:“阿月真能干。”


    沈月不敢与她直视, 见他还要去剥第二个鸡蛋吃,赶紧说:“得, 吃饽……”捧来昨日江家送过来的几个饽饽给他吃。


    兄妹说了会儿话, 沈煌下差回来了, 他在院子里听到沈持的声音眼睛瞬间瞪大,满脸惊讶之色:“阿池回来了?”


    语音尾调是拖长的。


    当时送考的时候说好的, 让他在秦州府与同年们交游等放了榜再回来, 怎么这考完第二天便到家了。


    沈持:“爹,我先回来, 等放榜那天再去看榜。”


    儿子回家, 当爹的自然欢天喜地不再多问, 沈煌说道:“你娘回去帮着你们大伯娘给阿莹绣衣裳了,爹去给你们做饭。”


    沈持:“爹你还会做饭啊?”


    记忆中从来没见过沈煌下厨。


    沈煌挠挠头:“西市有家卖炸酱浇头的,那附近还有一家卖生面条的,爹去一样买些回来, 咱们下个面就能吃饭了。”


    沈持:“……”


    好吧。


    等沈煌买了炸酱和生面条提溜进家门, 朱氏也从没玉村回来了。她本来有一肚子气话要跟丈夫或女儿叨咕, 可一看见沈持什么都忘了:“哎呀阿池怎么……”就这么回来了。


    她原想着还要等上个把月呢。天天在家中想儿子,担心儿子,又发愁这次乡试, 县里人都说难啊,三年都出不了一个举人。


    这十多天真是度日如年。


    看见沈持脸颊比去省城乡试时消瘦许多,她心疼得不觉眼泪已流下来:“阿娘洗手给你做饭吃。”


    沈持:“阿娘先歇歇,我不饿的。”回来嘴就没停过。


    沈煌让她坐着跟儿子好好说话:“炸酱面的浇头是现成的,我去煮个面吧。”


    朱氏睁圆杏眼娇嗔:“你个败家……”男人。


    想吃炸酱面她会做呀,还花钱出去买做什么。见她生气了,沈煌给她作揖赔礼:“我错了娘子,你做的肉酱最好吃,顶外头的十倍,下次一定等你回家做给咱们吃。”


    朱氏又被他哄笑了。


    沈持和沈月相视而笑,这俩老小孩儿。


    沈煌安抚好朱氏去煮面,一家四口很快吃上了哺食,沈持习惯说是晚饭,就着浇头的肉汤吸溜一口面条,又香又劲道,能使人忘了许多烦恼。


    吃过饭,沈煌夫妇去做家务,此时城中华灯初上,沈持和沈月点上灯,有一搭没一搭商量怎么写本关于玩虫的书。


    首先,要给这本书起个名字。沈持即兴拟了几个,他问沈月:“蝈蝈鸣,螽斯鸣,鸣虫……哪个好听?”


    沈月蹙眉:“……得,不好。”


    没有一个中听的。


    “那捉虫,虫宠,戏虫呢?”他又想了几个来。


    沈月:“……”没有一个好听的。瘸子里挑将军都下不去手,谁家的正经书起这样的书名。


    沈持笑了一下:“哥哥再想想。”他说道:“哥哥有个开头的句子,就写‘俗话说:立秋寒蝉鸣,秋分蛰虫坯户……’,怎样?”


    说的是立秋的时候蝉在树梢上做最后的鸣叫,到了秋分家宅中冬眠的虫子要封住洞口开始睡觉了,到霜降的节气所有的虫子都藏起来了。


    沈月提笔润了润用蝇头小楷在纸上写下来:“好。”然而等沈持还要往下说,她停下笔,跑去书架上翻出一本书给沈持:“得,看。”


    沈持:“……”什么意思。


    他接过书一看——《婉娘传》,沈月又示意他翻看来看,他硬着头皮翻开,“从前扬州有一个富户,生了个女儿叫婉娘……”


    懂了,沈月嫌他用文言文写书晦涩,让他写白话文。


    沈持:“……”


    好的,他听劝,你们爱看什么就写什么。


    “蝈蝈、蟋蟀、油葫芦被称为三大鸣虫……”他想一句,沈月就写一句。


    “李二凤真的用虫鸣治疗过失眠吗?”


    传说二凤皇帝有失眠苦恼,画家阎立本奏入眠秘方——夜听蛐蛐,果然见效。


    “……”


    兄妹二人你说我写,半天已写成一页。


    沈持兴奋地瞅了瞅:“……”他好像颇有写书的天赋。


    沈月打了个哈欠,连带着他也哈欠连连,这时候朱氏过来催他睡觉:“在外头劳累许多天,早些睡吧。”


    沈持虽意犹未尽,但还是听他娘的话去沐浴安歇。


    很快,他在松软的床铺上酣然入梦。梦里,好像是贡院的阅卷官们在批阅他的试卷,一个个笑得像家中新添了个大胖孙子,画了好多推荐的圈圈……


    美梦一直持续到大天亮,他笑着醒来,一起床便看见庭院中站着三个脑袋,是他那仨挚友。


    他们笑眯眯地看着他:“归玉兄你起来啦?”


    沈持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又听江载雪笑着打趣:“玉面沈小郎君?”


    岑稚:“沈郎?”


    “走啊小老爷,”裴惟对着他眨眼睛:“吃驴肉火烧去。”


    沈持:“……”


    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


    他跟着他们出来,沿着巷子里僻静的小路走着:“先说好啊,我这次在号舍病了一场,要清淡饮食,咱们,找个粥铺喝粥去吧?”


    三人齐齐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怪不得瘦了些。”又说起城中哪家的朝食滋补,拉着他一道去吃。


    他们找一张僻静桌子坐下,等店小二上饭的时候,岑稚脸色忽然黯淡:“归玉兄这次应能考中吧?”


    “几年过去,你们都功名加身,唯有我……”他低下头去不说了。


    他和他们仨,求功名路上的节奏终是踏不到一处去了。


    沈持拍拍他的背:“暂时的。”总会考中的。


    上回岑稚院试落榜,并非他学问肤浅文章做的不好,而是他发憷号舍,一坐进去便狂吐不止,极大地影响了应试。


    江载雪见他伤感,忙挑起另一个话题:“归玉兄这阵子在家中做什么呢?”


    沈持说道:“等放榜的间隙便不再读书,想写本书。”


    他这话一出,三人齐齐看着他问:“写书?话本吗?”


    沈持摇头否定:“想写一本关于玩虫的书,蝈蝈,蟋蟀,油葫芦……”


    裴惟:“这倒新奇,还从未在市面上看到这样的书呢,你快写,等写完了付梓后你去禄县卖文玩书籍地集市上支个摊子,保证卖得好。”


    “诸位好友们来说说,我这书要叫个什么名字呢,”沈持苦恼地讨教:“想了许多,都难听死了。”


    三人一边吃饭一边帮他想。许久,岑稚说道:“叫‘蝈蝈经’或者‘雅虫’怎样?”


    沈持马上想起一句要写进书里的:“秋日正好以小巧笼子捉蟋蟀,夜晚放在书案上听其声,这不正是雅事吗?”


    “‘雅虫’二字取得妙。”比“蝈蝈经”有看头。


    “你要写虫,就不要单写虫嘛,”江载雪给他出谋划策:“市面上卖的好的话本全是写尽一个‘情’字的,沾了它的边才有人看。”


    “《国风·召南》里写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①’,写男女爱慕之情的吧,你不如依据这句编写一个情爱故事,比如上辈子才子佳人未能成双,死后一个变成了蝈蝈,一个投胎成蟋蟀,两虫在草地上相遇了……”


    沈持:“……有没有可能,再好看的蝈蝈在蟋蟀眼里也只是个比它大的讨厌虫子?”


    “是啊载雪,蟋蟀不会和蝈蝈结亲的。”岑稚笑得几乎要喷饭了。


    江载雪抓了一把头发:“好像也是……”


    沈持:“……”


    感觉这书给他们去写也不是不行。


    “你那个给蝈蝈点药的最是妙,”裴惟问他:“你要将方法写在书中吗?”


    “旁人看了学去以后会不会抢了你的生意?”


    沈持吃得饱足:“不会,”他道:“点药这手艺我手把手教旁人也未必学的会。”点药时,得计算手里的这只蝈蝈翅膀的长度,振动的频率,点药的分量……没点儿数学、物理基础不行。


    调不出好听的憨叫。


    三人很是遗憾:“看来只能是归玉兄的独门绝技了。”


    裴惟:“吃完这段饭,我们仨回去读书,你回去著书,啊,桂榜放榜后再小聚如何?”


    安排得明明白白。


    吃了饭各自归家。


    ……


    贡院的内帘里,主考官李叔怀看到一份朱卷上画满了圈,好奇地问阅卷官:“此份试卷有何出彩之处?”


    三五个阅卷官说道:“大人请看。”


    第63章


    “哦?”李叔怀接过这份画满圈的朱卷, 他翻了翻众阅卷官们的评语,讶道:“看来你们为了写评语花了一番苦思啊。”


    点评的花样还挺多,一行一行的评语成了阅卷官们的文采大比拼。


    头一拨阅卷官写下“此文谨守绳墨, 恪遵传注。”之类的评语,后来的阅卷官更进一层夸“体会语气, 出经入史。”,再后来的阅卷官觉得这些八股文基本标准根本就是这篇文章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于是直接说这篇是这次乡试三千多文章中最靓的崽儿,独占鳌头——“此卷一开锦绣生, 三千文章无颜色。”, 还有简明扼要的“当是解元之佳作”……


    众阅卷官:“下官们都快词穷了, 大人快看文章吧。”


    李叔怀:“……”唉,你们这些人到底是见的好文章少啊。


    区区秦州府一篇乡试文章都能被你们夸成天下有地下无的。


    他把这份朱卷立在眼前, 一字一字看过去。阅卷官们时不时瞧他一眼, 一开始李叔淮只是绷紧了眼皮,待到翻页的时候他把朱卷往眼前挪了挪, 而后眼睛越睁越大, 朱卷也放得离脸越来越近……


    众阅卷官:啥情况。


    眼看着那张朱卷都要贴到李叔怀的脸上去了, 只听他忽然说了声:“果然不错。”说完,他提起手边的笔,好不容易在朱卷上寻了个空白处,写道:光而不耀, 静水深流。①


    众阅卷官:不得了了, 李大人为这份朱卷写下八个字的评语。


    据说李叔怀在偏远之地为官二十多载, 后被天子召回京城授三品官的时候,给他的折子上写了同样是八字的评语:松柏之质,经霜弥茂。②


    看, 都是八个字。


    众阅卷官:这份朱卷为第一,定了。


    只不知道是哪一位考生的文章,他做梦有没有梦到被点为解元郎?


    ……


    禄县。


    沈持兄妹俩还在奋笔疾书写《雅虫》一书,写蝈蝈张开翅膀在低空群飞,子孙众多预示家族兴旺,写给蝈蝈点药怎么配药……太顺畅了,洋洋洒洒四五页,二人一个说的口干舌燥,一个写得手腕发酸,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朱氏来给他们送洗干净的果子吃,听见儿子嘴里“蝈蝈蝈蝈”的,问:“秋后哪儿还有蝈蝈?”


    沈月放下笔抓起一个果子吃着:“……”


    写书又不是卖蝈蝈。


    沈持也拿起一个果子:“阿娘说的对,没蝈蝈了,那就着重去写蟋蟀。”


    蟋蟀又叫促织,是很早就引起老祖宗注意的昆虫,《诗经》中的名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③”,就是写它的,八九月蟋蟀正当时。


    沈月看着他:写蟋蟀写蟋蟀嘛。


    沈持:“玩蟋蟀的最大乐趣并不在‘听’它叫,而在‘捉’,阿月,我们回没玉村捉蟋蟀吧。”


    他还没上手摸过蟋蟀,怎么写,从四书五经里翻资料吗?那样写出来多干巴啊。肯定卖不动,沈持还指望着这本书付梓后发大财呢。


    沈月:顺带回去看看爷奶他们。


    “家里近来为了给阿莹预备婚事呢。”朱氏说道:“你们回去凑凑热闹也好,在县城成天关家里也闷得慌。”


    兄妹俩收拾东西回没玉村。


    到了家中,老两口又惊讶又喜气,拉着沈持往怀里抱:“我的乖孙孙啊。”


    靠近老刘氏,沈持嗅到了她身上泥土混合着的暮气,他道:“奶,又下地干活了?”


    听说老两口又从村里一户人家手里租了几十亩地,跟沈家自个儿的地一块儿种,添了许多的农活。


    老刘氏笑道:“没事跟着你爷去地里捣鼓了几下,算什么干活。”


    沈持:“……”


    老人家就是这么嘴硬。


    还想多说两句,哪知道街坊邻里消息灵通如斯一听说他回来,哗哗啦啦全都挤他们家来了。


    本来沈莹在预备虞家来提亲的事,家中忙得不行,这下更腾不出手招待客人了。


    沈月她们姊妹仨被大房杨氏叫去陪大娘婶子说话。


    沈持正和沈山爷俩儿说着话呢,沈文进来讷讷地说道:“阿池,虞家的后生来了,想见见你。”


    沈持:“……”家中长辈都在,虞家后生为什么要见他。


    看着沈文期待的表情,他还是说道:“大伯,我去堂屋见他。”


    虞家后生叫虞唤才,二十岁出头长的不赖,一身书生气,沈持见了生出五六分好感,知道为什么虞家穷的叮当响,沈家也愿意结这门亲了。


    虞唤才看见沈持过来行礼:“沈秀才,久仰久仰。”


    他已经考中童生,连考两次秀才不第。


    沈持:“虞大哥坐,别客气。”


    虞唤才眼睛盯着他看:“听说沈秀才今年乡试下场,只是下个月才放桂榜,怎么不等看榜就回来了?”


    看沈持气定神闲的模样必中举吗?还是说知道自己考不中,等了也是无望干脆直接回家了。


    他的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又变。


    他先前听说沈持这次多半能考中,这样他娶了沈莹,等于是和举人之家联姻,举人可以做官,以后再不济,沈家也是个官身不是白丁。


    可要是沈持考不中,沈家说不定最多是个秀才之家……何况沈秀才不过是沈莹的堂兄而已。


    年初他爹虞好听说沈持去江南找王渊王大儒求学,他们觉得必然是能考中举人的,这才来想与沈家结亲。


    没想到沈家嫌他们家穷,一开始没应下,没想到这月突然松口了,难道是沈家知道沈持中举无望也就不拿捏了。


    虞唤才心中有些不快。


    沈持冷不丁瞧见他面上细微的表情转换,笑道:“此次乡试在下不过是去凑人头,不敢奢望考中,所以一考完便回家来了。”


    虞唤才:果然叫他猜中了,沈持这次考不中举人。


    三年后……那会儿说不定他都考中秀才了,再三年,他或许考中举人,要是沈持还考不中,沈家是配不上虞家的。


    虞唤才心道:爹呀,你还是看走眼了。


    看来向沈莹提亲下聘之事无论如何得拖到乡试放榜之后,他爹一看沈持没考中或许就不情愿了。


    虞唤才拿定注意,脸色淡淡的,就连沈莹跟着杨氏出来打招呼,他都爱答不理的。


    沈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却还傻乎乎地以为虞唤才腼腆,反对他嘘寒问暖……


    沈持看得直皱眉。


    但是本朝男女的姻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一个小辈自然插不上嘴,也不该去插这个嘴。


    他大伯娘杨氏还悄声问他:“看到虞家那后生了吧,长的多俊啊。”


    看着虞唤才的冷脸笑得合不拢嘴。


    沈持:“大伯娘,阿莹才十六岁,怎不多留几年?”


    “哎哟阿池你不知道,”杨氏说道:“她这个岁数正好说婆家,再过两年大了没的挑,就要向下看了,阿大阿二不要紧,阿莹的亲事万万耽误不得。”


    沈持:“……”


    方才虞唤才的表情,大约也不会在这两天来提亲下聘的,或许等他考中乡试之后,来沈家提亲的人更多,沈莹有的挑便看不上虞唤才了吧。


    入夜,沈家才渐渐静下来。


    沈持和沈月提着风灯,到墙根下翻找蟋蟀。


    半夜下来,捉了五六只。


    沈持随手记下:捉蟋蟀时,在园圃垣墙之中侧耳听其声音,然后觅它的洞穴。一旦发现蟋蟀所在,用手扒拉开它洞穴的门,以尖草撩出来。若不它肯出窝者,就将水缓缓灌于窝中,它就蹦出来了……


    第二天又去捉蟋蟀。


    回来后得到经验:捉蟋蟀分为“昼捕”和“夜捕”,白天捉蟋蟀一般在晌午之后进行,顺着虫鸣而去。夜捕则是从晚饭后开始,尤以二更末最易得手,此时夜深人静虫鸣听得最清晰。但夜捕视力不佳想抓到好虫不容易,只能多听它的叫声,记清方位,等白天找到那里去捕,蟋蟀最爱伏于碎砖瓦片的缝隙之处,一般翻开瓦片能找到……


    体验了捉虫的乐趣后,他写在书中,觉得笔下的文字真实了。


    几天过去,白话文拉拉杂杂的,很快写有一两万字了,本朝的话本、书籍字数都不多,三五万左右,再写写改改就是一本书啦。


    沈持想着他的书《雅虫》付梓后一举风靡文人士子之间,一度让洛阳纸贵……


    走红和发财是如此容易。


    ……


    九月初九,省城贡院,今日是放榜前的一日,到了夜里还是灯火通明,连过重阳节吃螃蟹喝菊花酒都忘了。


    “李大人,终于定了此次录取朱卷的名次,”众阅卷官们说道:“该揭开墨卷写榜了。”


    李叔怀:“记得把头名的墨卷拿来,我要亲自再看看他字。”


    秦州知府韩其光领着人去揭墨卷的糊名,对照朱卷写榜。过了片刻给李叔怀送进一份墨卷:“李大人,这份朱卷是长州府禄县考生沈持的。”


    一并将墨卷也送了进来给他看。


    “沈持?”李叔怀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年纪小,才十六岁,先前在诗文上没什么才气,所以不是很出名。”韩其光说道。


    “年纪小?”李叔怀眉头一抖:“你还记不记得,头一场考试的时候有个考生病了,拿着卷子将本官吸引过去,让书吏乖乖给它送一粒紫雪丹……”


    韩其光:“回大人的话,正是此子。”


    李叔怀:“是他!”


    “后日的鹿鸣宴上,大人便能看到他了。”韩其光说道:“秦州府的解元着落在一个十六岁的小郎君身上,真是意想不到啊。”


    但雄才出少年,又让人不胜欣慰。


    第64章


    沈持在没玉村沉迷于捉虫著书, 到了九月初九日重阳节那天仍不见他有去省城看榜的打算,沈家人心里咯噔一下:阿池这次乡试失手了。


    沈山沉默半晌才说道:“十六岁中举,那在咱们县得是文曲星下凡, 叫阿池再读三年书去考,别泄气。”


    小狗旺财听到这话瞪着狗眼冲着他呜呜叫, 好像在说:死老头子你说什么呢,我阿池侄子不可能考不中, 他说过考中了给我买肉骨头吃,吃一根扔一根, 嗷嗷……


    老刘氏:“还没放榜呢你瞎咧咧个啥?看吧, 他狗小叔不愿意了……”


    旺财卖力地点头摇尾巴。


    大房屋里, 杨氏关起门拉着沈文说道:“今儿初九了,阿池还是绝口不提放榜的事, 我看……”她往窗外看了一眼:“会不会……”落榜了。


    阿二正好在屋里头, 听见他娘如此说话“咣”地拉开门:“娘,要不你去问问阿池?”


    杨氏瞪了他一眼:“问什么问, 败坏阿池的心情。”


    阿二:“那你还说。”


    杨氏沉下脸:“你这孩子……”


    “闲着没事操心我妹嫁人的事儿吧, ”阿二这小子有种不管别人死活的混不吝劲儿:“阿池多半会考中的, 到时候不止虞家一家来给我妹说亲,眼睁大多挑挑,别吊死在一棵树上。”


    “不兴胡说,”杨氏抄起扫帚要打他:“咱沈家嫁闺女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我看虞家后生就不错, ”他又看着沈文:“虞家不是说这月初来提亲的吗?怎么也没个音信?”


    沈文那张老实的脸皱了皱:“许是人家还没准备齐全下聘的礼吧。”


    三房两口子一直盼着沈持中举, 几天前张氏说道:“阿池今年中举,明年开春阿秋再考中县试,咱家就是双喜临门。”


    沈凉被沈山逼着下地干活才回来, 累得瘫在藤椅上:“他中举好,家里出个举人老爷,阔气了我就不用天天去地里刨土了。”


    今日还不见沈持有动静,两人都的心都悬了起来。


    ……


    沈煌夫妇决口不提乡试的事,只时常打趣他:“阿池,私底下想要给你提亲的人不少,要不要爹娘给你张罗一房媳妇儿?”


    沈持心无波澜:“爹,娘,这事以后再说,对了今天初几?”


    “初九了。”朱氏温声道:“重阳节,阿池想吃什么?”


    沈持微微一惊:“……初九了?”


    “我明日得起早去一趟省城,”他说道:“看榜。”


    沈家人在听到他说的“看榜”两个字的时候都差点儿跳起来——阿池说他要去看榜,有戏!老刘氏把沈山拽到后院供着祖宗的屋子里头,跪地“砰砰砰”磕了一串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左不过是“保佑阿池榜上有名考中举人大老爷……”这样的话。


    沈煌急道:“明日五更便放榜,你从禄县过去再快也到晌午了,哪里来得及?”


    “不如我明日告一天假,今儿咱爷俩就赶到省城去。”


    沈持:“……”


    “不必了爹,”他说道:“我明日去即可,早晚一样看的。”桂榜要在贡院的墙上贴数十天,又不是稍稍晚一点去就看不到了。


    朱氏给沈煌使了个眼色:这事儿阿池他自己哪里拿得准,万一……你别跟着去给他添堵了啊。


    沈煌:“好,爹不去了,爹在家里等着你。”


    这时一直在里屋读书的沈知秋出来说道:“祝阿池哥此去领乡书①,折得一支桂。”沈全也说道:“以后我们就仰仗你了。”


    沈莹:“阿大哥,别说以后,咱家眼下一年靠着阿池哥的秀才功名省下来的田税有几百斗粮食,阿爷卖给官府换成银子,都叫咱们念书用了。”


    “多谢阿大哥阿秋了,”沈持点点头,同一大家子人说道:“我过几日就回来。”


    他下意识地看了沈莹一眼,心想:姓虞的……不大靠谱啊。


    当晚天黑,他拉着沈正跟他和沈月一块儿去捉蟋蟀:“阿二哥,我踩了几个蟋蟀的窝点,可听说那个地方有蝎子出没,你跟我们去好不?”


    其实今天他意不在捉蟋蟀。


    沈正提了个带盖子的小木盒子出来:“走,我正好捉几只大蝎子来泡酒喝。”


    沈持沈月俩吓得一哆嗦:“阿二哥……”


    “有我在蜇不到你们。”沈正笃定地说道。


    三人一块到屋后的瓦砾堆里去,路上,沈持说道:“阿二哥跟虞郎君打过交道吗?”


    提到虞唤才,沈正一脸不屑:“那个小白脸唉……”他总看着虞唤才不大顺眼,没奈何,他娘和妹子看上人家了。


    “这么跟你说吧阿二哥,”沈持亮了明牌:“我这次乡试必是能考中的,”,考不中会砸了王渊王大儒的招牌,那还得了,他说道:“虞家连秀才都没出一个呢,攀不上咱们家,给阿莹妹子慢慢看着,多挑挑吧。”


    沈正深深地看着他,他近年来长得又黑又壮:“行,我跟她说。”


    他心想:阿池是为了跟他说看不上虞唤才才故意拉他出来捉蟋蟀的吧,于是笑道:“阿池阿月,这块儿蝎子太多了,蜇人,咱这就回吧。”


    沈持两手空空:“……”


    “明日早点去省城,”沈正提着风灯在前头走:“早看到榜心里早踏实。”


    “嗯。”沈月替沈持应道。


    这一夜,沈持没睡踏实,三更末醒了一次,四更末又醒来就再睡不着觉了,有兴奋,有紧张,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忐忑……种种情愫混杂在一处搅了他的好梦。


    他干脆不睡了,起来听听黎明时分窗外的虫鸣,练练八段锦,等着天亮就去县城租匹马到省城看榜去。


    练完八段锦,他忽然想起上次去乡试之前邱长风给了他几根参须,考场上竟没想起来吃,啊呀呀真是暴殄天物,沈持找出来,还就着原先的油纸包好放起来,心道:等三年后进京会试的时候吃吧。


    外头的天逐渐放亮,沈持穿戴齐整悄悄出去。沈家大门外,沈山和沈煌一个坐在门左边,一个右边,两尊门神似的,把沈持给下来一跳:“爷,爹,你们俩……唉,起这么早作甚。”


    “送你去县城啊。”父子二人齐声说道。


    沈持:“……”于是他又一次坐上了沈山赶的牛车。


    到了县城,小贩们打着哈欠刚开始一天走街串巷的叫卖吆喝,袅袅炊饮方起,市井气才将将苏醒。


    沈持从牛车上下来:“爷,爹,你们回吧。”


    沈山肚子里有许多话要交待给孙儿,不巧这时候前头站了一壮汉一毛驴,驴子耳长尾秃肥但没精神,壮汉虎背熊腰容光焕发:“嘿,举人小老爷,看榜去呀?”


    是赵蟾桂。


    沈持:“哎呀赵大哥,你这么早来这里等我啊?”


    赵蟾桂:“我算准了你必是今日一早去省城看榜,天不亮就等在这儿了。”


    “赵大哥,这次我一人去就行了。”沈持说道:“何苦让你受累再同我跑一趟。”


    “举人小老爷,”赵蟾桂的脸皮变得很厚:“我是诚心诚意……我爹说的‘追随’你的,你把我当自己人用吧。”


    沈持想了又想,终于说道:“走,一块儿去吧。”


    赵蟾桂确能张罗事儿,日后他若真走上仕途,这孩子是个好随从。且又是知根知底的用着放心,应当留住人的。


    沈山父子看到有人陪同沈持一道去省城看榜,这才简略叮嘱一二句话后放行。


    沈持照例去熟识的马厩租了一匹马,他跨上马出城而去。到半路回头一看,赵蟾桂紧跟着他呢,那毛驴并不喘气,跑起来比上回轻松许多。


    看来它习惯了。


    一路逐日追风,恰晌午时分便进了秦州省城。


    然后,他俩人傻眼了。


    二十来天没来,城中处处是镀金挂银的豪车——装饰奢华的马车在转悠,还时不时有尖叫声、大笑声传过来。


    “举人小老爷,这是?”


    沈持:“看这阵仗,说不定是城里的贵人们在榜下捉婿呢。”


    当朝高门求婿少问阀阅,达官显贵愿意求贤才——科举高第者,每届桂榜放榜时,贡院门前的黄榜下往往成为贤才集散地,这时候有待嫁女的大户人家便会把家中的马车装饰一番,赶着到榜下捞人,是为榜下捉婿。


    不过贵人只是有钱有势并不是傻,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家里捉,他们更钟爱年少貌美的举子,比如像沈持这样的,就危矣。


    今日五更天一亮,贡院大门缓缓打开,四个衙役抬着黄榜出来,冲在最前头的人扯破喉咙高声大喊:“放榜了,放榜了。”


    三年才出一桂榜。


    系着多少秀才读书人的青云梦。


    士子们挤作一片黑压压往前面涌,有准备动手捉婿的旁观者问:“秦州府三千士子,不知谁被点中解元?”


    他一连问了好几遍。


    “三千士子取一二十人,”有人突发狂笑:“莫说解元,就是考中孙山的家中已是儿孙满堂,是老翁啦,捉不得呀。”


    这时候十名报喜官骑马从贡院的大门出来,最前头一人打着旗子,戴红缨礼帽,手拿铜锣,他一边骑马飞奔,一边敲锣,高喊:“捷报贵府老爷沈讳持高中秦州府乡试头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②”


    他是要到禄县的沈家去报喜的。


    第65章


    “沈老爷!”


    “沈老爷高中解元!”


    “……”


    报喜官路过之处, 引来街肆上一片排山倒海的狂呼,震得他的马都在打颤。尽管看热闹的百姓未必清楚沈持是哪一个。


    由报喜官从省城一路敲着铜锣喊着捷报将喜讯送至家中,让十里八乡都知是谁家的读书人高中桂榜头魁, 是解元的风光之一。


    然而桂榜之上,无论中的是解元还是占了末名次的孙山, 以后都是镶金边的举人大老爷,能做一些边角料的官, 在待遇和名次上没有分毫差别,因而也是要给足风头的。


    桂榜张贴出来之后, 主考官李叔怀还要在秦州府知府等一众官吏的陪同下, 登上贡院正殿的明远楼, 为考中的举子唱名。


    咚!咚!咚!


    五更末,三声鼓鸣之后, 墙垣高耸的明远楼上, 挂着“明经取士”的匾额下面,穿绯色官袍的朝廷大员李叔怀肃然而立, 他身后站了一群穿青袍绿袍的各品阶秦州府的官员。


    绯、青、绿, 那是士子读书人的荣耀加身的颜色, 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功名的具象。


    仰望着那片官袍,前来看榜的读书人瞬间安静下来。


    李叔怀环顾众人,他手中拿着桂榜名录,亲自唱名。


    此届秦州府乡试共录取举子二十一人, 他从孙山之名次开始念起:“秦州府XX县XXX高中乙卯科第X名次, 贺!”


    被唱名的士子听到后, 浑身战栗,哽咽着朝明远楼深深一揖,久久直不起身来。直到同年们——一同考中的士子, 前来恭贺,他才又哭又笑:“我中举了,我中了……”


    “……”


    “庆州府抱璞县黄彦霖高中乙卯科亚元第六名,贺!”


    当朝桂榜从第二名至第六名称为亚元,不过朝廷分给各省的新科举子没有定数,像京兆府录取举子人数多的,到第十名都为亚元。


    “……”


    “秦州府秦州县汪季行高中乙卯科亚元第一名,贺!”


    他念到这里时,底下听榜的士子刹那间变得落针可闻。方才报喜官骑马出贡院时太过于喧嚣,他们甚至没听清楚他们喊的是谁。


    或者说不是他们没听清楚,而是“沈持”这个名字,很多人听了不服气,不肯相信是他罢了。比如吴凤中和陶滔,前者这次中了桂榜第十六名,想起之前发的毒誓,乡试考不过沈持的名次他倒着走回去……又沮丧又后悔,嘴里文骂个不停,后者则落了第,精神恍惚。


    他们在心里下意识地抗拒:怎么会是他,不可能是他,肯定是我听错了。


    心存万一的侥幸,就等着唱名呢。


    李叔怀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长州府禄县沈持高中乙卯科头名解元,贺!”


    是沈持,解元郎是他。


    伴随着他字正腔圆的唱名声掷出,底下先是一阵死寂,某些人老实了,而后有人呼道:“恭喜沈解元!”


    “恭喜沈解元!”一声高过一声。


    却无人应答,也不见今科解元沈持对着唱名的李大人作揖致谢——他人呢?


    沈持人呢?


    汪季行这时候才想起来:“沈解元乡试一考完便回禄县去了,或许还在来看榜的路上。”


    有士子听了发自内心叹道:“沈解元真是不被名缰利锁羁绊住啊。”


    考完便回家去了,明明高中解元,却不见他人到场享受这等风光。


    “汪亚元,”同是新科亚元的黄彦霖问汪季行:“沈解元乡试时住哪家客栈?咱们去等他吧,他总归要赴明日的鹿鸣宴吧。”


    今日怎么也得来省城。


    乡试的时候沈持帮他提过考篮,这次二人又同榜高中,甚觉亲切。


    “他住采芹客栈。”汪季行说道:“也好,正好我无事,一道去那里等着他吧。”


    二人挤出人群往采芹客栈走去。


    ……


    他们刚一露面,有人笑道:“哟,黄亚元,你还不躲躲,这一会儿啊榜下捉婿的来了……”


    二十来岁的亚元也是货真价实的贤才,秦州府显贵们帮下捉婿的目标。


    音落,一辆捉婿车倏然飘到他们身边,车帘子上挂着金珠子,一看就是财主巨贾之家,然对于举子来说并非良缘,吓得汪季行忙挡住黄彦霖:“在下家中已有妻儿,多谢厚爱了。”


    捉婿车纠缠了一会儿,不见汪季行松口这才不甘心地驶走。


    到了采芹客栈,黄彦霖说道:“汪兄,桂榜一放满城都知道沈解元郎了,他又是那么年少俊逸,只怕来不到客栈就被捉婿捉走了吧?”


    汪季行哈哈笑道:“不知他被谁家的女郎捉去,莫非是魏家?”


    听闻秦州府好几家显贵出来捉婿,甚至魏家的女郎都亲自坐着捉婿车出来捉夫婿了。


    要是方才碰上魏家的捉婿车,他定然会把黄彦霖给推上去。


    黄彦霖:“那沈解元岂不是天降一份好姻缘?”


    汪季行哈哈一笑:“说不准你我待会儿要去魏家寻人了。”


    ……


    街肆上正喧闹着,忽然想起一阵战马的铁蹄声,有秦州府的兵士出来瞧着铜锣吆喝:“今日朝廷押运粮草的车队从咱们这里路过,乡亲们看见他们闪开避让,别堵路……”


    “往哪里运军粮?”有人一怔:“又要打仗了这是?”


    “还不是往西南那边的黔州府,”有人叹气道:“谁知道呢,反正那边天天兵戈不断,哎呀,秦州茶楼的说书先生是不是说武信侯家那小女将军,朝廷封的平西史将军最多活不过五年,这算着今年是她戍守西南的第四个年头了吧……”


    “你们说说,要是这武信侯家里没人了,”头一个人又问道:“又派哪家去?”


    “呵,这咱就不清楚了,本朝开国的武将世家啊,子孙后代一代不如一代,”有人说道:“都不愿意打仗,家中不过吃祖上挣来的军功罢了……”


    ……


    这边,沈持进城后没走多远,忽然有人对着他掷了一个香囊,上面绣着大红的绣球花,而后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爹,他便是秦州府新科解元郎沈老爷……”


    这是致仕的金紫光禄大夫魏巨洪老大人的孙女魏娴,是秦州府有名的贵女。早在乡试的时候,她就带着婢女坐在马车里远远观摩贡院门口士子们的一举一动,几位年少的士子之中,沈持最能入她的眼。


    魏家着人打听了他的出身、学识后勉强满意,就等着这次榜下捉婿呢。


    魏娴说完,魏家两辆四角挂着银铃的捉婿车掉头过来出现在沈持面前:“沈老爷,请上车。”


    沈持一下子慌了,他从来没这么慌过。他下马对着那女声传出来的马车长揖一礼:“女郎对不住,在下暂无娶妻之意。”


    马车里的女子未有回应。


    榜下捉婿讲究的是个“捉”字,对于看重的贤才,不需要他同意,直接捉就是了,这时候,只要男未婚女未嫁就算一桩习俗,官府概不干涉,以后还会被传为佳话。


    且以魏家在秦州府的门第,魏娴的才貌,求亲的人踏破门槛,没有贤才不愿意的吧。


    ……怎么沈解元还扭捏上了?


    那就来硬的吧。


    十几名魏家家丁朝沈持围拢过来,而旁观的人还在大笑助威:“解元郎要成为魏家的女婿了。”


    “郎才女貌真是般配的一对啊……”


    “解元郎双喜临门啊,攀得上这样的好姻缘,祖上积了大德了……”


    沈持:“……”


    愚昧,野蛮……这可恶的封建社会!他猛一回神,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还等什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他弃了马,微提起襕衫便跑。


    赵蟾桂也从毛驴上滚下来,他挡在魏家的家仆前面:“沈老爷年少害羞,你们别追了。他说不娶妻就是不娶妻……”瞧,不考功名是对的吧,考中解元了被人追着娶亲,身不由己难啊!


    他还想说:当年他爹就是这样被他外公拎杀猪刀逼着娶了他娘的吧。


    读书人真可怜。


    他的缓兵之计不管用,魏家家仆誓要为魏家求得解元郎女婿,紧追沈持不放。


    路旁看热闹的群众:嚯,解元郎跑起来挺快的啊……快追上了追上了……


    沈持小跑着穿过人群。


    忽然前头铜锣声声响:“路人避让!”


    一抬眼,大路上闪出一面写着“史”字的黑旗,在开路的兵士背上猎猎作响,他后面跟着一辆连接着一辆的运粮车。


    车上挂着户部的字样,看来是史家军和户部共同押运粮草车途径秦州府。


    一位二十岁模样的圆脸女将端坐在马上,跟在运粮车的后面。


    沈持猝然收住脚步,总不能一头撞上朝廷的运粮车吧。


    可身后的魏家家仆追上来了……沈持实在无法,只得对着正好从他身边经过的女将作揖:“姐姐救我。”


    圆脸女将听到他的话噗嗤笑了,蹙眉拿鞭子轻轻一甩停住马:“小郎君缘何如此狼狈?”


    “女将军有所不知,”一看热闹的市井百姓笑道:“他这是遇上天大的好事了,咱们秦州府魏老爷家榜下捉婿,魏女郎看中沈解元啦……”


    女将瞟一眼沈持:“原来是解元郎,失敬失敬。”


    沈持害怕地瞧了瞧魏家虎视眈眈的家仆,又看着女将。


    这时,魏家的家仆们认出了女将:“可是平西史小将军的兰副将?魏家与史家从前在京城时是故交,请代问史小将军好。”


    原来她是史玉皎的副将兰翠,因入黔途中蟊贼多时常打劫朝廷的粮草车,她不得不亲自带兵护送押运,正巧赶到桂榜放榜日路过秦州府。


    兰翠:“同问魏老大人安。”


    沈持怕她同魏家寒暄完走了不管自己,再次抱拳求助:“兰姐姐救我。”


    兰翠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得豪爽大笑,她看着魏家家仆中挑头的男子说道:“魏大?”


    “当街抢亲呢?”


    那名叫“魏大”的想是魏府的管家,被她看得心虚:“这……跟沈解元开个玩笑罢了。”


    大抵是在魏家的故交面前丢不起人,魏大只得带着魏家家仆悻悻而归。


    沈持整衣理袖,又一次给她作揖:“多谢兰将军。”


    兰翠扬鞭一笑追运粮车而去:“解元郎不必客气。”


    第66章


    解元郎。


    从兰翠嘴里说出来的“解元郎”让沈持狠狠一怔, 这才回味过来自己乡试中了头名,此时此刻,他真想把两手一拍, 呆笑一声道:“噫!中了!我中了!”那种狂喜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有种双腿虚浮,甚至咬紧牙关想往后跌一跤。


    他欢喜得要疯。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好想捞把剑边唱边舞上一段……


    可是他疯不出来,憋在心里几欲使人透不过气来。


    缓了许久, 他终于平静下来。


    兰翠押运的运粮车队渐行渐远看不见踪影了,沈持还在目送他们, 直到赵蟾桂牵着一驴一马找过来:“沈老爷, ……沈老爷?”


    他方才远远看见魏家家仆空手而归, 于是赶紧找过来。


    沈持除了眼神有点呆,余下看着全尾全须的, 他摇了下头, 若有所思地说道:“赵大哥,我没事。”


    赵蟾桂立刻忘了方才捉婿那档子事儿, 转而眉欢眼笑:“沈老爷, 你考中解元啦。”


    不仅考中了, 还中的是举子里的头名,头角峥嵘的解元郎呀。


    都是魏家榜下捉婿闹的,害得他们现在都没看到桂榜。


    赵蟾桂现在看沈持都有种他镶了两层金边的感觉,哪儿哪儿都金光灿烂, 金贵的不得了。


    “咱们去贡院看榜?”


    沈持心中已是风平浪静:“暂不必去看, 先去采芹客栈住下吧。”


    他的衣襟上溅了泥土得尽快换身干净的襕衫。


    解元下榻采芹客栈, 很快就会满城皆知,即便他不去看榜,官吏们也自会找过去把中举的乡书——类似后世的通知书, 用大红底黑字写就,上面盖着此科主考官、秦州府知府的官印,和明日鸣鹿宴的请帖送给他。


    不急。


    二人往采芹客栈去了。


    路上又碰到别家捉婿的,沈持大老远就绕开了。


    不过他们也听说沈持连魏家都看不上,自知自家没成算,也不敢去他面前讨没趣了。


    到了客栈,里面传出说笑声,沈持还在拴马,里头的店掌柜眼尖瞟见他,丢下手中的算盘跑出来迎接:“沈解元来了。”


    声调一抖三颤。


    往届的解元乡试时都宿在那家状元客栈,每到乡试时节那边熙熙攘攘他这里却门可罗雀生意冷清,他羡慕了好多年,回回盼着他的客栈什么时候能出个解元郎,今年总算让他盼到了。


    以后他也可以跟那边平分秋色,遇到大比之年招揽更多的士子前来投宿,必然赚得盆满钵满。店掌柜心中连请泥瓦工,多盖几间上房的念头都生出来了。


    在客栈的客厅中说笑的人也都跟着他挤到门口:“沈解元。”


    沈持一看这人他熟:“汪兄?”


    是汪季行。


    又一个旧面孔:“黄兄?”是黄彦霖。


    汪、黄两人一道恭贺他:“恭喜沈兄高中解元。”


    汪季行指了指黄彦霖:“在下次名,黄兄中了第六,同是亚元。”


    沈持又恭贺他俩。


    他往客栈里头走:“走,去坐下详聊。”


    这时候客栈外头来了两名衙役,一人手拿大红请帖,一人恭敬地捧着一套质地优良的举子襕衫、帽子、鞋袜:“请问沈老爷是住在这里吗?”


    沈持:“正是在下。”


    这名衙役把大红烫金底子的请帖交给他:“这是鹿鸣宴的帖子,沈老爷请收下。”另外一人奉上新衣:“恭贺沈老爷。”


    沈持给了他们赏钱,叫赵蟾桂接过来,汪、黄两人说道:“我二人的当送到状元客栈了。”


    请柬和新衣都是送到举子们投宿的客栈去的。


    黄彦霖:“我瞧着这里清幽,不如换过来住吧。”


    汪季行着人去那头收拾东西搬过来:“也好,与沈解元作伴。”


    三人围一张圆桌坐下,店掌柜送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顺带问沈持讨墨宝:“沈解元大老爷上次说考中便赠小店一幅墨宝,小店日夜盼着您高中。”


    沈持想到当时他对自己格外照顾,大方地说道:“请取笔墨来。”


    等店掌柜取了笔墨纸砚,他悬腕微压,写下“为人着想”四个字赠给客栈:“我的字不怎么中看,叫掌柜见笑了。”


    店掌柜如获至宝:“沈老爷的字如其人,既有才气也有贵气,今年高中桂榜,三年后定能高中杏榜。”


    春闱放榜时杏花春雨,故而又叫“杏榜”。


    一幅字换来一句吉言,也算值了,沈持笑道:“承掌柜吉言。”


    同年之间说了会儿话,沈持回房更衣,而后出来说道:“我还未去贡院看榜,出去一趟。”


    “我们随你一道去,早上没有来得及看今科的解元、亚元的墨卷,”汪季行笑道:“这会儿过去看看,我看看我哪里写的不如你。”


    今日随同桂榜一起张贴出来的还有解元、亚元们的墨卷文章,不过考中的忙着报喜、贺喜,落榜的悲痛欲绝,无暇看什么魁首文章,或许明日,许多举子们会重返桂榜,细细揣摩状那几份墨卷文章,之后落榜落得甘心一点儿。


    于是三人一道去贡院。


    站在今科桂榜下面,落日的余晖一抹打在他的名字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沈持仰头眯着眼,一字一字细细看过去,喜疯的感觉又来了一遍。


    “沈兄,你的文章我已拜读,是当之无愧的解元佳作。”黄彦霖读完桂榜贴着墨卷文章,说道:“我的确写的不如你。”


    差出不少呢。


    汪季行随后也开了口:“你的文章胜我一筹。”两篇文章好比两颗稀有的珍珠,各自看时分不出高下,然而放在一处对比,一颗的光泽明显盖过了另一颗,便瞧出较好的那颗来了。


    沈持说了几句自谦的话。


    又来了几名同年的新科举子,在一处执了礼,相互道贺之后天色见晚,纷纷说道:“不如回客栈试穿新衣,明日鹿鸣宴再叙吧。”


    该回去准备明日鹿鸣宴之事了。


    沈持悄悄跟赵蟾桂说道:“你去外头寻一寻,有没有特色饭菜来,买一份回客栈。”他晌午那顿饭没来得及吃,这大半天有大惊有大喜忘了食欲,此时情绪回落才觉出饥肠辘辘。


    天色蒙蒙黑时分,二人用过饭——晌午饭跟晚饭一并吃了,沈持漱口净手:“我试试新衣裳。”


    赵蟾桂给他拿过来:“嚯这质地真软和。”这鞋面的阵脚真齐整,这包边……一套下来得花二两银子吧。


    似乎又懂了他爹赵秀才为什么不管不顾地考了三十来年的乡试。


    他心思回转间,沈持已经穿好襕衫,前后看了看:“怎样?”


    屋里没有后世那种清晰的穿衣镜,只有一面模糊的铜镜照不到全身。


    “老爷好风姿。”赵蟾桂说道。


    沈持:“……”这孩子如今好像只会对他说恭维的话了。


    一夜无话。


    次日没有起的太早,吃过早点已是半晌,又同汪、黄两位同年说笑一回,到晌午过后才往省府衙去赴鹿鸣宴。


    其实鹿鸣宴吃的是哺食,晚饭,因宴前礼节繁琐,是以要提前一个时辰到那里才行。


    省府衙处处挂满红绫,一派喜气。


    出示请帖后,衙役们恭敬放行:“恭贺举子老爷们!”


    新科举子们进了府衙后院,听见丝竹管弦在奏《小雅·鹿鸣》,多人满脸喜色地跟着曲子轻声哼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①……”


    据说这首诗歌唱的是小鹿在野外发现丰美的草地,发出呦呦之音呼唤同伴来一同享用,鹿鸣宴选它作为助兴乐,一来“鹿”与“禄”同发音,中举之后便能当官,禄这不就来了吗,二呢提醒举子们发达了不要忘记提携同年,不能光顾着自己吃肉,要让同年也跟着喝上汤。


    沈持:“……”


    原来音乐一响古人也会跟着燥起来啊。


    有书吏来领着他们进到宴会厅中。


    正副主考官、阅卷官及参与乡试的各官吏均参宴。主考李叔怀着朝服,会同知府韩其光等各官互相行谢恩礼,然后依次入宴。


    新科举子进来后,先挨个谒见主考官等人后才能入座。


    沈持作为新科解元,是头一个去谒见李叔怀的,他肃然走上前去执大礼:“学生沈持,拜谢李大人拔擢之恩。”


    当朝为防止读书人以师生关系结党营私,考生在拜谢主考官时候能自称“学生”以自谦,但不能称对方为“恩师”,只能称“大人”或者官职。


    李叔怀满意地拍了拍他右手边的位子:“快入座吧。”


    沈持再次执礼:“谢李大人。”


    “你带病还能写出这般好文章,”李叔怀说道:“实属难得。”


    乡试头一场时候,他巡场走到沈持的号舍前俯身一看,只见该考生已起好文章草稿,数张一字排开正对着他,上面圈的改的删的添的……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他目视不好,不能细看文章作的如何,心下稍稍遗憾。


    本欲拔腿离开,又看见少年考生烧得通红的脸,干裂没有血色的唇……那强打精神的模样让他想起当年同样身为考生时的苦楚,不禁心有戚戚……


    第67章


    李叔怀主动提及他乡试时在号舍中生病之事, 沈持说道:“当日若非大人体恤,学生今日恐无缘鹿鸣宴了。”


    “学生的桂榜风光都是大人给的。”他又道:“学生铭记在心。”


    沈持嘴甜,给足了李叔怀情绪价值, 他乐呵亲切地说道:“小事一桩,不必提了。”


    秦州知府韩其光看二人相谈甚欢, 过来凑热闹:“看着沈解元,本官不由得想到当年新中桂榜意气风发, 如今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沈持恭敬而谨慎地给他施礼,又起身一一拜谢在座的各阶官吏。


    行完礼, 新科举子们跟着奏乐一起歌《鹿鸣》之章, 之后由伶人上前献魁星舞。


    欣赏魁星舞的时候, 开始上菜了,菜肴就有二十八种, 点心十多种, 水陆八珍,尽皆入撰, 荤素冷热, 咸甜并陈①。葱醋鸡、乳酿鱼、汤浴绣丸肉……


    不过份量很少, 一人一筷子这盘菜就要光盘撤下桌子了。看来鹿鸣宴不是来吃饱饭的,是来品尝官府的佳肴的。


    酒过三巡,酒盅很小,也就是喝了三口之后, 官员与举子们开始作诗互赠。


    李叔怀身为此科的主考官, 他先来一句赠给新科举子的:“今日桂枝平折得, 几年春色并将来。②”


    新科举子们叫好后再度拜谢他。


    余下官吏也赠了恭贺的诗。


    而后,他们都看着沈持:“沈解元,该你了。”


    沈持窘迫地说道:“诸位大人, 学生不会作诗。”这个风头他抢不了。沈持有点不明白,他明明是胎穿来的,也算当朝土著吧,为何能学得会八股文,就学不来作诗呢。


    众人:“沈解元无需谦虚。”


    沈持汗颜:“学生着实不会,连韵脚都押不清楚。”当然他也没专程学过怎么作诗。


    众人:“……”


    “我正好有了一句,”汪季行出声给沈持解围:“诸位大人、同年请听。”


    他沉声吟道:“桃花直透三千浪,桂子高攀第一枝。③”


    “好!正合汪兄亚元的名次,”黄彦霖赞道:“也算赠给沈解元了。”


    沈持举起酒杯谢他。


    这诗作的还都挺有水平的——他发自内心地想:将来也是脍炙人口的。


    韩其光笑道:“某少年时也总是得不得佳句,后来年岁渐长就自然而然有感而发了,沈解元年少,得不到好句也是有的。”


    一席话既吹捧了汪季行作的诗,又安慰了沈持,说话好有水平。


    赠诗比较磨洋工,要想,要品……生生贯穿整个鹿鸣宴,使得宾主尽欢。


    最后,李叔怀再举杯赠新科举子一句:“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④” ,他说完,奏乐停,宴会结束了。


    临走时,知府韩其光又给举子们一个小小的惊喜——送了一盒印有桂榜字样的饽饽来,让举子们带回家中同家人一道享用。


    饽饽不愧是省府衙出品,用镶着银边的盒子装着,看着非常精美。


    各省的鹿鸣宴散了之后,新科举子们要回到家中,接受当地官府的宴请,还要祭祖修坟……总之,要忙活一两个月。


    这就是为什么秋闱考中的举子,明明做文章上已学无可学,但却鲜少有赶考次年春闱的,时间太紧凑了。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再读三年书,待下一次杏榜。


    九月初十放榜日。


    禄县。


    没玉村,沈家。


    午后。


    “沈老爹,挂红绸的官差来了,嘴里念着沈老爷,”一个后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沈家的大门喊道:“定是阿池考中了。”


    秋后农闲时节,沈山手里拿着根竹篾,正在编个小笼子给沈持养的蟋蟀换换地方,听到声音一探头:“你说啥?沈老爷?”


    他倏地丢下手里的竹篾:“快,快把大门打开……”


    “老婆子,阿二,快拿赏钱出来。”


    “……”


    一声敲锣声落地,官差亮着大嗓门在沈家门外喊:“这里是沈老爷家吗?”


    沈山带着沈家一大家子人趔趔趄趄出来:“是,是沈家,沈持是我孙子。”


    报喜的官差又把沈持考中解元的词说了一遍:“恭喜沈老爷。”


    后面的报喜官送上解元匾额还有二十两银子。


    各省乡试录取之后,府衙会给每个举人发放二十两的嘉奖银子,这银子按照惯例,举人的家中会拿来修祠堂修祖坟,或者立个牌坊,让乡里乡亲看见这家是书香门第,给子孙后代留一份荣耀——以后吹嘘时说“我祖上也是出过解元”的,因而也叫“牌坊银”,连同一起的,还有一块大红底子,上书“解元”两个大金字的匾额,供悬挂在大门上,以彰显门第清贵。


    沈山捧着解元匾额,沈煌一把钱撒出去:“辛苦各位官差老爷了。”


    报喜官兜了满满一把钱,他们最爱干这种给人送喜报的活儿了。每年这个差事都抢破头。


    送走他们,沈山眼中噙着泪花,哑声说道:“都愣着做什么,放鞭炮,给祖宗烧香磕头去啊。”


    ……


    沈持高中解元的消息不一会儿传遍了整个禄县。虞唤才父子二人听说后:“他不是说考不中的吗?怎么就……就考中解元了?”


    他们家直到今日还没有准备正经提亲下聘的礼,登时慌了起来。


    “快去准备呀,”虞父对着虞唤才一通吼:“沈老爷吃过鹿鸣宴,过两日就要回来了。”


    虞唤才:“爹,家里没个女人操持,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准备聘礼。”


    虞父叹了口气:“你问问媒婆,捡最便宜准备,要快,是那个意思就行了。”


    虞唤才:等沈莹过了门,他和爹就能到点吃饭,也有人给浆洗衣服了……唉,虽然她长的不美,但看着是个能干的。


    罢了,等以后考中功名,再寻两房美妾弥补人生不足吧。


    他拿着前去清镇置办下聘之礼,按照县中的风俗,虽然下聘不如外头讲究,只要置办八件像梳子,镜子,这样的小物件,再加上二十两银子便可将这门亲事订下。


    虞唤才不敢去专门的铺子里买,那儿的东西贵,他去了集市上,还能讨价还价。


    他先去采买梳子,梳子在县中被排在聘礼必备八样之首,说是梳子梳头既有结发之意,又有希望夫妇一生相爱相守,白头偕老之意。送嫁时拿这把梳子为新娘子梳头,还要说吉祥话“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以示好兆头。


    他看了好几家,都嫌人家卖的贵。


    后来挑了一家最便宜的,还要还价,小贩不肯,他耍赖道:“我要娶的可是新科解元郎沈大老爷的妹子,你卖贵了,我要告诉沈大老爷来与你讨回公道。”


    卖梳子的小贩本来是小本生意,听他这么一说怒了:“你娶的又不是沈大老爷的正经妹子,沈大老爷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仗着他的势作威作福来了,讨媳妇儿还要买最便宜的东西,抠搜,沈大老爷家倒了什么霉,跟你这样的人结亲。”


    “区区一个童生……”一旁卖梳子的小贩也烦了,刚才虞唤才在他这里看了半天不买还说些酸话,气得回讽:“又不是秀才老爷。”


    虞唤才被人这么瞧不起很生气,用他的伶牙俐齿刻薄了小贩一顿。


    几个小贩今日生意冷清,被他一搅和更来气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拉扯,动手打起来了。


    又不是秀才,一个童生尔,打你就打你了。


    三五个小贩一块儿动手,打得虞唤才鼻青脸肿。


    虞父得知后哭着找过去:“你们怎么敢打我儿……我要告官,他要娶的可是举人大老爷的妹子……”


    “就是县太爷来了也得讲理。”小贩们硬气地道。


    ……


    沈家没等到虞唤才来提亲,但等来了一顿笑话。


    村里人:“沈伯,那虞家后生忒不地道了。”把虞唤才在集市上买梳子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沈山听了后老脸臊了个通红:“老天爷,就是阿池考中举人他也得讲理,哪有护着虞唤才欺压乡亲们的道理。”


    回家就让大房跟媒人说,这桩婚事他不同意,以后不要再提了。


    大房杨氏没想到虞唤才借着沈持的名头贪小便宜,垂泪道:“莹丫头命不好怎么就遇到他这种人了呢。”


    沈莹听说后跑进房里哭了,沈月和沈知朵都来安慰才渐渐止住了。


    她的婚事只能慢慢再看。


    ……


    九月十二日,沈持带着举人大老爷的头衔和知府大人赏赐的那盒饽饽回乡,他到了禄县,沈家一家老少都等在城门口,他下马先给他爷奶磕头,又去给他爹娘行礼,把个一家人欢喜得笑哭了:“没想到咱们沈家还能出个解元……”


    沈持随手把饽饽交给沈山,玩笑道:“爷,你要收好了,当传家宝。”


    “饼子最多能放个把月,省府衙预备得五六天,你拿回来又一两天,”沈山咬牙说道:“快分着吃了吧。”


    别不舍得吃再放坏了。


    沈持:“爷,这可不能吃。”省城的糕点说上天和禄县新鲜出炉的不会有区别,他上辈子踩坑无数,这辈子不会带滤镜了。


    沈山瞪眼:“东西不吃放家里等着发霉啊,你个傻小子,还舍不得啊?”


    “爷,”沈持把红绸布拿下来,高调地捧着走在路上:“你看我的。”


    这样走了一段路,有个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看见了,瞧着他手里的饽饽问:“是沈解元沈大老爷吧?”


    “桂榜的饽饽?”


    沈持:“是啊是啊。大哥好灵通的消息。”


    “卖给俺一个好不好?”男子的视线粘在那盒饽饽上:“我考了三次都不中,想沾沾解元郎的喜气。”


    “这位大哥,”沈持有点为难:“这非市面上所售之物,实在是不好定价啊。”


    那位身材圆润的兄台说道:“88文一块?”


    88文。


    亲娘嘞。


    出价高的沈持于心不忍,但他看到男子袖口精致的金线,连忙笑脸打开饽饽盒子说道:“这样,为给兄台添个彩头,好吧。”


    男子虔诚地取出一块饽饽,给沈山88文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沈家一家子都是懵的。


    等回到没玉村,村中富户听闻沈持得了知府大人赏赐的饽饽回来,纷纷前去围观,有人也和半路遇到的兄台一样,想要出钱买一个回家供给祖宗,求个吉兆。


    来一个,就有第二个跟风的。


    八个饽饽愣是一个没留,全卖出去了。


    沈持:“爷,明日去县城捡好的饽饽买来放盒子里,照样能卖88文一个。”


    “举人大老爷钻钱眼里了?”老刘氏抱着她养的一只公鸡准备去杀了吃:“都没留一个孝敬祖宗。”


    一直趴在墙角柴禾堆里的旺财走过来斜着狗眼瞧沈持:也没给它留,不孝的侄儿啊。


    第68章


    沈持蹲下来伸出手摸了摸旺财的狗头:“等下吃饭的时候看我眼色机灵点儿, 给你肉吃。”


    旺财同伸出前爪拍他的脑袋:阿池好侄儿这次干的不错,下次干个更大的,比如考个状元郎回来。


    听你小叔我的, 你可以的。


    沈持看它眼神温柔,狠揉一把它的头。


    “得……”沈月叫沈持进屋:“风, 大。”


    九月中旬值霜降时节,草木黄落, 秋风萧瑟该添衣了。


    堂屋里,前日报喜官送来的红底金字的解元匾额, 还要他高中的捷报一起放在八仙桌上, 进来便看见“捷报贵府老爷沈讳持高中秦州府乡试头名解元, 京报连登黄甲。”这一行打着官印的字,格外的醒目。


    一家人都带着笑意看着他, 招呼他喝水的吃东西的……给他一种前呼后拥的错觉, 让沈持怪不自在的。


    沈知秋把他推到上首的位子挨着沈山坐了:“前日报喜官把解元匾给送了过来,咱爷说等你回来挂咱们家大门上呢。”


    以后沈家就是书香门第了, 他们进出其中无比骄傲。


    “你阿池哥从省城回来, 还没吃饭呢你就给他指派活儿, ”张氏轻嗔儿子:“不叫他歇一会儿。”


    沈持:“三婶,没事的。”


    反正这种事不可能让他动手。


    沈山发话道:“阿池今日好好歇着,明日一早挂吧。”


    沈知秋的眼神瑟缩了下。这是他头一次在全家人面前说句话,竟被他爷给驳了回去。


    沈持拉了拉他的胳臂, 极轻声道:“我不累一会儿就挂。”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些敏感。


    他喝了口茶, 对沈山说道:“爷, 我不累的,既回来了就把它挂起来吧。”


    “好——欸,”沈凉:“爹, 阿池,等着我这就去买鞭炮,多买些放它个震天响,让全禄县人都知道咱们老沈家出了个解元郎。”


    沈山:“快去快去。”


    “哎呀阿池,你考中解元把你三叔的懒病都治好了,你看他跑的多快。”


    老刘氏拧了他一把:“老三这两年勤快多了,你还老嫌他。”


    沈凉这两年天天被沈山押到地里干活,被晒蜕了好几层皮,脸也不似从前白净,到底是小儿子,她每每瞧着心疼得厉害。


    大喜的日子,沈山不和她计较:“老婆子快炖鸡,阿池还等着吃呢。”他打发老刘氏去下厨。


    不大一会儿沈凉买鞭炮回来,在庭院中噼里啪啦地燃放起来。


    沈山举着解元匾额出来,他爬上梯子,将之悬挂于沈家大门上面。


    挂好之后,又放了几挂鞭炮。


    村里人捂着耳朵跑到沈家门前来贺喜,一顽童吸溜着鼻涕仰头看着那块解元匾额:“还怪气派哩,回家让我爹也挂一个。”


    他家的大人哭笑不得,捞起自家娃儿骑在脖子上:“以后长大了送你去念书,也像阿池……沈老爷一样给爹挣块回来挂咱家门上。”


    多风光啊。


    ……


    沈山带着三个儿子背负着双手在匾额下看了又看,笑得合不拢嘴。


    沈家的三个妯娌抬起头笑着,朱氏又去屋中取出一块红绸缎来,让沈煌爬上梯子挂上去,显得愈发喜气。


    街坊邻里看见沈持作揖道:“沈老爷。”


    沈持笑了笑道:“各位大伯大娘婶子嫂子,您还是叫我阿池吧,别见外。”


    朴实的没玉村人哪儿敢,还是一口一个“沈老爷”,叫得沈持脸上挂不太住。


    忽然。


    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没玉村人,传来个挺欠的声。


    “阿池——”


    “我们不见外叫你阿池。”


    “阿持——”很好,两声不见外。


    沈持迎出来,是江载雪和裴惟二人,笑嘻嘻恭贺他高中。他二人听说沈持回来了,直接打听着找到没玉村来了。


    沈持对他俩眨巴眼睛:你看这么多乡里乡亲,咱们得像读书人知礼是吧。


    当下他拿捏好腔调:“江兄裴兄,屋中已备好茶水,要进屋一叙吗?”


    江载雪笑道:“那定要尝尝的。”


    “江兄裴兄请!”


    “不敢!”


    三人扭捏作态一番随后进到屋中相视大笑。


    玩笑几句,裴惟正经地问他:“你如今已中举人,明年开春直接进京会试吗?”


    当朝读书人考取举子之后地位很高,不仅免除徭役、税赋、每个月还有三两的银子可领,还可以到官府任职,到学堂授课……他们收入不菲衣食无忧,一般不太着急赶次年的春闱求取进士功名。


    这可把沈持给问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还没想好。”


    要是明年开春赴京会试,的确稍稍显得仓促了些。


    只是若不考,又要再等上三年。


    江载雪拿起茶杯斟了茶自饮起来:“是得好好想想,你一回来很忙吧,刚看见你家门上挂的解元匾额了,这两天门槛都要被人踏破的,乡绅富户,县太爷……”


    什么叫乌鸦嘴,这就是,他才说完,禄县的大乡绅,郭意递了帖子进来,说求见沈老爷。


    沈持:“……”


    只得起身去迎接。


    郭意五十来岁,他适中身材,面方眼睛小,一看就是精明老练之辈。


    他见到沈持亲切极了,开口就是“归玉兄”,让沈持好一番紧张。郭大乡绅在环顾了沈家的老宅之后,道:“归玉兄此番高中解元,真是给禄县长脸了。”


    “只是这宅子地处村子里,又不够阔气,着实委屈归玉兄你了。”他的眉稍稍一横:“在下在县城有不少五进的宅院,多在闹中取静之处,归玉兄随便挑一处安置家人便是了。”


    上来就送大豪宅,出手阔绰的嘞。


    沈持心道:竟还有这样的好事,再看看。


    他谢绝道:“多谢郭兄美意,这宅子是沈家的祖宗传下来的,在下住在这里只觉得离他们近些,不敢搬远了。”


    不信你去瞧瞧,我们老沈家祖宗的牌位都在后院供着呢。


    郭意笑道:“归玉兄当知读书做学问何所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①,朱门大宅,珍馐佳肴,良妻美妾,才配得上年少才高的解元郎归玉兄你啊。”


    “在下是真心赠归玉兄一座宅院的。”


    沈持听出点儿意思来,他一般不跟不熟的人兜圈子拐弯抹角:“郭兄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郭意:“……”这小解元郎怎么就不知道享受的好处呢。


    “那在下直接说了,”他道:“归玉兄你晓得,在下家中有良田六百亩,每年缴纳的田税实在是太多了,在下想将其挂在归玉兄的名下,免了这田税……”


    一年就是上百两的银子啊。


    县中一座五进的宅院不过一年的田亩税。他算着:赠沈持一座宅院换来一年免百两银子的田亩税,这是多有赚头的生意啊。


    “哦。”沈持:“……”


    他懂了,这位土地多的郭大乡绅希望自己可以少交田税,想将他家名下的田产挂到他名下——当朝的举人可免名下田亩之税赋,方便偷税漏税,为了表达谢意,可以赠他一座县城的大宅子。


    嚯,真是互利双赢的好事情啊。


    沈持在心中想了又想,说道:“郭兄,在下年少侥幸得志难免日夜诚惶诚恐怕辜负昔日师恩,实不敢湎溺金屋美色,叫您错爱了。”


    他拒绝得直接又彻底,不给郭大乡绅抱丝毫幻想的余地。


    郭意的那张方脸看上去微微扭曲,他的笑不达眼底:“难得解元郎高洁,是在下唐突了。”


    第二卷 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第69章


    “您言重了, ”沈持站在解元匾额下淡声说道:“叫在下惭愧。”


    郭大乡绅的笑也是极淡的:“解元郎才回乡想来还有很多事要办,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沈持送走他返回屋中。


    “听了一耳朵, 郭大乡绅来给你送宅子了?”江载雪笑道:“阿池要发达了。”


    裴惟:“你省省吧,没听见他想把家中的田产挂到阿池名下。”


    像郭家这样的大乡绅家中至少几百亩田产, 一年要缴纳的田税折合成银子过百两,谁不肉疼, 没有不想方设法少缴或不缴的。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个举人给人家好处把田产挂在其名下,所以他们要巴结举人, 还有一劳永逸的, 干脆招个举人当女婿, 成为一家人就再不用交田税了。


    江载雪:“县中的举子,除了书院的孟夫子和程夫子他俩, 其余谁名下不是挂了上千亩的田产?”


    全富得流油。


    裴惟笑道:“我的江大公子, 如今各地都钻这个空子,朝廷年景好的时候国库充盈不追究, 若是万一……”他打住了话头:“倒查起来还不晓得怎么倒霉呢。”


    沈持坐下来喝茶:“天下没有免费的……晌午饭。”


    江、裴二人起初听不太懂:“怎么没有, 书院的晌午饭什么时候收过你的钱?”


    沈持笑道:“我就打个比方。”你俩憨憨。


    江载雪回味了下:“阿池说的我懂了, 诸如说郭大乡绅赠你一座宅子,你明面上没花一文钱,实则要给他省更多的田税,是用你举人功名的好处交换来的, 对吧?”


    那宅子可不是白拿的。


    沈持笑着点头:“孺子可教也。”


    裴惟看看天色不早了:“阿池, 我们这就回城去了。”回去读书以待三年后的乡试。


    “我得空去找你们。”沈持把二人送到村头。


    ……


    沈家白日里的熙攘喧嚣终于被黑夜送走, 沈持沐浴之后,坐在书桌前看他前一阵子写的《雅虫》手稿,该写的差不多已经点到了, 再对其删减扩充,增添些趣味便可以成书了。


    沈持不觉得累,便提起笔又修改了会儿书。


    沈月看见他屋中的灯亮着,端了一盘果子进来:“得,吃。”


    沈持:“阿月怎么还不睡?”她明天不还要早起去县城上学吗?


    沈月从他手里要过去笔,在纸上写道:哥,你是不是明年开春就去京城赶考啊?


    她黑亮的圆眸子里写满担忧,沈持一去京城日后再难回家来了。


    沈持还是那句话:“哥哥还没想好。”


    在退思园求学的时候,他见过要下场春闱的一批京城优秀的举子,自问与他们的差距很大。


    他要是明年开春仓促赴京应试,只怕结果不太遂人意。


    沈月又写道:哥,你才十六岁,不如等三年后才下场会试,一来再读三年书增加杏榜的胜券,二来这两日来咱家给你说亲的媒婆很多,爹娘说你都十六了,该相看起来了。


    沈持笑了:“不急,哥哥等考完杏榜求取了功名再说不迟。”


    他想起之前沈莹的事,问:“阿莹的亲事怎么说?”


    沈月眉头紧蹙,她手里的笔颤了下:虞家太不像话,告吹了。她用三言两语便把虞唤才买梳子被打的事写清楚。


    沈持看完:“……”


    虞唤才这狗东西,黄的好。


    兄妹二人又说了些别的,到深夜方才各自回房睡下。


    次日沈持想睡到自然醒,可五更天才亮,沈家的大门前就热闹上了。沈山一开门,一张描眉画眼,鬓插大红花的媒婆脸挤进来了,这是县中有名的马媒婆,她甩了甩手里的帕子,扭着水桶腰:“沈老爷大喜。”


    沈山咧嘴:“昨儿解元郎归家已经大喜过了。”


    马媒婆:“知道知道,我今儿又来送一桩大喜事,您猜猜,这回我要给沈老爷说的媒是哪家的姑娘?”


    “……解元郎说了‘他功不成名不就,不敢耽误佳人。’”沈山把早年听说书人说过的话摁到沈持头上:“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马媒婆不必费心给他作媒了。”


    “您老千万别这么说,您先听听我要做的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媒,”马媒婆信心满满:“保管您听了……”


    沈山打断了她:“马媒婆,您知道我们家长孙阿大还没娶媳妇儿,这么富贵的事儿得兄什么弟什么来着,要不这桩亲事说跟我家阿大吧?”


    马媒婆脸上的笑意一下子砸地上去了:“沈大哥,这……”


    “马媒婆您回去跟富贵人家吱一声,”沈山笑呵呵地道:“要是他们看上我们家阿大的,您再来。”


    马媒婆吃了个闭门羹,气鼓鼓地从沈家走了。


    她前脚走,后脚又来了个王媒婆。


    沈山招架不住,让老刘氏去:“管她说哪家的闺女,咱一口咬死这媒只说给阿大,阿池……叫她们不用想了。”


    老刘氏:“这就奇了,阿池也到了说亲的岁数,怎么你把媒人一个个往外推呢?”


    沈山:“哎老婆子你不知道,有人说阿池在省城被一个什么大官的孙女相中了,要榜下捉婿,阿池不干。”


    “我看这孩子心思不在这上面,何必叫人烦他。”


    老刘氏单手叉腰:“行的老头子,来两个我打发走一双。”


    ……


    至晌午禄县县令文丛带着本县官吏们来贺喜,沈持不得不招待一回,到晚间又去县中参宴,散席后回到家中已是子夜时分。


    沈持看着书案上的手稿,他本该在家中写书的,只觉得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回家的第四天,沈持终于抽出身来去了趟青瓦书院,孟度看见他先审视了半天,而后大笑:“解元郎是个大忙人哟。”


    沈持:“……”孟夫子,求不笑话。


    “过这阵子就好了,”孟度说道:“明年春天赴春闱吗?”


    “夫子,虽然很想去但是没有什么信心考中,”沈持说道:“我在退思园的同窗明年多半是要下场的,以他们的实力,必是要包揽前十的,再加上各地的解元亚元,我能不能博个同进士都不好说啊。”


    孟度:“我虽没考过春闱,但还从未听说有哪一省的解元考不中进士的,你这是自己唬自己。”


    沈持:“……”


    怎么没有,唐伯虎啊。


    “如今王大儒不在京城为官了, ”他问孟度:“夫子不打算考进士吗?”


    一起呀。


    孟度语调平平:“不了,早已过热衷仕途的年纪了。”他更享受眼下闲云野鹤般当教书先生的日子。


    沈持:“……”


    拉不到同伙,不开心。


    “你今日不必到紫云观去了,”孟度见他往紫云观的方向瞟了眼,说道:“邱道长又云游去了,昨晚走的。”


    沈持:“……”


    对不住他来晚了。


    “夫子……”沈持举棋不定,声调低下去:“我想,我想过一阵子到京城去,或许明年开春头脑一热就下场了。”


    或许到时候反悔了不敢下场试试的,在京城游学三年后再考,反正那里遍地的举子进士,谁都不会把他当回事,自在些。


    不像禄县,一县中统共没几个举人,虽说地位高些,但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让他总觉得自己像被耍的猴儿,有如履薄冰之感。


    孟度:“这就对了,考不中三年后再考就是了。”


    沈持:“嗯。”


    孟度:“你既拿定主意便不要犹豫,过了年同秦州府赴考的举子一道,进京去吧。”


    “我也这么想。”沈持说道。


    孟度:“你坐在这儿喝口茶等我一会儿。”


    他去去就来,手里抱了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好多张面额不等的银票,他拿出六十两给沈持:“这几年食堂的生意不错,每个月多少都有赚头,这是给你攒的进京赴考的银子,拿去吧。”


    沈持连忙道:“孟夫子,这……”他离开青瓦书院之后,沈全和沈知秋又来这里念书,在书院吃的用的,没少占便宜,更何况以往他每次应试,孟度都送路资,怎好意思再拿。


    孟度:“听夫子的话,拿着吧。”


    不容沈持拒绝。


    沈持只得收下。


    回到家中,他以明年开春要赴京赶考为由闭门谢客,在家中读书、写书。这段时间,沈知秋明年要下场县试,日日在练八股文,时常来找他讨教,沈持看他所作的文章比以前饱满不少,很是欣慰。


    十月底,秦州府入了冬。


    沈持在江南求学三年,那里十月的天气很好,冬景似春华,让他一时没适应来得这么快的寒风凛冽,淅淅沥沥头疼脑热了一阵子,病中不敢伤神读书,只好每日有一搭没一搭修改他的《雅虫》,到了十一月底竟不知不觉完稿了。


    《雅虫》的手稿有四万字,里面风趣地记录着蝈蝈、蟋蟀、油葫芦三大鸣虫,还收集了大量关于鸣虫和名人的趣事,读来比市面上那些围绕情之一字写情天恨海的话本爽多了。当然这是沈持自以为的,沈月就不认同,她说这书里没有故事,赚不到看书人的眼泪不说,看完还得花钱去买鸣虫,败家。


    沈持:“哼罗卜白菜各有所爱,定有不喜恨海晴天的,等付梓后你瞧瞧。”


    兄妹俩正争执呢,他们的娘朱氏找过来:“阿月你出去玩会儿,娘有话跟你哥哥说。”


    朱氏的话让沈月莫名地头皮一紧,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出去关上门,趴在门缝上仔细听娘和兄长说话。


    朱氏:“阿池,你还记得先前来咱们家见你的郭家家主郭老爷吗?”


    郭意。


    那个想把田产挂他名下的鸡贼乡绅。


    沈持:“我记得,怎么了娘?”


    “他找了媒人来给他小儿子作媒,”朱氏说道:“想求娶阿月。”


    沈持:“……”沈月才十二岁!


    郭家这他娘的哪里是诚心求娶阿月,是盯紧了他这块肥肉。


    第70章


    “阿娘是怎么想的?”沈持问。


    朱氏:“郭家那小儿子娘向媒婆打听过了, 今年十四,在私塾念书,斯文有礼是个很不错的后生小子, 只是……他不是郭大乡绅的正室夫人生的,是个妾生的, 他上头还有正室夫人生的四位兄长……”


    想来正室夫人的儿子也不会向沈月提亲,门不当户不对的。


    “阿娘, ”沈持沉思:“阿月还小不急着相看女婿,要不咱们推了吧?”


    郭家显然是冲着他的举人身份来的, 眼看以利易利不行, 便想着拿出个儿子来与他家结亲, 势利之心可见一斑,并非良缘。


    “你上回驳了他面子, ”朱氏担忧地说道:“这回要是再回绝他, 显得咱们家太不识好歹,就彻底把郭家给得罪了啊。”


    沈家小门小户的, 虽说出了个举人但到底没有根基, 她怕啊。


    沈持:“阿娘, ”他起身去关上窗户:“我如今已有举人身份,他不敢明着怎样,或许背后使坏也难说,阿娘咱们还是防着些的好。”


    “我跟你爹说, 咱们日后行事要万般小心。”朱氏说道。


    “嗯, ”沈持点头:“阿娘, 我决定了,明年过了年去京城应试。”


    “我尽快考取进士的功名,好打消他们染指咱家的念头。”除了让自家强大到旁人不敢打主意之外, 似乎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阿池……”一听很快又要母子分离,朱氏的眼泪不争气地落出来,她强忍着道:“去京城那么远,要多带些东西,阿娘明日就开始为你准备。”


    沈持拉着她的衣袖:“阿娘,去京城路远,我带不了什么东西,我自己收拾就行。”


    他把赵蟾桂的事说了:“有赵大哥照顾我,娘放心好了。”


    朱氏唏嘘道:“那孩子肯跟着你是你的福气,你要好好待人家。”


    沈持:“知道了娘。”


    母子二人说完话,次日,沈家拒绝了郭家的提亲,据说大乡绅郭意得知后脸都黑了。


    不过,这一下子进入腊月了,家家户户都在囤年货准备过年,还有谁在乎他呢。


    腊月初七,朱氏买了两匹布回去给全家人裁制新衣裳,这是沈持的意思,三房的张氏摸了摸说道:“这料子好,颜色也亮,以前我去布铺里看好几回都舍不得买,今年竟能穿身上了。”


    “还有新式样的,更贵,”朱氏说道:“我没舍得买,等明年吧,明年再买。”


    ……


    沈家的日子在餐桌的白馒头上,在祭拜祖宗用的猪头肉上,在媳妇儿们穿的衣裳上……一天年比一年好。


    除夕守了岁,次日换上新衣打开大门,便是贞丰十七年,丙辰年的元日。


    今年的元日来沈家拜年的人更多,家里的年礼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馋坏了街里街坊的孩童们,也让旺财一直流口水……


    沈持拆开了拿出去给孩子们吃,旺财在后面一直瞪他,心里骂他是败家子,可当他把点心递到它爪上时,它又乐上了,多好的侄子啊。


    沈家的正月就在它咔嚓咔嚓吃点心的声音中过去了。


    二月初六,沈持带着赵蟾桂离开禄县,北上去往京城。


    离家前,沈月抱着沈持的手臂不放他走,沈持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哥哥若是考中进士,回乡省亲祭祖时接你一起去京城。”


    沈月点点头这才放开了他。


    因路途遥远,骑马会过于疲累,沈持雇车先去省城,到了再做其他的打算。


    秦州府的多数举子也是择的这天启程赴京的,他到了省城之后,遇到了汪季行和黄彦霖。


    三人相互贺了新春,与同是赴考的秦州府举子们结伴雇马车同行。


    两日后出了秦州府,又三日过了豫州府,再往被便是通州府。大约要三四日才能路过通州府抵达京城。


    夜里要在通州府的地界上住宿几晚。


    同行的一名老举人王皓说道:“以前通州府有一帮蟊贼,专门夜里去客栈偷窃或打劫住宿的行人,尤其是上京赶考的,举子们身上都带着银子。”


    而且还带的不少,全是肥羊。


    三年前他进京赶考夜里住客栈就被打劫过一回。


    “通州官府不管啊?”黄彦霖傻愣愣地问。


    老举人说道:“这帮蟊贼就是通州府衙官爷纵容的,他们只劫财,不杀人,路过这里的举子都要被扒个精光。”


    “这里的知府大人是谁?”沈持问。


    老举人王皓说道:“当年的知府叫周六河。”他摇摇头:“是个同进士出身,他是宫里头周贵妃的外甥靠着裙带关系当上四品知府的大官,不知如今调到京城中去了没有。”


    每三年一次春闱,一波一波的举人路过通州府都要被扒层皮,他们气不过到了京城到处投诉,甚至联名状告通州府治下不太平,蟊贼横行。


    结果很快又有一封信送到朝廷,是周六河的,说府衙经常被蟊贼洗劫一空,请求在通州府内追捕蟊贼。


    朝廷自然不再怪罪,让周六河去办这件事。


    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死囚顶罪,就这样,不仅没被怪罪,还立了功,愈发嚣张。


    ……


    如果周六河还在通州府,他们就遭殃了。罢罢罢,在头发里藏一块银子,能活着到京城再说吧。


    沈持想着自己身上带了七八十两银子,心中不服气:凭什么给他。


    蟊贼的背后竟然是官府,简直令人不齿。


    “咱们从通州府绕过去如何?”他提议。无非是多走几天的事情。


    老举人拿出地图给他看:“也不是不行,只是挨着通州府的官道不多,要走小路过去,路上遇到打劫的也不少,更不可以预知。”


    沈持:翻山越岭,对于书生们来说的确没有走官道安全。


    “要是把书籍托人送往京城,”他说道:“咱们扮做普通百姓路过也不行吗?”


    老举人噎了一噎。


    “扮作乞丐?”一个年轻的举子提议。


    沈持看看一个个功名加身镶了金边的举人大老爷,说道:“不像。”汪富贵儿,黄富贵儿,沈富贵儿的……一看就出戏啊。


    同行的人一筹莫展。


    沈持眼下也没有万全之计,越往通州府走,行程越慢。遥遥看见通州府城门的时候,都走不动了。


    “先找个客栈住下来。“沈持说道。


    再冷静琢磨进城的事情。


    傍晚,沈持和黄彦霖说道:“我俩扮做探亲的人先混进通州府打探消息怎样?”


    万一蟊贼正忙着打肥鱼呢,不能只有他们秦州府的一家考生吧,江南岭南的那些考生,哪个省的不比他们富有。


    万一蟊贼没把他们当目标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他们能脱险,管别人做什么。


    他们拿着官凭路引进了城,守门的小吏用“肥羊来了”的眼神瞟着他们,黄彦霖拿袖子抹鼻子哭得眼睛通红:“沈兄,你说咱们能找到发善心的大老爷资助盘缠进京赶考吗?”


    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苦情戏。


    沈持故意压低声音,又隐隐能让门吏听见:“大老爷不好找,咱俩家中没有订亲,万一遇到谁家的小姐看中我们愿意资助的……”


    门吏“啊呸”了声,冷嗤道:“当我们通州府是冤大头呢,千金小姐没有,乞丐婆子领走得了您嘞举人小老爷……”


    沈持和黄彦霖进城后四处打听,还真去找街上的流浪儿了,他买了一屉肉包子,给他们连着吃了两顿,套出各种话来——上百条广撒网的信息之中筛出一条有用的,那便是:五日后,平西将军史玉皎要率副将等人经过此地,回京探亲。


    二月十六是武信侯府老夫人七十岁大寿,西南暂无战事,天子特地恩准她回京为祖母贺寿。


    “唉,别看封了平西将军,”一个小乞丐吃完肉包子后嗦着手指头上的油腥说道:“听说才十八岁。”


    “戍边五年了。”


    “真是少年有为啊。”黄彦霖说道。跟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人家都封侯为将了。


    小乞丐瘪瘪嘴:“你们还不清楚京城史家的事情吧?”


    京城史家。


    小乞丐卖弄地说道:“你们秦州府离京城远,也难怪你们不知晓,史家太惨了。”


    沈持:“怎么个惨法?”


    “几代人奉旨戍守西南,”小乞丐的同伙继续说道:“那地方打仗死人,山里的瘴气熏死人,林子里的毒蛇也会咬死人……唉,一来二去的,这史家填进去好几代武将了,如今啊,平西将军守了五年了,什么时候……”


    说不定就又死在那边喽。


    “唉她要是再没了,”小乞丐嗦得手指头发白:“史家真就没人去了。”


    沈持听得心里很窝火:“……”


    才过来年就不能多说吉利话吗。


    他迅速拉着黄彦霖往成外走:“我有办法了,咱们等史小将军进城那天跟上跟着她。”


    黄彦霖:“可是咱们跟她没有交情,就算遇到蟊贼,她也不会出手帮咱们的吧。”


    沈持说道:“那是自然。”


    黄彦霖:“……”


    沈持:“可是如果我们跟她住同一客栈,或许蟊贼夜里不敢靠近呢。”


    他心想:史玉皎怎么也得随身带一二十兵士吧。


    武将们耳朵灵,夜里稍稍有点动静就抄家伙出去了。他不信蟊贼这么没有眼色,敢来惹打杀惯了的武将。


    如果兰翠兰副将跟着史玉皎一道回京探亲,他还能厚着脸皮上前搭话呢。


    雪后新晴,天边浮着一道彩虹,冬日的空中一片澄明。


    次日,他又进城去。门吏歪眉斜眼冷笑:“又来碰千金小姐啊?你小子可真能想美事。”


    “是美事,”沈持笑道:“成了给官爷敬喜糖。”


    门吏放声大笑:这傻举子虽然有些异想天开懒□□想吃天鹅肉,但还是很有意思的。


    沈持并不理会他,在城里踩了踩点,大概知道哪里都有哪些客栈。


    他们在城外等了四日,得到史玉皎次日的消息后,一行人全都收拾好包袱,只等城门一开就进城,确保遇上她们一行。


    沈持紧张地捏紧手指,也不知兰翠兰副将还记不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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