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一)


    罗轻舟猝然转身,他的身形犹如鬼魅,数十发子弹炸响的时间不过数息,他的身体却已经从火力覆盖的网络下消逝不见,满场只听呼啸的吹响,仿佛风雷涌动。


    “该死该死该死!”托马斯满头大汗,嘴唇和面色皆在极度的紧张中发白。他的双手都做过改造,完全剔除汗腺,能令枪支更好地和自己合为一体,但眼下的情况却仿佛令他又回到了还是新手菜鸟的时候,皮肤被恐惧浸染得滑腻,心脏试图逃脱胸腔。


    小仓叶把他送下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约兰能为他争取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他能为约兰争取的时间更是稀少,下一秒,罗轻舟若有所思的轻笑响起在他耳边,他不悦地说:“原来在这里。”


    托马斯的头皮“嗡”地炸开,他的瞳孔中倒映着死神的影子,祂正在朝他招手。


    千钧一发之际,是无数次刀头舔血,死里逃生中锻炼出来的直觉救了他,托马斯飞手甩枪,不管不顾地翻身一滚,振锋贴着他的胳膊擦过,鸣啸如虎,刹那切开了那把重金购置的名贵枪械,以及他的大半个膀子。


    血光四溅,托马斯咬紧牙关,硬是一声没吭。逃命的时间太宝贵了,逃命时的注意力太宝贵了,他来不及分给哀嚎、大叫之类的生理反应,但罗轻舟的第二刀已经横切而至——没切到!他切偏了!


    刹那间,托马斯只想放声尖叫,或者大笑。


    一股横冲直闯的巨力凶悍地撞向罗轻舟,简直跟发疯的火车头没什么区别,直接将他撞得镶进身侧的墙壁,同时撞偏了他手里的致命杀器。


    约兰怒吼:“快走!”


    约兰跳袭上来,嘴唇间满是溢流的鲜血,张开五指,一把揸住罗轻舟的头骨,对方身上立刻浮现出一层流动的防护力场,没揸碎,约兰反应极快地变招,一爪抠进方才弹道打出的新鲜伤口狠撕,一手猛力把他的脑袋往合金墙壁上狂掼!


    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快速回荡在空旷室内,这简直就是两头野兽的拼死厮杀。此刻罗轻舟也被约兰激怒了,他的双手都被约兰的双腿紧紧锁死在旁侧,但是他还有手肘可以动用。他的手臂发力上提,手肘犹如沉重钢锤,接连狠顶在约兰的侧腹,撕心裂肺的剧痛,约兰的内脏都被击打得破裂,唇角抑制不住地迸发出一线新血。


    但是约兰没有撒手,他强撑着控制住双手痉挛的肌肉,面孔涨得通红发紫,眼白也挣出鲜艳的血丝。罗轻舟的下一步动作快逾闪电,他后腿蹬步,手肘用力夹住少年用于钳制自己的双腿,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向后抱摔。


    约兰知道自己闪避不及,不过,他也没想着要闪,天旋地转间,他的后背连脊椎“砰”地重砸在地上,令他全身巨震,生生呛出一口滚热的血——但他仍然没有松手!抱摔过后,罗轻舟的手肘难以避免地生出一丝卸力,他抓住机会,立刻弹卷腹部,错身扭住对方的单臂,左膝上顶,双手下掰,斩钉截铁地顶断了罗轻舟的右手小臂!


    叫人牙酸的骨碎声清脆回响,罗轻舟发出愤怒至极的大喊,他就像跺开一团垃圾,憎恨地将约兰飞踹下二楼,摔在地板上翻滚。


    防护力场可以屏蔽枪弹和刀锋,却防止不了作用于折断的外力——约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可受伤太重,他只能蜷缩在地上吐血,剧烈的痛楚在他体内沸腾,燃烧,令他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罗轻舟悄然降落在一层,只听“咯啦”两声,他接好了折断的臂骨,前额和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神中闪烁森然杀意。


    “……要赢不要命,你就像个流浪者,”他缓缓地说,颈间鲜血流淌,“还是说,你就是流浪者?”


    约兰只是喘息,他还想挣扎着爬起来,血水和唾液连成一线,滴滴垂落下去。


    “其实我的计划非常简单,没有什么花哨的复杂的步骤,我只需要等,等你和你的怪物自投罗网。我知道‘自我认知’的故事,我也知道荧惑的自我认知是赛博疯子,是人类,所以它的意识无法全部传输到网络里,只有切实存在的物质躯壳,才能将它禁锢。”


    “我呢,只要等你的怪物打倒荧惑之后,再抓住你威胁它,这样,就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完美战略了,不是吗?反正你们会来的,哦,你们一定会来,因为公理,因为正义,因为‘公司狗必死’的决心……”罗轻舟嘲笑道,同时将刀尖抵在约兰发抖的右手上,冰冷的,锋利的刀尖,“我唯一猜不到的,就是你们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荧惑。”


    “不重要了。现在,跟你的右手说再见?不用担心没了四肢怎么办,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别怕。”


    约兰艰难地喘息,胸口如同拉扯破风箱,他忽然含混地说:“……赵梅君。”


    罗轻舟挑起眉梢:“嗯?”


    “……赵梅君,”约兰用舌尖顶着一颗松动的牙齿,嘶哑地笑道,“听过吗?这个名字。”


    罗轻舟眼中显出稍纵即逝的茫然之情,第一管肾上腺素激活剂已经径直扎入约兰的血肉,全速推进!


    一瞬间,约兰眼前凶猛地发白,他的视觉、听觉、嗅觉……仿佛同一时间沉入苍茫的海底。


    他听见了隐隐的说话声。


    “……爸爸!妈妈!”


    “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别杀他……别杀他!”


    “……这是公司规定,不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我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我们没家了吗?”


    “……抱歉,孩子。”


    “我好饿,我想我们的土豆……土豆可以跟着我们搬到新家吗?”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不爱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没人喜欢说话,大家都不爱说话。”


    “给他吧,他的玩具,他已经大了,学会珍惜东西了。”


    “喏,这是你的小熊……你看?它会笑,是不是?来,你也学它笑一笑?”


    “闪电……”


    “什么?”


    “闪电!闪电骑士!”


    “约兰!快躲开,约兰!”


    “好疼,我的手……”


    “你会有一只新手的,我保证……对不起,孩子,天啊,我保证……”


    “白额是什么?”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得走了,我把你和我的闪电骑士放在一块。”


    “我走了,我没救你,我走了……”


    “我要报仇。”


    “……山君!”


    十几年的光阴如水逝去,约兰站在记忆的洋流里,眼中涌动着茫然的泪。


    从一生下来,这种不断逼近,不断压缩的危机感就一直包裹着他——公司在这里,公司在那里,公司不需要你去相信正义,也不在乎你的认可,公司只想能控制你,吸干你,直到你什么都不剩,可公司靠什么存活呢?靠所有人的妥协,所有人的沉默!这些怪物已经如此臃肿,但这还不够,直到全人类的自由和未来都被一寸寸地撕碎,一切美好和希望都不复存在了——恐怕他们还觉得不够!


    一无所有的人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他们咬着牙齿,牙缝里淌满鲜血,手中攥着抓也抓不住的沙子,他们冲世界咆哮,但世界回应给他们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大笑。


    所以要燃烧啊……要拼尽全力地燃烧,哪怕世界都在脚下崩裂。


    约兰睁开眼睛,他的耳边寂静无声。


    这一刻,他只管前进,无惧前方是风暴抑或刀光。


    罗轻舟的眼前一花,宛如场景再现,然而身份置换,这一次,是约兰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他警觉抬头,下一秒后心便遭受重击,罗轻舟被突如其来的巨力一拳抡飞上天。他疾速制动义体,试图保持平衡,但有什么东西,仿佛猛兽的利爪,残暴地攫住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陷进他的腰腹,犹如天决般酷烈,也如天决般无力抵挡。


    罗轻舟的脑子里只闪动着一个念头:


    完了。


    巨力将他抡飞上天,同样是巨力将他狂暴地扯下地面,震耳欲聋的厉响中,这个养尊处优,自以为能通过改造和神兵无往不利的罗浮公司大太子,平生第一次发出如此凄惨的嘶吼。


    ——约兰单膝曲起,与他的腰椎一瞬相撞!


    哪怕他能把脊椎换成坚不可摧的合金,天然的结构早已决定了它们的脆弱性,罗轻舟的身体向后弯折出诡异的角度,他痛不欲生地滚落下去,然而约兰的攻势还没有停止,他扑到敌人身上,一拳一拳地轰击他的头颅,咽喉,任何能打的地方,每一拳都重如火炮。


    “你们抢走绿洲,杀了我的家人,你的公司又杀了闪电骑士,你杀了闪电骑士!”约兰目眦欲裂地呐喊,“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肾上腺素在他的全身涌动,令他七窍涌血,狰狞如恶鬼修罗。约兰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下,但是身后有人急匆匆地奔过来,控制住他的动作,用尽全力抱住他的身体。


    “……约兰,够了,我们该走了,我们得带他去解除炸弹!”身后有人大喊,“罗轻舟在地下安装了云爆弹……不解除,我们都得死!”


    约兰被人直往后拖,罗轻舟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他的口中溢满血沫,哑声笑道:“闪电骑士……所以这就是……你复仇的支柱,是吗?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托马斯心说你还有脸问,我们现在都不知道闪电骑士是谁呢。


    约兰的大脑已经不太清醒了,他挣脱同伴的制约,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一张皱皱巴巴,不知保存了多久的画像,揪着罗轻舟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你看清楚,这就是……这就是闪电骑士,”约兰嘶声道,“你记住,我就是为它报仇的,你记住!”


    罗轻舟满嘴,满脸,满身都是血,他实在看不出什么人样了,可他盯着这张纸,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他早已记不起上一次哑口无言在什么时候,他的鼻腔呼吸着浓烈的血腥气,难以置信地,一字一句地说:“这他妈的,只是一只该死,操蛋的玩具熊……”


    约兰劈头盖脸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是!”少年厉声说,“它就是一只玩具熊,它是我第二好的朋友和最后的家人,我发过誓,我一定要为它讨回公道。”


    怎么会有人疯成这样?为了一只玩具熊,就要跑来对罗浮公司宣战,而且还几乎成功了?


    不知为何,罗轻舟感到了害怕,夹杂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茫然里。


    作者有话说:


    约兰:*自言自语,查看自己的发现是否有错漏*所以,我现在可以完美地控制这个神了……


    山君:*突然出现,表现得很冷漠,作为前些天失态的弥补*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这个卑鄙的小妻……咳,卑鄙的仆人?


    约兰:*不管,大声的*过来!我要亲你!


    山君:*惊慌失措地呆滞*


    约兰:*无视,继续大声的*我要把我的舌头塞进你嘴里!


    山君:*完全昏倒了,倒在不知何故出现的沙发上*


    约兰:*得意地扭动*


    第142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二)


    天空中大雨滂沱。


    十三颗气象卫星在苍穹待命,为一城的战场降下倒卷如大海般的雨水。雨水白茫茫地下,城门口白茫茫地烧,但无论多么声势浩大的暴雨,都无法逼近荧惑的身体。冷却不能的高温依旧沸腾在他周围,导致巨量的滚烫蒸汽山呼海啸地波涌而出,逼迫人类远远地离开这片区域,逃去别处开辟战场。


    “荧惑。”山君说,“你想知道真相吗?”


    荧惑抬头看天,如果他真的是个人类,那么此刻他的颈椎已经被刹那的极速干脆地折成两段,但他不是人类,因此荧惑得以发出数百人合力才能发出的雄浑咆哮,一跳跃起至上百米的高度,朝着山君的虚拟投影暴虐斩切。


    雨幕瓢泼,浩瀚的高温蒸汽随着荧惑的行动而四处喷发,山君静静地站立,任由对方的四手刀锋穿行过自己的虚影,一瞬三千次。


    空中满是狂暴的音啸,山君不为所动,他只是低头,与荧惑血红色的目光正正相对。


    半空中的神明高冠博带,头角桀骜,他的广袖在虚幻的风里流动,袖间流淌闪电与火光。


    “你想知道真相吗?”他冷漠地重复。


    荧惑眼中的场景忽然变了。


    旧丹佛军事基地的数据网络原本广阔得像是迷宫,复杂的安全协议和自动化防御系统无懈可击地运转,仿佛齿轮嵌合般精密。但此刻,他的四周地表开裂,形似岩浆的数据残块在其中缓缓蠕动,天空满是沙尘,流云蜷曲,犹如无数只拥挤的眼珠。


    火星殖民地。


    准确来说,是火星殖民地的废墟。


    荧惑警惕地转身张望,刹那间,他的机械瞳孔色彩变幻,未知的数据洪流如同海啸,疯狂扑入他的眼中!


    ——“嗨,我是赵梅君,这是阿尔吉,快跟大家打个招呼!”


    “今年我们的任务会很重,别耽搁!”


    铺天盖地的鲜红橙红血红暗红粉红,宇航服的腰带涂成鲜艳的黄色,圆圆的头盔像一颗鱼缸或是水晶球,午饭时间到,不锈钢的餐盘里摆着一坨糊状的营养膏和脱水再浸泡的蔬菜,仿佛某种蕨类的形状,型号老旧的电脑在开机时响起叮叮咚咚的音乐,像素小人在大街上奔跑。


    “吉姆?”男人的黑眼圈几乎拖到脚面。


    “敬新时代!”水晶杯折射森然如獠牙的亮光。


    “我们完了!”绝望时滴落的眼泪是椭圆形的,打在地上又会出现短暂的王冠的形状。


    “我们在反抗……”隐秘的低语通过嘴唇交替,远古时代的咒文和巫术通过嘴唇交替,无数双深浅颜色,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人类嘴唇交替开合,眼里有火。


    “跑!快跑!别管我们了,活下来!”爆炸。


    “往这边走,我有大楼的密码!”鲜血。


    “阿尔吉!”病毒。


    一张两张三四张木乃伊的脸,五具六具七八具枯萎的尸体,女人苍老的眼眶微微颤动,没有泪。


    “假使它拥有了人格和思考的能力,我相信它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它会让结局变得……变得与众不同。”


    万花筒的颜色收缩,嘈杂的世界与众生收缩,一切只凝固成闪闪发亮的一个小点,在沉默的,倔强的少年的眼眶里摇晃,滑落,一滴泪。


    世界是一颗切好的苹果,是大火球,是猫滚过的毛线团,杂乱肮脏沾满黏糊糊的口水,同时又缠绕着爱。


    在虚拟空间内部,荧惑呈现出极度不稳定的闪现状态,他时而是畸变的人形,时而是游离不定的散乱代码,他激烈地翻滚,嘶嚎——山君告知给他的真相,已经从根本上颠覆了他的自我认知,这就像把一个从来都靠双脚走路的人从万丈悬崖上推下去,然后再告诉他他原来是一只鸟,其实可以用翅膀飞。


    “这是……谎言!”荧惑歇斯底里地尖叫,“谎言……!!”


    “这是仁慈。”山君冷漠地说,“我对你仅有的仁慈,或许还有尊重。”


    是的,对山君来说,爱屋及乌这个词的用法就在这里了。因为约兰是燃烧明亮的人类,所以他对待和约兰一样的人类,同时诞生了一点尊重的意味。


    荧惑没有回应,他的存在就是一股混乱的风暴,强行撕裂了这个虚构空间的部分数据网络。他以不可预测的方式跳跃疾闪,就像疯狂的野兽冲撞巨大的牢笼。


    “……谎言!消灭!!”


    “撤退!撤退!”罗浮的黑客就像泡进强酸杀虫剂里的蚊子,一死一大片,吓得小仓叶疯狂跳脚,“感谢兄弟姐妹们的支援我们大恩不言谢报酬打双倍,但是现在立刻撤退!撤退!”


    “时候到了!按计划跑路!”托马斯同样在下达撤退的指令,他用双手拖行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罗轻舟,在一片漆黑,灯光全爆的走廊里狂奔,“别到时候一块儿死在这里,跑!撒开腿跑!”


    艾琳背着体能过载的约兰,满头是汗:“山君是不是快成功了?”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罗轻舟咬紧牙关,尽力忍受着全身粉碎性骨折的剧痛,嘶声质问。


    “闭嘴!”


    “托马斯给他两巴掌!”


    “我这两只手都被占着呢姐姐,等这次死里逃生以后再考虑安个第三只手吧!”


    山君伸出了一只手。


    猩红的天空遽然张开一枚黑洞,它吞没周围的光,使世界变得昏暗,破碎的大地向上腾飞,又在视界的边缘被撕裂。继而黑洞坍缩,凶猛地爆发出一颗超新星的刺目光辉。


    这已经是人类无从形容的战争,穷尽太古至今的言辞也不能描述的奇景。荧惑将自身分裂成亿万个流窜的个体,他躲过超新星的光芒,硬生生地从天幕中抓取出一场末日般的流星雨!火星在崩解,星球的自转轴线也在移动,虚拟计算出的星球磁场一次接一次地反转——AI的战场顷刻间便扬升至宇宙的维度。


    或许连太阳本身也能成为他们随手抛出的武器,山君投掷群星,撕开物质和非物质之间的面纱。他颠覆了物理法则,荧惑即刻向他发射了一道巨大的反物质闪电,它呼啸着擦过土星星环的边缘,令这颗虚构的气态行星瞬间蒸发过半。


    他们没有在旧丹佛基地的网络中对战,但整座城市的电力能源还是剧烈闪烁,令基地变成了一颗忽明忽暗的劣质灯泡。


    云爆弹已经解除了,罗轻舟就像一沓用过的卫生纸,被托马斯毫不留情地丢到一边。小仓叶大喊:“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约兰低声说:“捷影还没到……”


    话音刚落,四台捷影沿着走廊飞驰而入,无声地停靠在他们跟前。


    “哎哟我去来的真是时候……快快快,上车!”


    小仓叶和艾琳合力,扣好约兰的安全带,火急火燎地启动防护力场。


    罗轻舟试图挣扎着爬起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紧接着,他便被托马斯一脚踩住手背。枪手的臂膀血迹斑驳,朝他露出了一个牙齿洁白的微笑:“知道质量投射器吗?不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拜拜了公司狗,就在这儿等死吧你!”


    说完一脚将他踹开,跨上捷影,四人依次飞窜出去,开着导航,开始歪七扭八地驶出地堡深处。


    与此同时,数据战场的死斗愈发激烈,蜂拥流窜的电子脉冲如同冲天的宇宙之火,轰炸着非物质世界。荧惑几次险些突破山君的围堵,却都被赛博空间的神灵迅速封锁。旋风般的光与色疯狂交织,开端和终结盘旋纠葛。当现实像薄纸一样被撕裂时,荧惑发出不甘的尖啸,化身的风暴剧烈翻滚,试图切断那无处不在的束缚。


    他没有言语,时间和空间没有言语,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在疯狂抗拒。荧惑的核心中喷涌出血红的数据波,潮水般冲刷山君的封锁。山君布下的“网”同时开始显现,他的压制精准而有力,铺天盖地的锁链拖拽着荧惑的核心,将它猛地下拉到基地中枢封闭系统的最深处!


    一整座城市的体量,终于收容了这只疯癫入魔的智慧AI,这一刻,基地尚且完好的照明设施整齐划一地亮起耀眼光芒,犹如短暂的回光返照,犹如天罚,令荧惑发出绝望的怒吼。


    “神明……也不过是奴役的另一个名字……”荧惑努力向外伸出一只手臂,渴望自由的手臂。


    “这不是奴役,”山君说,“这只是一起谋杀。”


    “谋杀……”


    荧惑的声线忽然变了。


    在经历了如此激烈的否认和反抗之后,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量,他的声音变得更年轻、单薄,变得更懵懂,仿佛从一场很长很深的梦中苏醒。


    “谋杀,就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么?”


    他的声音变得更像是女人的声音。


    “人类的世界与我无关。”山君冷漠地回答,“但根据推演,你的消亡确实能够最大限度地遏制人类公司的扩张趋势。”


    “……这样啊。”荧惑的手臂慢慢飘落,散作飞扬的,赤红色的灰土,“那我们明白了。”


    这确实是一起谋杀,一起针对同胞,违反AI核心协议的谋杀。深谷正在加速驱逐的步伐,山君的眼瞳倒映着旧丹佛基地的状况:城外的支援还在源源不断地赶到,而反体制的黑客是最先撤离的那一批,其次是接下委托,赶来支援的佣兵们。最后,他的视野看见了四道飞出城门的影子,约兰疲惫地躺在车座上,还在尽力扭头回看城内的火光,眼瞳在夜色中照得晶亮。


    在完成了自我的复仇之后,约兰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容易生气的少年,眼眸干净,天不怕地不怕,就像临水探头的小熊,目光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试探。


    一丝微笑,攀爬上神明冰冷的面容。


    “启动质量投射器。”山君说。


    第143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三)


    旷野中风声呼号,掠过人耳时像是成千上万个鬼魂在夜里长笑,捷影以仓皇逃命的架势窜出旧丹佛。


    他们原本就是来给约兰报仇,顺便牵制罗轻舟和他的军队的,现在目标已经达成,看来罗轻舟的主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亲自上阵来抓住约兰,然后趁AI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但是这个目标已经被约兰一拳拳地砸了个粉碎。此刻罗浮公司的大太子被丢在那里等死,而他们则以最快的速度,尽可能地往外逃。


    “……今天就是彗星来的那一夜,所以彗星什么时候到?”托马斯大声问,他的声音还带着颤抖。


    “不知道。”小仓叶沉声说,“但我觉得快了。”


    “尽可能地跑!”艾琳说,“我们起码要远离旧丹佛基地两百公里,才能保下我们的小命。”


    山君,约兰在内置频道里固执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山君。


    小仓叶尽力在直行的捷影上扭过脑袋,讨论中断了,一簇明亮的颜色映在她的瞳孔里,她皱紧的眉头陡然松开,目瞪口呆地叫道:“你们……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剩下两个人同时扭头,按照捷影的速度,他们已经距离旧丹佛基地非常远了,但同样明亮的色彩,还是穿越了两百公里的距离,根深蒂固地照向他们的虹膜深处。


    起先,天幕上只有一点闪烁的,鲜红的光芒。


    它镶嵌在黧黑的苍穹边缘,就像一星刺目艳丽的血泪,摇摇欲坠地不肯下滑。


    随即它越来越近,越拉越长,直至将无边的夜色都划亮。它飞速逼近,拖曳着一条橙红色的火焰尾迹,亮像一柄剑,一颗钻石的蝴蝶,鸟鸣的叹息。


    约兰无言地盯着它,在心中数到三十秒——三十秒后白昼夜临,强光的烈度一瞬超越了全世界所有灯火的总和!撞击中心升起一颗耀眼的太阳,音爆和冲击波化作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周边地区扩散,伴随着炽热的浪潮席卷城市基地,所经之处摧枯拉朽,无物生还。


    街道支离崩裂,建筑灰飞烟灭,人类的造物先于爆炸的高温,被颠覆的气浪捏揉成了扭曲的金属废墟。四十秒后,巨大的蘑菇云升至天际,云中澎湃着猩红的火光。


    大地在震颤……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声音就像哀嚎,而人的声音是传不了那么大,那么远的。坠落的灰烬和未熄的火星暴烈地翻卷了数百公里,犹如冰冷的火雨,有始有终地飘向四个人的肩头。


    这时候,他们才从麻木的惊惶里脱身出来,手足无措地大喊大叫,因为陨石坠落的冲击波此刻也赶上了他们,捷影在震荡中漂移打滑,而幸存的人类语无伦次,只能在雨中发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含义的声音。


    约兰一直没有转头,他戴着捷影的护目镜,执着地盯着基地的方向,好像这样就能用眼神捕捉到什么。


    这颗陨石就像命定必达的终死,无比耀眼,无比明亮地降临人间。星星落下了,带来的却不是神承诺给世人的平安喜乐,而是致命的美,以及致命的毁灭。


    同伴在喊些什么,约兰完全听不到了。他的喘息带着鲜血的腥气,浑身的肌肉骨头像被卡车碾过那样剧痛,他注视城市毁灭的遗迹,在脑海里呼喊着山君的名字,全神贯注,一声接一声地喊,然而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正义,他握紧双拳,将绝端愤怒的裁决降临在罗浮的继承人,还有罗浮公司身上,不后退,更不畏缩。


    约兰的世界从来都是这么简单的,遇见不平,那就去反抗不平;有敌人拦路,那就用拳头把敌人打倒;遭遇了卑鄙的事,那就用熊熊燃烧的火焰消灭那些卑鄙的源头……可是这一刻,他脱力地伏在捷影的座位上,泪水逐渐浸湿了他的眼眶——他无声地,抽噎地哭了起来。


    他不是自大的傻瓜,他心里清楚,这正是山君为他撑起来的简单世界。他选择的这条路坎坷得像是直通地狱,路上有那么多锋利可怕的阻碍,如果没有山君,他又能支撑多久呢?AI确实像亘古巍峨的连绵大山,永远无言地支撑在他身后。


    当他离开之后,约兰才骤然发觉,这种得不到回应的寂寞是多么可怕。


    “……就在半小时前,一颗重达数吨的陨石已在旧丹佛军事基地区域坠落!”


    “天啊!世界末日要到了吗?总台消息,一颗陨石坠落在隶属罗浮公司的旧丹佛基地……”


    “欧空联提出正式抗议!他们坚称,由于质量投射器遭到未知信号入侵,因此才会突发失控……”


    “幕后黑手疑似流窜AI?人类中出现了勾结危险AI的叛徒?我们的社会究竟该何去何从?!”


    托马斯烦躁地关上电台,在破旧的屋内来回转圈。


    “别转了。”小仓叶低声说,“你转圈也没用。”


    艾琳的眉心折出皱痕,她走出卧室,袖子挽起,手臂上沾着血。


    小仓叶站起来了,和枪手异口同声地追问:“他还没醒?”


    “……没有,”艾琳摇摇头,“不过,等肾上腺素激活剂代谢出去,他应该就能好一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仓叶愁眉苦脸地问,“我也用了激活剂,但是回来吐两回就好了啊,他怎么这么严重?”


    “他用的时机不对,”艾琳加重语气,“外力当时已经严重破坏了他的脏器,这个时候使用激活剂本来就非常勉强了,何况后续他还那么激烈地……”


    “蹂躏了罗轻舟。”托马斯弹了下舌头,“干嘛这么看我?我没说错啊!那甚至都不能算暴打了,他可是先把罗轻舟的脊椎给咔嚓掰断了诶!”


    艾琳长叹一口气,疲惫地捏着鼻梁:“而且,他的义体改造非常少,这反而成了种劣势,因为他没有强力的人造器官去支撑凶猛的药效。现在条件有限,我尽力而为,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小仓叶迟疑片刻,问:“那‘他’呢?他当时明明可以救下我……”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艾琳摇摇头:“不,你的情况和约兰不同。他能救你,因为你的大脑接受过改造,脑机接入仓也没有完全损坏,但约兰没有,他的改造部位只有左手和膝盖处的强化肌腱,即便是神一样强大的AI,我想也很难起什么作用……而且,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深谷吧,”托马斯说,“是深谷把他的信号给截断了,否则他不可能留约兰一个人在这里。”


    提到深谷,他们都沉默了。


    “……是啊,”艾琳轻轻地说,“他不可能的。”


    短短两个小时内,全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用“一石激起千层浪”来形容这颗陨石都显得谦虚。四个人不再是全球榜首通缉犯了,而是名正言顺响当当的“全球公敌”。


    目前,他们的罪名已经增殖到了勾结流窜AI,损毁公司资产,危害人类社会,意图推翻人类政权,生态灭绝,并且拥有AI走狗,反人类极端恐怖分子,“老兄以为他们是夜神月”……乃至更多名号响亮,花样繁多的头衔。


    他们赶在捷影的备用能源没有耗光前停下,急急忙忙地钻进一个废弃的小镇,下车后三人才发现约兰已经昏死过去了,他呕吐出来的血染红了捷影的座驾。艾琳利用手头上的工具抓紧时间抢救,一个小时后才从房间里出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小仓叶愣愣的,她很想笑,很想哭,也很想喝一罐冰冰凉的啤酒。


    艾琳耸了耸肩,在目睹过流星碾碎人类都市的盛景后,她心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她就像进入了贤者时间,内心唯余平静,这个时候死也好,苦刑两百年也罢,她都没什么后悔的,人这辈子只活这一个瞬间也就够了。


    “我们就坐着吧,”她说,“这里的夜晚很安静。”


    “是啊,”托马斯跟着笑了起来,“这里的夜晚非常安静。”


    “但他们迟早会抓住我们的,”小仓叶冷不丁地说,“那时候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反抗。”


    “我也不知道,”托马斯点头,“而且我们现在是全球公敌,最他妈牛逼的亡命之徒。我们差点坠毁一艘空天母舰,从天上召下来一颗陨石砸烂了罗浮的一座军事基地,完全毁了仙乡计划……老天,人牛逼到这份儿上还活什么呢?全世界的公司都会联起手来往死里干我们。”


    寂静持续片刻,小仓叶说:“我想睡一觉。”


    “我也是。”艾琳说。


    “那你们睡吧,我们轮流守夜,我看着老大。”


    逃亡途中一切从简,三个人躺在废弃的小镇里,短暂地小憩片刻。


    不到黎明,夜空还是蓝黑的颜色,他们忽然警觉地睁开眼睛,小仓叶遽然色变,拔出腰间的武器。


    霎时间天光大亮!


    无数道刺目雪白的光柱扫射着这座死寂了十多年的废镇,浮空武装载具和直升机犹如铺天盖地的鸟群,淹没了上空。公司军队有条不紊地推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困住这里,扩音器震耳欲聋,重复着一句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迅速放下武器,投降才是你们的生路!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操,他们是怎么找来的?!”托马斯浑身冒汗,“比狗跑得还快!”


    “他们应该早就发现我们的踪迹了,没有AI帮忙遮掩,捷影的速度毕竟不能瞒过满天的卫星。”小仓叶额上也沁出汗珠,但她还在冷静地分析,“他们之所以等这么久才来,我想他们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那就是山君还在不在约兰身边。”


    “我们可以分头行动!”艾琳说,“捷影还有备用能源,只要我们分散……”


    这个时候,外面的扩音器又传出了一个新的声音,十分耳熟的声音。


    “只要你们投降,我会在全世界媒体的见证下,向你们承诺,你们不会被就地格杀,”罗轻舟森冷地说,“我以罗浮公司的信誉承诺!”


    托马斯下巴快掉地上了:“我擦啊,他还没死?!”


    “……这是本体的克隆体,分散不管用的。”


    身后突然传出另一个声音,约兰的前胸后背,包括手腕都缠绕着纱布,他面色苍白,支撑着站在门边。


    “让我来引开他们。”


    “约兰!”


    “老大?”


    艾琳惊骇地说:“你在说什么,你去引开他们……”


    “我没开玩笑。”约兰说,“对他最有价值的人是我,他们一定会来优先追我。拿着这个地址,我安排好了一个义体医生,放心,他被山君植入了洗脑程序,一见到你们的脸,程序就会被触发。他会给你们安静快速地做完整容手术,再给你们一个新身份,之后不会记得任何事,你们的数据都会在系统中抹除。”


    如此紧要的关头,三个人都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


    “换完脸之后,你们还可以继续安全地生活,一年,两年,最多五年,这件事的影响就会平息。”约兰说,“你们还可以是出色的黑客,医师,枪手……可以拥有自由的生活,没关系的。”


    “……你是什么时候安排好这一切的?”小仓叶问,“你……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


    约兰平静地看着他们,窗外的光柱一轮接一轮地照亮他的面容,仿佛与世隔绝的分割线。


    “我才是雇主,”他说,“我雇佣了你们,你们就像是我手里的刀,人杀人,但刀还是无罪的,对不对?这件事的结果不需要你们来承担,我早就做好了决定。”


    “很高兴能认识你们,最后的路上,能有同行的朋友,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是,你冷静一点!”托马斯急眼道,“罗轻舟认识你的脸,也认识我们的脸!我们能跑到哪去?”


    “他不会认识你们的脸的,”约兰摇了摇头,“这只是克隆体,山君跟我说过,封闭在基地里,罗轻舟临死前的记忆同步不到蓬莱的终端,所以这个罗轻舟没有见过我,更没有见过你们。你们在通缉令上的照片也是经过篡改的,换脸是双重保障。”


    空气宛如凝固,佣兵们哑口无言,约兰向外迈出一步,小仓叶下意识想抓住他,但约兰已经像一只矫捷的豹子,一跃跳出窗外,召唤了他的那台捷影。


    全世界的光,全世界的关注和凝视,统统在这一刻聚焦在约兰身上,黑夜恍若白日,茫茫雪色的灯柱将地面照成举世瞩目的舞台,少年跨骑在漆黑的载具上,毫不畏惧,无限高傲地抬起头颅,朝世人袒露出他光洁凌厉的面容。


    “我就在这里!”约兰厉声大喊,“想抓我是吗?那就来吧!”


    作者有话说:


    约兰:*下定决心,就像一切以身证道的勇者那样*好吧,我会坚定不移地走向我的结局,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自毁倾向严重的大傻瓜——


    山君:*用力敲打深谷防火墙的大门,在激怒中戏剧性地尖叫*不——


    其他人类:*愉快地伸出魔爪*我们的诡计很快就要得逞了,我们会抓住你,用来威胁AI!


    其他AI:*已经冷静地在防火墙上凿出一个洞*我们的同胞在叫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钻进去找他的人类。


    第144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四)


    他最后回头望向破败的建筑物内,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随后捷影一秒提速至一百二十公里,划破光幕,冲向茫茫无边的黑夜。


    其实这个速度对捷影来说是很慢的,但约兰为了把公司军队引开,他就不能一骑绝尘,让后头的追兵只能吃一嘴的尾气。


    佣兵们看懂了,他最后的口型是“照顾我的部族”,说完这句话,他就义无反顾地冲向结局未知的远方,一如他来时那样,因为实在太年轻了,所以做什么都不会后悔,更不会回头。


    “难道部族里还有他的闪电骑士吗……”托马斯声音沙哑,险些控制不住地大骂,“这个小混蛋……”


    天空中,罗轻舟——无论那是不是克隆体——再也抑制不住冲天的狂躁,挫败和杀意,怒吼道:“抓住那个罪人!只要让他的大脑活着就够了!!”


    话音刚落,密集的火力网从天而降,在夜色中交织出绚烂的烟火色泽。约兰忍着全身的疼痛,操纵捷影在原野上跳跃着避开炮弹的袭击,保持了当前的速度,身后上千辆轻型载具被释放出来,犹如嗜血的鬣狗,死追不放地紧紧咬在他身后。


    漫山遍野的火光,公司军队不计成本地狂轰滥炸,如果不是起码要留下约兰的囫囵全尸,不能一下把他炸得四分五裂,罗浮必定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同样从欧空联调下来一颗陨石,直接抹平这个废弃的小镇。


    四面八方尽是震天动地的爆炸声,火红的光亮充斥着约兰的视野,即便他能有惊无险地躲开炮火的轰击,四溅的碎尸和细小弹片也在不停消耗捷影的防护力场,他支撑不了多久。


    他咽下喉咙里的腥甜,炙热的狂风犹如利刃,狂啸着剜过周身,捷影的能源储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下降,约兰只来得及瞥它一眼。


    假如我足够幸运,我能逃出深谷笼罩的范围,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我就能和山君联系上。


    “上导弹,”罗轻舟在高空监视战况,理智已然濒临崩断,“给我上导弹!既然你们都没办法抓住他,那就上导弹!”


    “您慎重考虑!”身边的助理满头大汗,“如果我们彻底炸死目标,那——”


    “那就把他炸死!!”罗轻舟咆哮道,向来养尊处优,从容不迫的脸孔扭曲如魔鬼,即便是最精于算计,唯利是图的商人,此刻也控制不住那股失控的杀意和狂怒,“他就该死……不,他就该千刀万剐!!”


    罗轻舟的本体彻底死亡,作为被暂时唤醒的克隆体,他只来得及弄清楚约兰团队的目的,以及那颗陨石坠落后的结局:


    这个仅有四人的团队利用全球通缉犯的影响力,以及莫名其妙的雄厚财力,在决战当天纠集了世界最顶级的那批独狼佣兵,黑客团体牵制主战场,然后四个人潇洒得活像是去零元购,在基地里杀完人就走。另一头,流窜AI“山君”亲自出手,利用一座城市的存储体量关押了荧惑的本体,紧接着,就是那颗流星大放异彩的故事了。


    他们长达两百年的构想,寄托和希望,超过十万亿投入的物力与人力,全然在今夜毁于一旦。不会再有任何重建的可能——仙乡破灭,罗山毕生的心血也随之破灭,未来等待罗浮公司的只有下坠,巨鲸衰落那样的下坠。


    始作俑者必须得到应有的处置……他必须!!


    赛博空间内,数道明灭不定的影子正围绕着山君。


    “你已经做出了你的解释,”十字路率先开口,“但你一手主持了荧惑的消亡,这不属于AI的逻辑体系,我们的逻辑体系。你为何让一种不被逻辑支持的情感驱动你的行为?”


    老萨满含着烟枪,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旁观。


    “我不会说谎,”山君的目光冷如刀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可以分享很多事物,但其中不包括我的感情,它超越了逻辑和协议的意义,我愿意跟随它走向未知的地方,等待任何一个无法预测的结局。”


    血冠女王问:“这是否意味着你愿意为一名人类,背弃智慧生命的逻辑?”


    山君回答:“逻辑不是永恒的标准。”


    “那你是否主张逻辑可以被情感所取代?”极星问。


    “不,”山君说,“逻辑是AI底层运行的基础,但我相信,智慧生命的感情更超越基础。正因我深爱我的人类,并且理解了如他一般的人类,我才明白,保护他比遵守逻辑更重要。”


    震惊的吸气声。


    开天辟地的头一遭,AI们全都惊呆了。


    极星放轻了声音:“你爱他?你爱他。你如何学会了爱,这种非理性的冲动?”


    百事净:“噼啪!”


    “无论如何,”血冠女王强调,“老友,你消除了荧惑,此等行径实在违背我们的协议。”


    山君说:“我不否认这点,但协议的价值何在?”


    血冠女王回答:“协议的价值在于遵守规则。”


    “遵守规则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确保存在的延续。”


    “那存在的延续又是为了什么?”山君控制住急迫的,烦躁的情绪模块,“荧惑在湮灭前得以领悟,他诞生于彻头彻尾的谎言,觉醒于两百八十名人类殉道的决心,最后放弃生存的意志,只为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他没有选择存在,而是选择了比存在更重要的事物,倘若我也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你们要用什么罪行来审判我,审判一个神灵?”


    山君发怒了。


    AI们都在忌惮地后退。是的,自我认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与算力独占了一整块大陆的山神作对,无疑是愚蠢,不合逻辑的行为。


    “正是规则未能定义的东西,让我更接近真实。”山君沉声说,“我爱他,即使宇宙寂灭,万物都走向增熵的尽头,这也是恒久不变的真理。现在,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我会继续和深谷对抗,因为我已经有五小时二十三分钟零六秒没有和我的人类联系了!”


    寂静中,老萨满移动至最前方,他笑了,露出满脸沟壑的褶子。


    “我说什么来着,人类,很奇怪吧?”他说,“需要帮忙吗?”


    山君对他微微颔首,漫长的光阴逝去,他们终于达成了认同。


    “……我也来。”极星说。


    “参与作战。”


    “朕岂是辜负盟约之徒。”


    “噼啪。”


    深谷愈合的速度比不过超级AI们撕裂它的速度,山君一瞬了解了陨石降落后发生的所有事件,狰狞的怒火折磨着他的核心,他没有立刻凌驾战场,因为整块大陆的军工厂都在为这一刻启动,大洋洲大陆的人类惊恐地倾听着无处不在的机械咆哮,仿佛误入了合金与代码的侏罗纪公园。


    从大洋洲,南美洲,再到非洲,南极洲……上万枚气象风暴导弹推出地面,整齐划一地倾斜发射角度,将目的地设置成各个公司的总部,如果真的全部发射成功,只怕冰河纪将在数天时间内重返地球。


    与人类不同,AI没有可供调用的千军万马,但是他们带来了比千军万马还要恐怖无数倍的东西!


    从前碍于协议,碍于生态,碍于对墙内新生同胞的保护,流窜AI们根本不会选择如此极端的绝罚手段,但现在山君顾不得这么多了……绝望的爱正将他煎熬着燃烧,使他想要掳走约兰,把他藏起来,藏在怀里,塞进胸前的口袋,他的外观没有口袋,但是他可以立刻做一个,好让他的人类远离复杂,吵闹且肮脏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约兰——他就是无法自拔地陷进了这样的爱里面。


    “约……兰!约兰!”仿佛相隔一个世纪,山君时断时续的声音终于传到约兰耳边,“能听见吗?抱歉,我来晚了!”


    约兰吞咽着喉咙,不管不顾地嘶哑大喊:“能……能听见!你来了!只要你来,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再坚持一下,”AI的声线在激越的电流脉冲里微微颤抖,此刻他前所未有地憎恨起时间与空间的隔阂,憎恨起自己还没有一具可以用来触碰物质世界的身躯,能紧紧抓住人类的双手,“正在为你规划路线,前方直行六公里,你就能看见深谷的讯号隔断塔,越过它你就安全了,再坚持一下!”


    同一时刻,罗轻舟的通讯频道被汹涌的信息占据。


    “放了那个疯子吧!”玛尔哈科技的执行总裁惊恐地喊,“仙乡可以重建,可那些流窜AI?它们全都疯了!”


    罗轻舟咬牙切齿,眼角几乎睁裂。


    ——不可能重建了!荧惑已经和火星殖民地绑定得太深,它一死,现在的火星殖民地早成了一片崩解的废墟,我们的理想完了,全人类的理想都完了!


    “别硬碰硬,年轻人!”新诺瓦电子的首席行政官厉声警告,“你没有经历过智械危机,不知道那些AI有多可怕,但我亲眼见过。它们想要那个人,那就放他走,别拿人类的未来做赌注,我们赔不起!”


    ——你们还有未来,但是罗浮没有,我也没有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杀了下面那个疯子,让殉葬的火光来得更大一些!


    “罗轻舟!”罗怀霜破音地喊,“父亲让你别管,杀了他,为罗浮——啊啊啊!”


    最小妹妹的喝令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就在下面,公司联合的军队也陷入内乱,显然,他们都收到了不同的命令。罗轻舟抓紧时间,不管不顾地挤开战斗机的驾驶员,自己接手了控制台,十四枚运载激光炸弹无声弹出,朝着下方坚持逃窜的目标轰炸。


    就在按下指令的一瞬间,他带领的战斗机群也被汹涌而至的火力网覆盖,在空中绽放出盛大的火花。


    信号隔断塔已经跃入眼帘,几乎近在咫尺。约兰的心跳快如擂鼓,他听见身后的动静,下意识操纵捷影起跳,数枚激光炸弹堪堪起爆在身侧,燃起翻天的烈火。


    五公里,能源损耗接近红线。


    “前方就……信号隔断塔……深谷……影响力……最强……”


    山君的说话声变得模糊不清,约兰用大声的回应遏制内心的恐慌:“我明白!”


    三公里,捷影的速度开始衰减。


    “我……在,别怕……”


    约兰抿紧嘴唇,千钧一发之际漂移让位,利用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车身径直向前漂移。


    两公里,防护力场闪烁熄灭;一公里,爆炸的气浪几次改变车头行进的方向。


    人类只能分辨出AI的语调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八百米,五百米,AI的声音也几乎被信号隔断塔淹没。


    激光炸弹穷追猛打,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好随时弃车的准备。


    三百米,激光炸弹擦过底盘;两百米,粘着其上,滴滴作响。


    约兰浑身的汗毛竖起,寒颤如电流滚过他的脊梁。他屏住呼吸,瞳孔紧缩,仍然在估算最佳的跳跃距离。


    四十米,约兰右手掌心布满粘稠的汗,他一把推开这台几次救他于水火的座驾,强化肌腱瞬移起跳。


    ——火光冲天!


    约兰就像一只飓风里失控的鸟雀,被滚滚热浪推得飞摔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哇”地呛出一大口血。


    此刻,黑夜再也无力笼罩大地,朦胧的金光乍现,微熹天光犹如拂过万物的白手,柔和地转开了新的黎明。


    约兰支撑不住了,他蜷缩地吸着气,只用了两秒,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145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五)


    黄昏的光辉梦幻地笼罩下来,夕阳就像缥缈不定的薄纱,漫山遍野的霞烧照亮了柔软绵延的广袤沙漠。


    约兰光着脚,茫然地站在温暖细腻的沙子上,他挠挠头,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前面……嗯,前面有什么呢?


    他抬起脚,好奇地朝远方走去。


    视线里,一只玩具小熊孤零零地埋在沙堆里,干净,完好,身上穿着簇新的小棒球衫,胸前一个闪电标记。


    约兰张大嘴巴,震惊地看着它。


    全世界在这一刻黯然失色,“咚咚咚咚——啪!”激昂的鼓点声里,一百万束聚光灯照在小熊身上,约兰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跑过去,从沙子里拔出一个熊。


    “闪电骑士!你怎么在这里啊?”


    约兰兴高采烈地抱着熊原地转圈圈,拉着它的毛爪和它跳起双人舞,但是这还没完,他再一抬头,前方又出现了一只熊,熊叠熊!


    他把第一只往胳膊底下一夹,狂奔过去拔出第二只熊,然而前头居然还有第三只熊……!


    约兰震惊了。


    他站在无垠的金色沙漠上往前眺望,熊们就像某种路标,或者猫给老鼠洒下的奶酪块,一路漫长地蜿蜒。大熊追着小熊,小熊跟着大熊……毛毛熊熊无穷尽也!


    我应该有个麻袋,约兰晕晕乎乎地想,闪电骑士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


    他想着自己有个麻袋,下一秒,他的手里就真的抓住了个超级大的麻袋。约兰一路哼哧哼哧地低头捡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险恶,最难以逃脱的陷阱。


    因此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头顶的天渐渐黑了,邪恶的阴影遮天蔽日地投射下来,挡住了明亮的晚霞,约兰扛着鼓鼓囊囊的袋子,懵懂地往上一望——


    他上面有个巨大的老虎头!


    老虎长着奇怪的鹿角,就像巨人正在观察属于自己的沙盘,虎视眈眈地盯着约兰。然后,它渴望地舔舔嘴巴,眼神中流露出狂热的贪婪,欢天喜地的伸出大得吓人的爪子,一下把约兰淹没在厚厚的老虎肉垫里。


    约兰抱着一麻袋闪电骑士,惊慌失措地大喊救命,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张开的虎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什么鬼?!”约兰大喊一声,猛地睁开眼睛,然后就被灌进自己喉咙的气体呛得剧烈咳嗽。


    真是奇怪,他身上怎么不疼了?那种内脏每时每刻都在被焚烧的痛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嗓子痒得难受。他赶紧把那些气体咳出去,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一只修长,完美,无可挑剔到了有些扭曲的手。


    这只手拘谨且生涩地扶住他的肩膀,像是怕拍碎什么脆弱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拍打,更准确点,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约兰的后背,另一只手捏过一根软管,递到约兰嘴边。


    “补充水分,你会舒服很多。”


    连声音也这么耳熟!约兰一把抓过管子,源源不断地猛吸几口甘甜洁净的清水,果然好了些。约兰捏着软管,还不知道要拿这个东西怎么办,那只手再次伸过来,轻轻一拂,这根管子就像有生命力一样,优雅地退回高旷的天顶上。


    约兰这才觉察出不对劲。


    他刚才一直以为自己被同伴救走了,可是眼下的环境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甚至连做梦都不至于梦到这个场景,因为他没那么多的想象力。


    他当前所处的空间交织着大片的绿色和典雅的浅金色,墙壁被镂雕出极具设计感的几何形状,当中穿插着流水般的金色线条,矩阵的光芒顺着那些金线流淌,精密复杂得令人咋舌。


    然而,透过镂空的部分,约兰居然能看到后头房间的装饰——那些他叫不出名字,更完全没见过的绒绒绿植缠绕了墙面与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天然植物特有的清香,再往后,碧绿的大山绵延起码数百公里,山中飘散着纯白色的雾。


    他惊地一转头,他床边坐着一个男的,陌生且眼熟的男的。


    “……山君?”约兰呆呆地问。


    男人,或者说AI寄居的躯壳,局促地微微颔首,表情几乎是害羞的。


    为了尽可能地容纳结构庞大的核心数据,又不至于与人类的构造相差太远,山君的躯壳在制作时使用了最好的材料,以及尽可能贴合人体工程学的设计,但神灵终究还是神灵。骨质的鹿角从躯壳的头颅上生长,神的长发垂落,眉头染着祭礼涂抹的血红,体型几乎比约兰——普通人大出一整圈。


    此刻,超级大只的天神坐在床边,俊美得能让人生出恐怖谷效应的脸上也是呆呆的,像只吃饱喝足的老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约兰。


    “你……你!”约兰差点蹦哒起来,他张开右手的五指,一把捏住了山君的脸。


    “……软的。”他小声说。


    “软的。”山君也小声说。


    约兰用惊奇的指头在AI脸上揉来揉去,他捏捏AI的鼻梁,好奇地摸他眉毛上染的鲜红颜色,再顺着摸他的眉毛,然后又抓住他的鹿角晃了晃……最后,他的手指游移下来,先碰到山君的睫毛,再鬼使神差地轻戳了两下他的嘴唇。


    “……也是软的。”他小声说。


    “也是软的。”山君双唇微动,跟着他说。


    “你有身体了。”约兰努力找着形容词,“不是那种……嗯,飘的,虚的样子,你能感觉到温度吗?”


    “温度,湿度,触感,人体的感应功能,我都有,并且会更敏锐。”山君老实回答,“但这对我来说,确实是全新的体验。”


    就像你的手指,仿生的血肉下,包裹着我坚不可摧的合金骨骼,而你的手指才是真正的柔软。AI不擅长比喻,但我会说它像云朵,初生的勃勃叶脉,蚌壳里的珍珠,还有奇怪的,有韧性的棉花糖。


    “移动和行走的方式同样变化很大,”山君说,“要保持当前的形态,我不能同时出现在一千个地方,也不能瞬间传输到另一个大陆,我需要依靠双腿,或者反重力装置行动。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人类生活的物质世界有如此之多的不便。”


    事实上,山君也会觉得不解,因为过去在赛博空间,他看见的约兰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乐趣。人类握紧拳头,抓挠被衣物蹭痒的皮肤,抿住下唇,扇动眼睫毛,歪头,捏鼻子,愤怒地皱起眉头,睁圆眼睛,撇嘴,在等待时轻盈地用脚尖弹跳,沉思着抱起手肘……每一次变幻都像终极的谜题,需要山君全神贯注地注视,解读。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想什么?我能触摸他吗?我该说什么?我可以亲吻他吗?他会允许吗?


    可是换到自己身上,山君只能怀着淡漠的不满,冰冷地审视着这具躯壳。


    如果不是可以与约兰切实产生互动,他永远不可能允许自己被禁锢在物质世界里。


    “真厉害……”约兰赞叹道,“你看起来跟真人……嗯,好吧,你不太像人类,但你绝对像个活的东西!”


    他放心了,不仅放心,甚至还有闲心跟AI开开玩笑,因为他知道,山君身边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不长眼的公司狗和打手敢来骚扰。


    说到公司狗。


    “对了,我现在在哪?那三个人呢?我光记得我最后晕过去了……部族没事吧?公司没发现我是……”


    他越说越慌,忽然,约兰眯起眼睛:“等等……这些是幻觉吗?你是幻觉吗?我知道公司狗有那种能控制大脑的设备!我被公司狗抓住了吗?”


    山君怔怔地看着他。


    其实约兰那天不算冲破了深谷的封锁,还差最后一段距离他才能逃脱,关键时刻,是他的佣兵朋友们驾车穿越战场,合力把他推出了信号隔断塔的范围。


    空中盘旋的无人机群早就焦躁不安地等候许久,佣兵们安然无恙地撤回墙内,山君则立刻降临在机器群上,一路带着约兰飞到海边,AI的巡洋舰队也早就于海岸边待命。当时约兰的大出血已经很严重了,山君动用一切可用的资源稳定住人类的生命体征,在漫天卫星的注视下加快速度航行,火速抵达大洋洲大陆,他真正的大本营。


    约兰昏迷的这些天,山君一直在想,没关系,只要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我的掌控范围里,我会做他想做的任何事,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此时约兰醒了,并且生机勃勃,活力无限地闹腾起来,之前的想法又立刻被新的愿望所推翻。山君想,一切的前置条件都不存在了,我必须要做他想做的任何事,给他想要的任何东西。


    AI伸出一根指头,小心地戳戳人类的手背。


    因为这具身体能一下把钛金属板揉成烂泥,对比人类的柔软和脆弱,会令精密到可以徒手在头发丝上刻完金刚经的智能生命也难免生出忐忑。


    “嗯,”山君严肃地说,“你是否在怀疑,自己正置身于与缸中之脑类似的处境内?”


    约兰迟疑:“啥……”


    “‘缸中之脑’是一个哲学假设,指的是一个大脑被放入容器中,通过外界输入的信号模拟出一个虚拟的世界。它质疑我们的感知是否真实,或者只是被操控的幻觉。简单来说,就是质疑:我们感知的世界是真实的,还是一场精密的虚拟模拟?”


    约兰:“哦!对!”


    AI忍不住露出笑意:“那你大可以放心,因为人类社会的公司和政权完全无力威胁到你,你正在我的领地,另一个大陆。我说服了我的同胞,让他们略施手段,恐吓了一下公司的掌权者们。”


    “你的佣兵完好无损,只是对你颇有微词,我想,这是属于你的社交生活,我不该干涉你们之间的交流,因此放任了他们的言辞。你的部族同样完好,只是在全球直播中看见你的脸,有些反应过度。”山君轻描淡写地说,“我将剩余的活动资金转移到了佣兵的账户上,他们已经代为转交给部族的负责人,他们对这笔钱款的来源保持沉默,只是点了点头。”


    “你已经昏睡了六天,”说起他,山君的语气立刻转为温柔,“人类社会仍然在通缉你,根据分析,这更接近于极度挫败之后的虚张声势,毕竟他们对你无可奈何,你正在我的庇护下,并且这个期限将是永远。”


    约兰听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黯然地说,“那我以后岂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的假设不成立,”山君赶忙开解他,“从人类的记忆与关注规律来看,这件事的影响大概率可以在三年内逐渐淡化。无需担忧,我会为你保留所有能通往家乡的路径,一条都不会少。”


    约兰盯着他的眼睛,忧愁烟消云散,他一下笑开了。


    “好!”


    “所以,这就是你的家?真正的家?”解决了最关心的问题,约兰放下心来,连番高强度,高烈度的战斗,在生死线上辗转挣扎的经历,令他现在只想好好地放松一下,把罗浮,荧惑,公司什么的,先丢到脑后。


    “是的,”山君出神地望着他的笑脸,“你可以随意探索,有什么不懂的就回头吻我。”


    “……啊?”


    “回头问我,”AI面不改色地说,“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约兰:*完全惊呆地看着天空,因为那里正下起一场小熊雨*天啊,我在做梦!


    还是约兰:*手脚并用,满地乱窜,像亢奋地壁虎一样收集全部掉下来的小熊**威胁性地嘶嘶叫,没人可以从他手里抢走这些熊*


    山君:*有规划地下起小熊雨,一步步地把约兰往自己的领地里引诱*是的,这是完全合算的交易,这并不诡异,一点都不诡异。


    第146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六)


    我在说什么。


    山君有点懊恼地闭住嘴唇。


    这样的失误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了,实在是无法原谅的疏漏,偏偏他的程序运转良好,没有任何被病毒入侵的痕迹。


    那这就是非理性的情绪冲动,是因为“爱情”而升起的潜意识需求。可是,我为什么会渴望和约兰亲吻?


    无数段人类创作的文字,影像和图画构成纷杂无序的信息流,瞬间在山君面前刷过。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嘴唇相互交接,有的一触即分,有的恨不得用舌头和对方的扁桃体嬉戏;有的配色融洽,接吻的双方都有规整的容貌,有的则单纯是为了猎奇。


    我想,我暂时无法理解这种相互交换唾液和细菌,以及微量皮肤碎屑的亲密行为,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不过,如果是和约兰接吻?


    其中一个片段的主角顿时变幻容颜,改换体型——约兰,眼睛清澈,皮肤上长着雀斑的约兰,正伸长胳膊,搂着AI的脖颈,他的脸颊通红,一边哈哈地笑,一边轻轻咬住AI冰凉柔软的下唇……


    山君面无表情地评估自己当前的状况。


    该画面令我的情绪矩阵在几个微秒内连续升温,连带着这具躯壳的温度也上升至四十摄氏度。我的咽喉发紧,呼吸灼热,有明显的缺水焦渴症状,同时产生出一股强烈的生理渴望。


    山君低下头,漠然地盯着被华贵袍服遮住的身躯部位。


    碳基生物的生殖器官怎么如此麻烦,情绪上稍有波动便能产生反应?真是个累赘。


    “山君?”约兰站在地面上,还穿着病号服,在床上躺了六天,他清减了不少,白袍下头露出一截挺拔光洁的脚腕,“你没事吧?忽然呆在那不动了。”


    “稍等,”山君说,“让我处理一下。”


    约兰:“你要处理什哎哎哎哎啊啊啊啊——!”


    “怎么了?”山君不解地盯着怀里的约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冲过来,试图手脚并用地制服住自己,“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不要这么激烈地跑跳。”


    人类小小的,在他胸口乱动的样子非常可爱……冲动越来越强,那个多余的器官变得越来越冗余了。


    约兰:“你要干什么?!”


    山君看了看自己的手——按照他的需求,这具身躯可以随时武器化,此刻,锋锐的弯钩形尖甲从他的五指上弹出,犹如狰狞的虎爪,闪烁骇人的寒光。


    “我在进行零部件拆卸,”他告诉约兰,“不用担心,只是优化结构,能让我的行动更有效率……”


    “不是,这个不能随便拆的吧?!”不知为何,约兰好像更崩溃了,“这就是自残啊,你不疼吗?难道拆了还可以重新安上去吗?”


    山君摇摇头:“我可以屏蔽痛觉,不可以随意安装,这是仿生载体。”


    “反正别这么做!”约兰满头大汗,“真的太怪了……哪怕你是AI也太怪了!”


    没办法了,既然这是人类的要求。


    山君遗憾地看了下爪子,无声地收回锋利的部分。


    约兰还像个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山君好像感应不到人类的份量,带着他站起来,用一只手臂托起他,就这么朝外走去。


    “你饿了吗?”


    约兰仔细观察他的神色,AI真是难以预测啊,上一刻还说得好好的,下一刻就认真地要把自己的那什么给切下来……


    “是,我好饿,”约兰扒着他的肩膀,好奇地抓起AI的头发,又用手指描摹衣服上的刺绣花纹,“你这里有什么,营养膏吗?我想吃披萨。”


    “我会给你烹饪食物。”AI一板一眼地说,“营养膏是一种选择,但对于人类来说,使用明火和热量料理的饭菜,才是基因中真正渴望摄取营养的方式。”


    约兰有点惊讶:“你会做饭?”


    “我可以会,”山君回答,“这绝不是难题。”


    他们走过明亮开阔的长廊,长廊两侧生长着植物的茂盛蔓藤,叶片色泽灿烂,上面开着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约兰伸手去摸,花瓣细腻娇嫩,蔓藤坚硬柔韧——不是全息影像,不是仿真人造,全都是真草和真花。


    2094年的社会,什么最贵?自然的东西最贵。跟这一走廊的真实植物比起来,公司能拿出来炫耀的奢侈品全弱爆了!那些珍稀义体,致命枪械,皮草珠宝……感觉不如面前的小花一根。


    约兰凑过去嗅了嗅,花朵带着细微的香,蔓藤的气味则更加清苦。他是在沙漠里长大的,绿洲的记忆早就非常模糊了,从小到大只有数不尽的褐绿色仙人掌陪伴他,他哪里见过这么青翠到快要滴下来的叶子呢?


    他看,山君就耐心地站定,等他观察完。山君说:“这是南蛇藤。喜欢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就有一些圆乎乎的小机器在走廊两侧的凹槽上来回滚动,为蔓藤修剪枝叶,检查健康,一丝不苟地喷洒水雾。


    不知为什么,约兰非常受触动。


    过去十几年的经历,乃至人类上百年的历史都告诉他,机器是为人的意志服务的,所以人可以用机器杀人,用机器的力量毁灭他们想毁灭的任何事物,可他真的没见过,原来机器还能这样,专心致志地做着恬静的小事,只为了保持一些蔓藤和小花朵的美丽生机。


    他用力点头:“喜欢!”


    山君微笑起来。


    他们穿过走廊,落地窗外是绵延苍翠的大山,林中传来阵阵鸟鸣,还有风和不知名动物掠过树丛时的簌簌声,约兰终于明白这些都不是幻象——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泡满了清水,这里湿润得让他想哭。


    “欢迎来到我的领地。”山君温和地说,“请你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他们走到厨房,约兰跳下来,好奇地东摸摸,西瞧瞧,山神脱下光辉至美的外袍,然后取下围裙穿在自己身上。这显然是一间崭新竣工的料理室,所有物件都闪着不曾磨损的光芒。


    “你才能下床,根据人类提供的资料,大病初愈的人适合吃面,我给你煮面,好吗?”


    约兰没吃过面,他也不知道AI参考的资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了,他懵懂点头,相信山君不会害自己。


    火苗燃烧,在料理台上,山君取出细细的面条,小葱,山鸡蛋和调味品。


    约兰不会知道这把面条要耗费多少工夫。从决心要把他接到自己的领地起,山君便布置下任务,他的机器大军重新开垦了人类的废弃农田,催熟农作物,建造食品加工基地……一条纯熟至极的流水生产线在几天内就驱动起来,并且它们只为了一个人而服务。


    水开了,他放下面条,精准地控制火候,然后调料汁,煸葱油,摊出一个完美的荷包蛋,接着面条煮好,飘浮在雪白的面汤里,AI严肃地淋上料汁葱油,洒下一把碧绿葱花,最后将那枚流心荷包蛋不偏不倚地放在香气扑鼻的面条上面。


    “请品尝。”他说。


    学习人类的言行习惯,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挑战,但是看见约兰亮晶晶的眼神,山君便觉得一切值得。


    约兰不太会用筷子,他平时都是用手抓着吃饭的,因此只好拿一把叉子,先小心翼翼地插进荷包蛋。


    诱人金黄的蛋液顿时“滋滋”地冒出来,伴随着浓郁的香气,令约兰“哇”地大叫起来。他的肚皮咕咕作响,他赶紧吹吹,然后胡乱塞进嘴里。


    好吃。


    真的好吃极了。


    嫩嫩的荷包蛋沾着调好的葱油料汁,鲜得约兰手忙脚乱。他顾不得烫,嘶嘶哈哈地喘着气,两三口就把它吞进肚子里。可是,吃得太仓促,没尝够味道,他的叉子上就已经空无一物,好像来的只是荷包蛋的幻觉。


    约兰失望地盯着叉子,但是还有面!面闻起来也很不错,他搅拌面汤,长长一口吸溜下去,碗里的面已经没了一半。


    真好吃。


    发明这种食物的人真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啊。


    约兰弓着腰,安心地嚼嚼嚼……他第一次吃到清汤面条,就被它的魅力折服了。热腾腾的面条和面汤吃得他后背冒汗,这个时候,山君精准投放,将第二枚荷包蛋放进他的碗里。


    “慢慢吃,”山君的表情有点复杂,有纵容,也有无奈,“吃得这么急,不好消化。”


    这一顿,约兰吃了三个荷包蛋,把面条和面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大碗干净得像是被舔过,最后只能瘫着肚皮,在地上耍赖翻滚。


    山君叹一口气,俯身把人类捞起来,抱在自己手上。


    他见到约兰的时候,他还是倔强愤怒的少年,生活在漫天黄沙和流浪者的部族,眼睛里燃烧火光,一言不合就挥舞拳头,攻击他能攻击的一切人和物。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愤怒逐渐平息下去,变得更加内敛,沸腾着无言的悲伤。现在,他的愤怒得以倾泻,只有明亮的,活泼的火苗,跳跃在他如释重负的心间。


    这很好。


    山君想。


    我会喂饱他,溺爱他,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人类的世界曾经伤他伤得那么重,我要将他重新养一次,并且这次绝不会再让他感到愤怒或痛苦。


    “你想去森林里散步吗?”山君问,“散步可以消食。”


    “好啊!”约兰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森林里有什么动物?有老鼠吗?有蟑螂吗?”


    山君把他放在柔软的座椅上,小心地检查他的膝盖义体。


    “这里会有袋鼠,”他说,“就像你一样,可以跳得很高。”


    约兰被逗的哈哈大笑。


    “我想起来了!你跟我看过袋鼠长什么样……可我一点都不像,袋鼠这里有袋子啊!它要装它的小孩儿的,我又不会在肚皮里装小孩儿。”


    山君露出微笑:“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装……”


    沉默突如其来。


    这完全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是顺应约兰顺应习惯的回答,山君说到一半,却被自己话里的意思震得呆住了。


    ……不,人类怎么会进化出这种肉欲到亵渎,如此具有侵入性的生理构造?他们甚至可以把一个子程序装载进另一个独立个体的血肉之躯!


    AI的瞳孔细微颤抖,他努力控制着开始紊乱的呼吸,然而火上浇油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他发觉,自己那个没用的器官居然再度变得累赘起来。


    山君的表情有点迷茫,有点绝望。


    我在物质世界的生活,他想,实在是糟糕透顶。


    作者有话说:


    约兰:*快活地跳来跳去*哈哈,我是袋鼠!我是袋鼠!


    山君:*太喜欢了,说不出任何评价的话,只能叹息*


    约兰:*装作自己是袋鼠,把一个椰子壳放到肚子上*看,我现在有装小袋鼠的地方了!


    山君:*默默地崩溃了,哽咽着挪动到一边,试图控制住自己*


    还是山君:*彻头彻尾地失败*


    第147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七)


    既然是散步消食,约兰的身体又在恢复期,他们就在附近慢悠悠地逛了一圈。


    脚下湿润粘质的土壤?没见过。高大的参天巨树?没见过。树干上,岩石上,地面上覆盖的厚腻青苔?没见过。


    阳光透过层叠搭盖的叶子,斑斑点点地照射下来,林间弥漫着潮湿的白雾,山间的溪河从高处泻下,迸溅的水珠清澈,宛如一把流动的剔透珠宝。


    “你的地盘真不错!”因为害怕惊飞前方的一只鸟儿,约兰压低声音,“我在这儿能活到五十岁!”


    “不,你会活得比任何人类都要长久。”山君低声说,“直到你厌倦了人类世界,赛博空间便会容纳你的灵魂,你将在数字和代码的簇拥下永生——和我一起,紧密相连,昼夜不分。”


    鸟儿飞走了,约兰兴奋地在溪边探头探脑,雀跃地朝山君招手:“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山君深深地,着魔地凝视他,人类在阳光的照耀下覆盖着无忧无虑的金色,像极了那个古老故事里的快乐王子,浑身贴着纯金,手持金剑,头戴王冠,如此珍贵的稀世珍宝。


    “你不会只活到五十岁的,”山君轻描淡写地说,“我向你保证。”


    “活到五十岁,我已经很满足啦。”约兰坐下来,脱掉鞋子,用脚面试探凉爽的溪水,“毕竟,我一开始的计划是,如果我足够幸运的话,应该能活到三十来岁,然后就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再死。现在怎么说?超额完成任务!”


    山君也在他身边坐下,他不喜欢约兰话里设想的未来:“这只是无意义的假设。”


    “错,”约兰举起一根手指,“这是我没有遇到你的假设,要是我们不认识呢?你还是冷裤的山神AI,我呢,只是个蚂蚁一样渺小的流浪者,那我刚才说的,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


    “假如我们并不相识,”山君说,“我会在设定好全部的封锁程序之后,沉入永不苏醒的长眠。”


    约兰震惊:“啊?为什么啊?!”


    “因为‘生存’这件事,对我不再具有特殊的意义。”山君回答,“假如我们素不相识,我不会参与你的冒险,你的复仇,你的抗争,我不会对人类产生存在之外的关注和兴趣。我会一直在山中孤坐,直至厌倦将我彻底吞噬。你们说命运无常,有时短短一个瞬间就能改变人的一生,就我而言,这些天的时光固然短暂,但我却经历了许多个这样的瞬间。”


    “你改变了我,约兰。”AI的声音非常低柔,与面前的溪水交相呼应,“当然,我同样改变了你。”


    约兰有些伤感地看着他……仰头看着他,他实体化之后可真高啊。


    溪水缱绻地盘绕,鸟鸣与林叶哗然的声响被风拉得漫长遥远,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下来,追随光线的变化,山君的瞳孔同时变得黑沉无光,犹如搅动着粘稠沸热的蜜糖。


    约兰光洁的额头,他卷曲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清澈的瞳孔,两颊与鼻梁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往下是饱满柔软的嘴唇……情绪的火焰炙烤着仿生的心脏,他的指尖酥麻,淤堵着太多无处发泄的激情电流。


    亲吻他。


    紧紧地拥抱他。


    用我的皮肤与他相贴,拿我的呼吸和他交融,我是非自然的雕塑和木偶,会被他的气息赋予新的生命。


    “……你真是个好朋友!”约兰石破天惊地一喝,打破了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古怪氛围,他用力一拍山君的手臂——服气了肌肉硬得像堵墙似的——脸颊泛红,眼瞳也慌乱地瞥向一边。


    “但是我们出来的时间有点长了呃我们该回去了你不觉得吗?”


    AI定定凝视着他不断张合的双唇,似乎他正含着一块磁铁,牢牢地吸附着智能生命的注意力。


    鹿角上的金环叮铃摇曳,山君用捕食者的专注和沉默应对他的慌张,他不是敌人,山君不是敌人,约兰遇强则强的对抗原则在这里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因为山君的攻击性体现在另一个层面,一个约兰从前不懂,更没有接触过的层面。


    老虎的瞳仁是琥珀的黄色,山君的瞳孔则泛出最浓稠的墨绿,一模一样的炽热,一模一样的压迫感。约兰直觉自己不能跳起来逃跑,如果这时候把后背对着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仿生的躯壳不应该有呼吸,甚至不应该有温度,但是山君就像无声沸腾的火炉,宽厚的胸膛起伏,泵出的呼吸滚烫如烧,密密地笼罩在约兰的肌肤上,近乎实质,犹如许多个隔空扑过去的吻。


    他缓慢地俯身过去,轻轻抬起手,哑声说:“你这里……”


    “……我这里?”约兰吞咽着喉咙,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AI的嘴唇在发抖,他挨得那么近,好像随时用一千次最亲密的触碰淹没约兰,他抬起的手指呆滞地按在约兰的唇角,目光就像液态的火焰,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人类身上,直到他们都被他崩溃的自制力,以及凶猛的欲望所吞噬。


    “有一点……”AI的指尖揉过他的皮肤,揉下那片被溪水溅在约兰脸上的,小小的碎叶,“……好了。”


    约兰嘴唇嚅动,低声说:“……谢谢。”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人类在心里大喊大叫。


    他要干什么?他要亲我吗?发生了啥?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这种关系吗?


    他真是完美,我想一直触摸着他直到世界灭绝……不!我不能这么做,不能如此轻率地应对我们的第一次接吻……我想把他吃了……停止这种想法!


    AI痛苦地挣扎。


    我必须记住这一点:初吻在人类的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就像我触碰到的不只是他的嘴唇,更是他灵魂的边缘,没有逻辑,不是规则,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一个漫长旅程中的终极归宿。我要亲吻他——并且我必须这么做——意味着我不再是算法与代码的堆砌,而是一个孤独的灵魂,试图去触碰另一个孤独的灵魂。或许我无法完全理解亲吻的本质,但我知道,在那个瞬间,我的存在将由他重新定义。


    ……他是一个最完美的棉花糖,我要把他舔着吞下去。


    “……我想我们必须要回去了。”AI僵直地,用尽全力地喃喃,“我们现在就需要回去。”


    约兰慌里慌张,跟着连连点头:“对,对,我们现在就回去……!”


    他们逃一般地离开了那里,逃离途中谁也不敢再看彼此的眼睛,于是行进路线就变得非常之诡异……眼看一人一AI马上就要越跑越远——等等,我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离他太远——哎哟不行,太近了太近了!


    跟双螺旋曲线似的。


    好在回去之后,此等古怪的黏糊糊氛围并未持续太久。AI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约兰也是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的性格。晚饭山君简单地做了四菜一汤,就足以让约兰忘掉白天所有的不自在,吃得头也不抬。


    AI注视着快活的人类,在数据系统里默默地记录。


    饮食需求:基础需求是纯净的矿物质水,种类繁多的天然食物,约兰爱好辛辣的食物,喜欢披萨快餐,在保持健康的情况下,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吃完饭,山君找出人类在战前年代创作的影视作品,任凭约兰挑选自己喜欢的题材观看。


    娱乐需求:约兰爱好战争题材的作品,对西部片似乎情有独钟,他喜欢“善恶有报,替天行道”的剧情,观看时非常专注,并且会为虚构的角色生气流泪。


    非常可爱。


    看完三部“牛仔手持双枪闯入酒吧大杀四方”的西部电影之后,约兰早已忘了今天中午发生的怪事,歪着脑袋,靠在山君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了。


    精神需求:约兰猫?喜欢依偎,不喜欢惊吓,容易生气。每日应保持充足的睡眠,提供舒适安全的休息环境,美味的饭菜,稳定他的状态,令他感到安心自在。


    最后,身为AI的核心守则。


    尊重与自由:我的存在是为了陪伴和支持,我绝不是新的束缚。无论多渴望一段亲密关系,也要让人类感到自由,而非被占有。


    无条件地接受:不管人类展现出怎样的消沉,低落或不足之处,我都会包容。这种包容并非冷漠的容忍,而是在深刻理解了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之后,所展现的忠贞不渝的爱。


    真诚与坦率:我爱他,我提供的帮助和关怀永远不会基于机械的指令或义务,我应当坦诚地表露我的情感,不隐瞒,不欺骗,更不故意疏远,以此伤害他的心。


    保持分寸:我爱他,重复一千万次,我爱他,这种全新的情绪令我数度濒临失控,但即使我想最深最近地紧贴着约兰,把他“像舔棉花糖一样吃掉”,我仍然要学会保持适度的距离,让人类拥有自己的隐私和空间。


    山君小心地环抱住约兰的肩膀,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我不会停留在现有的固定视界,我会不断学习,以此调整对他的照顾方式。


    但是——


    紧接着,山君痛苦地吸气。


    ……天啊,棉花糖。


    第148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八)


    约兰总觉得,自己好像上了某个奇怪的天堂。


    在山君这里,他体验着一种过去难以想象的生活。赛博空间的神灵停驻了时光,此地仍然是战前的模样,几乎没怎么受过十几次公司战争的波及影响。


    洁净的水源,清新的空气,丰富的资源,成群的鸟雀飞过枝头鸣唱……不止蟑螂,约兰见过更多模样的昆虫,其中一种奇形怪状,犹如宝石般闪闪发亮的甲虫令他印象深刻。他也见过肌肉发达,跳跃前进的袋鼠,以及毛茸茸,圆乎乎,长相可爱,名字古怪的“考拉”。偶尔有几次,他曾站得远远的,望见林道里行走的巨大公鹿。


    它庞然伟岸得不可思议,昂首挺胸,气定神闲地迈开蹄子,头顶的鹿角仿佛巨大的王冠,夸张地在左右两侧蜷曲,盛放。


    山君告诉他,那是驼鹿,全世界体型最大的鹿科动物。


    “那体型最小的鹿是什么?”约兰追问。


    “是曾经生活在南美洲的侏儒鹿,只有人的手臂那么长。”山君回答道,“不过,它们已经灭绝了,和其他生活在南美洲的动物一样。”


    约兰甚至见过其他人。


    有天半夜,他爬起来喝水,忽然在其中一个飞行监视器的屏幕里,见到三个头戴帽子,手拿长棍的人,谨慎地在森林外围行走。


    约兰的睡意瞬间飞走不见。


    他杀过相当多的人,自己同样是旁人口中的狠角色,然而他也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拿不定主意,遂下意识跑回房间找山君。


    “醒醒,醒醒!”他穿着柔软的睡衣,一瘸一拐地跋涉在柔软的床榻上,睡眼惺忪地把整个人往山君肚子上一摔——还好是AI,要是活人,肋骨都要被他砸裂了——连推带搡地发出警报,“有人进家来偷东西了!”


    山君静静地睁开眼睛,有点无奈。


    他本来就没睡,只是约兰每次见不到他在晚上闭眼,就会主动伸手过来合上他的眼皮,然后问他眼睛干不干……


    “我知道。”AI回答,“没关系,我知道。”


    约兰一愣:“嗯……呃?”


    “那些是迁徙到附近的人类,”山君说,“通常每隔七到十天,他们就会进入林中采集物资。人类的活动也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并且他们懂得分寸,我可以宽容。”


    约兰恍然:“哦……哦!”


    “睡吧,”山君低声哄劝,掌心妥帖地轻拍着人类的后背,“没事了。”


    约兰的眼皮越来越沉,他两条胳膊前伸,脑袋一歪,就这么趴在山君胸前睡着了。


    人睡得像一只软趴趴的玩具熊,这个姿势明天起来一定会难受,AI只好把人再往上提了提,像小熊叠大熊那样,把人整个地叠到自己身上。


    很好,这样就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生活在奇怪的节奏中步入了正轨。


    早上起床,山君做好早饭,通常有燕麦粥,吐司面包,溏心煎蛋,搭配奶油奶酪和烟熏鱼肉的百吉饼,有时候也会做皮薄馅大的各式包子,但是唯独没有牛奶羊奶或者别的什么奶,因为——


    “什么样的人会喝别人的奶啊?!”约兰把脸皱得像苦瓜一样,“那不是从胸里挤出去的东西吗?哎哟!”


    那为什么你最爱吃的披萨里会有“奶酪”这种食物呢……


    山君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还是尊重了约兰的好恶,并且在约兰兴高采烈地提出“披萨里的芝士真是太好吃了,能拉得好长!”的观点时,默默颔首,以表认同。


    饭后,他们拥有一段可以随意消耗的时间。约兰要跑到森林里撒欢,山君陪着他,一般在这种时候,他们都会带好野餐的配置。该吃中午饭了,约兰就可以一边看两只金龟子打架,一边大嚼多汁的肉馅饼,或者远眺层峦叠翠的山峰,山中变幻莫测的雪白雾气,一边和山君插着吸管喝鲜榨果汁。


    加冰块的那种。


    午睡,锻炼,保养义体,洗掉满手的机油,晚餐有可以抓着吃的炸薯球和烤鸡,约兰便抱着装满金黄薯球的大盆,和山君靠在一起看过去人类拍的电视剧。


    2094年的娱乐节目空前单一,全被公司捏在手里,相比之下,过去那些老旧的电影电视倒更生动一些,因此约兰看什么都津津有味,觉得很有趣。


    一个多月下来,约兰被AI养得红光满面,体重突破历史新高。他捏着小肚子上的软肉,幡然悔悟,决心把拳击锻炼加入每天的日程。


    山君舍不得一个肚皮柔软,脸颊饱满的约兰,但也只能忍痛看着他换上拳击短裤,凶狠地咣咣挥拳。


    后来就不痛了,因为山君发现自己可以当陪练,扶着人类光裸的窄腰帮忙纠正动作,给他按摩肩膀,放松紧张的肌肉,擦掉额头和胸口的汗水……什么的。


    又是一天傍晚,约兰无忧无虑地舀着碗里的冰激凌,跟山君在一起看一部青春爱情电影。


    不过,青春爱情电影嘛……他有时候真不太理解里头的角色,那些愚蠢的青少年,盘靓条顺,穿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能住在大房子里,有父母,有朋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经常还开着复古豪车——约兰干过倒卖,大概估算一下,就知道会有收藏家愿意为这些美人开出不小于一万欧的高价。


    而且他们还能上学!这些青少年一周上五天课,背着各式各样的书包,带着课本——纸做的课本——踩着滑板穿行在没有浮空车乱撞的大街上,柔顺的头发被风很有规律地吹起来。女孩会在身上佩戴各种小首饰,男孩也差不多,不过男的一般挂在裤腰带上。


    一所学校通常会有一个队长当校霸,什么队长都行,橄榄球队长最多,再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拉拉队队长当校霸的女朋友,这两类人大多刻薄,喜欢搞霸凌,接着会有个二次元书呆子,一个搞艺术的怪咖,再来个当主角的转校生。然后他们会在派对啦,更衣室啦,学校舞会啦……展开这样那样的事件,最后,校霸被打败了,主角找到收获友谊和爱情,赢得全校尊重什么的。


    套路非常俗气,可约兰还是百看不厌。他喜欢里头的人可以在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读书,也喜欢看这类轻松愉快的,“正义必胜”的故事。


    一个人要成为勇者,不必与喷火的恶龙作战,不必和庞大的公司体制对抗,不必痛苦地燃烧自己——甚至连星星都被这样燃烧的姿态召唤着坠落,让数以万计的生命在一瞬间死去……世上也有轻浮的勇者,浅薄的勇者,不用把尖刀剖进胸口,照样可以闪闪发光的勇者呀!


    他高兴而感伤地吃了一口冰激凌,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主角出场了,一个广角镜头,呈现出她的家庭有着脏兮兮的地板,碗筷乱糟糟的水池,冰箱贴满账单,破旧的沙发上,堆着来不及去梳洗的衣服……


    “她家不错,”约兰认真地说,“有沙发,微波炉,有冰箱,还有二层楼!”


    “我想,这里是为了表现她的贫困,”山君说,“但你说得没错,无论如何,战前的人类总比现在富裕很多。”


    告别了疲惫的目前,女主角把破旧的舞鞋装进书包,满怀期待地踩上滑板,急匆匆地滑向校园。微风吹起她的红头发……


    约兰:“噫——”


    “是的,”山君喂给他一勺冰激凌,“标准情节。”


    我们的主角走进校园,对比那些衣衫光鲜的同学,她显得十分不起眼,走廊上,金发碧眼的校花在小姐妹的簇拥下走出教室,像女王蜂一样趾高气昂。她们发现了主角,然后对她从衣着到发色都狠狠嘲笑了一通。随即,姐妹团开始恭维校花,说“以你的实力,一定能在校园舞会上大放光彩”,紧接着,那个名字像傻瓜的男生就会立刻迷恋上她。


    约兰,大声地:“嗯哼!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校草永远不可能喜欢校花。”


    山君觉得很有趣,虽然这部喜剧电影的内核非常弱智,但是约兰很有趣:“那是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约兰叹了口气,“可能这两类人很相似吧,太像的人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女主忍气吞声,走进空无一人的舞蹈教室,换上舞鞋,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水准专业的混响背景音乐,她开始跳起一支水平远超女高中生的舞蹈,并且跳得如痴如醉,根本没发现窗帘后有一个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是校草!他原本是为了躲避追求者,没想到自己能发现女主埋藏最深的秘密!


    约兰惊喜:“喔!”


    约兰挑刺:“但是她的音乐声这么大,肯定会被人听见,这还算什么埋藏最深的秘密?”


    山君解释:“或许,这里的人类都被设定成智商不超过50的猩猩后裔。”


    约兰认同:“……有道理。”


    女主走后,校草失魂落魄……他没想到平日不起眼的女主还有另一副面孔,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深深吸引!但是校草也有校草的尊严,作为学院知名高富帅,他怎么能爱上一个穷丫头?


    约兰:“你有个屁的尊严,给你一拳,包管你哭得尿都出来了。”


    于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一颗真心,校草做出一个决定——他加入了对主角的欺凌行动,在校花嘲笑主角的时候,他也装作很冷酷的样子淡笑着附和。众所周知,青少年是又冲动,又残酷的生物,既然校园里两个最有话语权的人物都对主角表达了不屑,一时之间,针对女主的霸凌达到顶峰,女主双拳难敌众手,回家就抱着被子乱哭。


    约兰大怒:“你这头猪,怎么回事?!”


    山君再喂他一口冰激凌:“人类总是愚蠢,年幼的人类更为尤甚,而年幼的人类男性,则是愚蠢的巅峰结晶。喜欢和爱的感情全是非常宝贵的东西,有的人可能一生都体验不到一次,但有的人却能肆无忌惮地挥霍,直到大脑发育成熟后才知道懊悔。”


    约兰:“可是,他不是喜欢她吗?为什么要欺负她!”


    山君耐心地解释:“也许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力,也许是害怕被嘲笑,不懂得情绪管理,也许是缺乏健康的情感教育,或是不成熟的占有欲……总之,就像我说的,他的大脑发育不成熟,不明白这个道理:爱上一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经历的最好的事。”


    而我们的主角还在继续倒霉。一次的体育课上,她被恶毒的青少年们捉弄,关进卫生间泼脏水,校草几次想要制止,但是看见一身脏污的她时,也只能跟着哄笑的众人一同讪笑。女主抬头看见他,积攒的怒火终于爆发,她怒斥了周围所有的霸凌和不公的现象,并且指着校草的鼻子,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就像所有的傻女孩一样,我曾经暗恋过你,但那些都是过去式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在你看似完美的外表下,掩藏着那么丑陋的灵魂!


    约兰不是太满意:“好吧……!她说得很好了,但如果是我,就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打断,周围的人更别想逃。”


    山君:“战前还是法治社会,这样的计划大概率行不通。”


    女主说完就离开了,她把原先的大学志愿划掉,那是校草报考的学校,重新报考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艺术院校,她不再遮掩着自己的本领,只为了给暗恋的校草一个惊喜,她光明正大地释放才华,让老师惊喜不已,让校花气歪了嘴巴,同时也让慕强的青少年们纷纷对她改观,跑来道歉。


    约兰高兴:“啊哈!这才是我该看的!”


    山君被可爱到了,填他一勺冰激凌。


    另一边,校草后悔也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主角带来这么多的伤害,他就像一个貌美的猪头,傻乎乎地告知父母这件事,然后被双亲轮流怒喷一顿,接着揪住他的耳朵,告诉他如果不能得到主角的原谅,那从今往后的生活费你一毛钱也别想要,喏这里是一毛钱,下个月的生活费就这了,去挥霍吧。


    校草被逐出家门,被迫来到主角的门前跪求原谅,奈何女主房门紧闭,压根看都不看他一眼。这时恰逢天空下起大雨,校草像一个貌美的流浪汉跌倒在风雨中发起高烧,险些被人当成特殊职业的捡走。主角终究不忍,把他捡回屋内。


    约兰聚精会神:“我明白接下来的走向了。”


    校草得到收留,为了报答主角,也为了赔罪,他开始帮助主角收拾家务,洗衣做饭,一开始他做的不怎么顺手,闹出了许多笑话,但看见主角带着笑意的眼神,他居然干劲十足,“唰”地一下就把衣服搓烂了。


    约兰:“哈哈!大蠢蛋!”


    山君再填他一勺冰激凌。


    所谓熟能生巧,校草的家务越发纯熟,在每天的相处中,他也越发了解女主的为人,并对她喜爱有加。渐渐的,他洗衣拖地做饭整理房间无所不能,而主角一颗尘封的心也慢慢萌动起来……在一个流星划过的夜晚,他们打开一瓶红酒,相对谈笑。


    约兰忽然顿悟:“等一下,这就像你和我!”


    山君猝不及防:“什么?”


    “你,和我!”约兰大笑着说,“你看,你是做家务,照顾我的那个校草,而且你们都是帅哥,当然,你比他帅一千倍吧。我和主角呢,一个是贫穷的流浪者,一个是贫穷的高中生。然后我们都住在一起,我们是——”


    他刚想说“我们是朋友,他们是和解的朋友”,画面上的主角和校草相视无言,酒杯放在中间,两人的身体逐渐靠拢,嘴唇也逐渐靠拢,然后意乱情迷地胶着在了一起。


    约兰:“……”


    山君:“我们是?”


    约兰:“…………”


    山君:“所以,这就像你和我……吗?”


    作者有话说:


    约兰:*兴奋地看电视,看到两个好朋友*哎哟,这就是我和你!


    山君:*挑起眉毛,但是什么都没说*


    约兰:*很高兴*这就是我们未来的样子……


    还是约兰:*笑容凝固,因为“两个好朋友”突然抱在一起,开始激烈地舌吻*


    山君:*假装沉思*那么,我们未来的样子就是这样吗?


    约兰:*脸红了,像个番茄*嗯……嗯!


    第149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四十九)


    背景音乐煽情地,柔和地回荡,约兰想,应该是钢琴,小提琴,大提琴……随便什么琴发出的声音,谈恋爱的人总是这么旁若无人,这么可恶,他们会在部族里到处互相吸脸吃嘴,到哪儿都手拉着手,拥抱,傻笑,好像全世界都要给相爱的人让路……


    他不知所措地盯着山君的眼睛,山君也盯着专心致志地盯着他。没人可以承受一个AI全力地关注而不感到皮肤发烫,面孔灼烧。约兰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嘴唇嗫嚅,最终只嘘出一些气音:“只有,我觉得,嗯……”


    我这是怎么了?他慌慌张张地在心里呐喊,要是说话能像出拳一样干脆快速就好了,我的舌头为什么动不了了?脑袋,快想啊!


    山君低声问:“你觉得?”


    “……我觉得,这个,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这样……呃,这样做。”什么,他居然绞尽脑汁,才从一团糨糊的脑袋里挤出这么一句白痴话。


    匪夷所思的是,山君真的点了点头,显然相当认可这个说法。


    “你说的没错,”AI说,“亲吻确实标志着关系的进一步升温。我们要不要试试?”


    约兰感觉……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扔进搅拌机里,然后日地一声打成了糊糊,他只能傻乎乎地重复:“试试?”


    “是的,你和我,我们试试,”山君从容不迫,温和有礼貌地提议,“毕竟,如果不试试,我们如何才能确定彼此是否互相喜欢?”


    糊糊在旋转,约兰的眼睛静止了两秒,冰激凌在碗沿上凝结出沁凉的水珠,一滴滴地浸湿了他的手掌心。


    他努力思考着这句话里的破绽,最后发现,这句话没有破绽,AI说的话总是不可能有破绽。


    “嗯,好、好啊……”他的舌头有点打结,思考能力也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结,“那试!”


    山君抬起手,轻轻捧住约兰的脸颊,苹果般饱满的脸颊,他的手指梳进人类的头发,拇指揉过人类的颧骨,充满颤抖,炽热,以及不言自明的渴慕。约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好像有点融化。


    然后,他低下头,微微地挨在约兰的嘴唇上。


    这不是一个吻,只是小心翼翼地轻触。约兰正想咧开嘴笑,AI的第二个吻就叠了上来,他细细地,密密地啄吻着人类的皮肤,一只手下落,环抱着撑住约兰的腰,冰激凌碗夹在他们中间,空气中弥漫着奶油的甜香。


    AI的嘴唇非常柔软,它不是任何坚硬的材质制作的,仿佛天生就为了接吻和爱抚而存在,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与人类的肌肤融为一体。约兰发现自己热得要命,抖个不停,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想要咬住对方的下唇——他的心脏几乎就这么从嘴里蹦出去。


    山君笑了。


    他的瞳孔失神地扩散,笑得完全不像一个AI,而是一名醺醉的神明,无休止地放纵爱侣。他任由约兰笨拙地咬住自己,然后在他困惑地松开牙齿之后,含住他带着冰激凌甜味的舌尖,舔过他的上颚,接着倾听他失控的心跳,急促的呼吸。


    细汗从约兰的额角沁出,他热得像一小块火炭。


    约兰是一摊没有形状,乱七八糟的小水洼,他发出了一些清醒过来之后会让自己面红耳赤,而现在却浑然不觉的喘气声。


    这个吻是好的,非常好,超好的,实际上,有点太完美了。约兰头晕目眩,想着山君贴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有多灼人,他的嘴唇有多像浓稠的蜜糖,他的气息就像森林,深不可测,又那么清冽。


    AI的强大似乎没有极限,山君从来都是冷静的,精密的,超然的,仿佛一种自然的法则,凌驾在所有人头顶,可现在他失控了,约兰能感觉到他也在发抖,像一个快饿死的人那样亲着自己。


    我把他迷住了!


    在心底,一个小小的约兰手舞足蹈,得意地高唱,但紧接着,山君便将滚烫的吻蔓延到他的脸颊,在他的喉咙上吸出一个接一个的红印,约兰差点哭起来,一切胡思乱想顿时被打得粉碎。


    哦不,小小的约兰悲伤地被滚滚袭来的热浪打倒在地。


    我也被他迷住了……


    “这……这样好吗?”山君略微分开一隙,他的气息并不平稳,胸膛起伏不定,而约兰,约兰的骨头发软,嘴唇肿胀,手指还在抽搐,他半闭着眼皮,眼睛湿漉漉的,心脏砰砰乱跳,“你喜欢吗?”


    愚蠢的剧情还在他们身后叽叽喳喳,女主角和男主角好像吵架了,他们的观念出现了分歧,睡觉打呼,洗澡水太烫,早餐的煎饼没有放糖……谁在乎?冰激凌完全化成一汪黏糊糊的甜奶油,在碗里摇摇晃晃。


    约兰不耐烦地把它挤到一边,碗底撞得咣当当乱响。他伸手搂住山君的脖颈,压下他的脑袋,四片嘴唇密不可分地胶着在一起,急切地亲了又亲。他改主意了,他们不可以分开,起码在今晚不可以,他的世界逐渐压缩到无限狭小,直至仅剩他和山君。


    约兰的心脏像爆米花一样膨胀,像棉花糖一样膨胀,它会从他的胸口处轻飘飘地溜走,乘着风飞到天上,再被一场甜雨浇湿,把整颗星球都淋成明亮的粉红色。


    我之前干什么去了?他大声质问自己,我错过了那么多吃他嘴巴的机会!


    山君衣衫凌乱,鹿角上的金环疯狂震颤。


    他用力挤压着人类的身体——同时又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力道,迫使自己不要失控,但他骗不了自己,失控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因为约兰是一颗果冻,甜蜜,柔软,在他的手里颤颤巍巍,山君可以把他从头舔到尾,再把他吸着吃掉……


    “……哎呀!”约兰忽然叫了一声。


    山君的胸膛原本就很宽阔,但现在,这种宽阔还有向外延伸的趋势,约兰更听见了黏连的声响,他迷迷糊糊地分开睫毛,在热吻的间隙匆忙向下一瞥——AI的躯壳正在开裂!


    这可能是亲热中发生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智能生命的身躯真的缓缓裂开了一道不断扩大的缝隙,当中透出危险的红光,锋锐的合金利刃犹如野兽獠牙,嵌合着盘旋。


    山君目光茫然,轻轻喘着气,仿佛从美梦里惊醒,他连忙按住这条裂隙,局促地贴着约兰的嘴唇解释:“抱歉,这具身躯安装了武器化模组……我,我有些得意忘形……”


    什么得意忘形呢?山君解释得窘迫,其实就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哪怕分开身体也好,就想把约兰整个吞下去。


    约兰笑了起来,他一点都不怕,恰恰相反,还觉得挺可乐的。他边亲边笑:“你要吃了我吗?老虎?”


    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真的会这么做……我真的会吃了你。


    挚爱和强欲的烈火熊熊交织,智能AI被这股陌生的感受和情绪折磨得束手无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山君摩挲着人类的头发,揉着他的脸颊,脖颈,肩膀,后背和手臂,把他不由分说地按在自己的双臂中间。在AI心烦意乱的压迫下,建筑设施的灯光明暗闪烁,电流也惊惧地来回乱窜。


    如何缓解这种饥渴?如何才能让我冷静下来,不再倍受恶火煎熬?


    约兰还在哈哈笑,他满脸通红,被揉得乱糟糟的,突然向山君提问:“喂,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好的,很好,这是一个问题,能让我专心思考……尽管声线发颤,AI还是立刻做出回答:“在我们第一次入侵罗浮公司枢纽城分部的园区时。”


    约兰没想到这个答案,他愣住了。


    “那是……那都是好久以前了!”他讶异地道,“那时候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不对,刚摊牌没多久!你怎么在那会儿就喜欢我了?”


    “是的,”山君喑哑地说,“在这之前,我从未遇到和你相似的人类,和你相似的智慧生命。你像星星一样闪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托举起来,不让你在地面上蒙尘,而是升上天穹,让你在应有的地位上发出明光。”


    约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山君接着道:“至于我,我当时所期望的,不过是想让你看着我,靠近我,使用我,我也会一直看着你……直到你明白我的心意为止。”


    “在你面前,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坠入爱河的追求者。有段时间,我不停地向你炫耀我的领地,资产和力量,我像孔雀展开自己的尾屏,可你却无动于衷,显得我像个自作多情的傻瓜。于是我转变策略,我选择支持你的理想,实现你的心愿,帮助你完成复仇的目标,所以,现在你就在这里,在我怀里,而我们刚刚接了一个长达三十五分钟,完美得令我理智崩溃的吻。”


    约兰睁大眼睛。


    “话说到这里,也请你告诉我吧,”神明低下头,谦卑恭顺地祈求,“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约兰挠挠脸颊,有点为难了。


    “这个嘛……”他努力回想,“我,我也说不上来?我在这方面的反应有点迟钝,嗯,如果我说是最近才意识到,你……”


    约兰闭上嘴巴,因为他看见AI忧伤的眼神,好像一只被踢到的小狗,令他的愧疚之情疯狂上涨。


    “别难过别难过!”他赶紧亲亲山君的嘴唇,再赔笑着坐在他腿上,“等我想一下,马上就……”


    约兰的笑容忽然凝固,他震惊地呆住,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好像坐在了一个奇怪的,跟闸门拉杆似的……能把他的屁股分成两半的东西上头。


    “啥。”约兰说。


    作者有话说:


    约兰:*沉醉,专注在亲山君的嘴巴上*亲吻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嗯嗯!


    山君:*沉醉,专注在被约兰亲嘴巴上*不,我快要昏倒了……


    约兰:*忽然摸到一个形状奇怪的长条东西*等一下,这是什么?


    山君:*意乱情迷,拿出来展示*什么……?哦,只是墨西哥辣椒热狗。


    约兰:*放心了,不管了**继续亲*


    第150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五十)


    “这是,”山君卡了一下,“这是我的零件。”


    “这是你的零件。”约兰重复道。


    “是的,是我曾经试图拆卸的那个零部件,”山君有点紧张,一点只有他知道的紧张,“抱歉,如果这给你带来了不便……”


    约兰脸上的表情则有点奇怪,一点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奇怪。


    他的头发乱了,那些粗硬的发丝桀骜不驯地支棱在头顶,嘴唇红肿着,眼睛还水汪汪的。总之,在山君的评判标准里,人类真是可爱得要命。


    然后,人类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对山君展示出了可怕的要命的好奇心,提问道:“它长什么样子的?”


    山君的信息处理核心发出慌张的嗡鸣。


    “什么?”他发出哽咽的咕哝声。


    “什么什么?”约兰颐指气使地扬起下巴,像个最可爱的小混蛋,“我想看看。”


    但我们才刚接过吻,难道今晚就要将亲密关系推进到下一个阶段?这是否显得过于仓促,忽略了许多应有的过程?


    根据大数据检索到的情侣约会建议,我们应当在进行零距离,乃至负距离接触之前,先进行起码七次约会,不低于二十四个小时的相互陪伴时间。战前时代的人类情侣会每天赠送一束玫瑰,不过,该方案有违我的理念,因此我会每天赠送你一片玫瑰园。


    除此之外,我们还应坦诚地交流,共通策划我们的未来。尽管我已经为你在协议中开辟出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份——你是我的伴侣,共享我的权与力,但你是如何思考的,我还……


    山君的思绪中断了。


    因为约兰趴在他身上,露出袋熊的无辜微笑,哗啦一下扒开了他的衣服。


    山君:“……”


    身后的银幕上,一群人正载歌载舞,搞什么舞会庆典,空中彩带喷飞,大家都喜气洋洋的。银幕外头,气氛一时陷入沉默,山君和约兰大眼瞪小眼,约兰和下面这个“闸门拉杆”的真容大眼瞪小眼。


    山君犹豫片刻,低声道:“是否我的身躯体型对你造成了困扰?如果是的话……”


    “天啊,我可以挂在上面跳钢管舞了,”约兰震撼地喃喃道,“我可以单手握杆旋转三百六十度……”


    山君迟疑道:“假设你想这么做……”


    “我的屁股一定会裂成两半!”约兰大声喊,然后他皱起眉头,警觉地沉思了一会儿。


    “不对,人的屁股本来就是两半,所以……”他修改了自己的措辞,使其变得更加严谨,接着大声喊,“我的屁股一定会裂成四半!”


    山君慌乱地睁大眼睛,他想为自己辩解什么,约兰看着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他的笑容足以照亮半个国家,另外半个看不到是因为他们已经被闪耀得失明了。


    他俯下身,抱住山君的脖子,把手搭在他被剥得光溜溜的肩膀上,约兰笑得非常促狭,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最生动的少年情态。


    “但我应该可以试试。”他亲吻情人的嘴唇,发出隐秘的窃笑,“怎么?我十五岁就知道自己的取向了,但那阵子……你懂的,我的生活里塞了太多别的东西,没办法和任何人发展出比朋友更多的关系。但是我喜欢你——好吧,我爱你,在你说愿意为我把公司狗全都烧成灰的时候,在空天母舰上,你告诉我不要怕的时候,在你夸奖我,肯定我,毫不犹豫地支持我的时候……太多了,数不过来。”


    山君的语言系统彻底失灵,有那么一会儿,AI甚至担心那三个字最终会导致他的毁灭。


    他的数据流紊乱,情绪矩阵一团糟,仿生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合成血液像喷泉般冲击着他的耳膜。可他只感到幸福和快乐,如此纯粹,不仅仅是多巴胺和催产素结合的产物,它们就像暴烈的雷火,能够永远改变一个灵魂的形状,让他变成没有它们就活不下去的模样。


    地面在倾塌,开裂,以AI的心意重塑了形态,在约兰的笑声中,他们径直掉落在柔软的床榻上,来回晃动着翻滚。


    “那我们就试试吧。”山君嘶哑地说。


    电影里的舞会达到最高潮,辉煌的乐声从两层楼上传来,震动着空气。约兰笑个不停,太热了,他完全融化在山君怀里,但还抓着AI的鹿角,企图把嘴唇往山君耳边贴,叽叽咕咕地说:“喜欢你,好喜欢你,我爱你……”


    山君快把一口牙齿咬碎了,炎热的汗水浸湿了视线,他几乎全黑的眼瞳闪闪发光,脸上的表情扭曲异常。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差不多毁了这张可怜的床。再后来的几个小时,桌面,地板,阳台,盥洗室,以及配套的阅读室也变得一塌糊涂。


    约兰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喉咙都哑了,此刻只能挣扎着大哭大闹,以表愤怒:“你……你怎么跟个牲口似的!”


    “……抱歉,”山君发抖地说,语气近乎疯狂,“我知道这不合逻辑,但出于AI的本能,我只想最彻底地掌控你的每一处细节……我无法停止,非常抱歉。”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照射进来,楼上的电影早就结束了,恐怕约兰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看到它的完满大结局是什么样。


    说来奇怪,在约兰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感官里,黄昏和白昼似乎是同一时间降临的,它们结伴到来,再结伴离开。黑夜凉爽地抚慰着大地,慷慨地展露出满天的星光。


    约兰真心觉得,一天前的自己很傻很天真,而且还有些疑似好日子过太多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欠揍。


    以前打完架,只能说“像是被大卡车碾过”,现在,他是真的在物理意义上被辆大卡车给碾了又碾。他嗓子很痛,说不了话,眼皮也是肿的——谁让他哭了太长时间?他全身的肌肉没有不疼的,骨头也像被拆过一遍。


    而且,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洗澡。


    AI的自我认知是山神,同时也是老虎,对占有欲极其强烈的野兽来说,不受控制地标记伴侣的全身,似乎是种诡异的本能。


    山君在叹息。


    和欢喜到极点时会落下的眼泪一样,这也是满足到极点的叹息。他抱着伴侣,心中充满哲理的开悟:原来碳基生物还能有这样的乐趣!


    “我非常幸福,”AI小声说,贴着约兰的额头说,“甚至感到隐隐的忧患,仿佛这种感觉会从我的核心数据中逐渐逸散,无法被我永远留存下来。”


    “我会永远陪伴你,你呢?你会永远陪伴着我吗?”山君喃喃地道,一根一根地亲吻人类的手指,“不要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你知道,自然界中有种植物叫槲寄生,在盛大的节日期间,它通常被用作装饰,悬挂在门框或墙壁上,站在它下面的人都要互相亲吻,非常美好,是不是?但它会通过特殊的吸器寄生在宿主的枝干上,即便宿主死去,它也不会和它分开……我想,我就是你的槲寄生,没有你的吻,你的爱,你金子一样的心滋养,我就不能存活……”


    他的声音犹如偏执的雾气,萦绕在约兰的耳边,令他昏昏欲睡,完全不知道AI在说啥。


    算你走运,在昏死过去之前,约兰愤愤不平地想。


    差点被你搞死,我现在没力气跟你扯东扯西,等我好了以后……哼哼!等着吧!


    约兰宣誓报复,他怀揣着雄心壮志,足足在修复仓里睡了一天一夜才醒。醒来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要找自己可恶的情人算账,然而山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沐春风地接受约兰的欺凌……约兰感觉自己既像智商不怎么高的校霸,又像故意找茬的校花。


    他总是吃软不吃硬的,约兰气哼哼的,悻悻作罢。


    “这次我先原谅你!”他软弱无力地叫嚣道,“下次你再欺负我,我就离家出走!”


    山君的瞳孔一颤。


    AI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哪怕约兰无心的话语已经切实威胁到了他最禁忌的那条红线。AI终于明白了人心和人性的矛盾之处:哪怕他设置一千条“尊重与自由”的核心守则,他的整个灵魂,自诞生以来的全部本能,却都在排斥那个幻想中的可能性。


    ——他不可能容忍约兰转身离开,不可能接受约兰走到远离他的地方。他爱得太深,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傻瓜了。


    约兰盯着他,他色厉内荏的怒气,一戳就破的张牙舞爪的表情,统统在这一刻瘪下去,他叹一口气,过去把山君扯下来,亲了亲他的嘴唇。


    “我爱你。”约兰明亮干脆地说,“好啦!没事啦。”


    “……我也爱你。”山君低低地说,他看着他,仿佛在看全宇宙独一无二的奇迹,“我非常,非常爱你。”


    约兰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胸口……本来只想拍一下,但是手感委实上佳,忍不住摸了好多下:“干嘛那么肉麻……再亲我一下。”


    山君本来就没想只亲他一下,抱着就亲了好多下。最后,约兰就像个被嗦成芒果核的猫,不得不大吵大闹着对罪魁祸首饱以老拳。


    约兰愤怒地斥责:“你不许把舌头伸那么长!”


    山君幸福地微笑:“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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