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秦州府。


    他们在脑海中想了想, 那地方什么时候出过三鼎甲都记不得了,看来今年被天上的文曲星君眷顾了。


    “哟,”录取官又说道:“第二名是江苏府徐照真, 这位才子该不会是宜兴县一门七进士的徐家子弟吧?”


    众人皆叹徐家真世代书香。


    “这第三名薛溆来头就更大了,”录取官写完榜跟众人闲话:“杭州府薛家祖上在咱们朝曾出了两位相爷……”说起杭州府薛家, 他们可不陌生,议论纷纷。


    又往下看, 广东府长孙泓,豫州府韩济, 徽州府张一桐……无一不是当地的望族。


    而对于沈持, 他们除了知道他是秦州府解元外, 从来没听说过沈家的来头。


    有人说道:“寒门自来少贵子,沈会元能出头极是难得呀。”


    “可不是, ”录取官正在核对考生们的籍贯、年龄等事项, 说道:“看样子这沈家似乎连寒门都算不上,”寒门好歹也是个没落的世家呢, 沈家……他忽然惊呼:“沈持, 年十七。”


    众人:他看花眼了吧。


    纷纷凑过去一看:“……”没错, 今科会试的会元沈持确实年方十七。


    才十七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贵不可言啊。”


    ……


    还在秦州会馆闭门读书的沈持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起身漱口时听见赵蟾桂在笑话他:“莫非是哪位小姐爱慕老爷,在闺中念老爷的名讳呢。”


    沈持:“把你藏的话本拿出来,我瞧瞧。”


    他两辈子加起来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 还能碰到这样的好事?


    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没少看市面上流行的话本, 瞎代入罢了。


    赵蟾桂:“……”


    他赶紧转移话题:“老爷, 明日是不是要放榜了,老爷去看榜穿哪套衣裳,我这就去准备。”


    沈持:“……”


    可不嘛。今日四月初八, 明日四月初九,正是会试放榜的日子。


    是灰溜溜卷包袱回家还是留下等殿试后衣锦还乡,明日一放榜便知晓。


    沈持拿出前一阵子他赚来的银票,摸了摸,深吸一口气:就算万一落榜了也不白来,好歹赚了润笔费,不亏。


    三年后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有了。


    “赵大哥,”他说道:“会试不用去看榜。”


    本朝会试中式者成为贡士,过几日再赴一场殿试,出来后摇身一变最差也是个同进士,被朝廷委派正儿八经的官职,以后就是官身了。


    非常矜贵。


    哪儿还能让贡士大老爷明日黎明苦哈哈地跑去国子监看榜,自会有报喜官将喜报送到会馆中来,他们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给足排面让新晋的贡士大老爷们风光一把。


    赵蟾桂:“那我去准备赏钱?”


    沈持:“你去找申掌柜打听打听,往年会试放榜,都来几拨人,官府的报录官大抵什么时候来。”


    录取官填榜之后,朝廷会派专职人员——报录官将登科喜讯报给新科贡士。但往往到了放榜那日,来给新科贡士们报喜的不仅仅有朝廷的报录官,还有上辈子看明清小说里提及的“报子。”


    “报子”是一些专门在放榜当日黎明屯在国子监门口,等榜单一出来他们便抄写下登科贡士的名单,而后跑到人家的会馆去,叫声“老爷”说几句吉祥话,而后索要赏钱的非官府报录官。


    因而报喜不止一回,可能还会有二回,三回……且索要赏钱以百文起,不给就赖着不走。给了很快他又打转回来,再次要赏钱。这么一算,一旦考中,要撒出去的赏钱上不封顶啊。


    沈持很担忧。


    赵蟾桂很快回来:“老爷,沈掌柜说往年咱们府考中的仅有一二人,且名次靠后,往往只有官府的报录官来。”


    不值得报子们来一趟。


    沈持点点头:“你先预备好给报录官的赏钱吧,要多一些。”


    他觉得他应该能考中……吧,有必要提前预备下给报喜官的赏钱。


    赵蟾桂连忙去了。


    当晚下楼吃饭时,秦州府的举子们一个个面色凝重,碰面只颔首致意,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大抵都没心情吧。


    沈持扒拉两口饭后回房,当晚早早洗漱躺下。但他睡不着,不停地回想着会试三场的作答,一个字,一个字……在他脑海中循环回放。


    隐隐听到隔壁一声声叹气。


    沈持又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裳光着脚站在屋里。


    街肆上传来二更的梆子声,窗外,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①,分毫不为五千余举子们今夜的无眠而减淡繁华。


    屋内的几上,放着一盘京城的点心。


    沈持于无聊中随手拈起来一块,正要往嘴里送却看见上面爬了一只蚂蚁,他连忙又放下。


    余下的他不会再吃,但他今夜小心眼到也不想给蚂蚁吃,于是他就地取材,将房间里破旧的炭盆剪开,用铁皮做了个挂钩,挂钩的上面串了一个可以盛水的铁碗,然后他把挂钩悬到房梁上,又在铁碗中注入水,弄完一看,嘿嘿,蚂蚁要想吃糕点,顺着绳子爬下来一下就掉进水里了。


    吃不到了吧嘿嘿。


    沈持把糕点放进袋子里挂在挂钩上,这时候,三更的梆子声出来,深夜了。


    大约是忙活一个时辰跟蚂蚁较劲累的,他打了个哈欠,终于困了。


    遂就寝。


    灯一熄灭,他屋中顺着房梁偷偷爬上去的蚂蚁眼看着就要够到点心了,却被一碗水横在面前,往前一步是淹死,往后一步是饿死,它们气得想爬上床啃咬沈持一口,想伤害我的方法有很多,只要你伸出手指放在我身上用力一碾,可你非得用这种让我吃不到又气死我的办法……


    床上,沈持睡得也不安稳,他翻了个身,似乎在回应蚂兄:没错,我是故意的。


    就这样从床头翻到床尾,又从床里滚到床外,一夜便过去了。


    次日黎明,红日初升。


    秦州会馆门前换上了红色八角风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喜庆。


    伙计们扫着庭前石阶上的落花,对早起的申掌柜说道:“都说风水轮流转,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元的风光轮到咱们。”


    每次会试放榜报喜,会元出自哪个省,他们会馆的风头就最盛。而自家今年又要看别家的会馆热闹,他们关起门来喝醋了。


    申掌柜笑了笑:“等吧,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老举人王皓恰好从屋里走出来,说道:“今年咱们秦州府不一样了,你们有所不知,沈解元曾师从王渊王大儒学习三载,这次春闱,即便会试中不得头名,殿试也得点个一甲。”


    申掌柜听了立刻说道:“快,把咱们会馆扫干净,树上都挂上红绸,只要沈解元他们考中贡士,不论多少名,都给我狠狠打赏报录官。”


    为殿试之后迎接一甲的喜报提前预热。


    “得嘞——”伙计的话音还没落地,忽然听到跟他们隔了几条街的广东府会馆舞起狮子来:“咚——咚咚——咚咚咚——”


    申掌柜:“呀,报喜的去了?”今科会试的会元花落他家了啊。


    没事没事,方才王老爷不是说沈解元这次春闱定然能中三鼎甲嘛,他们秦州会馆的风光在后头呢。


    申掌柜咬牙:他不羡慕,一点儿都不羡慕!


    会馆的客房之中,沈持和其他举子们早已起床,心吊在嗓子眼上等候着今日放榜的消息。


    汪季行来敲沈持的门:“归玉,方才的动静是广东会馆那边的吧?”是报录官去了吗。


    “昨儿问过申掌柜,”沈持说道:“报录官要到辰时初才到,这会儿多半是报子在热闹。”


    他们那么高调舞狮子,报子还不扎堆去要赏钱啊。


    “怎么没报子来咱们这儿。”汪季行忐忑地说道,他们秦州府不会一个没考中吧。不可能。


    沈持:“……”


    也许秦州府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中不了几个贡士,入不了他们的眼。


    可是反过来,没来不好吗?多省钱。


    汪季行:“不行,我去外面站站,看见报子问问他们我究竟考中没有。”


    沈持:“……”老兄,这会儿不该躲着报子吗。


    汪季行出去片刻,他在屋里听见有人高喊:“汪相公高中贡士。”


    “汪老爷登科了。”


    “……”


    很快,数十人蜂拥进秦州会馆嚷的喊的拍门的,索要赏钱的闹成一片。


    汪季行则硬着头皮在撒赏钱。


    好半天才把他们打发走。


    快到辰时的时候,两名报录官在外面喊破嗓子: “沈相公在吗?”


    沈持隐约听到官差的声音,急忙带着赵蟾桂出来:“在下沈持。”


    报录官拿出喜报:“恭贺沈相公高中丙辰年会试头名会元。”


    会元!


    沈持接过喜报,他的心一颤一颤的:中了!还是个大的!


    他赶紧掐住手心,以防自己激动得晕过去。


    赵蟾桂连忙奉上赏钱,报录官说了几句吉利话儿,撤走。


    报录官一走,申掌柜哈哈大笑:“轮到咱们了,沈老爷高中会元呀!”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去问问广东会馆请的谁家舞狮?咱们也请!”


    至少要舞三天狮子,让京城的狗都得知道新科会元是他们秦州府的。


    沈持此刻已冷静大半,忙拦住他道:“申掌柜,接下来我和汪兄还要赴殿试呢。”


    会试中的胜出者已是科场的佼佼者了。接下来,他们将迎来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步入紫禁城,接受天子的殿试。


    殿试不是为了往下撸人,而是对在会试之中胜出的贡士排个名次等级,因而殿试不像其他几场考试那样,每场都有无数黯然神伤的落榜者。参加殿试的贡士,个个都有糖吃,只是糖多糖少罢了。


    尽管如此,但贡士们还是渴望在殿试中脱颖而出,被点个三鼎甲,让杏榜上的风光更胜一筹。


    第82章


    “对, 对,两位贡士老爷还要殿试呢,”申掌柜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你瞧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净出馊主意。”


    他懊恼得不行。


    沈持一笑:“不怪申掌柜,接下来几日我打算闭门谢客为赴殿试作准备, 还请申掌柜费心招待来客。”


    他意外高中会元,接下来必定会有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前来祝贺。


    申掌柜想了想问他:“沈会元连上门的来客都不见吗?”


    他总是听说考中贡士后要为自己造势, 以便在殿试的时候借着势博个一甲进士及第,点个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


    你听外头各家会馆都吹吹打打的热闹起来了, 都在给自家的贡士造势呢。而沈持, 竟连露个面都不肯的吗。


    沈持淡声道:“麻烦申掌柜帮我接待一下吧, 多谢多谢。”


    殿试之前像林瑄肯定不会来扰他,冷不丁来的或许都是不熟的, 没有见的必要。至于造势什么的, 他已经是会元了,势就在那里, 还要造吗。


    想借势逆风翻盘的都是会试没考过他的。


    沈持在心中稍稍自负一回, 其实, 他闭门谢客不过是愈发谨慎,不敢结交不知深浅之人,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罢了。


    “二位贡士老爷放心, ”申掌柜说道:“打今儿起我就是你们二位的门神, 谁也不放进去。”他又吩咐伙计:“尽管做些可口的饭菜, 按时给二位贡士老爷送到房里去。”


    沈持:“……”


    倒也不必,他还是会出门在会馆里晃悠一下下的。


    “沈会元,汪贡士, ”老举人王皓这次又落榜了,这大约是他最后一次来京考进士了,他颤颤巍巍地说道:“能让我看看你们的榜贴吗?”


    榜帖就是刚报录官送来的喜报,类似后世的录取通知书,但可以看作这个是不正式的,毕竟贡士并不算最终的录取嘛。


    听说当朝杏榜的榜贴叫金花帖子,是用上好的黄花笺写的,笺用素绫为轴,再在素绫上贴上金花。考生的名字以及名次,都要用洒金粉的墨题写,更为精美。


    沈持拿出那张阔三寸,长四寸许的榜贴给他看,上面写着“丙辰科会试第一名沈持”,还有他的籍贯,祖父、父亲的名字等,右下角过朱——加盖礼部朱红的大印,以显得非同寻常。


    榜贴以后一般会被放在本族的祠堂里,供后世子孙和族人瞻仰——说嘴吹牛,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一个家族的底气。


    王皓看得老泪纵横:“好,真好啊。”


    他穷其一生所求的就是这张纸啊,从鬓角鸦青到白发苍苍,二十多年,终是没能给子孙挣上一张这样的榜贴。


    哭完了,落榜的举人们对沈持和汪季行作了个揖:“祝愿二位丹墀对策后占杏榜鳌头。”


    沈持肃然还礼。


    落榜的举人们去礼部领了各自的十两纹银,当天就离开京城打道回府去了,年轻的举子们继续苦读等三年后再来,而年迈的,或许就认命了。还有中年举子领银子的时候顺带要了推荐信,找个小官之职安身立命去了。


    也不是所有人落榜后都恍恍惚惚要死要活的,据沈持观察大部分人是很佛系的,考中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考不中也不打紧,该干嘛干嘛去。


    秦州会馆,黄彦霖出了门又折回来:“归玉兄,上回的事情对不住了。”他说的是为京城舒家鸣不平的事。


    沈持摇头:“我早忘了。”黄彦霖眼皮肿胀,这次的落榜的失意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我走了。”


    沈持点点头,跟着他出来,把黄彦霖送上马车,一句话没说。


    黄彦霖哭了:“先前我还说你这人冷得很没有热心肠,我这会儿才知道,你不说话才是对我好。”


    哪怕沈持只说一句“回去好好念书三年后必能考中”之类的话,他都绷不住情绪要疯。


    世人只写登科后的春风得意,却无人看得见落榜后的万念俱灰,还要轻描淡写说什么三年后再考,好像三年后来再来就能考中似的,知道有多杀人诛心吗。


    沈持以手拍拍他的手臂:“归途平安。”


    黄彦霖大哭。


    等马车走了,沈持转身再回到会馆,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和汪季行两个贡士了。


    汪季行这会儿才感知到登的喜悦,发起疯来,他跪在地上对着秦州府的方向“咚”地磕了一个:“爹,娘,夫人,我中了,考中了……”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八岁始进学堂开蒙,读了二十年书。二十年终于换来了看尽长安花的得意,换来了通往高官厚禄光耀门楣的仕途,除了磕头,他不知怎么表达心中的狂喜。


    沈持被他这个气氛组带得也想磕一个,他稳了稳心神,最终只是站在哪里低喃道:“爹娘阿月,我登科了。”


    过了好半晌,汪季行才发完喜疯,他一抬头看见沈持,满脸羞愧:“归玉兄,我……让你见笑了。”


    沈持:“彼此彼此,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我流露出一些真性情又何妨。”


    他要回屋,汪季行又拉住他:“归玉兄,你能不能借我二两银子?”


    他今日沉不住气招来报子,赏了一拨人,后来又来一拨,再来一拨……汪季行只得每次都打赏银子。


    今日光打赏出去就三两多银子,加上先前来京后去了一趟青楼花掷了不少银子,如今已囊中羞涩了。


    既是同乡又是同年,沈持自然要借的:“好。”他给赵蟾桂使了个眼色:“去给汪贡士取二两银子来。”


    汪季行谢了又谢。


    沈持:“……”


    三日后,初十二日,春闱殿试。


    沈持四更末起来,从头到脚讲究地梳洗一番,下楼去吃朝食。


    同会试那天一样,今日的朝食又是及第粥,蹄膀,定胜糕之类,他取了两三样坐下来吃,细嚼慢咽,等吃到一半才想起这粥有说法——里面有肉丸子、猪肠、猪肝三样,分别代表状元、榜眼、探花,头一口吃了哪一样就中哪个,他今天头一口吃的什么?


    忘了。


    大约是块猪肝。


    探花啊……


    沈持在心里笑笑:不是特别满意,那就再喝一碗吧。


    我命由我不由天嘛。


    于是又盛一碗,他拿勺子舀起两个肉丸子吃下,嗯,这回是状元了。


    四月维夏,绿荫满地。


    今科中式的一百三十来名贡士们清晨来到紫禁城外,但见头上青云朵朵,一大雁俯冲而去,鸣叫声嘹亮。


    拿出榜帖验明身份后,大约是怕他们见到天子礼仪不周,贡士们先被主持这次殿试的礼部官员带进礼部,学习见天子的三跪九叩礼,在沈持的熟人——礼部侍郎李叔怀的注视下,从他这个头名会元开始,每个贡士学会后演练三遍,经李大人检验合格后才能站到后面去。


    沈持的肢体还算协调,很快学会了标准的三跪九叩礼。李叔怀捻着胡须望着他,想起曾经是沈持乡试的主考官,老怀甚慰。


    沈持也以眼神无声地问候他。


    而有极个别贡士就没那么幸运了,长期的坐着读书不动让他们身体僵硬,一开始一跪一叩总要翻壳或者歪了偏了,被人嘲笑得满脸通红。


    好在最终都学会了,这时候已是辰时中了,以沈持为首的贡士们鱼贯进入宣政殿,这时,皇帝萧敏已经坐在他的龙椅上了,百官也列在丹陛之下,在上早朝。


    沈持带着贡士们对皇帝行三跪九叩礼,皇帝则温言鼓励他们,这一来一往的,贡士们就算成为天子门生了。


    读书人的荣耀,到这儿算是高光时刻了。


    见完皇帝,沈持这些贡士们又由礼部官员带去宣政殿偏殿的一间屋子,看样子是殿试的考场,这儿的考试环境比号舍不知道强多少,有一排排的桌子和椅子供贡士们使用,他们以会试录取名次依次就坐。


    开考之前,一个耸着肩的中年太监丁吉带着几名官员来巡视,其中又有大理寺卿贺俊之,他看见沈持坐在头一个位子上,微微一怔,好似早知道会元是他,又好似极意外。


    沈持微垂着眼皮,静到有点冷漠。


    太监丁吉也打量了他几眼。


    他听说沈持出身不太好,是穷乡僻壤一个下等小吏之子,不知家中祖坟冒了多久的青烟才出来这一个会元,只怕后续得歇着,青烟冒不动了成不了大事。


    要说能成事,还得看各大门阀世家高门大户之子,他看着薛溆,徐照真就不错,点状元榜眼探花一甲啊,还得这样的人才拿得出手。


    而沈持就别想了。


    他的眼中晃过一丝轻微的玩味。


    巡场毕,由主持殿试的礼部官员散卷——发放考试的题目及笔墨纸砚。


    第83章


    殿试的试卷到底是要让皇帝看的, 版式、尺寸、行格、印刷、用纸等都颇讲究,用上好的宣纸印制,经折装, 一共十五折,一折十二行, 很精致整齐。


    按照礼部的要求,沈持在头一张扉页的前半开, 恭敬地呈报姓名、年龄、籍贯、科考履历、三代脚色——就是他爷的爹,他爷, 他爹, 应殿试举人:臣沈持, 年拾柒岁,秦州府禄县人。由生员应贞丰十七年乡试, 中式。由举人应贞丰十八年会试, 中式。今应殿试,谨将三代脚色开具于后。一、三代曾祖河, 祖山, 父煌。


    写完他翻到第二页, 空白,大抵是留给读卷官写评语或敲章什么的。


    题目在第三页,几乎印满全张,就是策问了。一个“策”字便是让考生解决问题来的, 要在答题中写出对策。


    沈持逐字看去:


    奉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仰承天眷, 寅绍丕基,于今十有八年矣。……慈闱之训教,夙夜兢兢……思与海内贤士, 酌古济今,共图上理。兹当临轩发策,……尔多士各抒己见,启沃朕心。①


    ……


    《周礼》一书,半论理财,岁终则会货贿之入出,善政可得闻欤?两汉时,武帝创均输之法,章帝以布帛为租,果施行而无弊欤?②……


    沈持从头至尾读了两遍,懂了,天子手头紧,想让贡士们给他出个圈钱的主意,但还不能动税赋啊什么,还得用君子手段,不能卖朝廷盐铁什么的……反正你自己体会去吧。


    策论的题目可以提炼为出自《大学》的:是故君子有大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③


    ……


    等沈持看完题目,许多人已经开始动笔作答,偌大的屋子里便只有毛笔在纸上轻快滑行的沙沙声,像茁壮成长的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江南春日绵绵的细雨轻轻扑在屋檐上。


    从前在退思园的时候,王渊讲过,殿试的题目一般为守礼,选才,增财——为国库,还有经边,官员守廉等五方面,为此,沈持在离开退思园之前阅读了大量相关的书籍,这次殿试的题目便是增财,对他来说倒不算很难。


    只是皇帝萧敏已经是当朝第七代天子,开国两百多年来代代积蓄,国库并不空虚,他出这样的题目——殊觉有些意外。


    沈持没有动笔,他在揣摩皇帝萧敏。


    他的老师王渊年少时以秀才的身份在萧敏的祖父,临川王萧志安府中当过文书,后来考中状元后又当过临川王世子萧似的老师,萧似后面当了皇帝,又让他教导并辅佐太子萧敏,可以说,王大儒和临川王一家三代人亦师亦友,关系非比寻常。


    沈持记得王渊曾提及,当今天子萧敏的母亲柳氏出身微贱,不过是先帝,当年还是临川王世子时候的侍妾,诞下儿子几年后就故去了,死后以侍妾的身份埋在皇陵的边缘。


    先帝萧似坐上皇位之后,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过这么一位侍妾,到驾崩都没有提及让她迁陵陪葬之事,是以柳氏还在皇陵的边缘埋着。


    一直到她儿子萧敏登基当上皇帝之后,才加封她为贤懿太后。名分有了,但她还跟侍妾们躺在一起显得有点寒碜,于是早在几年前萧敏开始请风水先生点龙穴,向工部提出要为其生母修筑陵墓……但户部以修筑皇陵动辄耗费百万两白银,上千吨朱砂为由,说这样会掏空国库,迟迟不肯主动答应他给他娘修陵。


    萧敏小时候常常思念生母,又不敢在他父皇和皇后面前表露出来,常常背地里扑在王渊怀里痛哭,说他娘亲在梦里哭诉住的苦寒,夏日热出痱子,冬日冻出冻疮……


    沈持:由此可见皇帝说他缺银子,不是国库缺,而是他自己缺给他娘修筑皇陵的银子。


    知道他的出题目的,答题也好答了。修皇陵花费最大的一是人工费,一是买朱砂的费用。如今国内朱砂枯竭,仅靠黔州府一个小小的朱砂矿藏显然是不够的……户部之所以迟迟不答应修筑皇陵,缺的可能不是银子,而是朱砂。


    朱砂在古代真是必需品,道士炼丹,皇帝修陵,大夫配药,青楼的老鸨给姑娘们避孕……行行都需要用到它。


    但是矿少,好的矿更少,极不好采买。


    沈持:不对呀,他记得上辈子西南那边有世界最大的朱砂矿,难道,本朝还没发现吗?现在挖掘的还是边缘小矿坑。


    沈持明白了:矿的问题。


    他心中放出狂言:这好解决呀,培养大量的地质人才,探矿,挖矿不就行了吗。


    但是能这么写吗?显然不能。


    思索一番,沈持先在试卷上写下开场白:


    臣对:臣闻怀忠报悫者,贞士之恒德,极言敢谏者,然往往以冒犯忌讳,弃而不录求。④


    先说一句,我说话直接,待会儿可能直接给你丢答案了,看你接还是不接吧。其实在条条框框之下,写不出什么有用可实操的对策来,懂的都懂,科举殿试的策论多数流于夸夸而谈。


    沈持在腹中打着草稿,开始还有一半傻乎乎地写干货,后来他发觉不行,太憨傻了吧,有句话叫“有用的话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他开始往下缩减,这个容易,天知道他四书五经以及诸子百家的书读了多少,好听的话直接往上面甩,至于继续在黔州府寻朱砂矿之事,点到为止,他相信天子迫切所求,必然能从他文中读出弦外之音……


    辰时发卷,黄昏收卷,殿试只此一天。


    ……


    从礼部出来,走出紫禁城的大门还要一段路,出礼部官员外,由太监丁吉带着一帮宫中的小太监一块儿送他们,给足了天子门生应有的排面。


    走在路上,礼部官员面无表情,只有太监丁吉和考生们说一两句话。他虽然心中嫌沈持出身低,但面上还是要给足会元应有的风光,这正是他的圆滑之处,头一个与沈持说话:“听闻沈会元曾在退思园跟随王大儒学习三载,转眼王大儒去庙堂四载了,老奴甚是思念他啊。”


    沈持的家世不堪一提,他便拿王渊来说事,总归是捡好听的奉承话说。


    说着还沾了沾眼泪,演得跟真的似的。


    沈持:“在下去年离开退思园的时候,老师抚琴相送,每每想起来不由得泪水涟涟。”丁吉哭,他也陪着哭。


    演嘛谁不会,不过对王渊确实有几分情在的。


    新科贡士之中,除去沈持外,李颐和贾岚也是王渊的学生,这次会试他们分别中式第二十一名和二十三名,皆在今日殿试之列。


    丁吉和沈持说起他们的老师哭了,他们也陪着落泪,当然哭出来得巨艰难,酝酿了好久,把这辈子最难堪的事都翻出来想了好多遍。


    哭完,丁吉又与会试第二名徐照真打招呼: “安和十六年,先帝时你的叔祖父殿试,也是老奴这般送出紫禁城的。”


    “……”


    跟薛溆说道:“看到你,老奴想起了当年薛相在朝的日子。”薛家祖上曾出过两位丞相。


    薛溆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他还是一副长辈的口吻。


    沈持:“……”


    不过贡士们似乎不怎么瞧得上他。


    你想啊,但凡历经寒窗苦读走科举这条路的,能熬过号舍之苦的,纨绔子弟、拍马逢迎投机取巧之辈还真不多,那些人也不走这条赛道,世家子弟中读不来书的,可能会放到军营中去捞军功,那水就很深了。和科举完全不一样。


    光是号舍的那份罪,他们就受不来。


    因而科举取士取来的士,绝大多数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儒士,骨子里清傲,谁把他一个阿谀奉承的阉人放在眼里。


    他们虽然面上不显,却保不齐有人在心里道:豆芽长破了天也是个小菜,奴才,再得脸也个是个奴才。


    呸了几声去晦气。


    并不把他当回事。


    出来紫禁城,沈持跟汪季行一块儿回会馆,其他人也各自回家等殿试成绩,大约三日后出结果。


    次日,李颐和贾岚一块儿来找沈持:“归玉兄你看我们在书市上淘了本什么书?”


    沈持:“……”


    左不过是话本,情情爱爱的,他是看不动。


    当贾岚把书掏出来之后,是本精装印刷,里头画了鸣虫插画的《雅虫》:“槐叶落徒写的,新鲜新奇,你瞧瞧。”


    槐叶落徒是沈持的笔名,譬如“金陵笑笑生”这样的,如今梓行都爱附这个雅,这个槐叶落徒就是他。


    沈持一时尬住:“惭愧,允芳兄,这是在下的拙作,糊弄之作,实在叫你们见笑。”


    李、贾二人一起瞪圆了眼睛。


    沈持:“还是挚一兄为我找的门路梓行的呢,他嘴真严竟没告诉你们。”


    李颐大呼:“上当上当,早知是你糊弄写的,我就不买了。”他故意这么一说:“你看你多敷衍,文中只用白话文,没有遣词造句就知道省事。”


    “肥水不流外人田,”沈持呵呵笑道:“你上谁的当不是上,自己人的不更好。”


    贾岚笑得肚子疼:“我发现归玉兄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让人没法反驳,你说的对,与其给别人赚,不如让你赚。”


    李颐:“姓潘的给你多少润笔费?”


    沈持如实说了。


    贾岚:“要少了,这本书如今在书市上十分热门。”


    文人们看了这本书手痒去虫鸟市场上买蛐蛐,买油葫芦,听叫。


    于是渐渐流行一种风雅,养鸣虫。


    ……


    主持殿试的礼部这边。


    殿试结束后,他们将考卷收好,而后糊名弥封,与会试一样要誊抄朱卷。一通繁琐的流程走下来才送到阅卷官手里。


    到了阅卷日,八名阅卷官一人一桌,一卷卷地轮流传阅,并对每份卷子用画圈或是画叉表示不同的等级,写上评语。画圈的最佳,画叉的最次。


    等到读卷官们都评定完了,再把画圈最多的前十本拿出来,堪磨无误之后,呈送给皇帝御览。


    皇帝将会从这十本试卷中,挑选出最出色的三本,定为春闱的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但皇帝只看试卷还定不了名次,要在金殿传胪时看到人,根据卷子和人,点谁是状元,谁榜眼,谁当探花郎。


    这三位合称一甲,叫三鼎甲,也叫进士及第。一甲之后的五十名以内是二甲,称为进士出身,再次之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第84章


    四月初十四, 阅卷的第二天黄昏,皇帝萧敏突然带着左丞相萧汝平来了。他四十多岁,中年发福挺着个肚子, 五官生得好,是相师口中的五岳朝拱之相, 非常富贵。


    萧汝平是个干瘦的老头子,须发花白, 但面色红润,目中似有精光, 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他二人的到访吓得礼部的读卷官大气不敢喘一声。


    他们已经挑出了殿试中较为优秀的十份卷子, 就放在中间的桌子上。


    皇帝萧敏也不说话, 他随手拿起一份试卷翻了翻,又兴致缺缺地放下了。


    左相萧汝平说道:“陛下, 这是前十的试卷。”


    皇帝的眉头皱起来:“年年都是这样, 毫无新意,你们拟定好名次给朕看一下就罢了。”


    “陛下还是看看吧。”萧汝平开口劝道:“春闱的三鼎甲……”


    皇帝:“你给朕读一读, 左不过是挑用词新一些吧了, 这些士子尽学得八股文妙法, 朕看得乏味。”


    萧汝平只得拿过来十份卷子一一读给他听。


    读第一份的时候皇帝还认真听着,到了第二份他皱起眉头,叫萧汝平只读一半便罢,如此这般到了第六份, 当读到“……西南黔州府朱砂之矿藏……”一句的时候, 他微微一顿:“左相。”


    萧汝平以为他不耐烦了连忙放下朱卷, 但听皇帝说道:“拿来给朕看看。”


    朱卷递到他手中。


    皇帝翻着看起来,一直翻到最末一页才抬起头说道:“这篇有点意思。”


    众读卷官连忙把那篇策问文章夸了一番,极尽溢美之词。


    看来这份要被点为三鼎甲了, 只是不知是谁做的文章。


    萧汝平趁机说道:“陛下既已看重这篇,不如再挑两篇,将三鼎甲给选出来。”


    皇帝点点头,他打起精神来看了会儿,又从众挑出两篇:“这三份各有所长,分不出高下,等明日揭开墨卷糊名送到上书房来。”


    读卷官道是。


    次日,三份揭开了糊名的墨卷被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皇帝未看卷,先问丁吉:“新科贡士们,你都见过了?”


    “回陛下,”丁吉一双三角眼微眨了下:“老奴都见过了。”


    皇帝萧敏:“说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丁吉跪在地上郑重施礼:“这次新科贡士都是极好的士子,老奴看到了薛相的孙子,还有宜兴徐家的子弟。各省高门世家代有人才出,是我朝之幸……”


    “京兆府没有人考出头?”萧敏讶异。怎么没听他提京兆府。


    京兆府每年考中的举子最多,难道一个贤才都没有。


    丁吉:“陛下,京兆府解元林瑄因为母守孝未能参加今科春闱。”


    萧敏:“哦。”


    薛相的孙子薛溆,宜兴徐家的徐照真,他记住这两个名字了。


    看来这二位是要占三鼎甲的两位了。一看御案上的墨卷,果真有薛、徐二人的。


    而另一份墨卷,正是昨日他说“有点意思”的,贡士叫沈持,他没从丁吉口中听到沈家,看来沈持出身不高。


    “去请萧相和曹相来。”皇帝萧敏说道。


    丁吉退下。


    过了片刻,萧汝平和曹慈来到上书房,看到御案上放的卷子,瞬间明白了,皇帝这是要和他们商议金殿传胪的时候点谁为状元,以谁为榜眼,谁是探花之意。


    虽还未见着人,但在金殿传胪之前皇帝和大臣心里先要有个数的。


    “萧爱卿,曹爱卿,”皇帝把三份墨卷拿给二人看:“单看墨卷,爱卿以为谁可点为状元,谁居榜眼,谁当探花郎?”


    二人看过墨卷上的名姓,对视半天才缓缓开口:“臣以为薛溆无论出身还是文章皆无可挑剔,可为状元,徐照真家学渊源,可居其次。”


    皇帝萧敏眼眸微不可见地深了深:“还有一位探花郎。”


    曹慈说道:“这位沈会元年岁小又风姿瑰丽,正可为探花郎。”本朝的探花郎除学问好之外还主打一个年少俊美。


    皇帝萧敏点点头:“二位爱卿说的是,朕再想想,你们退下吧。”


    萧、曹二人跪安告退。


    皇帝萧敏又拿起沈持的墨卷看了看,对端茶送到他手上的丁吉说道:“去传贺爱卿来见朕。”


    丁吉拖长声音道:“是,老奴这就去召贺大人来。”


    他心里纳闷:有什么事跟二位相爷都商议不好非得找姓贺的来呢。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贺俊之进宫了。


    皇帝萧敏屏退于上书房候着的太监们,只留君臣二人在场:“贺爱卿,你看看这三份墨卷。”


    贺俊之今日换了身崭新的绯色官袍,似是进宫之前才沐浴过,面皮干净无一点瑕疵,要不是眼下的乌青太重,他也是容华艳艳一美男子,他接过去看看浏览一遍:“回陛下,这三份策问文章皆有至味,耐人久咀,实是制义中之圣。”


    “贺爱卿过誉了,”皇帝萧敏说道:“此次春闱,朕看重一人。”或许能帮他了却心头之事的一个人。


    沈持。


    贺俊之抽出沈持的墨卷:“陛下看重的是他?”


    “知朕者贺爱卿也,”皇帝萧敏说道:“朕看重他的文章,想点他为新科状元。”


    贺俊之想了想说道:“沈会元出身低微,只怕不能服众。”


    论文章,三人旗鼓相当,论出身,沈持不如薛、徐,凭什么他是状元。


    “如何说服朝臣,”皇帝说道:“那是朕的事。”


    贺俊之:“……”他心道:那还找他来做什么。


    皇帝萧敏眼睛微微眯起:“只是朕不知,沈持,他能不能担得起朕的看重。”


    贺俊之:“……”


    “贺爱卿,”皇帝又说道:“金殿传胪之前,你帮朕试试他,看此子胆识气度如何。”试试沈持堪不堪重用,值不值得他与大臣们作对一回。


    这个容易。


    贺俊之:“臣遵旨。”


    ……


    晌午时分。


    秦州会馆。


    沈持这两日忧心殿试结果,睡得不怎么好,吃的也不怎么好。


    赵蟾桂反向安慰他:“点状元有什么好,我听说考中状元的都是一把年纪的老人家,老爷年岁小长的好,点个探花郎最好了……”


    “老爷听听那些及第诗,‘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多少岁,五十年前二十三。①’,啧啧……”


    “老爷勿要忧心,再不济的还有同进士兜底呢。”


    沈持听得气笑了:“正经学问你不做,偏学这般歪诗。状元和探花,进士及第与进士出身,好处差很多呢。”


    虽说当朝凡是进士都可做官,但在授官前,还得再经吏部朝考,择优录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点翰林。没能点中翰林的,多半是同进士出身的,会被地方去任职。只有进士及第的三鼎甲,不必再经过朝考,立即享受官职,状元直接授翰林院编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状元的好处,怎么说都不为过。


    他又想起话本的事:“拿出来我瞧瞧。”


    赵蟾桂:“沈老爷饶了我吧,我就靠那书打发时间呢。”


    沈持:“明儿问问林瑄他们,你去学个管账,你爹培养你可不是让你给我当小厮的,要当大管家。”


    马上要租个宅子了,得有人张罗操持家里的一应事宜。


    赵蟾桂:“沈老爷……好吧。”


    这时候,忽然有人递进来一份名帖,说道:“沈会元在吗?我家大人有请。”


    沈持一看那名帖——竟是大理寺卿贺俊之的!


    这个大概是推辞不得的,可是,他与姓贺的不熟啊,怪了。


    这是整的哪一出。


    得罪不起贺俊之,他连忙穿戴齐整出门,来人叫翁泉,说道:“贺大人想请沈会元到大理寺吃个便饭,不知沈会元赏不赏脸。”


    沈持听完有种不好的预感,哪有在大理寺中请人吃饭的,吃牢饭吗?也不像,他心中万分忐忑,面上风轻云淡:“既是贺大人相邀,岂敢不去。”


    不知贺俊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为何找上他,沈持硬着头皮跟着瓮泉去了大理寺。


    到了后被引到后院的厅中,只见早已摆好的餐桌上放着一盘切得如纸张般厚薄的雪花牛肉,旁边没有涮锅,看起来像是要生吃。


    沈持心道:见过吃生鱼脍的,没见过吃生牛脍的,他蘸什么吃啊。


    可看了半天,没有见蘸料上来。


    沈持:难不成就这么生吃。


    正想着呢,贺俊之从外面进来,他打量着沈持一拱手道:“本官冒昧了,沈会元快请坐。”


    “多谢大人。”沈持大方地说道。


    贺俊之也随之落座,鹰眼一瞥:“去提两个人来审。”属下:“大人,刑具?”


    “都带过来。”


    属下去了,片刻之后先提了两个犯人进来,接着搬进来各种各样的刑具,带着一层又一层陈年留下的血腥味儿。


    两个犯人的看到刑具面上失去血色,瘫软在地上。


    贺俊之:“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啊?”


    属下说了一堆。


    贺俊之淡淡道:“先审吧。”


    “……”


    沈持心中咯噔一声,他就知道来大理寺根本不是吃饭,他给自己做了好多心里准备,但是没想到贺俊之连口喘气的时间都不给他。


    上来就给他这么大的“惊喜”,直接审问犯人。


    一股冷气直直灌进他的后脊梁骨,沈持只觉得遍体冰冷。


    贺俊之的属下上来就给那两个犯人的牙齿拔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着每一次呼吸搅进肺部,让浑身的都难受得想要吐点什么出来。


    沈持不经意地微微垂首,嗅一口腰间悬挂的香囊,玉面微绷:“让大人见笑了,山林粗人,竟一时闻不得人气了。 ”


    贺俊之哈哈大笑:“沈大人会说话,别人都说本官身上血腥味重,大人说‘人气’,好听,又实在。”


    沈持在心中冷笑:呸,酷吏。


    面上还得报之以冷静而疏离的笑意。


    犯人的哀嚎声让人毛骨悚然,这时候有人来上菜了,一共六道菜。


    饭菜的香气冲淡了些许入鼻的血沫子味儿,沈持得以稍稍喘息口气。


    “沈会元请。”贺俊之提起筷子却未落到任何一道菜上:“今日沈会元能赏脸光顾,本官甚是欣慰啊。”


    沈持抬眼与他对视一瞬,又微垂了视线,显出恭敬的姿态不卑不亢地说道:“能得贺大人相邀,是沈某之大幸。”


    贺俊之莞尔一笑,吐出阴恻恻的气息:“沈会元来,吃饭。”


    他夹起一筷子薄如蝉翼的牛肉要往嘴里送:“沈会元尝尝这道菜,从活牛身上切下来的,这是活肉,好吃。”


    不等沈持开口,他又一字一字轻飘飘地说道:“还缺了一味蘸料。”


    他的心腹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上前鞠躬道:“大人稍等,蘸料马上送上来。”


    周遭的人又是一悚,面色大变,如死灰,又惊恐又绝望,却又要克制住不能失了仪态。


    “啊……”两声更比之前更凄厉的叫声之后,有人端了个托盘上来,血沫子味儿又淹没了鼻腔。


    细腻的白瓷盘上放着两颗血淋淋的刚挖出来的眼球,沈持看过去的一眼,死灰的眼球正对上他的眼。


    他感觉是三九天用冰水从头浇下来,血气在一瞬间凝结住了。他头晕目眩之下,他想撞墙自残,又想把整个胃都吐出来,又无法呼吸,大脑窒息而空白,像溺水了不能动又喊叫不出来。


    贺俊之的筷子落在白瓷盘中,将生牛脍裹上人眼血后缓缓送进口中嚼着,享受般咽下去之后才道:“本官试过了,这牛肉,这蘸料,极好,沈会元,请?”


    沈持又不失礼节地抬眼看了看贺俊之,笑了笑:“不瞒贺大人,”他提起筷子夹了一几根蕨菜放到面前的盘子里:“在下早年师从道家习武,道爷不吃牛肉,在下从小也不吃牛肉,扫了大人的兴致,还请大人恕罪。”


    青牛是道家祖师爷老子的坐骑,是以道家不吃牛肉。


    乖乖,幸亏搬出邱道长来救了个急,此时非常思念他。


    贺俊之放在筷子上的手微扣了下,也笑:“哦?原来沈会元文武双全。”


    第85章


    “贺大人过誉了, ”沈持四平八稳地端着筷子,眼中微含了点笑意:“在下并没有习武习出名堂来。”


    贺俊之大笑:“沈会元必是偷懒了。”


    沈持赧然笑道:“叫贺大人猜着了。”


    “本官与邱老道是旧相识,”贺俊之扫了一眼餐桌:“他们一脉的确不吃牛肉, 来人,把这盘生鱼脍撤下。”他偏头看着沈持, 要笑不笑地说道:“原不知沈会元与邱道爷有这般渊源,本官就不在沈会元面前吃了。”


    沈持:“大人体恤。”


    他在心中冷然:要不是你们家老贺作孽贪污河道岁修银, 邱道长的家人也不会被洪水淹死,他才不同你称什么“旧相识”, 说不定还得淬你一口呢。


    “沈会元言重了, ”贺俊之放下筷子说道:“你与我同出一师门, 本该更亲厚才是,今日在这里请你吃饭着实寒碜了些, 他日再邀沈会元凤元楼喝酒如何?”


    凤元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


    沈持的身体状况已近极限, 他还得陪着笑脸说道:“难得大人有这样的好性子,在下怎能扫了大人的兴?”他好像很受用地说道:“他日在下上凤元楼与大人不醉不归如何?”


    贺俊之哈哈一笑:“沈会元有心。”


    “那么, ”沈持起身拱手道:“在下告辞。”


    贺俊之:“沈会元好走。”命翁泉送客。


    从大理寺的牢房走出来, 沈持扶着赵蟾桂低声说道:“去雇辆马车, 回会馆。”


    他过于平静,让人没留意到他的的脚步虚浮,再多一步都要晕倒在地上了。


    等到了马车里,他拿手帕死命捂着嘴, 一口一口吐在里头。赵蟾桂慢悠悠地赶着马车——他一点儿都不敢快, 生怕颠一下里头的人碎了。


    贺俊之看着沈持的马车驶离大理寺, 问翁泉:“沈持这个人,你怎么看?”


    “大人,”翁泉斜睨着外头渐行渐远的马车, 说道:“极其冷静,不可小觑啊。”


    贺俊之复盘着方才的事情玩味地说道:“十七岁的少年人,胆子挺大的。”要是日后能为他所用就好了。


    他微阖眼:“本官回去沐浴更衣,该进宫复命了。”


    ……


    沈持回到会馆的房间,趴在痰盂上吐了个昏天地暗,几次险些晕死过去,他能感觉到魂魄离开身体,已经飘向虚无的境地,不知是不是走了一段黄泉路,有人唤他,脑中精光一闪,又回魂了。


    “沈老爷,”赵蟾桂捏着他的虎口:“沈老爷你醒醒啊……”


    见捏虎口没用,他又准备去掐沈持的人中。


    “不用了,”沈持用残存的清醒挡住他的手吐了口气:“我没事,去帮我烧点热水,洗澡。”


    赵蟾桂:“大人,你吐完马上洗澡肯定是不行的,更容易头晕,大人喝点热水,我给你擦擦身,待会儿换身香薰过的衣裳。”


    沈持:“也好。”


    赵蟾桂去打了一大盆热水,拧着毛巾给他清理身体:“你说他是不是受了谁指使,故意在金殿传胪之前吓唬老爷,让你在御前失态输给别人啊?”


    “这个酷吏。”


    沈持:“不好说。”


    似乎不像。


    他想起贺俊之也曾是饱览群书,进士出身之流,竟沦为酷吏,唏嘘不已:古往今来,酷吏哪有什么好下场,没有的。


    不知道这姓贺的能蹦跶多久。


    ……


    皇宫上书房。


    “陛下,”太监丁吉在帘子外头轻声说道:“大理寺卿贺大人求见。”


    皇帝萧敏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御案上放着的沈持的墨卷上:“快宣。”


    贺俊之进来后施礼说道:“恭喜陛下。”


    皇帝萧敏看着他:“如何?”


    “臣以为陛下没看错人,”贺俊之说道:“沈会元少被外物撼动,行事颇有几分从容。”


    皇帝萧敏顿了片刻:“朕知道了。”


    今科春闱的状元就点沈持了。


    他命丁吉去传礼部侍郎李叔怀,准备金殿传胪大典。


    如果说放榜是把登科者的名字张贴出去,那么金殿传胪则可以理解为天子参与的仪式宏大的唱名。


    传胪大典之前有很多事情,比如要请钦天监择吉时,还要拟定礼节。之后,礼部通知各贡士,有请他们闪亮登场士子们最荣耀的时刻。


    金殿传胪的吉时选在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时中。


    得知皇帝萧敏要点沈持为状元后,萧汝平和曹慈急急进宫面圣,却被太监丁吉挡在了上书房外:“万岁爷说春闱的事就这么着吧,二位相爷请回。”


    萧、曹二人面面相觑,但不甘心还想要见到皇帝萧敏争论一番:“烦请公公再为本官通报一声。”


    丁吉:“哟,万岁爷说了,往年京城百姓多看探花郎,今年让他们看状元郎吧。”他揣摩到皇帝要点沈持为状元后也很吃惊。


    两位相爷闻言灰了脸,知皇帝铁了心,今科春闱以沈持为一甲之首已成板上钉钉之事,不可更改了。


    ……


    四月十五日,晌午。


    沈持正在房中习字静心,忽闻礼部的衙役来报:“请秦州府沈会元和汪贡士前往国子监领进士巾服,笏板,明日卯时中金銮殿面圣。”


    进士巾服是参加传胪大典面圣时所要穿戴的,笏板是拿在手上的。


    沈、汪二人一道去国子监领了衣裳顶冠笏板,捧在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澎湃不止。


    笏板类似当朝官员上朝时手里拿的,但他们的没有刻官职名字,双面都是空白。


    进士巾,也就是俗称的乌纱帽,帽顶微平,展脚阔寸许,长大约五寸,用皂纱所作,两侧有垂带,帽子左侧簪一支红色绒花,其做工精细栩栩如生,在当朝只有官员,还有新科进士可穿戴。


    进士服是深蓝色罗袍,圆领大袖,衣襟有青色的缘边。这套衣帽不是送给他们的,只是借给他们穿几天,参加个传胪大典啊,拜谒先师孔子啊,行择菜礼啊,赴荣恩宴啊……之后还得还给人家国子监。


    留给三年后的下一届进士们继续穿。


    沈持从国子监领完进士巾服出来,遇到了三五同年,李颐、贾岚他们,都笑着相互恭贺登科,此时的国子监街桃花醺红,杏花微白,仲春风物宜人。


    行人也纷纷驻足观望新科进士们的风采,他们的目光追着沈持:“好俊的新科进士啊。”


    “听说还是今科的会元哩。”


    “走在身边的那位也好看,一身翩翩公子气。”他们说的是李颐。


    “……”


    沈持面带微笑,而李颐则不断向行人拱手:“过誉了。”他朝沈持挤挤眼睛:“等明日金殿传胪后御街夸官,我俩不知要被多少女郎掷花,归玉兄……你家里还没给你说亲吧?”


    沈持:“……还没有。”


    李颐嘿笑两声:“要不那日谁掷你的花最多,你便从了她怎样。”


    沈持:“……”他赶紧说正经的:“祝言念兄金銮殿上早题名姓,大魁天下。”


    金殿传胪从一甲状元开始唱名,越早被唱名中的名次越靠前。


    李颐摆摆手:“三鼎甲我就不想了,倒是你归玉兄,这般年纪模样正适合点探花郎,必能占尽风光。”


    沈持呵呵:“多谢言念兄。”比起探花郎的风头,他更想要状元的实惠。


    他边走边拿起那块笏板看了眼。


    “哟,我得回家练持笏板的礼仪了,”李颐看见笏板,拍拍沈持的肩,郑重道:“别再明儿一高兴给掉了,告辞了归玉兄。”


    沈持:“告辞言念兄。”


    他也得回去拿在手上试着走两步。


    ……


    次日五更初,清露清风,沈持等士子们着进士巾服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由他——会试头名会元领着去谒见鸿胪寺卿杨旭,双方见礼寒暄后,步入宫门。


    皇宫之中,天子的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太和殿前,礼部设了中和韶乐于檐下,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古代举行大典时都要奏乐,文武百官着朝服齐聚,等候今日的传胪大典。


    沈持一众新科进士由鸿胪寺卿杨旭引着来到东华门内,吉时一到,乐声起,鼎钟鸣,传胪大典开始了。


    金阙唱名,尊荣煊赫。十年寒窗,从此去,青云直上。


    沈持抬手理了理簪花的乌纱帽,他手持笏板,率领新科进士们穿过东华门,徐徐往太和殿走去。


    太和殿中,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很快,新科进士们的脚步声停在太和殿外,以会试中式名次列队等候。


    鼎钟又鸣三声。


    皇帝萧敏身穿玄色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他微微朝太和殿门外看了一眼:“宣。”


    中和韶乐开始奏降平之章。


    这时候一道道声音从太和殿中传出,扑进新科进士们的耳中:“陛下有旨,宣新科进士进殿面圣!”


    “……进殿面圣。”


    声声回响不息。


    随后,太监丁吉走出太和殿门,对新科进士们又喊了一遍:“陛下旨意,宣新科进士入殿面圣。”


    沈持领着众新科进士谢恩。


    丁吉不着声色地打量他一眼,但见今日换上进士巾服手持笏板的少年丝毫不怯,举止华美,真乃“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闲平步上青天。①”,耀眼,实在是太耀眼了。


    老太监心想:是时候承认之前是他眼瞎,连新科会元都看不上,这下脸被打的可真疼。


    第86章


    沈持率众新科进士们依旧跟着鸿胪寺卿杨旭跨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 走上太和殿前的汉白玉拱桥,来到太和殿正殿广场——俗称的金銮殿前,其实就是天子与百官每日上早朝的殿, 据说是皇宫紫气最重的地方。


    太和殿屋顶的每条垂脊上都蹲着一排走兽,数一数, 一龙二凤三狮子……十个,兽越多建筑的等级越高——上辈子去故宫, 逛到太和殿的时候导游是这么说的。


    穿越后旧地重游,此时感慨良……不算多。因为眼前的太和殿比他上辈子见的还要震撼, 他看见了各色龙纹, 廊柱上盘踞的龙, 汉白玉须弥座上刻着的龙,丹陛四周探出的龙首……


    比雕刻的龙更摄人心魄的是殿外各处林立的御林将军——皇帝的亲兵侍卫, 他们穿着铁甲, 一手持金瓜,一手托着宝顶, 威风凛凛地站在两侧。


    走兽, 龙纹, 高大宏伟的宫殿,御林军,将太和殿的威严给出具象,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臣服, 不可忤逆。


    沈持沿着御道稳步走近丹陛, 遥遥看见正殿在曙光中光芒夺目, 左侧文官们面向西而立,右边的武官们面向东而立,一眼袍笏整齐, 再瞧一眼,不少站在不显眼位子的官员眯着眼,头一栽一栽的手里的笏板要掉不掉,好像在打瞌睡。


    可以理解,毕竟古代官员上班要起大早,“上班”这个词就是由“早”上来的,“上班”一开始叫“上朝班”,臣子鸡鸣即起,五更天赶到皇宫觐见天子,奏事议政,叫“上朝”,可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有资格去皇宫上朝,但他们也得到点去衙门点卯,于是他们叫“上班”,以区别人家有资格上早朝的,后来干脆都叫“上班”。


    所以,上班狗哪有不困的。


    新科进士们步入正殿之后,跟随沈持的脚步停立在百官之下,按照会试考中名次序立在东西丹墀之末,他们敛声静气,一刻都不敢分心。


    沈持也没有近距离好好看一看太和殿的心思了,他全身心贯注于皇帝和大臣们的动静,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御前失礼。


    忽然听得一声“陛下到”,原来是皇帝着龙袍乘舆上朝来了,众人都不敢抬头朝金銮殿上龙椅的方向望去,依旧肃立不动。


    又闻礼部中和韶乐奏降平之章。


    乐声响起的时候,丹陛之上,銮仪卫官手持一条金色长鞭,舞向空中,又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台阶下。


    其声音缭绕于空中,响彻云霄,余韵悠长,直如鸾鸣凤啸,入耳清脆可听,还怪好听的,一点儿都不吓人。


    啪。


    啪。


    又是两鞭。


    这是为新科进士们取鹤鸣长天的好兆头,寓意他们之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家中的狗能仗的势更大了。


    新科进士们起初走进太和殿大门的时候还算平静,阶下三声鞭鸣后,忍不住落出泪来。鲤鱼跳龙门,可算没摔死还飞升了。


    而后,换成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


    礼部官员对着龙椅上的皇帝萧敏行三跪九叩之礼:“陛下,新科进士皆已侯着。”皇帝萧敏点点头。


    翰林院侍讲学士捧出东案黄榜交给礼部侍郎李叔怀,放在御案正中。


    鸿胪寺卿杨旭又引着沈持等殿试前十名的新科进士们往前走出两步,等大乐停奏后,礼部官员大声喊道:“文武百官并新科进士,齐!”


    意思是该来的都来了,一个不少。


    左右两丞相进前一步,率文武百官行叩拜礼,齐呼“万岁”。之后,所有人稽颡再拜,还是三叩九拜,磕最勤的头行最大的礼。


    新科进士们上次殿试验之前已经跟着礼部学过面圣的礼仪,沈持他们丝毫不怯场,没有人出差错丢丑。


    “众卿平身。”皇帝萧敏说道。


    大殿之中,响起窸窸窣窣提官袍的声音。


    之后,两位丞相率领百官往丹陛之上走了几步,留下新科进士还侍立在后头。


    不大一会儿,礼部尚书——一位微微颤颤的老头儿刘禹捧着一本金册,走到皇帝下手处,正殿前的丹陛上高声念道:“丙辰年四月十六日,礼部尚书臣刘禹于太和殿,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一百三十二名,本年四月十二殿试,策试天下贡士,合请萧汝平,曹慈,李怀叔等八人读卷。依照春闱资格,第一甲赐进士及第,例取三名,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例取四十五名,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例取八十五名。”


    一口气念到这里可把老尚书累得不行,他喘了口气,微微停顿片刻。


    整个太和殿在他停下来换气的时候静得落针可闻,连路过的风都在等他下一句话,凝固不动了。


    置身其中的新科进士们如泥塑一般,完全定在那里。直到刘老尚书攒了下一口气,从身边的太监丁吉手里接过黄榜,他们才跟着深吸一口气咽下,耳朵齐刷刷竖向黄榜的方向——那上头题着自个儿的名字,但是在前呢还是居中游还是在后头呢?


    沈持藏在进士服大袖里握着笏板的手微微发紧。


    但见刘禹双手将黄榜的卷轴缓缓展开,他先看了一眼,再抬头对着新科进士们念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头名,”他复又低头看了一眼黄榜,朗声道:“沈持。”


    殿上胪传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①


    太和殿内发出一片克制的惊呼声,官员们都微微张望丹陛之下的少年状元郎沈持,唯有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没有人回头张望,他们早已知道今年天子点了沈持为状元。


    没有如他们的愿选薛溆或是徐照真,心里憋着不爽。


    站立在丹陛下的沈持,双手紧紧捏起,方才是他的名字从黄榜上飘下来,灌进耳中了对吧?此刻,他无比想要求证。


    很快便遂了愿。


    只听礼部官员接着唱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沈持。”,顿了一下又唱道:“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一名,沈持。”,紧接着又唱了一遍,如是三遍。


    唱名声音极为缓慢,唱时依次传唱至丹陛下,侍卫们齐声呼之,传胪之义由此而来。


    金殿传胪,三鼎甲唱名三遍。


    沈持听得清清楚楚,他考中了状元!


    这时候鸿胪寺卿杨旭引他出列,跪在左侧的丹陛之上。


    “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二名,薛溆。”黄榜之中又飘出一个名字。


    薛溆在他之后被引着出列,跪在他右侧稍后。


    紧跟着是一声“贞丰十八年丙辰科殿试一甲第三名,徐照真。”,被唱到名的徐照真出列,跪在沈持左侧稍后。


    二甲与三甲仅唱名一次,不在引出跪丹陛,从这里就开始区别对待了。


    唱完三鼎甲之名,紧跟着太和殿内又响起声音——


    “新科状元沈持上前觐见“


    “宣第一甲第一名,沈持上前觐见。“


    “陛下有旨,宣第一甲第一名,沈持上前觐见。“


    声音从丹陛上传来,一声高过一声。鸿胪寺卿杨旭拱手对沈持说道:“


    “沈状元,陛下传你上前觐见,快过去吧。”


    这一刻,沈持方才松弛的手又微微蜷紧,他起身还礼道:“多谢杨大人。”


    走丹陛是有十足讲究的,怕新人不知如何上前觐见天子,礼部侍郎李叔怀陪同鸿胪寺卿杨旭一道在前头引路:“状元郎这里走。”


    沈持跟着他们,转过身从新科进士身旁绕过去,路过的那一瞬,他眼角的余光扫视线到了同年们的表情,有平淡的,有高兴的,有失落的……但他从他们身边擦过的时候,没有人不投来羡慕的视线,以及……无法掩饰的嫉妒。


    是啊,同是多年寒窗苦读,凭什么他就能被点为状元郎呢,或者说是不服气吧。


    在他们无声的目光中,沈持手捧笏板,跟着两位大人转到百官末,又徐徐踏上丹陛。


    春风乍至,轻拂沈持进士巾上的簪花,进士服的袍角随着他向上的步履一下一下微微摆动。


    他身后一阶又一阶,仿佛是没玉村麦田里的碧绿的蝈蝈,油灯下一根针一点朱砂。


    是书院里夫子拿着戒尺,宣布今日要临摹的四千字。


    是寒食梨花时节,县试放榜了,小小孩童高中甲榜。


    是江南梅熟日,退思园中老师说“我为你取字‘归玉’,望你学成之后发金振玉质之声”……


    是去年仲秋九月,桂榜上高悬的解元。


    还有进京路上寡言少语的史小将军的一句祝愿……


    沈持一步一步踏上丹陛,少年的身量颀而长,丰神隽上,将深蓝色的进士巾服穿戴出拏云志,尽显人间第一流的风华,他在御前的丹陛上停下,道:“臣沈持,拜谢天恩。”


    说完他提起袍角,对龙椅上的皇帝萧敏行三拜九叩之礼。


    “沈爱卿平身。”萧敏的目光落在沈持身上,微微停驻片刻:“今日你三元及第,可喜可贺啊。”


    沈持眼角的余光也模糊地看到了天子,他面皮细,有一点点女相,此刻很是平和慈祥。


    第87章


    像一位富贵人家的中年大叔, 衣食无忧,心广体胖,和百姓眼中动不动就拿大臣和他们全家消消乐的“天子”“皇帝”等字眼糅合的并不是十分完美。


    极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听到他的恭贺之后, 沈持再拜:“臣再谢天恩。”


    谢完恩起身时,眼角的余光撞见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 密密麻麻的斗拱,重重咬合的梁柱, 雕梁画栋让人不敢相信那不过是一根木材铺搭而成,后世人说木材的温润性, 应和了含而不露, 木材的独特纹理, 应和了沉敛大气,儒家的帝王之道, 也与之相合, 含而不露是每一位帝王的必修课。太和殿将木材做到建筑的极致,坐在这里的帝王也将此四个字深深刻在骨子里。


    近在咫尺的皇帝萧敏, 展现给他的面容祥和, 正合了“含而不露”这四个字。


    沈持一瞬清醒, 生出的亲近之心刹时没了,唯有对皇权愈发的谨慎,敬畏。他目光微微低垂,等候皇帝再一次开口。


    满朝的朱紫大员, 穿蟒袍的, 身前补子绣锦鸡的绣孔雀的……也都在静听接下来天子要对新科状元郎沈持说什么话。


    好一会儿, 皇帝萧敏才再一次开口,却是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朕已一睹新科状元郎风采,甚美, 甚风流矣。”


    音落,不仅文武百官大惊,连沈持亦是一惊。


    本朝的金殿传胪,一般来说,三鼎甲唱名之后站出来跪地跪一会儿,等到大典结束后谢恩就完事了,天子极少宣他们上前觐见,除非某一科的状元文章特别好的,叫天子看了意犹未尽才会召到御前问对。方才听宣沈持觐见,他们还以为皇帝萧敏要问他治国之良策,结果……就这,只为了看一看夸一夸状元郎好看?


    真叫人捉摸不透,少不得又要感慨一句君心难测。


    而沈持,在殿试之前早已准备好了各种对策,就是怕被皇帝临时起意抓去奏对,这下好了,来听彩虹屁来了。


    但他很快反映过来,皇帝这次殿试策问求的是私心,并不是为江山社稷求一堆治国良策的,守成之君,只要不太荒淫残暴江山便固若金汤,只要诞育个儿子抚养成人皇储不空就万事大吉,没啥天天求贤若渴的。


    而他的私心私事,又不能在朝堂上讨论的,让沈持上前觐见,不过是为了给他荣恩,激发他“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①”的忠心罢了。


    这是驭下之术,皇帝有求于他,给他荣恩,让他把事儿给办漂亮了。


    沈持:我懂,我挺上道的。


    当即跪下说道:“臣定鞠躬尽瘁不负皇恩,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作为臣毕生之追求。”


    皇帝萧敏听到了他想要的话,龙心大悦:“沈爱卿退下吧。”


    “臣谢主隆恩。”让天子满意沈持也稍稍松了口气,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唱名之后,皇帝也召见过新科状元郎了,传胪大典也将随之结束。左丞相萧汝平率百官上贺皇帝,做几句诸如“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②”的应景诗句,彻底收尾了。


    銮仪卫再次鸣鞭三下,众官员和新科进士们再行三叩九拜之礼,而后,皇帝萧敏坐龙辇离开太和殿。


    不知心中有没有“天下士子尽入吾彀中。③”的得意。


    上朝的官员和新科进士们依次离开太和殿。


    金殿传胪之后,礼部会在东华门外张贴杏榜,而新科进士们接下来则该去御街夸官,感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了。


    太和殿的广场上奏起风流喜庆的竹丝管弦乐,新科进士们从殿中出来,神色松弛,嘴角微微翘起,步履带春风,眼中放着期待的光芒。


    迎面一位礼部官员朝沈持走来:“沈状元,请来更衣。”


    他跟着往礼部走去,路上遇到太监丁吉,热情地上前说道:“巧了,老奴正是来服侍状元公更衣的。”


    沈持忙长揖一礼:“不敢劳驾丁公公。”


    丁吉为自己先前看走眼而心虚,此番格外殷勤:“不想状元公竟知道老奴的名姓,状元公生得一脸贵相,当日殿试,老奴就知你必能点状元,今日能服侍状元公更衣,是老奴的荣幸。”


    沈持:“……”真的吗?殿试那日你就知道我能考中状元,竟有这般相人之术吗?敢问您老师承哪门派啊?


    你们那门派,会相地貌寻朱砂矿吗?


    但他面上还得笑着说道:“丁公公高看在下了,在下有今日乃皇恩浩荡。”


    “状元公说的极是,”丁吉很喜欢沈持的识趣不清高,说话实在是叫人听了舒坦:“老奴也常思皇恩浩荡。”


    当下陪沈持到礼部更换上状元礼服。


    他更衣的时候,其他新科进士们在外头等候,按名字一个个来。不过等待的时候也不寂寞,这时候,不少官员过来道贺,与新科士子们攀谈。


    不过官员间的任意一句话都不是随便吐出口的,细品都有目的。


    “这不是魏国公家的李进士吗?”有相熟的官员看到李颐过来恭贺:“今日登科之喜,要是老国公还在看到你这般得志,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儿。”


    李颐想了半天没想起他是谁,只得道:“多谢多谢,今夜家祖父在天上能睡个好觉了。”


    众人都笑起来。


    那官员又说:“听说当年老国公在时为李进士订下一门亲事,是关内侯万家的吧?怎么听说后来又不作数了?”


    确实有此时,但因他祖父过世后李家门第式微,关内侯家悔婚了。这在京中人人皆知,属实明知故问了。


    李颐脸色微微一变:“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下安敢多问。”


    那官员说道:“哎呀好事多磨,李进士今日金榜题名,本官想着凑个双喜临门,家中有一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自幼熟读《女则》,长得如花似玉,本官挑了一圈看下来,李进士既风流倜傥又文采……哦哦,马上要御街夸官了,本官让小女多多给李进士掷花……”


    他的话还没说完,又挤到李颐面前一位传绯袍孔雀补子的官员:“方大人怎么说话呢,我关内侯家什么时候说悔婚了,不过小女尚且年幼,想晚一些嫁人罢了,方大人竟不厚道撬人墙角……”


    他正是关内侯家的人。


    那位姓方的官员登时翻脸:“……你万家怕不是看李进士高中,又不想悔婚了吧,出尔反尔……呸……”


    “……”


    方才在朝堂的肃然全没了,吵吵闹闹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撸袖子打起来了。


    榜眼薛溆那边更离谱,有人竟打听他的儿子女儿多大,竟是想给自家的孙子孙女作媒了。


    探花徐照真前年才娶妻,他们寻不到机会,倒没开口问了。


    ……


    沈持更衣出来。


    他身着朱红色的状元朝服,脚穿黑色云头履,头顶乌纱帽左侧的簪花,换成了新鲜的芍药花,与状元服的红罗衣、红罗裳、红罗蔽膝、白苏绢中单及绶带十分相配,长身玉立在着蓝色进士服的新科进士之中,有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感。


    与他相熟的李颐、贾岚、汪季行先来恭贺,其他新科进士与官员也陆续围上来贺喜。


    他这般年少,又是三元及第,从今天的传胪大典看还简在帝心,更十年寒窗没读得他一脸迂腐老相呆相,年长的官员们不由得心想:三元及第的少年郎前程不可估量,要是家中的小女得这么一佳婿就好了。


    于是就在沈持与几位同年说话时,一名穿着绯色官袍的老年朝廷大员,眼里冒着光走了上去:“状元郎啊,金榜题名后得再来个洞房花烛才叫好,本官……”


    “哟,郑大人啊,”别的官员听他这么说,呵呵笑道:“敢问这是为您老五十岁上老来得的爱女捉婿吗?”


    “您孙子都跟状元郎差不多大了,状元郎要是娶了令爱,”有人笑道:“辈分可就大了,平白得几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侄子喽……”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沈持亦哭笑不得,只能那些话来搪塞敷衍他们。


    好在御街夸官的仪式马上要开始,三鼎甲要走御道出宫,礼部官员过来引路,那些人才消停。


    当下沈持与薛溆,徐照真一起行在御道上,走御道——皇帝上朝轿辇行走的路,是金殿传胪之后,天子恩赐给三鼎甲独有的殊荣,其他进士们不享受这个待遇,只能行御道的旁侧。


    一众新科进士徐徐走出皇宫,他们看着走在御道上的三鼎甲,说羡慕已经说累了,只能在心底默默想着来日方长,宦海沉浮,说不定自己有更好的机缘以后来者居上位呢。


    沈持阔步走在御道上,路过一扇扇宫门,林立的御林军,在宫中行走的太监,无一不对自己施礼,他有点微微的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⑤”的美梦,醒来后梦就不在了。


    第88章


    他一生有过两次这样的迷茫, 一次是考中状元后走在御道上,再一次,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大权在手, 一言足以兴邦,一言也足以丧邦, 天子信任,赞他为国之柱石, 是在京城里跺一跺脚, 全天下都会跟着颤抖的大人物。


    这是头一次。沈持从太和殿走到东华门外, 左相萧汝平、右相曹慈,礼部侍郎李叔怀, 鸿胪寺卿杨旭, 大理寺卿贺俊之,还有六部、京兆府的官员也一并站在门外。


    在看见贺俊之的一瞬, 想起先前在大理寺的种种, 猝然碎了他的恍惚, 让他一下子清醒了。


    眼前的宫墙是真切的,春日的琼芳馨香,他身上的状元朝服也是真切的。不是梦,是真的, 真的。


    沈持心中雀跃得有点不像话, 他不形于色, 领着新科进士们与各官员见礼。


    这时,京兆府官员牵来一匹骏马,引到沈持面前:“沈状元会骑马吗?”


    京兆府的官员都要给状元郎牵马, 让他受宠若惊:“多谢大人,在下略骑过几回,只要马温顺,在下倒是不怕。”


    他倒是会骑马,只是待会儿人多,沈持担忧马儿会不会受惊,万一冲撞了围观的百姓该怎么办。


    “状元公放心好了,”京兆府的官员打包票道:“这马是精挑万选出来的,最是温顺,遇人不惊。”


    沈持放心地点点头,再一次谢过他。


    远远地冷眼望着一身红衣状元郎的贺俊之眯起眼睛:谨慎得有点过头了。


    礼部官员将大红绸花拿过来,为他系在身上:“更显状元郎一身风华了。”


    沈持谢过他。


    当日萧、曹二人是反对皇帝点沈持为状元的,不过到底没有拗过皇帝,如今木已成舟,他们没有再和沈持过不去的必要,皆笑呵呵地恭贺他大魁天下:“我二人一左一右扶状元郎上马怎样?”


    二两相爷这般伏低,吓得沈持连称不敢:“萧相、曹相,你们真折煞在下了。”


    “说哪里话,”曹慈说道:“当年我二人及第,也是前头的相爷扶上马的,代代相继,让百姓看见我朝待士子的诚恳之心,激励百姓向学,是美事一桩,沈状元不必推辞。”


    “再说了,御街夸官有天子圣旨,为了激励士子向学之心,不管什么人见了都要下跪,状元郎就更不用客气了。”


    说白了,御街夸官是朝廷招揽人才的一种仪式,令天下士子学成文武艺,甘心货与帝王家。


    推辞不得,沈持只能在萧、曹两位相爷的搀扶——他一个小伙子哪里要人扶,就那么虚虚地一托之下,他便跨上马背,端坐自如。


    榜眼薛溆,探花徐照真,也都由人服侍着上了马。


    这时候京兆府官员又递上马鞭,拉着马缰绳亲自给沈持牵马。


    待一切就绪,鸿胪寺卿杨旭高声唱道:“新科状元御街夸官!”


    四十八名京兆府的衙役们分列左右两侧,手里提着铜锣往前开路,最前面一名衙手持“状元及第”的彩旗,礼部侍郎李叔怀与一众礼部官员手捧金榜跟在他身侧。


    沈持骑马走在前头,他左侧稍后是新科榜眼薛溆,右侧稍后是探花徐照真,其他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则在后头随行。


    今日的十里御街上人头攒动,分外热闹。


    三年一次的春闱为国选才,今日放杏榜,新科进士御街夸官,京城人蜂拥至街上一睹士子们的风采。


    “听说今年的状元郎才十七岁,”百姓之中总有消息格外灵通的大喇叭:“好像还是三元及第呢……”


    “哟,不得了,”认识不认识的总有人接话:“这怕是文曲星君下凡了吧。”


    有人开始打听沈持的家世出身:“新科状元郎是谁家子?”


    这下戛然而止。


    谁也说不上来沈持的出身,可见不是什么名门世家,有厚重的家学渊源。


    沈持坐在马背上缓缓而行。两侧看热闹的人如潮水一般挤来,又被衙役们拦着推远,不让他们把游街的路给堵住了。


    忽然,人群之中一个道士拎着酒葫芦,抬头散漫地望向新科进士们,沈持不经意扫了一眼,又定睛一瞧:咦,这不是邱道长吗?


    乖乖,云游天下游到京城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邱长风身上许久,直到人家懒懒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酒葫芦喝一口压压惊:嚯,这小子出息了啊。


    遂笑了笑。


    从邱长风的笑意里,沈持读出了恭贺、欣慰之意,他眼眶不由得泛湿。御街上熙熙攘攘,他再去看时,邱长风已遁于人群之中,不见了身影。


    有女郎低头含笑,轻轻将手里的拿的花掷向沈持,登时,他的鼻尖上全是花香气。


    人群中一个梳着角髻的孩童骑在他爹的脖子上,一路追着御街夸官的队伍,沈持对他笑了笑,那驮着儿子的中年男子激动地说道:“新科状元郎对我们家伢儿笑了,伢儿将来读书科举定能跟状元郎一般出人头地。”


    ……


    一路走去,万人瞩目。


    春风得意嫌十里御街太短,更觉马蹄疾,一日便看尽了长安花。


    御街夸官之后,赴琼林宴之前,沈持回了一趟秦州会馆。


    他三元及第的消息。早在金殿传胪之后,早已是传遍了京城。


    秦州府会馆的大门廊檐下挂满了大红的风灯,门外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到处都是人。


    会馆内爆竹声声,鼓乐喧天。


    沈持到了会馆门前,还未下马,申掌柜带着人便迎出来,呼呼啦啦左右围了一大片人,一句话没说就拜倒在地。


    赵蟾桂更是跪在地上呜呜哭起来:“老爷,你中状元了……”


    “申掌柜,赵大哥,”他翻身下马伸手将申掌柜扶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申掌柜说道:“我这是为秦州府高兴啊。”新科状元出在他们秦州府,不知叫他们乡人脸上多有光。


    以后至少能说说嘴,我们那儿虽穷乡僻壤但家家有读书郎,重教化识礼仪,你看状元郎都是我们府出来的哩。


    沈持听了他们发自肺腑的恭维眼眶微红:“快,咱们进去说话。”


    和外头来围观状元郎的百姓们拱手打过招呼,他进到会馆之内。


    众人坐定说话,沈持看到室内家具竟焕然一新,连屋子的纱窗都糊了新的,不等他问,就听申掌柜说道:“今儿一早金殿传胪之后,秦州府的乡贤们集资将会馆修了一修,生怕怠慢了状元郎。”


    沈持:“……”


    他对赵蟾桂说道:“尽快给家中送信,让他们得知我考中状元不日将回乡祭祖省亲的事。”


    几名乡贤一并说道:“沈状元,这点小事我们早安排了,今早已经水陆路齐发,定是将你殿试独占鳌头之喜讯尽快传回家中。”


    沈持心不安理不得地道:“多谢多谢了。”


    申掌柜也说道:“不光咱们,今日传胪之后,朝廷已经快马加鞭给各地府衙送去公文,想来家中很快就得知消息了。”


    沈持:“那再好不过了。”


    说了两句话,看看天时辰不早,他回房整理仪容,这便去赴琼林宴。


    后人对“琼林宴”这三个字,大抵最早是从黄梅戏《女驸马》中的一句唱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①”中听来的,琼林宴是新科进士御街夸官之后赴的一场饭局,一开始是在唐朝新科进士们凑钱买单自发的,到了当朝成了官办的国宴饭局,天子都有可能出席,旨在优待天下文士,服膺俊才之心。


    宴会设在皇家的上林苑,由礼部和鸿胪寺一道承办,邀新科进士们与京城进士出身的官员们一道赴宴。


    再出来时已是半规斜日照黄昏,礼部的马车早侯在会馆门外,见到沈持与汪季行一道出来,挂上“琼林宴”的八角风灯,接他们往皇家上林苑而去。


    路上,沈持不说话,汪季行的话也不多,但二人皆是春风满面,意气飞扬。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很快来到上林苑。


    在上林苑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当朝进士出身的一众官员,新科进士们从马车上下来之后见到他们身着各色朝服,无形中变得有些许拘谨,不闻一句说笑喧哗之声,只有相互对拜之礼。


    沈持拜完各官员,又与同年们相互见礼。之后,一道赴上林苑宴会厅。


    礼部早已安排好位子,新科进士们井然有序落座。刚坐定,只听鸿胪寺官员高声道:“萧相爷到。”


    宴会厅内的众进士们肃然起身,一并朝萧汝平躬身行礼。


    想不到这位左丞相竟来的这般早。


    但见左丞相萧汝平阔步走入宴会厅,温和笑道:“今日新老进士齐聚同乐,不讲尊卑,诸位无须多礼。”


    “谢相爷。”新科进士们听了除礼,重新落座。


    萧汝平自在他的席位上落座,悠悠然开口道:“诸位,本官来的时候陛下说一时起兴,想让诸位新科进士写个‘不正字’给他瞧瞧。”


    他说完,命鸿胪寺官员端了笔墨纸砚来。


    “不正字?”众新科进士一脸懵。他们写的馆阁体都足够方正,这是书法最基本的要求,哪里有不正字呢。


    第89章


    不正字。不正, 字……有人在手心里写了个“歪”字,却感觉远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又继续苦思冥想。


    迟迟未有人提笔。


    不是想不到, 而是不大确定该不该写心里所想的那个字。


    鸿胪寺官员把笔墨端至沈持面前:“状元公?”


    沈持沉思片刻,他一手挽起大袖, 另一手执笔在宣纸上落下一笔“丿”,顿了顿, 笔尖时缓时急,落成一个“朋”字。


    “天下字皆正, 唯朋字未正。①”——这是唐朝刘晏同德宗皇帝所说的话, “朋”字因两个“丿”向左边斜去, 不管怎么写,视觉上都给人一种倾斜之感, 因而说他是不正字。但他不是在谈论文字的艺术, 而是有微微的讽谏之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唐朝朝廷内朋党之害彼时正烈。


    士子结朋党,往往以同门, 同年, 相互勾连在一起, 而琼林宴上,高官与新科进士们同欢共祝,难免要攀裙带关系,成为日后朋党开始的机缘。


    皇帝萧敏让他们写不正字——朋, 旨在提醒新科士子们你们都是天子门生, 不要在琼林宴上乱认恩师拜山门, 以免日后心术不正沾上“朋党”二字。


    新科进士们被这么一敲打,如醍醐灌顶,赶紧收起心中的小九九, 做好了老老实实吃顿饭的打算。


    扫一眼整个琼林宴,席面上,左相萧汝平居主席,六部尚书,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也是一人一席,至于其他官员则是两人一席。


    而进士方面,状元沈持一人一席,至于榜眼薛溆、探花徐照真两人一席,其余进士都是四人一席。


    新科进士们看过席面位子后又去看餐桌上的菜式,有黄焖鱼翅,灌汤黄鱼,凤鸭,佛跳墙……粗略估算一桌花费十两银子不止。


    真丰盛。


    正食指大动,但在听到鸿胪寺官员喊“吏部尚书穆一勉到”的时候,多数新科进士们心中还是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澜,心思又不在美食上了。


    盖因当朝的新科进士,除了三鼎甲直接授官,状元为翰林院从六品编撰,榜眼、探花为正七品编修外,其余二甲、三甲的新科进士要经过吏部的再一次朝考,排名之后,才能授官,授京官或者外放,决定去向。


    要好生经历一阵磋磨。


    至于沈持他们三鼎甲,明日授官的圣旨一下,就可以去吏部换身份文书、领官服和官印了。


    不从吏部手里走,所以他们三鼎甲明显比较淡定。


    因而二甲三甲新科进士们的仕途直接捏在吏部手中,不少人今日来赴宴之前,把同吏部尚书穆一勉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就等着在琼林宴上讨得他的青眼,朝考之后授个最好是能留在京城的官,甚至有人放话道:“京城里的官职最容易往上走,要想尽办法留下来,千万别被分到京外。”


    在他们看来,京官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甚至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官巴望着在吏部的考核中夺得优,被举荐给皇帝,拔擢他到京城做官。


    但是天子来这么一出,有些话就不知敢说不敢说了。


    因此他们愈发羡慕沈持他们三鼎甲。


    跟他邻桌而坐的贾岚这次考中二甲进士出身,他端着酒杯过来碰了碰,说道:“归玉兄状元及第,此去青云始,琼林宴后即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院为官,过几年有了资历升到侍读,学士,或直调入六部、御史台,官途平坦,真是令人羡慕。相较我等还要经过吏部的朝考才能授官,直如同云泥呀。”


    沈持拱手道:“允芳兄有所不知,我听说翰林院修撰可以到六部甚至外放到地方去观政,或能放开手脚做一番事业,我正有意走这条路呢。”


    这是他的实话,也是他的志向。


    去翰林院熬资历,三年起步,日子十分清闲,修书读书,无过也不会有功,俗称混日子。


    贾岚相当惊讶:“没想到归玉兄你是这么打算的。”


    听他志不在翰林院,李颐过来劝道:“三思啊归玉兄。”


    “哦?”贾岚转了一下弯儿:“归玉兄身为状元,初仕就是从六品,但翰林院里升迁不易,你想以翰林院编撰的身份到别的地方观政,快点儿功成名就是不是?”


    沈持点点头:“还是允芳兄通透,我正在这样想的,如果今年六部之中没有合适的观政去处,只能外放到地方上去了。”


    众人听到“外放”二字,翰林外放?逗我呢吧,谁不知道翰林院的官,在里面清闲三年,出来就是各部的员外郎起步,同时,天子与翰林院亲近,随时都有被召进宫面圣拔擢的机会。


    外放是走弯路!


    沈持他疯了吧。


    这会儿,来琼林宴的新老进士,各官员陆续来齐了,绯色官袍窸窣作响。


    大理寺卿贺俊之进来后朝沈持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少年状元郎依旧穿着大红的朝服,乌纱帽上簪着新鲜的芍药花,不动声色地坐着,好似周遭的一切了然于他胸中。


    贺俊之再一次确认,沈持是他的同类。三年后大理寺当有沈持的一席之位,不用等三年,过阵子他就向皇帝请旨,让沈持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去大理寺观摩政事,帮他做事。


    他想:沈持早晚是他们大理寺的人。


    席上雅乐奏起。


    左相萧汝平先向新科进士们祝词。表示对众进士的祝贺之意,以后大家要一并同朝为官了,然后词里的大意就是尔等他日为官,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 ② 意思就是你们要做个对天子对百姓都有用的人,这种话没什么新意,新科进士们都能倒背如流了,不过他们还得认真恭敬地听着。


    说到最后,他与新科进士们举杯畅饮。


    酒过三巡,左丞相萧汝平朝沈持看了一眼,轮到他来代表新科进士们说几句话。


    沈持从席上起身,来至萧汝平面前,二人相对作长揖,之后萧汝平回到席上。


    一坛一坛的杏花酒倾进酒樽,酒香愈冽。


    沈持放眼望去,一片紫衣大员正看着他,他没有拘谨慌张,举止完全合乎礼仪,从寒窗号舍之苦不改凌云之志,说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③……反正内容是忠君,语调是激情有感染力,反正氛围给渲染到了,一席话说得官员和新科进士心有戚戚焉,不住地点头称是。


    他说完,稳步走下来向各官员敬酒。


    他一带头,蠢蠢欲动想要给吏部尚书穆一勉敬酒的立刻出动,离席向堂上各官员敬酒,当然只有吏部天官才是目的,其他都走过场。


    沈持来到贺俊之面前时,那人眼皮微掀:“沈状元在之前已踏足过大理寺,下次再来就是熟门熟路了。”


    沈持品着他的话,不疏远亦不热乎地举杯敬酒:“贺大人请。”


    “本官上次说过要在凤元楼请沈状元吃饭,”贺俊之又玩味地说道:“沈状元不要忘了。”


    沈持笑道:“在下不敢忘。”


    他心道:这人可真难缠。


    喝尽杯子里的酒,沈持回到座位上重新换了一杯到工部尚书李廉跟前去敬酒,李尚书五十多岁,人瘦到干瘪,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听说特别会治水,六部之中,他这边最是冷清,工部一般承担修河工什么的,辛苦活儿,新科进士们都不太爱干,是个偏冷的衙门。


    沈持再一次来敬酒,李廉着实惊了一惊:“状元公。”没想到。


    难道沈状元看上了他们工部,这不可能。


    “在下曾在殿试的策问文章中提到过朱砂矿,听闻工部开采极为艰难,”沈持说道:“想来问问大人所以然,羞愧书面文章的夸夸其谈……’。”


    李廉诚恳地说道:“状元公的策问文章本官有幸一睹,状元公真通晓天下之事,学问之广博,吾乃不及。”


    “工部所开采的黔西南的朱砂矿年产量不过一百来担,”李廉摇头说道:“太少了,而其他地方的矿品质又不好,难啊……”


    沈持:“……”


    他记得上辈子国之西南,如今黔州府所在的东北部,地处武陵山脉腹地,境内多山,气候湿润,非常适合朱砂的形成和生长。那里开采出来的的朱砂矿石品质优良,色泽鲜艳,被誉为“朱砂之王”。怎么可能只有年产百来担子的朱砂。


    可能那里的大朱砂矿还没有被开采吧。


    “那工部准备再探大矿吗?”


    李廉重重点头:“在小矿附近探大矿,确是一种万不得已的办法。”


    沈持与他聊起《管子》的探矿方法,李廉摆摆手说太理论了实地无法操作,又说起工部自个儿积累的探矿经验:“工部一般都是自己探矿,金矿,铜矿……前些年在你们秦州府还探出一处铜矿呢……”


    沈持与他聊得很投机,末了意犹未尽。一众新科进士:竟不知道沈状元也有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之时。


    咦,他想三年后从翰林院出来去工部吗?好像工部并不是个好去处……人往高出走,哪个翰林院修撰会去工部。


    与李廉聊完,沈持回到席位上开始用餐,这可是鸿胪寺请御厨备的好酒好菜,不能浪费,要吃。


    第90章


    他吃了五分饱, 酒已过三巡,各新科进士们还在向朝廷大员们敬酒,尤以敬吏部尚书穆一勉的最多, 那边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其他人身边也不冷清, 唯独贺敬之,新科进士们都绕着他走, 似乎他也不在意有没有人来给他敬酒,一官孤零零坐在那里, 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沈持在心里对他又是一声声唏嘘。


    再看新科进士们作为刚踏入官场的新手, 在面对一众宦海老臣时畏手畏脚, 难免失了些分寸。


    比如在皇帝才浅浅敲打过的“朋”与“不朋”的问题上,有新科进士拿捏了, 听说某位大官跟自己是同乡, 不敢明目张胆去攀,却在敬酒时一开口由京城官话换成了方言, 跟联络暗号似乎的, 大官皱眉:什么……刚才风太大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吧。


    十分的尴尬。


    沈持继续吃了两口菜, 这时候汪季行端着酒杯走过来说道:“沈状元,你我是不是该去向李大人敬个酒?”


    他说的是李叔怀,当年秦州府乡试的主考官。当年一道赴过鹿鸣宴,今又相逢在琼林宴上。他们虽不敢明着叫一声“恩师”, 却在心里早已不知唤过多少回了。


    沈持:“走吧。”


    这个应该的, 无关乎朋不朋的。


    他们二人走过敬酒, 李叔怀微微点头:“状元郎不必多礼,这一次殿试本官也任了读卷官,看过你的卷子, 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眼光与才华,叫人赞叹,”话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贺俊之,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你少年得志更需大德,为官者常怀谦逊敬畏之心,不可得势倨傲。明日天子授你官职,你入了翰林院之后,本官望你静下心来再做三年学问,稳住心性,免得日后德不配位,欲行百里却九十啊。”


    他的一席话,听得沈持额上冷汗直冒,说道:“大人教导的极是,在下谨记在心。”


    李叔怀又叮嘱汪季行几句。


    一来二去的,很快盛席华筵散场,沈持赴完琼林宴后回到会馆。


    申掌柜端来醒酒汤叫他喝了,笑眯眯地说道:“明日去吏部领了官服、官印,去翰林院点了卯,便可回乡省亲了。”


    秦州府不知设了多大排场的宴席正翘首以待这位新科状元郎荣归故里呢。


    沈持:“嗯。”


    是该回家了。


    申掌柜又想起一件事来:“白日獬豸书肆的潘掌柜给状元公送了二百两贺银来,”他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百两面额的银票放在沈持面前:“说是《雅虫》一书卖得极好,这也是给状元公的润笔费。”


    沈持盯着那两张银票,与其说是润笔费,不如看作是潘掌柜找个理由巴结他罢了——《雅虫》卖得再好,能在短短数月之内赚几百两银子?


    没有的,肯定没有这样的好事。


    如今的他,名利接踵而来,这才只是预热。


    他倏然想起今日在琼林宴上李叔怀的谆谆告诫,不由得深以为然,年少得志,如何稳住心性不迷失,极不容易。


    夜里入睡前,他反复复盘自己中了状元后的举止言行,尤其是今日在琼林宴上的,还好,没有发一句倨傲之言。


    当官三事在,曰清,曰谨,曰勤。①


    沈持又趿着木屐下床,提笔写下了这句话,用以警醒自己时时戒之慎之。


    次日,他让申掌柜将獬豸书肆送来的二百两银子还了回去,并令与潘掌柜约定,如果他的《雅虫》日后卖够先前付给的润笔费,后头赚的钱四六分成,明着算账。


    书肆自然无不应下的,逢人便说沈状元不爱钱日后定然是个好官。


    沈持:“……”


    琼林宴的第二日,他率新科进士拜谒孔庙,行释菜礼,而后去国子监的碑林刻石碑留名。


    国子监就在孔庙旁边,里面进士留下的碑为后世著名的碑林之一,镌刻着数朝几千名进士的诗文和名字。


    每一次春闱,就会取一块石碑用来刻今科进士的名字,以留给后人观瞻,也留下士子曾经的风光和荣耀。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②”便是乐天居士及第后石碑留名时的心情。


    沈持:他可是百余人中最少年的,自豪,嘿嘿。


    主持石碑题名的礼部官员拿出一张榜单:“沈状元,你是一甲头名,你先来题名吧。”


    沈持从他手中接过笔来,按照指引,在写着“贞丰十七年丙辰科”的下面,郑重题上“一甲第一名沈持”,属于他的一行高悬在石碑上,占的地方大,字也能写得大,这就是独自属于状元的风光。


    他的名字下面是榜眼和探花题名的地方,而其他人只能依殿试的名次密密麻麻以小字写在更下方。


    几百年后,一拨又一拨的学生来国子监参观,或许会在碑林上找到他们的名字,骄傲地的说道:“我祖上可是出过进士的,瞧,他的名字刻在上头呢。”


    带队的语文老师听见了,于是问他或她:“那老师以后多叫你写写作文。”


    登时把那孩子吓得缩回脖子不敢吭声了。


    ……


    碑林题名后,至此,春闱登科后的仪式算是走完了。


    沈持他们三鼎甲要到吏部换取新的身份文书,领取他翰林院编撰的官服、官印,而余下的新科进士们则要准备朝考,之后等待任命。


    当朝的吏部一共有四个司,文选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沈持来报到后,文选司的官员笑脸相迎:“沈状元快请。”


    坐下片刻后,他们捧来了授他翰林院从六品修撰的圣旨,新的身份文书,一套官服及一枚黄铜质的龟纽官印,一一给沈持过目。


    官印加身,从此他就是朝廷从六品的官了。


    沈持收了东西画押时,吏部尚书穆一勉笑呵呵地走过来问:“沈状元不日归家省亲后就可以到翰林院任职了。”


    沈持对他长揖一礼:“穆大人,要是有机会,下官有意到工部的矿物司观政。”


    听完他的话,穆一勉的神情变了几变,欲言又止:“……工部,矿物司?”


    “你可知工部的矿物司常年游走在外?”是个非常苦的差事。


    沈持说道:“在下还不曾远游看看这天下,如今想要走远一些,抒一抒狂志。”


    穆一勉本来想替某位致仕的老友的孙女保个媒的,结果听到沈持这么一说,彻底不敢提了,这样狂放的少年人,不适合他老友的孙女。


    只能舍弃这个状元郎,让老友看看别的才俊了。


    沈持要是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必然也很满意他没有说出来。这么好的一桩亲事他做做好事让给别人吧,自己就不去高攀了。


    穆一勉声色不动地说道:“沈状元既有这个志向,本官自会为你同工部商议,而后呈报给圣上。”


    “多谢穆大人。”沈持施礼谢过他。


    辞别穆一勉,沈持去翰林院报到认认自己的桌子摆放在哪里,一进去,就翰林院学士、侍读、庶吉士等一众官员给围了上来,与他执礼互报名姓。


    当有人问到沈持去不去六部观政的时候,他说:“在下想去工部矿物司。”


    工部。


    矿物司。


    那种常年在外不回京的官职,与外放又有何区别。


    众人惊愕不已,在心里暗暗给沈持贴上“不羁”“恃才傲物”的标签,等着瞧,等他撞了南墙,蹉跎岁月,到中年官场失意,离庙堂太远且没有机会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的。


    他们委婉地劝了几乎,沈持却丝毫不为所动。


    两日后,圣旨下达,命他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到工部矿物司观政一年。


    来送圣旨的太监丁吉用尖细的嗓音问: “沈修撰真的要去工部啊?”


    “嗯,想走遍国之锦绣河川,”沈持笑道:“趁着年少。”


    丁吉只能无奈地笑笑:“可不是,以后岁数上来就走不动啦。”


    第二日,沈持便到工部的矿物司去点卯。工部尚书李廉早早在门口迎他,见了人亲自领他进去:“沈修撰可知工部从未来过翰林观政。”


    当朝能点翰林的都是春闱三鼎甲,他们登第后授官进了翰林院,极少会到其他衙门去观政,沈持是头一个,选的竟还是冷衙门——工部!


    “以后要仰仗李大人关照了。”沈持说道。


    “那是自然,”李廉微微拧了下眉头:“只是,沈大人来的矿物司如今在西南黔州府有一桩难事,涉及我朝的朱砂矿藏……”


    沈持听了肃然道:“下官愿与工部一道攻克此矿藏之问题。”


    他心道:我便是冲朱砂矿藏来的。


    “工部很快便要派人到黔州府去,”李廉说道:“算着时间,差不多在沈大人归乡省亲之后,还真是巧了,到时候恐要沈大人与工部人员一道前往。”


    沈持拱手道:“下官悉听吩咐。”


    对于他以翰林院修撰的身份选择去工部矿物司观政,有人唏嘘,有人冷嘲,有人议论纷纷……那又怎样,不妨碍沈持在一个杏花微雨的春日里骑马离开京城,回秦州府省亲祭祖。


    好友林瑄一行人来送行,走出十里长亭,每人折一支柳条赠他:“归玉兄,路上保重啊。”李颐最是实在,从京城著名的药店买来几十个香囊让他带上:“这些都是防瘴气的,你省亲后去黔州府的路上佩带在身上,一个不行就带两个。”


    沈持动容地谢过他,上马扬鞭:“诸位,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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