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背后灵


    江载月原本打好的饱含感情的腹稿, 顿时哽在了喉咙中。


    等等,祝烛星不是告诉过她,宗主创立观星宗的初心, 是把世间的所有妖魔都关在观星宗里,还这个世间一个太平安宁?


    什么叫做“让他们死在里面”?


    江载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陡然间, 她想到了最恐怖的一个可能。


    宗主让这个世界太平安宁的方式,不会就是把感染了异魔的人聚集在观星宗里, 等他飞升的时候,方便一起弄死吧?


    江载月放轻着声音, 像是害怕惊扰到了什么。


    “宗主, 您……是打算飞升的时候,杀了观星宗里面的所有人吗?”


    看着少女微微苍白的面色,黑色腕足缓慢地凑近,像是想要贴上她的面颊,但顾虑着什么, 最后只是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袍。


    “不想, 他们死?”


    男人沉黑冰冷的瞳眸,透露出纯粹疑惑的意味。


    江载月沉默了一下,如果从她自己的角度, 她当然不愿意见到如方石投, 庄师叔, 吴长老这样帮过她的人被宗主杀死。可如果他们的异魔真的失控,在宗主与祝烛星离开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能约束住他们的人,那些卷入异魔之中的无辜者,又是否会怨恨做出这个决定的她呢?


    ……不对等一下, 她不过是个刚入门的普通弟子,为什么要把这顶涉及天下安危的锅背到自己头上?这不是祝烛星和宗主应该讨论争议的事情吗?


    江载月陡然清醒了过来,甚至带着点好笑语气地反问道。


    “我说不杀,宗主你就不准备杀了他们吗?”


    宗主点了点头,黑色腕足像是患着多动症的怪物,轻轻蹭动着她袖袍,但是乖巧地遵守着她刚刚的命令,没有往她的身上多蹭一点。


    只是她自己的透明触手可能是认错了人,往日对于经常投喂的祝烛星格外热情的透明触手们,此刻一条条从她的袖袍中探出来,热情地缠在了黑色腕足上。


    黑色腕足像是有些措不及防,但还是任由透明触手缠上自己,然后也轻轻地反过来捏着透明腕足。


    江载月对于透明触手的感知有些许迟钝,但不妨碍她感觉到了透明触手被黑色腕足轻轻揉捏时若有似无传出的酸痒感。


    “宗主……”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但看着男人安静盯着她的样子,感觉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毕竟宗主现在的神智还不清醒,连祝烛星的好坏都分不出来,她怎么能指望他理解他刚刚给出的那份承诺的重量与含义呢?


    多说无益,她还是拖延时间,等着祝烛星把宗主带走吧。也许等下一次见到宗主,宗主就能恢复从前的清醒了。


    抱着这般美好的愿望,江载月故意道。


    “宗主,我还得留下来办一点事。等我把事情办完了,再跟你走,好不好?”


    这种问题糊弄傻子可能还不行,但是宗主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看了看自己的拉着少女袖袍的黑色腕足,看似没有过多神情变化,但默默地又盯了盯她的头顶。


    她头顶难道是什么吸收天地灵气的好地方?能被祝烛星,宗主接二连三地看上。


    江载月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吐槽了一句。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还真的有点怀念冰冰凉凉的腕足搭在她肩膀,缠绕着她脖颈,最后搭在她头上的那种安全感。现在没有了雪白腕足,她冷不丁还觉得头上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搭在我头上可以,但是不准太用力,也不能硌到我。宗主,你可以做到吗?”


    男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如寒冰般没有多少变化的面容上,少见的唇角微微上扬着,露出了任何人一见就能感觉到的喜悦之意。


    江载月第一眼见到宗主的时候,就直观地感觉到了他的脸有多好看。


    当他冷脸盯着她的时候,她还能催眠自己宗主是个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怪物,可是当宗主露出了这浅淡的笑容的时候——


    江载月只能庆幸,庆幸她之前在姬明乾身上吃到过看脸带来的苦头,不然现在的她说不定真的踏上跟宗主走的不归路了。


    收回飘荡得太远的思绪,感觉到黑色腕足快要将她的整张脸缠住,江载月连忙道。


    “不准贴着我的正脸,只可以缠脖子,头发,盘在我的头顶上……”


    好不容易调整到了一个她和宗主都适应的位置,江载月重新走近屋子,她还是有点不太习惯身边多出了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而且那人还一直在盯着她自己。


    眼不见为净,江载月选择直接道,“宗主,麻烦您站到我后面。”


    男人似乎有些疑惑,最后还是乖乖地站到了她背后。


    “……离远一点!”


    他们刚刚的距离近到江载月简直怀疑自己转个身都能贴上宗主的胸口。


    那极具压迫感的冰冷触感往后又退开了一点,江载月这一次还能感觉到宗主落在她背上的专注视线。


    虽然这样很像是后面多了一个跟着她的背后灵,但至少比刚刚宗主贴在她身侧的感觉好多了。


    再度进入屋内,江载月这次感觉屋中那种奇异的压迫感与黏腻感消失得一干二净。


    星沙“打扫”的功力比她想象中得更强,她甚至没看到墙面与地砖上留下一丝一毫的血色与污迹。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闭眼修炼的佘临青的身影。


    而佘临青不远处就是还处于昏迷状态的薛寒璧与韦执锐。


    察觉到她的到来,佘临青睁开眼,直接问道。


    “江姑娘,刚刚是你救了我吗?”


    江载月,“是一位师长出手。佘公子,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佘临青没有犹豫,完全将他在血兰谷中的经历和盘托出。


    因为在去完血兰谷前,他感觉到了暗中有想要谋害他性命的敌人,所以进入血兰谷时,佘临青戴上了能够隐匿气息的黑色面具。


    他随大流地隐藏在诸多戴着面具的弟子中,原本想要循规蹈矩地做完这次任务,再离开血兰谷。


    只是在姚谷主找上江载月的那一日,佘临青敏锐感觉到了事情不太对劲,就像暗中有一股力量要将少女拉入漩涡中。


    而对于她身边的那个狐玄理,佘临青发现他不仅对这个人毫无记忆,晚间的时候,他甚至从一位血兰谷弟子口中听到了,那位狐玄理是曾经被驱逐出血兰谷的弟子。


    佘临青最终还是决定向她报一个信,让她多注意一点身边这个人。


    只是在佘临青来到她房间的时候,佘临青发现她房间的门大开着,少女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想进去探一探究竟的时候,有人攻击了他,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等佘临青恢复了一点神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废墟中,身边无数红虫包裹着他,想要吞噬他的血肉,佘临青在危急关头,拿出了族中给他的两件护身法宝。


    一件是拥有庇护作用,还能让人快速恢复伤势的原天灵胎,一件是能搜集并放出灵兽残念的兽魂玄玉。


    兽魂玄玉的灵兽残念保护他不被这些红虫吞噬,原天灵胎能加快他伤势的恢复。


    就在佘临青即将恢复行动能力之时,他突然感觉到一股陌生的灵兽残念涌进了兽魂玄玉中,而最古怪的,那道灵兽残念竟然还能沿着他与兽魂玄玉的联系,入侵了他的心神,掌控住了他的身体。


    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佘临青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


    他只记得自己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般,不知道用上了什么手段,最终安全回到了洞府之中。


    然而他的原天灵胎似乎发生了某种异变,分裂膨胀着挤满了屋舍,他的身体反过来成为了供给原天灵胎养料的那一方。


    如果江载月再晚一点到来,也许他真的会被原天灵胎吸干所有灵性,最后成为一具被控制的傀儡或者血肉无存的尸骨。


    听完佘临青的描述,江载月确定了这和她得到的信息能够一一对应上。


    连狐玄理的异魔都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幕后黑手,佘临青能够坦诚说出他被胡三带走的前因后果,这番说辞至少已经让她信了大半。


    江载月指向了不远处晕过去的韦执锐。


    “佘公子,你认识他吗?”


    佘临青的面色看上去还有些许虚弱,但他已经能够稳步站起,仔细看了一眼那个原本没有注意到的陌生男人。


    “他……有些像是我的族人。”


    果然,她之前的预感没有出错。


    江载月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是你要找的族兄吗?”


    佘临青不确定道,“我要看看他身上的族纹印记。”


    佘临青轻轻按上自己的额心,他眉心中陡然浮现出一团墨黑如蛇的族纹,那如同黑蛇一般的族纹扭曲爬行着,仿佛下一刻就能从佘临青的皮肤里完全钻出来。


    而下一刻,韦执锐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的面孔,脖颈,手臂上浮现出一条条奇异得如同黑色筋脉的凸起。


    在这股剧痛中,韦执锐陡然清醒了过来。


    他死气沉沉的眼神在触及佘临青额心的族纹时似乎有一刹那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死寂。


    第62章 清魔真人丹


    “佘云行?”


    听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韦执锐死气沉沉地说道。


    “我不是佘云行,我是韦执锐。”


    可如果韦执锐真的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此刻应该懒得回答佘临青。


    佘临青也看出了这一点, 他从怀中掏出几页泛黄的纸卷,冷硬地, 不带丝毫感情道。


    “这是你的父母与未婚妻让我带给你的信件, 你要看吗?”


    韦执锐脖颈与额头的青筋爆起,这一刻他终于显露出比死气沉沉更激烈的情绪。


    “我不是佘云行, 佘云行已经死了!被你们害死的!你们为什么要送他进来?!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


    韦执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颓废地重新躺回地上, 眼泪从脸上留下, 像是一具被人瞬间抽走全身意志的死尸。


    佘临青冷漠地点了点头,像是根本不在意韦执锐的反应。


    “好。既然你不看,我现在就把信烧了。”


    指尖燃起的火焰吞没了黄纸一角,飞速地燎黑蔓延上整封信纸,韦执锐却突然像一个被饿疯了的疯狼一般撞向佘临青手中的黄纸。


    然而即便如此, 那几片泛黄纸卷跌落在地, 也很快被火焰全部吞没,最终变为一纸灰烬。


    韦执锐的身体倒在了那些灰烬上,他的身体在绳下蠕动着, 试图努力看清上面的只言片语。


    然而最后他只是抬起头, 死死盯着佘临青。


    “写了什么?他们到底写了什么?!告诉我!你现在就告诉我?!!”


    佘临青没有卖关子的心思, 他近乎平铺直叙道。


    “你的未婚妻说,她已经另寻良人,你在宗内平安,就不必惦念她了。你的父母说,他们又诞下了新的子嗣, 让你不必牵挂。”


    韦执锐眼中燃烧起的火焰一点点黯淡着,这一刻,他像是才真正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声息的死人。


    佘临青继续道。


    “如果你在宗内平安顺遂,这就是他们准备给你的信件。”


    “他们还留了另一封信,是你在宗内过得极为坎坷,才留给你看的。”


    “这封信里,你的未婚妻说,她这些年都在刀悬门苦修,修为应该已经赶上了你。等你从宗门出来,她非得在你身上捅上七七四十九刀,倒挂在佘家门口三天,方能泄心头之恨。”


    “你的父母说,你这个不孝子,实在是太不成器,在宗内混成这个鬼样还不回来?他们照顾孩子长大后,非得进宗把你抓回来,再把你打成孙子。”


    “现在,你希望我刚刚烧掉的信件,应该是哪一封?”


    韦执锐的嘴唇和身体簌簌颤抖着,他咬紧牙关,几乎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不成段的字句。


    “可是,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我不能离开白竹阁……佘云行,已经,真的已经死了啊……”


    韦执锐绝望地看着佘临青。


    “我,我只是……被他炼成的人丹啊!”


    这一刻,江载月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到底听到的是什么。


    什么叫做“被他炼成的人丹”?


    韦执锐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身上凸起的那些断断续续黑色族纹。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与佘云行之间的关联。


    佘云行进入宗门后,表现出了异常出众的炼丹天资与禀赋。


    他进入弟子居没多久,就被卢阁主带入了白竹阁,只要完成炼丹的任务,就能被阁主收为真传弟子。


    在完成卢阁主的炼丹任务时,佘云行还想要趁机炼制自己的丹药。


    他在族中的时候,曾经收集到一个神秘的丹方。那个丹方可以炼出一种名为清魔真人丹的天品丹药。


    而清魔真人丹丹成时,便会变成一具与本体一模一样,相当于一个化身的人形,那人形可以替本体承担伤害,甚至在本体面临濒死危险的时候,让本体的意识重生到人丹的身体中,相当于让人拥有再活一次的机会。


    清魔真人丹炼制的手法极其简单,只是需要的材料格外刁钻。


    而白竹阁中为弟子们提供的诸多免费丹药原料,刚好让佘云行拥有可以简单尝试的机会。


    佘云行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用大部分收集而成的材料炼了一次人丹,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却没想到真的练成了一枚清魔真人丹。


    只是因为缺少了一些必备的材料,那清魔真人丹略有些瑕疵,神智有些呆傻,也完全继承不了本体的记忆。至于转移伤势以及承载本体的意识,功效更是时有时无。


    这时卢阁主发现了佘云行炼成的这枚人丹,阁主不仅没有阻止,甚至还主动提点了佘云行炼丹的手法,还告诉他如何去寻找清魔真人丹剩余的炼丹原料。


    因为剩下的最重要的炼丹原料就在血兰谷中,而姚谷主与卢阁主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佘云行便将清魔真人丹托付给了卢阁主,自行进入了血兰谷中。


    佘云行最后真的在血兰谷中找到了最珍贵的炼丹材料,只是他虽然成功将药材带出了血兰谷,身体与精神却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损伤,无法再割舍出部分的神魂炼制新的清魔真人丹。


    阁主答应佘云行,会为他重新熔炼原本的清魔真人丹,炼制新的人丹。


    只是有一天,佘云行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他发了疯似地离开了白竹阁,试图逃离观星宗,最终不知道触犯了哪一条宗规,死在了观星宗哪一处。


    卢阁主重新熔铸而成的清魔真人丹,得到了佘云行大部分残破的记忆。他能感受到佘云行临死前极为惊恐的心情,他像是注视到了什么不能被注视触碰的非人之物,连与之相关的记忆和意识都没有残存下来,就死得毫无征兆。


    继承了佘云行大部分记忆的清魔真人丹,变成了真正的惊弓之鸟。


    他不敢踏出白竹阁一步,更不敢以佘云行的名字出现,生怕自己也招惹到了那位杀死佘云行的可怕仇家。


    卢阁主体谅了人丹的这一点小心思,为他改名为韦执锐,告诉他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在白竹阁里开始自己的生活。


    韦执锐对卢阁主感激不尽,他本就是丹药,与丹药药材灵性极为熟悉,炼丹的天资更是在所有弟子之上。


    韦执锐曾一度有意封存着自己与佘云行有关的记忆,他相信自己就是卢阁主之下丹道的第一人,等到他继承了阁主全部的丹药传承,他也可以像卢阁主收过的弟子姚谷主一样,在观星宗内开宗立派,光明正大地现身,成为被宗规承认的长老。


    可是他的野望,在炼制地品丹药时,就触碰到了如同天堑一般的阻碍。


    丹药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品相,明明炼制玄品与黄品的丹药时,他格外得心应手,甚至不会炼制出一枚废丹。


    可是一旦炼制地品的丹药,他的成功率甚至比不上他看不上的那些普通白竹阁弟子。


    韦执锐越尝试,越面临更多的失败。而失败的次数一多,他就越发恐慌。


    他不是真正的人族,某种意义上只是继承了佘云行记忆的丹药。


    如果他没有了炼丹的价值,来日那个杀死了佘云行的凶手找上了他,他也不再有被卢阁主庇护的价值。


    一想到这里,韦执锐就越来越恐惧,最后他甚至生出了不如一死了之的死念。


    在最后一次炼丹失败,还把炼丹阁炸得半塌之后,韦执锐终于放弃了一直以来的执念。


    他想要一个解脱,一个不再承载着佘云行记忆,也不用每日战战兢兢恐惧着自己的身份被发现,被杀死佘云行的凶手找上门来的真正解脱。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已经在准备迎接自己解脱的宿命时,江载月会开口救下他。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弟子居里,他还会遇见与他出身同族的佘临青,还亲耳听到佘临青提起几乎被他遗忘的,属于佘云行的过往。


    韦执锐喃喃自语着,仿佛是对自己说,又仿佛是在向他们辩解道。


    “我不是佘云行,我真的不是他……我只是一枚继承了他记忆的丹药,那个丹方,是骗人的……”


    “它不可能让佘云行的神魂重生在我的身上,佘云行死了……他真的被那个怪物完全杀死了……一点都不剩,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我,我只是他炼成的人丹啊……”


    佘临青看着地下哭嚎的,涕泗横流的男人,冷漠开口道。


    “我知道。我们佘家不可能养出你这样的人。”


    “佘云行临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你还有这方面的记忆吗?”


    江载月心中一紧,韦执锐慢慢仰起头,目光涣散道。


    “我不知道……我记得的,都是那些情绪很强烈的记忆……他和颜儿在一起的,和父母在一起的,临死前的恐惧……”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在一口井里,埋了很重要的东西……要带回去,他想要带回去……离开宗门的时候他想要一起带走……那是他好不容易拿到的……”


    佘临青突然踢了韦执锐一下,他转过头对江载月道。


    “江姑娘,这是我们佘家的家事,可以劳烦你暂避一下吗?”


    第63章 听话


    家事?


    偷了祝烛星的沙子, 还好意思跟她说这是佘家的家事?


    江载月心底呵呵一笑,少女面上装作毫无芥蒂地灿然一笑。


    “好,那我就先出去了。”


    离开佘临青的视线范围后, 她就立刻抓住了头上的黑色腕足。


    “宗主,你能听到他们说的话吗?”


    男人点了点头, “可以。”


    江载月把他从背后拉到身前, 偷偷摸摸地躲在稍远的地方。


    “你现在和我复述他们讲的话。如果他们走过来,就带着我一起藏好, 不要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踪影,可以做到吗?”


    宗主看着江载月凑近着, 近在咫尺的灵动清亮眼眸, 胸膛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其奇怪的痒意。


    一条黑色腕足忍不住伸出,轻轻圈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身,江载月已经习惯了被腕足缠住的力道,根本不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异样,她还以为宗主是察觉到了佘临青他们过来的声响, 要带着她隐匿踪迹。


    她自觉地贴着墙边站好, 仰头看向男人。


    “他们,来了,吗?”


    宗主慢慢贴近江载月, 当少女被困在他胸膛与墙壁形成的狭窄空间时, 他才终于感觉到胸膛中隐约泛出的那种酥麻感, 有一点缓解的趋势。


    “没有。”


    宗主低沉迟缓的声音,像是深海底回响的海浪嗡鸣。


    江载月感觉到自己耳朵微微发痒,她忍不住白了宗主一眼,把他往外推开了一点。


    人没有来,还贴她那么紧?


    “说话, 快听他们说话。”


    看着面前着急开合的水红唇瓣,男人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甚至后知后觉到一种身体深处空荡着,泛出的饥饿。


    过了片刻,他才终于将注意力移到不远处的那几个人类上,慢吞吞复述道。


    “拿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拿到的宝物。带出去,一定要带出去……不,是骗局,不能带走,带走就完了……会杀了他的……那个东西的原主,知道,会杀了他的……”


    “东西到底在哪里?”


    “井下……不是,信里……别,别逼我,我不能给你,我不能把那个东西拿出去……滚啊……”


    韦执锐的声音到最后几乎是破了声,尖锐刺耳得甚至盖过了宗主慢吞吞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叙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然而在尖叫声中,宗主低沉的声音仍然缓慢响起。


    “你不给,也没用。家族还会派像你一样的人进来。仙门不会放弃……”


    宗主的声音戛然而止,江载月的心猛然提起,难道佘临青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偷听?


    然而下一刻,宗主再度开口。


    “我知道你说的井下在哪里了。”


    江载月的头皮瞬间发麻,下一刻,宗主低沉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道。


    “——在白竹阁,对吧?那个卢阁主,已经发现了他藏的东西,还想着私吞,所以才不愿意让你乱跑的,对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再说了几句没有过多信息含量的话之后,佘临青与韦执锐结束了他们的交谈。


    江载月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既然佘临青通过一大堆错误条件,得出了错误答案,那她暂时也不用急着和佘临青撕破脸皮。


    毕竟和宗主打破镜山,还有镜山里的异魔怪物跑出来这种事相比,佘家可能和仙门勾结,派人进入观星宗偷东西的事,简直算不上什么值得操心的大事了。


    不过等祝烛星把宗主抓回去之后,她也要和祝烛星提上一句,让他对外界仙门与修仙世家的勾结做个准备。


    没过多久,佘临青扛着韦执锐走了出来,江载月示意宗主在外面找个远一点的地方将她放下。


    只是将她放下的时候,黑色腕足仍然有些依依不舍地勾住了她的腰身,江载月拍了拍缠在她腰上的黑色腕足,向身边的宗主道。


    “宗主,收回去,你还想把我包成木乃伊呀?”


    “木乃伊?”


    宗主看着少女清亮的眼眸,冰冷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波动,他慢吞吞挪动着黑色腕足,一点点松开了江载月。


    “可以,抱你?”


    江载月懒得应付宗主在神智不清醒情况下的呆言呆语,她随便从怀里掏出个没编好的草编,敷衍道。


    “乖,宗主。无聊的时候,去旁边玩去吧。”


    闻到草叶上沾染着属于江载月的柔软气息,宗主将草叶捏到了腕足中,每条腕足珍惜地啃了一小口。


    都吃掉了。


    这样,没有怪物,能抢走他的东西了。


    男人原本如寒霜般冰冷无情的面容上,慢慢露出一个如同春冰融化般的淡淡微笑。


    江载月一个不慎,转过头的时候就发现宗主已经把草编啃光了。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看着宗主脸上的笑容,只能在心里默默念道。


    实在不行,她下次不编草编了,就包个粽子给宗主吧。


    这样至少他啃草叶的时候,还能吃到一点人该吃的东西。


    “江姑娘……”


    听到佘临青的呼喊声,江载月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开口问道。


    “佘公子,你问完了吗?”


    “问完了。”


    江载月看向他肩头扛着的韦执锐,“韦师兄如今不会再寻死了吧?”


    韦执锐的神色虽然仍然低沉,但至少没有了之前的死气沉沉。


    “我不会寻死了。”


    佘临青已经答应他,即便是他炼不成地品的丹药,来日也会给他带来佘云行家人,还有他心爱之人的来信。


    韦执锐虽然仍然觉得他并不是佘云行,但拥有着佘云行大部分记忆的他,还是渴望着记忆中那些相熟之人的关心与接触。


    江载月听完了他和佘临青的对话,自然明白刚刚都发生了什么。


    她故作不知地劝了几句,最后才暴露出了自己耗费力气,带韦执锐来找佘临青的真正意图。


    “韦师兄,你知道封魂丹吗?”


    见到江载月拿出的封魂丹,韦执锐低沉的神色勉强恢复了一丝生机。


    “见过。这种封魂丹需要的炼制手法不算太高,不过因为用效过于鸡肋,耗费的药材也过于贵重,几乎没什么弟子愿意炼制。”


    一听到韦执锐这番和卢阁主如出一辙的评价,江载月的心情更加激动了几分。


    “那它有没有什么副作用?比如说抑制神魂增长,对身体有伤害之类的?”


    “不会,”可能也看出江载月对丹药了解不多,韦执锐用了一个简单易懂的比喻。


    “封魂丹就像一层冰,神魂就像冰下的水,服下封魂丹之后,冰下的水只要没有太多增长,就会一直保持原样。如果神魂随着修炼境界提高,有了较大的增强,那么封魂丹这层冰就会很快消融,神魂也会不再受约束,恢复原本的流动状态。”


    这次换做江载月主动支开佘临青。


    “佘公子,我可以单独问问韦师兄与丹药有关之事吗?”


    佘临青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


    看不见佘临青的踪影一会后,鉴于自己做过偷听这种事,江载月不放心地用自己的触手问宗主。


    ——宗主,佘临青还在附近吗?


    宗主给出了一个异常朴素的回答。


    “他在抓鸡。”


    “现在已经在拔鸡毛了。”


    江载月百思不得其解。


    “他去哪抓的鸡?”


    然而话一说出口,江载月就陡然想到,附近好像她就只听过薛寒璧家里有鸡打鸣。


    算了,让他拔鸡毛去吧,等鸡做好了,她可以再去蹭一回饭。


    而解决完了佘临青这边的问题,江载月转头看向宗主,透明触手快速挥动写字的速度。几乎可以看见残影。


    ——宗主,你可以先离开一会吗?我要问点私事。


    宗主显然没有想到,他自己也在必须要离开的一员中。


    男人低下头,漆黑无光的眼眸静静盯着江载月,一身白袍映衬下,原本就冰冷锋锐的眉眼,更是给人一种无形中的压迫感。


    如果是初见的时候,宗主这么静静地盯着她,江载月早就吓得不敢说话了。


    但是现在,她不仅敢说话,透明触手还在用力推着宗主,拼命画饼道。


    ——听话,我等一会儿就来找你。


    漆黑的腕足陡然堵上男人的耳朵,宗主看着她,低沉缓慢道。


    “我,可以,不听。”


    所以,能不能不赶他走?


    “江姑娘,你在看什么?”


    或许是江载月回头的时间太长,韦执锐起了一点疑心。


    见到宗主实在像个牛皮糖一样不愿离开,江载月只能抱着宗主脑子不好,说不定真的傻傻地不去听他们说话的侥幸,硬着头皮向韦执锐开口道。


    “韦师兄,”江载月认真问道,“如果要抑制住神魂的异魔生长,你觉得像我这样的普通弟子,应该服用几颗?”


    江载月编出了一个含糊的,为一个神魂上长出了异魔的朋友求药的故事。


    韦执锐思考了一会儿,方才缓慢道,“若那异魔没有到濒临失控的地步,那弟子自身的修为也增长不快,封魂丹三日一颗,应该能保得住半载无忧。日后若是异魔失控,可能要一日服下几颗,十几颗,这些都要看他自身的情况如何了。”


    第64章 回去


    得到了这个不算太好的答案, 江载月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此刻也不算如何失望。


    “韦师兄,你可以告诉我封魂丹的丹方, 再教我怎么炼制这种丹药吗?等我学会了,我要再教给我的朋友。”


    韦执锐道, “我可以教你, 只是寻常修士要是想丹道入门,能达到炼制封魂丹的水平, 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我不可能离开白竹阁太久,若是你仍然想修习丹道, 就来白竹阁里找我吧。”


    江载月下意识问道, “师兄为什么不能离开白竹阁太久?是因为卢阁主会不高兴吗?”


    韦执锐慢慢吸了一口气。


    “不是,是只有待在白竹阁,我才能不受凡尘之情的侵扰。离开白竹阁越久,我受到的凡尘之情的侵染也就越发严重。在白竹阁中的时候,只要我不刻意回忆佘云行的记忆, 只会感觉到无法炼出丹药这一种痛苦。可是现在, 即便我已经不想寻死,可是越来越多的凡俗之情已经开始侵染我——”


    韦执锐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痛苦之色。


    “我能感受到佘云行的思念,恐惧, 憎恨……这些情绪, 像是能将我的身体都撕扯开……你明白吗——再在阁外呆久一点, 我真的宁愿去死……至少在白竹阁内的时候,我还有很多时间,是安宁的……”


    看着韦执锐喃喃自语着,仿佛喘不上气一般双眼失神的痛苦之色,江载月在心里默默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果然她没有在白竹阁里久留是对的, 虽然祝烛星说过她不会受到其他异魔的侵染,可她毕竟不是祝烛星以为的同族,在卢阁主如此恐怖的异魔面前,她还是不要去轻易挑战自己的承载限度为好。


    不过卢阁主答应给她的丹药和法宝,她还是得先拿回来。


    江载月打定了主意,她准备通知一声佘临青时,发现佘临青蹲在灶台旁边,默默盯着灶台下只散发着浓浓黑烟,却没有点燃迹象的柴火。


    江载月捂着嘴,没敢踏进浓烟滚滚的厨房。


    “佘公子,我已经和韦师兄聊完了,我们现在去白竹阁吧。”


    佘临青的脸被熏得半黑,却还执着地盯着那些柴火。


    “不应该啊……明明应该是这样点火的……江姑娘你等一下,我刚把那只鸡杀了,还没有弄熟,我们佘家的族规之一就是不能浪费粮食。”


    江载月:……在这种危急关头,就不要惦念那只刚拔毛的鸡了吧。


    如果刚刚没有听到佘临青与韦执锐的那番话,江载月简直不敢相信佘临青这样的人也能被佘家派入观星宗偷取星沙。


    “佘公子,既然你还在忙,那我就先带韦师兄回白竹阁了。”


    佘临青转过头,冷着一张被熏得半黑的脸认真道。


    “不着急,等我做好之后,江姑娘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江载月刚想再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江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我,方才是晕过去了吗?”


    江载月转过头,看见薛寒璧略微苍白的面容,不由生出了几分怜悯。


    之前就被祝烛星的腕足弄晕过,不久前从红虫寄生中艰难活了下来,又晕倒在了血泡中,薛寒璧也能被称得一句命运多舛了。


    不过一想想也经历了许多,现在还格外生龙活虎,抓鸡下厨房的佘临青,江载月心底感慨一声,这可能是佘临青为数不多被佘家看中派入观星宗的优势吧。


    她将刚刚发生的,除去了她与宗主偷听的那一段,都告诉给了薛寒璧,薛寒璧的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看到屋内冒出的滚滚浓烟时,平静地问了一句。


    “佘道友,你的鸡和柴火都是从我的厨房里搬过来的吗?”


    佘临青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是啊,所以我为什么点不着这些柴?”


    “因为这些不是柴火,是我准备和鸡一起炖的药材。”


    一想到自己本是为了炖鸡汤给江载月,才千辛万苦收集的这些药材,如今都被佘临青给祸害光了,薛寒璧难以抑制住从心底涌现的,想将一个人剥皮拆骨的杀意。


    他几乎要调动着全身的理智,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在少女面前流露出过于强烈的扭曲神色。


    薛寒璧看向江载月,声音温和道,“江姑娘,我有些事想和佘兄商量一下。江姑娘可以暂避一下吗?”


    江载月也觉得佘临青这种不问自取的做法有点太不当人,她同情地点了点头,高声向厨房内道。


    “佘公子,那我先和韦师兄去白竹阁了。你和薛寒璧商量好了,再去白竹阁找他吧。”


    而等江载月离开后,薛寒璧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温和之色,他的手心用力握住了一截尖锐的梅枝,头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动着。


    在一刻钟之内,什么方法能最毫无声息地杀死佘临青……


    然而一直专心盯着灶台,背对着他的佘临青陡然开口,声音中甚至透着一丝疑惑。


    “薛道友,你为什么想杀我?”


    “你到底从哪里发现——我不是佘临青的?”


    …………


    在用竹哨声通知卢阁主把他们接回去之前,江载月不忘问宗主。


    “宗主,你说从镜山里跑出来的异魔都不会太强,那你知道他们现在跑到了宗内哪一处吗?”


    黑色腕足搭在她的肩颈上,冰冰凉凉的腕足不时还会轻轻勾上她的腰身,像是在反复确定她的安全。


    宗主坦诚道,“不知道。”


    江载月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果跑出来的异魔蛊惑住了弟子,躲藏在了其他弟子身上,你还能辨别出他们和普通弟子的区别吗?”


    宗主给出了一个让她两眼一黑的回答。


    “它们,躲起来,我,认不出。”


    但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低落情绪,宗主缓慢答道。


    “它们,躲不了,太久,比较傻。”


    宗主到底有什么脸说那些异魔比他自己还傻的?


    宗主试图解释道。


    “凶的,都死了。聪明的,听话。傻的,打不赢我,跑进山里,懒得找他们。”


    江载月勉强理解了宗主的意思,她试探性问道。


    “宗主,你是说,从前那些比较凶残,不遵守宗规,滥杀无辜的长老和异魔,都被你杀了,遵守宗规的长老才能在你手上活下来,还有一些比较鲁莽的异魔和长老,感觉打不赢你,但是又不想遵守宗规,所以都自己跑进镜山里躲起来了。”


    宗主乖乖地点了点头,男人眉眼锋锐而冷沉,黑色腕足却如同多动症一般在她身上缠绕转圈着,江载月如今在宗主身上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让人不敢呼吸的震慑与压迫力。


    她也有些难以想象,当年神志完全清醒的宗主是以何种残暴的姿态血洗观星宗的。


    在心底默默提醒了自己一遍,就算大佬现在的神志不清醒,也要怀揣敬畏之心地对待宗主后,她恭敬问道。


    “宗主,那么如果那些不听话的异魔从镜山里跑出来,又在你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你会杀了他们吗?”


    宗主低沉的声音,像是在说着一窝又一窝死而复生的蟑螂。


    “杀人,简单,异魔,死不掉,别的地方,冒出来。不管,让他抓。”


    听着宗主这等同于直接摆烂,把活全给祝烛星干的话语,江载月感觉有些端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宗主,镜山是你打破的,你是一点力都不想出?里面逃出来的怪物也不打算抓回去,对吗?”


    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男人茫然地看了看被自己腕足包裹住的少女,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黑色腕足再度一条条密不透风地挡住少女周围。


    “不怕,”他认真又笨拙地说着人族的语言,“他们,伤你,我就,吃掉他们。吃掉,就不出来了,不过,麻烦。”


    杀异魔和吞异魔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江载月脑中陡然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好歹要到了一个宗主答应出手的承诺,她耐着性子问道。


    “什么麻烦?”


    男人眉眼间如冰封覆霜的冷漠,终于出现了一丝仿佛困扰般的波动变化。


    一条黑色腕足指了指天上,宗主低沉开口道。


    “吃得太多,很难,回去。”


    就像是说着再天经地义不过的定理一般,宗主苦恼道。


    “吃得多,关在这里,回不去。”


    江载月问,“回去哪里——原初之地吗?宗主,你是从原初之地出来的吗?飞升也要回到原初之地吗?”


    “就在,那里,很远,很大。”


    宗主像是无法用语言向她描述他要回到的地方,江载月又和宗主沟通了几句,才终于弄清楚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按照宗主的描述,他是从一个极其辽阔的,比修真界还要大的多的地方,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失去了许多有关来处的记忆,还想回到自己的来处,但是他吞噬的异魔越多,就像是有越大的一重阻力阻碍他离开这个世界,也因此,即便吞噬异魔可以让异魔不再出现在此方天地,宗主也越来越少用这种可以斩草除根的方法。


    第65章 沃土丹


    江载月还是有些难以想象, 宗主口中的那个原初之地,到底是什么样子,才能孕育出宗主和祝烛星这样的存在?


    而在她陷入思索之时, 黑色腕足轻轻贴了贴她的面颊,有一瞬间, 江载月恍惚了一下, 还以为是祝烛星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带你,一起, 回去。”


    宗主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他略微俯下身, 靠近她的面容, 腕足缓慢地缠上她的腰身,像一个过分紧密的拥抱。


    她在宗主黑沉无光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宗主一次一次认真重复道,“我会,带你回去。”


    想到自己编的那个把祝烛星和宗主都骗过去的同族谎言, 江载月背后都要冒出一层冷汗, 然而她只能装作格外自信的样子强装镇定道。


    “宗主,等你飞升后,你先帮我探路。我飞升之后再看看情况。”


    反正她根本就不可能有飞升这一天, 江载月完全不介意画画大饼来安抚一下此刻的宗主。


    宗主冰冷沉默的面容如同逐渐融化的坚冰, 他生疏地伸出手臂, 紧紧抱着她,低沉磁性的声音伴随着胸膛的震动传进她的身体里。


    “好,我来,接你。”


    江载月有时候真的会忍不住怀疑,宗主和祝烛星这种同种族生物用的都是一套脑子, 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给她的承诺也一模一样。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宗主放手,江载月无奈道。


    “宗主,你还要抱多久?我都有点喘不过气了。”


    黑色腕足与箍铁般的手臂瞬间松开,宗主低头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出现了些许担忧之色。


    “为什么,不舒服……”


    男人冰冷修长的十指捧住了她的脸,黑色腕足靠近她的唇瓣,像是想要伸入她的喉咙,查看她的情况,江载月一把抓住,连忙道。


    “我现在特别好,没有一点不舒服,不用劳烦宗主动手了。”


    门外陡然传出了韦执锐的喊声。


    “江师妹,阁主来接我们了。”


    这次阁主听到哨声,赶到弟子居的时间比上一次似乎晚了许多。


    江载月脑中一闪而过这个念头,在等待的时间里,她都已经抄完了与白竹阁有关的宗规,还向宗主套了这么多信息。


    该不会是因为狼来了的教训,阁主已经在敷衍她了吧?


    等她打开门的时候,卢阁主轻轻敲着竹杖,似乎在同韦执锐说些什么,韦执锐一脸羞惭之色,察觉到她的出现,两人都抬起头。


    卢格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温声向江载月道。


    “多谢江小友,执锐刚刚已经和我说了,如果不是你带他找到族中的亲友,他或许还不一定能及时醒悟。”


    “我已经让弟子将丹药都装进了储物法器里,江小友若是今日无事,便同我们再去一趟白竹阁吧,锻造地品法器也并非一日之功,江小友这段时日住还是住在白竹阁方便些。”


    感觉到身后宗主的强烈存在感,江载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是拖延住时间,争取等到祝烛星发现宗主的异样,把宗主带回去,如果她拒绝了卢阁主的邀请,继续留在弟子居,到时候宗主把她带走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她可就不知道祝烛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她找出来了。


    至于万一在白竹阁里会不会出什么事,不是有宗主在吗?


    这可能叫做驱狼吞虎吧。


    江载月在心底默默再祈祷了一遍,希望祝烛星能赶紧抓光异魔,把人都带回来。


    卢阁主又唤来了竹车,只是这次随着竹车而来的弟子里,没有了梅晏安的身影。


    江载月不问,白竹阁有些弟子却迫不及待说道。


    “江姑娘,梅师兄晕倒在了竹林里,到现在还没有醒呢。”


    “师尊说他没有什么大事,但是需要修养一段时日。”


    “说不定是血兰谷弟子暗害了梅师兄。江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梅师兄啊?”


    江载月表面露出担忧,茫然的神色,心里默默想道:别说了,暗害你们梅师兄的罪魁祸首,就在她身后站着呢。再说下去,她都怕宗主凶性大发,把卢阁主和这些白竹阁弟子也打了……


    答应了会去探望梅晏安后,那些叽叽喳喳的弟子,终于心满意足地住了口。


    只是等他们回到白竹阁的时候,江载月惊诧地发现,弟子们口中昏迷不醒,还需要修养一段时日的梅晏安,此刻穿着一身松松拢拢的内袍,隐约能看到劲瘦肌肉轮廓的胸膛缓慢起伏着,他专心致志地抱着一棵白竹,沉醉痴迷的神态像是抱着好不容易挖到的宝藏。


    看到这幕场景,江载月脑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


    宗主不是把人弄傻了吧?


    梅晏安现在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脑子被打出了问题啊?


    而惊异的显然也不只有她,其他弟子见状,纷纷忧心忡忡地聚拢了过来。


    “梅师兄,您怎么了?”


    “师兄,你醒醒啊!”


    梅晏安缓慢睁开眼,陡然从梦游的状态中被人呼唤着惊醒了过来。


    当看到周围一圈弟子脸上忧心忡忡的神色,尤其是看到不远处江载月隐隐含着关怀之意的目光时,梅晏安如同丢开烫手的山芋般,连忙松开了刚刚如痴如醉抱着的白竹,他慌乱无措地解释道。


    “我,我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江姑娘,你听我解释!”


    江载月体谅地点了点头,“梅公子,你说吧。”


    梅晏安终于从手脚无措的状态中捡回了一丝理智。


    “昨夜,昨夜我送你离开的时候,好像,好像……”


    梅晏安陡然痛苦地躬下身,他清秀的脸庞涨红着,十指紧紧地扣着自己的喉咙,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恶心的东西,连带着身体都起了排异反应。


    卢阁主陡然开口道。


    “这是晕厥后常见的症状,还是要卧床静养。松舟,送他回去吧。”


    被唤作松舟的弟子从弟子中蹿出,按住梅晏安的手,连拖带拽地将人拉走。


    卢阁主紧接着看向江载月道,“小友,随我过来吧。”


    江载月跟在卢阁主身后,而韦执锐就如同一个无人理会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有些白竹阁弟子原本试图和韦执锐接话,也被韦执锐冷淡的反应劝退,此刻也没有敢阻拦韦执锐的脚步。


    只是有人忍不住嘀咕道,“怎么韦师兄回来了,梅师兄和师尊今日都变得怪怪的?”


    跟着卢阁主走进了竹楼后,江载月顺利地拿到了阁主给她的储物法器。


    按照卢阁主教给她的方法,她打开储物法器,将神魂探进去,就像进入到了一个虚幻而空旷的房间,看见房间的柜架上摆着满满当当的丹药瓶,江载月陡然有了一种穷人乍富的不真实感。


    “小友可要再检查一遍里面的药品总量。”


    江载月也不推脱,仔仔细细地清点了一遍后,方才看向卢阁主满意道。


    “阁主,我都检查完了,都齐了。”


    “那我就带小友去炼器阁吧。”


    然而卢阁主的话音刚落,屋外陡然传出了梅晏安的清亮声音。


    “师尊,我也要一起去。”


    卢阁主慢慢地握了握手中的竹杖,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却透着一种不赞同的意味。


    “你的大病未愈,现在不好好休息。还跑出来做什么?”


    原本翩翩公子模样的绿衣青年,此刻神情惨淡,他有气无力地依着门边,旁边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弟子。


    “师尊,梅师兄跑得太快了,我,我抓不住他……”


    “罢了,你若是想跟着,就跟上来吧。”


    卢阁主无奈地摇了摇头,面色发白的梅晏安脸上,此刻却浮现出异常满足的红晕。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江载月身边,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期待之色。


    “江姑娘,昨日我没有向你介绍白竹阁的许多景致,今日终于有机会了。”


    卢阁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杵着竹杖走在了前方。


    江载月有心想要劝梅晏安不需要这么急于一时,然而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梅晏安如同燃着光亮的眼神打断。


    “江姑娘,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跟着我来吧!我从小在白竹阁长大,阁内每一寸地界我都熟悉。”


    梅晏安的元气似乎恢复了许多,他指着竹林,如数家珍般能够报出每块地界竹子的数量,竹子长成的年岁。


    等走过了茂密得望不见尽头的竹林,梅晏安又指着那片乌黑油润的田野里,长出的硕大植物。


    “江姑娘,你看,这就是我们这些弟子看护的农庄。你看那些瓜果,是不是长得很大?我们特意炼制的沃土丹,让不到指节的小果,都能长到一个手掌的大小。”


    江载月瞠目结舌地盯着地里肥硕的瓜果,虽然她之前确实听梅晏安说过,他们种的瓜果蔬菜很好。


    可她也没有想到,这种好是指能把瓜果蔬菜种到原本的十几倍大啊?


    江载月陡然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你们这种沃土丹,有没有什么副作用?能不能用在庄师叔种的那些灵植上?”


    第66章 炼器


    梅晏安像是根本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


    他们不远处的卢阁主温声道。


    “沃土丹对土地与灵植都不会造成损伤。不过以曲霄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将外人炼制的丹药用在灵田上。”


    江载月刚想问为什么, 又突然想到了庄长老曾经告诫过她不要相信卢阁主。


    庄长老自己都不信任卢阁主,即便沃土丹真的毫无副作用, 他又怎么可能使用卢阁主炼制的丹药呢?


    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梅晏安紧接着用骄傲的语气道。


    “江姑娘,你还没有见过我们养的鸡鸭鹅吧, 我保证我们阁内的鸡鸭鹅,一定会让你大开眼界。”


    江载月一开始还不懂什么样的家禽才能让她大开眼界, 直到梅晏安往竹林内吹了一个口哨, 她突然感觉到地面隐隐传来的震动声。


    这种震动,告诉她说是恐龙在赛跑她都相信。


    在一片扬起的烟尘中,一只只体型雄壮结实,起码有一人高的家禽群轰隆隆地跑来,连爪子都比人脚大的肥硕家禽呆呆地低下头, 如同看着一个个小不点一般将他们围在中间。


    梅晏安兴奋地搂着他最近的一只鸭子的脖子, 摸了摸鸭子胸前雪白的羽毛。


    “江姑娘,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们白竹阁内不仅连瓜果蔬菜很大, 连家禽都养得特别大哦, 你可以摸一摸它们, 它们特别乖,而且绝对不会叨人的。”


    江载月半信半疑地摸了摸附近的那只鹅,那只肥大的,头甚至比她还大的鹅缓慢地低头看了她一眼,却真的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举动。


    “梅公子, 你们是怎么养的,也用了特殊的丹药来喂吗?”


    梅晏安自然地答道,“没有啊,它们只是喜欢吃了沃土丹浇灌的瓜果蔬菜,就自然长这么大了。”


    江载月抚摸着鹅毛的动作一顿,“人吃了也会变得这么大吗?”


    “不会不会,”梅晏安连连摆手道,“人吃了沃土丹浇灌的瓜果蔬菜,不会有其他影响。”


    江载月:……她信了,不过反正她是不敢吃这些用沃土丹浇灌的瓜果蔬菜了。


    江载月随口一问,“这些家禽养到这么大需要很长时间吧,你们还舍得吃它们吗?”


    梅晏安亲昵地搂住了一左一右两只鸭的脖颈,语气轻松自然道。


    “也就几个月时间吧。它们长起来很快的,而且本来就是养来吃的家禽,有些年纪小的师弟师妹不敢动手,就由我来动手。”


    “江姑娘,你别看我看上去像是没有提过菜刀的样子。我家在凡间可是开酒楼的,我小时候就跟着家里人学着颠勺备菜,不管做什么,可都是样样精通。如果不是被师尊收为弟子,我现在已经继承家里的酒楼,把梅雨楼的旗号打到许多地方了。”


    梅晏安的声音轻扬,他仰头望向天空,仿佛陷入了回忆当中。


    “我离开家这么多年了,现在也有点想家了。可是我娘亲怕我学坏,不想着修仙,就想着回楼里当个厨子,只准我一年出宗去看他们一次。每次下山,我都能吃得撑肠拄腹,还能给阁内的其他人带很多吃的回来,唉,我真的好想念家中酒楼里的味道啊,就算是我自己,也做不出那种香味。”


    不过梅晏安很快振作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俊秀的面容上莫名浮现出些许红晕,只是闪躲似的不敢看向江载月。


    “江姑娘,如果你以后去到凡间,就去我爹娘开的梅雨楼。只要你说你是我在宗内认识的朋友,不管你点多少菜,我爹娘都不会收你钱的。他们人都特别好……”


    江载月听着梅晏安絮絮叨叨念着他爹娘做菜多好,不由被勾起了馋虫。


    她虽然不敢吃白竹阁内的饭菜,可是等离开观星宗后,凡间大酒楼里的饭菜,她总可以尝一尝吧。


    “好好好,等我出宗后,一定去梅雨楼里尝尝。”


    江载月刚这么说着,就感觉到一股压迫感慢慢贴近她的后背。


    “去,宗外,吗?”


    黑色的腕足轻轻揽住她的腰身,宗主认真思考着,“宗外,很多,人,碰了,就死了。”


    那你就不要随便去碰他们啊!


    江载月在心底无声尖叫。


    而且她自个跑出宗外就是想跑路,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带上一个宗主?


    观星宗内的弟子和长老都不够宗主嚯嚯,她是想去凡间享受,不是想当个把瘟疫天灾似的宗主引到凡间的大恶人好吗?


    然而江载月已经明白了对付宗主最好的方法。


    透明触手不带丝毫感情地堵住宗主的嘴,江载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梅晏安问道。


    “那这些家禽住在哪里呢?我之前好像没有在竹山上没有看到过它们。”


    “他们平日都住在洞里。”


    “洞里?”


    梅晏安指了指不远处的炼器阁,“江姑娘,等我们登上炼器阁的时候,你就能看到它们生活的洞了。”


    等真的登上了炼器阁的楼台,江载月终于看见了炼器阁背后,一处缓慢倾斜下去的土坡,坡底又在中间陡然断裂开来,像个凹陷下去的漏斗,露出底部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断崖。


    坡上遍布着一个个大小均匀的黑色洞穴,乍一看像是土地上长出的间隔相等的蜂窝。


    肥壮的家禽们排列有序地一个个钻入洞里,安静得没有发出半点异响。


    江载月突然觉得这一幕场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终于,她想起来了——这不就类似于她曾经看到的阴阳双虫钻入钻出灵虫骨巢的那一幕吗?


    江载月看向不远处的卢阁主,“阁主,您是把灵虫骨巢放进这些洞里面了吗?”


    梅晏安显然没听说过灵虫骨巢之事,只是疑惑地将目光投向卢阁主。


    “我将骨巢放在了崖底,”卢阁主温声道,“崖底本就是最适合养育灵虫的地方。它们又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在远离人迹的地方修养一段时间,这些洞里的家禽也可以作为它们的辅食。”


    江载月陡然想起,祝烛星和她提到过的,宗内有一位饲养了许多家禽的长老,所以那人就是卢阁主吧?


    “阁主,您之前是为了饲养灵虫,才决定在白竹阁里养这么多家禽的吗?”


    毕竟以卢阁主的气质,实在难以和这些家禽联系起来。


    卢阁主温和道,“是的。从前小血在阁里的时候,她饲养的家禽比现在多得多,那时候的白竹阁与其说是竹阁,不如说是养了诸多家禽的家禽场。无论在山里哪一处,都能听到家禽跑动的声音。”


    梅晏安好奇问,“小血是谁?师尊,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师长?”


    卢阁主缓缓地叹了一声,“这已经是尘封多年的旧事了。”


    江载月盯着炼器阁不远处的那片断崖,下意识问道。


    “阁主,这个断崖是您挖的吗?”


    炼器阁内似乎有片刻的沉默,卢容衍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竹杖。


    “自然不是。这是先前的白竹阁阁主挖开的。”


    “先前的阁主?”梅晏安疑惑地看着卢阁主,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师尊之前,还有其他的阁主。


    没等江载月开口,他就迫不及待问道。


    “那是师尊的师尊,也就是我的师祖吗?”


    卢阁主轻描淡写的语气,不像是说起一段沉重的陈年旧事,好像是说着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先前的阁主,不是我的师尊。只是他和白竹阁内的弟子都不在了,我才成为了如今的阁主。”


    “不在了?”


    梅晏安不解地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在了?”


    “从前的阁主违反宗规,被……杀了。其他弟子,死的死,逃的逃,就我这个眼盲之人,最后能逃得一劫。”


    梅晏安难以想象师尊三言两语描绘出的这幕残酷景象。


    从他出生到拜师进入白竹阁以来,他都是在父母恩爱,师友和睦的温馨氛围中长大的,从未想过在他眼里如同天地般自古就存在的师尊,还有这样一段如此残酷的过往。


    梅晏安仅仅是设想了一番这种场景发生在他身上的景象,就感觉到一种几乎将他淹没的滔天恐惧。


    他还想再刨根问底地问出更多过去的事情。


    然而看着卢阁主沉默地捏紧竹杖,连平日里的淡淡笑容此刻都消失不见的冷淡神色,江载月生怕梅晏安再问下去,真的会激发出卢阁主的boss形态,连忙岔开话题道。


    “阁主,何时才能开始炼制我的法器呢?”


    卢阁主淡淡颔首,“随我进来吧。”


    看着少女头也不回地跟上师尊离开的身影,梅晏安突然感觉到一股从他喉咙烧灼而上的,说不出的焦虑与恐慌。


    他遇见的命中注定的少女,他在白竹阁内的安宁生活,他被父母疼爱的过往,这一切的一切,真的能长久维持下去,而不会在某一天如同泡沫般陡然消失吗?


    “你怎么了?”


    梅晏安抬起头,陡然在很少与人主动搭话的韦师兄眼中,看见了自己惨白而绝望的面孔。


    不对劲,他这是怎么了?


    在白竹阁里的这十数年,他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恐惧与不安情绪。


    可为什么刚刚,他会生出那样陌生的想法?


    梅晏安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试图恢复冷静。


    难道真如师弟师妹们说的那样,他中了血兰谷弟子的暗算?


    “我没事,韦师兄,”梅晏安看着坡壁上,那些安然钻进洞里的家禽,心中却有一瞬间控制不住地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他也能同那些家禽一样,成日里除了吃就是睡,永远不必担忧,不必恐惧任何事的发生,那就再好不过了。


    ……


    跟着卢阁主走进房间后,江载月发现,里面竟然有许多肆意生长,完全不按照规律,贯穿房间上下,甚至需要人为他们让路的白色竹子。


    那些白竹笔直地从炼器阁地板贯穿到顶壁,仿佛拥有着能够在一切恶劣环境中顽强生长的强大生命力,它们能够穿透坚硬的泥土与墙壁,只为了笔直地长到与炼器阁外的白竹相同的高度。


    江载月绕了好几棵长得过于靠近的白竹,方才像走迷宫一般,走到了卢阁主身后不远的位置。


    她忍不住问道,“阁主,这些这些长在炼器阁里的白竹,是什么特殊的法器吗?”


    卢阁主明明用白布蒙着眼睛,却比她这个眼睛正常的人更加灵敏地绕过那些竹子所在的位置。


    “不是法器。”


    卢阁主温和道,“这些白竹与山里的竹子一样,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竹子。只是这些白竹更为坚硬,无论什么东西压在他们身上,它们都能穿过所有坚硬之物,只为了照耀到星光。”


    卢阁主转过头,带着淡淡笑意的面庞似乎“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小友觉得,这样的白竹,配用来炼制你的法器吗?”


    卢阁主的话明明格外寻常,江载月看着那些能够穿透硬土的白竹,却陡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觉。


    为了照耀星光,能穿过所有坚硬之物,这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普通的竹子吧?


    再想到庄长老曾经告诉过她的“每一个星辰都是一处天魔所化”的话语,江载月下意识地远离了那些白竹几步,她小心翼翼问道。


    “阁主,还有比白竹更适合的其他原料吗?”


    “当然有,”卢格主拿出了一个竹片削成的方盒,他缓慢打开了那个盒子,一条条绿色细线般的活物蠕动着,像是一片泛起波纹的绿湖。


    江载月只是看了一眼,就有种当初看到了阴阳双虫在灵虫骨巢蠕动着的不适感。


    “阁主,这是血兰谷的灵虫?”


    卢容衍沉稳地摇了摇头,“不,这是我养的白竹小蛇。它们有绿白两色,白是它们的伪装之色,它们可以隐匿在白竹林中,也可以寄附在寻常的绿植当中,也是唯一一种能以阁内白竹为食的灵兽,不仅可以预感吉凶,还能吞噬寻常的法器。我的这柄竹杖,也是以这些小蛇制成。”


    江载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这些绿色细线蠕动的姿态,她下意识问道。


    “可是和血兰谷里的灵虫比起来,它们除了颜色有些不同以外,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卢阁主却显现出比以往强硬得多的固执与冷淡。


    “它们不是那些浑浑噩噩的虫子。它们知道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


    卢阁主轻轻敲了敲手中的竹杖。


    “小友,白竹还是灵蛇,你到底想要哪一种原料来炼制你的法器?”


    江载月看着那些如流动水纹般的灵蛇,还是有些难以说服自己相信这些不是虫子。


    “阁主,可是这些……白竹小蛇不是活物吗?怎么用来炼制法器呢?”


    她可还记得卢阁主手中的竹杖是怎么突然解体为一群小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活物就不能炼器吗?”


    蒙眼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如同笼罩在云烟当中意味不明的笑容。


    “……以前,”他叹息着轻声道,“活人也可以用来炼器呢。”


    似乎有一阵强风吹动着竹林,江载月陡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叶子簌簌晃动的声响。


    卢阁主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平静向江载月解释道。


    “有两种炼制法器的方法,一种是抽取小蛇身上全部的灵性,将它们的身体完全熔铸,再将灵气灌入,这样炼制的法器,主人用神魂蕴养,便可与它心神相通,这样的法器也会继承灵蛇的部分神通,依然可以感知凶吉,以及驱使法器厮杀吞噬,只是这种方法会损伤灵蛇身上的大部分灵性,法器体内的灵性损耗过大后,法器也会跌落一个品级。”


    “第二种方法,便是在每条灵蛇身上都留下法器印记,灵蛇会自动聚集并且维持法器的形态,若是遇到敌人,灵蛇的应对方式也会更加灵活,它们平日里也会自行修炼并增强自身的灵性。只是如果遇到过于恐怖的敌人,除非法器的主人能一直维持住大部分心神,驱动法器攻击,不然这些灵蛇第一反应便是逃窜,哪怕是假死也不会攻击敌人一分。”


    “它们聪明得和人一样,除非抹杀掉他们所有的灵性,不然即便是被炼成法器,它们也依然有一颗求活之心。”


    卢容衍轻轻敲了敲她手中的竹杖。


    “所以我选择了第二种炼器之法,炼制我的竹杖。不知道江小友,想要选哪一种呢?”


    江载月先一步排除了第二种。不说这种炼器之法,炼出的法器是活的。谁想在遇见强敌,准备拼命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法器先自己一步溜了?


    不过第一种炼器之法,也等于炼制出来的法器只能成为使用过几次,就越来越弱的鸡肋。


    两相比较之下,江载月选择问道。


    “阁主,就没有第三种能用来炼器的原料了吗?”


    她就不信在观星宗外,没有这种邪门的白竹和灵蛇,其他宗门就找不到其他炼器的原料。


    “自然是有。”


    卢阁主平静地答道。


    “只是外界所谓的至坚至硬宝物,都抵挡不住异魔的侵染,最后也不过沦为异魔口中的食物。小友想要这样无用的法器吗?”


    江载月眼前陡然浮现出了姬明乾曾经爱之如命的那柄枯枝法器,变成星沙口中之物的场景。


    她想了想,立刻答应了下来,“我就要这种经不起异魔侵袭的材料。”


    开玩笑,她又不指望能靠着一个法宝,自己冲上去和异魔干架。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异魔要对她动手,难道她能指望靠着处处都透着可疑的卢阁主炼制的法器把异魔打死?


    只要卢阁主炼制出的普通法器,能让她打过姬明乾,或者说能让她逃过姬家和江家的搜捕,她就心满意足了。


    或许是她给出的回答过于干脆,卢阁主脸上少见地浮现出惊讶之色。


    他轻轻摇了摇头,透出了些“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之色,却还是答应下来。


    “既然江姑娘只想要宗外的材料炼制出的法器,那便不需要考虑许多了。”


    卢阁主打开房门,对外界垂头丧气的梅晏安轻声道。


    “晏安,你将密库中,与地品有关的法器典籍都带过来吧。”


    梅晏安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却很快振作起来,他召集着弟子,很快搬来了一箱箱的典籍。


    白竹阁弟子送来煮好的清茶,卢阁主端坐在主座上,不紧不慢地品茗,然后温声道。


    “江姑娘,这些都是记载着其他宗门地品法器的古鉴。你可以仔细选看,若是确定了想要哪件法宝,我可以再为你锻造。”


    江载月翻看着厚厚的古籍,少见地有了一种选择困难症看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菜单,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的感觉。


    载人赶路的飞舟,很好,这个她想要。


    可以镇压敌人的印玺,这个也很好,她也很想要。


    提高移动速度的法衣,她也还是很想要。


    锋锐而且还会不断成长的法剑,这种养成系的法宝到底谁能拒绝?


    ……


    只翻找了十页,江载月就有了一种“她都想要”的极度渴望感。


    记得上次这种感觉出现,还是她在逛地球上的金店的时候。


    以免自己生出仇富和抢劫卢阁主这类不该有的念头,她当机立断合上厚厚的典籍,选择问身边的梅晏安。


    “师兄,这些典籍你都看过吗?”


    梅晏安脸上的神色原本有些苍白和恍惚,但是听到了江载月的问题,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答道。


    “我都记得的!这些典籍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那我考考你,这本倒数第三十七页的法器是什么?”


    没想到少女真的开始抽查,梅晏安来不及再焦虑与担忧过多,此刻全身心地投入被抽背的紧张当中。


    “是,是法剑门为本命道剑炼制的玄青剑鞘,以赤山岩的……”


    听着梅晏安一字不漏地将上面的内容完全背出,江载月满意地点了点头。


    “梅师兄,我再考考你,你觉得这些地品法器中,排名前五的用于攻击,用于逃跑,用于防御法器是什么?要给出合适的理由。”


    梅晏安眉头紧皱,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思考之中。


    即便是卢阁主曾经对弟子的测试,他也没有投入如此大的心力。


    第67章 白竹信笺


    不到一刻钟时间, 青年挺直腰背,如同找到并叼回球的狗狗一般,紧张又兴奋地答道。


    “我想出来了, 攻击型法器中第一是玄冥道剑,第二……”


    江载月用鼓励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又将手边的古籍推向他。


    “梅师兄, 你能把你刚刚说的那几样法宝都找出来吗?”


    “是,好, 江……师妹……”


    听着少女轻轻喊出的那声师兄,梅晏安感觉自己的面孔都被耳朵烧红了。


    他再也不记得刚刚为之担忧而恐惧的事, 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一定要完成江师妹的叮嘱。


    而经过梅晏安的严格对比,江载月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几件法器上。


    攻伐杀敌的墨山玉剑,定住敌人神魂的定命魂笔,加快疾行速度,甚至可以飞上云空的云纱玄衣。


    到了幸福三选一的紧张时刻, 就在江载月作出最终决定之前, 一直待在她头顶的黑色腕足突然轻轻按住了她打算翻走的一页。


    是墨山玉剑?


    宗主为什么会选择它?


    在江载月的权衡中,它反而是先被放弃的法器,因为这柄墨山玉剑虽然锋利无匹, 还是法剑门真传弟子赢得弟子比试的魁首才能得到的地品武器, 却有一个对她来说最大的缺点。


    那就是这柄墨山玉剑必须放在灵玉矿中蕴养, 不然时间一长就极其容易磨损乃至折断。


    对于那些家大业大,背后有宗门支撑的弟子来说,这自然不算什么缺点。


    可是对她这个一穷二白,手上勉强攒了些灵晶,仅供日常用于修炼的弟子来说, 这玩意儿就相当于送给她一座雄伟壮丽的宫殿,但是修缮费和维护费都要她自己一个人来出。


    江载月冷漠地正准备翻走,宗主却给出了一个最朴素不过的理由。


    “它,好吃。”


    宗主坐在她的身侧,漆黑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她,即便他的面容冰冷俊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却还是像是一个认真传达着自己最推荐菜品的非人怪物。


    江载月陷入了沉思。


    她离开宗门以后,封魂丹虽然可以暂时稳定住她的神魂,不长出太多道肢,可她之前长出的那七条触手还是要吃饭的。


    等吃完了那些丹药后,或许这柄法器,也能让她的触手啃一段时间。


    至于折损过大……其他法器受到重创不也是会折损吗?


    反正不管选什么都可能会后悔,江载月最后下定决心,就选墨山玉剑了。


    她说出了自己的选择,卢阁主放下手中的茶杯,温声道。


    “既然江姑娘已经做好决定,那便带走密库中的墨山玉石,在药浴池中淬洗三日吧。具体的蕴养之法,晏安,便由你告诉江小友吧。”


    梅晏安猝不及防地接到了这个任务,高兴得恨不得能从位置上蹦起来。


    “好的,师尊,我一定会教好江师妹如何蕴养墨山玉石的。”


    梅晏安的动作很快,他让人从密库中搬来了起码有数米高大的墨山原石,他毫不费力地高举着原石,朝江载月笑着道。


    “师妹,你跟我来吧。”


    只是他这次不是带江载月往炼器阁上走,而是往炼器阁底下的阶梯走。


    走过越来越宽阔,到最后几乎有十数米宽,不像是通往地下室,更像是通往某处巨大宫殿的重重阶梯,梅晏安带着她来到了灯火通明,比那阶梯更加辽阔广大的地下宫室。


    宫室由修长严密的白竹围成,像是一堵堵牢不可固的城墙。那些白竹贯通着地底与墙顶,即便是地下十数米的高度,也看不到一点竹子的根茎,像是它们本就是从深不见底的地核中长出来的。


    而宫室的中心,赫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巨型深湖,湖水上方的水色极其清澈,但是到了一定的深度,就陡然变得漆黑幽森,像是巨兽张开的巨口,看似静谧,却随时能一口吞下湖中之物。


    江载月迟疑地问道。


    “师兄,卢阁主刚刚说的药浴池,就是这里吗?”


    梅晏安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将墨山原石放在岸边,再拿出一张半透明的渔网似的法器,套住了整块墨山原石,然后将渔网连同墨山原石抛下,让它们一点点沉入了湖底。


    等到完全看不清墨山原石的样子时,梅晏安松开手,连接着渔网的绳索被他牢固地系在不远处的一棵靠近药池的白竹上。


    等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梅晏安方才有心思向她解释道。


    “师妹,这个药浴池与外界的鱼潭共通一处水眼,有法器阻隔它们之间的通道。所以外界的鱼塘里可以养活物,这里的药浴池里放了许多灵丹灵药,养不了活物,但是可以淬炼出灵物中的杂质。不过这种药池里的水,普通弟子可不能碰,要是寻常人掉进去,不出片刻连骨头和衣服都要融化。”


    江载月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好家伙,这个药池里装的都是比她在地球上听闻过的还要恐怖得多的浓酸啊。


    但是陡然间,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江载月抽出了她离开白竹阁后,在弟子居里重新写了一遍的白竹阁规。


    【弟子进食之后,必须进行药浴。】


    等等,这条规矩为什么看着有点陌生?


    江载月仔细想了想,终于从记忆中找出模糊不清的,梅晏安带着她去看白竹阁旧规的片段。


    过去的白竹阁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弟子,才会在进食之后跳入这种可怕的药池进行药浴?


    “师兄,”江载月喊了一声,一直盯着池水看的梅晏安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见江载月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很快变得清明。


    “师妹,怎么了?”


    从刚刚梅延安略微朝水池倾斜的姿态里,江载月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师兄,你刚刚,是想跳进药浴池里面吗?”


    “怎么可能?”


    梅晏安不可置信地反驳道,“怎么会有傻子往药浴池里面跳?”


    “师兄,那白竹阁里什么样的弟子,才会在这个药浴池里进行药浴呢?”


    梅晏安笑着看向她,青年人带着笑意的面容透着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之色。


    “这个药浴池,当然是给法器药浴的,怎么可能会给人药浴呢?”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江载月轻声问道,“梅师兄,你还记得,你给我看过的旧规吗?”


    “旧规……”


    梅晏安皱了皱眉,方才迟疑道。


    “旧规是什么?我好像有些忘了。不过宗规这种事,在白竹阁里一向不重要,只要我们尊敬师长,友爱同门,爱护白竹阁中的一草一木,就不可能违反宗规。”


    江载月陡然问道,“师兄,那块墨山原石的淬洗需要多长时间呢?”


    梅晏安认真思索了一下,“大概需要两日吧。”


    “师兄,那这两日里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离开白竹阁了。对了,师兄有什么可以方便联系我的法器吗?”


    梅晏安有些无措地看着她,青年紧张问道,“是,是我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师妹不是说好要留在白竹阁一段时间的吗?怎么突然又要离开了?”


    江载月在心里默默回答道。


    她只是突然觉得,比起继续留在白竹阁这个越来越透着不对劲的诡异之地,好像去到宗主巢里玩沙子,看起来也不是一项难以忍受的选择了呢。


    “我就是突然想到,吴长老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没有完成呢。”


    听到如此正当的理由,即便梅晏安眼中仍然透着浓浓的不舍情绪,却还是只能说道。


    “……好吧,师妹。”


    但很快他又振作了起来,“师妹,那你拿上我炼制的白竹信笺吧。”


    梅晏安取出一片薄如蝉翼,像是用竹片削成的硬质信笺,递给了她。


    “师妹若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话,就用灵力将字刻在信笺上,我很快就能收到。不过每收到一次书信,就要用灵力把上面的字削去一层,方才能重新留下想要传达的字迹。”


    “我炼制的白竹信笺,至少够我与师妹彼此通信四五十次,师妹不必省着用,我,我的炼器天赋很高,还会炼制出新的白竹信笺。这样无论师妹到了何处,我,我都能……与师妹联系了。”


    说到最后半句话时,梅晏安的耳朵几乎红得能滴血,青年人俊秀的面容此刻像是艳丽开放的灵花,透着说不出的情窦初开的青涩意味。


    梅师兄使美人计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出众了。


    她竟然看不出一点破绽,还想问问到底是哪个名师指导他的。


    江载月在心里感慨着,却更加坚定了要跑出白竹阁的决心。


    开玩笑,梅师兄不惜用上这么精湛的演技,都要把她留下来,说不是杀猪盘,她都不相信啊。


    反正她的丹药和储物法器已经到手了,实在不行,那个什么玉剑拿不到就拿不到吧。


    宗主的声音,陡然在她耳边缓慢低沉响起。


    “他,很臭,可以,杀掉他吗?”


    什么臭?


    江载月陡然一凛,难道宗主在梅师兄身上闻到了什么尸臭的味道?


    第68章 镜子


    她连忙用触手写道:不要动手!


    简单敷衍了几句梅晏安后, 江载月立刻头也不回地溜走了。


    等离开白竹阁一段距离后,她才有心思问道。


    “宗主,你在他身上闻到了什么臭味?”


    黑色腕足慢吞吞地缠紧她的腰身,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缓慢响起。


    “恶心的,味道。”


    冰凉的黑色腕足包裹摩挲着少女的指尖, 像是想帮她擦掉因为靠得过近而沾染上的这种恶心味道。


    江载月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黑色腕足这种捏捏感觉像是一种力道适中的按摩,她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就任由他继续捏着。


    宗主再度问道,“可以, 跟我, 走了吗?”


    江载月感觉宗主像个文质彬彬的绑匪,虽然最终目的是要把她带走,但把她带走前,起码还记得征询一下她这个人质的意见。


    “宗主,你要带我去哪里?”


    江载月信口开河着, 希望能打消宗主的念头。


    “那里有阳光直射吗?灵气充足吗?我饿的时候能给我做个三菜一汤吗?”


    几个问题问出口, 江载月感觉自己都不像是被绑匪带走,而像是在面试一个免费的住家保姆,对了, 她要住的还是那个保姆的家。


    然而宗主认认真真答道。


    “可以捏, 一个太阳, 挂在巢里。”


    “灵气,我挖灵晶过来……”


    只有在最后这个问题上,宗主才显出了几分迟疑。


    “三菜,一汤,有怪物, 会做菜,我抓一个,来做……”


    “……最后一个就算了,”江载月忍住抽动的额角,“我不喜欢吃异魔做的食物。”


    宗主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我,去找异魔,学。”


    先不说异魔做的食物,人类真的能吃吗?关键是异魔是宗主养的小精灵吗?他说想学,异魔就教他?


    而且江载月还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要去哪找异魔学习?”


    宗主缓慢答道,“镜子里,很多……还有,小宗门。”


    “小宗门是什么意思?”江载月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被关进镜山里的那些异魔,都已经多到能组成一个完整的观星宗了?”


    宗主点了点头,男人冷漠锋锐的眉眼看不出多少波动,就如同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有竹山,灵庄。镜子,外面的,里面也有。”


    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陡然蹿上她的头皮。


    江载月这时才发现,宗主一直称呼镜山为“镜子”,再结合他刚刚说过的话,她陡然生出了一种可怕的猜想。


    “宗主,你是说,镜山是一面镜子,镜子外的观星宗说什么样的,镜山里面的世界——就是什么样的吗?”


    难道镜山里还有一个卢阁主,吴长老,姚谷主,甚至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她自己?


    “有,”但是宗主话锋一转道,“但,是假的。”


    她当然知道那都是假的!


    她本人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呢,镜山里面真的出现一个她,那也肯定是冒牌货。


    宗主顿了顿,似乎在想该怎么向她解释。


    “是,影子,跟着人,动。镜子里,怪物碰不了,影子,炼不了丹,器,种不出东西。”


    说到最后,黑色腕足轻轻勾住她的腰身。


    “跟我来。巢,在里面,很安全。怪物,找不到。”


    宗主竟然想到能把巢筑在镜山里,这样祝烛星就很难找到他们。


    难道他真是个天才?


    可问题是——“宗主,那万一你找不到出来的路呢?”


    宗主的回答也很简单。


    “敲碎一点,就出来了。”


    江载月只能确定一点,吴长老把镜灯和镜山托付给她的时候,肯定不是希望她带着宗主敲破镜山,在镜山里进进出出的。


    “宗主……”


    然而这次,她还没来得及出口拒绝,宗主就猛然往上一抬头,下一刻,无数腕足淹没了她的身影。


    等包裹着她的腕足松开,江载月发现他们似乎还停留在刚刚的地方。


    然而周围的荒地一片静谧,没有半点虫子与鸟兽的声响。


    而原本呆在她的头顶,原本紧紧裹着她的黑色腕足,此刻的力道比之前放松了几分。


    江载月脑海中陡然生出了一个猜想,她看向身侧的宗主。


    “宗主,刚刚是——祝仙人,追过来了吗?”


    宗主冰冷俊美的面容上,少见地浮现出轻松的笑意,黑色腕足勾入她的指缝,如同玩耍般轻轻缠住她不自觉探出的透明触手。


    “他,找不到这里。我把路,打乱了。”


    黑色腕足在他身后轻轻挥舞着,如同在海波之中飘荡着的柔顺海草。


    事已至此,江载月感觉也说不动宗主主动投牢自首,她看着周围熟悉又死寂的环境,直接问道。


    “这里就是镜山深处吗?宗主,那你知道先前进来的吴长老在哪里吗?”


    “是,里面。吴长老,不认识。”


    宗主认认真真地回答着。除了在涉及祝烛星与她离开的事情上表现得格外强硬,他似乎还是那个神智不太清明,却异常温顺的非人怪物。


    只是这次江载月已经有些信不过他的话语,她下意识想要往前方踏出一步,然而黑色腕足陡然收紧裹住她腰身的力道,几乎是将她凌空抱起。


    “不能,乱走。路,打乱了,不知道,会通向哪里。”


    江载月看向了自己的脚下,只见下一刻,她的脚下就出现了一片深可见底的断崖。


    宗主说他把路打乱了——难道是指每走一步,她都有可能落到吉凶难测的地方?


    江载月慢慢冷静了下来,她转头问道。


    “宗主,那你可以找到我的镜灯,再拿给我吗?”


    离开镜山的时候,因为没有储物的法器,她选择让祝烛星把镜灯放到了镜山内一处安全的位置。


    如今她被宗主带进镜山,先不说什么逃离宗主的最终目标,当务之急是她要先把镜灯拿到手,不然她几乎不可能脱离宗主,在这里活下去。


    江载月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宗主找不到放置镜灯的地方,或者说即便找到了镜灯,也不愿意交给她的设想。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黑色腕足就提着镜灯放到了她的面前。


    江载月接过镜灯,先确定了一下镜灯是否是吴长老留给她的那盏,再试了一试镜灯里的镜人能否走找到正确的道路。


    但是,她周围能走的道路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说镜山之外,出现在她面前的道路只有数条,那么此刻镜灯无数碎裂的镜片中,她的每一个镜人都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


    而即便是同一个方向,有些走了五步的镜人能够安全返回,再多走了一步的镜人却彻底断绝了与她的心神联系。


    等等,这个镜灯……有些不太对劲。


    她之前不是吞下了一片碎裂的镜面吗?


    为什么现在的镜灯上看不见一片空荡的地方?


    江载月若无其事地伸出自己的透明触手,遏制着饥饿进食的冲动,轻轻扫过每一面镜片。


    终于,只有在一面镜片上,她的触手没传来任何饥饿进食的渴望。


    江载月压低着镜灯,在远离宗主的方向,将自己的透明触手探进那一片镜面。


    下一刻,她的触手顶部传来被腕足轻轻捏住,仿佛安慰又投喂了些许清心丹颗粒的饱足感。


    ——我会……


    她身侧的男人陡然低下头,黑色腕足慢慢包裹上她的手臂。


    宗主冰冷漆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她手上的镜灯上。


    江载月早已经将透明触手伸了出来,感觉到宗主压在她肩上的重量,她没好气地推了一把宗主靠得太近的脸。


    “看什么?我的法器不能吃,你不准打它的主意。”


    宗主低沉地应了一声。


    “嗯,我不吃。”


    眼见在宗主格外警惕的情况下,她也无法与祝烛星取得联系。


    江载月索性道,“我有点累了,宗主,你带我回弟子居休息吧。镜山里面应该也有一个我的房子吧?”


    男人漆黑的,无光的瞳眸对上她的目光,半响没有任何动作。


    “怎么了?”


    宗主低沉地答道,“路,被我打乱了。”


    江载月一时还有些茫然,“所以呢?”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宗主表达的意思,“你是说——不仅祝烛星找不到来这里的路,你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可以,打破镜子,去外面。”


    江载月气势不减半分地问道。


    “那在镜山里面呢?我们就只能走到哪算哪了?”


    宗主低头钻研了一下脚底的道路。


    “路,过几天,回来。”


    江载月心平气和地问道。


    “那这几天,我们就在这里躺着,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刚好可以吹一吹西北风冷静一下,对不对?”


    可能是还不懂得人类阴阳怪气的语言艺术,宗主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怎么把天弄成被子,地弄成席子。


    现在没看见什么云彩,但是地上有很多土。


    说干就干,黑色腕足立刻往地下开始挖土。


    江载月揪住了头上呆着的黑色腕足。


    “宗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怎么把这里的路弄乱的,就怎么给我拼回去,听到了没有?”


    第69章 印记


    “我不想住在一个多走一步就会迷路的迷宫里面。”


    宗主低沉地应了一声, “我现在,把路,拼回来。”


    黑色腕足仍然牢牢地圈紧她的腰身, 江载月被箍在原地,却感觉自己像站在一块拼图上方, 周围的景象与脚下的道路瞬间被抽走, 扭曲,又变得残缺与怪异, 又像是不断变幻着的幻灯片一般飞快闪动。


    江载月多看了几眼,就有了一种使用过多精神值时的晕眩感。


    她索性将头顶的黑色腕足拉下来, 遮住自己的眼睛。


    冰冰凉凉的黑色腕足轻轻贴着她微微发热的眼眶, 有种给眼睛做按摩的舒适感。


    但这个过程持续了许久,久到江载月都忍不住生出一点困意的时候,冰凉柔软的力道轻轻托住她的腰身,宗主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缓慢响起。


    “累了,休息, 我, 保护你。”


    江载月忍不住在心底回应道,


    宗主不就是她现在最大的危险源头吗?


    但是事已至此,江载月也懒得和宗主多说。她随便抓住一条身边的黑色腕足, 把它当成是可以靠着的床榻, 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就安然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阵刺眼的光亮将她唤醒。


    江载月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宗主的腿上,她手里抱着一条黑色腕足,肚子上还盖着好几条黑色腕足。


    男人垂眸看着她, 漆黑无光的眼眸中透着她读不懂的专注与认真。


    “昨晚,说,盖肚子,”男人冰冷锋锐的眉眼中此刻莫名透露出一些茫然的意味,“盖上,又丢开……”


    江载月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大概是半夜里觉得肚子上凉凉的,作为一生睡觉都要盖肚脐眼的国人,她可能下意识想找个被子盖着,但又因为睡觉不太安分,她可能夜里还会把盖着的被子踢开。


    不过这能怪她吗?


    作为一个被强行带走的人质,她已经足够配合了好吧?


    但以防还有下次,江载月只能诚恳道。


    “宗主,下次如果你还想带我出来,记得先给我准备好干净的木质硬床,竹席,床被,我对于居住环境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如果做不到,就让我在弟子居里睡吧。”


    宗主虚心地听取建议,甚至非常果断地将腕足伸向了最近的一棵树木。


    “我现在,做床。”


    江载月懒得评价宗主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不过昨夜在镜灯里碰到了雪白腕足这件事,还是让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她有预感,或许用不了几天她就能等到祝烛星把宗主带回去了。在此之前,她就暂时忍几天和宗主这样过家家的生活吧。


    江载月无聊之际看向周围。天上原本是太阳的位置,此刻升起一轮虚幻的,犹如月亮般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轮,它散发出的光亮与太阳所差无几,但是没有一点热度,明明是白昼,却让人感觉冷飕飕的。


    这就是宗主人工做出来的太阳?


    江载月盯着头顶那轮“太阳”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了一句。


    “宗主,这个太阳是你做的吗?”


    宗主黑色的腕足往树上一磨,就刮出了许多刨花,他一边认真干活,一边认真答道。


    “是,星沙捏的。镜子里面,没有星辰。”


    竟然还真的是宗主自己做的?看上去还挺逼真的。


    不过镜山里面为什么没有星辰?


    就在江载月仔细观察天上的那顶太阳的时候,她听到宗主低沉的嗓音略微上扬道。


    “床,做好了。”


    她一转头,当看见那个方方正正,中间整齐地凹陷下去一大块,看上去非常适合人躺下去的“床”的时候,发自真心问了一句。


    “宗主,这个床,和棺材比起来,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吗?”


    宗主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光滑木板,又抬头看了看她,身下的黑色腕足延伸得像是漫无边际,择人而噬黑海的男人,此刻冰冷面容上微微流露出的茫然神情竟然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这是,我以前的,床,很舒服。什么,是棺材?”


    宗主以前神志清明的时候,难道喜欢把棺材当成床来睡吗?


    抱着不和傻子计较的想法,江载月勉为其难地进去试了一下。


    木板光滑温润得像是被仔细地抛光过,她没有摸到一点带着木刺的粗糙角落,只要抛开它外表看着像棺材的这点,江载月试着躺了一下,也不觉得空间如何逼仄,她闻着周围淡淡的木质香气,发现竟然还挺舒服的。


    江载月坐了起来,轻轻咳嗽一声。


    “宗主,这是你做给我的床,对吧?”


    宗主认真地点了点头,江载月随便握了握附近的一条黑色腕足,就当是和宗主握了握手,她仰起头,笑着诚恳道。


    “我很喜欢,那我可以把它收进我的储物空间里面吗?以后这张床,就属于我了?”


    看着少女明亮的清黑瞳眸,宗主冷淡俊美的面容上,忍不住浮现出浅淡而真心的笑容。


    “好。”


    但没等江载月再开口,他就也躺进了床里。


    狭窄的空间里挤进了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还有他带着的密密麻麻的黑色腕足,江载月感觉自己头顶,脚下,背后都贴满了冰冰凉凉的黑色腕足,而她面前就是宗主的坚实胸膛。


    江载月这回终于觉得这番空间有点逼仄了,她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宗主,你躺进来做什么?”


    难不成宗主是反悔了,想把床收回去?


    黑色腕足轻柔地托抱着她,往上移动了一点,江载月能看见宗主近距离看着她的专注眼睛。


    “我,可以在床里,一起收走吗?”


    宗主问出了一个让江载月有些难以理解的问题。


    或许是此刻他们的距离靠得太近,江载月甚至能够闻到宗主身上极其浅淡的,冰凉如同雪水般的气息。


    而见江载月久久没有回应,黑色腕足如同藤蔓一般轻轻缠绕上她的手腕,宗主低沉的声音伴随着胸膛的振动清晰传进江载月耳中。


    “我想,和床一起,跟着你。”


    江载月有意忽视脑中感觉到的那丝异样,她带着玩笑口吻般随意道。


    “宗主既然这么喜欢这张床,那我把床还给你好了。”


    宗主盯着她,浅淡的唇似乎要再度开口,却被透明触手牢牢堵住。


    江载月自言自语,也仿佛对着宗主强调道。


    “拿患者东西,是犯法的。相信患者说着的话,那就真变成患者了。”


    “什么,是,患者?”


    在透明触手的堵嘴之时,宗主脸上又出现了一张口,清晰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看着宗主脸上出现的那张口,江载月感觉自己冷静了许多,她忍不住开口赞扬道。


    “真好,宗主,你可以一直维持现在的样子吗?”


    这样她就不会有被宗主美色蛊惑的忧虑了。


    然而看着少女脸上露出的真挚神情,宗主仔细闻了闻江载月身上散发出的气息。


    夹杂着恐惧,紧张,与警惕的气息……


    她明明不喜欢他现在的模样,为什么要让他一直维持现在的样子呢?


    宗主不理解,却不妨碍他用着为数不多的清醒理智思考了一下,少见地拒绝了江载月的要求。


    他恢复了正常的人形,纤长的眼睫安静地垂下,静静看着她,冰冷俊美的面容透着一种玉山濒碎般的美感与低落之色。


    只有在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才能闻到少女身上淡淡的,像是透着清淡甜意般的香味。


    江载月向来抵挡不住美色的诱惑,所以她选择不看美色。


    她故意在狭窄的空间里挤了挤,大声抱怨道。


    “宗主,我现在觉得这里好挤,好不舒服,可以放我出去吗?”


    黑色腕足顿了顿,最后还是将她轻柔拖抱起,放到了棺外。


    然而当离开棺材的时候,江载月发现外面的环境又发生了变化。


    他们此刻似乎出现在了灵庄中,周围一大片影影绰绰,格外模糊的人影跑动着,江载月能看到一大群人影当中,不苟言笑的庄长老身影。


    “庄师叔!”


    然而她高喊的这一声,不仅没有激起任何弟子的反应,甚至连庄长老都没有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就好像她是根本不存在的一道幻影。


    江载月陡然想起了昨夜宗主和她说的话。


    是镜山内的影子,跟着镜山外的人在动。


    她现在看到的这些景象,都是镜山深处倒映出的镜山外的景象,镜山外的人看不到她,自然也不会对她的喊声有任何回应。


    宗主不知何时走出了棺木,江载月也顺手把自己的“棺床”捎进了储物空间里。


    她看向宗主,“宗主,我干扰不到镜山外的人,只能看到外界发生了什么,对吗?”


    宗主点了点头,江载月又问,“那为什么我只能清晰看到庄师叔,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进过,镜子,活人,留下印记。没进过,不留。”


    “那印记是什么?”


    黑色腕足指了指和真实人身所差无几的庄曲霄,“这是印记。”


    江载月似乎明白了一点,但她又忍不住问道。


    “那我呢?我在镜山里留下的印记在哪里?”


    “没有,你的。”


    第70章 假天魔


    宗主认真向她解释, “也没有,我的。镜子,不敢留, 我们的,印记。我们能吃掉, 他们。”


    江载月看了看自己袖袍中伸出的透明触手, 没想到她一直有些嫌弃的用精神值换来的透明触手,还有这样的作用。


    “宗主, 那靠近这些印记,有什么坏处吗?这些印记会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吗?”


    “不会, ”宗主低沉道, “他们只是,影子。”


    既然短时间内离不开镜山,观察这些印记又没有什么坏处,江载月索性将注意力放回灵庄里,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庄师叔流露出如此压着怒火的神色。


    灵庄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庄曲霄手中捏着一段雪白如玉, 又似人的脊椎般纤长蜿蜒的白色异物, 江载月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在灵庄里跟着庄师叔的时候抓到的逃窜到弟子体内的五行三通树。


    难道是五行三通树又出了什么岔子?


    江载月仔细看去,发现庄师叔手中拿着的这截五行三通树, 确实没有了以往的活力。


    庄曲霄手上一用力, 直接将五行三通树捏得碎裂, 而碎裂开的五行三通树中,竟然如同长了无数颗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的牙齿。


    庄曲霄面无表情地捏下一颗树中的“尖牙”,江载月凑近一看,发现那颗“尖牙”,竟然是一颗极小的, 雪白无垢的竹笋。


    看到那个竹笋的第一眼,她就立刻想到了五行三通树的异样,肯定和白竹阁有关。


    庄曲霄一颗颗剥落下那些“尖牙”似的竹笋,然而五行三通树内里已经留下了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坑洞,庄曲霄面无表情地将那颗碎裂大半的五行三通树幼苗丢进不远处的灵池当中。


    做完这一件事之后,他才向旁边的弟子问道。


    “白竹阁内的情况如何?”


    庄师叔身边那个如同黑影般模糊的弟子,恭敬地回答着:“白竹阁内的弟子说,阁主还在陪贵客炼器。”


    庄曲霄手中又握住了一棵五行三通树幼苗,他继续重复着在五行三通树幼苗里拔出细小竹笋的动作,声音冷漠也平和到了极致。


    “常足,你能联系上江载月吗?”


    不远处一个身影同样模糊的弟子焦急道,“师尊,江师妹一直没有给我回信,她是不是……在白竹阁内遇到了什么祸事?”


    “如果白竹阁里发生什么问题,她能安全跑出来的。”


    庄长老没有解释太多,只是他剥着竹笋的动作一顿。


    “只要她没有相信卢容衍的那些鬼话。”


    那道应该是袁常足的人影犹豫道,“师尊,您和卢阁主不一直是至交好友吗?这次的事情,说不定……是卢阁主的异魔失控,只是一场误会……”


    “误会个屁!”


    看似还能维持冷漠镇定之色的庄曲霄,一巴掌将灵池房的墙壁拍出了一个大洞。


    这还是他极力收敛怒火与力道的发作,场内的弟子噤若寒蝉,连袁常足都恨不得能远远逃开。


    男人掺着霜白的头发微微蓬起,简直像一只被怒火冲昏头脑的白狮。


    “卢容衍这种卑劣之徒,当年怎么没有被宗主一并杀了?他在你们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子面前自然装得是仙风道骨,他如果真的这么为人师表,白竹阁里怎么没有一个能活得过五十的弟子?”


    庄曲霄一字一句冰冷至极的声音,快让房间的空气都结上一层寒霜。


    “那些年纪大的弟子都死了,而且都是‘自愿’赴死的,临死前还都写下自愿死在白竹阁内的遗书。你们若是谁想拜入白竹阁内,我也不拦着你们,你们现在都可以过去。”


    一大片弟子乌泱泱地跪下。


    “师尊,我们错了……”


    庄长老的怒火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他重新恢复冷漠道。


    “都起来,继续去巡查灵庄。白竹阁里如果有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


    弟子们躬身应是,然后陆续离开,只有一个靠近门边的身影,颤抖着却折身返回,跪倒在了庄长老面前。


    “师尊,求您救救江师妹吧。”


    江载月听出了这是方石投的声音,她也没有想到,仅凭那相处数月的情谊,方石投就能做出在余怒未消的庄长老面前为她求情的举动。


    可她现在真的不需要啊,江载月捏着手上的白鹤,想着是否能传出一个口信,告知她的安全。


    庄长老叹了一口气,在这时开口道。


    “你的江师妹,不会有事的。她身上……有一处法器,在危急关头可以离开白竹阁。如今她没有离开白竹阁,也没有传出任何讯息,就说明她在白竹阁内还有未完成的要事。”


    然而方石投没有站起,还是执拗地跪着。


    “师尊,可是即便江师妹有可以离开白竹阁的法器,可是卢阁主如果包藏祸心,以有心算无意,在江师妹动手前就暗算了她,江师妹如今的情形不是更加危急吗?”


    庄长老没有回话,他站在了灵池边缘,凝视着那些在灵池中漂浮沉荡的五行三通树。


    “卢容衍没有那么蠢,他不会敢对江载月直接动手。”


    方石投不理解庄长老的意思,也不明白师尊在提到师妹的时候,若有似无透出的那丝忌惮之色。


    “师尊,可是师妹,师妹只是一个灵气刚刚入体的弟子……卢阁主,为何不敢直接对她动手呢?”


    江载月立刻看向庄长老,刚刚方石投问出的问题,也正好是她想问的。


    庄长老冷笑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怕死得很,连一点违反宗规的东西,他都不敢沾手,生怕引起宗主的注意。更何况你的江师妹,说不定真的和宗主有什么联系,如果卢容衍真的敢对她动手,引起了宗主注意,或许还是一桩好事……”


    方石投大吃一惊,江载月也大吃一惊,庄长老是怎么看出她认识宗主的?


    “师尊,师妹怎么可能和宗主扯上联系?”


    庄长老冷淡道。


    “这倒只是我的猜测。我第一次见卢容衍如此费尽心思对待白竹阁以外的弟子,而那个弟子对他的异魔无动于衷,也不受我的异魔影响,还拿到了……”


    庄曲霄突兀地中断了话语,江载月猜庄长老应该是想说她拿到了吴长老的镜灯,只是这件事情还不方便透露出去。


    方石投这时候却有些急了。


    “师尊,万一卢阁主真的对师妹心怀不轨,趁师妹不备暗中下手……”


    “卢容衍这种无利不起早,又贪生怕死的性子,不可能对宗主相关之人行险。”


    见方石投还要再说,庄长老却似乎已经丧失了耐心,不想与他再多费口舌,直接将他赶出了灵池房。


    “你要是真的这么闲着无事,就去把灵田里的土再翻一遍,找找还有没有遗漏的异魔。”


    庄长老接下来专心待在灵池房里,照料他的五行三通树。


    眼见从庄长老这里得不到太多讯息,江载月让宗主带她离开。


    她认真思索着刚刚从庄长老那里得到的信息。


    五行三通树内部长出了白笋,庄长老怀疑与卢阁主有关,但是不敢贸然进入白竹阁内寻找卢阁主。


    卢阁主曾经收过的弟子里没有一个能活到五十岁的,还都是自杀而亡,却躲过了宗主对于违反宗规的长老的清剿,这也说明了卢阁主绝对不像是他表面上表现出的仁善温和,或者说他杀死弟子的手段都是隐匿而且难以在明面上发现的。


    庄长老之前让她去白竹阁密库里拿送出灵虫骨巢的报酬,是不是也抱着钓鱼执法,想要用她这个鱼饵引动卢阁主对他动手,乃至让宗主注意并出手除掉卢阁主的心思?


    那么在这层举动下,庄长老是否也抱着试探宗主如今的神智是否清明的心思?


    想到这一点,在她心中原本沉默寡言的庄长老,都蒙上了一层格外灰暗的阴翳。


    不过她比庄长老还多掌握了一条信息——那就是不久前宗主打破了镜山,镜山里有部分弱小异魔逃到了宗内。


    那么庄长老灵庄里五行三通树上发生的那些异变,说不定还真的不是卢阁主一手主导的……


    江载月这么想着,抱着在镜山里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无论是谁,都发现不了她的存在的想法,她陡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到镜山内的白竹阁里一探究竟的想法。


    在她不在的情况下,卢阁主说不定也会像庄长老一样,透出一些她不知道的情况,等她离开镜山之后,她还能多做些防备。


    江载月直接拍了拍宗主的黑色腕足,“宗主,现在可以送我去白竹阁的竹楼里吗?”


    宗主有些许迟疑,但感觉到少女转身投来的目光,男人缓慢地,不太确定道。


    “路,还有点,乱。可能,到附近。”


    到附近也就到附近吧。


    江载月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黑色腕足将她抬起,没过多久,江载月站定脚步,环视周围一圈。


    不是,宗主这是把她送哪来了?


    这还是观星宗吗?


    也不能怪她产生这样的疑惑,周围漆黑得透不出一丝光亮,甚至像是一处能吞噬光线的黑洞。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镜灯,镜灯中陡然散发出了微弱的光亮,能让她清晰看见周围的事物。


    江载月警惕地站在原地不动,过了片刻才终于确定,她应该是被送到了一处极为宽敞的洞穴里。


    巨大宽敞的洞穴长廊,像一个弯弯曲曲的迷宫,漆黑的洞壁上出现无数个洞口,又通往无数个洞穴。而无论是洞穴的宽度还是高度,都不像是供人走的。


    地面陡然传来一阵震颤,一只只肥硕的巨大家禽,陡然从无数个洞口鱼贯而出,像是被同一个目标呼唤一般,涌向了另一处的洞口。


    果然,她这是被宗主送到炼器阁旁边,断崖上方家禽居住的洞口里面来了。


    跟着这群家禽跑动的方向,她应该就能找到洞穴的出口。


    担心下次被直接送到灵虫骨巢窝里,江载月已经不太敢信任宗主的找路能力,她直接抓住身边的一条黑色腕足,“宗主,能不能带我跟上它们?”


    “好。”


    无数条黑色腕足将她轻轻托抱起来,江载月感觉自己就像坐上了一个柔软的躺椅,她提着镜灯,跟着家禽们奔跑的方向,原本抱着估计一会儿就能出去的乐观想法。


    但是家禽跑动的时间越久,周围的气息越发森冷幽寂,江载月就越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些家禽,好像不是朝洞穴外跑的。


    难道是灵虫骨巢里的灵虫准备开餐了?


    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江载月没有喊停,她刚好也想看一下她交给卢阁主的灵虫如今的现状。


    过了许久,家禽终于停下奔跑的姿态,它们争先恐后地挤在一个洞口前,每一个都想要最先进入这个洞口。


    江载月穿过这些家禽的幻影,将镜灯微微提起,往洞口里面一照。


    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眼睛产生了问题。


    一个与她曾经见过的灵虫骨巢类似,只是比灵虫骨巢,比这些巨大家禽还要大得多的惨白骨球,牢牢挤占在这处洞穴里。


    只是与灵虫骨巢孔洞进出着的虫子不同,这一颗骨巢之中,密密麻麻的孔洞里钻出的是一条条连在一起的白竹,无数白竹从孔洞里长出,一条白竹节上又会长出无数条白竹节,像一颗颗过于膨胀而巨大的根茎,根茎上又蔓延出无限的分枝。


    而她现在所能看到的,仅仅是这个骨巢的一部分。


    江载月脑中陡然生出了一个震撼的念头——


    该不会整个白竹阁里的白竹,都是从这个骨巢里生出来的吧?


    挤入洞穴中的家禽们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它们费尽全身力气地挤入这些白竹节中,挤入留有空隙的孔洞之中,然后孔洞里面,传来了虫子蠕动,咀嚼血肉般的声音。


    江载月突然觉得这一幕,像是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这些家禽的血肉养育着骨巢里的灵虫,而灵虫又养育着这些白竹,可是白竹,又孕养着什么呢?


    她脑海中朦朦胧胧地生出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见了白竹节中,隐约发出的声音。


    一开始她以为那股声响只是虫子摩擦的声音,然而在静谧的洞穴中,她用灵力覆上自己的耳朵,沉下心来一听,竟然感觉到那股细弱的声响,是由无数尖锐的叫声与咒骂之音组成的。


    “……废物……”


    “卢容衍……这个废物……”


    “当初就不该……留下他……”


    “这些……蠢物的肉……恶心”


    “……吃够了……吃够了!”


    “宗主……不能让……宗主……”


    听到那如同禁忌般的字眼,所有声音似乎都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中。


    但很快,比先前更为尖锐又激烈得多的无数道声音,又仿佛海浪要覆灭一道焰火般汹涌响起。


    “他不在!他不在了!”


    “一百二十七年,他都没出现过了!”


    “死了!嘻嘻……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死!疯了!是疯了!”


    像是无数道在只能在阴影里鬼鬼祟祟,交头接耳谈论的声响,最后这些细碎而尖锐的声响只汇聚成两道声音。


    “血食!血食!”


    “活人!活人!”


    而在这道声音后,原本安静的骨巢之中,陡然爆发出无数条尖锐的白竹,它们如同轻易戳破一个豆腐般,扎穿着周围的洞穴与坚硬墙壁。


    江载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无数黑色腕足将她牢牢裹起,等她的意识恢复清醒时,她发现她已经跟着那些白竹被送到了地上,而且还是炼器阁里的房间。


    无数尖锐的白竹如同钉子般贯穿墙壁,恶狠狠扎向房间内的每一处,房间砖墙撞裂出无数条裂缝,柜架上摆放的物品轰然碎裂。


    然而房间的主人,白布蒙着眼的盲眼男人,就如同毫无所觉般端坐在书案边,一笔一画地认真写着什么。


    而那些肆意生长的白竹,如同顽劣作乱的孩童,难以忍受大人的忽视,最后轰然撞翻卢容衍的书案,仅差一线就彻底贯穿了卢容衍的胸膛,


    卢容衍终于放下手中的笔,他轻叹一口气,将刚刚还在书写的书卷收入怀中,语气一如与白竹阁弟子交谈的温和。


    “今日的血食还不够吗?”


    白竹之中传出的细碎声响挟着无比尖锐的怒气。


    “人!要活人!”


    卢容衍轻轻叹了一口气,“有宗主在,我不可能对活的弟子动手。”


    白竹之中又发出无数道声响。


    “废物!”


    “你……废物!当初……不该放你……活!”


    蒙眼男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轻轻按住手中的竹杖。


    “是啊,你们当初怎么没有杀了我?是因为仁慈吗?”


    白竹中的声音沉默了一下,紧接着爆发出了更汹涌的怒骂声音。


    听着骂声中的“瞎子”“废物”,乃是更恶劣的污言秽语,卢容衍的神色都没有波动一瞬。


    直到那些白竹中传出一道这样的声音,“不给……我们……自己杀!”


    卢容衍轻轻敲了敲手中的竹杖。


    “当年违反宗规,被宗主杀光的教训,你们现在都不记得了吗?若是不记得了,我也可以再提醒你们一下。”


    卢容衍手下原本组成竹杖的无数条绿色小蛇,陡然朝白竹的方向看去,江载月终于看清楚了,这些小蛇口中一排密密麻麻的白色尖牙。


    它们蠢蠢欲动着,看上去十分想在那些白竹身上咬下一口。


    然而白竹中的那些声音并没有被这些小蛇吓到。


    “我们死……‘假天魔’……死定了。”


    假天魔?白竹现在说的假天魔与卢阁主之间有什么关联?江载月感觉她似乎触碰到了白竹阁中一个不为人知的天大隐秘。


    卢容衍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然而只有靠近他的江载月,这一刻才能感觉到他身上压抑着的森然寒意。


    “各位,所以我之前已经说了,我们之间并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我不会将你们逃出镜山的事情,告诉宗主。相应的,你们也不要在宗内闹出太大的动静。”


    江载月微微睁大眼,这些白竹里的古怪声音是从镜山里面逃出来的?他们听上去似乎与卢阁主有一段联系,但那些声音在拿“假天魔”要挟卢阁主给他们活人血食?


    就在她忍不住想让宗主打破镜山,去白竹阁把这些怪物一网打尽时,她听到卢阁主温和开口。


    “你们偷偷摸摸动手也就罢了,我养的那么多个血食,难道就没有一个合你们的心意?你们挑选几个吃了便是,何必一定要拖我下水,让我亲自动手?”


    然而那些白竹就像是被触怒一般,竹身和竹叶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响动。


    “杀不了!”


    “你杀!”


    卢容衍像是认命般,长叹息了一声道。


    “罢了,你们这次看中了谁?”


    白竹之中发出无数道细细碎碎念着名字的声响,然而卢容衍驻足倾听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晏安吗?他不行。”


    白竹之中又爆发了短暂的怒骂声,然而卢容衍顿了顿道,“他可能与宗主相关之人有旧,我不能冒这个险。”


    然而在卢阁主与白竹中的那些声音商谈之间,门外陡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师尊,我,我有要事求见。”


    白竹之中又冒出细碎的一阵尖锐笑声。


    “来了!”


    “他来了……”


    “何必如此心急?”


    卢容衍摇了摇头,仿佛发自真心般惋惜道,“罢了,时也命也。”


    他重声道,“他活着的时候,你们不许动手。”


    说完这一句后,卢容衍打开门,看着门外失魂落魄,形容狼狈得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圈的梅晏安温声道。


    “晏安,进来吧。”


    梅晏安如同找到了救星般,迫不及待地问道。


    “师尊,我爹娘的酒楼呢?我下山去找了他们的酒楼,怎么他们连着城中的人都搬走了,也没有通知我一声?”


    卢容衍轻轻摇了摇头,温和地放慢声音道。


    “晏安,你的爹娘,已经不在了。”


    梅晏安的面色瞬间变得如雪般苍白,他不可置信地问道,“师尊,您,您这是什么意思?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爹娘怎么会一声不吭就丢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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