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次日天亮后, 寒随一夜去,初春的暖意拂来,五更天一到, 通州府的城门缓缓打开,等候进城的人们拿着身份文书, 排队依次核验后通过城门去往城中的八街九巷。
秦州府一行举子走过来后,门吏瞥一眼沈持, 这次他们终于背上了包袱,看样子是要宿在城里了, 当下笑道:“小老爷快些的吧, 一拨一拨的举人大老爷早过去了, 您可千万别误了会试哟。”
秦州府举子:被扒了层皮走的吧,呵。
沈持眸中略带笑意:“多谢操心。”
门吏爽利放行, 不怀好意地说道:“快进城吧。”
今夜就让你们留下买路财。
沈持收了文书往里面走, 心道:也不知史将军她们什么时候来。
他们为了能跟着史玉皎走,拟定了两种方案。
头一种是:要是史玉皎白日里进城, 不会一进城就找客栈宿下, 必然还要策马北上再走一程, 到天黑才有可能投宿。
万一是这种情况,他们会骑马的买马匹骑马跟上她,不会骑马的雇马车跟紧,总之是想尽办法竭力跟上她。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黄昏时进城, 来不及赶路就宿在这里, 那么他们只要跟她投宿同一家客栈就好。
进到城里, 举人们先去打听买马、雇马车等事宜,近来进京的举子多,这里有许多做这样生意的, 早市上倒不难找。
他们预先也看得七七八八了。
很快,沈持和会骑马的汪、黄二人买好了马,其他举人们雇好了马车,出行的万事俱备。
此时距离城门打开不过一个时辰。
“先找个饭铺吃早点吧。”沈持说道:“史将军入了城定然要和此地的知州大人见面打过招呼再走,咱们来得及。”
这是秦州府的南大门,辖下的燕山府。
汪季行悄声说道:“早点铺最好是临街的,万一平西将军进城,咱们也好看得到。”
能考中举的都不傻,立刻同意了他的提议,寻了个视野开阔的早点摊子。坐下后他们一边吃着饭填肚子,眼睛一边瞟着四面八方,生怕错过了史玉皎这个“护身符”。
沈持:大老爷们,你们偷感有点重啊。
秦州府举子们三心二意地吃着早点,左等没动静,右等还是没动静,快到午时的时候,终于听见一个骄横的声音说道:“快点快点,把城门口的人清走,别耽误平西将军入城。”
沈持远远望见一个穿青色官袍的男子坐在马车里,打起门帘,对马车夫颐指气使地呼道。
看来是燕山府的知州了,听说此人叫夏先,是秦州知府周六河的连襟。
来了。
他拿起手帕擦擦脸,又擦擦手,擦完没那好险些掉在地上,沈持深吸口气,给众举子们使了个眼色。
“平西将军乃圣上亲封正三品的武将,”举子们各自拎好包袱,凑在一块儿议论:“怪不得夏知州要亲自去迎接她。”
老举人王皓撅撅胡子:“走个场面罢了,自古文官哪有真正瞧得武官的,心里只叫他们‘莽夫’是了。”
呸,秦州府的知府周六河不过同进士出身,算什么正经文官,更别提跟他沆瀣一气的连襟夏先了。
多半也是个狗官。
另一名四十来岁的举子欧阳新上回进京赶考行至通州府时也被打劫过,心中骂道:这样的人竟忝列知府、知州之位,皇帝糊涂啊!
……
沈持看着夏先的马车发了片刻的呆,交待赵蟾桂:“你去悄悄跟上,盯紧平西将军她们进城后和夏大人寒暄多久,对了,千万别惹麻烦,实在无法靠近就算了。”
“好的沈老爷,”赵蟾桂:“放心吧我够机灵。”
沈持和举人们商议待会儿怎么跟上史玉皎:他和汪季行、黄彦霖会骑马,待会儿等她们一开拨跟在后头,乘马车的则先行往前头走,他们很快会追上去……
史玉皎这会儿进的城,小半天时间,到天黑根本走不出去通州府境内,沈持算着战马的速度,差不多能走到紧挨京城的昌平府,宿在哪里。
到时候她投宿哪家客栈,他们就跟着去哪家客栈过夜。
推演几遍计划,自觉计划没有漏洞后,举子们依计行事。
……
正如沈持预料的那样,史玉皎进入城后和当地知州夏先打了个招呼,便继续赶路。
赵蟾桂大老远看见那背着长矛的女将翻身上马后,立刻奔跑来告诉沈持。
沈持他们牵着马等着路旁。
不一会儿。
“平西将军车驾行经,闲人避让——”有衙役开始敲铜锣驱散路上的行人了。
沈持牵紧了马。
马蹄声越来越重,大抵是看到有百姓,史玉皎一行十来个人掣住马缓缓而行。
沈持想绕到她们队伍后面。
这时候他眼前飞驰而过一位骑马的女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前头去了。
沈持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史玉皎这次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武将窄袖便装,头戴帷帽,她双手牵着马缰,玄黑色的披风在春风中恣意飞扬。
马上惊鸿一瞥。
看背影她应当比五年前见长,因为她背上的长矛好似短了一截,多半是她长高了衬的。
跟在史玉皎身边的是她的副将兰翠,沈持一眼便认出了她,但是相隔太远,他无法贸然上前打招呼。
出了长街,沈持骑在马上,用目光远远地追着她们。
行人少时,他打马快速前行,终于跟上了史玉皎一行人。
大概感受到有人跟着她们后头,史玉皎忽然勒住马,扭头精准地瞧了过来,目光对视的一刹那:“……”
沈持飞快低头:“……”是他小看人家了,一个年少就领兵打仗之人,怎能不敏感犀利。他又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说了声:“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没想到扰了将军赶路,罪过。”
史玉皎极其微微一笑:“无妨。”
她通身的英气逼人,声音带着微微的肃杀,让他听得想打马上前与她同行,又怕唐突了她,只能停下马踟蹰在那里。
史玉皎又转身催马快走。
“咦这不是……”史玉皎的副将兰翠看见主子跟人说话,也扭过头来看,她认出了沈持,讶然道:“你是秦州府……”
那个喊“姐姐救我”的解元郎吧。
沈持被她的话唤回心神,不太流利地说道:“……兰副将,真巧,又见面了。”
兰翠:“上京赶考呢?”
沈持点点头。
“与我们同路,”兰翠打马去追史玉皎:“还真是巧。”
她的话散在春风里。
沈持算得极准,天黑时分,恰好到了昌平府,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进了城。
昌平府当地的官吏又来迎接,沈持故意放慢脚步,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史玉皎一行人下榻的昌平府的昌平客栈,沈持也跟着她们进入这家客栈要了上房。
“兰副将,一路上跟着咱们的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进了屋,史玉皎摘下帷帽问兰翠。
“是,将军,那个最年少的是秦州府去年桂榜的解元郎。”兰翠笑道。
史玉皎:“……”
兰翠说道:“你道我怎么认得他,去年押运粮草途径秦州府省城……”遂把去年桂榜时节沈持被捉婿的事说了。
史玉皎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
天将黑时,昌平府送了犒劳平西将军的饭菜,一共七八个五层的食盒,里面装的菜品异常丰盛,鸡鸭鱼肉样样全乎。
史玉皎看了一眼:“送一些给赶考的举子们吧,一路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她们吃不了这么多,丢了可惜。
“是,将军。”兰翠说道。边关粮食尤为珍惜,她们的确见不得半点浪费。
客栈简陋没什么好饭菜,举子们一路狂奔勉强跟上史家军,都累得骨头快要散了架,正打算有什么吃什么随便对付一顿。
餐桌上,他们正对着一盆炒得齁咸的白菜不知道怎么吃第二口时,兰翠命人搬了两大盆菜来:“我家将军说昌平府送来的饭菜多,吃不了,叫我送来一些,都是没开封的,诸位郎君请慢用。”
举人们一时不知为何忘记客气,直接说了谢她的话,收下了!
从食盒端出来饭菜后,香气扑鼻,让他们的眼都瞪直了。
“多谢史将军赏饭,”老举人王皓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多谢史将军。”
犒军的吃食不算很精致,别的不说,和鹿鸣宴上的差的很远,但很豪气,大块煮得熟烂的牛羊肉……吃一顿能管好几天饱的那种份量。
举子们一开始还只是矜持地尝了一口,品到滋味后又飞快的塞第二口……而后放下斯文大快朵颐。
“香啊……”黄彦霖边吃边道:“史将军真大方,我得……”他想说去叫人家一声“史兄”,可一想人家三品的武将官阶,又是名女子,他笑道:“好好感谢她。”
沈持吃得酣畅,他夹起一块肉正往嘴里送,不经意一抬头,楼上一张芙蓉面正往他这里看来……
史玉皎未带帷帽,同男子一样挽发,以桃红色缎带束着青丝。
这让沈持几乎拿不稳筷子:“……史将军。”
她微微颔首致意。
他记得真切,她方才是在看着他笑,是在笑他狼吞虎咽吗?沈持脸上发热,红得跟碗里的虾子没差别。
……
一连绷了几日,当晚松懈下来后夜里难免睡得沉。
深夜,客栈外,夜风送来一阵粗噶的吵架声。
“老大,到底劫不劫啊?给句痛快话。”
“知州大人说了,谁胆大包天惊扰平西将军,谁就是跟他过不去……”
“怂货,怕一个娘们。”
“你不怕死你去。”
……
客栈小二夜里当值听到了,心道:今日这里宿的可是朝廷的三品武将,大官,我看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来。
……
翌日。
沈持一觉睡到五更天醒来,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睡得这么死没被偷了银票吧?
急忙一摸中衣里面,还好,尚在。
别的房间里的举子们都如他一般,醒来后急急去摸钱袋子,摸到了才知是虚惊一场。
沈持从包袱里挑了身新衣穿上,挽发时又觉得发带旧了,又换了新的浅青色发带束发,下楼时赵蟾桂瞧了他一眼,总觉得沈小老爷今天有点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了。
“嘶——”马棚里有马的嘶鸣声。
沈持快步下楼,往外头一看,只见史玉皎牵出马,正准备启程上路,他快步走出去说道:“多谢史将军。”
谢谢庇护,谢谢你送来的肉,真的很香。
史玉皎一抱拳:“祝愿郎君此去提衡霄汉上①,早日看尽长安花。”
沈持想不出除“谢谢”之外的话回她,微微发呆的瞬间,她已翻身上马,飞驰远去。
第72章
举子们也收拾行囊, 匆忙上路。
至黄昏之前他们出了通州府,抵达京城。
京城城门宏伟,气度非凡, 城楼上的守卫如罗汉一般,俯视着一个个进出的马车和行人。
如果说一路经过的州府是繁华, 那么一对比京城就是富丽堂皇。
从马车的装饰到迎面而来的路人的服装,都比别的地方多了几分光鲜, 街肆上的小贩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见谁都打招呼。
不是真正来古代看过, 很难从历史书中想象出古代京城的市井到底有多繁华, 淳朴和自然的交融, 农耕社会的形形色色,和后世的科技与光影交织的城完全不同。
古香古色也能让人为之震撼。
举子们来京城参加乡试, 一般都会去会馆——各省在京城开办的官办餐馆客栈一体的, 供乡贤们平时聚会、举子进京春闱的落脚点,报到、入住, 不用另寻住处。
王皓是第二次赴考, 轻车熟路, 带着沈持沈持他们很快找到秦州府会馆——一个偏远的破旧门面,里面不大亮堂还有些冷清。
“有人在吗?”汪季行用秦州话去问。
很快有两个伙计跑出来,嘴里同操着秦州方言:“可算是来了。”
原来别家会馆的举子们早几天前就到了,只有他们秦州府的迟迟等不来人。闻声会馆掌柜申四明又带着几个伙计出来殷勤地帮他们拿东西:“路上还顺利吧?”
“从哪里进的京?没走通州府吧?”
听说好多省府的举子们都被偷被劫, 有人到了会馆身无分文, 吃住都得找在京城的同乡资助了。
沈持说道:“我们是从通州府过来的, 不过还好没遇上蟊贼。”
申掌柜几乎不敢相信:“从通州府进京的?”
竟然没遇上专抢举子的蟊贼,奇了怪了。
或许是他们来的晚,蟊贼抢够钱罢手了, 也有可能。
举子们并不多说,办了入住后各自回房。
会馆给他们安排的全是最好的上房,早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屋中的一应家具也收拾得洁净,看着很舒适。
沈持进去后对赵蟾桂说道:“赶了一天的路,先坐下歇口气。”
赵蟾桂放下东西往椅子上一坐——“咔嚓”椅子腿断了,把他摔了个脚角朝天,“唉哟”直叫疼。
沈持:“……”
楼下申掌柜听见动静,立马亲自前来问询怎么回事,这要是摔着举人老爷还得了。
“申掌柜,这椅子糟了。”赵蟾桂委屈巴巴地说道。
申掌柜看着他,却叹着气对沈持说道:“这屋子里的陈设是旧了些。”
沈持:“我方才进来时看见门面亦是破旧,莫非会馆开办艰难?”
“实不相瞒沈老爷,”申掌柜说道:“真叫您说对了,秦州府每年的考中进士的人少,自然在京城做官的就少,在京的乡贤少,每年给会馆捐钱的人就少……”,他一连说了许多个“少”字:“维持下去捉襟见肘啊。”
外省比如江浙二府每年考中的进士占此科人数的一半还多,甚至某些年份的甲榜三鼎甲基本上被他们包揽,他们日后做了官,会拿出一些钱来捐给本省的会馆,捐赠的人多,他们省的会馆自然装潢富丽看着气派许多。
而给秦州府会馆捐钱的乡贤太少,以至于他每年不得不去找秦州府要银子,修缮左支右绌的,屋内的椅子腿被老鼠啃了也不舍得换,一修再修俭省着用。
沈持:“难为申掌柜了,我们小心着些用吧。”
“委屈沈老爷了。”申掌柜万分歉疚地说道:“在下给您换一把好的来。”
沈持心想:他说的“好的”也只能是糟得不厉害的吧。
果然,一会儿搬来一把四条椅子腿新旧不一的,可能之前断了腿修过,不过试了试还算结实,凑合能用。
“要是咱们秦州府什么时候能出个三鼎甲就好了,”申掌柜换好椅子后,又检查了一遍屋里的门窗:“我们秦州会馆也扬眉吐气一回。”
“掌柜的,”赵蟾桂揉着摔痛的屁股指了指沈持:“您的期望可能要着落在他身上了,沈老爷是去年咱们府桂榜的解元郎,文曲星下凡,一到做文章的时候啊谁也挡不住他的运势……”
沈持:“我听着呢,赵大哥你接着吹。”
赵蟾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申掌柜听说沈持是解元郎,惊喜地拱手道:“沈老爷这么年少就高中解元,真想不到啊。在下失敬了。”
沈持:“掌柜别听他胡说,我今年也是来碰运气的。”
“我看解元郎这气度,”申掌柜把他打量一番说道:“定会占得杏榜一枝,高中进士。”
沈持拱手还礼:“他日真能登科,必不忘掌柜今日吉言。”
将将安顿住下,外头的天已经全然黑了。
晚饭时,申掌柜拿出会馆最好的饭菜招待举子们,种种照拂十分周到。
一度让沈持觉得这次春闱考不出个名堂来就无颜见江东父老,是以他夜里又熬夜——文人说的三更灯火,读书了。
……
第二天他们外出一次,与各省考生打了个照面。
各州府的考生从四面八方涌进京城来,五湖四海的,谁也不知道谁的根底,都相对比较谨慎,头一开始几乎看不到口若悬河,大谈特谈的人。
可厮混几日后,有些人就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沈持想起江载雪说过的话,“每次话说多了都得后悔。”,他有同样的感悟,因而开口之前三思再三思,能少说的绝不嘴贱多说一句话,只听别的考生瞧不起这个轻视那个,看着他们不消停,横竖不参与。
有人打听秦州府来的举子,得知沈持年纪最小却是桂榜解元,好奇地去翻他的老底。听说他父亲不过是禄县的一名微末小吏,他们对他的家学嗤之以鼻:“如今这世道啊,什么人靠运气都能中解元,还进京来考进士了呢。”
“他文章究竟如何?”有人提出质疑:“作过什么诗?”
有好事人:“听说沈解元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会作诗,听说他在鹿鸣宴上都一句没作出来呢,呵呵,瑕不掩瑜,瑕不掩瑜嘛……”
于是有人偏偏要拿作诗来说事,邀请他们去游西山,文人的游山玩水,不单单是游,还要输出,你看古人的诗啊赋啊,好多是不是都是游山玩水之后的副产物。
这种邀约对于沈持来说就是浪费时间,他想都没想就以要温书为由,拒绝了外省举人大老爷们的提议。
那些人笑呵呵:“沈解元这是怕了?”
沈持也不争一时:“在下不才。”
没错,他怕的很呢。
正要腹诽他们一句“无聊”,转念一想,大考当前他们怎么都这么闲,不担忧落榜吗?
反过来挺佩服他们的心态的。
后来才了解到,本朝还算仁义的,但凡来京参加会试的考生,考到最后要是落榜的,朝廷给他们发放十两纹银,这在当朝够一家老小吃穿用度,让返回家乡,或者都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京中的一些人家开始聘请师爷、私塾西席的,朝廷专门写举荐信,大概是出于要尽量安抚好每一名考生的目的吧。
让他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动不动逼个黄巢出来造反什么的,闹得鸡犬不宁。
更有江南的举子们,即便考不中,他们回到家乡,莺歌燕舞,诗酒风流。也不会落魄苦闷,所以在大考前有心情玩闹。
沈持觉得当今天子在这方面还是很会疏导读书人情绪的。
第73章
这些走哪儿说哪儿, 喋喋不休的举子入不了他的眼,但总有几位士子雅人深致,比如荆州府解元顾钰舟, 广东府解元长孙泓,江苏府解元徐照真……让沈持生出仰慕之心。
但, 这些如圭如璋的举子,到了会试的时候多半是他的对手, 他们之间必然要有一场较量。
沈持挺慌的。
他正隔着人群打量徐照真,那是一位二十岁出头, 爽朗清举的青年才子……忽然左肩被人拍了下:“归玉兄?”
他一回头, 两位身穿华服的惨绿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想不到退思园一别这么就又见面了。”
“言念兄, 允芳兄?”沈持惊喜道:“我昨日到了京城之后还曾想过昔日在退思园的同窗,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们了。”
这俩是京城人氏, 一位是李颐, 他字言念,另一位是贾岚, 字允芳, 都是他在退思园时的同窗, 一同学习过三载。
“听说你考中了秦州府解元,真是可喜可贺啊。”李颐说道。
沈持忙道:“京城今科才子云集,我自愧不如还来不及,言念兄可别再提什么解元不解元的了。”
“你当年在退思园最是勤奋, ”贾岚说道:“悟性又是上等, 文章作的是实打实的好, 秦州府解元实至名归,不要妄自菲薄长灭自己志气长别人威风啊归玉兄。”
沈持一笑:“不瞒允芳兄,此次桂榜之后不自量力赴京会试, 我心里实在是没底。”
李颐笑道:“归玉兄你今年下场就对了,要是等上三年,你与京城解元林瑄林挚一同场,就要被比下去了。”
京城桂榜解元林瑄的继母不幸于前年冬天过世了,身为人子他要守孝三年,故而不能下场今年的春闱。
林瑄。
这个名字勾起了更多在退思园的回忆,那时王渊对林瑄的文章赞不绝口,还让学生们去看他流传出来的程文。
沈持记忆犹新。
“还是跟我们这些平庸之辈一道考好啊。”贾岚开玩笑地道:“你看今年来应试的举子格外多,说不定都是为了避开他呢。三年后的春闱,我瞧着是给他一人开的。”
三人一起笑起来。
“言念,允芳,你二人又在背后笑话我,”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来了位意气飞扬十八九岁的少年举子,他看着沈持问:“这位是?”
“挚一,”李颐说道:“他是秦州府解元沈持沈归玉,也曾是王大儒的学生。”
林瑄嗓的京腔音清晰有力:“失敬失敬。”
沈持道:“当年先生曾让我们读过林解元的墨卷,就是十个在下也不及也,还请林解元多点拨才是。”
林瑄笑起来眉目俊朗:“要我点拨也容易,不如沈解元你寓居京中,同我一道再读三年书,三年后再下场应试如何?”
沈持哈哈大笑起来:“若此科落榜,定赴林解元之约。”
其他三人都知道他在说笑,一省的解元怎么会在春闱中落榜,滑天下之大稽。
贾岚提议:“咱们去书市上走走?”他看着地上的影子渐渐变得又宽又短,快晌午了:“转一圈便该回去读书了。”
今日出来的时间不短了。
去书市。
正合沈持的意,于是他跟着他们一块儿往书市走。
路过一处地方,他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围着,没有人说话,只有时而传出来的抽气声。
沈持:“那边是?”
贾岚说道:“是大理寺。”
果见气势恢弘的一坐南朝北依“井”字排列的建筑,据说京城衙门这种样式的建筑是礼仪的表现,沈持暂时还不懂这里面的关联。
林瑄:“你初来京城恐不知道,大理寺少卿贺大人最喜在大理寺门口用刑,”他看了眼沈持:“沈解元要是觉得晦气,咱们换条路绕过去吧?”
沈持:“无妨,有你们给我壮胆,还好,走吧。”
再走近了,见大理寺衙门上面悬着“断狱”二字,前面有个小广场,右边竖了块石头,上面刻着“公生明”三个字,两侧则是衙门口的标配——两个表情狰狞发型时髦的大石狮子。
一个待受刑的倒霉蛋趴在一张木凳上,他身板薄弱,看样子这是要打板子?
大理寺的门“吱呀”一声,围观的百姓听到动静,忽然散去不少。
沈持看见从里面走出一名年纪轻,约摸不到三十岁穿绯袍的官员,他眼下有着深深的乌青,或许是近日没有睡好的缘故,让人望一眼觉得这人有躁郁症——时而满脸躁狂,时而又一身颓丧……就很不正常。
“是大理寺少卿贺大人。”李颐对沈持说道:“老师的爱子。”
贺俊之。
沈持朝他看去,只见贺俊之走到受刑人面前,冷漠地从左看到右,又从右扫到左。
“褪衣。”贺俊之的声音从口中吐出来,如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了周遭的寂静,吓得不远处的几只鸟雀扑棱扑棱逃窜而去。
沈持的耳朵似被扎了一般,他心想:奇怪,这贺大人的嗓音怎么这般尖细。
几名衙役闻声上前,走到受刑人身后,用剪刀粗暴地将受刑人身上的衣裳剥开。
衣料凌乱地丢弃在地上。
“圣上有旨,舒兰庆等人诬告浏国公,着即仗廷二十。”
……
贺俊之的话音才落,林瑄用手蒙着他的眼睛便要把人拉走:“走吧,太血腥了。”
贾岚:“他一贯这样的,不论谁到了他手上都拉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刑,有人受不了这种侮辱,哪怕只犯了小错回去也自尽了。”
“呸,酷吏。”李颐愤愤地说道:“老师怎么会养出这种儿子。”
“市面上还出了一本他发明的酷刑合集呢,”林瑄放开沈持说道:“光看着就吓得人尿裤子呢。”
什么“驴驹拔撅”“仙人献果”“瓮中焦香”……让人看着就毛骨悚然。
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贾岚:“你当姓贺的是什么好人呢。”
“此人当年为了与贺氏划清界限,”他说道:“发誓终身不娶,还动手把自个儿……,誓要让他贺家的血脉断了。”
当年贺俊之是抚州知府贺世仪儿子的事情被揭开后,他不为贺家喊冤,反在朝堂上痛陈贺家的罪,说虽诛其九族亦不能弥补当年河道决堤四十万人丧命之罪,说完他以身上流着贺氏的血为奇耻大辱,就要一头撞死在朝柱上谢罪。
皇帝萧敏说道:“朕早知你是贺家子,朕和太傅都不在意,爱卿又何必在意几句风言风语。”
要是在意,就不会让他考功名做官了。
尽管皇帝大度地安抚了他,贺俊之回去后还是对自己下了狠手,把自己弄废了,虽说他不像阉人那样缺件物儿,但此生于子嗣上是无望了。
皇帝听说后觉得此人是个狠人堪作一把快刀用,趁手,因而越发看重他,贺俊之于是一路飞黄腾达,二十多岁便当上大理寺卿。
沈持听得脊背发冷:“……”怪不得贺俊之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个正常的男子,丝毫没有雄浑之气。
走远了他问:“却不知受刑的舒兰庆是什么人?”
“为何方才咱们未听到他一声呼叫或者喊冤?”
看体型,是个瘦弱的年轻人,极有骨气板子打在身上一声不吭,也不知扛不扛的过去。
“唉,”李颐摇了摇头:“他呀,舒二郎和咱们一样,是位举子。”还是一位家底不算薄的京城世家公子。
如果家里没出事,这次应当和他们一样下场今科的会试了。
沈持大惊:“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哎呀,还不是因为他妹子舒五娘嫁错了人。”贾岚叹气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考完春闱,你还好奇的话我详细同你说说。”
“不用等,咱这不是去书市吗?”林瑄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持跟着他们往书市走。
古代的读书人大概没有不逛书市的,未到书市那条街已是摩肩接踵的人流,多半是进京赶考的各地举人。
随着人流往前行到开阔之处,乌泱泱有人围着,有大瓜的样子。
沈持没打算往里面挤,有正义之人看见一个人解说一次:“……舒五娘少时说给浏国公周家的一个孙子,叫周弘,这人在刚订亲不久从马背上摔下来成了个瘫子,从十二岁就开始卧床不起,舒家想要退亲,奈何周家死活不肯……上个月嫁过去了,谁知道舒五娘前脚进门,后脚周公子就咽气了,说是感染风寒早已是拿药吊着命了……”
就这样,舒五娘一进门就守了寡。
舒家气不过,想把女儿接回娘家,谁知道周家不干人事,直接把舒五娘住的院子门全封了,把她堵在里面,每日派一个婆子从狗洞爬进去送饭。说她生是周弘的妻子,死是周弘的鬼,想离开周家,门都没有。
要她在桃李年华为亡夫守贞。
“她哥哥舒二郎为她喊冤却被抓进大理寺,舒家从此状告无门啊……”正义之人痛哭流涕地说道:“浏国公一门双进士,皆在朝中为官,却放着家中这样的事情不管不问,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各地的学子们听得满腔义愤,纷纷说道:“这周家难道能只手遮天,任凭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在后宅抑郁而死?”
“……”
沈持:“……”京城处处的水都很深的样子,这舒家真是可怜。
他吃完了瓜,问好友们:“不知京城的书市有无卖虫、鸟之类的书?”
林瑄三人绞尽脑汁:“……额,这还没留意过,归玉喜欢看这样的书?”
“我去年桂榜之后闲来无事,”沈持说道:“写了本关于鸣虫的书,现已完稿,不知付梓后能不能卖几两饭钱。”
“何为鸣虫?”李颐一看就是那种不太会玩的好孩子。
沈持说道:“我有点雕虫小技,可以在夏日捉蝈蝈让他‘奏乐’,便记录在书中。还有蛐蛐、油葫芦……”
“蛐蛐,油葫芦京城倒有人玩。”林瑄说道:“只是你说的让蝈蝈‘奏乐’实在是新鲜,你的书呢?何时让我目睹一下。”
反正他要等三年后考会试,正闲得慌呢。
沈持:“挚一兄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我住的秦州会馆,我把手稿拿给你瞧。”林瑄乐不可支。
贾岚:“便宜你了,我俩得等会试后再拜读归玉兄的大作。”
沈持谦逊两句,几人逛了半圈书市各自回去。
回到秦州会馆,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他回房中读了会书,想起什么又把在退思园时抄写的历年会试的题目一一摆在书桌上。
“沈老爷,这些文章不是都考过了吗?”赵蟾桂看着满满一桌子的题目,头疼地问。
沈持:“嗯,我想再看看。”以他两辈子大考小考无数次的经验,备考不就是看最基础的书,然后一遍又一遍过真题嘛。
真题就是考试的方向,出题的参照……还有什么比真题更适合考前复习的呢。
看真题找规律,说不定遇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还能押中题目呢。
沈持乐观地想。
反正距离会试没几天的时间了,除了翻翻书顺手押押题目,也没别的可做。
第74章
贞丰二年的题目出自《论语·泰伯》, 题目为“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①,……”题目的意思就是, 朝廷的官职,要授给才、节兼备的君子。
沈持看了一遍题目, 目光落在“贞丰二年”四个字上:那时候当今天子萧敏刚刚登基,头一次主持春闱, 渴盼贤才,所以有了这样的题目。
贞丰五年, 天子封禅于泰山, 那年的会试题目出自《孟子·尽心》中的一章:“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 则有之矣。②”,说的是春秋打仗的诸侯之间的那些事, 看似跟泰山没有关联, 实则封禅前年西北边疆两军对峙,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与战事有关。
贞丰八年, 十一年, 十四年……
他又把先帝在位二十一年时期的会试题目拿出来对比,反复揣摩比较,期间赵蟾桂盛了饭菜给他,沈持随意扒拉两口, 他吃饭的时候嘴里念叨:“八股文又叫‘时文’, ‘时艺’, 时——文,时、艺——”
他反复琢磨这个“时”字,悟了:这不就是紧追当下人和事, 拿四书五经中圣贤的理论来做阐述嘛。
他做了那么多八股文,从前的注意力都在文上,可从没联想过题目与当下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沈持眼睛一亮放下筷子,既揣摩出了规律,那他可以押题了啊。
从前年到今年的三年之中发生的大事情……
首先,王渊离开朝堂退隐同里,天下士子对他的评价极高,说他秉持的是儒家正道,是君子……这件事算一件大事。沈持在脑海里哗啦啦翻书,圈出《孟子》中一句“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③”,押上。
除此之外,他在秦州府并没有听过什么大事情发生。史玉皎的事情虽然很轰动,但毕竟老夫子们不会在女子身上做文章,就不押了。
沈持放下书,去找会馆掌柜申四明:“在下初来乍到想和申掌柜聊聊京中的趣事。”
或者什么不得了但却没有传到秦州府的大事。
“你们读书人爱听的事吗?”申四明想破脑袋想出来一件:“大才子大乐师纪守楣的爱妻过世,听说他再也不抚琴了,陛下很是遗憾,赐了很多美女给他,然而他一个都不留都被他打发出去嫁人了……”
沈持:“……”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想来这入不了考官的眼,不过他还是在脑海里翻了翻,从《论语》中圈出一句“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④”跟乐师有关的题目,内蕴是说要君臣要重视礼乐。
似乎也能跟当今天子因为乐师不再抚琴而伤感扯上点儿关系。
又一道题目,押上。
……
申掌柜谈天说地到半路,叫人盛了两碗银耳粥来:“沈解元每夜都读书到很晚?我叫人做了些夜宵,都是秦州府口味的,有鸭子肉粥,炸菜丸子,杏仁茶,爱吃什么便让阿桂去厨房给你盛。”他昨日夜里看到沈持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三更才熄灭,想来小孩子家家的读大半夜的书肯定肚子饿,于是今天就让厨子做了夜宵。
他叫赵蟾桂“阿桂”,让沈持感到莫名的亲切,他们秦州府,最爱叫小孩子“阿”什么了:“多谢您精心照顾。”
申掌柜:“秦州府要是能出个三鼎甲,我们秦州会馆脸上也有光啊。”
沈持:“……”
今科的三鼎甲就别指望他了,他是来凑人头的,已经做好了落榜后寓居京城,跟林瑄一块儿念书的打算。
要不您再等三年吧。
与申掌柜侃完回到屋中,沈持继续看书,临睡前又温故一遍往届会试的真题。
来京城的第四天,二月十七日,出了点儿风波。
起因还是前天沈持跟林瑄一块儿从书市上听来的,舒家的闺女舒五娘舒兰瑛嫁进浏国公周家后就守寡,舒家怨恨周家骗婚,去告官反把自家舒兰庆给折进去的事。
恰逢举子们进京赶考,两家这一闹,闹大了。
举子们得知后,全都说周家不是东西,大理寺黑白颠倒偏袒周家,要联名告御状。
秦州府举子沈持一行人之中,黄彦霖也激动起来,他冲过去跟那群士子们说道:“我们要联名上告,天子脚下,周家怎能骗婚?”
“黄兄,”沈持拉都拉不住他,犟起来像一头驴:“你别冲动,打听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再说。”
黄彦霖哪里有什么理智,被那帮人一拉,便跟着人家联名写讨伐周家的檄文去了,中年举子欧阳新也蠢蠢欲动,沈持左手死死拉住一个,右手臂死死摁住一个,强硬地说道:“不许去。”
拽着他俩头也不回直奔客栈。
“黄彦霖我问你,”沈持气道:“听那人话的意思,舒家也是京城的世家,他们都干不了的事情,几个举人能改变吗?”
他们渺小如同蚂蚁,自不量力想去撼动大树,怎么可能。
最后对舒家无益处不说,可能连自己的前程都要搭进去。
“可是沈兄……”黄彦霖不服气地说道:“咱们读书考功名,不就是为了天下黎明百姓吗?”
沈持:“不管为了谁,都要量力而行。”更何况,听来的只是舒家的一面之词,连整个事情的全貌都不知道,直接动手是不是鲁莽了些。
黄彦霖回过神来,蔫蔫地说道:“罢了,咱们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吧。”
欧阳新生着闷气,觉得沈持没有骨气。
他们只随便吃了会馆的几口晚饭,在灯下看书之后就寝。
次日,舒、周两家的事闹得更大了。说有御史已经在朝堂上弹劾周家,然而周家却说,周弘与舒兰瑛自幼订亲,要是不娶,是周家不义,周弘瘫了舒兰瑛不嫁,便是舒家无德。
皇帝和稀泥道:“不过是两个小儿女家的亲事,周郎君新丧,新妇合该守孝三年。”
民间却有这样的习俗,舒家虽然吃了暗亏,但女儿进了周家的门,不认也得认。
虽有年轻的礼部员外郎秦雅据理力争,奈何皇帝铁了心要偏袒周家,只说三年后命周家放舒兰瑛回娘家,秦大人看不过这乌烟瘴气的,不多久上表辞官,自此绝迹仕途,只纵情山水美食,有人看见他寒冬腊月坐于孤舟之上独钓,颇令人惋惜。
你看,连秦大人都因为此事被迫辞官,他们填进去几个举子,定是成不了事的。
加上离月底的会试更近了,举子们识趣地消停了,都觉得还是关乎仕途的会试要紧。
但是听说朝廷之中这件事开始发酵,御史言官上折子抨击周家在朝为官的两位进士,说他们往日干了哪样哪样无德之事,没有引领好家风才使周家骗婚舒家之女……意思就是你没修身没品德,也就没把家管理好,古人叫“齐家”,连家都管不好你还好意思来当官治国,还不赶紧辞官滚蛋……
可劲儿闹了一阵子。
赶上这么大的事情,沈持定然要押题的,他押的是《大学》中的“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⑤”这段题目。
……
此后的几天,沈持又押了三道题目,一共六道。还有六七天就到月底的会试了,沈持不再押题,而是试着拿这六道题目来作八股文。
管它押中押不中的,就当是考前练个手熟吧。
第75章
离会试的时间越来越近, 秦州府会馆的伙食是一天比一天精细,可见申掌柜对家乡的举子们有多上心。
别省的会馆还有一些花样,尤其是南省的, 有请了舞狮来祈运气的,有给每个举子都请了登科符箓加持的, 还有实在的会馆一天三顿全是肉菜随便吃让举子们补身体的……学问上帮不上忙,但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举子们私下里也没有闲着,四处打听今科会试的主考官, 副考官是谁, 还有去拜访身居高位的同乡的……属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沈持稳坐会馆不动, 他愈发饮食清淡,每日早晚各练半个时辰的八段锦, 更是潜下心来将所押六道题目细细地做了一遍, 有一篇《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他怎么写都不满意,一遍遍推倒重写, 到第六遍才渐入佳境, 觉得写出了彩。很快到了二月二十八日, 会试的前一天。
举子们不再读书,留一半天休息以养精蓄锐。还有,收拾考篮,准备明日上考场要带的东西。
赵蟾桂从前天就开始为他整理考篮, 沈持闲着无事把这阵子作的八股文草稿和练的字都叠放在一处, 洇了少许水, 放在火盆里作为夜里烧火取暖之用。
午后,林瑄来访:“归玉兄,我来拜读你的鸣虫大作了。”
沈持把手稿拿给他:“现丑了。”
“我不打扰你明日的会试, ”林瑄说道:“回去慢慢品读。”他来去如风。
沈持:“……”
本来还指望这家伙陪他说会儿话呢。
他正百无聊赖,汪季行从屋里出来,说道:“归玉,你曾拜王大儒为师,京城遍地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为何你入京之后不去拜访,多少让他们照拂一二呢。”
这时候安分的都是一丁点儿门路都没有的,比如自己。
沈持听他是为自己着想,如实说道:“老师当年并未在学生面前提及他身居高位的学生,我岂敢贸然登门打搅人家。”
“归玉你太谨慎了。”汪季行由衷地说道。
沈持一笑并不答话。
不知京城水之深浅,任何轻举妄动的钻营都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合算。
看见他二人在聊天,申掌柜过来问:“两位举人老爷收拾好考篮了吗?明日是在号舍里做着饭吃还是让厨子做些熟食带进去?”
会试和乡试一样考三场,一场考三天,考生们要在号舍之内停留三天两夜,吃食自备,因而考生们或自带炊具或带好熟食填肚子,总之自己操办。
听到他这样问,沈持说道:“往年会试,是自己带吃食的多还是到号舍之中煮饭的人多?”
“当日乡试,”汪季行说道:“煮饭的考生不多。”毕竟那是会浪费时间的。
申掌柜说道:“汪老爷有所不知,这京城二月份的天气常有倒春寒,要是带点心或是饽饽、包子馒头之类的熟食,容易放凉到时候吃了胃疼,一般都会带上锅、铲自己煮饭,那样吃得热乎些。”
楼上传来一声轻咳,是老举人王皓,他说道:“申掌柜说对,我十二年前头一次会试,带了熟食进去,夜里突然下了雪,我的吃食冷得跟冰一样吃得我胃疼闹肚子。”
那次吃亏了亏,后来的每次会试他都带锅、铲进号舍自己煮饭吃。
沈持和汪季行对视一眼:“看来还是带着炊具,米面,煮几顿能填饱肚子的饭就行了。”
“或者再搭配上一些熟食,能热的热一下才下肚。”
申掌柜:“我这就叫厨子做些卤肉,或者半成品的熟食,拿到号舍一下锅就能吃的。”
举子们对他作揖致谢。
商定好在号舍之中如何吃饭的事情,有人提议:“我等头一次来京城,还未到国子监去过,去看看国子监的大门朝哪里开吗?”
明日的会试在国子监举行,这是提议去踩考点,顺带买套简易的炊具。
“走。”秦州府举子们呼啦相应他的话:“去国子监看看。”
沈持跟着他们去国子监,当然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今日肯定是进不去的,无非在门口站一站罢了。
没想到他们还是想多了,走到国子监附近,前头人挤人,有明日要下场的举子,也有纯看热闹的路人,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别说去门口站一站,就是踮起脚尖能望到国子监的大门就不错了。
举子们一堆一堆地边走边说着话。
“今年的状元,说不定要从江苏府出喽?”江苏府的解元徐照真,来京城数日就名声大噪,文章锦绣无人能出其左右。
“我们广东府解元长孙泓的文章才叫绝,”广东府举子不服气:“三鼎甲要有他一个。”
“我们荆州府的顾钰舟才二十来岁就名满楚地,”荆州府举子信心满满:“这次状元必是他的。”
“……”
“我们秦州府的解元郎也很不错呢,”秦州府的学子不甘示弱:“他可是王渊王大儒的嫡传学生。”
“王大儒如今收那么多弟子,难道一个个都能考中状元榜眼探花不成……”
这边还在争吵不休。
沈持自然不会理他们的,他只是回到客栈安静等待明日的会试。从踏进京城之后,在这里每次说的一句话都要三思,不能带任何的情绪。
汪季行:“归玉兄真是谦逊啊。”
沈持笑着摇摇头,并不想解释什么。
粗粗踩了踩考点,回去的路上看见药铺,他进去买了一些常用的丸药如治肠胃病的保济丹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又跟着其他人买了套锅铲,这套炊具又小又轻便,好像是专门为举人们会试量身订制的一样。
……
傍晚时分突然下起了雪,白皑皑地覆了一地,要点上火盆才能驱散屋中的寒湿。
夜里,沈持门窗关好,不留缝隙,不是为了防贼,而是为了防止噪音,比如半夜有人蓄意放鞭炮不让举子们安睡什么的。
实在不是他多心,而是还真听说过有考生来京赴考时宿在友人家中,有人夜里放了数次鞭炮让他几乎一夜没成觉的事。
谨慎总是没错的。
这夜沈持前半夜睡得还行,后半夜被不知哪个举子震天的打鼾声吵醒,然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躺到四更半,他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举子们陆续起床了。沈持:算了,早些起来吧。
赵蟾桂住在他隔壁,听到动静过来敲门:“沈老爷醒了?”
沈持“嗯”了声。
过了片刻,赵蟾桂端了盆热水来:“夜里睡得好吗?我隔壁的举人老爷一夜没睡一直在翻身。”他都听见了。
沈持用毛巾蘸着热水敷脸:“前半夜还好。”
擦好脸后睡意全无倒不觉得疲倦,他想:还好,这么大的考试前夜能睡着就不错了,一夜没睡的考生兴许不在少数呢。
穿好夹棉襕衫挽了发,带上四方巾,做标准的举子打扮。开窗户感受了下外头的气候,他又在身上加了件棉披风,赵蟾桂给他掸了掸袖口:“小老爷你紧张吗?”
“这会儿还好。”沈持笑了笑说道。
这时候别的举子们也都起来了,会馆里脚步声嘈杂,伙计们上楼来挨个通知:“举人老爷,朝食已备好,请到楼下用餐。”
此时天上的启明星还没出来,夜色尚浓。
窗户一开便有冷风呼呼地刮进来,吹得某些衣衫单薄的举子们瑟瑟发抖,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冻成了狗。
大约是司天监没算准,选这么个日子会试。
王皓等岁数大的举子们已坐在餐桌上,他们无一不是眼袋鼓鼓的,精神萎靡,完全没睡好的模样。
沈持过来和众举子打招呼寒暄。
今日的朝食换了花样,及第粥,蹄膀、定胜糕,笔粽……全是为举子们以谐音讨彩头的。沈持打了一碗及第粥,里面有猪肉丸,猪肠、猪肝,据说这三样分别代表“状元”“榜眼”“探花”,头一口吃到哪个就考中哪个。
沈持:待会儿用筷子先捞个猪肉丸子吃。
他看着笔粽包得可爱,打开一个里面还包了花生,哦,原来还藏着一个“妙笔生花”的寓意呢。
沈持先咬一口粽子,吃下后他下意识地喝了口粥,吃到嘴里的竟是猪肝!
哦嚯,探花。
沈持乐了下,又吃下一块定胜糕。他早上不爱吃荤食,没拿蹄膀,但是赵蟾桂端了一块过来让他加餐:“小老爷这可是‘题榜’的兆头,您好歹吃一口。”
沈持指着手里的笔粽:“有‘必中’了。”就是不吃蹄膀。
赵蟾桂:“……”
主仆二人的话叫别的举子们听到都笑了。
待众人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外面的天全亮了。
老举人王皓拱手说道:“有句诗说‘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①’,诸位,这次会试,愿诸位如卧龙得雨,一飞冲天,在下愿与诸位同登科共上青云路。”
沈持听了这动员令心中激昂:难得他老人家还有这番壮志,冲吧。
众举人都拱手道:“愿同登科。”
他们出门时,会馆雇的一排马车侯在路旁,上面挂着一盏写有“金榜题名”的琉璃风灯,不得不说,古人科举的仪式感真是拉满:“请各位举人老爷上车去国子监。”
等举子们上车坐好,几匹马同时撒开马蹄,浩浩荡荡地把他们送到国子监。
第76章
昨夜的春雪落地融化成水, 更添春日湿寒。
五更末,国子监门前已聚集起全国一京二十三省府前来赴考的举子,粗粗一估算有五千多人。这些举子之中, 年少的多是像沈持一样是头一回来参加会试,而更多的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举子, 他们是第二回或者第三回来,一些年岁大的甚至已经来数十趟了。
会试不是只要你来考就能考中的, 一场春闱只录一百来人,只有五十取一左右登科的几率, 大多数举子只能落榜而归, 要么接着考, 考到白发苍苍,要么以举子的身份谋个地方上的小官, 终身不再奢求进士的功名。
总之, 能考中进士是极小概率事件。
沈持置身满腹经纶的各地举子之间,下颌线微绷。
他不经意间瞥见一群气质华贵的京城世家举子, 他们个个操着京腔, 神色比外省的显得格外松弛, 说说笑笑的,有种“不要问我考不中怎么办?我不知道,只想过考中以后的事。”的自信,羡煞旁人。
他们之中有沈持的熟人, 李颐和贾岚, 看到彼此的时候, 互相遥遥拱手致意,并不走过去攀谈。
今日天空阴沉,辰时初, 国子监大门开启,鼓乐齐鸣。
栖落在牌楼上的鸟雀被惊动,它们迟疑地在天空划了个半圆,飞到别处去了。
国子监的门面阔宽有五扇门,中间那扇门即为龙门。
正中间悬挂石质竖匾,上面刻着“国子监”三个大字,往里面一眼望见更为显眼的一块匾额——“辟雍”,左右两侧的廊柱上左书“春日载阳”,右书“合射辟雍”,四周是高高的镶嵌着青黑瓦的围墙。
看到龙门,年老的举人们像一匹匹焦躁不安的老马,在原地一圈一圈地打转叹气,只差没时不时喷出一个鼻响。
手续都是提前办好的,当场验人。
京兆府士子最先入龙门,余下各省的士子依照举子人数排队,秦州府士子人较少,因而排在后面一些。
需要等待的时间很长,更添了一层焦心。
“这是什么味道?”有举子在等候进场的时候闻到了不好的气味。他刚说完,自己腹中一痛,急得弯腰夹着腿急急跑去找茅房。
谁知道国子监的茅厕外面挤满了人,有人来不及进去就忍不住呕吐起来,吐得哇哇的,根本直不起腰来。
不知他们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感染了什么胃肠方面的疾病。
传染吗?
沈持警觉地看着跑走的几个人,他连忙去看秦州府的众举子们,看到黄彦霖面色不好,问道:“黄兄,你还好吧?”
黄彦霖因为沈持没有和他一起讨伐周家还在生气中:“沈兄盼我出什么事呢?”
结果他说没说完,腹中的绞痛让他眼前一黑,接着不受控制地喷出呕吐物,天昏地暗地吐起来。
看来这些人不是吃坏了肚子,多半是群发性的胃肠传染病。
沈持拿出从昨日新买的保济丹,用手帕包住手强行掰开黄彦霖的嘴,给他喂了下去。这是专门治疗呕吐和腹泻的。
为了防止被感染,他丢掉方才那块手帕预先吞服了一粒。
黄彦霖又俯身在地上吐了许久,这时候已经轮到沈持他们进龙门了,他快步往前走。此刻,顾不得黄彦霖了,各人看命吧。
会试对举子的搜检依旧十分严苛,解发、脱衣、脱鞋袜……这些基操一样不少,又增了两个书吏用手搜摸□□的一项,这……头一次来乡试的举子没有不皱眉的,大声喊道:“使不得有辱斯文啊……”
因为喊叫的功夫忘了搜检之后快速穿上衣裳,被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看样子要感染风寒。
搜集的书吏都是大老爷们,沈持才懒得矫情,轮到他时,他十分配合地散开头发,脱掉襕衫,随便他们怎么上手搜,只求以最快的速度过龙门。
等搜集完通过龙门进到考棚找到考号,他赶紧拿出香囊佩戴上,生怕沾染了令考官不愉悦的气息。
沈持坐定后用眼角的余光环顾考号,大约有三十余名考生还没到,后面快要开考了才陆续进来,人人都是面如菜色,很不好看。
这三十多人里头,竟然有荆州府解元顾珏舟,他弯着腰走着,看来肠胃还在闹腾。
外面下起雨来。
沈持起初还挺烦雨天,一直在心中嫌弃钦天监混日子,给今科会试选的是什么日子啊!
可他后来意识到国子监里有超过六千的号舍,外面虽是砖瓦结构但里面两个板子是木头的啊,考生们在里面生炉子的生炉子,点蜡烛的点蜡烛,有极大的火灾隐患!
他以前看历史,宋代、明代都有会试国子监发生火灾,救火不及时被烧死了很多举人的惨剧发生……想到这儿他心神一震,连忙抬头看了看门,幸好,他的号舍离考棚的大门不是很远。
有利于逃生。
沈持又抬头看了看越下越急的春雨,他取出油纸布严实地盖到号舍上,心想:遇到阴雨天并不一定是坏事,最起码没那么容易着火了。
之后,他把号舍里头用清水细细擦拭一遍,拂去落了三年的陈年旧灰之后,坐了进去。京城对待考生也不大方,号舍一如既往地狭小,檐齐于眉,屋顶只到成年男子的眉毛处,想站起来直个身都不行,更别说伸胳膊伸腿活动一下筋骨了。
他把笔墨纸砚取出来放在几案上,将小火炉放在号舍的右前方,装好木炭引燃,把烧水壶坐上去,在试卷下发之前先烧一壶开水,省得中途口渴了再生火烧水浪费时间。
再次盘整考篮时,他意外地看见了三年前带到乡试考号里的几根参须,依旧用油纸包得好好的放在一角落里。
沈持拿出来,放到鼻尖闻了闻,还是纯正的老人参的味道,应当还能吃,心想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含嘴里一根吧。
……
黄彦霖在外面耽搁了一段时辰,沈持给他灌的药起了作用,他赶着发试卷之前坐进号舍。
很快,考生们悉数就位。
又是三声击鼓。
而后,京兆府知府柳晦先行入场,他说了几句勉励考生们的话之后,今科会试的主考官——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夫子进来了。老夫子其貌不扬,但是他身穿绣大团花仙鹤的官袍,老天,这是一品文官。
相爷?
当朝有两位相爷,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看年纪,这位大约是曹右相。
曹慈是进士出身,宦海沉浮多年,在百姓中的口碑还不错。
再看副考官,五位之中有主持过秦州府乡试的礼部侍郎李叔怀,依旧是邻家大伯的神态,还有一人竟是大理寺少卿贺俊之,他对考生们只是淡淡瞥一眼,既有探究之意,也有不耐烦。
朝廷这是每个部门都扒拉来一个组成的考官天团吗。
沈持心想:千万别抬头跟贺俊之对视,躲着吧,否者说不定会被针对。万一遇上这位爷脾气不好的时候,得倒霉。
很快,试卷发了下来。
是和草稿纸一块儿装在透明的油纸袋之中发到每位考生手里的,到底是国子监,考卷用纸看着就很好,上面的馆阁体印刷的特别工整清楚。
他先检查了一遍号舍有没有漏雨的地方,生怕取出试卷后被雨滴到上面污了卷面。
还好,没有。
沈持万分小心拆开油纸袋,打开考卷去看考题。
头一场如乡试一样,照例考四书五经题——即八股文,和一些背诵的、一首试帖诗,后面就是后世所说的送分题,可能是让个别渣考生别在考场上闲着没事干才出的这类题目吧。
沈持先去看那道决定了会试成败的八股文题目——此谓……
当这两个字跃入眼帘之时,沈持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下。
“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他一口气看下来,整个人像被雷击一般定在那里,瞬间,他的呼吸都暂停了。
押中题目了?
沈持掐了掐手臂,睁大眼睛又把题目给看了一遍,没错,他……他押中了,一字不差,就是这道题目!
他伸手从考篮里摸出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含着压惊,有点不敢相信。他回忆着这篇几天前曾修了六遍的草稿。
这个题目,他在会馆里练的时候是整篇是从“不可以”三字得间而入,破题一如王渊一派的风格,简练,单刀直入:身不修者之于家,齐之而愈不可也。①,承题,起讲和入题可以作的曲曲折折,顺逆往来,无不曲尽题意。
第一、二股极力跌起“不可以”三字,奥笔陡势,力求盘曲超腾。三、四股切定“身不修”来说,揭出“不可以”三字之根。四股的首句他特地设为通篇的关键句,简洁挈领不可之故,沈持开玩笑地想,这四句是为“不可以”这个题旨追魂摄魄的。第五、六股稍微缓一些,更进一步说身不修则家不齐,辅助前面四股。第七段有又转到“不可以”之正位,笔势起伏如龙在云中蜿蜒。第八段的开头他用的是矫拔的笔力——“夫以相凝之心,成争胜之势……②”,总束前七段。八股的笔力驱驾自如,与前面的文势相辅相成。文末以“呜呼,岂家之不可齐也哉!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昭昭然也。③”收结,呼应全文力追的“不可以”三个字。
王渊曾教给他的,要想八股文胜出,要作得不拘成法,一层一层去洗发,文中精理与浩气相辅相成,如此才是上佳之作。
沈持觉得在这篇八股文中他都做到了。
第77章
饶是如此, 他还是在草稿上又写了一遍,通篇九百来个字,他又删去三字, 读来更是简洁。
写完后他把草稿晾在一旁,搁下笔中场休息。
此时外面的雨停了, 但是太阳没有出来黑压压的辨不出什么时辰,沈持闻着号舍里飘出的各种饭味儿, 猜大约是午后了。
先前烧开的水冷了,炉子里的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只觉冻得脚尖生疼, 想站起来跺跺脚取暖。
一抬眼, 远远看见端坐在号舍前方的考官团们,静静搓手的搓手, 前后一下又一下跺脚的跺脚……看来都冻得不轻。
但他们上半身坐得稳稳当当, 目光不减丝毫威严地注视着整个考棚,让考生们喝口水都要提醒自己礼仪周全, 万不可被嫌弃了去。
号舍里有衙役端着一筐木炭在四处巡场, 为需要的考生添炭, 不过这些都是要收银子的不白给你。毕竟来会试的都是举人大老爷,每月从他们当地府衙领银子,朝廷没有再补贴的必要。
沈持从考篮中拿出几枚铜板买了木炭重新生火,热了水倒出一杯来喝。
几口热水入喉, 暖意瞬间流变全身, 驱散了早春京城阴雨天的湿冷。
这时眼前晃过一角绯色衣袍, 沈持定睛一看半截刺绣羽尾翠绿透亮,大约是个孔雀补子,他的手极其微微一颤, 不用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大理寺卿贺俊之。这次的考官团中只有他一个三品文官。
“这水,”姓贺的低声说话时与正常男子的声调无异:“烧开了吗?”
他方才在这一排号舍的另一端巡视时才看见沈持买木炭点火生炉子,这一转眼的功夫这考生就喝上水了。
沈持恭敬答道:“回大人的话,水是先前烧开过的。”
不过嫌凉温一温罢了。
那绯袍一摆又走过去了。
沈持:“……”
难道他看起来像喝生水的人吗,正在揣摩贺大人什么意思,忽然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提醒他该安排吃顿饭了。
再不开饭,五脏六腑都要饿成段誉他哥断粮了。
沈持赶紧支上锅,从考篮第三层放吃食的里面拿出几个会馆厨子炸的肉丸子搁进去,放水烧开,等煮出来连汤带水的就是一顿饭,不得不说会馆的厨子是懂快餐的,不错。
他周围的考生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生活烧水又烧饭,号舍之内白烟袅袅,心想:这小举子一顿饭消磨掉小半个时辰,这场考试能作答完吗?
会试三场考试,头一场,就这场最为要紧,浪费不得光阴呀。
他们正要拿出饽饽就一口冷水对付一顿,忽然想起方才贺俊之的话“这水烧开了吗”——进号舍的时候许多考生又拉又吐,莫非是备考时懒得烧开水,或者书童偷懒,他读书时渴极了喝了冷水的缘故吧。
有人想起来了,进京赶考的时候家乡的老举人们曾提醒,说开春这个时节去京城,一要带穿得厚扛住倒春寒,二万万不能在吃了荤腥后喝生水凉水,喝了闹肚子……哎呀差点儿给忘了,他们赶紧支上炉子,烧水,喝开水。
考棚里生火的人越来越多,到黄昏时分暖意融融,已觉不出寒意了。
但几千人的考生之中,总有几名迂腐不机灵的,他们怕耽搁作文章的时间,头铁一口冷水一口饽饽地吃,非要把烧开水的时间都省去,主打一个我行我素。
沈持吃了一碗肉丸子汤,身上微微出层汗,通泰了。
他漱过口,再看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到黄昏了,也就是说会试头一场三天两夜的考试过大半天了。
沈持:真快。
他把晾干的草稿收进油纸袋中,又把试卷拿出来去看后面的题目,不难,但也要打起十分的精神来写。
来不得半分马虎。
沈持又抽出几张草稿纸来,先打草稿。
一个又一个的馆阁体字从他的笔尖流逸出来,八岁入书院跟随夫子习字,曾一日千字,二千字,四千字临摹习帖……将手臂都写肿了才写得有模有样,又在至今的九年间不辍一日才练得这么一手科举通用字体,甚是正雅圆融,华美讨喜。
初更时分,考棚之中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这会儿考生们都在作答,很安静,只有磨墨或是翻动纸张的细微声音。
沈持却在这时候停笔,他没有点蜡烛,将写了一面的草稿纸收起来放进油纸袋中,又归置好笔墨纸砚,而后起身弯腰拆下一当书桌一当座椅的两块号板——两块实木的万用板子,铺在号舍的地上,看样子是要睡觉了。
他周围的考生见这间号舍熄了等,号板撤下,极是迷茫:……
他们在极短暂的走神的空隙心想:刚才敲的是初更的更鼓吧?
这位考生是要就寝了吗?这么早睡觉是打算三年后再来一趟吗?
沈持铺好板子,又在上面铺了一层油纸布,才下过雨的地上潮湿,防一防潮气总是没错的。
又铺上被褥,勉强弄了个床铺——上辈子早年坐过的绿皮火车卧铺的既视感。
然后他将棉袍裹在身上,面朝里面蜷曲着身子,开始睡觉。
几千盏灯火中,只这一处漆黑,考官们看了都想问问这名举子是来求功名的还是来会周公的。
不过他们见的考生多了,每年都有不一样的怪胎,随他去吧。
沈持:这是我乡试的经验,头半夜考生们都在做题很安静,到了后半夜,考生们虽然熄了灯睡觉,但有人鼾声如雷,有人不停地跑马桶方便,有人梦游……响动根本停不下来,对睡眠不是很友好。不如前半夜抓紧把觉睡了。
他在别的考生奋笔疾书的沙沙声中酣然入睡。
有考官看见了淡然一笑,有的却嗤之以鼻,觉得此考生是来凑数的。贺俊之的眼眸在暗处微微低垂,不知怎么回事,他似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当年会试,他也没把考棚中的几千名举子当回事,不过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吃饱睡足后写写文章罢了。
这考生,有那么点像他。
……
沈持的预料分毫不差,一到子夜时分,考棚之中开始鼎沸,先是一个考生打瞌睡不小心碰翻蜡烛失了火,他大叫请求衙役们灭火,把他旁边的考生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紧接着,一群闹肚子的考生冲向马桶,,有人憋不住上吐下泻弄得浑身都是,出来时熏得几个贵族子弟吐了,那一片又乱作一团。
今夜考官之中当值的是贺俊之,他眼神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满身污秽的考生,低声骂道:蠢货。
这个季节来号舍里吃冷食喝冷水,蠢死算了。
……
那些睡眠不好的考生,躺下刚有点困意被吵醒了,快要入睡的时候又被吵醒了,如是两三次,直接睡不着了。
江苏府解元徐照真便是这样的,这场考试的题目对他来说还算容易,他想趁着头一天见号舍体力好,赶紧把草稿写完,于是弄到深夜才吹蜡烛睡觉。
但是考棚之中实在是太吵了,他压根儿没办法入睡,只能强制自己眯着眼睛养精神。
到了三更末,本来已经渐渐安静下来的考棚之中一声狂呼,原来是一个年过六旬的举子,衙役巡逻时看到他的号舍内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叫了两声,一看人都快凉了,连忙抬出去施救。不知后来救活了没有,也没听到后续。
沈持就在这时被吵醒了。
他还睡得不错。用手帕蘸水抹了把脸之后精神头大好,他又生炉子烧水喝了一杯,时间还没到清晨,正是灵感满满的时候,抓紧时间拿出昨日写的草稿了,又一字一字看起来。
考棚里此时打鼾声跟打哈欠声还有烦躁的踢号板的声音混杂在一处,甚是聒耳,叫人不由得感慨能睡的人丢大街上都能睡着,不能睡的人,像徐照真还有几位京兆世家的公子,只能苦笑着熬去漫漫长夜罢了。
幸好都带了参片,再眯片刻起来含嘴里一片,期望把这场考试撑下来。
……
沈持写到试贴诗的时候卡顿了下,一分神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原来吃朝食的时间到了。
他抬起头,一轮红日挂在天空,又圆又大,天终于放晴了。
他猫着腰钻出来,将挂在外面的油纸布取下,闷了一夜的浊气消散,连呼吸都通透不少。
而后,沈持把坐在火炉上的水壶取下来换上小锅,烧开水,扔了一把大米和花生进去,给自己煮碗粥喝。
有一举子大抵平日里四体不勤,烧开水时把自己给烫了,在号舍之中哀嚎起来,让人听得心揪,又打断了几位才子的思考。
他们无奈地叹口气,掩面平复心绪。
不过此间也有人对外在的纷扰充耳不闻,胸中文思如泉涌,落笔字字珠玑。用一句话说就是——强者从不抱怨环境,比如徐照真在一夜未眠后含了几片参在口中,埋头书写犹在无人之境。
还有京兆府的李颐和贾岚,二人皆稳如泰山,摭拾词华,开合阐述精细,全然没有一丝烦躁。
……
沈持吃过朝食,将最后一道题目,试帖诗做出来,在草稿上一字一句写着。
这一日举子们都适应了号舍的生活,夜里还算平静,加上所有题目均已写完,只差誊抄于试卷纸上,他睡了个好觉。
次日头一场考试的第三天,清晨,号舍里皆是笔尖落于纸上之沙沙声。
沈持郑重地拿出镇纸压住试卷,一字一行抄写作答。
考棚外的中天上旭日赫赫,光芒洒在他身上,九年寒窗潜心经史,服膺朱子理学,博览百家群书,竭尽呈于纸上。
祈占得鳌头龙首,一举登科。
第78章
午后, 主考官曹慈祥带着考官团下来巡场,从号舍见的甬道一个个负手而过,贺俊之夹在他们中间, 走到沈持的号舍前时,他扫了一眼, 但见该考生的目光完全贯注于笔端,对他的窥视毫无察觉, 极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他与你是同类。冷心冷肺,只管目的, 向来不会留意到周身发生了什么, 天塌下来与他何干!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道。
走到前头, 离考生们的号舍远了,贺俊之阴阳怪气地对曹慈说道:“也不算白白闻了两夜的秽气, 有个人, 他若考中,本官必要向翰林院讨要。”
曹慈皮笑肉不笑:“贺大人现在说这话为时过早啊。”考中考不中的, 谁知道呢。
“是吗?”贺俊之的笑意凝在唇边:“那是下官鲁莽了。”
……
将答案从草稿纸誊抄到试卷是个大工程, 非常耗费体力, 沈持写到一半已是眼睛发涩手腕酸胀,不得不停下来闭目养神,片刻后又蘸着墨继续誊写,这次一鼓作气直至将试卷完全答完。
而后, 又从头开始, 一个字一个字读过, 再三确认没有丝毫差错后,他把试卷按照考场的规定装入油纸袋中,封好口, 放在桌案右上角。
此刻,会试的头一场考试已到尾声。
沈持没再生火烧炉子,他只吃两口点心略填了填肚子,便开始收纳考篮,方便待会儿一交卷便直接出去,不用跟别人挤。
等他不慌不忙整好考篮,外面传来一声震耳的敲锣,一声鼓鸣,提示考生考试结束该交卷了。
顷刻间,衙役、书吏、收卷官一块儿下场,行云流水般让考生画押按手印交卷子,走人。
很快,沈持跟随一众考生们走出龙门。会试三场考试,头一场是重中之重,能不能考中就看它了,后面都是走过场打酱油。因而这一考下来,有人如释重负一身轻松,有人跌足大哭痛不欲生,哭的正是在考试中或腹痛或夜晚没有睡着觉作答时丢三落四的举子们,怨时运不好,老天不公……反正没考好不是自己的错,委屈,太委屈了。
秦州府的老举人王皓拉着沈持快速离开国子监:“你头一次来不晓得,这些人是非多,还是赶紧回会馆吧。”
尤其沈持还是秦州府的解元,年纪这么小,又是大儒王渊的嫡传学生,其实……很显眼的。
沈持听他的,加快脚步往外走。
路上听见
有人说道:“哎呀咱们陕西府才子郭祖昇可惜了,这次要不是他吃坏肚子,必是要摘得头名状元的。”
他的同伴疲惫地嗤笑一声:“你莫不是考傻了?会试顶了天摘得会元,要想考状元啊,还得考殿试,由咱们万岁爷钦定三鼎甲,状元郎哪里是这次考试能考出来的……”那得皇帝亲自考了才点状元郎呢。
那人拍了拍脑门:“你瞧我真格傻了,竟全然没想过殿试这回事……”
沈持边走边听:“……”
巧了,他也还没想那么远。
老举人王皓说道:“只要考过了会试,殿试就没有不过的。”考不好顶多名次靠后弄个同进士出身罢了,不影响入仕做官。
沈持“哦”了声。
走出国子监,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前几天在秦州会馆押题时作的大量手稿,是放在火盆里洇了水等着当炭火烧掉取暖了对吧,他没记错吧,不会被伙计拿出去丢了或者流落出去吧,那万一被人看见实在说不清……他迷糊了,在又飘起小雪花的初春惊出一身冷汗。
巴不得赶紧回到会馆的房间求证一下。
沈持心中急切,但在国子监门口站了许久,却迟迟不见秦州会馆的马车来接,也不见赵蟾桂那孩子来迎他。
汪季行道:“定是来接咱们的马车堵在前头过不来,要不咱们走过去吧。”
这处人太多了。
他们往远处挤,出来国子监街,才碰到赵蟾桂,一把接过沈持的考篮说道:“这里只让人出不让进,小的故而没能区里面迎接,让沈老爷受累了。”怕里头的考生往外挤,外头迎接的人往里挤,再发生踩踏等事故。
他在外面看着好几个被衙役架出来的虚弱考生,急得团团转。
沈持说道:“不碍事,我还好。”毕竟年少体力好,还没有考虚脱。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很快乘坐马车回到会馆。
进了门,直到他看见火盆中早已烧成灰烬的手稿这才放下心来,幸好幸好。直到现在,沈持还觉得这次押中考题恍如一梦,让人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
会试三天考一场,每场之间不再像乡试那样隔一天再考,而是考完一场次日接着考下一场,九天六夜,一气考完。
沈持叫赵蟾桂帮他打来一桶热水,他要好好洗个澡,好好吃上一顿饭,今夜好好睡一觉,奋战第二场。”沈老爷,明日,考篮里需要增什么减什么吃食吗?”吃过晚饭,赵蟾桂问他。
有没有上了考场不想吃白带去的,或是想吃却没有带进去的,今晚调整一下。
沈持:“还按照头一次带的什么明日便还带什么吧。”
赵蟾桂着手准备明日要带的吃食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沈持依旧与秦州府举子们一道早早来到国子监门前。大门未开,他们站在空地处低声说话。
今日的考生们收放自如许多,不见昨日压抑紧张的气氛,三三两两谈笑风生。
“沈解元,久仰大名。”昨日考完一场,已有不少人把沈持和秦州府解元对上号了。
沈持拱手与他们寒暄,不矜不骄,特刷好感。
“归玉兄,前一场考试我偷偷看好几次,”李颐走过来笑道:“你写的挺顺畅啊,从来没抬头看我一眼。”
沈持:“难道不是因为我写得慢,是以紧赶慢赶不敢分心?言念兄这是在笑话我了,惭愧。”
李颐鼻子微皱:“归玉兄你就谦虚吧,我还不知道你,退思园做了三年同窗难道是白做的。”
沈持笑道:”为了不让言念兄觉得与我白做同窗,今儿这场考试,我多抬头看看言念兄。”
李颐呵呵一笑。
稍稍玩笑两句,龙门开了,考生们如昨日一般排队搜集,依次入号舍。
第二场题目不难,但要写的字却不少,三天两夜下来就是写写写,写到他体力透支精疲力竭,考完出来号舍边走路边打盹,恨不得就地一躺睡过去先解解乏再说别的。
第三场依旧是一个字,累。
三月初八日午后,会试三场终于考完了,连绷多日的举子们一下全都松了劲。沈持连说话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一丝,他回到会馆抱着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等一觉醒来,已是次日的午后了。窗外影日迟迟,一派春声鸟语。
“老爷你可算醒了。”赵蟾桂笑着说道:“来拜访你的人都要把会馆的门槛踏破了。”
沈持:“……都是谁?”
“光林老爷都来两趟了。”赵蟾桂说道:“还有李老爷,贾老爷……”一堆举人大老爷。
沈持:“……”明白。
会试一过,等待放榜的时候,考生们会相互邀约,今日赏美景明日品美食,后日鉴美人,只要你想,身边随时会出现打扮华丽的歌姬,温柔清秀的小厮,随时会奉上柔情蜜意,寂寞空虚冷这会儿不会来打扰你,它逃离得远远的。
沈持不中意烟花柳巷,想来别人也会笑话他不解风情,不带他玩,这下正中他的意思,他真不想去附庸他们的风雅。睡觉帮他挡去了不少麻烦呢。
“林解元为何来了两趟?”沈持讶异地问:“他说什么事了吗?”
林瑄不像单纯来找他去玩的吧。
“说有书肆想梓行老爷的那本《雅虫》,想跟老爷见面说说。”赵蟾桂说道。
沈持又惊又喜:“呀,这是好事。”林瑄真是他的贵人,给他拉来一桩大生意啊。
他两眼放光似看到了一堆银元宝。
然而沈持看看天,不早了,说道:“纵然我沐浴更衣一番也来不及去找他了,待明日吧。”
……
从三月初八夜里开始,国子监后院的明经楼里。
三场考完,五千余士子的试卷已尽数收在此处。
按照本朝阅卷的规定,收卷之后,当先经过专职的弥封官,带着书吏们将试卷一一加以弥封糊名。
糊名弥封完毕后,这些试卷——称为墨卷,将会被送去誊录,由专门的书吏们用朱笔照着誊录抄写。
誊录抄写时,遇到犯了忌讳,卷面不洁,文章越幅的,直接抽出来,待余下试卷誊录后才用蓝色的笔抄写,这样的卷子叫做蓝卷,不论文章好坏,一律捆成一团束置高阁,也就是说不会呈送给阅卷官,废了,让考生长长心三年后再来的意思。
第79章
誊录之后的朱卷, 弥封所要给他们用千字文编号,叫作印红号。印红号之前,由朝廷派的监临、知贡——辅助阅卷的官员, 先将千字文戳印次序搅乱,让弥封官随机给每张朱卷印号。
除此之外, 在印号的时候还要检查朱卷是否有折痕、针眼、记号等等,以防考生与考官串通关节舞弊。
印号之后, 考生们的墨卷,即原卷, 将和誊录的朱卷还要被另一拨官员——对读所校对, 比如在誊录的时候有没有给人家抄错字, 或者漏了文字,甚至故意截去文字, 挪东挪西……一旦发现, 轻则丢官,重则治罪, 非常严苛。
受卷、糊名弥封、印号、对读, 每一步所经人手都要签上名字, 责任到人。
读后的朱卷、墨卷会被送给收试卷的部门——外收掌。外收掌官吏在接到试卷之后,会再次核对朱卷、墨卷的红号,确认无误以后,将朱卷与墨卷分开, 考生的墨卷存放在外收掌, 朱卷则分为若干束, 分别标号,其上书写第一束、第二束字样,钤盖关防印后送进内帘。
也就是说这才到阅卷官——会试的主考官主持阅卷, 另选若干同考官亲自阅卷,手上,一套流程下来跟新娘子出嫁似的,此刻,不管是丑还是美都要见公婆了。
朱卷到了内帘之后,主考官会让同考官抽签,抽到试卷的哪一束,就判阅哪一束,比如曹慈抽到了第二,那么他就看第二束,这么一道程序,让同考官与试卷临时匹配,减少作弊的可能性。
同考官开始阅卷后,主考官要带着辅助的官吏们监视同考官,比如不能带出外帘去评阅,也不能与其他同考官交头接耳……
本朝阅卷“去取权衡,专在主考。①”,就是说,录取与否的决定权都在正副主考官手里,考官们从“理、法、辞、气”四个方面来判卷,“理”考查考生对四书五经的理解,看是否阐述清楚题旨,“法”考察有没有谨守八股文绳墨,看是否真的遵守格式,“辞”考场考生的文采,看用词雅不雅,“气”是格局,品文的思想正不正统,“清真雅正”,如文章缺一或某一方面稍稍欠缺,副主考官看一遍就会从手里抽出来放在桌子右上角,淘汰。
如此三轮之后,同考官会将自己还留在手里的佳作用蓝笔在上面画圈,写上评语,之后推荐给主考官,称之为“荐卷”。
但同考官推荐的卷子,主考官不会马上评阅,还要经过其他同考官看过,画圈或不画圈之后,才会最终拿给主考官看。
……
会试的阅卷相当繁琐,要花去个把月的时间,因而等到阳春四月杏花开时才放榜。
从三月初考完到四月初放榜,考生们要逗留在京中等榜,这注定是段漫长而焦心的时光。
别看一些人呼朋唤友去烟花巷风流厮混,其实都特别焦躁不安,不过找些刺激不掰着手指头熬日子罢了。
对于沈持来说,林瑄为他牵线梓行《雅虫》一书之事,恰好填满了他接下来可能无聊或胡思乱想的日子,让他有事可做。
无比重要的是,或许还有钱可挣。
于是会试完次日,三月初九微晴,一早沈持拿着拜帖出去找林瑄。林家住在竹节胡同,离会馆不算远,申掌柜告诉他在兵马司附近到那儿一问就知道了。他带着赵蟾桂打听着路,很快走到了兵马司胡同。
闲来无事的老人家端着大茶碗坐在胡同口慢悠悠地饮着。
沈持上前拱手问道:“老伯,这兵马司胡同有多长,穿过去可是竹节胡同?”看来得空还得去书市上买张京城的地图。
“对,小郎君从这条胡同穿进去,走到最后一家武信侯府门前的时候往右拐,”老人家说道:“就是竹节胡同了。”
武信侯府啊。
“多谢老伯了。”沈持往胡同里走。
果然,在胡同的尽头处看到一座古朴大宅,上面写着“武信侯府”四个遒劲黑字,是武信侯史家了。
沈持放慢脚步。他是二月中来京途中遇到的史玉皎,不觉已过去月余,想来她早已离京去边关了吧。他又朝那边看去。
史家朱门半掩,一穿锦袍的五六岁男童从门里迈着小短腿跑出来,满脸都是泥巴,他身后跟着个丫鬟。到底是武将之家,这丫鬟看上去孔武有力是个练家子,随意一伸手就能拎起男童:“小公子该回去习兵书了。”
“不学不学,”男童强烈抵触:“我还没玩够呢呜呜呜……”
“唉,”丫鬟叹气:“小公子,三娘还在边关等着你日后长大了去接她的帅印呢,她一个女子早晚要回来的。”
她说的三娘想来是史玉皎了。
沈持听她这么说微一眯眼:原来史玉皎将军在家中行三啊。
男童哼唧道:“连朝廷都说了三姐武艺高强且精通兵法,西南是坤位适合女将军坐镇,那大理的段家如今也是女子掌兵,她在那处镇着就正好,我以后长大了要像大哥一样,‘赢得青楼薄’什么来着……”
武信侯府的长孙史玉京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年之中十个月都流连在青楼,据说连京城中的名妓们身上有多少根体毛他都记得门清。
听小童的话,看来他是史府的幺孙,史玉皎的弟弟了。
沈持:“……”
无话可说但很想上去揍他一顿是怎么回事。
他飞快地往前走,把赵蟾桂落下挺远。
“沈老爷……”赵蟾桂在面小跑两步追上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史家那小郎君才五六岁就要读兵书太可怜了吧……”
沈持:“……”
想连这孩子一块儿胖揍。
他不吭声继续往前走。
林家在竹节胡同的深处,他们走过几处大宅后才看到林府——一座世代儒官之家的宅院,两侧的门柱上写着对联,书香气满面,一看就是家学渊源。
赵蟾桂上前叩门,将沈持的名帖递进去。
很快,林瑄一袭锦袍迎出来:“哎呀我正要去拜访你呢归玉兄。”
沈持:“等不及了,来打扰挚一兄。”
林瑄笑道:“求之不得,归玉兄快快里面请。“
宾主穿过垂花门在客厅中落座,一番寒暄后沈持说道:“昨日让挚一兄白跑两趟,我心中愧疚不已……”
他还未说完,林瑄道:“是我不够体恤你会试之疲劳,主要是獬豸书肆的潘掌柜追得紧,迫不及待想要梓行归玉兄的《雅虫》,我不由得多寻你两趟,幸好没扰你清眠。”
沈持拱手谢他:“挚一兄太客气了,更叫我惭愧。”
獬豸书肆。
却不知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书行。
林瑄说道:“京城文人想要挣润笔费,多半是找这家潘掌柜的。”
古代把文人写文作画取得的报酬叫做润笔费,尚且没有“稿费”这一说。比如陈阿娇以百两黄金求《长门赋》,韩愈写《平淮西碑》,得五百匹绢……“作文受谢,自晋、宋有之,至唐始盛。②”,到了唐朝,文人除了为别人写赋、写碑文,还作话本拿出去卖文为生,类似《游仙窟》这样的话本,编个才子佳人,以华艳浅俗的调调写男子求欢,对坐先眉目传情,然后试着牵手,“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③”,牵上小手手后下一步求抱,摸一摸腰,抱上了又进一步求接吻,“但若得口子,余事不承望。④”,听听,给女子保证只亲一下,就只亲一下,其他的不敢再想了。
可是后续呢,亲都亲了,其他的还有啥好拒绝的呢?
这样的话本在唐代风靡一时,想来一开始写书的文人不过自娱自乐,但书流传出去后很受欢迎让他赚足了润笔费,别的文人一看纷纷效仿,有的人甚至以写书为生,润笔费便渐渐兴盛起来。
沈持:“多谢林兄费心。”
“我今日正巧无事,”林瑄说道:“咱们去潘掌柜处瞧瞧,要多少润笔费,你自可与他商量。”
他叫人取来《雅虫》的手稿,装在木匣中,带着沈持一道去獬豸书肆。
獬豸书肆开在京城的书市边上,他们一路走过去,今日来和上次来时不同,今日没有人在诉说京城舒家的事,换成了其他一桩事情——一群好事之人聚集在那里说今科会试,“……我押京兆府解元林瑄取头名第一中会元。”
“他啊……这次会试我怎么没看见他,下场没有……”
“他没下场京兆府完了……我押杭州府解元徐照真……不对他是江苏府的,杭州府的叫薛溆来着?”
“……”
沈持路过听了两耳朵,没人押他,怪没排面的。
林瑄玩笑道:“归玉兄,要不我去下个大注押你吧,赚了钱你我一人一半。”沈持大笑:“不如明年押你来得准。”
二人说笑着走进獬豸书肆。
一个胖胖的穿丝绸衣袍的潘姓男子出来招待,他看了一眼林瑄又瞧着沈持说道:“这位便是林老爷说的沈老爷吧?”
他已经看过沈持《雅虫》的手稿。
沈持拱手:“不才正是在下。”
“沈老爷快快里面请坐。”潘掌柜殷勤地说道。
林瑄:“……”他好像有点多余。
好,他且忍耐一回,等沈持谈妥了润笔费,得狠狠敲他一顿才行。
……
国子监明经楼内帘之中。
第三天阅卷到黄昏时分,才终于出现头一份几位同考官堪磨之后一致认为可以给主考官的荐卷,上面写着:此文魅力厚,气机畅,辞藻丰腴,笔仗灵活,荐。
第80章
主考官曹慈接过来一看:嚯, 几乎每个同考官都在上面画圈了。
到底是怎样的文章,能让在座的同考官全部荐卷给他呢。
曹慈扫过朱卷上的一个个圈,移目去看这篇文章。
他看了头一句破题之后便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许久一动不动,直到看到文末最后一字仍意犹未尽:“哎呀呀, 这举子真是可恶,怎不多写几行。”
叫他看的不过瘾, 心痒。
同考官们笑道:“这篇文真是八股妙文,清真雅正自不必说, 最难得举子将题句虚情实做, 笔翻波澜, 笔翻波澜,竟似凿凿真言, 写得独出心裁别开生面, 简约精练,令人叹为观止啊。”
“本官看这篇文章的火候, 从起草稿开始, 不修多遍不能写成这般凝练, ”曹慈说道:“很难相信这篇文章出自号舍。”
他当年也从会试过来,深切体会过在号舍里的时间既难熬又仓促,作八股文打一篇腹稿写在草稿纸上后最多修一两遍就得誊写到试卷上了,否则时间根本来不及。
能在号舍之中将文章修到这般, 可见根基非一般扎实。“这份朱卷, ”他欣然道:“必能在今科会试中占得头三名。”
头魁或许也有可能。但毕竟才到阅卷的第三天, 后头有什么惊喜等着他还不知道呢,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了。
同考官们也附和他道:“这般佳作,必然是今科的前三。”心中道:真的还能遇到比这篇更好的吗?有点怀疑。
他们继续马不停蹄地阅卷, 等着遇到下一篇让主考官为之一震的奇文。
……
时光往前倒两日。
獬豸书肆。
沈持和潘掌柜天天说地一番,后来才转到正经话题——《雅虫》这本书的梓行事宜,经过大约一个时辰多的心理、语言交锋,双方来回试探拉锯,终于谈妥了润笔费——120两银子。
对于他这种没有名气的小举子来说,书也不是流行的话本,不少,要不是这本书新奇,潘掌柜是不会出到这个数的,但对于买个笑都要一掷千金的京城来说,一点儿都不多。
大概连个两进院的小宅子都买不到。
从獬豸书肆出来,林瑄抱怨:“真不如等放了杏榜后再卖给他,到时候有新科进士的名头加持,或许可以多要些呢。”
沈持说道:“无妨,又不是砸锅卖铁一锤子买卖。”
他心道:看吧等着《雅虫》付梓后,潘掌柜还会来找他的。
那会儿恰好到了夏天,他只要点一只会憨叫的蝈蝈出来在书市上亮相,必能成为卖此本书最大的噱头。
到那时,潘掌柜必然会来求一只的,沈持心想:到时候不要他十两银子算他傻。
何必跟他计较一时的润笔费。
“你急着换钱做什么?”世家公子林瑄大抵从未因生计发过愁,是遇到灾荒年景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话来的富贵孩子:“莫不是看中了京中的哪位名妓要去见她?”
才急着赚润笔费的。
“……”非也。
沈持噎了下:“不怕挚一兄笑话,我有一妹不会像常人一般说话,赴京赶考时她拉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我答应她等考中进士便接她来京。”他缓了口气说道:“如今会试已过,我心中有五成把握,不得不提前为她来京作准备。”
提前要租赁一套宅院作为居所,还要给沈月买个丫鬟照顾她,再置办一套家具……样样都要银子,京城居大不易啊。
听到沈持说他有五成登科的把握,林瑄心道:你这是稳了才敢这么说。
“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他道:“归玉兄万不要客气,直说就是。”
沈持谢过他,收好银票:“得正经请挚一兄一顿。”算是多少还些林瑄的人情,这是礼数。
林瑄:“你做东,就我一人多没意思,不如叫上言念、允芳,咱们四个一道怎样?”
沈持:“那更好了。”
又请了李颐和贾岚。
择了日子,四人一道去了京城的便宜坊,吃烤鸭。
沈持上辈子对烤鸭并不陌生,只是来到这个朝代之后还没有吃过,老饕瘾犯了,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早早去要了个包间坐在里面等候友人。
李颐是头一个来的,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带了个清秀小厮,穿一件淡绿色绣百花袍,腰系玲珑大红腰带,真是柔婉可人。
沈持:“……”这是他的书童?
沈持:我懂,我都懂,其实我虽然这辈子出身低微,但我上辈子经历过的繁华你们可能没经历过,不至于是个没见过世面之人。
京城中的富家公子入有美妾侍奉,出有清秀小厮陪伴,李颐不算失礼出格。为了不让他拘束,沈持还和那小厮攀谈了几句,倒是个知书达理的。
李颐见状也自在起来。
随后而来的贾岚则带的是本分的书童,进来后就和赵蟾桂一块儿到旁边的包间里候着去了。
林瑄姗姗来迟。他不喜人服侍,只有家中的马夫在便宜坊外候着。
看到李颐随身带的书童,笑道:“这是来劝酒助兴的?我看归玉兄不大能饮酒的样子。”
那书童乖觉地盈盈一笑:“小的是来给各位郎君斟茶的,郎君要是不喜,小的这就退下。”
沈持道:“你可别走,你走了就得我服侍你家郎君了,我摸不准他的饮食喜好,再叫他这顿吃不尽兴。”
“回去生气了还要你哄他。”
一席话叫李颐主仆听得都笑了。
李公子对他的小厮说道:“好了,他们都不是外人,你不用拘束,该怎么样就怎样。”
饭桌上,林瑄道:“归玉兄,我提前向你索要一样东西。”
“挚一兄只管说。”沈持摆出大方的姿态。
林瑄:“你书中说的会奏乐的蝈蝈,真的有吗?点药是不是真的?”他从来没见过,亦没听说过。
夏天京城的大街小巷倒有卖笼子里装的蝈蝈的,只是声音聒噪的很,他从来没买过,烦还
来不及呢。
沈持:“哪里要挚一兄提出来,到了夏日,我必送诸位一只,包管它叫得好听。”
“那就这样说定了,”林瑄说道:“归玉兄不许赖账啊。”
沈持:“放心,不会赖你一只蝈蝈的。”
……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情谊更厚一层。
然而回到会馆,沈持有些惆怅,发了很大一会儿的呆。
“老爷是有什么心事吗?”赵蟾桂问他。
沈持:“……没有。”
只是今日头一次在京城与人聚餐,想起在禄县时和江载雪他们一起的几年时光,微微有些唏嘘罢了。
眼前的景,眼前的人,终是不一样了。
大约,往后的生活也将与之前全然不同吧。
……
因后面还有一场殿试,沈持再次闭门谢客,专心看书。
四月初,国子监中,阅卷录取进行到了扫尾阶段。
考官们收获满满,在那一篇佳作之后,又看到了两份同样让人拍案叫绝的朱卷,一篇阐述深刻鞭辟,有新见,显出别于其他文章的深邃之状。
另一篇,格局皆超,不经意语中俱伏深情奥旨。
将这三篇佳作放在一处,甚至分不出伯仲来。
已临近放榜之日,从第四名之后的名次已经定了,这三份如何定名次叫曹慈和一众同考官们头疼不已。
拟录取的朱卷择出来之后,还要请三位京中进士出身的三品以上儒官前来堪磨,生怕看走眼选出劣等文章来。
苦苦比较两日之后,曹慈说道:“罢了,等着堪磨时让他们来选就是了。” 为国选贤才,分毫马虎不得,考官们衣带渐宽,说话声都嘶哑了。
此次会试的三位堪磨官中,有一位是大理寺卿贺俊之,他之前也是同考官,但没参与判卷。
曹慈把三份朱卷拿出来说难定名次,应并列头名。
贺俊之冷着脸说道:“难不成曹相准备点三个会元?”滑天下之大稽。
曹慈:“不如等墨卷揭开之后按照考生年纪来排?”
“哈哈哈,”贺俊之笑起来声音细弱没有中气的模样:“曹相何不直接从最老的举子中选出来当会元,还要这会试做甚。”
曹慈被他气得想要骂人:“那贺大人说该怎么办?”
“既然文章做得都一样好,”贺俊之说道:“何不拿来考生墨卷,比对书法,谁的字最好就点谁为会元,如何?”
其他考官觉得这倒也是个法子,反正也到了该拆墨卷的时候,只是不拆糊名,比对书法罢了。
曹慈:“这……本官得奏请陛下允许。”
本朝科举以文取士,不是以书法选才。
他不敢擅做主张。
贺俊之:“那么曹相快一些吧,天下举子盼杏榜望眼欲穿。”
曹慈:“……”别说举子了,就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到你们大理寺手里还不是给拆成骨头,这会儿倒装好人发善心了。
次日,皇帝准允,同意拿墨卷对比三位举子的书法。
然而考官们一通对比下来,三份墨卷的书法都很好,也不相上下。
正为难间,贺俊之翻了翻其中之两份说道:“这两份后续的字稍显仓促,曹相请看。”
一篇的最末一行,另一篇的最末一字,有极细微仓促收笔的痕迹。
或是到最后临近交卷了担忧时间来不及,或是写顺畅了得意忘形。而余下那份则从头至尾气定神闲,通篇不慌不忙有静气。
曹慈:“果然如此。”
于是便拟定另一篇为头名次。其余一篇只有一字仓促的为次名,另一篇为第三名。
至此,终于拟定完会试的录取名次。
另一拨官吏——录取官拆开墨卷的糊名,将朱卷与考生一一对照登榜。会试登榜从最末一名写起,录取官写到最后,“嚯”了声:“这次的会元竟不是出自江浙二府,也非出自京兆府,你们绝对猜不到是谁。”
众人惊问:“是谁?”
录取官说道:“头名乃是秦州府——沈持。”【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