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新科状元回乡省亲, 一路由礼部官员带着“状元及第”的匾额、黄榜随行,每行至驿站——供官员途中食宿或是换马等的地方,当地官吏得知都要去朝贺, 因奉有天子钦点状元的圣旨,不管什么官员一律要跪迎, 之后换一匹马去往下一驿站。


    朝廷的驿站以京城为中心向四面辐射开来,三五十里一驿站, 越靠近京城,驿站之间的距离越短, 门前栽的花木越多, 马儿养的越肥壮, 跑起来越快。


    四月二十九日,这天晴, 微风, 回乡省亲的新科状元郎沈持一行人行至出了京城后的第一省,通州府城, 彼时, 暮春的天阳挂在高高的天上, 当地的官员、士子和百姓早已等候在他要下榻的三岔驿门前,争相一睹少年状元郎的风采。


    通州府知府周六河带着府衙一众官吏前来迎接,他生得面白少须,长相在中年男子中算是俊美的, 一身绯色官袍, 家世不俗, 却于矜贵之中透出一股贪婪的气息来,叫人看了霎时生出骂一句“呸,狗官”的冲动来。


    赵蟾桂在远远看见通州府知府的车驾过来时就低声跟沈持说道:“大人, 那个与蟊贼勾结抢过往举子的臭知府来了。”


    沈持“哦”了声,款款下马。


    “恭贺沈大人大魁天下,”周六河上前恭敬地对着黄榜跪拜:“衣锦还乡。”


    “周大人,多谢,”沈持慢慢还礼,他口中开始掉书袋子:“一进通州府便觉‘皇恩浩荡江河阔,圣德照回日月高①’啊……”他一字一字拖着长音,用废话文学大谈特谈忠君、为臣之道,没完没了。


    叫周六河跪在黄榜前的时间真不短。


    他身后跟着的赵蟾桂一撇嘴,想笑不敢笑,心道:我家大人去年进京赶考时,在你的治下险些遭了贼,没想到吧你也有今日。


    跪在地上的周六河:哎呀,新科状元郎怎么这么啰嗦,这不就一大书呆子吗。皇帝昏头了吧,点这么个迂腐之人来当状元。


    不是,年初他赴京赶考的时候没从通州府过吗?那帮蟊贼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就没给他秃噜精光让他进不了京考不了春闱呢。


    真是一群废物啊。


    沈持吊书袋子吊得口干舌燥,他假惺惺地说道:“周大人,下官还有三两句话要说……”


    周六河陪着笑脸:“沈大人请讲。”


    他足足说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终于说完了话,请周六河起来,一行人进了三岔驿站。


    赵蟾桂:“……”


    这要是传出去让沈持那群最毒的挚友知道,还不得说他下河洗个澡,全京城的人今年都能喝上龙井茶,那可是上好的绿茶味儿啊,啧啧。


    这是出京的第一驿,也是进京的最后一驿,叫三岔驿,青砖黛瓦、三重飞檐,前面的牌楼上悬挂着“置邮传命”四个大字,后面是一处合围式建筑,里面有供宦海北来南去的官员或者文人墨客们食宿的地方。


    沈持一行人选了二进院住进去。


    风中飘来柴草的气息,城里人家正在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腾。


    周六河咬着后槽牙把精心准备的饭菜送进来:“时候不早了,沈大人请用饭。”


    毕竟他是后宫周淑妃的侄子,沈持不敢把人得罪太狠了,连忙说道:“多谢周大人,周大人执政一方,想是公务繁忙,下官一路风尘也想早早歇下,大人随意些,请回吧。”


    “沈大人好生歇着。”周六河终于脱身,从客栈出来他面色阴郁,上了马车他瘫坐在里面,跪得他险些没晕过去。


    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了,沈持这个酸腐文人,气死他了。


    ……


    沈持住进三岔驿后,吃了一餐饭,闲来无事在驿站之中转悠。


    三岔驿的墙壁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凑近了一看,原来是过往的官员或者文人墨客题的诗句。


    他想起来了,后世流传很多绝唱,最初就是题在驿站上的,比如《阳关三叠》便是诗人在渭城驿写的。


    有:


    三岔驿,十字路,北去南来几朝暮。


    朝见扬扬拥盖来,暮看寂寂回车去。


    今古销沉名利中,短亭流水长亭树!②


    诗中“北去”指的是进京为官,“南来”指的是贬谪流放,“几朝暮”,这是说宦海浪大,变数瞬息的。


    想来题诗的人定是一位官员,有过官场失意,才发如此叹息吧。


    沈持往下看去,见另一行是:


    今夜三岔驿前月,伴吟应到落西山。③


    还有:何时驿使西归,寄与相思客,一枝新。④


    ……


    相思与愁绪,写了满墙。


    墙壁上的诗句中出现最多的景是梅与月,他正好奇呢,抬头往窗外一看,只见几株梅树,一架蔷薇,天空上悬着一弯月牙。


    天黑了。


    沈持举着烛火看了一首又一首的诗,眼睛累了,他望向今夜的月色,不知……远在边关的史小将军还好吗。


    逛完三岔驿,一瞬旅途的疲劳来袭,他心中念着回家,早早歇下。一夜自是安睡。


    次日沈持换了匹壮硕的公马,继续赶路。


    十天后,抵达秦州府。


    还未入城,秦州府城外早已有衙役敲锣打鼓来迎,高喊:“恭迎新科状元回乡。”百姓涌出城外来接他,鞭炮声响彻十里开外,散落的鞭炮在地上乱蹦,似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


    秦州知府韩其光迎出来,在他礼部官员捧着的黄榜前跪下:“恭迎新科状元沈大人。”


    沈持一把将他扶起来:“韩大人快请起。”


    韩其光眼中含着泪,他克制地扶着沈持:“没想到我秦州府还能看到新科状元郎省亲啊,本官这心里……痛快了啊!”


    他在这里当父母官快十多年了,别说新科状元郎,连个探花省亲都没见过,每次春闱之后,能孤零零回来一二进士便已是天大的喜事。


    哪里还敢想状元郎携黄榜归来省亲!


    当下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设下筵席,要为沈持接风洗尘。沈持拱手说道:“韩大人,君恩眷顾,下官此次有幸摘得魁首,自当常思微时事,不敢贪奢华讲排场,如今一路走来浪费颇多财力,下官十分惭愧,还请大人万不要再开筵席,咱们能相聚说几句话就好。”


    说什么也不肯在省城多停留。


    韩其光只好送他出城,望着新科状元一行人走远,他对身边的官员道:此子少年得志却不忘本心,将来必成大器。


    沈持在马上鼻子痒痒想打喷嚏:……


    路上,赵蟾桂说道:“今日迎大人回乡的官吏中,有一人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不是大人有过节?”


    沈持:“我看见了赵大哥,同知许大人。”


    当年占了他团灭献县山匪功劳的许寻,如今升了官,在府衙当同知。


    赵蟾桂:“大人要不要告诉韩大人?”


    沈持:“罢了。”


    他回乡省亲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


    或者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听说许寻这人为官的名声不算坏,就不同他翻旧日的账了。


    从省城出来,沈持一众人快马加鞭赶往长州府。


    到了长州府城外离城还有十多里,已被围得走不动路了,官道旁的百姓们夹道相迎,很多人手上抱着白胖的男娃儿,带他们来看新科状元郎,期望他们能沾沾文曲星的才气,长大后读书登科及第,耀祖光宗。


    沈持让赵蟾桂打赏沿途遇到的家乡妇孺,有小娃儿挤到他马前的,他会把孩子抱到马上,跟他一起走一段路。


    长州府的城门上高挂着红灯笼,门前铺了十里红绸,衙役们列队等候在门外,到处都是一片欢呼声:“新科状元郎回乡省亲喽——”


    知州顾汲率大小官吏等在城门外二里地处,一直让衙役去探新科状元郎走到哪里了。


    等了许久,终于有人喊了声:“新科状元郎来了。”


    这时,长州府城门口二人敲起大鼓,几十人敲着锣,在锣鼓玄天中,一队醒狮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舞起登科舞,醒狮龙腾虎跃,气势雄壮如风起雷鸣,舞着来到沈持面前跪下做恭迎状。


    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


    沈持见此情景从马上下来,撩袍跪地一叩首:“乡亲们,我回来了。”


    他这一跪让不少百姓眼中泛起泪花:“好,好,我们长州府的状元郎回来了……”


    知州顾汲领着官吏们急忙上前跪迎黄榜:“恭贺沈大人高中魁首。”沈持:“多谢顾大人,大人快快请起。”


    长州府的官吏们簇拥着,无人不说着恭贺的话。


    在人群中,沈家上下的男丁穿戴一新,早已被府衙接到城外来迎沈持,只是他们挤不到跟前去,只能远远望着一身大红状元朝服的沈持缓缓而行,沈山哑声说道:“阿池回来了。”


    说完他泣不成声,被三个孙子搀扶住勉强随百姓一道跟随新科状元入城。


    沈煌一次次抬头去看儿子,那带着乌纱帽腰束玉带的孩子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红着眼,心中一遍遍念着:阿池,我们的阿池考中状元回来了……


    第92章


    沈全、沈正和沈知秋三人挽着沈山, 走一步往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望一眼,生怕一眼看不见,沈家的状元郎阿池就不见了一般。


    这时候, 被团团围住的沈持对着长州知州顾汲长揖一礼:“顾大人,诸位大人, 下官家中还有母亲倚门盼儿归,下官归家心切, 这就告辞了,今日劳大人出城相迎, 叫下官愧疚不已。多谢多谢。”


    顾汲还礼说道:“沈大人何须如此客气, 你既急着回家, 本官就不留你了。”


    他对周遭的百姓说道:“新科状元郎思念家人,乡亲们让开路, 放他回禄县与家人团聚吧。”


    有人说道:“沈家老爷子不是带着孙儿来州府了吗?怎么到处不见人。”


    顾汲一下子想起来了:“哎呀呀你瞧本官这记性, 原是接了沈老爷子来州府一道迎沈大人的,想是他们被人给挤散了。”


    人堆里, 有人看见沈家人, 高声喊道:“沈家老爷子在这儿呢。”


    百姓们立刻让开一条道, 沈持顺着他们的声音望去,与七双通红的眼对上了,他爷,他爹, 叔伯, 还有堂兄弟。


    他快步走过去跪下给沈山磕头:“爷, 孙儿回来了。”


    沈山的唇微微发抖,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沈持头上的乌纱帽,又不敢碰着, 手停在半空:“孩子……快起来。”


    沈全和沈正赶紧把他扶起来。


    沈持起身后又去给沈煌见礼,父子一对望双双湿了眼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池消瘦许多,”沈文讷讷地说了句:“路上累,有话回去吃了饭再说吧。”


    “对对,先回家。”沈凉也说道。


    一旁的沈知秋看着他眼泪倏地一下迸出来,簌簌往下掉。


    沈持握了下堂兄弟们的手:“走,咱们回家。”


    说完,他搀扶着沈山上了沈家的牛车,一道回禄县。


    沿途百姓一路相送,直到送出长州府城。


    天已近傍晚。


    禄县的城门亮起绘着登科图的八角风灯,把县城门口照得红红火火。


    禄县县令文丛带着县衙官吏早已等候在城门口,等沈持一行人一到他们便迎上去,恭贺新科状元郎夺魁归来。


    沈持与他们说了几句场面话,由他们接待礼部陪同新科状元回乡的官员,先行回到没玉村沈家。


    这时已经入夜,村中一片幽静。


    乡村小道依旧如昔,溪水,桑葚树,麦田都是老样子。


    只在村中通往沈家的那条路口,竖了状元第的石坊,看样子是新刻的,没有一丝风吹日晒的痕迹。


    “你点了状元后,秦州府的乡贤们最早给家中送来报喜讯,”沈山指着石坊说道:“这也是他们给刻的。”


    比朝廷官差送来的喜报还早两天。


    沈持点点头:“他们有心了。”


    沈家的牛车刚进没玉村,看见他的街坊邻里端着灯走到院子外头,依旧用朴实的乡音喊道:“沈家的阿池回来了。”


    “……阿池回来了。”


    “……”


    声音传到沈家,沈月一下子从屋里冲到门口,立在门槛上向外头张望。


    小狗旺财晃着肚子跟出来,嗷嗷叫着比沈月还急地往外冲去。


    沈莹和沈知朵也出来了。左邻右舍得知后也都点亮了灯,天黑了不好去打扰沈家,便端着油灯站在院墙上朝沈家看去。


    把沈家院子里照得亮如白昼。


    沈持很快来到家门口。左邻右舍从墙头探过来齐声说道:“阿池,恭喜你考中状元啊。”


    沈持赶紧拱手还礼。


    街坊们提着灯回屋去了,留沈家一家人团聚。


    他还未从牛车上下来,旺财已扒上来叼住了沈持的裤脚:“嗷嗷嗷……”尾巴摇得像要飞起来。


    沈持摸它的狗头:“知道了狗小叔,待会儿进屋给你磕一个。”


    都是他长辈,礼得到。


    沈月过来把旺财扒拉开,紧紧拽着沈持的袖子,看着他的眼里全是泪。


    小丫头又长高了,沈持轻摸一下她的发髻:“阿月,哥哥回来啦。”


    两个堂妹也过来迎他:“恭喜阿池哥高中状元。”


    “谢谢阿莹和阿朵,”沈持对她俩笑了笑:“快,咱们回屋说话。”


    沈家的院子里,老刘氏和三个妯娌都直勾勾地望着沈持。


    沈持走到她们面前行礼:“奶,阿娘,大伯母,三婶。”不等他磕头,老刘氏一把沈持揽进怀里,连连说道:“孙儿,我的好孙儿啊……”


    她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抱着沈持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便笑着问他:“路上累吗?饿不饿?”


    “奶,我饿了。”沈持撒娇地说道:“路上来不及吃饭,饿肚子了。”


    老刘氏嗔道:“奶给你做了好吃的,快去换身衣裳,咱们吃饭。”


    “好的,奶,”说着,他转向他娘朱氏,撩起袍子跪地磕头:“娘,儿子不孝,去了这么久才回来,让你担忧了。”


    朱氏连哭带笑:“阿池,娘很高兴,高兴……”


    大房杨氏和三方张氏一起说道:“阿池,一家人不用多礼,快去换衣裳吧,咱们开饭。”


    沈持这才回房间换下状元朝服,穿上他在家时的襕衫。


    衣衫竟宽了不少,沈持:我瘦了?


    他竟丝毫不觉得。


    等他洗净手来到堂屋,餐桌上摆着一碗清汤小面,这是禄县的习俗,家人外出归家,头一顿要带着汤汤水水的面,先定定神、压压肠胃,消解一路上的舟车劳顿颠簸,补充体内缺失的水分,恢复胃口。


    一家人围着餐桌坐下,这时他们脸上都挂着关不住的笑意,尤其是在看着沈持的时候,笑得嘴角都在飞扬:瞧,这是他们沈家的状元郎啊。


    沈知秋递给他一个汤勺:“阿池,先喝口汤润一润。”他看到沈持的唇上起了干皮。


    沈持谢过他,舀起一口汤送往口中。


    是撇了油的鸡汤,清甜甘润。他一连喝了几勺,奔波的疲惫果然消弭不少。


    “阿池,我考中县试了。”沈知秋又小声对他说道:“如今等着明年的府试考童生呢。”


    他今年年初下场县试,考中了。


    沈持笑道:“哎呀这下小叔和小婶该多高兴啊。”沈知秋:“阿池哥,我这次中的名次不高,跟你比还是差太远了。”


    太远了,天上地下。


    沈持正要说句什么话安慰阿秋,忽然看见坐在他对面的沈全眼神躲闪,双手揪住衣襟……他立时知道:沈全这是出师不利没考中县试,落榜了。


    本想略过县试的事换个话题,谁知道大房杨氏没有眼色,偏偏要说:“哎呀这次你大堂哥落榜了,等下一次吧。”


    沈持:“……”


    他埋头吃饭,践行“食不言”。


    这才没人说县试的事了。


    吃过饭,沈正悄声对他说道:“阿大哥挺难堪的,家中时常比较咱四个,他虽然脸皮厚,但也搁不住天天受打击,尤其是我娘,说话太直了……”


    沈持心想:阿大堂哥是非死磕功名吗?


    如果读这么多年书连个童生都考取不了,可以说不开窍,该换赛道了。


    “你们那房你有出息,三叔三婶那边阿秋会读书,我娘眼红不过,他是为了我娘才硬着头皮念下去的……”


    沈正说完苦笑了笑:“有他顶着,我轻松多了。”


    他得以想退学就退学,不用在书院听天书。


    想来,阿大一定是羡慕他的吧。


    沈持也无奈地笑了:“阿二哥,你想得真清楚。”


    有这心态挺好的。


    沈正心道:他最有自知之明了,读不来书做不来学问便不勉强自己。


    他还曾背着大人给沈全写过小纸条:阿大哥,实在是难学就别学了,不读书之后天大地大,考不考秀才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活的自在就好。


    他没什么文采,写了几行大实话,絮絮叨叨的——劝沈全躺平,别再为科举的事伤神了。


    ……


    “对了,你点了状元回来,”沈正笑道:“我还没恭贺你呢阿池。”他虽然读书读不出名堂来,可是心里却为沈持能考中状元而疯狂自豪。


    沈持拍拍他的手臂,抿唇笑道:“阿二哥,一家人不用这么客套的。”


    二人才说了几句话,沈山过来说道:“阿二,阿池才回到家,你们不要劳他神,让他早点儿歇着。”


    他心道:阿池这次从京城回来风光是风光,可比去的时候瘦了那么大一圈,可见是在外头吃了苦的。


    就是说,状元哪有那么好考的,又是会试又是殿试的,要做文章还要见大官和皇帝,哪一样不要耗费心血精神,他一想就心疼得不行。


    尽管沈持一再说“无妨”,他爷还是把围在沈持房里的孙子孙女们都赶走了,还连旺财都给撵到门外去了:“阿池,沐浴后睡觉去吧。”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明天说不完还有后天大后天呢。


    旺财在门外“嗷呜”了两声:状元郎侄儿说好的给他磕一个呢,不算数了?


    沈持:“……”他本来还想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玩意儿拿出来分给他们呢,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他笑了笑,去净房洗漱。


    回到家中,睡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床上自是踏实,一夜好眠。


    第93章


    从京城出发时尚是暮春四月底, 沈持回到家中睡了一夜,次日晨起,天微热细麦落轻花, 已是五月伴夏来。


    沈宅之中,一棵石榴树花开欲燃, 枝间隐隐可见小小的果实初结成。


    都知道新科状元今日要在家中祭祖,必抽不出空来, 因而今日无人登门打扰沈家,庭院之中一片宁静。


    不像去年乡试考中解元那会儿, 他回家的次日媒婆早上五更天就来堵门开展业务了。你道媒婆如今是不想来吗?不, 她们是不敢来。


    如今沈持已是朝廷从六品的官身, 要是惹怒了他可以开口治她们的罪,加上沈家眼光高, 不肯轻易与人结亲, 她们吃过一回闭门羹,此次说成媒的希望也极渺小, 犯不着来碍眼。


    沈持起床后去院子里散步, 小狗旺财——它九岁了, 该叫老狗或老旺了,老旺贼溜溜地跟在后头,他一收脚步,它就缩一下脑袋。


    “狗小叔?”他就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嘛。


    老旺躲着他。


    沈持笑了:“出来吧, 昨日说给狗小叔磕一个的, 忘了, 现在补上好不好?”


    老旺这才踱着步子出来,它雄赳赳地伸出前爪扒了扒空气:好了你可以磕了,好侄儿。


    沈持当真跪下:“狗小叔为沈家看家九年, 受得起我这一拜。”


    他还没磕下去,老刘氏早起做饭看见这一幕,气得拎着擀面杖就过来了:“天杀的文曲星给狗磕头,你看我不打你……”


    她不是要打孙子,状元郎孙子哪里打得,她是要打老旺。


    吓得老旺吐着舌头逃窜。


    沈持拦住老刘氏:“奶,奶,我跟小叔逗着玩儿呢。”


    嗯哼,在京城端着那么久,都回家了还不容他精神状态美丽一下下嘛。


    老刘氏转而笑眯眯地看着宝贝孙子沈持:“以后可不许这么玩了啊,阿池饿不饿啊?奶给你做朝食吃。”


    “奶你要做什么?”沈持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帮你做吧。”


    老刘氏:“用不着你,我才将看见阿月他们起了,你去找他们玩儿吧。”


    沈持:“……”


    多大的人了还贪玩。


    但是在老刘氏眼里孙儿辈都还是孩子呢,得空要玩的。


    石榴树下,沈正拿他编的小篮子给沈月玩:“阿月,你喜欢小狸猫吗?”


    “嗯。”沈月瞪圆水灵灵的眸子:“二得,狸……在哪?”


    沈正带她去后院看小猫,他从一只野猫处聘来的小狸猫才满月,浑身覆着软白的绒毛,一双宝石般清澈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们。


    沈月抱在怀里喜欢得不行。


    “送给你了。”沈全说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捉小动物逗沈月玩儿:“你还喜欢什么,我带你去捉。”


    沈月想了想,重新又把小狸猫放回篮子里:“二得,还给它妈……妈。”


    沈正:“……你不喜欢它呀?”


    沈月摇摇头:“我……跟得去……京城。”她想,那么远的路怎么好带它走呢。


    “阿月,”沈正看着篮子里卧得乖乖的狸猫,失落地问道:“你和阿池以后还会回咱们家吗?”


    沈月被问住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二得我不……知道。”


    沈正想起多年前他们村有个考中进士的人,他出去做官后一开始每年还回来,后来家中老辈人家过世了,他这一支就不再回来,不到几年间连音讯也断了。想是一帮目不识丁的亲戚没什么好来往的。


    那……阿池会不会也这样。


    他一想就觉得难过:“二叔二婶不会走吧?”


    沈月这次清楚地说出来个字:“……会走。”她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听女夫子讲过,当朝为了彰显孝道,凡进士及第者,朝廷都允许其将父母接到京城居住,以后做了大官,还会给其父封虚官给母封诰命呢。


    沈正的脸色更黯然了。


    他捏紧拳头又松开,心中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二得……”沈月再一抬头,沈正人不见了。


    小篮子和狸猫被他放在地上,也没有带走。


    沈持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他跨进后院看到沈月站在那儿发呆,微讶:“阿月,在想什么呢?”


    沈月掰着手指头:“二得。”


    沈持:“二哥怎么了?”


    沈月说不上来。


    沈持:“阿月,来帮哥哥帮从京城带回来的礼分了吧。”


    兄妹二人回房去盘点他带回来的礼。


    给沈全和沈知秋的每人一套文房四宝,给他爷沈山的是一顶瓜皮小帽,给家中女眷的是胭脂水粉,给叔伯们的是四方巾,给老旺的是细细的银项圈……这些都是在京中的时候赵蟾桂一手操办的,叫他省了不少心。


    沈持挨个去送,到沈正屋里的时候,那孩子抿唇问他:“阿池,你也给我一套笔墨纸砚吧。”


    沈持愣了一愣,他点点头:“好。”


    正好他书房里还有一套未拆封的,当即拿出来送给了沈正。


    “阿池,”他说道:“你说,不念书太没出息了是不是。”


    沈持:“……”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正:“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会念书。”那些年读书的时候,他既不如沈持聪颖有悟性,又不如沈知秋用功,多数时间都在白白混日子。


    他想:他要是奋起用功,或许能跟沈知秋一样考过县试吧。


    日后再考中童生,起码是读书人身份,以后就算沈持这一支发达了,也不会太嫌弃他的吧。


    沈正活到十九岁,竟才头一次生出他想要好好念书考功名的打算,他甚至都算好了他这两年攒的娶媳妇儿的银子够不够他重回学堂……


    沈持隐隐听出他的想法……没做置评,只说了几句鼓励他的话。


    一家人吃过朝食,外头一阵脚步和锣鼓声,有衙役提前来报:“礼部的大人们和文县太爷一道给沈大人送匾来了。”


    沈持忙去换了朝服迎接。


    礼部官员将“状元及第”的匾额送上,又最后说了些恭贺的话,到此,状元省亲的事就算完了,他们要返回京城去复命。


    沈持:总算知道为什么朝廷春闱点状元都是世家子了,毕竟,省亲的时候礼部官员也要方便许多。


    好在秦州府在国之中西部还不算太偏,譬如要是点个瞻州府——国之最南端的州府,比韩愈笔下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①”后世的广东潮汕那片去京师还远,你叫礼部官员怎么陪同回乡省亲,跋山涉水的一去一回两个月都得没了,所以立国百多年了,那地方从未出过三鼎甲。


    沈持庆幸自己没胎穿到离京城过于遥远的地方去。


    等送匾额的官吏们一走,沈家开始祭祖。


    沈山摸着状元及第的匾额,还有黄榜,榜帖,肃然对祖宗叩头敬告:“我沈家世代做善事积德,到了阿池这一代上,终于有出息了。”


    说完,他咚咚咚地给祖宗磕头,一个牌位磕三个响头。


    沈持在一旁听着,生怕他爷磕出脑震荡来。


    沈山磕完,让沈持领着四个孙子又给祖先磕头。沈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要祠堂仪式,他们简简单单就算祭过祖了。


    沈家祖宗在那边这次要说嘴了,别人都是逢年过节才有供奉,他们今日比之别人白白添了个状元郎回乡祭祖的日子,吃上了猪头肉,在那边能吹嘘好一阵子。


    祭祖之后,沈持去探望孟度。


    他先去了一趟青瓦书院,得知孟度感染风寒在家中养病,又转去孟家。


    孟家在城中一条窄巷中,官轿几乎进不去。左右两旁皆是高大的砖墙,墙头铺有饱经风雨侵蚀的黛瓦,昭显出此处是城内旧宅,从前住的也曾是殷实人家。


    找到孟家,是个老仆人来给他开的门,沈持:“我是沈持,听说孟夫子病了我来瞧瞧他。”


    “哟,新科状元郎啊,”老仆激动地说道:“快进来。”


    孟度坐在堂屋喝热水,除了有点慵懒,病气不算很重。见他来了作势要拜:“沈大人。”


    吓得沈持一把将他摁在椅子上:“夫子,别这样。”


    “难为你还记得我,”孟度口气幽怨:“一回家就来看我。”


    沈持:“学生心里一直记挂着夫子。”


    孟度:“你自个儿坐吧。”


    沈持看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了:“夫子可请大夫看过了?”


    “不要紧,”孟度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家喝两天热水便好。”


    沈持:“……”


    “见过天子了吗?”孟度问他。


    “嗯,”沈持说道:“金殿传胪那天有幸面了圣。”


    孟度简单明了:“以后为黎民苍生当个好官吧。”


    “夫子,”沈持面上浮现出一丝微微的不解:“学生不知到底何为好官,还请夫子点拨。”


    孟度忽然坐正了身板,他郑重其事一句一句说道:“做高官,掌大权。”


    沈持:“……”


    “小时候读史,书中记载很多朝代发生灾荒或是动荡之年,田地荒芜没有粮食,把人当羊吃,什么和骨烂,什么不羡羊②……民不聊生的时候发生的惨事纵然今日从史书中读来依旧令人心肝惧摧。”


    “我朝百年来虽也有小疾,但从未成大患,皆是在紧要关头总有一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托住了这一段天下太平,”孟度说道:“前左相薛昧薛公,再往前开国之初有大将军卫翎,都是当朝曾经的国之柱石。你当效他们,他日身处庙堂高位时竭尽所能庇护天下百姓。”


    听他说完,沈持起身长揖一礼:“先生的教诲学生谨记在心。”当官,当大官。


    孟度自嘲了下:“你小小年纪已是朝廷从六品官了,而我蹉跎半生不过一教书先生,有什么资格对你说这样的话,你当耳旁风得了。”


    “夫子最好了,”沈持去拉他的袖子,犹如他当年入学时常常顽皮去抱孟度的大腿那般:“我最喜欢听夫子说话了。”


    “状元郎去了一趟京城,”孟度笑笑:“回来嘴都抹了蜜,果然还是京城好啊。”


    说着他大笑起来。


    沈持:“夫子就别笑话我了。”


    孟家只有一老仆,看起来快七十岁了,也不做什么活儿,他到来时候连倒茶都是自己动手。


    沈持心想:算着孟夫子今年四多岁的人了,怎么连个家也不成。


    当日辞别孟度,从孟家出来的时候老仆人追出来:“状元郎啊……”


    有话对沈持说。


    “公子他这辈子约摸就一个人了,”老仆人说道:“老仆我来日无多,日后请沈大人多加照拂公子。”


    沈持问道:“夫子为何没成亲?”


    “唉,”老仆人叹了口气:“沈大人有所不知,当年老爷在世的时候给公子订过亲,后来老爷罢了官回乡孟家门第衰落,人家不肯再认这门亲事,公子心灰意冷,之后再没动过娶亲的念头。”


    家学渊源瀚墨留香的孟家,就这样无后了啊。


    第94章


    沈持从孟家的那条胡同出来, 迎面冷不丁扑来两条影子……哦,是两个熟人在胡同口蹲他,江载雪和裴惟。


    他驻足隔着一段距离对二人笑道:“江兄, 裴兄。”


    江载雪和裴惟跑过来,一左一右凑近了细细打量他:“嘿嘿, 新科状元郎,沈修撰, 沈大人……”


    沈持左右开弓把二人推远一点儿:“岑兄呢?你俩怎么知道我来孟夫子家了?”


    “岑兄他在闭门读书,”江载雪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们许久没见过他了。”


    他总觉岑稚得有一股近乎要复仇的勤奋。虽然他知道岑稚是土生土长的禄县人, 家境平淡, 并没有什么仇家。


    不过誓要考取功名罢了。


    沈持:“……”看来他这次回乡省亲也未必能看到岑稚了。


    “我们去没玉村找你,”裴惟说道:“沈夫人说你到书院去了, 我们又去书院找你, 赵秀才说你来孟夫子家了。”他们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沈持,算着时辰他该祭完祖了, 立马去了没玉村沈家。


    哪知和沈持走岔了。


    沈持点点头:“听说孟夫子病了, 我来看看他。”


    裴惟担忧地问:“夫子怎样?”


    沈持:“还好, 受了些小风寒。”


    “那还好,”江载雪问他:“你此番几日回京?”春闱登科后,朝廷给新科进士一个月的时间回乡省亲,而后该到哪儿任官到哪里去, 但这包括了在路上的时间, 这么一算, 沈持在家中停留不了几日。


    沈持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以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到工部去观政,如今有个西南黔州府矿物之事……”


    他还未说完,江载雪就讶道:“你一个状元及第的翰林去工部观政?”


    没听错吧。


    在他对官场有限的认知里, 当朝进士及第点了翰林的新贵们是不会考虑工部的,连眼神都不会分一个。


    裴惟也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


    沈持不欲就此事多说:“待会儿路过书院我想顺路去看看周夫子他们,一块儿吗?”


    “走吧,”江载雪一边走一边追着他问:“归玉,你真……的要去工部啊?”


    沈持仅以一笑回应他。


    他们到了书院,进门看见两个八岁上下的半大孩子不知因什么事起了争执,在这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的岁数,谁也不让谁,动手推搡起来……


    沈持笑道:“我们那会儿也是这样过来,这一晃都九年过去了。”


    正忆往昔呢,周渔周夫子一路小跑过来,对着两个挥动小胖手打架的蒙童喝斥道:“不许在书院里打架,许青上,谷霄去把《学规教条》抄二十遍。”


    两个蒙童听见夫子来了,撒开对方便跑,一人跑得连鞋子都飞了出去。


    沈持他们不由得笑起来,笑声把周夫子招了过来,他扭头看了一遍以为眼花了,走几步又转过头来:“沈……状元郎?”


    “学生沈持,”沈持走上前对他深鞠一躬:“见过周夫子。”


    周渔还不到三十岁,但一年一年被顽童磋磨,脸上有种老父亲般的疲态,他细细地端量着沈持,见他今日仅穿一身素青色襕衫,头戴四方巾,仍做读书人打扮,心中只觉如当年一般亲近:“哎呀呀,前几日礼部送喜报来禄县,我就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江载雪和裴惟也过来跟他打招呼。


    说了会儿话,沈持辞别周渔,又去拜见其他夫子们。最后还去食堂赵秀才那儿蹭了顿饭吃,走的时候每人手里还拿着块卤肉,连吃带拿的。


    出来书院,沈持说道:“周夫子是不是也不曾娶亲?”


    “嗯,他和孟夫子一样,”江载雪说道:“都未娶亲。”


    “江兄你还好意思说他们,”裴惟笑道:“你如今已过弱冠之年,亲事不也八字没一撇呢吗?”


    江载雪:“……”


    他又看着沈持说道:“我和归玉也早着呢。”


    沈持:“……”


    是书院风水不好吗?怎么从夫子到学生,都老大不小了还打着光棍呢。


    一瞬,沈持不由得暗暗担忧自己。


    他们路过紫云观,只见大门紧闭,邱道长在外云游尚未归来。


    这半日与江、裴两位挚友喝了一顿小酒,直到旁晚沈持才回到没玉村家中。


    ……


    沈家。


    早上祭祖之后,沈山犹喜不能自抑,他把沈持的“状元及第”匾额、黄榜、榜帖摆放在堂屋的正中,沈家人挤在这里看了一遍又一遍,如至宝一般,怎么看都看不厌。


    沈煌握着朱氏的手:“沈家该好好谢你,生了这么好的阿池。”


    老刘氏听见老二两口子唧哝,亮开嗓门说道:“老头子,咱们以后把老二媳妇当祖宗供起来吧,她给沈家生了这么有出息的孙儿。”


    沈山看着朱氏,眼眶中的泪水一颗一颗打着转往下落,他太为有沈持这样的孙子而自豪了:“老二媳妇,我沈山在此谢谢你了。”他说完对着朱氏鞠了一躬。


    朱氏哽咽着道:“儿媳妇不敢居功。”


    老刘氏:“你十月怀胎生下阿池,没有你哪有沈家的状元郎,你怎么不敢居功,你功劳大着哩。”


    沈山:“阿秋,来把黄榜上点状元的圣旨念几句给你二伯母听听,哎呀,咱们当时不在京城,没听到宫里头的公公宣旨,可惜喽。”也不知当时是怎样的盛况。


    沈知秋上前展开黄榜挑几句不犯忌讳的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贞丰十七年,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丙辰科状元沈持,学富五车,治经严谨,未及弱冠便登第……①”


    “老二媳妇,你听听,连万岁爷都夸阿池学问好呢,”大房杨氏拉了拉朱氏的手臂:“阿池将来不知道要做多大的官,说不定能做到相爷呢,咱们沈家也要跟着他腾达嘞,你要没生下阿池,咱们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说你功劳大不大……”


    一家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用京师官话喊道:“这里是沈修撰家吗?”


    隔着大门,隐隐看见来任中有一名穿灰袍的驿卒,背上背着个送递公文的包袱。


    沈山领着沈家男丁忙迎出来:“回贵人的话,正是沈家,沈修撰是老朽的孙儿。”


    驿卒问话:“沈修撰呢?”


    沈山正要回话,忽然瞥见门口闪进来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不是沈持又是谁,他道:“回来了。”


    沈持进门见院子里来了送公文的驿卒,忙开口道:“在下就是沈持。”


    驿卒从包袱中取出一份公文,上面印着工部的红戳:“沈修撰,这是您的公文,您拿好了。”


    当朝的官吏赴任之前,隶属的府衙会发一道正式公文,里面写明赴任的职位、时间、地点甚至还有月俸等,算正经的上任手续了。


    沈持接过去,不用看,这是工部发公文命他随同矿物司一道去黔州府赴任了。


    他赏给驿卒一把铜板,等其走了才说道:“爷,奶,爹,娘,我选了去工部观政,暂时不去京城做官,要到西南的黔州府去办件事,短则数月,长则三年。”说到这里沈持停下来,过了会儿才道:“先前说带阿月去京城的事,只怕暂时要食言了。”


    沈山和沈煌一脸震惊:“阿池,你考中状元点了翰林,我听送信的驿卒称你为‘修撰’,既已是翰林院的官儿,为何又要到黔州府去?”


    在他们眼里,西南一直是朝廷贬谪官员的地方。


    难道他家阿池犯了错得罪贵人了吗?


    第95章


    没玉村的初夏草长蛙鸣, 时有微风穿堂而过。


    “爷奶,爹娘,”沈持说道:“我年纪轻轻就考中状元, 外人看着是飞黄腾达,我心里却总不踏实, 我这些年的登科路走的太顺了,即便我再自省自律, 但顺境太容易滋生骄傲,骄傲又带来自大, 一旦自大, 日后遇事极易判断失误, 常擅一时之快而轻估了后果,一步不慎而踏空跌落, ”他又给他们长揖一礼:“此次去工部矿物司观政, 从微末操练起,虽说西南之地苦是苦了点儿, 可若能锤炼心性意志, 何愁日后的前程不像竹子一般, ‘一节复一节①’,节节高啊。”


    沈家的堂屋中点着的油灯此时噼啪爆了个烛花,眼前骤然明亮,将沈持的影子投到他后背的墙上, 模糊而大。


    他说到这里,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池哥, 你说的对极了,”是沈知秋,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一节复一节, 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②,你此去西南,正像深山中的竹子,无花,因而无蜂蝶之扰,正好能静下心来成就一番事业,他日拿出来便是实打实的政绩,有了这些铺就青云路,一步一步走上去才叫人撼动不了。”


    沈持听了极是欣慰:阿秋能这么说,可见心里头是个看得远的,有成算的。


    沈煌渐渐懂了沈持的志向,说道:“你原是这么想的,只是我们为人父母总见不得孩子受苦受累,不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和你爷奶,你娘没有不顺着你的道理,你到了黔州府,记得常写信回来报平安。”


    沈持点点头:“我此去尽早办完事早日回京,到时候再将阿月和爷奶、爹娘接……”


    他说到这里沈煌打断了他:“阿池,你要知道,阿月不是想去京城,她只是想我们一家人在一处罢了。”


    沈山拉着他的手:“好孙儿,你爷奶一把老骨头了哪儿都不如家中好,你在外头好生为朝廷效力,不要记挂家中,有你在外头做官,禄县哪个人不得高看沈家一眼,都巴结着咱们呢,往后的日子好着呢,你放心干你的事去。”


    沈持再给他磕了个头:“孙儿谨记。”


    将去向告知父母长辈后,他回屋计划着去黔州府之事宜。


    沈持先将工部送来的赴任公文拆开,瞧了瞧,上面果然写着让他于几日启程云云,与他猜想的一事不错。


    当他看到本朝从六品的官员月俸仅有二两半银子的时候,笑了,每月就比秀才高半两银子,比举人的四两还低呢。


    这是又倒回去了吗。


    听说官员的月俸不过是一部分收入,逢年过节朝廷都有赏赐,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二十两了,这么一算,又不算低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连同赴任公文一道放在信筒之中送来的还有一张面额40两的银票——这是给新晋官员赴任时用于安置家眷的,毕竟很多人考中进士选官之时已有家小,上任时要带一家子去也是常有的事。


    这40两银子,算着正正好够一家七八口人从家中出发到赴任地方安置下来,不少但也绝不会多。


    沈持本来还在纳闷,穿越前看书,主人公一旦考中状元,朝廷动辄赏赐金银数百两,但是到了他这里好像没这样的好事,金殿传胪之后,朝廷给的赏赐随同榜贴一块儿送到手中,也就二十两回乡省亲的银子,哪怕他一个新科状元都没有额外的赏赐,看着非常小气。


    他那会儿曾有一瞬终于知道皇帝萧敏为什么给他娘修不动陵墓了——户部量入为出,手很紧,什么钱都是算好的,多一两都没有。


    他想起了在琼林宴上看到的户部尚书,秦冲和,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就是他运作着王朝的财政,从这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他为国库之精打细算到了什么地步。怪不得这些年无论是打仗还是赈灾,从未听说过朝廷缺银子之事,每每遇到大事都能安然渡过……沈持对朝堂上身居户部尚书之位的秦大人油然生出十二分钦佩之心。


    他点了点手头的银子:150两润笔费,20两金殿传胪的赏赐,外加这40两的赴任银子,一共210两。


    沈持拿出6份10两的银子来分别用书桌上的宣纸裹起来,其中5份是要给家中堂兄弟姊妹的,每人10两,毕竟都岁数不小到嫁娶的年岁了,要用钱的地方多。


    另外10两给赵蟾桂那孩子,一路跟他走来非常之忠心了。


    沈持亲自去叔伯房中送银子,到了大房那院,老远就听见他大伯母杨氏在喊:“……《三千百》背了几年,才能背十来句,毛笔字练了几年,还是不成样子,就是把毛笔绑在旺财的狗爪子上,写出来都比他强……当初怎么说他都不念书,现如今十九了又提重新去念书的事,哪还有夫子收他……”


    她是在数落老二沈正。


    沈正这两天怪怪的,冷不丁又说要去念书,把他们快给气死了。当年让他念书死活不念,如今又死乞白赖说要重新念书,这是犯的什么疯病啊。


    沈持轻咳一声敲了敲门:“大伯,大伯母,是我,阿池。”


    大房两口子开门把他让进屋里,沈持拿出银子说是给堂兄妹的,他们不要,一个劲儿往外推,许久才接过去收下。


    杨氏本来想问沈持几句话,阿大阿莹的亲事,阿二又突然想要去上学……但她知沈持极少开口,便也不敢问了,生怕叫他作难。


    从大伯院子里出来,沈持又去三房他三叔屋里,沈凉得知他的来意,笑道:“我也算跟着享阿池的福了,你考中状元你爷一高兴总算让我歇两天。”没天天把他押在地里当牛马使唤:“听说你要去西南,”他说道:“路上用银子的时候多,家里好将就,你自个儿带上吧。”


    沈知秋考过了县试,张氏这么多年总算看到一点儿盼头,脸上终于苦相渐消,有点笑意了:“是啊,阿池带在路上用吧,家里好将就。”


    沈持把银子塞到沈知朵手里:“一路食宿皆由朝廷供给,不用花什么钱,算是我对阿秋和阿朵的一点儿心意吧。”


    沈凉两口子听了这才收下。


    沈持说了几句话出来,回到屋中,他留了30两,把余下的银票尽数拿给朱氏:“娘,以后你和我爹还有阿月不必俭省,该怎么花便怎么花,享享福吧。”


    朱氏收笑着收起来:“阿娘享儿子的福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算盘打的噼啪响:这钱给阿池攒着将来娶媳妇儿的时候用……


    “阿娘,”沈持又交待了句:“以后你们还住在县城吧,有江夫人和裴夫人时常来看看阿月我放心。”


    朱氏说道:“阿池,阿月最多再上半年的私塾,学会算账认字写字,女夫子便不再教了,不像你们要考功名的一直学下去,她们在私塾呆上个三四年到头了。”


    沈持:“……”他倒忘记这个了。


    “到时候我们在县城租房子住着不值当,”朱氏说道:“还是回没玉村来踏实。”


    沈持:“好,都随阿娘的,只不必一个铜板掰成两半来花就是了。”


    ……


    家里安排妥帖,沈持夜里在油灯下给王渊写信,报及第之喜,也感谢师恩,他略做思索,提笔在宣纸上写道:


    不睹芝仪,转瞬经年。


    学生幸得意进士及第,念师恩殊绝,诚非三言两语可写。……三年沐杏雨,时常念师恩……


    他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执笔时几度哽咽,忽想起王渊是个非常内敛之人,不喜怆然伤怀煽情之语,故又删去这些辞藻,只说自己日后必然践行先生所教忠君爱民,简化为一页,又细细看了几遍才折好,待明日买些禄县的土仪一并寄出去。


    次日他还未出门,禄县大乡绅郭意又递了帖子进来求见,还叫人捎话说先前唐突了沈持,心中不安,他要亲自上门来给沈家道歉。


    ——说白了,怕沈持记恨报复他。


    沈持接了帖子,亲自见了他,说道:“都是乡里乡亲,郭兄不必放在心上。日后还请多多照拂在下的家人。”


    说完他心道:沈家人何须谁照拂,说这句客套话不过是给郭意吃个定心丸,让他放心就是了。


    ……


    日不暇给,转眼到了五月初七日,沈持找来找赵蟾桂与他一道收拾包袱。


    “呜呜,大人,自从回到禄县,”赵蟾桂牵着他心爱的小毛驴:“我爹就押着我学算账记账,呜呜好苦……咱们总算要走了。”


    “大人,我带毛驴一块儿走好不好,我跟它分不开……”


    沈持:“……好。”这孩子就这性子,爱演。办事还是十分有谱的。


    他一路上要好好看看这个朝代南边的风物人情,并不急着赶路,愿意骑毛驴就骑上吧。


    临行前跟家人挚友话别自不必说。


    次日,初八日清晨,沈持骑马离开禄县。


    一日后出了秦州府,向东南进入宜昌府。沿途小麦覆陇黄,他放慢了脚步,慢慢悠悠地行走。


    赵蟾桂骑着毛驴在后面跟着,前头的马儿太慢,终究是传染到了驴子,它也一点头一点头地打起了瞌睡……


    主仆二人天亮赶路,天黑宿在驿站,山一程水一程。


    越往南走风沙越小,气候变得逐渐温润起来。但是过了长沙府,他才发现林子越发繁茂,行人越发稀少,镇府越来越少——越来越嗅到蛮荒气息。


    第96章


    且朝廷的驿站越来越少, 相距也越来越远,一天走下来未必能遇到一处,与靠近京城天天人来客往的比, 冷清得跟野庙似的。


    这一日,五月二十三, 从家中出来十多天的时候,总算进入到黔州府北边的第一县, 望黔县。


    他感觉好像从长沙府出来之后便开始一路爬坡过来,丘陵愈发多了起来, 风飕飕的, 五六月份的天气跟秋天一样凉。


    到了黄昏时分, 沈持主仆来到了县中的望黔驿站,驿丞——当朝管驿站的吏, 隋汀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沈持问他这几日有没有工部矿物司的人员来过, 他摇摇头说没有。


    “算着是要比咱们晚十来天的,”赵蟾桂说道:“他们从京城南下来黔州府还得路过秦州府呢。”


    同样五月初八启程上路, 工部的大人们最早也要月底才能赶到这里来。


    “嗯, ”沈持道:“算着是这样的。”


    这里吃的饭菜已经开始有黔地特色, 晚饭时上来一盆凉拌嫩鱼腥草,当地人叫折耳根,散发着浓郁的鱼腥味、泥土味和草味的混合出来的气味,有种不羁的奇特的野性。


    赵蟾桂闻着味儿已经开始捏鼻子了。


    沈持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吃吧, 咱们到了南地要入乡随俗, 这才清热解毒, 吃能很好适应这里的气候。”


    他难得婆妈一回。


    赵蟾桂听劝吃了两口。


    沈持吃了小半碗,入夜,他拿着羊皮地图来看, 工部的朱砂矿位于黔州府东部的樊武县境内,这个西接铜仁县,南邻安远县——据说武信侯府的史家军边驻守在这里。


    他细细浏览了一遍安远县的地图。


    铜仁。


    而后,沈持的视线落在这两个字上,这儿不是后世界上最大的朱砂矿区所在地吗?但据说天然的朱砂产量极少,用的都是人工合成的辰砂了。


    望黔县距离樊武县有二百多里地,按照他的脚程,后日当能到。


    睡觉前沈持又用热水烫了脚才就寝。又把离京时李颐送的香囊放在枕头下面枕着,生怕染上湿气瘴气。


    可到了半夜,他辗转反侧睡不着,总觉得有些头晕发虚,他以为是赶路太累了歇一歇就好,但躺着躺着他却浑身发冷起了低烧,病了。


    而赵蟾桂也身体不适,在他隔壁房中又呕又吐,弄出很大的动静。


    沈持强撑着去给赵蟾桂送了个香囊:“你拿这个捂住口鼻,试试还吐不吐,还吐的话问问隋大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随身也带了一些药丸,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错了东西,不敢随便乱服药。


    驿丞隋汀听见了过来说道:“沈大人是北地人,多数进了黔州府都要闹肚子,无法,这地方山林茂盛,湿瘴太多了。”


    他看了看沈持带的丸药,摇摇头:“还是明日请当地的郎中看看吧。”


    沈持这会儿又是一阵难受,他面色惨白,出门俯在地上吐起来,极度的不适中,他想:才刚进黔地瘴气病就这般严重,怪不得这里被视为左迁流放之地呢。


    房里的赵蟾桂抱着香囊,他又添了腹泻的毛病,一个劲儿找茅房,整整一夜没有消停。


    谁知到了第二日,赵蟾桂稍稍好了些,沈持却突然打寒战,发高热,浑身酸痛起来,像得了重病一样。


    赵蟾桂撑着刚能爬起来的病体照顾他,不停地给他喂热水。


    沈持烧得快糊涂了,趁着还有几分清明,他对赵蟾桂说道:“我可能得了疟疾。”


    “《周礼》中说,‘疟疾寒栗,腰脊俱痛,头疼如破①……’,你去告诉隋大人,让他帮我请个大夫吧。”


    疟疾是一种古老的疾病,书中多有记载,跟他的症状全都对上了。


    隋汀听说后吓得脸发白:“沈大人所说的疟疾在这一带叫做瘴病,哎呀呀,你们知道吗?许多年前武信侯史老将军率三万北地大军初来这里征伐大理国时,将士也是染上了这种瘴病,死伤近九成,史老将军战死,全军皆没……”


    “隋大人,”赵蟾桂心急地说道:“你说这个吓唬我做什么?快找大夫啊,这一带谁的医术好些?”


    隋汀蹙了眉道:“史家后来专门从京城聘了一位名医来军中坐镇,要说治这个病,只他一人可以药到病除。要不,史家军怎么能连年打胜仗呢……”


    “此地离史家军的驻地,安远县不远,二百多里地,”他说道:“要不,阁下带着沈大人的帖子去问问史将军?”


    当地的医生治北人初来乍到染上的瘴病……见效很慢不太管用。


    赵蟾桂同沈持说了。


    沈持:“……”


    古代的医疗条件比他想象恶劣多了。


    “先找个当地的大夫开一副药喝,”他虚弱地说道:“要是不见效再想别的法子吧。”


    赵蟾桂看他一直冷得在发颤打摆子,说道:“隋大人,麻烦你先请大夫来给我家大人看着,我这就去安远县找史将军一趟。”


    沈持:“千万别,这太冒昧了。”


    “大人你都病成这样了,”赵蟾桂说道:“还在乎这些虚礼,再说了,咱们上回在通州府就欠了史小将军一个人情,这回再多欠一个又何妨,后面一块还她就是了。”


    沈持张嘴要说什么,胃中胆汁逆流,吐得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蟾桂出了门,花重金找当地人雇了一辆马车——昨日腹中闹腾了一夜,他实在骑不动毛驴:“去安远县,你跑得快些,我给你两倍的车马费。”


    “好嘞。”马车夫咧嘴一笑,玩命地催马赶车。


    ……


    驿站这边,隋汀给沈持找了个大夫来,先开了一副汤药煎水喝下。头两天他还有些意识,到后来沈持大概陷入了昏迷之中,他只记得每天都有人来灌他汤药,一碗接着一碗,喝下去出些汗清醒会儿,但很快高热又会卷上来再度烧得他神志不清……


    似乎没有好转的迹象。


    也不知是第几天夜里,换了个人来给他灌药,那药太难喝了,他几乎以为出现了幻觉,穿成了武大郎被潘金莲摁着灌毒~药,边灌边说“大郎该喝药了”……他吐了灌,灌了吐,到黎明时分才不吐了,而后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咦,高热退了头也不痛了。


    沈持睁开眼,看见赵蟾桂趴在他床边睡着,头发乱糟糟的,脸黄巴巴的,看来守了他一整夜。


    “赵大哥?”他轻声唤着。


    赵蟾桂一下子转醒:“大人……你,你醒了?”他伸手摸摸沈持的额头,拔高了声音:“哎呀,退烧了,退烧了……”


    这都第六天了,再不退烧人要烧出个好歹来。


    沈持:“赵大哥,今儿初几了?”


    “大人,这都五月二十九日了,”赵蟾桂说道:“你病了六天了。”


    沈持:“……”


    赵蟾桂絮叨道:“得亏史将军豪爽,我说大人你得了瘴病,她二话不说就让军中的云大夫跟着来了一趟。”


    沈持:“史将军?”他在说什么,怎么跟史将军扯上关系了。


    “大人忘了,”赵蟾桂说道:“那日隋大人说史将军军中有随军的大夫擅长治北人南来后的瘴病……”


    沈持眸色一振,他想起来了:“……云大夫呢?”没想到赵蟾桂还真跑到安远县去找史玉皎求助了。


    赵蟾桂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啊,云大夫昨日给大人号脉开药之后便回安远县去了。”


    沈持:“……”


    “军中的大夫果然医术高明,”赵蟾桂喋喋不休:“大人才喝了一日便见好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这回的人情连同上一回的,两回,大人一并记下吧。”


    沈持:“……”


    他在心里对史玉皎道了声多谢:“赵大哥,你可问史将军好了?”


    赵蟾桂笑道:“自然替大人问了。”


    沈持垂下眼,片刻后他拿来铜镜照了照,镜中人脸颊消瘦不复往日风采,他移开眼,不知在想什么。


    在驿站中又养了两日。


    沈持彻底好转的那天晌午,驿站外头热闹了下,是工部矿物司的人来了。


    沈持立刻换上官袍迎出去,来的一行五人——三人穿着青、绿官袍,当朝三品以上为绯色官袍,四品蓝色,一下是青绿二色,可见来的官员品阶不高,大抵是工部员外郎之类的。


    而另外两人……穿着道袍,其中一人胡须皆白,面皮红润一看就有仙骨,另一位,嘿,他认识,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邱长风啊。


    邱道长低着头,跟在后面很听话的模样。


    沈持:“……”


    这二位是工部特聘的探矿的技术人员?


    一位穿绿色官袍的工部官员对他说道:“在下胡见春,不意在这里遇到沈修撰。”


    他是工部员外郎胡见春。


    沈持连忙还礼:“在下沈持见过胡大人。”本朝工部员外郎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与他同阶,是以不用自称“下官”。


    另外两位穿青袍的是工部主事吕居和严诩,都与他见了礼。


    胡见春又看着两位道长说道:“这二位是姜道长与邱道长,是协助工部来寻矿脉的。”


    这时候邱长风朝沈持看过来:“……”


    沈持:“在下沈持,见过姜道长……邱道长。”


    还果真是两位技术特派员。


    第97章


    姜道长手里扶正辟邪的拂尘悠悠舞动黔州府的夏风, 他呵呵一笑道:“贫道姜蘅,见过沈大人。”


    说完,未等沈持还礼, 他看了邱长风一眼:“师弟,沈大人原是新科状元点了翰林的, 此次是来工部矿物司观政的。”


    他二人师出同门,先师祖李为当年为了炼丹问药, 曾走遍全天下寻朱砂矿藏,后来在樊武县找到了这一处, 如今已开采近百年了。因而他们这一派被朝廷重用, 并多次随工部勘地形探矿藏。


    邱长风面皮微抽:“认得, 我与沈富……沈大人有过几面之缘。”


    都怪王渊给沈持取了个“归玉”的字,害他差点将“沈富贵”仨字脱口而出, 可是话又说回来, 沈富贵有什么不好听的。


    嗐,文人瞎讲究。


    沈持再一施礼:“二位道长, 胡大人, 吕大人, 严大人,一路鞍马劳顿,咱们进屋说话吧。”


    胡见春抿了下干裂的唇:“也好。”


    他们从京城赶来,一路晓行夜宿, 途中少有停留, 着实累得很。


    众人到驿站的堂屋落座, 驿丞隋汀送了茶水来:“道长与三位大人不是头一次入黔吧?”


    胡见春拱拱手说道:“六年前正值朝廷和大理国在西南边关打仗,朱砂矿危,本官来过一回。”


    那年黔地的交通几近断绝, 黔州府无法将朱砂运往京城,工部所营造的几大工程——修太庙,补皇宫、建皇陵等全部被迫停工,皇帝萧敏大怒,工部官吏部不得不亲自来运送,当时为了从黔地往京城运送朱砂,他们费了好一番周折。


    六年前。


    沈持:他记得,那时候他在省城贡院听邹夫子讲学,曾看见十三岁的史小将军得胜归来从秦州府策马而过回朝廷受赏。


    “不是头一次来就好,”隋汀看了看沈持说道:“要是头一次来,入了黔地只怕要受些罪的。”


    轻则又吐又泻,重则染上瘴病。


    胡见春这才发觉沈持身上尚有病气未褪,惊问:“沈大人这是身体抱恙?”


    “前几日染了瘴病,”沈持说道:“不过已大好了。”


    得云大夫对症下药,他好转得极快。


    “工部往来黔地开采朱砂矿藏,”胡见春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因为感染瘴病陆续折了好几位工事在里头,幸好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好了。”


    还有被贬谪到这里的官员常常九死一生,可见瘴病很是凶险。


    邱长风探究地看着沈持,嘴角微微往下撇:“……”


    听着沈富贵还怪可怜的。


    严诩说道:“纵然来往过几日,下官每次入黔还是要带上放瘴的药的,沈大人还是大意了,不过到底是好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隋汀在一旁说道:“镇西将军得知后速派军中的云大夫来为沈大人医治,这才很快好了。”


    前几日沈持病得很重,让他以为这位年少的才俊出师未捷就要折在黔地。


    “史将军虽一介女流,”胡见春听闻后叹道:“但行事有其祖父父亲之风,真乃武信侯府之幸,朝廷之幸啊。”


    严诩插嘴说道:“听说这些年她能坐镇西南,守一方太平,不光靠武艺兵法,下官每每来往黔地,总听说她极得黔地百姓之心。”


    沈持听着他们对史玉皎赞不绝口,心道:难道你们忘了,当年还有人在朝堂上大喊“女子误国”,如今六年多过去,他们却说她有父辈之风,堪为将军镇守一方。


    “史将军在黔地戍守,”隋汀久在黔地:“无战事时,百姓之家生了女婴无法养活想要丢弃,她得知后便收在军中,给她们一口饭吃,六年来收养二百多名女婴,如今大的有六岁了,她们跟在军中习武,百姓感念她的恩德……常常自发为史将军盯着大理国的动向……是以得保黔地和平……”


    当朝百姓人家多靠耕种为生,农户之家全赖男丁种田干重活儿,因而不喜女婴,生下来之后溺死或丢弃的比比皆是。


    史玉皎在此戍边,无战事时,除去操练兵马之外,还让她的副将悄悄收养被丢弃的女婴,拿她的俸禄养在军中。


    后来黔地人家但凡生出女婴不想要的,便送到安远县的史家军营中,让她跟着史小将军讨个活命。


    ……


    听了隋汀的话,吕居遗憾地道:“史小将军对黔地百姓有大义,只是可怜她以女子之身戍边多年,日后恐在婚事上难了。”


    史玉皎离京多年,早过了婚嫁的岁数吧。


    “呵呵,”姜道长慢捋胡须,笑道:“贫道早些年曾去过武信侯府,见过此女一面,观其面相极贵,来日必然子孙满堂,吕大人不用忧心。”


    他说着话眼尾的余光扫见沈持听得仔细,又朗声大笑道:“在座的各位大人也都有贵相,后必能儿女双全。”


    众人都大笑起来,沈持:“……”


    邱长风无语:他师兄除了炼丹探矿外竟还会相面?八成是胡诌吧。


    这时候外面忽然落起急雨,天骤然黑了。


    沈持听着外面的雨声,心想:此时,史将军应该在帐下听属下汇报军情了吧。


    闲聊之后开始说起正事。


    胡见春拿出地图来,这个跟沈持的地图不一样,上面绘着樊武县朱砂矿——朝廷叫做“大万山朱砂矿局”的详细所在,大约是工部的机密,只给他看了一眼说道:“实不相瞒,樊武县的朱砂矿藏已近枯竭,开采艰难,要不是实在没法子,陛下也不会同意沈大人甫一点了翰林就来工部观政。”


    进士及第三年才三人,都放在翰林院当宝贝栽培呢。


    将来拜相入阁,执掌六部,前程不可限量。


    不过他心里打鼓:沈大人能将文章做到极致,却未必于矿务有益。


    探矿这门学问太复杂了。


    胡见春想,也许皇帝不过让沈持来开开眼界罢了,若他有法子的,成了当作意外之喜,不成,再放到翰林院之中栽培,于朝廷也是不亏的。


    而请姜、邱两位道长来,是请他们看看师祖点的矿坑山脉地势,按图索骥,看能不能再探一处这样的朱砂矿来。


    “等到了樊武县,沈大人先看看当地的朱砂矿,”胡见春把矿地图收起来,说道:“大人还未见过矿吧?”


    沈持摇头如实说道:“还不曾。”


    胡见春:“等到了樊武县,沈大人可先去观一观矿藏。”


    “一切全凭胡大人安排。”沈持说道。


    当夜,一行人便宿在驿站。


    吃过哺食,沈持立在驿站的廊檐下听风观雨。


    “你小子……”邱长风拎着酒葫芦从溜达过来:“真是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你说说,你点了状元后不好好在京城做官跑这里来做什么……”


    “道长啊,”沈持假惺惺地说道:“你我缘分太深厚,何处能不相逢呢。”直把邱长风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实话跟你说啊沈富贵,我不会探矿。”


    师祖的本事他没学到,这次是跟着姜蘅来充人头的。


    沈持:“……”


    “你夫子还好吗?”他便喝酒边问。


    “我离开禄县的时候孟夫子感染风寒,”沈持说道:“无大碍。”


    邱长风喝了口酒,不说话。


    沈持也不说话,二人站了会儿,各自回房睡觉。


    夜里伴着风雨入眠,次日清晨天放晴,他们换马离开驿站。


    路上,被夏风缠住的蝴蝶栖息在树上睡觉还未醒来,沈持不敢惊扰了美丽的蝶儿的美梦,悄悄放慢了脚步,一路走走歇歇,两日后抵挡樊武县。


    一行人下榻在樊武县的驿站,朝廷看重当地的朱砂矿区,驿站修得阔气多了。


    等在驿站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沐浴更衣后,胡见春领着沈持去看矿坑:“樊武县境内有一处大万山,我朝的大万山朱砂矿局便开在大万山之中。”


    出来驿站不多远就是大万山山麓,路旁树林清幽,泉声可人。有结庐的士子居住在此处,琴声悠扬。朝廷在这里开矿多年,处处立着“大万山矿局”的醒目牌子,从山麓到山中有石阶铺成的路,他们带着罗盘和雄黄,拾阶而上。


    途中遇到大万山矿局的劳工将开采出来的矿用背篓背往山下,那矿石色泽红艳,一看就是上品的朱砂矿。


    沈持跟着胡见春往大万山山中走去,半日到了山中,抬眼一望,群山连绵不断,横亘于天地之间。山峦起伏叠嶂,有险峻挺拔的,也有柔美婉约的。


    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群山之间,映照出金黄色的光芒,沈持为眼前这般美景所震撼,久久忘了挪动脚步。


    “这段山麓之中有不少的矿坑矿洞,”胡见春轻咳一声对他说道:“有秦时便开采的,也有汉隋唐宋年间的。”


    一路走着,果见不少废弃的矿坑矿洞。


    再往里面走,胡见春说道:“这里便是我朝开采的矿洞了,大小一共有十九处,走去最大的看看。”


    沈持跟着走,很快来到一处洞口处便能进出两辆马车的矿洞跟前,胡见春指着它说道:“这便是大万山矿局最大的矿洞了。”


    沈持跟着他往矿洞里走去,见洞壁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朱砂矿石,伴生的石柱、石幔和石花千姿百态,瑰丽奇绝。


    洞壁之上遍布一些黑乎乎的壁坑,听说是“爆火裂石”——就是用火~药炸矿炸出来的,沈持看了直称奇,这儿真是古代科技的真实现场啊。


    里头传来石锤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他看见一群群的矿工正在洞壁上劳作。


    “这矿洞有多长?”沈持问。


    “大约有20里地,”胡见春说道:“此矿洞里面有上中下三层,一日有百余人在此采矿,一月能出十几担朱砂矿呢。”


    第98章


    沈持走在矿洞之中, 不时俯身看看矿工们开采下来的朱砂矿石,这些矿石有的是红的耀眼,有的是暗红色, 石块的形态不一,点点半生矿围簇着红色的朱砂晶体, 有的像玉树琼花,又有的似晚霞雪照……颜值很高。


    怪不得这里产的朱砂自古就是给朝廷的贡品, 先不说它的种种用处,单摆在那儿给看也够养眼的。


    “胡大人, ”沈持问胡见春:“黔州府内, 就樊武县这一处朱砂矿局吗?”


    “只大万山这一处, ”胡见春说道:“唉,要是再有一处矿局, 工部何至于作难至此啊。”


    他说完大步流星往前走。


    矿洞里的矿尘四处飞扬, 呛得沈持掏出手帕虚虚掩了下口鼻。


    “沈大人可看出什么来了?”胡见春问沈持。


    沈持:“……”


    除了朱砂矿石还怪好看的,别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咱们前两日从望黔县一路走过来, 两百多里地皆是这种地貌, 为何只此处有朱砂矿?”


    这可把胡见春给问住了:“这矿是姜、邱二位道长的师祖李为探到的, 此后工部只是在此发掘罢了。”


    至于为什么只这一处有矿,他也不知道。


    工部探金银铜铁矿有一套,但在寻朱砂矿上,他们没什么章法。


    沈持:“……”


    可是他明明记得上辈子学地理的时候, 说整个贵州——大致是本朝的黔州府一带都有丰富的朱砂矿藏啊。


    必是还没探出来。


    从矿洞中出来, 沈持又望向大万山, 他展开地图,目视着山那边铜仁县的方向,一直未动。


    上辈子他就知道黔地的铜仁地区有个朱砂镇, 是著名的旅游地点之一,可他身体不好,未能去瞧过,此刻恨不能穿回去看看再穿回来,而后笃定地告诉他们,铜仁县,对,那个地方有朱砂矿,而且是个很大的矿藏。


    “回吧沈大人,”胡见春说道:“咱们到驿站再做打算。”


    或许这次他们还要空手而归,没关系,已经习惯了。


    沈持同他一道下山回驿站。


    沈持今日走了大概有十多里地的山路,回到驿站累得双腿僵直,坐下后又觉得脚底灼痛,一看,鞋底子磨破了,脚板被山石扎得血肉模糊,袜子染上一层又一层的血迹。


    嘶。


    脱去鞋袜的时候好像要连他的皮肉一起撕掉那般,涌起一股又一股钻心的疼痛,简直是酷刑。


    后来还是赵蟾桂一点一点沾着热水擦着帮他褪下来的:“大人这次真是吃足了苦头。”


    他就不明白沈持为什么翰林院不呆非得来这个鬼地方,办这个破差事。


    “一点儿小伤,”沈持皱着眉头说道:“不碍事的赵大哥。”


    赵蟾桂犹自絮叨他。


    “沈富贵?”邱长风在外面敲门:“贫道能进来吗?”


    沈持忍着痛放下脚:“道长有事?”让赵蟾桂给他开门。


    邱长风进来后看着他一动不敢动的双脚:“……今日进山把脚底磨破了?”


    “嗯,”沈持不太好意思地说道:“破了层皮。”


    邱长风:“你是没听说过工部叫‘贱部’,还往里钻?孟夫子没教你?还有王渊,他是怎么教你的?”


    六部之五,吏部、户部、刑部、礼部、兵部,哪一个不比工部强,实在不行去京兆府,国子监……沈持这个书呆子却偏跳工部这么个大坑。


    “道长,”沈持说道:“是我自己选的,跟两位夫子没关系。”


    “不自量力,”邱长风哼了声:“你一个做八股文的能探矿?”


    他骂完沈持又在心中骂皇帝,胡闹,近年来随着此处的朱砂矿日渐枯竭,工部急得不行,进出黔地数次探矿,哪一次不是无功而返,都探不到新的朱砂矿藏,难道遣一个文弱书生来,写篇华丽文章能蛊惑土地爷托梦告诉他哪里有矿?


    想得美。


    沈持与他玩笑道:“要不道长传授一下采金,什么分水定金、关山寻脉,潜渊夺金,凌云淘金①?说不定我学会了这些就能探出朱砂矿来呢。”这都是他上辈子看小说记住的,说道士有一行叫“采金门”,专门探金矿的。


    实在找不到朱砂,找一处金矿也行吧。


    “贫道学艺不精,不会什么采金,”邱长风总是很谦虚:“就是跟着师兄来凑热闹的。”


    他们这一派主要是为皇室炼丹问药的,并不涉及探矿。


    当年师祖李为皇室炼丹需要上品的朱砂,无奈之下遍寻天下才探出这么一处矿来。


    大约是靠运气碰上了,他临终也没给徒子徒孙留下探朱砂矿的秘诀,因而姜蘅只能观这一处矿的“气”——地势地貌,而后依葫芦画瓢,去寻找有相同“气”的地方,挖一挖看地下有没有埋着朱砂。


    就是这么笨但唯一的法子。


    沈持:“……”


    邱长风又看了一眼他的脚:“贫道本想找你去县城买酒喝的,看来只能一人去喽。”


    “实在是对不住了,邱道长,”沈持说道:“过两天一定相陪。”


    此后几日,他们每天都要进大万山,两位道长堪地形地貌,沈持则看从秦到后来各朝代在这里开的所有矿洞。沈持随身携带者小本本,试着用声音和重力的办法——古代最初的物理学便有一项用途是来干测量距离的,测每一个矿洞的长度和深度,每得到一个数据便记录下来。


    樊武县的大万山中密密麻麻分布着几十处坑洞,他前后花费十多天的时间,才走遍大小坑洞,将它们的数据逐一测出来。


    一日,胡见春问他:“你测量这些废弃矿洞的大小做什么?”


    沈持铺开宣纸,蘸了墨,在纸上画了一处山体,之后,他又在山体里面按照比例大小将各朝代以及本朝的矿洞一处不漏地给画进去。


    画完,图上的大万山也被填满了,几乎没空隙之处。


    “胡大人请看,”沈持指着画说道:“本官画了一份山中的矿洞立体图,发觉樊武县境内的山体几乎被掏空,大小坑洞只见也就是一壁之距,也就是说,这里几乎被开采一空,没有可被挖掘的山体,因而不会再有新的矿洞了。”


    再在这里探下去也是徒劳。


    胡见春脸色一白:“真的?”


    沈持点点头:“大人不信,可自己去探一探大小矿洞,作如是山体内矿洞图。”


    工部也有用声音测量大致距离的办法,胡见春认可了他的话:“惭愧,本官从未想过用这种法子算算这里还有无山体可挖。”


    只傻傻地让姜道长来勘地形地貌,继续在这里探朱砂矿。


    “胡大人,”沈持说道:“既然樊武县已无朱砂矿可挖,咱们不如换个地方吧?”


    不能死心眼在这里吊死。


    胡见春去把人召集在一处,把沈持的推测说了——樊武县的大万山中已无矿可采,要换个地方探矿了。


    邱长风气道:“历朝历代都在樊武县开朱砂矿,沈富贵你告诉我,换哪里去?”


    沈持试探地说道:“道长,樊武县东边的铜仁县,我瞧着与大万山是一道山脉。”


    邱长风:“……哼,贫道怎么瞧不出来?”


    沈持:“或许是山林太密?碍了道长的视线?”


    此时姜蘅开口说道:“那不会,”他沉思片刻:“贫道觉得沈大人说的有理有据,这樊武县境内的大万山几近挖空,料无新矿可探,不如,依沈大人的提议,贫道与邱师弟去临近的铜仁县一看?”


    有枣没枣打三竿吧。


    胡见春点点头:“有劳二位道长。”


    姜蘅一拱手:“贫道与师弟二人三日后回来。”


    他俩快马加鞭赶去铜仁县。


    三日后。


    黄昏,沈持望外面探了下头,问赵蟾桂:“邱道长从铜仁县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一道暴躁的声音就从外头传来,像要揭飞瓦片一般:“沈富贵你给我出来,铜仁县那个地方全是密林,蛇虫一堆一堆的,哪有矿,我看你是故意骗我去的……”


    他与姜蘅在铜仁县堪了整整两日,受尽进出密林之苦,憋了一肚子气回来。


    不由分说操起拂尘就追着沈持作势要打他。


    “邱道长,”沈持跑得慢了都不行,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说道:“息怒,请息怒……”


    邱长风气不过,拿着拂尘继续追他。


    “请问哪位是工部的大人?”不知道是谁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人来了:“我们史将军……”一听是史玉皎的人,沈持马上对邱长风求饶:“道长,我错了我错了,史将军的下属来了,你给我点儿面子,过后任你打好不好。”


    邱长风气哼哼地道:“快去。”


    沈持对他作揖一谢,赶紧出来去迎接史玉皎的人:“在下是翰林院修撰沈持,在工部观政,胡大人他们这会儿出门去了。”


    来人是个小兵卒,笑着说道:“史将军听说工部的贵人来到樊武县,想着这儿离安远县极近,故而想做东为大人们接风,这是请帖,沈大人请收下。”


    第99章


    沈持从他手上接过请帖:“多谢, 本官一定会转达给其他大人。”


    “有劳沈大人了,”小兵卒说道:“在下这就回去禀明史将军,洒扫门庭以待各位大人大驾光临。”


    沈持送他出去, 而后折回驿站展开请帖看了看,上面歇着六月二十日, 今儿十八,也就是后天。


    邱长风很给他面子, 等小兵卒走后才露面:“有酒喝了?”


    沈持点了点头:“看来是的。”


    旁晚胡见春他们回来,他把请帖的事说了:“史将军也太客气了。”


    胡见春看了看他身旁的工部主事吕居, 笑道:“只怕史将军这酒是请吕大人的, 咱们只是跟着沾光罢了。”


    沈持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问道:“这是为何?”


    “沈大人还不知道吧?”胡见春说道:“吕大人曾在军器监任职,擅制弓弩, 史将军只怕有求于他, 许是弓弩,又或是刀箭……”


    军器监是本朝兵部和工部一块儿管辖的军之戎器的衙门, 吕居谙熟铁器、机关, 早年曾被工部派去主持□□, 经验很是老道。


    军器监发给各军队的刀弓剑羽有时候上了战场也不是很好用,一般还要经过军营自己的改造才趁手。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常有武官拿着箭啊弩啊的去找他改进,这路数, 工部人都很熟悉。


    沈持:“……”竟然是这样, 看来史玉皎的这顿酒的确不白请。


    他们真的是沾了吕居的光才能吃上的。


    大家都玩笑着说让吕居好好给史将军改造弓弩, 别白吃人家一顿筵席。


    说笑之后,姜蘅开口来说正经事:“贫道绕着铜仁县走了数圈,望不见与樊武县相似的气。”他觉得在铜仁县找到朱砂矿的可能性不大。


    胡见春看了眼沈持, 蹙眉:“沈大人?”


    沈持的手在羊皮地图上敲了又敲:“矿藏,矿藏……”赵蟾桂说道:“会不会是林子中铺的落叶太多,道爷看不清楚矿脉,因而探不到朱砂矿呢。”


    一入黔地,他每日出门都要惊呼这里的密林实在是太多了,比人多的多。


    “有这种可能,”沈持的目光还在地图上:沈持若有所思:“等赴了史将军的宴后,本官同二位道长再堪一次铜仁县吧?”虽然他不懂探矿,但去走一趟说不定能发现别的什么。


    邱长风冷哼:“要去你去,恕贫道不能奉陪。”


    姜蘅温和笑道:“贫道愿意陪大人再堪一次铜仁县。”


    邱长风不满意地哼了声。


    夜晚,风灯下。


    沈持又看了看史玉皎送来的请帖,上头的蝇头小楷字形为长方形,用笔圆润,又隐隐带着金戈铁马之肃杀,不同于闺阁之中女子的字迹。


    赵蟾桂问沈持续:“大人,咱们这趟要给史小将军带礼品吗?”


    要还上上次、上次欠人家史玉皎的人情,这可难预备了。


    “不必了,”沈持想了想说道:“她在黔这么久,此地的风物特产大约都见过了。”


    赵蟾桂一想,哦,也是,那不准备了,让自家大人厚着脸皮去吃席吧。


    当晚早早睡下。


    次日阴雨缠绵,沈持出不去门,只得在驿站的房中翻阅工部同僚们随身携带的书籍,都是些可以称之为古代科技的资料,他读得津津有味,不觉已将一日打发过去。


    入夜。


    “大人明日穿哪套衣裳?”赵蟾桂来帮沈持打点明日赴宴的事情:“随身所带的官袍与便服尚好,只是鞋袜都有些旧了。”


    沈持说道:“不知道其他几位大人穿官袍还是便服?”


    “我从胡大人房外经过,”赵蟾桂说道:“见他在晾洗常服。”像是为明日准备着装。


    沈持:“麻烦赵大哥将我那套新的常服熨平整。”


    赵蟾桂道了声“好”,给他熨衣裳去了。


    沈持静坐于灯下,闲来无事,随手捞起一本关于弓弩的书翻开。


    ……


    翌日,夏雨方收,天放晴,远山尽出。


    晌午之后,史玉皎的副将兰翠来到驿站,说是雨后黔地的山路不好走,怕他们行路艰难,故而来接他们前往赴宴。


    胡见春说道:“史将军真是太周全了,叫下官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大人不用客气。”兰翠对他拱拱手说道。


    与胡见春寒暄完,她看着吕居的眼睛发亮:“吕大人。”


    吕居无比直接地道:“史将军有什么吩咐,在下无不尽力。”


    兰翠笑了笑:“那么,在下先替史将军谢过吕大人。”


    三辆马车等在驿站外头,看样子要他们二人共乘一辆,兰翠说道:“请诸位大人和道长快上车吧。”


    沈持跟在吕居后面踏进马车,兰翠笑道:“沈大人的病好了吧?”


    “多谢兰将军记挂,”沈持回道:“已痊愈了。”


    兰翠待他亲切:“四月份京城春闱的消息传到黔地,在下还和将军说你考中状元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她骑马走在马车旁:“还没有恭贺你呢状元郎。”


    “多谢兰将军。”沈持在马车里对她拱手致谢。


    “现在该称沈大人了。”兰翠笑着又说了句,打马转到前头。


    马车里。


    “原来沈大人与史将军熟识啊。”与沈持同乘一辆马车的吕居颇觉意外。


    沈持:“本官与史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哦,”吕居笑问:“不知是怎样的一面之缘?”


    沈持倏然微微拘谨:“这就说来话长了。”


    “好办,”吕居笑道:“来,长话短说。”


    沈持笑道:“吕大人,下官也爱捣鼓机关,不如本官向吕大人讨教弓弩之事?”


    吕居:“……”


    军营的战马跑起来飞快,仅一个多时辰后,他们便来到安远县。不愧是朝廷戍军的驻地,这里城垣峻整,跟别的县全然不一样,人口稠密,沿途有集市售卖各种玩意儿吃食,烟火气也较浓郁。


    兰翠带着他们去戍军大营。


    彼时,史玉皎面罩狻猊银面,身穿一身铁甲立,手持长矛立在校场上看兵士列阵操练,黔地的山风冽冽,吹拂她头盔上的红缨上下翻飞。忽而战鼓擂动,校场上持刀盾的先锋向前劈刺并齐声大吼,模拟与敌人对阵时候先锋的冲锋动作。再一声鼓响,举长矛的往前拼杀,又一声鼓响,弓箭手出列,大喝一声,举弓搭箭,射击。再一声号角,所有人齐喊"杀"声……


    沙场秋点兵,铁骨铮铮,威震四方。


    有兵士来报客人来了,她放下长矛,穿戴着铠甲出来相迎,脸上照旧带着狻猊银面。


    沈持看着她的铠甲大了一圈,史玉蛟穿在里面略显空荡,她好似这阵子清减不少。


    隔着狻猊面具,她的眼眸更乌黑明净,对着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兰翠同另一名男副将周胜将来客带到宴客厅,军中的屋子大而空旷,摆设粗犷没那么风雅讲究,但看起来每件都比较结实耐用。


    片刻后,史玉皎卸下铠甲银面,着一身三品武将的常服过来,她身量虽纤细劲瘦但掩不住眉目间的英气,全无粉黛之色,对着他们一一见礼:“胡大人。”


    “近来无战事,西南安定,”胡见春还礼道:“甚好,甚好啊。”


    到了沈持这儿,她说道:“听闻沈大人杏榜高中状元,在下今日才道一声恭贺有些晚了,不如祝沈大人平步青云,他日一举凌鸿鹄吧。”


    沈持执礼道:“借史将军吉言,在下前些日子贸然求助,在这里对史将军道一声谢了。”她离他很近,嗅到了她佩戴香囊的气息,淡淡的极为冷清,却不知是什么香。


    “小事,沈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史玉皎一笑,看着姜蘅道:“姜道长。”


    “吕大人,严大人。”


    “……”


    来客也都还礼,姜蘅看着史玉皎笑眯眯地道:“史家三娘,一晃多年,贫道今日差点未认出你来。”


    史玉皎在家中行三。


    “姜道长,”似乎只有在面对长者时,她才流露出几分女郎的婉约,笑起来右脸颊生出一个圆圆的酒窝:“我可是一眼就认出道长你来了呢。”


    姜蘅大笑。


    史玉皎说道:“各位大人快快请坐。”


    或许她还是顾忌自己女儿身叫他们拘束不便,音落,戍军中的一位儒将,怀武将军苏瀚进来与他们作陪,史玉皎并未入座:“这是怀武苏将军。”


    苏瀚三十多岁,他出身京城世家,十多年前弃文从戎,如今已是沙场宿将了。


    之后,史玉皎再执一礼:“诸位大人、道长稍后请用些军中饭菜,在下就不相陪了。”


    “史将军请便。”胡见春施礼道。


    史玉皎领着兰翠退出宴客厅。


    这时候飘来一股略带酸味辣香沁人的香气,饭菜端过来,是一盆酸汤鱼。随后鸡鸭猪羊肉一盆接一盆上来,烹调都极具黔地特色。


    后又上来一坛酒,揭开便闻到醇厚的香气。


    每人面前摆着一口粗瓷碗,苏瀚亲自为他们斟酒:“诸位大人能下榻舍下,在下不胜荣幸,快请。”说完他先豪气地一口干了。


    沈持端着一大碗酒,有点作难。


    第100章


    他心道:这要一口闷下去, 会不会喝醉。


    邱长风坐在他边上,抿了一口说道:“黔州府的酒天下一绝,好喝。”黔地虽多瘴气, 但酿的酒却最是醇香独特,其他地方不能与之相比。


    他不是不一口干, 而是不舍得喝,留着慢慢品。


    沈持低头饮下一口, 让酒液在口中停留,细细抿品, 再缓缓咽下。嗯, 甘醇香糅合于一处直让人欲罢不能……


    沈持吃了大半碗酸汤鱼, 也不知被酸到了还是辣到了,非得就一口酒才能压下去, 于是他不自不觉贪杯了。


    酒碗快见底时, 他已然微醺。


    沈持觉得自己开始犯困,他忖了片刻, 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转也转不动, 于是干脆不去想。


    吃了饭后,他们挪了个地儿,换到垂花厅的暖阁中,面前的酒已换作清茶。


    沈持呷着茶。


    苏瀚手里拿着一把弩, 与吕居正在探讨:“军器监发放的这一批弩, 望山跟前一批不同, 但军中试过后觉得并不趁手,请吕大人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当朝的弩由臂、弓、机组成,最重要的部分是“机”, 就是后世所说的机械连轴转动装置,一般为铜制,装在匣内,前方有挂弦的“牙”——白话就是挂钩,“牙”后连有“望山”——后世说的用于瞄准的准星,“望山”上刻有刻度,相当于后世枪械上的表尺,这是用来按目标距离调整弩箭射出去的角度,提高命中率的。


    “苏大人,”吕居看着这张弩的望山,皱起眉头说道:“咦,这不是按照史将军早先提的问题改进的吗?”


    这已经是改良后弩机的望山的刻度了。


    “正因为如此,”苏瀚说道:“才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吕居拿起那弩,反复看来看去。


    “吕大人不妨随在下去校场演试一番,”这时史玉皎来了,她又带上了狻猊银面,拿起那张弩说道:“看看偏差究竟出在哪里。”


    吕居说道:“也好。”


    史玉皎又同在座的行礼:“诸位喝茶。”她待人接物礼仪周全,滴水不漏。


    吕居起身离席才要跟她去校场,冷不丁听沈持轻声说道:“此事在下略懂一二。”


    史玉皎听见骤然刹住脚步,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沈持:“沈大人方才可是说,懂弩机之事?”


    吕居:“……”


    狂言。


    军器监不知召集多少工匠,都无法将弩机改得尽人意,关键问题就出在这个望山的刻度上,他一个读书人,哪里会懂。


    其余人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沈持:“……”


    毕竟这人往日里最是话少,轻易不肯开口,抽冷子来一句,还真叫人一下子发懵。难不成四书五经里头还教他这个。


    邱长风摇了摇他:“沈富贵,你是不是喝多了?”


    沈持摇头晃脑跟幼年在书院背书时似的:“史将军,在下知道,弩发射弓箭出去的轨迹近似于抛物曲线,而望山和牙是瞄准直线……使瞄准直线在一定距离上与弓箭的抛物曲线相交,抛物曲线无法调节,全靠调节望山……以射中远近不同的敌军……”


    众人:“……”除了吕居,其他人尽管听不太懂,但怎么感觉沈持似乎真懂弩的机关,不是在满口胡诌。


    史玉皎再拱手:“有劳沈大人一同去校场试演。”


    余下的人也都说要去观看,于是一道往校场去。


    沈持起身后脚步虚浮,他脑子里此时在飞速拆分那张弩,把弩机拎了出来,嗖,嗖,嗖往外发射箭羽……


    想得正入神时,忽然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托了下自己的手臂:“沈大人小心。”


    那只手扶了下他收回去的迅如闪电,沈持只能靠细微的独特的香气判断是史玉皎,垂眼一看,他险些绊上脚下的一块石头摔倒失态,心中一惊,忽然酒醒大半,复盘前面之事,心中二次大惊:那弩,他上辈子也只在课堂上见过,见的是图片,连实物都不曾摸过、拆过,纵然知道其机械原理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到底是怎么敢说自己懂的。


    幸好,幸好他只说“略懂一二”,没夸海口吹大牛,否则……不敢想。沈持不知自己今日为何会这般失言,他在心中将“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①”默背数遍,三省其身。


    来到校场上后,此时夕阳西斜,彩霞满天。


    史玉皎一声令下,兵士立刻举着数十个远近距离各不同的草人跑来,用于试演。


    吕居请史玉皎用不同刻度的望山发射箭簇,以观弩机的成效。


    沈持在一旁看着,不言不语。


    史玉皎连发十几箭簇,箭箭虚发,末了他对吕居说道:“吕大人请看,这弩箭射出来,总是差一点点无法命中对方。”


    她明明瞄准了的,可无论远近都有半分偏差。这命中率真上了战场无法设想后果。


    吕居一时找不出问题所在,只好道:“下官回京后将此事告知军器监,想法子再行改进。”


    史玉皎谢过他,转而问沈持:“沈大人可看出门道了?”


    像是出于礼貌随口一问。


    沈持当然看出了问题,就是射不中目标——将军的瞄准与发射出来的箭簇轨迹无法相交,至于怎么回事,他不清楚:“史将军可否将这弩让在下拿回去看看?”


    “在下闲暇之时慢慢琢磨,或许能看出问题来,”他说道:“不过在下才疏学浅,或许也是枉费功夫。”


    史玉皎把手上的弩递了过来,这弩不重,仅三斤多一些,是张六弦一弓的小弩,制作很精巧:“沈大人请拿去。”


    沈持接过来:“多谢史将军信任。”


    史玉皎微微笑了下,半弯的眸子如潭水般清澈:“不急,沈大人可当玩意儿慢慢细究。”


    从校场出来,天空忽然黑云翻墨,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胡见春说道:“今日多谢史将军、苏将军款待,看样子有雨,下官等人这便告辞了。”


    史玉皎点点头不再留客,将人送到军营外。


    还是由她的副将兰翠带人驾马车送他们回樊武县驿站,到了,天也将将黑了。


    兰翠临走之前笑着对沈持说道:“沈大人,那是史将军的弩,你仔细保管。”


    “兰将军放心吧。”沈持往外送了送她:“天黑了,路上当心。”


    兰翠一笑别过他。


    沈持返回驿站,邱长风瞧着他从史玉皎那里“顺”回来的弩,道:“富贵你夜里早点睡啊,别光顾着给史将军办事献殷勤,忘了咱们是来寻朱砂矿的,明日还要去铜仁县堪地形呢,那才是正经事。”


    沈持被他说得脸微热,急忙将那小弩藏在身后:“道长说什么呢,我没听见。”


    邱长风抛给他一个白眼。


    沈持进屋后又觉得泛起些醉意,忙打水沐浴后就寝,一晚无梦安睡至天明。


    次日一早醒来神清气爽,用过朝食后带着赵蟾桂,与姜、邱两位道长去了铜仁县。


    铜仁县不同于樊武、安远两县,一地有矿局,另一地有戍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有产业有人口大街小巷有挨挨挤挤的烟火,这里人口少,但县域内山高林密,少见集市与商业,一些百姓之家修建不起房子,全家老小像当初王阳明被贬谪到这里时一样,找个岩洞栖身其中,非常贫苦。


    矿多在山中,堪矿要绕着山转,经过山麓下的小树林子,里面全是枯枝烂叶,还有动物死后腐烂的尸首,沈持说道:“道长,这林中瘴气太重,我头晕得厉害。”


    不能再往里走了。


    邱长风:“贫道也胸闷,想这林中往日少有人来往。”


    他们来之前服了丸药,但依旧挡不住一片小树林子的瘴气。


    姜蘅见状领着他们出来,边走边遗憾地说:“贫道方才似乎望见一处朱砂矿的气。”


    沈持听了忽地提起精神:“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可惜林子太密,”姜蘅慢吞吞地道:“看得不甚清楚。”那一缕他们要望的气一晃而过,但以他的直觉,这里似乎有戏。


    沈持的心又低落下去:“……”


    来到大路上,他们席地而坐,姜蘅说道:“沈大人和邱师弟暂在此处歇息,贫道还要再堪一回。”


    他沿着路绕着山行走,仔细看去。


    一个时辰之后才又折回。


    “沈大人,”姜蘅斟酌了下,终是说道:“这里,当有朱砂矿。”他又捕捉到了那一缕朱砂矿的气。


    这回,他瞧清楚了。


    沈持说的一点儿不差,铜仁县境内的山脉和樊武县一样,都是同一道大万山山脉。


    沈持从地上站起来:“姜道长,真的?”


    纵然他明确知道铜仁县的山中有朱砂矿,但此刻从姜蘅口中听来,还是心头一震。双手捏得指关节噼啪作响。


    邱长风一甩手中的拂尘:“师兄,真的?”


    姜蘅叹口气:“许是师祖老人家保佑,贫道真的望见了与大万山矿局同样的气。”错不了。


    赵蟾桂立刻牵了马来:“大人,二位道长,还等什么,咱们快回去告诉胡大人他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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