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赌注
当众星捧着的那轮“月”变成了自己, 在周围簇拥弟子的目光中,江载月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焦点的压力。
“……那个,其实我更喜欢独处, ”江载月硬着头皮道,“大家不用管我,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就好了。”
她是来拿宝物的, 又不是来交朋友的。难不成卢阁主想用这种拉近关系的方法,让她手下留情?
江载月忍不住阴谋论着, 只听卢阁主这时再度开口。
“好了,不许惊扰江姑娘, 带她去房间里休息吧。”
一个容貌俊秀而意气风发, 翩翩公子模样的绿衣青年笑着开口,他气势十足地说道。
“大师兄在阁里,我是二师兄,我最大,我带师尊的客人去房间, 你们都给我让开。”
其他弟子就像看着自己的食物被抢去, 只能让开一条道路,眼巴巴注视着绿衣青年将江载月带走。
脱离了人群的包围,虽然感觉到背后还是有无数道弟子目光的注视, 江载月还是放松了几分。
而这位绿衣青年虽然面带笑容, 却没有让她再感觉到刚刚那种仿佛被热情包围的窒息感觉, 将她带到了房间后,也只是跟她叮嘱了几句早些休息,等会儿会送一些餐食过来,然后就离开了房间。
房间布置得格外干净雅致,就像是时常有人打扫一样, 家具大多都是竹制的,带着淡淡竹林的清香。打开窗就能看到底下大片的柔软云层,明明竹车是在天上疾行的,却没有让人感觉到一点失重与颠簸。
江载月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太过让人不适的异样,但是一想到在血兰谷中的经历,她还是提起十二分的戒心,没有直接触碰那些看似无害的家具与床榻。
而不一会儿,那位绿衣青年也送过来了一些糕点,小巧的点心墨绿精致,甚至还别有新意地做成了竹子的形状,竹叶竹节都做得格外精巧。
江载月欣赏了一会儿,倒是真的有点饿了,她连忙吞了一颗辟谷丹,终于压制住涌现出来的嘴馋,紧接着把糕点递给雪白腕足。
“仙人,您觉得这些糕点有问题吗?”
祝烛星十分严谨地把每块糕点碾碎成细密的粉末,才温和道,“这些都是普通的食材,应该没有问题。”
江载月还是不放心,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对了,仙人,您的星沙不是喜欢吃垃……我是说喜欢吃那些有灵性之物吗?您把这些糕点带回去给它们,或者找个地方偷偷埋起来,可以吗?”
“好。”
对于她每个心血来潮的古怪要求,祝烛星似乎都不会拒绝。
雪白腕足将那些糕点全部卷起,下一刻就消失在了她的房间里。
江载月装作迫不及待的样子,敲了敲对门,她十分兴奋地说道。
“你们的糕点实在是太好吃了,能再给我一盒吗?”
她注意观察着青年弟子脸上的神情,却发现那人脸上并没有她想象的对于猎物中计的窃喜或是得意。
他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就如同一个厨艺被认可的普通青年人一样,甚至有点结结巴巴道,“你,你觉得我做的糕点很好吃?”
青年人的眼睛猛然亮起,激动得脸上都要浮现出一层绯红。
“你,你没有骗我吗?”
江载月感觉她仿佛猜错了什么,但还是顺着青年的意思点了点头。
而绿衣青年下一刻就如同一只射出的箭般跑了出去,走道里都能听见他激动响起的清亮声音。
“师尊的道友称赞我的糕点好吃!哈哈,这次的赌注是我赢了!”
什么赌注?
江载月格外茫然,下一刻,去而复返的青年人,带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弟子再度走回来。
青年人如同是一只尾巴高高翘起的猫,意气风发地微微仰着头说道。
“你把刚刚和我的话,跟他们再说一遍。”
江载月迟疑着,最后还是在众多弟子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轻声说道。
“我,我觉得,那糕点还挺好吃的,想要再来一盒?”
“怎么可能?”
听到她这句话,弟子们像是炸开了锅,“怎么可能?梅师兄的手艺,不把客人吃得吐出来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有客人夸梅师兄做的好吃?”
而被他们称为梅师兄的青年人,像是一只懒洋洋的,故意梳理羽毛,展示羽毛的白鹤,他的声音带着不让人讨厌的得意与轻扬笑意。
“别说了,愿赌服输。快把你们的赌注交出来。”
众多弟子耷拉着脸,像是怀疑人生,又不得不愿赌服输地抠出一瓶瓶丹药,交到青年人手中。
青年人欣赏完了众人的懊恼神情,方才不紧不慢地伸出手,一瓶瓶拿走了他们的丹药。
江载月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她忍不住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给他丹药?”
被江载月的问题勾起了倾诉的欲望,一众弟子你一句我一句,终于给江载月拼凑起的事情的全部经过。
原来进入了白竹阁内的弟子,在正式开始炼丹炼器前,必须要经过一道考验——那就是要做出令人满意的,火候与味道都把握精准的菜肴。
因为炼丹与炼器的原材料都极为昂贵,如果一个弟子连做菜的火候和味道都难以把控精准,那么炼丹与炼器的基本功显然也不够扎实。
这在白竹阁里就慢慢形成了一个习俗,每个弟子如果做不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饭菜,那么就不能去炼制更高级别的丹药与灵器,他们就只能拿低级丹药与灵器的原材料练手。
而那位赢了赌注一脸得意的青年人,就是所有弟子当中做菜最为难吃,但是因为自身炼丹药与炼器天赋较高,被阁主破例收为真传二弟子的梅晏安。
虽然大家对梅晏安的炼器炼丹天赋都极为心服口服,但是因为梅晏安每次下厨做的饭菜,平等地让每个弟子都感觉不满意,许多弟子都和梅晏安开玩笑,这世上只怕没有人能觉得梅师兄的糕点做得好吃。
梅晏安对此深感不服,他感觉他的厨艺每天都在进步,迟早有一天能做出让同门都心悦诚服的饭菜,因此众多弟子和他打赌,如果在三年之内,有人无意中吃下了梅师兄的手艺,并且夸赞好吃,他们就心甘情愿地拿出炼制最好的丹药,送给梅师兄。
梅晏安对自己格外有自信,无论是遇到新入阁的弟子,还是师尊新带回来的客人,都会跃跃欲试地把自己的拿手之作给不知情的人吃,虽然屡战屡败,有些人一吃到口中就吐了出来,还有些不挑食的灵兽都不会动他的糕点一口,在众多同门“狗都不吃”的嘲笑声中,梅晏安还是坚信世上终会有他的知音出现。
而这次江载月的出现,就彻底终结了众多“梅师兄的饭菜,连狗都不吃”的传言,大家发自内心地决定,以后就把这个传言修改成“梅师兄的手艺虽然狗都不吃,但竟然有人吃了后还觉得好吃,听起来有点可怜。”
有人甚至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委婉地问道,“客人最近是不是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有些尝不出味道?”
梅晏安据理力争的声音,淹没在众多弟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中。
“怎么就不能是我的手艺真的变好了呢?我还留着几块自己做的糕点,我现在吃给你们看……呜……好,好苦……”
听着众多弟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再看着梅晏安自己都怀疑人生的神态,江载月突然感觉有些恍惚。
怎么说呢?
这么其乐融融的师门趣事,是不是听起来也过于正常了?
不说和血兰谷弟子相比,梅晏安以及他身边的这些弟子,就算是和袁常足相比,也显得像是恐怖画风外格格不入的正常师门弟子了。
站在这群人中间,她甚至感觉到了一个已经习惯了周边是精神病人,坚信自己才是正常人的精神病人,站在一群过于正常的弟子之间的茫然与不适。
难道是庄师叔和方石投他们有问题,才会觉得白竹阁的弟子和阁主不正常?
江载月思索间,就看见梅晏安怏怏不乐地低下头,将刚刚收进去的丹药一瓶瓶拿出来,递到原本丹药主人手中。
“算了,这次的赌注不算,”但他很快又抖擞起精神,认真道,“我迟早要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那些弟子嘻嘻哈哈着,虽然刚刚满脸心痛,但是没有一个伸手拿回自己送出去的丹药。
“我们当初打的赌,可没有说那个夸赞梅师兄手艺的人味觉是不是正常?”
“算啦师兄,愿赌服输。是你赢啦。”
“对啊师兄,想开一点,往好的方面想。这位贵客可是夸了师兄你的手艺,”有弟子鬼鬼祟祟趴在梅晏安耳边,压低着声音道,“说不定这就是上天送来的缘分。”
梅晏安两眼发愣,回应过来那位弟子说的是什么意思后。他勃然大怒,耳后的那一片冷白皮肤却染上了一片绯色。
“敢编排师尊的贵客,你看我不收拾你……”
一番鸡飞狗跳后,梅晏安押着那个格外狼狈的弟子,让他向江载月道歉。
第52章 美人计
江载月完全不想掺和进她看不懂的这群白竹阁弟子之中, 但是一道雪白腕足,陡然穿过了那个还在笑嘻嘻的少年人额头。
“你这时候装晕……”
看着那名弟子的身体完全倒下,梅晏安不耐烦地拎起那人,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周围人群中也响起一片喧哗。
“王师兄, 你怎么了?”
众人焦急地查看完情况后, 准备将那个晕过去的弟子带回房间,梅晏安下意识地准备跟上, 但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向江载月诚恳道歉。
“王师弟他刚刚说了不太适合的话,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 我一定带他向贵客道歉。”
梅晏安陡然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我这里有一瓶自己练的补气丹,睡前吃上一颗,灵气能在经脉里自动流转,相当于小半天的修炼, 不仅有助于睡眠, 还能让你做一个好梦。这瓶是我炼过最好的补气丹,我自己尝过的,绝对没有半点丹毒。”
梅晏安看了她一眼, 又仿佛不敢多看般低下眼, 他耳边逐渐扩散出的那点红晕, 让他像是一只束手束脚,莫名乖巧蹲起来的猫咪,他小声道。
“你,我……我下次一定会做出更好的糕点,再请你来吃……”
说完这句话, 他整张脸似乎都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紧接着像是有人在后面追着他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廊道。
江载月:???
离开房间后怎么每件发生的事情,都出乎她的预料?
回到房间后,仔细回想着梅晏安的所有神情和动作,江载月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算什么?白竹阁二师兄亲自施展的美人计吗?
这是卢阁主指使的,还是梅晏安想要攀上她这个阁主的客人?
“美人计?”
雪白腕足轻轻摇动着,温柔缓慢的男音在她耳边疑惑响起,“是什么?”
江载月这才发现是她刚刚沉思间,不自觉将那三个字说出了口。
她随口解释道,“就是对方派出一个美人,试图利用美色,从我这里套取情报,或者换到什么别的利益。”
江载月没心思在这方面过多纠缠,她直接问道,“仙人,你刚刚是发现了什么?那个姓王的,晕过去的弟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然而祝烛星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她说的美人计上,他发自真心地疑惑问道。
“那个绿衣服的人,也算美人吗?”
祝烛星的声音仍然如同刚才一般温柔,但江载月却奇异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冷意。
“他长得还挺好看的,”江载月顺嘴道,“仙人,你不觉得他像是那种全身毛色雪白,然后有一点点骄傲可爱,但是你招一招手,他竟然会跑过来的那种小白猫吗?”
江载月说得兴起,忍不住想了想那幕场景,但是一个激灵后,她陡然清醒过来——
江载月啊江载月,难道你真的是那种色令智昏,别人使个美人计就乖乖上钩的人吗?
在美色上吃亏这种事,她已经在姬明乾身上栽过一回,也应该好好长一长记性了。
祝烛星的声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他比宗主还好看吗?”
“宗主?”
一想到宗主手撕怪物的英姿,江载月完全对他那张非人而完美的脸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别样心思。
等等,话题是怎么从梅晏安身上扯到宗主身上的?观星宗难道还有举办选美大赛比美的传统吗?
“宗主当然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想到祝烛星讳莫如深的外貌这一点,江载月话题一转,强行升华道,“但是,外貌不是永恒的。一个人还是得拥有一颗善良的,乐于助人的心,才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让人信任亲近的好人。”
“所以仙人,无论别人的容貌如何,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最好的,最独一无二的美人。”
蝉联说瞎话比赛冠军多年,如今说起这些彩虹屁,江载月连脸都不带红一下。
但是祝烛星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被她宽慰到的样子。
“……我,虽然……是白发,怪异些……但至少……比那个绿衣服的好看。”
祝烛星吞吞吐吐着,简直像是在说着什么难言之隐,然而说到后半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坚定了不少,透出一种无人能怀疑的笃定气势。
江载月此刻一头雾水。
祝仙人怎么在和梅晏安比美这件事上,这么有自尊心?
但一想到每个人都有不能说出口的自尊心应激点,她还是体谅地说道,“我相信你,仙人,至于白发……”
江载月陡然反应过来,“白发很好看啊!多仙气飘飘的,哪里怪异呢?我们那里人均白毛控……就是每个人都喜欢白色头发的角色……”
在她百般热情的赞叹声中,祝烛星像是终于接受了她喜欢白色头发的设定。
“宗主很快就会进入清醒期。等到他将你收为弟子,我就……以人身与你相见。”
什么?宗主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那她不就是离逃出观星宗这个目标,更成功地迈进了一步吗?
江载月激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祝烛星的下一句话。
祝仙人要用人身来见她啊?
虽然在血兰谷里的时候,她确实对祝烛星的人身还挺感兴趣的,可是当原本的新鲜感过去后,再想到祝烛星主动提出用人身与她相见,江载月心中还是泛起一种迟疑的,说不清是应该喜悦还是应该担忧的复杂情绪。
她已经习惯了雪白腕足像个黏黏糊糊的背后灵一样待在她身边的生活,如果祝烛星之后以人身和她相处,至少在呼救上,他应该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样随时喊随时到了吧。
而且为什么是宗主将她收为弟子,祝烛星才能用人身和她相见?该不会她见到了祝烛星的人身,还会引发什么不好的后果吧?
然而心里打着退堂鼓,一点也不妨碍江载月面上表现出十足十的欣喜。
“太好了,仙人,我真的是太期待那一天到来了……”
上天保佑,实在不行她要不趁着祝烛星之后离开的那段时间,考虑一下早点跑路吧?
江载月在心里默默思考着,强行扭转话题道。
“仙人,所以那个姓王的弟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祝烛星诚实道,“我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异常。”
江载月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打晕他?”
“我不喜欢,他说的那些话。”
那人刚刚到底都说了啥?
经过刚刚的一番交谈,江载月发现自己都快要把王姓弟子相关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然而还没等她再问,外界又陡然传出了一阵敲门声。
“姑娘,阁主让我提醒您,白竹阁已经到了,您该和我们一起下车了。”
江载月应了一声,也没心思再往那个正常的王弟子身上多想,她不忘叮嘱祝烛星一句。
“仙人,在卢阁主面前,您可不能像刚刚一样,随便把人打晕了。”
知道了祝仙人和神志不清醒的宗主,在观星宗里可能还有无数个欲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的仇敌后,她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和她不相关的事,以后她还是少凑些热闹,以免把祝烛星和宗主给牵扯进来。
祝烛星慢慢地应了一声,“只要他们没有伤害你,我就不会出手。”
江载月终于想起来了王姓弟子刚刚说的话,她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自己肩上盘着的雪白腕足。
“我怎么会在意别人说的几句闲话?仙人,你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我也不想让你被我牵扯进一些不该有的危险中来,我也不想见你受伤。”
“我不会受伤的,”雪白腕足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冰凉柔软的触感更加贴紧了她,像是恶龙寸步不离地围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如果真的有人对我动手,也不过是死一些人,还是再死多一些人的差别,我只是担心死的那些人中,会有你在意的人。”
“载月,我不想让你难过。”
那种有些奇怪的,仿佛被海浪轻轻裹挟着,带到遥远地方的陌生感觉,让江载月有些许不适应。
不过这应该就是最纯粹不过的同族长辈和崽之间的爱护之情了吧?
门外弟子的声音打断了她太过漫无边际的想象,“江姑娘,你遇到……什么不方便处理的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江载月推开门,发现这次来叫她的还是梅晏安。
梅晏安此刻的神情比刚刚镇定不少,他手上还拎着一个礼盒。
感觉到江载月落到礼盒上的眼神,他连忙开口道。
“江姑娘,你放心。这盒竹糕是别人做的,比我做的好吃多了,我就是拿来借花献佛的。若你以后想要炼丹或者炼器,都可以来白竹阁里找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都会出手的。”
迎着梅晏安明亮的目光,江载月应了一声,随手收下了礼盒。
等走下竹车,卢阁主显然已经在白竹林前等了她一会儿,感觉到江载月下意识往上看了一眼的眼神,卢阁主温和道。
“我已经将灵虫骨巢安置好了,小友随我来吧。”
第53章 封魂丹
江载月应了一声, 她跟在卢阁主身后,走入了不远处的竹楼之中,其他弟子跟在他们身后。
陡然间, 一道身影从竹楼门口蹿出,闪现在卢阁主面前。
“师尊你看, 我这次的丹药是不是成功了, 应该是成功了吧……”那人喃喃自语着,身上依稀能看出绿色底色的衣袍上染着浓黑的焦炭之色, 他的面容更像是呆在煤矿底下,十数年不见天日的野人, 漆黑得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肤色, 头发更是散发出许久没有打理过的散乱脏污气息。
梅晏安与其他弟子却是对这人的衣着打扮毫不惊奇,他们主动喊道。
“大师兄!”
不过那人根本没有理会其他弟子的呼唤,他只紧张盯着卢阁主的神色,就如同卢阁主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他接下来的命运。
卢容衍接过那枚丹药, 仔细辨认了气息, 他温和开口道。
“执锐,你这次炼丹的火候,与上次相比, 已有几分精进, 但丹痕隐裂, 说明灵药调和的时机还是晚了些……”
卢容衍的声音温和平缓,然而那个浑身散发着焦黑气息的弟子,眼中激动的神情还是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空洞了下来,像是一个被人一点点抽去灵魂的傀儡,当听到卢阁主最后一句, 让他回去先休息一会儿,再尝试一次的劝告后,他失魂落魄地走了,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往江载月以及其他弟子身上看去。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疑惑,梅晏安适时地解释道。
“江姑娘,韦师兄是我们的大师兄。他平日里炼丹成痴,也很少与我们这些弟子交谈,刚刚并不是有意而不见。”
江载月摆了摆手,她当然不至于在乎这位韦师兄的冷漠态度。
只是看着那人很快消失在竹林里的模样,她下意识问道。
“你们这位韦师兄如今多大了?”
梅晏安老老实实答道,“韦师兄今年应该三十有五了。”
卢阁主是姚谷主的师尊,年龄至少也有几百岁。
可是看刚刚那人身上的沧桑气息,她差点以为那人比卢阁主的年龄还大。
那位郁郁寡欢的韦师兄,看起来简直是白竹阁里这群其乐融融的弟子中的异类。
但是看着梅晏安年轻的面庞,江载月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抓不住的怪异。
“你今年多大了?”
梅晏安像是很不理解她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今年二十七了。”
江载月的目光从梅晏安身后的那些弟子们,格外年轻朝气的面庞上扫过,她放低着声音问道。
“白竹阁里,你们韦师兄就是年龄最大的弟子了吗?”
梅晏安仔细想了想,“这我倒是不清楚,我只记得在阁中待着的十几年里,韦师兄就是我认识的年龄最大的弟子了。江姑娘,怎么了吗?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江载月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即便是在看起来最无忧无虑,弟子们相处也最为和谐友爱的白竹阁,最长寿的弟子也不过是三十五岁,剩下的那些弟子看着都似乎与梅晏安仿佛的年岁。
所以,那些年龄更大的弟子去哪里了?他们都是因为异魔失控,被困进了镜山中吗?还是……
江载月摇了摇头,克制住自己不必要的好奇心,她告诉自己只是来白竹阁一趟,没必要深究白竹阁此刻岁月静好场景下的可怕真相。
只是接下来的一路上,她更加小心谨慎着。
等卢阁主将她带入密库时,看着密库中满满当当的丹药,听着卢阁主的温和讲解,江载月克制住心中“她全都要”的欲望,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认真向祝烛星问道。
——仙人,你们这里储存丹药的法器贵重吗?
如果贵重的话,她可能就要仔细想一想要不要向卢阁主开这个口。
雪白腕足轻声道,“应该不算贵重。我的星沙其实也有储物的效果,我可以捏成手环送给你。你想要保存什么,可以让星沙暂时吞噬,之后再让它们吐出来。”
江载月一开始有些心动,但一想到星沙连异魔邪物都可以吞噬的特点,她顿时打消了让这么凶残的东西待在她身边的想法,委婉道。
——算了,仙人,我先问问卢阁主吧。
“阁主,劳烦能问一下,这些丹药有什么特殊的保存条件,或者有什么可以将它们储存放置在一起的法器吗?”
卢容衍转过头,被白布遮盖的双眼“看”向她所在的位置,他声音温和道。
“我已经为小友准备了储物的法器,”卢容衍伸出手,一条如同微缩版竹子的法器就出现在他手中。
“不知江姑娘是喜欢以饰品,还是锦囊之形带在身上?”
这还带特殊定制的吗?
江载月认真思索着,陡然间听到祝烛星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也能改换法器的形态。载月,交给我吧,等我检查一遍后,我再帮你戴上。”
比起卢阁主,江载月自然更信任一直以来帮过她无数次的祝烛星。
“卢阁主,其实我觉得它的原型也挺好看的,也不用改变形貌了。不如您和我说一说这个法器的使用方法吧?”
卢阁主温和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告诉她如何法器上留下自身的标记,又该如何用灵力温养法器,直至与法器心神合一,这样即便是有人抢夺走了法器,也无法再打开使用。
江载月将这些要点一一记在心里,她陡然想起姬明乾一直宝贝的梅枝法器,跟着他的法身一起折在了祝烛星的星沙巢穴里的事情,突然忍不住对炼器生出了一点好奇。
“阁主,请问那种攻击型的,从小温养到大,如指臂使的灵器价值多少呢?”
卢阁主问了几个与法器有关的细节,江载月耐心回答,卢阁主方才给出了一个确定的回答。
“这等至少也是玄品法器,若是在外界,也能抵得上一座偏远之城所占的灵晶矿脉。”
星石吞吃的那个法器,竟然能抵得上一座小城池的灵晶矿脉?
听到这个回答,江载月后背微微发凉,她再度意识到了姬明乾对她的恨意,现在得有多么深厚。
看来即便她跑出了观星宗,也绝对不能靠近姬家势力所在的城池。
“怎么了?”
察觉到少女身上不自然的颤抖,雪白腕足包裹她肩颈的力道更紧了几分,仿佛是预感到了敌人的出现,祝烛星的声音低沉几分。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
江载月连忙解释道。
——只是想到了一个仇家。
雪白腕足安抚似地贴了贴她的面颊,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下就让她清醒了不少。
“不怕,我在这里。”
“小友,”卢容衍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出神,温声问她,“可是有何不懂之处?”
江载月求知若渴地抬起头,她诚恳问道。
“阁主,您可以为我挑一件合适的,比那个玄品法器更厉害的法器吗?”
虽然她的修仙资质比不上姬明乾,但是姬明乾在外树敌众多,说不定等她跑出宗门的时候,姬明乾已经被仇家打死了,江载月宽慰着自己,但还是觉得她起码得有一件法器的倚仗。
卢阁主点了点头,他温和道,“阁中确实有几件地品法器,只不过都是近战用的刀戟兵戈。小友若是想要一件与自身神魂完全贴合的法器,可能需要留在白竹阁几日。”
江载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虽然进入庄长老的灵庄没多久就遇见了灵植失控,进了姚谷主的血兰谷没几天就让血兰谷闭谷了,但是……但是她也不至于总是这么倒霉吧。
只要她谨小慎微,不走出自己的房间,不打听杂七杂八的闲事,就像白竹阁有雷,也不至于就精准地在她呆着的这几天里爆发吧。
接下来卢阁主向她介绍了密库中的灵药,江载月这回的胆子就放大了不少。
她大胆地要了足够她用上几十年的辟谷丹,能加速伤口愈合的回春丹,还有能潜移默化改善经脉,优化自身修仙资质的仙骨丹,促进灵气吸收的补气丹,修仙者不小心触碰也极其容易中毒身亡的万毒丹,最后当然还有丹药中最宝贵的能使灵台保持清明的清心丹。
当她要完了这些丹药后,即便是一直戴着温和从容笑容的卢阁主,脸色似乎也隐约有些发白。
感觉自己再多要一点,可能就要直接激发出卢阁主最终的boss反派形态,江载月最终意犹未尽地止住了嘴,依依不舍地在那些还留存在密库里的丹药上一一扫过。
“……就这么多吧,多谢阁主。”
众多丹药在密库中都是成箱成箱地封存着,然而陡然间,江载月突然注意到了密库角落处,一瓶不起眼的,甚至用极其简单竹瓶封存的丹药。
她顺嘴问了一句,“阁主,这瓶丹药是什么?”
卢阁主看了一眼,声音中带上了些许惋惜的意味。
“这是封魂丹,服下一颗就能让人封存住神魂的状态。若是神魂受伤,或是受了异魔侵染,此丹可以让神魂维持服下时的原状。只是若是修为有所增长,丹药的效力就会褪去。炼出封魂丹需要的耗费颇多,但用效却有些鸡肋,宗内也没有多少弟子长老需要,于是我将它刻意封存在了此处,或许有一日,有缘之人能用得上它。”
江载月也感觉这个丹药好像没什么用处。
封神住神魂的状态,哪个傻子会花大价钱买这种丹药?
等等,封存住神魂原态——
江载月眼睛猛然一亮,这个封魂丹,对她神魂上长出的那些触手有没有作用?
第54章 缘分
碍于祝烛星在她身边, 江载月没敢直接问出这个问题。
她只是装作对炼制丹药格外有兴趣的样子,认真问道,“这个封魂丹听起来还挺有趣的。卢阁主可以把这一瓶给我吗?”
卢容衍似乎并不在意这等小事, 他温和道。
“自然可以。”
江载月得寸进尺道,“阁主, 那炼制这些丹药的丹方, 也都可以给我吗?”
卢阁主朝她的方向“看”了片刻,在江载月以为他要开口拒绝的时候, 他压了压手边的竹杖,声音仍然格外平和道。
“可以。只是即便有了丹方与原料, 初入丹道的修者也不一定能炼出合格的丹药。江小友切记不可自行炼丹。”
江载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没有傻到以为自己按照丹方就能炼出丹药的程度, 只不过有这些丹方在身,来日她逃出宗门,万一遇上手头很紧的关头,说不定还能卖上一张来应急……
然而仿佛先一步猜到了她的心思,卢阁主温声道。
“丹修很少会收用来历不明的丹方, 因为有些来历不明的丹方, 炼成后反而会让丹修生出异魔。不过我想,江姑娘也不至于做出这等售卖丹方之事。”
江载月一秒丝滑地改变态度,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对, 我怎么会做出卖出白竹阁心血的事?”
“这些丹药我随后会放进法器中, 时辰不早了,若是小友没有别的想要的,我让弟子带你去竹阁里安置吧。”
江载月点了点头,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根竹子模样的储物法器,方才跟着引路的梅晏安离开了。
梅晏安热情地向她介绍白竹阁中沿途的景物。
“江姑娘, 这里是我们与师尊平日居住的竹楼。东边稍近些的阁楼是炼丹阁,平日里如果有什么炸炉的异响,江姑娘也不要害怕,不过竹楼这边安置了隔音的法阵,应该也听不到外界的响声。”
梅晏安像是一个熟悉之后就过于嘴碎而热情的大猫,继续热情道,“西边的是炼器阁,炼器阁与炼丹阁平日里都是不许外人进入的,但是师尊既然答应了为江姑娘锻造法器,江姑娘平日里也可以让我陪着进来。”
然而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话语中可能有些许歧义,在江载月的目光中,梅晏安连忙解释道,“我,我不是信不过江姑娘的意思,只是炼丹阁与炼器阁里的器具都有些危险,平日里也经常发生爆炸失火这种事。有我陪着,会更安全一点……”
“对了,炼器阁旁边还有我们那些弟子养着的小农庄,农庄里种了些瓜果蔬菜,还养了许多鸡鸭鹅,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块深潭,那里还养了许多大鱼,”梅晏安自豪地念着,“我们平日里做菜都是从那个小农庄里取材。为了照顾好那些鸡鸭鹅鱼,我们还特意为他们炼制了一种丹药,每天只喂一次,还不会产生太多粪……”
可能是担心自己的用词不雅,梅晏安很快改了口。
“就是,就是照顾起来很方便。而且它们一点也不怕人,若是江姑娘闲着无聊,也可以过来看看它们。”
“梅公子,”江载月忍住想要打听白竹阁更多信息的想法,她装作毫无兴趣道,“我有些累了,可以先带我去休息吗?”
看着少女雪白清丽面容上流露出的淡淡疲倦之色,梅晏安突然想起王师弟曾经说过的那句玩笑话。
江姑娘的房间,就安排在了他的隔壁,这,这算不算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呢?
“梅公子,梅公子……”
梅晏安陡然清醒过来,不敢再看江载月一眼,“好,好的,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然而他转过身的时候紧张得同手同脚,江载月甚至能看清他耳朵后面红了一大片的模样。
什么是演技?
江载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道,看看梅晏安如今这种像是情窦初开的青年人,完全青涩懵懂的模样,这才是影帝级别的,让人找不出一点破绽的演技啊。
但她就是不上当,没想到吧?
江载月冷不丁问道。
“梅公子,你听说过无事庙的易庙主吗?”
回到了他熟悉的事情上,梅晏安的表现镇定了许多,至少没有像刚刚那么结结巴巴道。
“我见过易师叔,易师叔平日行事十分谨慎,总是待在无事庙里,极少出门。江姑娘有事要找易师叔吗?”
江载月状似随意地问道。
“是易长老编纂的宗规吗?”
“宗规?”
梅晏安仔细想了想,不确定地答道,“应该是易师叔编纂的宗规吧。每隔几年宗规都会有些变化,我还记得前几年白竹阁的规矩有些要变,还是师尊让我带着改了的那些阁规,放进无事庙里。”
江载月顿了顿,慢慢问道,“白竹阁里的规矩也发生过改变吗?”
梅晏安点了点头,终于找到了她感兴趣的事,他的眼睛猛然亮起,没等江载月问,就主动说道。
“我房间里还有从前的白竹阁旧规,江姑娘想要亲自来看看吗?”
江载月顿了顿,虽然她对白竹阁如今这幅平静表象下的真相没有什么兴趣,但是更改过的白竹阁阁规,还是让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镜山是因为吴长老不在,才可能要更改规矩。可白竹阁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卢阁主主动更改其中的规矩呢?
梅晏安带她来到了他的房间,满满当当的书卷,丹药材料,器具挤满了书房,以及待客的厅内,第一眼看过去,甚至没有落脚的地方。
梅晏安手忙脚乱地立刻给她腾出了一个进来的地方,然后翻找良久,才从那些厚厚的丹方古籍底下找出了一卷格外古旧的竹简。
打开那捆竹简,一行行工整有力的字迹被一抹丹砂似的朱红抹去,最后留下的几行墨字,就是江载月熟悉的宗规上白竹阁的规则。
那些被抹去的旧规是什么?
江载月细细辨认着那些入木三分的,被朱红掩盖的字痕,梅晏安在旁边小心翼翼问道。
“江姑娘想知道这些旧规吗?我可以读给江姑娘听。”
江载月没有拒绝,梅晏安清了清声音,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平稳,吐字清晰地念道。
“弟子不得伤害白竹阁内的灵虫。”
白竹阁先前也养育过灵虫吗?不过卢阁主之前是姚谷主的师尊,姚谷主之前在白竹阁里养过灵虫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异的事。
“弟子不得伤害阁内的人形生灵。”
这点听上去与血兰谷的宗规相似,说不定是姚谷主还在白竹阁里的时候,卢阁主专门为她订立的。
“弟子不得主动捕获和吞食谷中的食物。”
这条规矩的意思,难道是不要随意大小饭?
然而念着念着,梅晏安自己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他主动停下口道。
“江姑娘,这好像不是宗主曾经改过的那一卷阁规,奇怪……我当初看了一眼,和这些旧规不一样……”
梅晏安的手轻轻在那些朱砂红痕上轻轻一摸,那些结块似的朱红墨迹就掉落下来,显现出张牙舞爪的,完全与卢阁主铁画银钩笔迹完全不同的字迹。
梅晏安盯着这些字,他下意识往卢阁主留下的墨黑字迹上也轻轻一抹,墨黑字迹也碎成粉末,从竹简上簌簌地脱落下来,显出最原本的张狂黑字。
江载月这回完全能看清竹简上的字体,除了原本梅晏安念出的这些外,还有许多其他的旧规。
【弟子不得擅自离开白竹阁。】
【弟子进食之后,必须进行药浴。】
【弟子不得攻击,吞吃阁外的食物。】
……
这些张牙舞爪的张扬字迹,不过寥寥几笔,就让人看得头皮微微发麻。
“梅公子,你能看出这些旧规是谁写的吗?”
梅晏安喃喃自语着,“不可能啊,阁中规矩都是师尊设的……怎么会有如此无礼又奇怪的规矩?我要去问师尊……”
“等等!”
江载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拔腿就要走的梅晏安,她诚恳道。
“梅公子,能不能等我走了,你再问?我还有一些要事没处理,想尽快拿到法器就离开,梅公子可以等我离开之后再去问吗?”
梅晏安看着被她拉住的袖袍,陡然从刚刚的不解中回过神来,他的脸色又红了一大片,几乎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好,好的江姑娘,那我先带你回房休息吧。”
江载月又叮嘱了梅晏安几句,千万不要把她看见这些旧规的事情告诉给其他人,哪怕是阁主。
梅晏安听话地点着头,江载月确定他都听进去之后,又问了几个要更改的宗规如何交给易庙主的问题,方才回到房中。
她其实信不过白竹阁这些弟子与卢阁主,同时也有些信不过灵庄里的庄长老。
不过这显然对立的两方,如果对一件事都是同一种说法,那么这种说法大概率就是可信的。
如果验证了封魂丹确实能抑制触手的增长,那么她就不必忧虑自己的精神值了。
接下来只要她能暂时掌控住镜山,找到让镜山通道通往外界的方法,那么脱身的途径也解决了。只是这继承镜山的弟子人选……等拿到自己的法器之后,她还得往无事庙走一趟。她就不信搞一通弟子海选,也找不出一个能使用镜灯的弟子。
最后只要等宗主完全清醒,将她收为弟子,她就算是拿到了离开宗门的正式理由,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在与观星宗扯上一丝半毫的联系。
而想到这里,江载月忍不住惋惜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盘着的那条冰凉腕足。
第55章 废人
她对离开观星宗的这些妖魔鬼怪没有什么留恋之情, 只是一想到要和陪伴了她这么久的祝烛星分开,还是不由有些伤感……
离开了祝烛星,谁还能这么尽职尽责地做她的随身老爷爷?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低落心情, 雪白腕足轻轻贴住她的面颊。
“怎么了?刚刚那个人族,让你不高兴了吗?”
“不是他惹我不开心, 只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江载月解释了一句, 雪白腕足轻轻缠绕上她的面容,像是想要贴紧她的每一寸肌肤。
“什么难过的事情?”
江载月突然想起了祝烛星之前在血兰谷中和她说过的话。
“仙人, 你之前说过,你的身体不舒服——”
少女担忧地轻轻握住她脸颊边的雪白腕足, “现在没事了吗?”
祝烛星顿了顿, 之前靠近少女时产生的悸动与颤栗,并没有从他的身体上消散,甚至一刻比一刻更加强烈,强烈到他的情绪有时候比他的理智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但他的理智如同陷入了一片粘稠的沼泽,已经提不起一丝一毫要离开她的念头。
可这种感觉并不糟糕, 就像是第一次下落到海底深处, 他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压迫与憋闷,反而有一种轻飘飘的,认定了这是他以后的巢穴的喜悦感。
他曾在很多个地方建立过不同的巢穴, 却第一次在一个生灵身边, 找到了比巢穴更让他不想离开的安定感。
可是生灵, 也可以作为他的巢穴吗?
他不想伤害她的身体,让她露出难过的表情,也不想住进她的血肉里,与她融为一体,却想着能与她更加亲密一点, 最好能永远,永远留在她身边。
这是比爱惜自己的巢穴更深刻的一种情感,祝烛星分辨不清这是什么,但如今的他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
他对江载月的这种感情,不是食欲。
他不会伤害她,所以,他应该也可以——永远不离开她,对不对?
想通了这一点后,祝烛星忍不住收紧着雪白腕足抱住少女的力道。
感觉到雪白腕足紧紧地缠上自己身体的力道,江载月头皮陡然微微一麻。
她没死在卢阁主手上,难不成要死在帮过她许多次的祝烛星手上?这到底是什么地狱笑话?
就在她已经按耐不住要动用最后手段的前一刻,雪白腕足终于松开了缠住她的力道。
祝烛星比较以往更加温柔轻和的声音缓慢响起。
“我没事了。”
“载月,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雪白腕足试图安静缩回呆在原先的位置,然而身体紧绷的江载月却下意识想将肩膀和头上的雪白腕足离她远一点。
不离开她了?祝烛星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她先前一直对祝烛星要离开一段时间这件事有些忧虑,但是在跑路的方向和丹药都准备得差不多的前提下,祝烛星又突然说不走了,江载月陡然间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仙人,您的身体真的休养好了吗?要不要还是去找个大夫仔细看看?”
雪白腕足没有放弃的意思,它一点点轻轻贴住她的肌肤,像是用蛛网试探性的,一寸寸缠紧猎物的蜘蛛,最终还是以江载月没有反感的缓慢速度,缠回到了少女的身上。
“我的身体,很好。”
感觉着腕足圈揽处传来的少女脉搏,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温热的跳动,祝烛星缓慢道,“别怕,载月。我不会伤害你的。”
不是,她这很难不害怕啊?
一向相当于一个沉默无声的随身老爷爷的祝烛星,最近叫她名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还动不动就说出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江载月沉默着,如果不是很确信自己打不赢祝烛星,她现在真的蠢蠢欲动,很想重新捡起以前的老本行,给祝烛星也扣点精神值,看他能不能变得冷静一点了。
“仙人,我觉得,白竹阁这地方是不是不太对劲?您是不是也受到了白竹阁的影响?要不我们先回弟子居吧,等阁主开始炼制法宝的时候,我们再过来?”
“我没有受到白竹阁的异魔影响。”
祝烛星的声音似乎有些委屈,却还是乖乖地待在她头上道,“不过如果你想回弟子居,我们就一起回去吧。”
江载月忧心忡忡地摸了一把雪白腕足,至少在回去这件事情上,祝烛星没有反对她的意思,那么祝烛星即便是可能受到了卢阁主的异魔影响,那么问题应该也不太大。
说行动就行动,趁着月黑风高,竹楼周围看不见多少人影,江载月正准备偷偷溜走。
然而陡然间,一道恐怖的爆炸声,陡然从不远处的炼丹阁中响起。
说好的炼丹阁附近设有隔音的法阵呢?
江载月转头一看,发现原本高耸的炼丹阁此刻拦腰斩断,上半部分的砖瓦碎石像是虚空蒸发,空气中都隐约能感觉到那股炙烤似的热浪。
好吧,如果连炼丹阁都被炸没了一半,那么法阵隔不住声音,似乎也不是很难理解了。
只是看着这种丹药爆炸的威力,江载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比起炼丹,她感觉他们去炼制炸药,可能更有前途。
不过可能是不能在心里说别人坏话,感觉到头上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滴滴嗒嗒地流下来,江载月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勉强能看出是一道人形的“东西”,被卡在了竹楼与附近的白竹之间。
哦,原来流的是血。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听到附近隐约响起的脚步声,她明白今晚偷偷溜走的想法可能是一个奢望,索性大声喊道。
“来人啊!有人掉在上面了!”
白竹阁弟子们被声音吸引过来,他们连忙将那个看不出还有没有生息的人从顶上救了下来。
江载月隐约听到了“韦师兄”“丹药过了火候”这类的字眼,这才知道了那位可怜的把丹药炼成炸药效果的仁兄,就是不久前才被卢阁主指出了丹药问题的白竹阁大师兄。
而卢阁主很快也被这里的大动静吸引而来,他来到韦执锐面前,拿出了一枚丹药,揉碎成粉末,撒到那团焦黑人形的身上。
下一刻,江载月就亲眼见到了生死人活白骨的奇迹,在她眼前发生。
男人身上原本焦黑炸碎的部分,很快长出血肉,而那些伤得不太重的地方,则是很快愈合出疤痕,然后疤痕脱落,继续长出平滑的皮肉。
而当那位韦师兄脸上的血肉再度长出,江载月发现他的面容并不算太过苍老,男人冷硬冰山似的轮廓,甚至给她一种仿佛见过,但又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抛下这一闪而过的眼熟感,江载月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这种如同奇迹般的仙术,她忍不住顺手抓住身边的一个弟子问道。
“这是什么丹药?回春丹吗?”
不过她可是记得卢阁主那时候说过的,回春丹是能加速伤口愈合,却做不到这种生死人活白骨的效果。
被她抓住的那个弟子盯着韦执锐身上被撒了丹药的位置,脸上露出又是肉痛又是欣慰的神色。
听到江载月的问题,那个弟子几乎只凭本能道,“那可是师尊亲手炼制的,仅次于天品,地级品相的生道丹,别说是重伤了,就算韦师兄只剩一口气,都能救得回来,这一颗生道丹的用料,都可以炼成大半颗清心丹了。”
听到这里,江载月本来会以为那个弟子是惋惜卢阁主将这么贵重的丹药用在韦执锐身上,然而下一刻,那人却发自真心道。
“不过韦师兄没事就好,再贵重的丹药,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终究没有人命重要。”
听到这个弟子如此正常的发言,再看到周围的白竹阁弟子们脸上同样肉痛,更多的是欣喜的神色,江载月少见地发自真心地希望——即便这一切都只是卢阁主营造出的假象,这样的假象也能多维持些时候。
“师兄,你好些了吗?”
“师兄,你没事吧?”
……
然而下一刻,韦执锐过于平淡而没有感情的声音,打破了弟子间温馨的气氛。
“为什么要救我?”
韦执锐死死盯着自己身上被撒了药粉的位置,仿佛是纯粹出于疑惑道。
“我这辈子,就算死了也炼不出地品的生道丹,更不用说天品的丹药了,为什么要把地品的丹药用在我这个废人身上?”
“师兄,我们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废人……”
“是啊,师兄,你现在只是暂时炼不出地品的丹药,再休息一段时间……”
然而下一刻,韦执锐的目光凝固着,他的四肢抽搐着,五官慢慢渗出鲜红的血液,他的脸上却慢慢拧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我,我再也不是你们的韦师兄……哈哈,我断了经脉,我……我再也炼不了丹了……哈哈我这个废人,废人……”
韦执锐强撑着做起的身体再度倒下,卢阁主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自断经脉,已有死志。而丹药,是治不了心死之人的。”
白竹阁弟子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出一层悲痛的,不愿再听下去的沉重之色。
然而卢阁主还是“看”向他们,男人蒙着白布的面容上,是神佛般悲天悯人的不忍之色。
“你们,谁愿意,送执锐一程?”
“那个……”在一片寂静中,少女不合时宜地举了举手,“如果你们觉得……这已经是个救不活的死人,可不可以,把他送给我啊?”
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中,江载月硬着头皮说道。
“正巧我要回弟子居,我觉得他和我在弟子居里认识的一个朋友有点像,说不定他们是同族的亲人,或许还能劝一劝韦道友。”
第56章 不舍
江载月这回可没有说谎。
刚刚她终于想起了韦执锐给她的眼熟即视感来自何处。
这人冷若冰霜的样子, 不是就和初遇时佘临青给她的那种世家子弟感觉一模一样吗?
而且仔细看去,韦执锐的轮廓确实和佘临青有几分相似之处。
如果不是他姓韦不姓佘,江载月差点怀疑他就是佘临青要找的那位倒霉地当了血兰谷的王虫, 又偷了祝烛星星沙的那位族兄。
不过不管是不是巧合,她都想带他回去给佘临青认认。
如果他真的和佘临青认识, 说不定就打消了死志, 那也算她阴差阳错之下救了一条人命。而且这人还是白竹阁的大师兄,若是能从他口中套出一星半点的炼丹炼器心得, 她说不定真的能学到如何炼封魂丹……
江载月心里打着小算盘,而白竹阁弟子们间原本沉重的气氛, 也被少女刚刚的话语冲淡。
梅晏安站了出来, 他期冀地望向卢阁主道。
“师尊,要不然——就让江姑娘试一试吧?若是韦师兄真的能被族人劝动,说不定他真的能打消死志呢。”
卢阁主叹息了一声,“望”向江载月所在的方向。
“江姑娘,执锐性情固执, 若是他不听你的劝告, 做出了什么傻事,你也不必自责,可以用这道竹哨呼喊我们, 至少……我会将他的尸身带回白竹阁安葬。”
卢阁主的口吻, 像是在向一个领养者交付一只已经准备安乐死的疯狗, 不抱有任何韦执锐能活下来的希望。
江载月心中的这份怪异感,在看到白竹阁弟子将晕过去的韦执锐五花大绑,甚至差点忘记给他留一个喘气空间的时候上升到了极点。
“你们韦师兄好像有点喘不上气了……”
弟子们手忙脚乱地连忙松绑,有人一边绑着,一边不忘告诉江载月怎么使用这种捆人的绳索。
“江姑娘, 韦师兄执意寻死的时候,你就用这缚魂绳捆住他的四肢,只需要在缚魂绳上留下一道神念,再灌入灵气……”
那位弟子认真地讲述着如何使用缚魂绳的方法,甚至告诉她可以不管韦执锐的挣扎,反正以韦执锐如今经脉尽废的状况,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缚魂绳的束缚。
就在江载月以为这个弟子是不是和韦执锐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时候,那个年岁看着不大的弟子诚恳地将绳索另一端放到江载月手上。
“江姑娘,您一定要看住韦师兄,别让他寻死啊。我们刚刚塞了不少丹药到了韦师兄嘴里,就算他不吃不喝,半个月内也是饿不死的。半个月之后我们还会找人来看他,喂他丹药,您只要不松开绳子,别让他寻死就够了。”
弟子们七嘴八舌道。
“江姑娘,真是麻烦你了……”
“江姑娘,如果不是你开口,韦师兄真的就活不过今晚了。我这里有点丹药,请您收下吧。”
“是啊,阁规说了,不允许弟子在阁外逗留超过半年,我们也想过能不能让韦师兄离开白竹阁,在外界休养一段时间。如果不是您开口,韦师兄宁愿死在阁里,也不愿离开白竹阁呢……”
“江姑娘,记得时常回白竹阁看看啊!我到时候送我最拿手的丹药给你。”
“你最拿手的不是辟谷丹吗?”
“你闭嘴……”
在弟子们之间打打闹闹,温馨和谐的氛围,江载月推脱不过,最后还是收下了几瓶聊表心意的丹药。
“我只是暂时回弟子居一趟,很快就回来了。不过你们放心,不管你们的韦师兄和我认识的那个人有没有血脉联系,我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寻死的。”
当然,韦执锐要是藏了什么一秒速达黄泉之类的手段,那也只能辜负这些弟子的一番心意了。
梅晏安推开那群弟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鼓起勇气,试图看起来镇定自若道。
“江姑娘,那我先送你回弟子居吧。等开炉炼制法器的时候,我再接你回来。”
弟子们吵嚷说笑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他们努力憋着脸上的笑意,梅晏安像是难以忍受这种安静的环境般,皱眉急促开口道。
“我来给你带路。”
梅晏安用来赶路的法宝,是数十条白竹连接而成的一片竹筏。
被五花大绑着,晕过去的韦执锐占据了这片竹筏的一角,梅晏安轻轻摇动着杆子,整片竹筏就如同轻飘飘的飞舟般升上了天空。
看着梅晏安站在竹筏前头,如同划水般慢慢撑动着竹竿,江载月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
“梅公子,你在划什么?这个法器是需要划竿子才能飞得了的吗?”
梅晏安僵硬地转过头,他不敢对上少女清亮的瞳眸,只能盯着自己手中的竿子,老实答道。
“这,这其实是个搭配竹舟使用的法宝,平日里拿来教训那些不听话的师弟师妹,一敲一个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只是,我以为……在云海上划舟……看着会有诗意一点……”
说到最后,梅晏安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然而下一刻,原本好奇注视着他的少女,看着他的神情,却一点点染上惊恐的神色。
江姑娘,看见了什么……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梅晏安脑中陡然涌现出这个念头。
……
当看见梅晏安身后,天穹上飘落下来的,无数飘荡着的黑色腕足时,江载月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
实在不行,要不她去算算吧——看看为什么她走到哪里,怪物异魔就能爆发到哪里?
“宗主又跑出来了。”
祝烛星缓慢而平和的声音,像是谈起一个精神病人跑出病房一样寻常,“我要去把他抓回来。载月,你先在弟子居里等我。”
江载月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瞬,她就感觉到雪白腕足包裹上她整个身体,在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后,雪白腕足松开她,她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弟子居里的屋中。
一条原本盘在她脖颈的雪白腕足突然断裂开来,变成了之前圈揽着她手腕的,质感温润沉厚的白玉手镯。
冰冰凉凉的手镯安静停留在她手腕上,祝烛星温声叮嘱。
“不必害怕。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会第一时间感知到,很快赶过来。”
江载月陡然抓住准备抽身离开的祝烛星。
“仙人,梅晏安和韦执锐呢?他们还在竹舟上面吗?”
祝烛星顿了顿,温和沉稳道,“我已经将梅晏安送回白竹阁了。至于晕过去的那个人,我把他塞到了附近一个无人的屋宅中。既然那些白竹阁弟子说不用照顾他,等半个月之后,我再帮你把他拿出来吧。”
不要把一个大活人说得像是塞进冰箱里的一块可以随时拿,随时取的冻肉啊!
江载月很想抓住祝烛星让他清醒一点,就算韦执锐真的可以半个月不吃不喝,把他丢进没有人的宅子里半个月,本来就想死的人更加不可能想活着了吧。
“仙人,你还是把韦执锐带到我这里吧。”
雪白腕足似乎有些不情不愿,但最后还是乖乖地把晕过去,身上看着更加狼狈了的一些的韦执锐放到她的屋院里。
想到祝烛星离开后,她就可以尝试封魂丹的药效,还有试试能不能将镜山通往宗外,江载月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点雀跃之情。
“仙人,一路小心。”
雪白腕足依依不舍地贴了贴她的脸颊,环住了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祝烛星微微加重的力道,让江载月忍不住怀疑他想要把她一起带走。
然而最后,雪白腕足也只是轻轻勾了勾她的指尖。
“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不在的时候,载月,你要小心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连宗内几位长老的名字都不记得的祝烛星,此刻仿佛已经将那些名字倒背如流。
“薛寒璧,方石投,袁常足,佘临青,梅晏安,还有这个……韦执锐,都不要随意相信他们的话,更加不要……”
……让这些人像他一样,拥有如此亲近她的机会。
少女身上温热柔软的气息,像是他身体中切实存在的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无法剖开自己的胸膛,将自己的心脏独自留在这里。
祝烛星几乎已经想不起没有遇到江载月,他在荒冷寂寥的天穹上度过的岁月。
他突然不想离开,即便是“他”毁掉了观星宗,放弃了回到原初之地,他也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他已经找到自己真正的巢穴了。
“仙人!仙人……”
敏锐感觉到祝烛星陡然的沉默下蕴藏着暗流涌动般,让她头皮微微发麻的恐怖危险,江载月连忙开口道。
“没事的,仙人你放心走吧,我会想你的。你之前不是说宗主快要清醒了吗?等到宗主清醒的时候,他一定会感谢仙人你默默守护观星宗的这份努力……”
“他不会感激我,”
祝烛星陡然从沉默中开口,雪白腕足最后再轻轻摸了摸少女柔软的墨发。
“——如果他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说完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雪白腕足彻底消失不见。
而在失去了一直以来呆在她身上的冰凉与重量后,江载月一时间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但她很快振作起来,先把院里晕倒的韦执锐拖进屋里。
第57章 阵痛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 她其实也有些累了。
江载月决定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再去带这人去找佘临青。
然而她还没有在床上躺多久,就听到了屋门被敲响的声音。
谁大半夜地来扰人清梦啊?
江载月带着被人打扰的火气, 气势汹汹地打开了门。
一打开门,看见门外身形又瘦削了几分, 面色也有些苍白的薛寒璧时, 她冷声道。
“大晚上的,薛公子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薛寒璧轻笑了一声, 原本清雅如玉的姿容,在月色照耀下有些过于没有血色的惨淡。青年人的声音带着些许嘶哑, 不复从前的温雅从容。
“我只是有些担心江姑娘的安危。刚刚见你的屋院里有些光亮, 忍不住来探望一下。”
“对了,这是我特意带给江姑娘的一盒灵晶,感谢江姑娘在血兰谷中救了我一命。既然江姑娘没事,我也不打扰了。”
薛寒壁转身的姿态有些缓慢,他的步伐略微踉跄, 却极力维持着自身的仪态,
江载月掂了掂自己手里的那盒灵晶,看在灵晶的份子上,她喊住了他。
“喂, 你等等!”
“怎么了, 江姑娘?”
江载月开口问道。
“从血兰谷里回来之后, 你都做了什么?”
“从血兰谷回来……,”薛寒璧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没做什么……”
他的身体晃了晃,下一刻完全无力支撑地跌倒在地,彻底晕了过去, 再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人不是碰瓷吧?要出事也别在她家门口出事啊。
江载月蹲在地上,拍了一会儿薛寒璧的脸,发现他的神志虽然没有清醒的迹象,但气息至少还算是平稳。
但是陡然间,她想到了什么,江载月轻轻捏开薛寒璧的眼睑,一条红色的仿佛血管式的丝线,缓慢横穿过他的眼眸。
江载月猛然松开手,像避开瘟疫一样跳离薛寒璧十几步远。
她终于知道薛寒璧的脸色为什么这么惨白了?
血兰花!
所有离开了血兰谷的弟子,都按照宗规要求,带走了红虫所化的血兰花!
而没有了阴阳双虫作为食物,血兰花里的红虫都钻进了这些人的身体里!!
她立刻吹响了卢阁主给她的竹哨。
尖锐的竹哨声像是能刺透人的耳膜,钻进人的五脏六腑。
江载月用灵力护住自己的耳朵,方才感觉到那刚刚那种仿佛刻印进了她的神魂里的竹哨声,对她的影响减淡了一点。
而即便是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原本夜里也有人活动的弟子居,此刻就如同一座无人的死城,没有人发出一丝一毫的响动。
江载月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她今晚没有发现血兰花的红虫钻进了薛寒璧身体里,第二天弟子居里会死上多少人。
而卢阁主行动的速度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凌虚蹈空而来,匆忙得甚至没有带上一二白竹阁弟子。
没等卢阁主开口,江载月就连忙将她发现的弟子眼中有红虫,而且薛寒璧现在晕倒的事情告诉给了卢阁主。
男人脸上蒙着白布,原本隐约的痛惜之色,逐渐消解为温和而镇定的神情。
“小友不必担心。这些红虫以阴阳双虫为食,即便是短暂寄生在了人的血肉中,没有了阴阳双虫中的灵气与煞气,不久后也会死去。如今只是这些红虫临死前的挣扎,只要忍过这一阵痛,这些红虫尸体对弟子而言也是大补之物。这些弟子可以缓慢吸收体内虫尸消散而出的灵性,早日将异魔化实。”
看着卢阁主脸上风轻云淡的神态,江载月只是稍微设想一下红虫在身体里挣扎的场景,就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忍不住问道,“所有弟子都能挨得过这样的阵痛吗?”
卢容衍温和而耐心地像是回复着一个孩童稚嫩的提问。
“江小友不必担忧,”卢容衍平和的声音,却说出了极为冰冷残酷的话语。
“若是连这样的痛苦都挨不过,他们迟早也会死在异魔化实的这一道坎上。”
江载月轻轻问道,“灵气入体之后的第二阶段,就是异魔化实吗?其他宗门的弟子没有异魔,他们是怎么修炼的呢?”
卢容衍慢慢摇了摇头,带着些许温和笑意道。
“没有异魔的弟子,自然走没有异魔的修炼之路。只是天魔终有一日会完全降世,那么没有异魔的修者,无论修炼到哪一境地,最后也只会变成异魔的傀儡。”
江载月忍不住问道,“异魔化实的弟子,就不算是异魔的奴仆了吗?”
她可是亲耳听到过狐玄理的族人被异魔杀尽的惨剧。
卢容衍没有被她这个冒犯的问题触怒,他慢慢道,“异魔化实,也是与自身的异魔共存,至少能留下一丝生机。即便是宗内最无人性的天道长老,他们也并不算是完全屈从于异魔。”
“因为,真正的异魔,便是天魔的化身。他们是没有恐惧,没有理智的,只可能被吞噬,不可能被消灭的邪祟。”
像是一个耐心为弟子讲解的老师,卢容衍耐心地回答着江载月的每个问题。
而当她回过神来,意识到她对卢阁主的态度实在是太过亲近时,江载月猛然拉远了与卢阁主的距离。
卢容衍似乎并不在意,他朝江载月笑了笑,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除了吞噬异魔,还有与异魔共存,这世间就没有第三条修者可以走的路了吗?”
顺着少女这个有些过于天真的问题,卢容衍仔细想了想,竟然还真地开口答道。
“若是宗内能有数之不尽的清心丹,能供给每个弟子与长老服用,或许他们百年之内都无需忧虑异魔侵染之事。”
然后再说完这个美好的近乎如同神话般的愿景后,卢容衍遗憾叹道。
“可惜……灵虫只有这么多,灵庄也只有这么大,若是扩展灵虫骨巢与灵庄所在之地,姚谷主与庄长老的异魔都会失控。而这世上能炼出清心丹的丹修,更是少之又少。如今宗内的清心丹,也只够供一人使用……”
卢容衍又叹息了一声,他的神情更为沉重,竹杖轻轻敲了敲地面。
“小友,或许你会觉得我这些话十分无情,但是弟子失控,无法度过异魔化实之劫,确实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因为比起几十,几百个弟子失控,若是长老,乃至更高位者的异魔失控,才是真正的浩劫。而如今,宗主又许久没有露面……”
“若是宗主出了问题,这世上只怕没有人能约束住那些失控的长老,更没有人能抵挡失控的宗主……”
卢容衍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江载月急躁地开口道。
“我,我知道了!多谢卢阁主,我突然想起有件紧要之事没办,就不耽误阁主了。”
盲眼男人转过头,“看”着江载月离开的方向,默默叹了一口气,最后转过身,慢慢走入了夜色之中。
而此刻江载月心中狂跳,她回忆着刚刚眼角余光看到的那一幕。
一个与宗主的身影很像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江载月几乎要以为那是她产生的一种幻觉。
祝烛星不是去抓宗主了吗?宗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当她顺着那个身影所在位置找去的时候,那个身影又消失不见了,就像刚刚那一幕只是她产生的一种错觉。
江载月怏怏不乐地回到自己的屋院里,这时她才想起薛寒璧还在地上躺着呢。
不过听卢阁主刚刚的说辞,薛寒璧应该能熬过这一劫吧?
然而等她来到薛寒璧身边时,她才发觉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青年的身体极其剧烈地紧绷颤抖着,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他的手本能地扣着石板,手上的青筋脉络狰狞凸显在了皮肤上。
按照这情况来看,薛寒璧不会真的要死在她家门口吧?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看在收过的灵晶的份上,江载月往他嘴里塞了几颗弟子们送给她的,据说能补充精力的补气丹,然后将薛寒璧也拖进了一处空屋中。
第二天打开门,江载月陡然闻到了一种浓郁的,陡然勾起她许久没出现的馋虫的食物香气。
不再是昨晚时那样濒临断气的死气沉沉姿态,青年本就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容光照人,他布置着饭桌,再自然不过地向江载月招呼道。
“多谢江姑娘昨日又救了我一次,我实在想不到该怎么报答江姑娘的恩情,特意做了些早膳,江姑娘来尝尝吧。”
薛寒璧到底是什么铁人体质啊?被红虫钻咬之后,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
江载月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确定没有在其中看到任何红虫存在的迹象后,方才问道,“薛公子,你对昨晚晕过去后的事情还有知觉吗?”
薛寒璧摇了摇头,有些茫然道。
“昨夜旧疾发作,我只记得一阵锥心刺骨之痛,就没了记忆。难道我昏迷之后,还对江姑娘做出了什么冒犯之事?”
第58章 旧友
薛寒璧急切地看向她, 清雅俊秀的面容上流露出浓重的歉意与紧张感。
“薛公子误会了,”江载月坦诚道,“昨日有一位师长来看了薛公子的情况, 他说是血兰中的红虫暂时寄生在了弟子的血肉中,只要熬过这一阵痛, 就能吸收体内虫尸消散而出的灵性。薛公子现在感觉身体的状况如何?”
“原来是红虫所致, 怪不得我清醒时感觉身体的疲惫轻松了许多,就连灵气流转的速度也快了些。”
薛寒璧恍然大悟, 紧接着他关心问道,“那江姑娘的身体没事吧?”
“我没有被红虫感染, ”江载月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谈, 她转而问道,“薛公子知道佘临青如今在何处吗?他有没有从血兰谷里回来?”
薛寒璧像是没有想到她会询问佘临青的情况,青年脸上的笑容似乎略有些滞涩,但很快恢复如常道。
“这我也确实不知。江姑娘现在可要和我一起去佘兄的屋中,看看他的状况?”
江载月一口答应下来, “好, 不过我们要带上一个人。”
薛寒璧不解问,“还要带上何人?”
江载月打开了薛寒璧隔壁的房门,一片漆黑中, 隐约可见的笔直躺在床上的人形黑影。仍然保持着和昨晚一动不动的姿势。
以为韦执锐还没有清醒, 江载月点燃灯烛, 才发现男人睁着眼,空洞地盯着上方的位置,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不会在她睡着的时候,他已经寻死成功了吧?
薛寒璧来到她身后,当看见屋中躺着的男人时, 青年脸上的神态有一刻是完全失控的阴鸷与戾气,他控制不住力道地握住屋门,硬生生掰裂了门框。
江载月听到声响回头,薛寒璧笑吟吟地看着她,青年俊秀无害的面容上又是与刚刚一般清雅的笑意。
“这个人是谁?他也是和我一样,被江姑娘救回来的道友吗?”
薛寒璧的声音仍然与之前一般带着温雅中正的笑意,然而江载月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古怪冷意。
她指了指床上的男人,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是我从白竹阁里带回来的人,他与佘临青有些相像,或许与佘临青要寻的族兄有什么联系。薛公子,你现在可以帮我去看看他的状况怎么样了吗?”
如果韦执锐真死了,她这次可就真得吹竹哨让白竹阁的弟子来接人回家了。
薛寒璧顿了一会,方才应下,“好。”
走到男人身边,薛寒璧低下头,在江载月看不见的角落,他阴沉沉地看了一眼那人,确定了这人身上没有沾染上一丁点他熟悉的少女气息与可疑痕迹后,方才转过头笑吟吟道。
“江姑娘,他还活着,不如就让我带上他去找佘兄吧。”
江载月应了一声,既然薛寒璧自愿当苦力,她自然也没有拦着他的道理。
不过在薛寒璧动手前,她还是询问了韦执锐一句。
“韦师兄,你现在还想着寻死吗?”
韦执锐没有回答她,男人死气沉沉的黑色瞳眸像是一个没有半点活气的玻璃珠子,即便他维持着若有似无的气息,给人的感觉也更像是一具被剥离的魂魄的活死人。
见韦执锐根本不想开口,江载月也不再勉强。
薛寒璧将那人如同麻袋般扛起,关上屋门之后,青年如同随口一问般好奇道。
“江姑娘何时与佘兄变得这么亲近?佘兄不过说了一句要寻族兄,江姑娘就记到了现在,而且还不辞辛苦地从白竹阁里给他带了与族兄相似的弟子回来。”
江载月此刻还在思索如何验证封魂丹药效的事情,她随口答了一句。
“可能因为我是好人吧,见不得亲人分离这种惨剧。”
薛寒璧轻笑了一声,像是配合着感慨道。
“江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薛寒璧话锋一转道,“不过江姑娘现在既然已经直呼佘兄的名字,不妨也直接称呼我的姓名吧。”
江载月感觉这个要求有点奇怪,还有人不喜欢敬称,喜欢别人直接喊自己的名字?
但想着这又不是什么太麻烦的要求,江载月直接改口道。
“薛寒璧?那我以后就这么称呼你了。”
薛寒璧应了一声,声音中带上了点点清雅如酒般的笑意。
“嗯。这样听起来,像是江姑娘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那我以后也可以喊江姑娘为载月吗?”
名字取出来不就是给人喊的嘛。江载月完全不在意薛寒璧对她称呼的变化,随口应了一声,然后问道。
“你知道怎么验证丹药的药效吗?”
“丹药的药效?”薛寒璧顿了顿,方才开口道。
“其实我也疏通一些炼丹之术。若是载月需要测试丹药的药效,也可以让我来看看。”
听到薛寒璧的话,江载月随机拿出几颗白竹阁弟子赠送给她的丹药。
“你能看出他们的药效吗?”
薛寒璧轻轻嗅闻着,捻了捻丹药上碎落而下的粉末,他的姿态轻松,语气笃定道。
“这颗是补气丹,应该就是载月昨晚喂我吃的丹药。”
“这颗是……”
薛寒璧一一说出了这些丹药的名字与药效,甚至还能准确分辨出这些丹药的品相。
江载月陷入了深深的震惊当中。
除了精通阵法,薛寒璧竟然还精通丹道,那他进观星宗图什么?图观星宗里完全真实而且刺激的大逃杀氛围吗?
她忍不住问道,“薛公子……我是说薛寒璧,能问一下你当初为什么……要来观星宗吗?”
薛寒璧微微垂眸,他纤长的眼睫轻轻颤抖着,遮住瞳眸中的晦暗的神色,像是被人触及了一段不愿被提及的往事。
“我……听闻一位旧友进了观星宗。”
当他抬起眼时,眼中的清朗温雅不见半分晦暗之色。
“既然她心心念念想拜入观星宗,那说明观星宗应该是个不错的宗门。而且进入观星宗,我还认识了载月……与佘兄两位朋友,倒是也没有什么后悔的。”
江载月忍不住看了薛寒璧一眼。
薛寒璧的案例说明什么?说明报志愿千万不能盲从啊!
看着朋友进入观星宗,薛寒璧也跟着进了同一个宗门,经过在血兰谷里受罪的这段时间,薛寒璧现在应该已经认清了观星宗的本质吧,现在说不后悔,应该也是打落了门牙往肚子里咽。
江载月选择不戳穿薛寒璧的伪装。
“薛道友,我相信你。”
然而在选错宗门这件事上表现得格外风轻云淡的薛寒璧,在称呼这种小事上,却有着近乎执拗的固执。
“薛寒璧。载月连名带姓称呼我,或是直喊我的名字都可以。”
薛寒璧静静看着她,微沉的黑眸却有一瞬间似乎并没有染上唇边弧度勾起的笑意。
“寒璧,也有皎月之意。”
“载月,你现在能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江载月有一瞬间生出了些许心虚,薛寒璧是怎么发现她有时候就记得他姓薛,懒得记后面名字的习惯的?
“记住了记住了,我名字里也有一个‘月’,我怎么可能记不住薛寒璧这么简单易懂的名字呢?”
薛寒璧轻笑一声,再也没有了刚刚隐约透出些许压迫神色。
“那就好。”
江载月不想继续刚刚的那个话题,她拿出了封魂丹的丹药。
“薛寒璧,你能认出这种丹药是什么吗?”
薛寒璧这次嗅闻与确定丹药的时间久了些,他的眉宇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确定之意地问道。
“这是……作用于神魂之上,有镇定抑动效用的丹药?其中用了白曲肉莲心,三霜乌艾……”
然而一道嘶哑的声音,近乎粗鲁地打断了薛寒璧的话。
“不是三霜乌艾,是经过了三载冰雪封存的三雪乌艾,连丹药的原料都分不清楚,你也配品鉴丹药?”
此话一出,薛寒璧清雅温和的脸色有一刻完全僵硬,他的语气看似温和,却如同夹带着刀刃的锐利道。
“不知阁下刚刚说的这三雪乌艾是什么药材?我在族中十数年,还未听闻过这般厉害的药材。”
像是被人触及了逆鳞,韦执锐身上原本的死气沉沉,顿时变成了锋芒毕露的尖刻气势。
“连灵晶矿中方能长出的三雪乌艾都没有听闻过?你的家族只怕也是那种没名没份的偏远小族吧。”
看着韦执锐这气势,江载月感觉他可能不像之前那么想寻死了。
她戳了戳薛寒璧,用唇语示意他再和韦执锐吵一下,很快他们就到佘临青所在的洞府了。
薛寒璧点了点头看似平和地答应下来,江载月看到他脖颈强绷的青筋微微跳动,显然也是被韦执锐这番话激出了不少火气。
如果她没有在现场,江载月简直怀疑薛寒璧会做出把韦执锐直接丢下来直接现场打一架的举动。
在薛寒璧强端着温和与韦执锐尖酸刻薄的争吵声中,他们三人终于来到了佘临青的屋前。
只是敲了屋门半晌,都没听到屋内有任何反应。
完了,佘临青该不会是真栽在血兰谷里面了吧?
第59章 降临
江载月犹疑之间, 看到薛寒璧将韦执锐如同沙袋般地丢过墙,然后灵活地翻到了墙上,朝她所在的位置伸出手, 温和道。
“佘道友说不定在屋里出了事,事出从急, 载月和我一起进来看看吧。”
江载月没有搭上他的手, 她往后退了几步,灵敏地跳上院墙, 再平稳地落了下来。
佘临青的屋舍看着冷清清的,不像是有人活动的痕迹。
然而等他们走近屋舍的时候, 江载月陡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呜呜声。
她抬起头, 只见一道虚幻的红色巨兽身影从楼上跳落下来。
看见那头皮毛殷红如血,毛发微微炸起,警惕地盯着他们的红狐时,江载月难以置信地喊出一个名字。
“狐玄理?”
这头巨大红狐与她之前在狐玄理身上的那头狐狸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这头巨大红狐,不是狐玄理的异魔吗?怎么会出现在佘临青的屋舍里?
难道狐玄理与佘临青之间也有着什么她不知道的联系?
江载月惊讶之时, 警惕地瞪视着他们的狐狸, 突然让开了通往屋舍的道路,然后如同一片泡沫般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薛寒璧来到她身边,轻声问道, “载月, 那头灵兽是谁?狐玄理——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
江载月此刻心中也有很多疑问, 但涉及姚谷主在其中,她也不好过多解释,只能含糊道。
“……可能是我认错了,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然而等进入屋中后,江载月感觉自己似乎来到了什么血腥至极的案发现场。
大片深红的血液溅射在墙面和地板上, 他们越往屋内走去,脚下越是黏糊糊的,如同血肉碎末的触感。
她抱着万分的警惕和戒备,然而等他们走进了屋舍里面,也没有遇到任何想象中的怪物。
直到一个走廊的转角,江载月终于看到了被一个透明的,好像巨大血泡一样,黏连堵塞在走廊之中,隐约可以见到里面漂浮着的人影的怪异之物。
江载月定睛一看,发现那个血泡里漂浮着的人影,就是佘临青。
而佘临青周边,盛满着淡红色血液的巨大血泡内部,漂浮着许多细小如同杂质般的黑影。
而当一条黑影被血泡排出,江载月终于看清楚了,那是几乎被碾压成泥的红虫碎末。
只是这些红虫碎末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即便它们已经被碾得如同一摊肉泥,但还是能顽强地蠕动着,直到失去最后一丝生机。
江载月这才终于明白了,他们一路上踩着的那些肉泥,就是这些红虫的尸体。
想起佘临青曾经告诉过她的,族内曾经给过他几块护身法宝,江载月意识到,如今包裹着佘临青的这个巨大血泡,应该也就是佘临青所说的护身法宝之一。
回忆起那个巨大红狐的消失,江载月试探性地开口道。
“佘道友,你现在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血泡内,传来佘临青虚弱的,夹杂着气泡的声音。
“能。”
果然,那个巨大红狐就是佘临青操纵者来保护这处屋宅的。
“你现在的情况还好吗?我这里有几颗补气丹,你需要吗?”
佘临青也没有客气的意思,“要。”
想着羊毛总归是从羊身上薅出来的,之后可以让佘临青双倍给钱,江载月直接拿出了一瓶补气丹,“我要怎么给你?”
“丢……进……”
佘临青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格外费力,江载月直接将丹药一颗颗丢进那个巨大血泡里。
果然,巨大血泡如同一张无形的大嘴,吞下了许多颗补气丹。
过了一会儿,佘临青的声音终于有了几分力气,至少不像刚刚那样断断续续的了。
“多谢江姑娘。只是我还要在原天灵胎中休养一段时间,暂时不方便出来。我如今也没带什么可以报答江姑娘的,江姑娘不如在我的兽魂上留下一滴血吧。”
兽魂玄玉?
江载月还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下一刻,一只巨大的红狐虚影就浮现在她的面前。
红狐压低着身体,警惕地看着他们,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佘临青解释道。
“我家族中的兽魂玄玉,可以收集附近的强大灵兽,濒死前留下的一丝残念。这头兽魂残念是我新收集来的,无论是对付敌人还是抵挡伤害,都能派得上用场。江姑娘只要在它身上滴下一滴血,就能与他建立心神联结,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看着那头红狐眼中没有消散的恨意与警惕,江载月沉默了一下,感觉要是和这玩意儿建立了心神联系,晚上说不定会做被狐玄理一直纠缠的噩梦。
江载月洒脱地摆了摆手。
“算了,我不想用这种法宝。佘公子如果觉得过意不去,以后再从家族里拿点灵晶里给我吧。”
佘临青显然没有想到她会拒绝,他顿了顿,方才开口道。
“如果江姑娘不喜欢这头兽魂,那我就送一块全新的兽魂玉珏给你吧。不过兽魂玉珏只可以收服一头兽魂,等江姑娘遇到了喜欢的灵兽残念,可以用这块法宝收服。”
看着血泡里吐出的一小块墨绿灵玉,江载月有些许奇怪。
佘临青是那种她明说了不喜欢这种法宝,还要硬塞给她一块的类型吗?
而看着江载月久久不动,血泡又慢慢将吐出去的玉珏收了回来。
佘临青遗憾道,“……好吧,江姑娘如果不喜欢,那我下次送别的灵晶给你吧。”
江载月突然问道。
“佘公子,血兰谷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怎么一直寻不见你的踪影?”
佘临青苦笑一声,“我也不记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江载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然后安慰道。
“我知道了,佘公子,你那时候肯定是受到的惊吓太大,才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你了,你就好好休息。等我和薛寒璧有空了,我们再来看望你。”
佘临青应了一声,“好。”
然而在江载月转过头,准备招呼薛寒璧一起离开的时候,佘临青突然问道。
“江姑娘,你和薛道友带来的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江载月拍了拍薛寒璧肩上扛着的韦执锐,像提起一个麻袋的沙子般随意道。
“你说这个啊。这个是我捡来的一个人,本来还想问问佘道友知不知道他的事。但是现在佘道友既然不方便,我们也不急于一时,等下次你从那个灵胎里出来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聊聊吧。”
江载月头也不回,她走出了一步,两步,仍然没有等到佘临青的回应。
在她即将走出屋门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了一声极长的叹息声。
那道叹息声简直不像活人能够发出来的,而是死人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一样。
佘临青的声音,以着他平日不会有的轻快语调响起。
“江姑娘是哪里发现不对劲的?难道你和这个人是知根知底长大的青梅竹马?”
眼见逃不过这一劫,江载月也不再维持脸上的正常神色,她下意识动了动手上的手镯,再度看向那个血泡中漂浮的人影。
【53】
这确实是佘临青的精神值,这个人形也确实是佘临青的身体,但是刚刚与她交谈的那个人,却显然不是佘临青。
想到刚刚出现的那些红狐,再想到她认识的那些人里,会有那么轻快语调说话的人,她直接喊出了心中的怀疑对象。
“狐玄理,是你吗?”
这一次,狐玄理的声音再度带着轻快的笑意响起。
“师姐是怎么认出我的?难道师姐和我心有灵犀?”
江载月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因为当她再环视四周时,薛寒璧与韦执锐都不翼而飞。
密密麻麻的血泡如同紧紧挨着的透明房间般,充斥着整个屋舍。
如今她就在一个不足数米的血泡内部,江载月自己甚至都不记得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过一想到她从来没有在狐玄理面前暴露出,她是那个揭穿了他与姚谷主异魔阴谋的神秘人身份,江载月平静道。
“狐师弟,我和你之间无冤无仇。即便你与佘临青有什么嫌隙,也不至于找麻烦到我身上吧。”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狐玄理竟然赞同了她这一番话。
“没错,我与师姐确实无冤无仇。”
狐玄理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但谁让师姐带着这么多人就一头闯进来,而且还发现了我的异常呢?”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到底谁想做发现反派真面目的无辜路人啊?干坏事的时候狐玄理真的不能在门外加一把锁吗?
“我都已经成了狐师弟的瓮中之鳖,狐师弟还躲躲藏藏着不敢露面吗?”
一只巨大的红狐陡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只是这一次,红狐的眼中没有了满满的恨意与警惕,它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还透着如同捉住猎物般的得意笑意。
“师姐,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不是狐玄理。”
“真正的狐玄理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能算是拥有狐玄理记忆的……你们人族喜欢怎么称呼我们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是异魔。”
巨大红狐一点点低下头,黑眸明亮而贪婪地看着她。
“还要多谢师姐,还有杀了狐玄理的那个谷主,我才能躲过祂的封锁,真正降临到这个世界。”
“师姐,”红狐露出森冷发白的尖牙,“狐玄理很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呀。你看起来,就很好吃……”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扣异魔的精神值有用吗?
她不确定,但她现在决定试一试。
然而还没等她动手,下一刻,红狐的身体被无数黑色腕足从身后贯穿着,然后爆碎成一地的血肉。
第60章 打破
黑色腕足?
看着这些如此眼熟的黑色腕足, 江载月心中陡然涌现出一个人。
“宗主……”
而那些碎裂的血肉还在蠕动着,像是还准备汇聚出一个人形。
黑色腕足轻柔缠上江载月的腰身,将少女轻轻抱出了房间。
而它途经之处, 屋内所有的巨大血泡就如同脆弱易破的泡沫般爆炸消失。
紧接着,几百颗白色的星沙从黑色腕足中落下, 它们蹦蹦跳跳地落入屋中, 如同一张无形张开的巨网,不过一会儿, 屋内无论是红虫的尸体,还是血泡与异魔碎末, 都被它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黑色腕足再度探进去, 那些形态没有过多变化的星沙被他收走。
看着干净的地面,宗主方才将怀中抱着的少女慢慢放了下来。
江载月还没落地,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宗主,您怎么在这里?您是偷偷跑出来的吗?祝仙人一直在找你。”
男人冰冷锋锐的眉眼没有多少变化,黑色腕足却是轻轻靠近她脸颊, 擦了擦少女柔软侧脸上沾染的一点血沫。
“我担心你, 遇到危险。”
比起上一次见面,男人这一次语言表达的能力似乎提高了不少。
他的语调依然低沉缓慢,却不会再给人过于鲜明的怪物模拟人类讲话的非人感。
“不怕。这一次, 他找不到我。”
江载月心底顿时涌现出不祥的预感。
宗主恢复神志, 看上去应该是一件好事。但是逐渐恢复清醒的宗主, 如果非要和祝烛星作对,那么她应该帮哪边?
按理来说,如果她想成为宗主的弟子,那么就应该站在宗主这一边。
但一想到祝烛星之前和她说过的话,江载月将带着镯子的手背到身后, 她用力地捏了捏那质感沉厚的镯子,希望祝烛星能早点察觉到她这里的异样,及时赶到这里把宗主带走。
然而在她用力地捏着镯子的时候,江载月突然感觉镯子的质感有些不对。
原本温润沉厚的手镯,此刻捏着的质感就像是包上了一层格外具有弹性的薄膜,江载月下意识侧身看去。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在——找这个吗?”
江载月猛然抬起头,发现祝烛星的腕足变成的白色镯子,此刻竟然被黑色腕足捏着。
再看向她手腕上的手镯时,江载月方才发现,她手腕上的镯子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像是临时起意打造出来的镯子。
宗主是什么时候把手镯调包的?她怎么没有感觉到?
不过事已至此,既然失去了最后一重与祝烛星联系的机会,江载月也不再为难自己。
“宗主,你是不是不打算把我的手镯还给我了?那到时候祝仙人生起气来,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不要,他的,东西。”
宗主一字一句缓慢而郑重道,“我在,你身边,保护你。”
看上去宗主的神志像是恢复了一点,但是不多,江载月感觉短时间内也扭转不了宗主认定的“祝烛星坏,她需要保护”的认知,索性也不再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只是突然间她想起一个差点被遗忘的事情。
“宗主,你刚刚看到屋子里还有两个活人吗?一个长得很年轻的人,还有一个被绳子绑着的男人。”
黑色腕足指了指屋中的位置,宗主低沉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地缓慢开口道。
“那里,晕了。”
只是晕过去还好,听起来应该没有太多的生命危险。
等等,那刚刚被狐玄理异魔操纵的佘临青呢?他不会也跟着异魔一起完蛋了吧。
屋里隐约传来佘临青的声音,“这里……是哪里……薛道友……怎么在这里?”
江载月下意识地想朝屋里迈进一步,但想到了什么,她又警惕地向宗主确认道。
“宗主,刚刚那个红狐异魔死了吗?它会不会在活人的身上又重新活过来?”
宗主给出了一个格外诚实的回答。
“我,不知道。”
江载月陡然有了一种熟悉的,仿佛刚刚进入宗门的时候,和一问三不知的祝烛星沟通的即视感。
算了,为了战斗力,宗主和祝烛星他们牺牲一点脑子也无可厚非。
“宗主,那你逃出来之后,是一直跟在我的身边吗?别人能看到你吗?我昨晚在屋子周围好像看到你了。”
黑色腕足将她身边一层层虚虚拢住,像是一个隐隐透着保护意味的姿势。
男人认真地回答道,“我,看着你。看不到,可以杀。危险,出来。”
宗主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着,江载月费了一番心力,才想通宗主表达的意思。
宗主是说,他逃出来之后一直跟在她身边看着她,可能是为了不暴露出自己的踪迹,以免被祝烛星抓回去,只是这一次她遇见了危险,他只能现身出手,而别人应该看不到他的存在,即便看到了,他也可以杀了那些看到的人。
江载月:……和宗主交谈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一种和傻子版的祝仙人交谈的熟悉即视感。
这种熟悉的一如既往能把人噎到的说辞和作风,她现在已经开始想念至少能清晰表达自己意思的祝仙人了。
“宗主,可是你都出现在我身边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不怕祝仙人发现把你带回去吗?”
一条黑色腕足试探性地轻轻落在她肩膀上,笨拙而生疏地像是模仿着他曾经见过的场景般,轻轻攀上她的头顶。
宗主蕴含着冰凉寒气的声音,此刻近得仿佛是在她耳边响起。
“他,发现不了。我刚刚,打破了镜子。”
打破了镜子?什么镜子?
江载月陡然瞪大眼,恨不得抓住宗主的领口质问道。
“你再说一遍,你把什么打破了?”
宗主低下头,仿佛是为了让她舒服些,主动伸出几条黑色腕足,将她轻轻抱坐起,放到与他平视的位置。
男人诚实地描述道,“很多,镜子,一片片,从里面,打破了,很多东西跑出来。他要抓回去,注意不到,这里。”
江载月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她这个镜山巡山人的位置还没有坐稳一天,宗主就把镜山给打破了?!!
虽然打破镜山之后,她确实就不用每天去辛苦巡山了,可是吴长老告诉过她,镜山一旦被打破,里面困着的异魔和疯子都会被放出来,到时候天下就会面临真正的大乱。
即便宗主神志不清楚,一心想要摆脱祝烛星的束缚,可他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情呢?
然而冷静下来后,江载月也明白,她不可能用常理去约束一个神志不清醒的病人。
但是,宗主既然现在能听懂一点人话,她也要尝试着让他理解这样做的后果,并且及时采取补救措施。
不然天下要是真的大乱,她还跑出宗门个啥啊?那不就等同于从一个小精神病院跑到一个更大的精神病院里面?
“宗主,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江载月用出了她毕生最严肃的神色,一字一句告诫道。
“镜山里面的邪魔被放出来,天下都会大乱,宗主,您知道会有多少无辜者因此而亡吗?”
宗主的神色看不出有多少变化,甚至还有心思用黑色腕足慢慢攀上她的头顶,江载月看出了宗主是在模仿祝烛星曾对她做过的举动。
但因为宗主打破镜山的举动,现在她也不想用太好的态度对待他,以免他还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够了!宗主,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宗主低了低眼,终于慢吞吞把落在她身上的腕足一条条收了回来,男人冰冷如万年不化积雪的神色中,似乎隐约透出了些许低落之色。
“好。”
“强的怪物,跑不出,外面。有东西,挡门,它们只在里面。镜子不太碎,很快会好……我,带你,回巢里。”
在宗主认真的叙述中,江载月终于艰难弄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宗主的意思是说,他打破的镜山范围不太大,能跑出来的怪物也不会有太强,而且宗门与凡间有界膜挡着,怪物也跑不出宗门,顶多祸害一下宗门里面见多识广,习以为常的弟子,镜山很快就会恢复。而且有祝烛星在,跑出来的怪物不久也会被他抓回去。在这段时间里,宗主能找到把她藏起来,让祝烛星找不到他们的方法?
宗主说的情况虽然还是很糟糕,但至少已经不是江载月设想中最糟糕的那种天下大乱的情形,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认真道。
“宗主,您不能为了摆脱祝仙人的看管,做出这种让异魔失控的事情。就算镜山里逃出的怪物不会太强,可如果是普通弟子遇到他们,最后葬身在那些怪物手中,这也违背了您当初建立宗门的初心。”
“宗主,您现在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建立观星宗吗?”
宗主沉黑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像是漆黑得透不出一丝光亮,什么都无法填满的深渊。
这一刻,他像是又变回了他们初见时那个非人的怪物。
“让他们,死在里面。”【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