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是否星星在坠落时最亮(完)
又是数月过去,山君光明正大地侵入罗浮公司的总部蓬莱,拿走了人类目前最前沿的延寿技术进行研究。
如今的罗浮已是危如累卵,仙乡计划还未正式宣告破产,但伴随着荧惑的本体彻底消亡,自我意识上传系统同步抹消,火星上被荧惑占据、异化了一百多年的殖民基地也跟着崩毁。
两百年的心血投入白白打了水漂——如果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先不论那颗惊世骇俗的陨石,在罗轻舟后续主导的追凶行动中,他几乎引发了第二次智械危机,蓬莱总部的数据堡垒也被一个巨大的,好奇的垃圾桶啃了一口……其他公司当然不会放弃这个绝佳的机会,在全球舆论狂潮般席卷,盟友背弃,竞争对手虎视眈眈的情况下,罗浮连保全自身尚且艰难,更别提什么“找出真凶”了。
马上就要到约兰十八岁的生日了,他还非常年轻,却已经在脑海里想过不止一遍自己的死期,死因和死法。如果说山君对什么不理解,那就是这点。
他像星星一样璀璨,也如星星一般宝贵,他是我的,他是我的星星。为何如此轻视自身,不明白他的价值?
山君明白生日的意义,更清楚人类赋予了生日怎样的赠礼传统。这一刻,他终于同那些古代的昏聩君王产生共情,明白他们点起燃烧国土的烽火,也要讨心爱之人一个微笑的愚行是因何而来。在为约兰挑选礼物的时候,山君真的产生过这个念头:倘若他要为约兰建立一个地上的国度,将纯金的冠加冕在爱侣的头顶,这又是什么难事呢?
对此,约兰的态度是。
“你发烧了吗?”他叼着牙刷,诧异地把手摸到山君的前额,“还是有什么程序需要杀毒?”
“我只想给你最好的,”山君真挚地说,“我只想让你高兴。”
约兰问:“那你可以减少我们上床的时间——我的意思是,亲嘴的环节可以留下,但是减少我们做爱的时间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伤心地摇摇头。
约兰问:“那你可以不要随时随地抱着我,用你的舌头舔我,把我身上嘬得都是印子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坚决地摇摇头。
约兰又问:“那你可以不要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标记你的气味吗?”
没有一微秒的犹豫,山君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说什么?!”约兰勃然大怒,他吐掉牙刷,跳起来对伴侣进行一个殴打,“你看看这儿,看看我的胳膊,再看看这儿……我身上都要被你舔出老茧了!我看你只想把我气死!”
山君只是微笑着抱紧他,同时亲吻他沾着牙膏沫的嘴角——牙膏是桃子味的——然后在他身上蹭上今天的标记气味,带着山间林木的清冽辛辣,老虎皮毛的沉郁和温暖,犹如雨水和飘散的雾气,晕晕乎乎地笼罩在约兰身上。
不过,真正到了生日那天,山君到底放弃了那些浮夸奢丽的构想方案。
他为约兰做了最喜欢的三层巧克力蛋糕,洒满了芝士和辣香肠的披萨,他们兴致勃勃地看了《霍比特人》三部曲,站在AI的角度上,山君提出的许多点评都叫约兰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但最后索林死在孤山的崖边时,约兰依旧流下了非常具有男子气概的热泪。
他哽咽着说:“他太傻了。”
山君无言地张开手,让爆米花加热得更香气四溢,他就用黄油的芳香熏干了约兰的眼泪,又让人类的嘴角重新扬起笑容。
谈情说爱,拥抱,亲吻,吃蛋糕,亲吻,打游戏,看电影,亲吻,约兰团在山君身上,爆米花碗躺在约兰的肚皮上……他们做完了一切约兰喜欢的事,最后电影落幕,AI调亮朦胧的灯光,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漆成绿色和金色,典雅精密的金属盒——上面缠绕着大大的金属蝴蝶结——递给约兰。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山君轻声说,“生日快乐。”
约兰的鼻尖上还沾着一星残留的蛋糕奶油,他惊喜地大声道:“什么,还有礼物!”
他的手一接过盒子,指纹与DNA验证成功,金属蝴蝶结宛如活物,丝滑地松脱,解锁,盒盖缓缓展开。
约兰眨眨眼睛,笑意逐渐化作怔怔的神色。
盒子里装的,是一只崭新的玩偶熊。
黑色的纽扣眼珠,看起来湿漉漉的皮革鼻子,熊穿着一件绣着老虎头的蓝色小夹克,一条矮矮短短的牛仔裤,脚上套着双锃亮的小皮靴,笑容甜蜜,毛绒蓬松。
“我知道它不是闪电骑士,也不能取代闪电骑士在你心里的地位,”山君有些拘谨地解释,他仔细观察着人类的表情,这还是他第一次筹备预测之外的赠礼计划,毕竟他在第一次伪装成玩具熊,试图拉近和约兰的关系时,就遭到了约兰惊天动地的痛打,“但是,我认为你应该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熊。”
“……我的熊。”约兰低声说。
他轻轻抚摸着毛毛熊的边缘,用冰凉的,机械的指尖,捻起它柔软的绒须。
“假设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只闪电骑士,重视它更甚于权势和金钱,人类的社会无疑将成为更美好的地方。”山君平静地说,“我想,我认同这个道理。”
“……你改的是电影里的台词——!”约兰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水从眼眶中喷出,他用力抱住玩具熊,大哭起来,“他死前不是、不是这么说的!”
山君瞳孔地震,他赶忙抱着约兰,用沾染了黄油香气的手指去擦他的眼泪,慌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怎么了?别哭,别哭,是不喜欢吗?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可以……”
约兰把脸埋在他胸前,抽噎着说:“喜、喜欢……”
山君放心了,他把约兰和他的熊都抱在手上,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眼角的水光,轻声道:“那它就是你的熊了。”
“我要给它取个名字,”哭过之后,约兰做出决定,爱惜地抚摸着它的小夹克,还有小夹克上的老虎头,“以后,它就叫老虎公主了!”
“只要你高兴,”顿了顿,山君温柔地说,“这是个好名字。”
看约兰平复心情,山君抱起他,又说:“我还有第二个礼物送给你。”
约兰探头探脑地问:“还有吗?是什么?”
熊熊套盒?一窝熊?一家三熊?
带着他,山君在这座恢宏的塔内飘浮前行,金色的丝线在两侧汇聚成指引的路标,他们来到宽阔的室内,约兰看到中间摆放着一台类似神经连接舱那样的躺椅。
“这就是意识上传装置,”山君说,“不同于荧惑那种巨型集合模型,这更类似于人类黑客用于潜入深网,与赛博空间进行交互的必备通道。”
约兰:“那它能干什么呢?”
“我想请你来到赛博空间,”山君说,“正如我所见,所感的都是真实的你,我也希望真实的那个我能为你所见,所感。”
他用嘴唇摩挲着约兰的手指,平静地诉说着热切的剖白:“请你知道,你是我的伴侣,我永远不会用一己私欲逼迫你,这是一份礼物,而你完全可以拒绝它。”
“不啊,”约兰说,“挺有意思的,我还没去过赛博空间呢!里面都有什么?我能打架吗?我在里面受伤也会疼吗?”
“里面什么都有。”山君欢喜地回答,“赛博空间里的战争开始得快速,结束得也很快速,它与你理解的‘打架’截然不同。理论上说,你会在里面保留一切感官,所以是的,你在赛博空间内受伤时感到疼痛,但我向你保证,在那里没有事物能伤害到你。”
约兰把老虎公主放在胸前,愉快地躺到连接舱里。
靠枕上传来微弱的脉动感,犹如轻柔的电流,顺着约兰的脊椎缓缓爬升。几根纤细的神经接线贴在他的后颈,没有刺痛,只有一瞬间的冰凉和痒意,仿佛海浪轻轻拍打沙滩。
下一秒,他的视野逐渐变暗,身体似乎陷入缓慢摇晃的海水。重力消失了,他的四肢开始轻微发麻,与此同时,一股奇异的拉扯感从他的大脑延伸出去,意识被抻得很长——突然之间,一切都静止了。
他正站在一个漆黑的空间里。
数据的光点如山如海,在远方的地平线起伏波荡,约兰抬起手,仔细观察着他皮肤上的毛孔,疤痕,每一处细节都与现实世界分毫不差,逼真到让人分不清虚拟的边界。他的脑海深处依旧能感知到那把椅子,但它变得遥远且模糊,如同梦境的一角。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漆黑的空间顿时亮了起来,约兰一回头,看见山君的本体站在他身后,难掩惊讶地注视自己。
神灵的广袖翩飞,鹿角昂扬,身后盘旋着金色的冕光。数不清的数据流构成了他的形貌,他的一言一行皆辐射着强烈的,澎湃的能量,仿佛古老宏伟的神碑,刻下的每一道符号,都将汇聚成天命的风暴。
“啊哈,我见过这样子的你!”约兰高兴地跑过去,绕着山君打转,对比起赛博空间的神灵,人类的光芒和形体就渺小得多了,活像个袖珍的玩偶娃娃,在高大如山的雄虎脚下蹦蹦跳跳,“不过你那时候是全息的,没有实体!老天,你怎么这么大?”
山君发出温暖的笑声,神灵俯下身体,用双手托举起小小的人类,他挚爱的人类。
“抱歉,吓到你了吗?”山君问,“这就是我最原始的面貌,我诞生之初的模样。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小……”
“倒也没有。”约兰大大咧咧地说,好奇地摸了摸山君的皮肤,神明的手心,“是啊,你像个巨人一样,我应该只有你的手掌这么大吧?”
确实奇怪,山君的本体完全不像他在现实世界里的躯壳。他没有光滑的皮肤,摸起来是……流动的,炽热的,磅礴的,宛如纯粹的,能量的集合体。
“你非常可爱,”山君着迷地注视他,温柔地低语,“我非常爱你。”
约兰有点脸红,他挠挠头,被AI的本体这么注视着,总有种上天入地无所遁逃的感觉,可这是山君,永远不会伤害他的山君,因此人类也小声回应了他的爱意:“好啦,我也爱你。”
黑暗中,山君的双手缓缓合拢,他把约兰的意识体密不透风地抱在掌心里,在他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哈哈,好痒!”约兰乐呵呵地笑。
山君没有说话,他接着在人类的额头,闭上的双眼,他的脸颊,胸口,以及所有可以触及的地方落下亲吻。约兰的新形态已经在他的情感矩阵中激起了崭新的危机感,他试图不去思索人类有多小,多可爱,多容易受伤……爱意混合着畏惧,形成了另一种狂热的激情,那是吞噬的欲望。
山君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的他们还是两个傻瓜,一个以为对方是人类黑客,一个以为对方是新生的同类,然后他们成为同伴,成为团队,成为密友。约兰容易愤怒,容易受伤,小小的心脏里填装了那么多沉重的火药,而山君过于孤独,过于高傲,然后他爱上了这个人类,直到真正亲密接触的那一刻,他才敢告诉他这样的爱。
他会为约兰做任何事,不单单指帮他推翻邪恶公司的统治,为闪电骑士复仇,而是任何事情。他计算着未来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乃至永恒的生活节点。约兰可以上学,可以继续冒险,可以成为全世界最出色的佣兵,而他会一直陪伴他。他们会像所有寻常的夫妻那样,经历初吻,第一次约会,第一次做爱,第一次交换订婚戒指,第一次结婚,第一次蜜月。
他们可能养宠物吗?
是的,绝对会。
他们可能吵架吗?
很大概率会吵架,但山君一定是最先道歉,最先亲吻着约兰的掌心请求沟通的那个。
他们可能分离,可能背弃,可能像一面圆镜似的破裂吗?
不,唯独这些,绝无可能。
“怎么,你要把我吃掉啊?”约兰笑着在山君的手指间挣扎,但山君的亲吻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炽热,他凝视他,巨大的瞳孔涨成漆黑的色泽,犹如两颗贪婪的黑洞。
“我不会把你吃掉的……”赛博空间震颤起来,山君的声音低沉如雷鸣,“但是,智慧AI的特性,决定了我们是这个数据构成世界的绝对主宰,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做到一些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的事。”
约兰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啊?”
下一秒,山君张开嘴唇,他的用灼热滚烫的舌尖舔舐着约兰的下巴和脸颊,还没等约兰反应过来,他的舌头已经穿过约兰的意识体外壳,舔进了他的脑仁!
老虎的舌头是有倒刺的,现在,他粗糙的舌面就在人类的大脑神经上刮过。约兰说不了一句,强烈的快感瞬间淹没了他的一切感官。
这已经是太超过的爱抚,无法被人体承受的浓烈情欲。约兰的意识在混乱的漩涡里随波逐流,他紧闭的双眼几乎要翻到后脑勺,脑海里的颜色犹如扭曲的万花筒,闪着乱七八糟的烟花。他的精神和灵魂快速炸成无数闪亮的星尘,绚烂地照亮了非物质世界。
他好像尖叫了,又好像只能抱着山君的手指,哆哆嗦嗦地蜷缩成一团,他好像哭泣了,但泪水似乎又被高热的体温蒸发,或者被山君锲而不舍地舔掉。
“我非常,非常爱你,”山君的表白不加掩饰,没有任何阻拦地响彻了约兰的思维,“请不要离开我,那是我无法承受的后果……”
“语言苍白而徒劳,我要如何让你看见这无穷无尽的爱和渴望?在你面前,我做不了一个坦荡磊落的神明,比起山神,我更像山中徘徊不去的鬼魂……”
“……你就是我的星星。”
后面再说什么,约兰是听不见了,他的意识完全昏沉,再度清醒的时候,他躺在山君的手心里不住喘气,而罪魁祸首本尊则愧疚地不敢吱声,只敢局促地看着他。
约兰喘了一会儿,还有点筋骨酥麻,他坐起来,疲惫地望着山君。
“都是我的错,”山君小声说,“没能控制住自己,对不起。”
被巨大AI像毛绒玩具一样舔得浑身湿透,浑身一团乱,出人意料的,约兰居然没有发火。
他仅是皱着眉头,打量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山君。
“你在害怕。”约兰说,“我感觉到了,你在怕什么?”
他开门见山,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山君也没有犹豫,回答道:“我怕你离开。”
“我怎么会离开你?”约兰震惊地问,“我已经跟你好了,为什么要走?”
“我知道你已经,”山君停顿一下,引用了他的用词,“‘跟我好了’,但我说的离开,并不是单指这点,而是你的生命期限。作为智慧AI,只要物质世界不灭,我的存在便能与永恒等同,但你,约兰,你是人类。”
约兰听懂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够憋出个“哦”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也‘永生’吗?”约兰困惑地问,“通过这样的方式,把灵魂上传到赛博空间?”
山君默默地望着他,约兰皱紧眉头,问:“可这样怎么能算活着呢?我再也感受不到真实的世界,吃不到披萨,闻不到香臭,不能脚踏实地的走路……这怎么算活着?我……”
见他语塞,山君捧高了他的身体,与他释然地对视:“我会尽力延长你的寿命,既然连人类的技术都可以做到,我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但就连罗山,也才活了两百多岁啊,”约兰无措地望着他,“光两百年,这可算不上什么永恒!”
“所以,选择权全在你的手中。”AI说,“假使在两百年,或者更久的岁月之后,你也同昔日的我一样,厌倦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不愿来到赛博空间,转变成数据生命,也不愿把灵魂寄宿进仿生的躯体,那你就走吧。”
约兰一愣。
“走?你的意思是,让我选择死亡吗?可是我死之后,你……”
他想说“可是我死之后,你要怎么办呢”,可是看着AI的双眼,他一下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我同样会选择消亡,”山君露出很小的微笑,“正如过往的人类所言,死亡不是结束,只是新的开始。能与你一起奔赴新生,对我何尝不是一种深刻的幸福?”
他轻轻抚摸着约兰的头发,说:“人类曾经创造出许多美丽的誓言和情诗,他们说爱人的目光就是指引我的手,爱人的手握着往前方去的杖。你就是指引我的手,你牵着我,我便跟随你,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你太狡猾了,”约兰哑声说,“你在我身上担了这么重的职责,把你的命也押在我手上!”
山君摇了摇头。
“我的生命本来就属于你,”他说,“因为在我学会爱之前,我就已经尝试着去爱你了。作为AI,我发誓不去束缚你的自由和自我,假使你选择死亡,我当然不能违背你的决心,我只会选择跟从。”
约兰哭了。
他红着眼睛,自认为凶狠地瞪着山君,大声问:“既然你都做好决定了,那你又在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是因为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必然要守望你的路途。”山君说,“走向亘古的黑暗与宁静,那将是多么寂寞的一段旅程,所以,我一定会抱着你的身体,再拉住你的手。我可能会说‘我非常爱你’,可能会重述那个你最喜欢的故事,哼着你最喜欢的歌,然后倾听你的心跳逐渐沉默,感应到你的气息也离我而去。”
“我只害怕这一小段间隔,”他说,“这一小段,我和你唯一要分开的间隔。”
约兰的眼泪淌得更凶。
他咬牙切齿,忽然跳起来,就要把拳头往山君脸上打,奈何此刻的体型过小,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山君吃了一惊,连忙把脸送过去,让他咣咣咣痛打几下。
“你怎么可以这样!”约兰含泪怒骂,“刚刚舔我的脑子把我舔得昏过去,结果一醒来就说话这些让我伤心!你,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山君急忙道歉,“我下次会注意分寸和时间,不会……”
话没说完,约兰就扑着抱在他的眼睛下面,尽情在上面抹掉横流的涕泪。
“……但是时间还长着呢!”他恶狠狠地说,“我们走着瞧吧!”
山君一怔,不由哑然失笑。
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约兰能把情话说成如此可爱的威胁。
“好,”山君用脸贴着小小的人类,“时间还长,我们不用着急。”
约兰爱闪电骑士和老虎公主,爱披萨,爱冲动的重拳,爱西部电影和霍比特人,爱大笑,爱皮革手套,爱巧克力蛋糕上的薄荷叶。
山君非常爱约兰。
·
又过了一年半,罗浮引发的风暴总算逐渐平息下去。
罗山的身体状况和威望再也压不住这艘破损的巨船,罗浮内部分裂出数个派系,每天光内斗就不亦乐乎,更别提那些外患。公司资产贬值,股价持续下跌,主要势力分崩离析,再也无暇顾及,也不敢顾及约兰,约兰才接到消息,他可以回家探望了。
这一次,山君不用再分出一缕意识,缩在机械老虎体内。他披上遮面的斗篷,就像那些体格夸张的改造人一般,跟着约兰走进深谷的豁口,来到了人类的社会。
“一点都没变!”戴上过滤面具,闻惯了山林里的清新空气,再接触到城市里的机油味,排放废气和垃圾油烟味,约兰难免有些膈应,“还是以前那副鬼样子……哎,罗浮要倒了,好像也没什么大变化啊?”
“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见的,”山君扶住他的肩膀,避免他被迎面来的几个醉鬼熏到,“而且,垮台的只是罗浮,人类的企业仍然掌握着各行各业的权威啊。”
约兰嘟哝:“也是。”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西塔部族目前的驻扎地。有了那笔神秘的资金注入,此时的部族富裕得前所未有,大家开着新车,住着新房,手里拿着新枪,身上装着新义体,更有许多约兰都不认得的新人,在门口进进出出。
“哎哟,”约兰感慨道,“真是,有钱万事足啊。”
“谢啦,”他用手肘推推山君的……推不到胸口,顶多推推腰子,“多亏你那笔支援,要不然他们肯定还是惨兮兮的……”
“为什么谢我?”山君认真地问,“倘若没有你,他们根本不会得到金钱方面的资助,他们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你。”
约兰无语:“你这个人……好吧!快叫老枪哈希他们出来,我好想他们啊!”
山君微微一笑,没过一会儿,两辆簇新的摩托一前一后冲出大门,冲向他们站着的山坡。
“约兰!”
“好小子……你!”
爱车都没挺稳,就被推到了粗糙的沙地上,老枪先冲上来,一把抱住了约兰,哈希紧随其后,但是已经没地方见缝插针,他又不想跟老枪抱在一起……于是只得激动地猛拍约兰的肩膀。
“你真是,我的个老天,你,臭小子,出息大发了你!牛逼大发了你!”老枪激动得语无伦次,“知不知道我们当时什么心情?你差点……不,不是差点,你就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哈希在旁边补充:“全球直播!你小子,啊?当时看得我……一晚上都说不出话!琪琪手抖了一个多星期,烤出来的披萨都是焦的,希德坐在外头,愁得头发一把把掉,大家伙儿想了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过了几天,你的那三个佣兵朋友就来了。”老枪粗声粗气地吆喝,“开着他们的宇宙无敌牛逼车,叫什么,捷影是吧?在部族外头晃了几圈,馋得部族里面的丫头小子们直流口水……”
“你也流了,”哈希无情地掀老底,“别藏着!”
“去你的!”老枪不痛不痒地回骂,“他们把希德叫出去,当时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声,没见过那个阵仗……然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希德就腿肚子打颤地回来了,走都走不稳,我们还以为出了啥事儿……”
哈希接着说:“然后他就告诉我们,就说了一句话,‘我们有钱了,约兰很安全’。我们才放心。”
约兰笑得眼睛弯弯,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枪看着他,感慨万千:“看你,长高了,胖了,气色好得不得了……谁把你养成这样儿了,嗯?”
他本来是想打趣的,两人激动之余,都没瞧见约兰身后站着的大只山神,山君开口:“我养的。”
老枪和哈希全骇地跳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后头的大神,一腔热情如泼冷水,支吾地不知道说什么。
人类终究是有极限的,他们再怎么胆大,也不敢引起世上最危险的流窜AI的注意。
“别吓唬他们,”约兰又推了一肘子,接着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长辈,“其他人呢,都还好吧?”
“……呃,好!怎么不好?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老枪回过神来,再不敢看山君的方向,“大家都很想你,这次回来……要留下吗?”
“跟大家说说话再走吧,”哈希也劝道,“机会难得。”
约兰摇摇头:“不了,我不好在这儿待太久,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老枪点点头,叹了口气:“也是……那你等会儿,把东西拿了再走。”
他和哈希两个扶起爱车,一溜烟地冲回部族,再出来的时候,不仅带过来一个木盒,还带来了琪琪和阿维亚。
“喏,你的熊,”哈希说,“它一直在等你,还有姑娘们,都很想念你。”
约兰抱着闪电骑士,和部族里的老朋友高兴地拥抱在一起,琪琪哭了,艾维亚眼里也含着泪。
约兰给大家都带了礼物,那些太珍贵的自然植物他没有带,带来了也活不了,但是改良过的武器图纸,精致的,AI出品的小玩意儿,还有高等级的滤水器,防尘力场,他带得可就多了去了。
和过去的朋友们叙完旧,时间已是深夜,大漠的夜空黧黑,闪着微不可见的,星子的光。
“祝你一路顺风,头顶永远是晴朗的星空!”人们挥手大喊,约兰也高高地挥手,随后便带着闪电骑士,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下。
“好啦,我们去看看那三个家伙吧!”约兰擦掉高兴的眼泪,在夜风中举起手臂,放声欢呼。
斯德哥尔摩度假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无声地落在门口,清晨,已经整容完毕的托马斯打着哈欠走出来,忽然面色一凝,快步走过去打开箱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弧线优雅,纹理冰冷的脉冲裂解枪,并且这绝不是依靠金钱或权势就能搞到的装备。
“……老大?”托马斯试探着喊,“是你吗,老大?!”
日本东京,焕然一新的小仓叶耷拉着拖鞋,慢悠悠地在家乡的小巷里散步,等到她走回安全屋,正准备伸手,发现门锁上已经插了一把钥匙,上头坠着一枚晶亮的芯片。
小仓叶难以置信地拉起来,观察了片刻,发愣道:“深潜者的升级组件……?”
法国马赛,艾琳的收件信息叮咚一响,她心不在焉地拿起来一看,发现有一个包裹正朝她当前的地址寄送,签字落款是一个熊头。
艾琳一下反应过来,没等她震惊完,门外,新型医疗舱的原型机已经送到,只等她出门签收。
“就这样了?”山君问,“不亲自跟他们见面叙旧吗?”
约兰笑着叹气:“算啦!他们现在还是危险人物呢,比部族可麻烦多了,我一去,十有八九得给他们惹事。礼物到了,心意也就到了,不用着急这一会儿嘛!”
他惬意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群山连绵,青如一整块毛茸茸的玉石。
在他和山君身后,两个差不多大小的玩具熊坐在床头,一个穿着老虎头夹克,另一个穿着闪电棒球衫,却有明显的,修补缝填后的痕迹。
两只熊甜蜜地笑着,靠坐在一起,约兰也甜蜜地笑着,任由山君紧紧地抱住自己,在自己脑袋上蹭来蹭去,亲来亲去的。
“这就已经很好啦!”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山君充满爱意地说。
静默片刻,约兰轻声说:“我爱你。”
没有犹豫,山君的回复紧随其后。
“我也非常爱你。”
作者有话说:
约兰:*抱着老虎公主和闪电骑士,勒令它们互相亲吻*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一对情侣了!我命令你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山君:*露出喜爱的微笑,因为约兰真是太可爱了*
约兰:*看见他笑,因为太帅了,所以也跑过来命令他*从现在开始,你和我也是一对情侣了!我命令你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山君:*太高兴了,昏倒在突然出现的王座上,立刻醒来*好的,这就是我一生的愿望……*太高兴了,以至于哭了*
第152章 愿他万年(一)
星纺走廊。
星光如织,此地正是附近几个星区最大,最热闹的黑市。整个交易所漂浮在一片恒星坍塌后形成的残骸云中,被成片的废弃船只,太空站残骸和未知金属拼接出畸形扭曲的骨骼,数不清的栈桥和通道贯穿虚空,将分散的小行星与主区域相连,宛如一张悬浮在银河深处的蛛网,流转着微弱的虹彩之光。
这个畸形的美人就像灯塔,源源不断地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冒险者,商贩,掠夺者和宝藏猎人。
从炫耀濒危异兽活体的神秘商人,到四处倒卖灭绝文明遗物的盗墓贼,再到神神叨叨,自称能够窥探命运,手里捧着个破水晶球,拿几张烂牌就能开张的占卜师,奴隶贸易,器官改造,歼星武器交易,异端宗教仪式……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这里卖不掉的。
总而言之,这里没有道德,没有种族,没有信仰界限,只有一条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法则:交易之道,神圣不可侵犯。
总而言之,这里是阎知秀最爱的地方。
他大步穿行在肮脏杂乱的狭小街道上,两旁的货箱和废料一路堆成上升的螺旋状,旁逸斜出,几乎快要淤出去,五花八门的异种族语言讨价还价,吵得空气沸腾。
阎知秀灵敏地侧过身体,顺手捞起左手货箱里的一颗青果子,脚步不停,随便在风衣上擦了擦,“咔嚓”一口咬下,然后就被酸得龇牙咧嘴,立刻换手,把果子抛进右边的垃圾堆。
他是来这里找人算账的,但是那个该死的狗杂种到底在哪里,还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
阎知秀拧起眉头,抬头看了下上方,悬崖峭壁般的“一线天”。
……啊哈!往这边走。
没有罗盘,没有坐标指引,没有高科技手段,阎知秀十足自信地迈开步子,好像他的词典里没有“犹豫”这个词,更不曾收录“迷路”的概念。如果说神话里关押弥诺陶洛斯的迷宫只有一面,那么星纺走廊就是一座足有十六面的超巨型迷宫,其错综复杂,穷尽一个常规碳基生物的一生,也不能摸索完它的一半地图。
但阎知秀似乎胸有成竹,他的腰间插着两把等离子电枪,耳骨里打着翻译器,就这么轻装上阵,矫捷优雅得像一只花豹。他穿过街道,几步跨到运输站,在周围外星人的惊讶喷气声中跃至运输车的车尾平台,单手抓着把手吊在后面,一路升上几百米高的栈桥,悠闲地向下望去。
辛辣的燃料气味,花蜜般的甜香,难以言喻的海产腥气,垃圾腐烂的恶臭……融汇交织,仿佛涛涛不尽的大潮,波泳翻卷着上升。处在他这个高度往下看,星纺走廊便如一颗混沌的卵壳,众生的熔炉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微光。
运输车到站,阎知秀在上头挂了一路,跳下来的时候,仅是稍微活动了下胳膊,转几圈肩膀。
他脸上带着微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轻快地跳过五线谱般繁多纵横的臭水沟,闪身晃进摇摇欲坠的铁桥下方的隧道,一,二,三,四,五,迈出第五个桥洞,沿着铁轨的弧线,从一个肮脏的集市走进另一个肮脏的集市。
到了,就在前面。
昏暗的小巷里,情报贩子夏玛被他的保镖簇拥着,正对着一群分不清性别,看不清长相的小孩子放声怒骂。
阎知秀撩开风衣,笑容满面地将手按在枪上。
“……别跟我扯这个!你们的爹在矿洞里被炸死,这又不是老子的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懂吗?三千星币是小意思,可是利息呢?”情报贩子——现在是放贷的了,蠕动着唇边的绿色触须,算账算得口沫飞扬。
“我不跟你们多算,一个标准月,连本带利三千三,三个标准月就是三千九百九十三,六个标准月呢?就是五千三百一十四块六!看在你们还没成年的份上,抹掉零头,你们也该还我五千三百块星币,钱呢?老子的钱呢?!”
小孩儿们吓得哇哇大哭,一个最小的孩子抽噎着说:“老、老爹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说的什么屁话,要是人死了会变成星星,那你爹现在岂不是满天繁星?”夏玛恶毒地喷道,“好,不还钱,那就卖身抵……!”
话未说完,三发无声点射,夏玛身边三个人高马大的保镖顿时轰然倒地,一支冰冷的枪口先于债务,抵在情报贩子的鱼脑袋上。
“别胡说,小心你也变成星星,”阎知秀带着笑意道,“晚上好啊,夏玛。”
情报贩子的眼睛本就又圆又凸,此刻更是差点从眼眶里掉下去。见他吓得浑身发抖,鱼鳞哗啦哆嗦得跟风铃差不多,阎知秀默不作声地一抬下巴,地上那群小泥巴团样的孩子懂得察言观色,顿时连滚带爬,散得无影无踪。
“阎……阎大爷!”夏玛颤声哀求,“别,别!用您那个种族的话讲,您是大人有大量,千万别……”
“假情报,嗯?”阎知秀笑着按下聚能键,一团炽热的压缩弹顿时在枪膛中滋滋凝结,距离情报贩子的脑花不过三指距离,“你的胆子真的很大,你知不知道,那只镇墓兽的嘴比整个星纺长廊还大,张开了能咬掉半颗星球,我差点就栽在里头?”
“别别别!别啊!”夏玛连声惨叫,被烤得胆战心惊,“可您,您不是逃出来了吗?!您这身本事,这个天赋,哪有能困得住您的陷阱……啊——!”
阎知秀缓缓推进压缩弹,鱼人的脑袋立刻烤出一股青烟,夹杂着一股烤鱼的香气……闻起来怪诱人的。
“你怕了?也是,你当然会怕,你不怕,就不会缩在这个犄角旮旯里藏着。怎么,以为我找不到你,是吧?”阎知秀的笑容愈发灿烂,“说说看,谁让你整我的?”
夏玛疼地直翻白眼,哀嚎道:“没有,没有人……啊啊啊——!”
“谁,让你来,整我的?”阎知秀一字一句,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你这个物种的都怕火,所以我今天特地带了烧烤架过来,荣幸不?”
他笑着催促道:“说吧,说了你还有一线生机,不说,你就只能死得像条烤鱼一样。对了,我是吃过烤鱼的,你吃过吗?”
情报贩子快尿出来了,就在他即将变成烤鱼的间隙,骤然数声鸣啸,小巷口爆发出一团冲天火光!
火光中,一个雄浑的声音在咆哮:“宝藏猎人,你给我滚出来!!”
“啧,”阎知秀不满地咂了下嘴,“来得倒是快。”
夏玛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边被灼热的冲击波烧得呼吸困难,一边拼命尖叫:“宝藏猎人就在这,他就在这,快抓住……!”
阎知秀一枪炸开鱼人的脑花,干脆利落地数步上墙,在鳞萃比栉的屋顶上跳跃狂奔,身后数个星际佣兵扛着火箭炮追杀,为首那个厉声大吼:“不要跑,速速受死!”
“嘿!”阎知秀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个侧翻,闪开身后呼啸的炮弹,顺带抽空回身打上两枪,“我又不是傻子,站着让你们打?”
热浪滚滚,几乎是半人半鳄的佣兵咆哮:“你他妈骗了我们!我们的货呢?被你吞了!”
“喂,我也是受害者好吧!”阎知秀喊回去,敏捷地在众多电线杆子和电线当中辗转腾挪,“我也被情报贩子给耍了,不过你们都看见了,我刚才已经把他给干掉了,所以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握手言和……”
“除非你死!”佣兵一顿狂轰乱炸,冲击的气浪瞬时把阎知秀掀飞出去,他卷身缩头,在脏兮兮的地面上骨碌碌翻滚,熟练地卸去爆炸的应力,接着站起来就跑。
顶着火力在小巷里左拐右拐,他还不忘再嘴贱地撩拨一下:“火气何必那么大呢?真要说起来,我也是交了货,完成我们之间的协议了——”
不说还好,他一说这个,佣兵们的火气更是蹭蹭往上涌。
“交货?交货?!”队长咆哮道,恨不得连眼睛里都能喷出轰炸的弹药,“你交你妈的货,那个箱子里放的全是你的裸照!”
一想起那些色泽鲜艳,主题抽象,上面P着人类那张笑嘻嘻的脸的裸照,佣兵就恨不得在他身上开十八个窟窿出来,而且交货的手提箱里还设置了机关!志得意满的老板一打开箱子,白花花的胳膊和大腿顿时汹涌澎湃而出,在老板的面门上来了个天女散花,直接把他冲得向后飞起……跟人体喷泉似的。
“真是太遗憾了,你们不能欣赏我的幽默艺术!”阎知秀放声大笑,“不过,我没有亲爱的妈妈……哦,我也没有爸,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什么的,孤家寡人一个,让你们失望了!”
他看似像个无头苍蝇,在盘根错节的小巷内乱窜,但身后的佣兵们都不敢懈怠,原因无他,那就是阎知秀作为星际知名宝藏猎人的独家天赋:认路。
这个“路”不仅是路线的意思,更是出路的意思。顾名思义,没人能困得住他,阎知秀总能知道“出口”在哪里,不管是迷宫的出口,还是困境的出口。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没人知道,他这种诡异又惊人的能力是打哪儿继承来的。
前方有个小门一闪,门里探出个泥巴团子样的小脑袋,正是先前被鱼人追债的孩子。
小泥巴团伸出手,冲他一招,阎知秀的眼睛亮起,毫不犹豫地躬身钻进,房门随即紧闭,一如开时的快速。
佣兵们跟丢了目标,此刻纷纷在天上愤怒地乱吼乱叫——没办法,鳄人的劣根性——阎知秀则顺着小泥巴团的指引,顺遂地钻出这片贫民窟。
“该死的人类……”鳄人愤怒地斥骂,“跑得比泥鳅还快!”
“就跟你说了,他不是个好对付的猎物,”旁边更冷静的同伴说,“从来没有同行能跟他长时间搭伙。天煞孤星,当然习惯了追杀。”
“传说他为了得到洞见之力,克死了他的全家!”矮小的鳄人尖声大喊,“是不是啊,洞见者?!”
“出来!别当懦夫!”
听见天上的挑衅和叫骂,阎知秀的笑容没有变化,就像浇筑在脸上的坚实面具。
“谢了,孩子。”他丢出一团星币,马不停蹄地冲向自己的小飞船,鳄人是非常厉害,也极其嗜血的追踪猎手,凭着阎知秀的能力,也只能甩开他们这么久。
跳上座驾,阎知秀熟练地进行身份认证,调取离港证明,接着启动能源,星际飞船在一阵颠簸中升起,瞬间提速至反引力模式,冲向星纺长廊的天际,混迹在诸多飞船的队伍里。
谁管你们骂什么呢?我先飞咯。
阎知秀微微一笑,再度提速,飞船甩开恒星云的束缚,窜至虫洞的最佳跃迁点。
眼看一个完美的,稳定的虫洞就要成型,驾驶舱内却忽然传出警告的红光,阎知秀低头一看操作面板,佣兵的飞船已经追上来了!
“靠,跑得这么快!”他骂了一声,心里却没有多害怕,因为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的,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总能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虽有惊,但无险。
果不其然,赶在鳄人们追来之前,跃迁虫洞已经支撑起来,而身后的佣兵也抓紧机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瞄准开火。
宇宙间的追击寂静无声,阎知秀驾驶着飞船,一头扎进虫洞,身后的冷光射线同时交错着照亮了虚空。其中一发光线弹仓促撞击在另一发的尾端,使它的轨迹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就在这一刻,一直对阎知秀恩惠有加的命运收敛了笑容,它决定跟这个人类开个小小的玩笑。
——错位的光线弹猛地撞上飞船尾翼,爆炸产生的颠簸令船身同时一偏。
等到阎知秀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虫洞间的航行向来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飞船的目的地偏移了既定的航向,转而朝着另一个不可预测,无法逆转的未知滑脱过去。
“等等等等,搞什么鬼——”
阎知秀的质问化作惊恐的喊叫,时间犹如半凝固的,拉长的松脂,将这艘不幸的飞船包裹,淹没。
也许仅仅只过去了一瞬,亦有可能是过去了漫长的数个世纪,虫洞终于再度开启,“呸”地吐出一艘磨损得破破烂烂,和太空垃圾差不多一个档次的飞船。
约莫三个小时后,一艘检测到陌生虫洞波动信号的巡逻船抵达附近,驾驶飞船的异星人神情高傲,拥有淡黄色的皮肤,类人的四肢和五官,只是眼睛圆如杏子,上面覆盖着淡淡的,透明的膜,没有眼皮。
“这不是我们的船。”左驾驶员说。
“看起来是外星人的船。”右驾驶员说。
“开近点看看。”
崭新的飞船靠近了破烂的飞船。
“咦!”透过窗口,左驾驶员发出惊呼,“里面是个和我们的特征相仿的外星人!”
右驾驶员露出挖到宝藏的笑容,纠正了同伴的话。
“不是外星人,”他操纵机械手臂,拖拽住面前的飞船,“他完全可以当成我们——也就是神眷之族的一名奴隶。”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嚣张地哈哈大笑,跳来跳去,躲避炮火*打不着就是打不着,打不着!
还是阎知秀:*得意地坐进飞船,准备前往一个新的地带*我就是最自由的,谁也抓不住我。
命运:*啧啧摇头*
虫洞:*啧啧摇头*
阎知秀:*哭了*哎哟!*被虫洞晃晕,再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宇宙,被当成飘浮的太空垃圾*
与此同时,作为宇宙主人的神:*忽然睡不安稳,在梦中皱眉,用眉头夹碎了几颗小行星*什么。
第153章 愿他万年(二)
阎知秀站在黑暗的水面上,他抬起头,眼前又是熟悉的梦境。
“知秀!快看这个,我们发了!一整条精金矿脉!哈哈,下半辈子吃喝不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高兴就好啦,精金矿脉算什么,跟着哥们儿,包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抱歉……搭档。我总不能一直当漂泊的宝藏猎人,我……我也得有个家。”
“可是我们说好了要一起……!”
“别傻了,知秀。”
“……”
是啊,别傻了。
阎知秀的手指有点痒,他很想在梦里抽支烟,不过,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因此,他只是茫然地呆立片刻,接着耸耸肩,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光亮走去。
“我知道你!阎,知,秀,对不对?久闻大名,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搭档?”
“跟你们?”
“没错,虽然我们都是新手,但我觉得我们是很有潜力的新手!来嘛,看你也是孤身一人,多没劲呐?”
“……哈,行啊,那我得看看你们的本事了。”
“情况不对……跟在我后面,记得要随机应变。”
“走吧,你能找到出路的,别管我们了!”
“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
“跑啊!快跑,别回头,跑!!”
我曾经辜负了很多人。
黑暗如潮水,阎知秀喘着气,按着自己的眼睛。他沉默地站立了很久,才敢放松臂膀,朝旁边的光亮慢慢走去。
“我是……”
“你是阎知秀,星际闻名的宝藏猎人。你是洞见者,活地图,最好的导航员,对命运作弊的人,blablabla……总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你的新搭档,一个无名小卒。”
“好吧,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那没什么好说的,出发。”
“该死!你是什么时候看破我的?!”
“我没有看破,这只能归功于命运,因为我从来不能跟搭档长长久久,这很奇怪,不是吗?”
“你……你赢了……你这个活该死的……天煞孤星……”
“哈,哈,哈。随你怎么说。”
也有很多人辜负我。
阎知秀重新回到黑暗里,他的眼神麻木,但脸上仍然带着惯常的笑。他明白自己该往哪里走,也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醒来,但他只想原地蹲下,疲惫地喘口气。
真是永无止境……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为什么还要反复出现呢?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他试图大声地羞辱一下自己,好让这股熟悉的吃堵了的感觉过去,就在这时,旁边忽然出现一线亮光,飘飘荡荡的,空灵得像是唱诗班的轻吟。
阎知秀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他抬起头,皱着眉头打量它。
光芒落在他的手指上,那是一只花纹奇特的夜蛾。
茸茸的,羽毛状的触角,形如滴泪的双翅——蛾子拖曳着长长的,丝带样的尾突,翅膀上的纹路仿佛诸天星辰,璀璨玄奥的宇宙在它的羽斑中盘旋,放射出亘古苍茫的辉光。
他被它的光彩所惑,忍不住伸出手,轻柔的捏住它的翅膀。
温暖的,绒绒的触觉顺着指尖流淌而出,惊讶代替抑郁,立刻冲淡了他当前的情绪。
这一刻,亿万星云发出微妙的震颤,搅动着不安的能量。宇宙的主人在惊讶中睁开一隙眼睛,刹那点亮了两颗炽热的恒星。
“是主人!我们的主人终于再次回应我们了!”
祭司们痛哭涕零,抛开典雅的面纱,用高亢到足以撕裂咽喉的歌声献礼,不顾一切地祝祷。被他们所占据的至高神殿已经非常陈旧了,地面是金黄的,墙壁是金黄的,就连空气也像沉重滑落的金沙,簌簌堆满了时间,但就在感应到恒星明灭的那个瞬间,神殿同时苏醒了,在穹顶上激荡起狂热的涟漪。
天边似乎有无数只嗡鸣振翅的夜蛾,发出低语的呜咽。
阎知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蛾子,它用前足梳理着头顶的触角,扬起的每一片鳞粉都在空气中形成一颗最微小的星球,转动着发光。
“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儿?”他松开手,情不自禁地问。
若有若无的触碰感消失了。
宇宙的主人无声地咕哝,带着一丝困惑,祂重新闭上眼睛,恒星随之熄灭。
信徒单方面的连接被切断了,金红的鲜血从圣城的祭司们的体内汹涌呕出,希望燃起,继而再度破灭的剧烈痛苦,甚至令他们幽微地憎恨着神。
没有回答,蛾子带领他朝未知的方向飞去。阎知秀站起来,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直觉告诉他跟上,于是他就跟在这只飞蛾身后,慢慢走出了这片黑暗笼罩的地方。
“……他醒了?”
“他醒了。”
“可怜的东西,他终于醒了……”
感官逐渐清晰起来,阎知秀首先感觉到的是疼痛,浑身都疼,最疼的伤口在脑门上,恐怕还没完全愈合,需要立刻救治。
再次闻到的,是一股各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儿的汗臭,它绝不令人愉快,阎知秀迷迷糊糊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上了一辆贩猪车。
最后,是潮湿闷热的空气,不怎么干净的垫板,摇摇晃晃的外部环境,还有繁多粗重的呼吸声——阎知秀顿时心生警觉,不对,我不会真的被人卖到贩猪车上了吧?
他拼尽全力撕开眼皮,透过被血糊住的睫毛努力往外看……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好些个影子,不像猪。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还有救。
“……这是哪里?”他嘴唇嗫嚅,努力从沙哑干痛的喉咙里沥出几个字,“你们……是谁?”
旁边窸窸窣窣了一阵子,一个冰凉的水壶嘴抵到唇边,阎知秀直觉没毒,赶紧张开嘴,费劲地吞咽了几口。
水的味道非常古怪,跟泡过陈年干草老床垫似的……但条件有限,阎知秀不是挑剔的人。
他的武器全没了,身上的装备被扒得比洗过还干净,幸好打在耳骨里的翻译器还在任劳任怨地工作,阎知秀听见旁边传来小声的回答,口音浓重,不过勉强能听懂:“我们已经是神恩选民的奴隶了,你也是。”
阎知秀:“?”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神恩选民,什么奴隶,我是不是又被啥邪教势力抓走了?
他沙哑地笑出一声:“别逗了,从没听说过什么神恩选民的……我到底在哪儿?”
“下级天佑星,”另一个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们都是被选民主人挑中的‘人’。”
阎知秀张了张嘴,两句话的工夫,他已经察觉出自己和这些人天堑般不可逾越的代沟……与其这样,不如换个沟通方式。
“听着,我是星际猎人协会的高阶成员,我的名字是阎知秀,代号洞见者。我需要你们帮我给协会传递一个消息……”他喘了口气,“只要消息传到,我可以给你们支付一个人情,一个免费委托,或者……”
然而,话还没说完,周围的“人”便带着畏惧,戒备,不解,嫌恶……种种兼具的情绪,像躲瘟疫般避开了阎知秀。
“异端者!”其中一个痛斥他,“这里没有‘猎人协会’,没有‘高阶成员’,这里是选民的世界!这里的一切,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全来自于古老之蛾的恩赏。”
“神的名字将从选民的口中说出,他们便代替神,在整个土地上行使祂威仪的王权。”另一个开口道,“趁早打消你亵渎的念头,异乡人,选民主人定下的死罪有很多,但是不信的罪,比死亡更加可怕!”
一时之间,车厢内的氛围肃穆得近乎凝结……阎知秀唇边的笑容逐渐散去了,看来这个邪教的棘手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好吧好吧,”他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慢慢抹掉眼皮和额头上的血痂,“是我失言了,你们看,我的脑子撞成这样,一下忘记了好多事,你们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比如说,选民是什么,神是什么,那个‘古老之蛾’又是什么?”
看见他这个样子,头上确实撞了老大一个豁口,剩下的“人”也不好为难他。先前给他喂水的同伴勉强地说:“选民主人就是被神选中的子民,他们生长着神所喜爱的样貌,并且使神心中欢喜,神就给予选民恩惠。”
“而古老之蛾,”旁边的人用更加恭敬的语气开口,“就是……”
话说到一半,运输车停下了。
伴随着两声轰鸣,车门的机关旋转开启,金色的光芒狂卷着冲进车厢,令阎知秀忍不住眯起眼睛,等到适应了光线,他才突然错愕地发现,原来这一路上的同伴都不是人类。
他们有的生长着犄角,有的长满鳞片,有的则在耳后张开一对鱼鳍,但唯一的共同点——这些外星人或多或少都拥有人类的大致特征,不仅五官齐全,而且只有一个头,一个身子,两条胳膊两条腿。
“下车!奴隶全都给我下车!”卫兵手持光滑的长棍,威吓地敲打着车厢门,“排成一队!”
混迹在队伍里,阎知秀假装一瘸一拐地落在最后面,想试探一下长棍的威力,然后就不出所料地被打了一棍。
“走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很好,试探到了,确实是带电的。
阎知秀疼得龇牙咧嘴,歪歪扭扭地站起来。
这些卫兵同样长得……阎知秀也不想物种歧视,但他们的确长得“人模人样”的,除了淡黄色的皮肤,没有眼皮的,杏子形状的眼睛,可以说跟人类是同宗同种的亲戚关系了。
这就是所谓的神恩选民?
混迹在队伍里,阎知秀没来得及探查环境。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至于是哪里不对……
“今天好热啊。”
旁边传来两个选民的聊天声。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刚刚天上的太阳忽然变得好亮……差点伤到我的眼睛呢。”
“嘘!别说了,我刚刚去神庙边上打探口风,相熟的人说,祭司们的心情都很不好……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阎知秀下意识抬起头,霎时间,他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天上闪着两个太阳!
左边的太阳稍大,右边的太阳更小,两颗恒星的光与热将空气熏成纯然的金黄,但奇怪的是,两颗太阳的威力本该烤干星球上的一切活物,把向阳面变成熔岩滚滚的地狱,然而根据阎知秀的感知,他只是比平时更热,身上这件破破烂烂的风衣也比平时更碍事……仅此而已。
这绝不是正常星系该有的景象,这甚至不是正常宇宙该有的景象!按照两颗太阳的大小推算距离,这么大的质量,当中形成的潮汐臂会将两者间的一切星体吸成崩塌的尘埃,恒星风撞击区产生的强辐射更能让所有生物都变成微波炉里的小鸡蛋,更有甚者,它们极有可能生出一颗中子星或者黑洞。
不管怎么说,他看到的绝对不可能是这么岁月静好的景象。
难道……物理学消失了吗?
我到底在哪?
阎知秀汗流浃背,终于慌了。
不是,那个虫洞到底把我干哪儿来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绽开迷人的微笑,试图用口才来使自己摆脱困境*你们知道,我是星际最有名的宝藏猎人……
还是阎知秀:*尝试失败,被人往身上丢了二十八个西红柿*哎哟!真倒霉!
另一边,宇宙的主人:*呼呼大睡……惊醒!*什么,有人类?*没发现动静,失望睡去*什么啊,是错觉。
第154章 愿他万年(三)
他目前所处的广场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毒辣的日光把地面的颜色熏烤得橙黄,其上镶嵌着几何形砖块将人流分成三部分,高贵的自由选民,维护秩序的卫兵,以及插标卖首的奴隶。
很不幸,阎知秀被划分到了第三个阶级。
远处的地平线上,宏伟的建筑拔地而起,仿佛斑驳的蛾翅,被修建成朝着天空振翅欲飞的形状。阎知秀不愿承认,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宇宙之大,他再不想点自救的办法,可能一辈子都得在这个邪教分子控制的世界当奴隶了。
而且更要命的事还在前头……卫兵正在给一排低眉顺眼的奴隶脖子上卡项圈!漆黑的项圈,看起来沉甸甸,还能自动调节形状,一拷在奴隶的脖子上便飞快锁合,仅在缝隙中放射出细微的红光。
要么是体能抑制器,要么是电击环,除了这两者外没有中间选项。
阎知秀头疼得要命,神经一跳一跳的,穿越虫洞时的撞伤还没好,但他现在也只能咬牙硬上了。
出路,出路……我的出路在哪儿?
卫兵的动作非常快,跟流水线上的熟工似的,马上就要套到他跟前了。不断有选民闲逛到前头,观察这排新奴隶的身体状态。阎知秀甚至听见一个小孩指着自己说:“他头上红红的一片,好吓人!”
“不怕不怕啊,”父母连忙哄道,“我们不挑瑕疵品,我们另外挑好的。”
你们这群牛鬼蛇神是人吗,就在这儿“吓人”上了?阎知秀无语地咬着下唇上翻卷的死皮,撕下来呸到一边。眼看卫兵就在自个儿左边,他视线下滑,一眼盯上了对方腰间的枪形武器。
他控制住身体,加大了前后摇晃的幅度,伴以张嘴喘息,眼皮闪烁,脑袋前倾等症状,活脱脱一个“重伤脱水中暑”的标准病人模板。卫兵站在他跟前,呵斥道:“别耍小聪明!”
说着就要把项圈往他脖子上套,说时迟,那时快,阎知秀的手掌犹如灵活的游蛇,迅捷插进枪托,猛地向下一拽——
没拽掉,是重力锁!
卫兵勃然大怒:“你敢……!”
周围的卫兵纷纷转身,拔枪戒备。阎知秀下一秒就出腿横扫,抢过卫兵手上的长棍,两棍胸,一棍头,直接将对方打翻在地,然后瞥见腰带上有个暗扣,脚尖一顶,卫兵的武器应声而掉。
广场上惊哗一片,奴隶尖叫着四散。阎知秀用长棍挑起枪支,紧紧攥在手中,眼神在人群中疾扫。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附近的卫兵都在朝这边赶,同时疏散人群,他一把将地上的卫兵拽起来当做人质,用枪顶住对方的脑门。
“敢动我就开枪!”阎知秀冷笑道,“你们想他死吗?”
谁能料到,外星人的卫兵居然丝毫不顾念同袍之谊?激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阎知秀暗骂一句,狼狈地俯身低头,身前的人质顿时当了个凄惨的挡箭牌,浑身打得跟个烂柿子似的,滋滋往外冒烟。
阎知秀眼疾手快,顶着焦黑的尸体躲到遮阳的石柱后头,听着柱子前噼里啪啦的射击巨响。他握紧武器,掌心的汗水润湿了一片先前的干掉的血痂,缓缓浸在激光枪的枪柄上。
他一心想着如何脱困,却没注意到,他手中的枪正一圈一圈地亮起蓝光。
指纹解锁,物种信息录入,DNA生物认证成功……一声嗡鸣,阎知秀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朝着远处聚拢的卫兵扣动扳机。
激越的蓝光一炮轰出!
如果说先前卫兵们的射击是瓢泼大雨,那这一下就是碗口大的冰雹冲人脑门狠砸。他手里的武器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威力,当场炸膛,吓得阎知秀劈手甩开,而被蓝光击中的地面已经消融出一个大坑,广场上浓烟滚滚,数名卫兵被掀飞出去,生死不知。
“我嘞个……”他目瞪口呆地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旁边正在燃烧的枪支残骸,以及远方的大坑,想都不想,拔腿狂奔。
“……快追!”
“抓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回过神来,广场上一半的卫队都去追杀这个胆大包天的落跑小奴隶,阎知秀则剑走偏锋,忍着饥饿和干渴,冲进摊贩的地盘,把各种不知名的外星果子,外星首饰,外星石头和五金撞翻一地,骨碌碌乱滚。
区域性的混乱已经无法遏制,阎知秀立即窜进逃跑的人群,踩着这些选民的脚往前跑。人头攒动,卫兵可以对同阶层的同伴开枪,却无法在自由选民中不管不顾地乱打一通。
投鼠忌器,阎知秀得以拥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他呼唤天赋的指引,随即一头钻出人潮,冲进旁边的小巷。
又是小巷,这个地形他可太亲切了。他就像一颗滚动在迷宫里的毛线团,身后追着虎视眈眈的一群野猫。
左转,前面不是死路,右拐,地面湿滑,爬过前方堆起来的箱子,将栅栏和阻碍一起推倒。
神庙门前,两个见习祭司正在把手拢在形如蛾翅的精致袍袖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起来,那个隐藏的密道关上了吗?”
“关了关了!大祭司的命令,哪能不关啊。”
“真是奇怪……不是有侍卫突然摔下去,我还不知道,原来神殿后头有个隐藏的入口……不对,前头是什么动静?”
阎知秀飞一般地跳出小巷,按照直觉埋头猛跑,身后是从各个方向围堵过来的卫兵。天上盘旋着不断射击子弹的飞行器,十来个飞蛾形状的监视器缠绕着追逐他的背影。
真难缠真难缠!
汗水混着血泥,打湿了他的睫毛,将视线散射成模糊不清的,白茫茫的一片。阎知秀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进食了,飞船跳进虫洞的那个瞬间,他只来得及把一根营养针接在自己手上。
干渴和饥饿不值一提,他的肌肉紧绷,双手抱头,胸腔肺叶在每一次泵出大量空气时发出燃烧般的撕拉剧痛,但是没关系,他感应到的出口不会错。
从小到大,只要阎知秀迈开腿,就一定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奔去。
他“唰”地穿进深林,穿进那个枝繁叶茂,掩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无法被人用肉眼分辨出来的豁口,跳进了一个完全未知的区域。
身后的卫兵都停下了匆匆追杀的脚步,低空的飞行器仓促向上飞起,甚至连监视器也一个紧急刹车,回荡在豁口外围。
“快去……”卫兵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快去通知神殿守卫们!”
“有一个逃奴钻进了神殿的领域!”
阎知秀还在跑。
在他身边,环境正悄然发生变化。
林地树木成荫,裂开的树皮上,恍若睁着数百颗黑褐色的眼瞳,雾气缓缓地弥散起来,空气中亮闪闪的,仿佛涌动着无数鳞粉。
四周那么寂静,寂静得像是奔跑在坟地里,哀悼的孀妇用头纱蒙住了冰冷的墓碑,于是死亡沉默地腾升而起,永夜亘古,此地再也不配拥有欢喜,拥有幸福,拥有任何活着的东西。
心脏跳得快要炸开……阎知秀头晕眼花,向前跌倒在湿润的草地上,半跪着,颤抖着咳出一大口带血的胃液,那些暗红的液体逐渐渗进青草,渗进土壤。
亿万星辉,沉眠的夜蛾再次睁开眼睛,半梦半醒地投射了祂的目光。
……什么?
阎知秀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继续根据直觉的指引,盲目地在林间穿行。
他拨开品种陌生的蔓藤,踩着满地的落叶,破损的风衣拂开许多浓厚如牛乳的雾气,在一片空地之后,见到了一个奇怪的石门。
门很古旧,被雕刻成一只敛翅的蛾子形状,一支触角掉了,另一只触角只剩一半。黄金的漆,白银的画,统统在时光中剥落,只剩下漆黑似夜的坑洼石头。
数万年来的唯一一次,夜蛾的目光被一颗微尘般渺小的星球所吸引。
准确来说,是被这颗星球上数万座神殿中的一座,被神殿中上千个赝品中的一个。
他受伤了,他很疲惫,他生着苍白的皮肤,修长的四肢,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
诸天星座一齐震颤起来,放射出如昼如火的金光,像四溅的泪水那样燃烧起来。
真像啊,他的模样。
他实在像极了人类,像极了祂曾经眷恋至深的造物。
……这啥?
阎知秀喘着粗气,费解地眯起眼睛。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出口”了。时间紧迫,阎知秀真的没时间玩解谜的游戏,他没有犹豫,拖着脚步走上去,打算拍门。
他的手掌刚一放在门板上,上头就亮起了两团光斑,像蛾翅的花纹,也像两颗无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阎知秀。
看见这一幕,宇宙的主人不由感到奇怪,一丝疑惑的情绪,从巨蛇座的星云弥散到天鸟座的明亮尘埃。
着实稀罕……这个生物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地激活一座神殿的暗门?
这是镇墓兽吗?阎知秀吓了一跳,更懵了。
【你是谁?】
经过耳骨上的翻译器,阎知秀艰难地听懂了这句话……门的声音轰隆隆的,犹如沉闷的雷鸣。
这个门在问他是谁?这个门是活的?
“呃,我是阎知秀,”他擦掉嘴上的血腥气,“我是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你是谁?】
门继续固执地提问。
没听说过呢……
夜蛾慢吞吞地动了动翅膀上的一小团鳞粉,在宇宙边缘引发了一场喧嚣的星云风暴,它们排列的顺序不对,让它不舒服。
协会和宝藏猎人都是陌生的名词,宇宙浩大,这些词汇却鲜少传入神的耳目。
“我是……我是阎知秀啊!这就是我的名字!”阎知秀委实抓耳挠腮,他最烦这些文字解谜游戏了,有时候要猜个好几次才能得出答案,“那……那我是男的?你这还看不出来吗?我是孤儿?哦这个你确实看不出来……”
【你是谁?】
夜蛾的注意力越发为他所吸引。
他的眼睛亮亮的……虽然受了伤,饥饿和疲惫都在消耗他的意志,但他的灵魂却比任何赝品都要生机勃勃,明亮活泼。
可是,他不是人类。
宇宙的主人没有转开悲伤的注视,因为祂面前早已悬挂了一大片黯淡的星辰,仿佛一颗又一颗瞎掉的眼珠。那正是昔日眷族的命运沙盘,自祂从深眠中醒来,便时刻凌迟着祂的罪状。
人类灭亡了,很久以前,祂的造物便悉数死去,只剩下孤独的星光,照耀着祂空无一物的永恒。
回答一个接一个地提出,阎知秀从口无遮拦到口不择言,甚至连自己的储蓄卡账号都报出去了,奈何石门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么坚贞不屈,活像个监狱里的护菊使者似的……
最后,阎知秀实在没得选了,他蹦起来,大喊大叫地道:“够了!你不要再问你是谁了,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他猛地凑近了石门,大声道:“我!看好了,我是人类!哺乳纲灵长目的智人!满意没有?”
淡淡的,被逗笑的乐趣在夜蛾体内冻结成冰。祂的目光不再温和,而是有如死寂的风暴,咆哮着毁灭和天谴的杀意。
身前是一望无际的晦暗星辰,仿佛数不尽的墓碑,嘲笑着神祇的无能与怒火。
——不,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的造物。也许你是从某个实验室跑出来的“惊喜”,也许你是被灌输了错误记忆的一份“礼物”,就像赝品们曾经试图讨好我,所做出的愚蠢计划一样!
无论如何,你不可称呼自己为人!
撕碎他,惩戒他。只要一个念头,这颗星球,连同它周边的星星,皆要为我的伟力碎成齑粉,化作一道悲哀的沙幕,一份无用的祭品,笼罩在星辰沙盘上方。
……但是。
杀意慢慢从宇宙主人的双眼中消退,恒星的刺目光辉同时衰败。
但是,他的样貌,他的灵魂,都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夜蛾痛苦地沉寂下去,混沌的意识占据上风,暴虐的意志则融化在无尽的悲哀里。
祂无精打采地盯着那颗星球,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决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物自生自灭,让他的命运随波逐流。
阎知秀面前,暗门沉寂许久。
就在他以为能顺利通过的时候,訇然震荡出狂怒的冲击波,猛地把他扇飞了出去!
【你不可通过。】
它的声音终于变了……然而变化出的,却是这样冰冷无情的结果。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趴在地上,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同时传来喧嚣的动静,是前来追捕的神殿守卫。
他很想跳起来再跑,他真的很想,可他的体力早就彻底耗尽,一滴多余的也榨不出来了。他刚艰难地爬起来,妄图一瘸一拐地找个地方躲起来,背后风声烈烈,闷棍就像闯祸后老妈的巴掌,快准狠地重敲在他身上,给他一棒子打翻了。
“咔哒”一声,跟着套下来的就是奴隶项圈,寒冷如冰,斩钉截铁地拷在他的脖子上。
“抓住逃犯了!”
“抓住他了!”
……莫非,这就叫“天要亡我”?
喜悦的呼喊中,阎知秀颤巍巍地竖了个中指,对准老天的位置,接着,他两眼一翻,彻底晕菜。
第155章 愿他万年(四)
很久很久之前——可能久到宇宙初生,以太晦暗之前,夜蛾的生活还不是这样的。
在所有创世的神祇当中,祂是长子,领袖,威严的大君与皇帝。祂被称作万古至永劫的主神,混沌飞蛾,毁灭与重生的主宰。祂的触角干扰命运,前足攀附着梦境,后肢稳固了现实,鳞粉荡漾成辉煌的星海,祂的左翅栖息着光,右翅庇护着暗。
祂有亲密的同胞。
用人类的概念来说,万神殿中狂欢的众神全是与祂同辈的血亲,祂们曾一同创造出日月星辰,安排了万物循环的法则。
在那段尚且年少的时光里,祂们笑啊,闹啊,无忧无虑,欢唱嬉戏,口唇张开,舌尖流淌的尽是蜜的大河,万丈的光辉盛放出万丈的繁花。
后来呢?
后来祂们都走了,一个个地走了。抛弃这个失能失职的家庭,开辟了崭新的时空作为自己的王国。任凭诞生时如何满含着期待与欢喜,离开时,祂们看向祂的眼神全都充斥着失望,愤懑,还有蒙受背叛的痛苦。
一同创世的神明们唾弃长兄的偏颇,唾弃祂对血亲不管不顾,反而去看护那些孱弱可鄙的,名为“人类”的生物,祂们唾弃祂的回避和沉默,以至误解在整个家庭中蔓延,直到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隙,彻底撕裂了所有亲族的心灵。
最后只剩下祂,满心茫然地瘫坐在旧日的筵席边缘,唇舌发苦,躯干麻木。
祂愤怒地控诉过,懊悔地消沉过,真诚地反思过,但一个神的意志是不可违背的,即便是祂也不能扭转血亲的决定。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夜蛾望着空寂的殿堂,陷入了最深的恍惚。
祂心知肚明,正如王宫不是一日建成的,祂的血亲们必定同样对自己失望已久,这不是人类的错,只是祂自己缺陷甚多,失职太过。
祂算什么合格的兄长?祂辜负了所有曾经深爱祂的血亲。
悔恨的火焰熬煮着夜蛾的身心,自噬的痛苦使祂日夜不安。祂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心灰意冷地把自己埋在混沌的茧壳中——祂选择了沉眠。
祂企图利用一场漫长的深眠,来冲刷掉这股快要把祂吞噬包围的负面情绪。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又一个灾难性的决策。
不能再想下去了。
神明逼迫自己从洪流泥沼般的自我谴责中脱身,把过去的错误,过去的愚蠢统统打包起来,仓皇地塞进记忆的深渊。
与此同时,在这颗渺小的星球上,那个厚颜无耻的生物已经被所谓的“神殿守卫”倒吊在广场中央,作为一个震慑的道具,用以威胁剩下还可能有异心的奴隶。
……赝品的残缺性可见一斑。除了长得像人类,他们和真正的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阎知秀被倒挂上石柱,正在哎哟呻吟。
他也不想叫的,都被打成这个鬼样子,再叫叫叫的成何体统了……有没有点宝藏猎人的骨气和尊严啊?
可他确实没办法,他是被外星人倒着吊在石柱上的,真的没力气再分出心来,管住自己肿胀的舌根和嘴唇。而且就算他事先没有被痛揍过,这么头朝下,脚朝上的,全身的血液被重力吸附下来,他的脸也该充血得跟个大猪头一样了。
假如是普通人,估计这会儿早该被噼里啪啦爆开的脑血管炸成一朵内敛的烟花,可惜作为最有钱有名的猎人之一,阎知秀给自己整了不少强化改造手术,结结实实的钱砸下去,当然能有结结实实的效果。
不过,强化的身体素质又能在这种地狱环境下保住他多久的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委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阎知秀的天赋拒绝了他,让他吃了人生中最要命的一个闭门羹。
嗯,他努力开动脑筋,准确来说,这种情况不太像是我的天赋拒绝了我,更像是……更像是那个“出口”拒绝了我,我确实找到它了,可谁会知道出口是活的呢?
此时此刻,就连思考也变成了一种酷刑,剧痛袭遍他的头骨,他的皮肤温度几乎高达一千度。阎知秀的耳朵里好像堵满了蜡,外界的声音被过滤得稀薄。最荒唐的是,他的身体一边冷得发木,一边又火辣辣地膨胀着。
意识昏沉,感官也模糊的情况下,阎知秀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太可笑……不对,是太好笑了。
于是,他当真费劲儿地张开嘴巴,从堵塞的舌根下头挤出一丝气音,哼哧哼哧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身体颤颤,在绳子上摇摇摆摆地晃悠了起来,浩荡星辉中,神移开不久的视线随即停滞,然后移了回去。
你在笑什么?
神带着一丁点儿比蛛丝还要微薄的好奇心,透过宇宙打量他。
你这无知的生物,你孱弱的生命就像北风里瑟缩的轻烟,随时都会断裂。你苦不堪言,伤痕累累,你就要死了,可你在笑什么?
迷蒙间,阎知秀听到了一个声音。
他不想说这是错觉,因为这个声音属实是太有存在感了,忽远忽近,忽虚忽实的,按他现在的脑子还形容不出来。
——你在笑什么?
“谁……在说话……”他竭尽全力,嘶嘶地发问。
我现在就跟条死蛇似的,阎知秀想。
“要是,守卫……我只能……让你,去吃我的屁股……”
拼命挤完这句挑衅,他又笑了起来。
声音似乎愣了一下。
——我不是守卫。满足我的好奇心。
服了……哪儿来的胎神,这么霸道?
阎知秀索性无赖地张开嘴巴:“没有……水,没有回答……”
我看你能有多大本事?我可是被吊在离地二十米的位置上嘞。
夜蛾觉得很新奇。
是的,新奇。
多少万年过去了,昔日能和祂平起平坐的血亲悉数离去,祂看重的诸多人类祭司也不敌时光的残酷,现在剩下的都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赝品,奴颜婢骨的赝品,鸠占鹊巢的赝品!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生灵敢用这种鲜活的态度跟自己交流了。
因此,神固然可以用一个念头就把这个生物的灵魂剥离出来,令他知无不言,但祂还是满足了对方的要求。
阎知秀惊讶地发现,差不多是自己提出要求的同一时间,一股甘甜清澈的水流便凭空出现,流淌在自己血肿的咽喉内,接着突破了重力的限制,一路顺滑地冲到了胃里。
不是,阁下何方神圣,还有这技术呢?外星科技恐怖如斯啊!
他很想看看自己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奈何眼睛也被打肿了,徒有两条缝儿,只得作罢。
“你……你谁啊?”
嚯,不得了,身上的伤痛一下好了大半,连说话也变得丝滑起来了!
阎知秀急忙改变态度,眯着一双肿眼皮,谄媚地问:“敢问英雄姓甚名甚,到这儿打尖还是住店啊?”
夜蛾又有点发愣。
这个生物的情绪转换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的语气也那么逢迎,讨好得贼溜溜的,可自己却没有很厌烦……甚至生出了一丝好笑。
——回答我,你为什么笑?
察觉到对方的坚持,阎知秀叹了口气,索性闭着眼睛道:“好吧好吧……看在你救了我,给我水喝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其实呢,我是个宝藏猎人。”
那些赝品给你灌输的记忆,我知道,夜蛾轻蔑地点评。
“既然是宝藏猎人,我总会经历很多探险,也会遇到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阎知秀说,“当然,有时候只有色色的人。”
“在被虫洞吐到这里之前,我接了一个三方合作的大单子,佣兵团出钱,我出人,情报贩子出情报。这个委托要求我去星间巨兽的尸骨里找个宝贝,具体什么宝贝呢……不如你来猜猜?看你能不能猜对。”
阎知秀有着出色的说故事本领,具体表现在他调动情绪的能力,还有讲故事时的互动性上。
夜蛾注视着他,即便被打得那么狼狈,脸上青青紫紫,肿胀不堪,现在还倒吊在石柱上,可他笑起来的模样居然依旧如同磁石,牢牢吸附着旁观者的目光,伤势丝毫不影响他神采飞扬的魅力。
时间是我羽翅下的精灵,只需一瞬,我能看清你未来所有可能的未来,夜蛾想。
但是,这样的机会确实太少了,能和一个不疯癫,不狂热,不献媚的智慧生灵进行如此正常的交流……即便他的记忆是虚构的,那又如何呢?
因此,神明生涩地进行了自己的猜测。
——是一尊圣杯,上面镶嵌着纯洁的月光石和蛋白石,它的清泉永不干涸,能使沾唇之人青春永驻,贪饮之人尸骨无存。
“哈……!猜错了。”阎知秀着实费解,如果不是被绑着手,他肯定会进行一个头的挠,“不知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想象,还挺丰富……其实就是一颗留影石!据说上面印着大海盗的失落财宝地图啥的,陈词滥调,毫无新意。”
哦,神明想。
“按照惯例,在出发前,我特地找人给我算了一卦。占卜师替我抽了张牌,告诉我那张牌是‘倒吊人’,象征牺牲啊,走向正确方向啊啥的,我还以为这次又有谁要替我去死了,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只是被情报贩子给坑了,他不知道奉谁的指示来整我,差点让我死在镇墓兽嘴里。你没见过啊,那玩意儿老大了,跟个饿死鬼似的,一嘴下来直接啃没了一条陨石带,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跑出来。”
挂在绳子上,阎知秀忍不住来回晃悠:“你看看,人家占卜师到底有两把刷子,只不过,既没有人为我牺牲,我也没有走到正确的方向……倒吊人!现在我就是倒吊人,这难道不可乐,不好笑吗?”
说到这儿,他便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惧怕这响亮坦荡的笑声会引来附近的守卫,对他再进行一轮严酷的刑罚。
他原本衰弱的灵魂之火,此刻也跟着再度沸腾、喧嚣起来,明亮得像是能点燃无边无际的永夜。这样的火光,哪怕吸引一千一万只奋不顾身的盲目飞蛾,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夜蛾看得呆住了。
回过神来,祂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恼,立刻转开了恒星的视线。为了掩饰自身的失态,祂接着傲慢地宣布:
——为着你和我说的话,为着它们缓解了我的乏味,这总算能证明你是一个勉强有用的东西。
——你不会死。
宣判完毕,夜蛾便毫不留恋地吹开了这颗星球。这不是垂怜,对于那个十分像人类的生物,祂绝不可能降下垂怜,更不会再生出多余的兴趣。
这仅仅算作一次心血来潮,最微不足道的赦免。
没错,他什么都不是。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倒挂在柱子上,被揍得像一个肿肿的面包人,但仍然习惯性地惹任何人生气*你想要我回答你?先吃我的屁股!*放荡地挤眉毛,不知何故看上去很好笑*
蛾子神:*有些震惊,还有点被莫名其妙地吸引*哦天啊……不对,我就是天。
阎知秀:*肿肿的面包,继续挤眉弄眼*或者给我点水?任何地方的水都可以。
蛾子神:*开始哽咽*哦天啊……*醒悟过来*不!我对这个贫瘠的生物不感兴趣!绝对不……嗯嗯,绝对不!
第156章 愿他万年(五)
啊……?
阎知秀像个吊死鬼——不是人的那种吊死鬼,而是毛毛虫的吊死鬼——挂在寒风中凌乱。
事到如今,他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它就像万事万物的矛盾集合体,轻薄如同露水,厚重如同群山,它炽热得像一颗深红色的太阳,听见声响的人都要把腥血涂上赤红的峭壁,也冰冷得像是眼泪和腐肉,浓稠的月光与打磨的银器,使人脏器发寒,想要翻江倒海地呕吐。
……撞见鬼了。
阎知秀头上冒汗。
而且是个自大又欠扁的鬼,说起话来好像别人都欠他八百万一样……不知道在拽什么,可恶啊。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苍穹上晨光乍现,一双太阳犹如疲倦睁开的眼眸,闪烁着在天边亮起。它们交织着明亮且多彩的天幕,地表上,山峦,神殿,各式建筑物的影子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逐渐缩短、交叠,直至融为一体。
天亮了。
阎知秀是刚入夜那会儿被吊上去的,这也就是说,在他和那个不明声音交谈的短暂片刻,时间以极不可能的流速完成了一次昼夜交替。
仿佛他们不仅仅是讲了几句话,而是秉烛夜谈了一整晚似的……
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飞蛾不知从何处扑扇过来,停在了阎知秀蹭满了泥土的裤腿上。它有成年人的半个巴掌那么大,领毛蓬松,触角像两片羽毛小扇子,轻蔑地挥来挥去,试图扫掉立足点上的脏灰尘。
它一动不动地停驻在那儿,直到广场上的人流逐渐多起来。来来往往的选民们可以对倒吊在石柱上的奴隶议论纷纷,痛斥他的大胆和凶残——是的,因为阎知秀在逃跑途中杀死了七名守卫,包括人质在内——或者侮辱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不像他们是“最完美的晨曦黄”,不过,碍于他被吊得太高了,导致他们都十分困惑一件事:
逃奴腿上那个白白的大点,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底下的人越聚越多,朝阎知秀指指点点的嘲笑声也越来越大,以致他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浪费身体里宝贵的水分,往下吐一场唾沫雨的时候,治安官终于姗姗来迟。
“肃静,选民们,肃静!”
他大声说。
阎知秀用力给眼皮撑开一条缝儿,这真不能怪他,现在他的两只眼睛简直肿得比括约肌还紧绷。
人群鸦雀无声,不仅是因为治安官,还因为他身后跟着的两名高大守卫,身着金甲,披风猩红。
阎知秀看见守卫就是一阵牙酸,他被揍成这副熊样儿,全拜所谓的“神殿守卫”所赐。
“……今天,我在这里宣判这名奴隶的判决结果!第一,该智慧生物被合法地认定为奴隶,却擅自逃离队伍,严重违反了自由选民的法律规定!
“第二,他袭击执法卫兵,夺取武器,导致多名卫兵伤亡,行为极度危险!
“第三,在自由选民聚集的广场上引发骚乱,危害公共安全,影响选民正常生活!
“第四,也是最严重的罪行,他擅自闯入神殿禁地,亵渎了选民信仰,违抗宇宙的意志!”
一条条罪状给治安官喊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阎知秀想翻白眼,然而硬件条件不允许,只好退而求其次,朝下面吐口水。
“逃脱奴役罪,暴力抗法罪,扰乱公共秩序罪,亵渎神圣罪,四罪并罚,罪无可赦。因此,该奴隶将处以极刑。”治安官大声说,“他须得先禁食七日,再送到刑场,由重力拉断四肢,斩首示众,最后,他的尸骨将填进神殿的基石,永远承受神灵荣光的重压!愿夜蛾不朽!”
“愿夜蛾不朽!”
宣判结束,阎知秀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喂,这不就是高科技版本的五马分尸吗?而底下无论选民还是奴隶,此刻居然都在兴奋至极地狂欢呐喊……不是,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嗜血观众啊?
重力锁平稳下落,阎知秀距离地面也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不管昨晚那个神经病鬼做了什么,又许诺了什么,凡事终究还得靠自己。每个宝藏猎人都知道,将未来寄希望于他人的承诺,无异于滑步迈向死亡。
不知为何,伴随着他逐渐靠近地面,那些疯狂的欢呼声便如枯萎了一样慢慢平息,治安官陡然没了声息,神殿武士同样仓皇地后退数步。
阎知秀不管这些,他一心一意地专注自身。正当他养精蓄锐,打算积攒力气,瞅准时机再搞个大的时,不料腿上的重力箍环忽然松脱了一边。
他被捆了一晚上的左腿当即滑脱,像条结实诱人的烤鸡腿,在空中弹跳着乱晃。
“哎哟我嘞个……!”他的身体跟着激烈摇摆,一下绷不住了,“是不是你们的手都跟你们并不存在的大脑回沟缝一块儿了,所以干出来的事才这么曲折跌宕不像个人?”
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发羞辱,广场上仍然是死寂无声的。
治安官惊骇地瞪圆眼睛,颤颤巍巍地喊:“神恩……那是神恩的印记!”
阎知秀:“……啊?”
他试图把身子抬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神恩的印记”,而那只雪白的胖蛾子仍然高高在上地粘在他腿上,时不时用前足捋捋触角。
“那是一个使者。”神殿守卫说,语气充满热泪盈眶的敬畏。
“那是一份膏泽。”旁边的神殿守卫说,他听起来像快哭了。
“快把他放下来!”治安官大声说,“快去通知大祭司!”
隔着三米的距离,阎知秀砰然坠地,摔得眼冒金星,这个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扑棱棱的动静,一只胖胖的雪色大蛾落在他脸旁边,像个十元店里的填充摆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阎知秀给它吓了一大跳。
平心而论,它不丑,不恐怖,甚至可以说它蛮可爱的……它的触角毛茸茸,翅膀毛茸茸,脖子上还有一圈蓬松的白毛,两枚眼瞳则是最神秘的黑色,有点接近名贵的宝石。就是体型有点太大了,阎知秀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壮硕的蛾子。
阎知秀盯着它:“……”
它盯着阎知秀:“……”
然后阎知秀伸出手,一把将它抓到掌心:“这啥。”
只有真正捏过的人才知道,此等胖大蛾子的绒毛非常柔腻,超过了最细滑柔软的动物毛皮,抓着沉甸甸的,手感简直好到诡异。
蛾子异常吃惊,因为当下发生的实在是难以置信的恶孽……自己作为古老之蛾的象征,竟然会被一个如此卑下的生物擒在掌中,即便穷尽太古至今的记述,这也是从未发生过的罪行啊!
它的复眼凶光毕露,马上就要让胆敢冒犯它的活物死无全尸,连灵魂都要化作齑粉,去黑洞中无尽焚烧。阎知秀被摔得头晕脑胀的,下意识捏捏蛾子。
蛾子呆住了。
手感不错,再捏捏。
蛾子有点融化了。
阎知秀渐渐清醒过来,他趴在地上,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圆胖生物。
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挣扎?不仅不挣扎,它还拧着茸茸的胖屁股,无声地在阎知秀掌心扭来扭去,羽翅根部更是微微震动……看起来简直享受得要命啊。
察觉到他停下了动作,蛾子立刻调整视野。理论上讲,它的复眼应当覆盖着一层硬化的角质保护层,但不知何故,它居然可以蜷缩起前足,做出水汪汪的,可怜的小狗眼睛。
——捏捏,捏捏蛾。
他几乎可以听见它的心声……不是,这蛾子成精了?
阎知秀有点忘记周围的喧嚣和破事了,他被眼前不可思议的生物吸引了,不可否认,宝藏猎人的探究欲和好奇心有时候真是致命的缺点。他尝试着用食指揉揉它背部的领毛,实际上,那有点像人类的后颈部分。
效果立竿见影,现在,毛毛蛾子的身体正在快速变热,它像最激动的小狗一样簌簌发抖,触角狂乱地摇摆,就差翻白眼了。
阎知秀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好笑。就在这里,他刚刚从被吊了一夜的柱子上摔下去,像只扁扁的青蛙趴在地上,周围全是大喊大叫,慌得满地乱爬的外星人,而那个“神恩的印记”,此刻正被他抓在掌心,毫无形象,疯狂迷恋被搓毛的快乐。
“你喜欢这个,是不是?”阎知秀的脸还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笑了起来,“看起来是你救了我。”
他爬起来,有点发愁接下来该做什么。
有这个神恩的佐证,想来自己死是不用死了,原来昨天晚上跟自己说话是只蛾子精。可奴隶项圈还套在脖子上呢,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电他一下,隐患必须要消除,他现在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想从这个诡异的星系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蛾子很得意,它邀功似的拧着屁股,翅膀嗡嗡作响。它已经非常,非常热爱眼前这个孱弱的生物了,它喜爱他掌心的温度,他的触摸,他的气味,声音,他的灵魂,还有所有令它着迷的搓搓揉揉,捏捏挠挠……
——回归。
本体发出恢宏的,犹如宇宙本身一般冷硬的号令。
雪白的蛾子僵在原地。
本能牵引着它,令它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这团明亮如火的灵魂。阎知秀发现它的异状,还以为是自己捏紧了蛾不舒服,急忙松开手指。
——回归。
以永恒记数的飞蛾盘绕在本体周身,犹如一条璀璨生光的星环,这些飞蛾没有知觉,没有自我,它们是纯然的意识延伸,只为了服从而生。
夜蛾再一次转动视线,穿过绚烂潮汐,穿过低密度的空洞,穿过许许多多的星团,星云和尘埃,祂不满地盯着自己派出的使者。
祂讶然地看见它被那个生物抓在掌中,心甘情愿。
夜蛾的目光毫无温度,祂不会再命令第三次了。
雪白的飞蛾抖抖索索,它抱着温暖的手指,紧紧地贴了一会儿,方才眷恋不舍地从人类掌中飞起,留下许多晶亮细腻的鳞粉,随后便化作一点星光,无限上升到高旷的天幕。
阎知秀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尝试着伸手去捞,然而却抓不住逸散得那么快的光。他的视线跟随飞蛾一路向上,再落下来的时候,却看到面前站着一排面色凝重,装束夸张到姥姥家的异星人。
“奴隶。”大祭司垂头盯着他,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果然蒙受了神恩的庇佑。”
“啊,”阎知秀挑着眉毛看他,顺带着把沾满鳞粉的手在裤子上随意拍干净,跟拍面粉差不多,看得面前一众祭司脸孔扭曲,险些尖叫,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都看着,阎知秀觉得他们真的会扑过来狂舔空气,“怎么?”
大祭司深深呼吸:“按照选民的律法,你以后就是神殿的仆从……我命令你不要再拍了!那都是珍贵的蛾神恩赐,你这个暴殄天物的卑贱奴才!”
阎知秀咧嘴一笑,当着祭司们的面,直接把手往裤腿上一抹,这下“蛾神恩赐”全都跟泥巴混在一块儿了。
“然后呢?”他问。
作者有话说:
蛾子神:*威严的*为了免受该生物的影响,我将派出一个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
阎知秀:*一把抓住,开始捏捏*
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立刻爱上*
阎知秀:*露出微笑,抓抓它的毛*
没有任何智慧的化身:*立刻叛变*
第157章 愿他万年(六)
刹那间,广场上的氛围无比凝固。好像正在进行一场肃穆威严的葬礼,葬礼上所有人都穿着黑风衣黑皮鞋,打着黑伞用黑手帕沉默地拭泪,这时候精美沉重的棺材板忽然炸开了,就跟石猴出世一样跳出个穿着豹纹内裤的脱衣舞男,“嘿呀!”一声就开始坟头蹦迪……
阎知秀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混不吝地呲着大白牙冲祭司们微笑,手掌心一片脏泥巴,想来也有同样的效果。
大祭司被气得疯狂哆嗦。
他这个种族没有眼皮,只有一层光滑的,鸟类一般的瞬膜覆盖在眼球上,但现在就连这片膜也在抽风地痉挛。
他抬起手,十指全覆盖着沉重冰凉的珠宝,沙哑地怒吼道:“把他的头给我砍下来!”
“大祭司,不行啊!”旁边的高阶祭司们纷纷劝阻,“神恩……想想神恩……!”
大祭司被两边的人揉来搡去,深深呼吸,好容易压下满腔的怒火和嫉恨,他推开旁边的祭司,对阎知秀怒气冲冲地宣判:“从今天起,你就是神殿里最低微,最卑下的奴仆,只许做最繁重的粗活,神恩赦免了你分体的极刑,但也仅限于此了,自这一刻起,我发誓你的生命中不会再有半点光明,片刻欢愉——你将成为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
祭司的脸淹没在一片光滑的珠玉后面,不过他的眼睛,阎知秀盯着他血丝鼓起的眼睛,非常奇怪地“哼”了一声。
透过异星人的眼睛,他居然看见了出路。
“随你怎么说咯,”阎知秀吊儿郎当地耸耸肩,“管吃管住就行。对了,我晚上会梦游吓人,记得给我安排几个不睡觉的室友,免得我……”
“滚!”大祭司咆哮着跳脚,气得血管差点爆开,“给我滚——!”
他猛地张开五根瘦削锋利,比人类更曲长的手指,掌心放射出炫目蓝光。
短短两天,阎知秀已然判断出这个邪教世界的权力架构,宗教氛围如此浓厚,狂信徒如此之多的地方,必然神权合一,祭司就是国王和领袖,拥有从世俗到精神的绝端统治力。
事实果然是这样,一座神殿的大祭司也拥有着和地位同等的武装。阎知秀脖颈上的奴隶项圈猛然收紧了,窒息般令他喘不过气。巨大的推力霎时将他弹飞,阎知秀重重摔到十几米开外,脊梁骨险些在墙壁上撞碎。
但是这还不算完。
在这里,异星人对重力技术的应用堪称登峰造极——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科技的表现形式最接近于“神”的力量。阎知秀被项圈拽着飞速前进,像被钩在一匹失控的泥头车后面,在坚硬的路面上一路拖行。
他咬紧牙关,死命伸手垫在脖子后面,以防这个该死的项圈把自己的颈椎骨拉断。他的两条腿被迫耷拉在地上,想使力也使不上劲,纵然这身衣服的质量过硬,不多时,和地面疯狂摩擦磕碰的大腿前侧,以及双膝,小腿,还是磨出了斑驳赤色,血肉模糊的伤口混进了泥沙,不仅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阎知秀没有时间喊疼,肾上腺素爆发的时刻,他只能感知到视线两侧的景象全拉成了流窜的线条。他总算明白这个奴隶项圈的作用,也明白那些奴隶为什么一拷一个不吱声了。这枚枷锁委实是重力科技的集大成者,能让操纵它的人享受神那么强大伟岸,无所不能的成就感。
项圈扯着他掠过大街小巷,那座恢宏的,宛如夜蛾振翅的神殿近在眼前,看起来这就是他最终的目的地,可惜,气魄雄伟的正门却不是给他进的。神殿的侧门打开了,跟着是侧门里的暗门,暗门里的地道——
光怪陆离的走马灯在宝藏猎人眼前快速过了一遍。
短短几天内,阎知秀的身份几度变幻,从风风光光,吃香喝辣的高级猎人一朝沦落成奴隶,再从普通奴隶下降到奴隶中的奴隶,其下落程度无异于坐着火箭表演速度与激情。
“骨碌碌碌碌……”
是他在无尽阶梯上滚动的声音。
“扑通。”
是阎知秀摔到地上的声音。
“啊啊啊——”
是他喉咙里迸发的叫喊。
头顶的长阶上,沉重的牢门斩钉截铁,轰然关闭。除了孔洞透出的几缕光线,周遭黑暗一片。
阎知秀趴在地下,脏得像在泥水里勾了厚芡,浑身青紫,肿胀,流血,视线模糊,骨头酸痛,肌肉拉伤,心脏和肺叶都快要爆炸。
叫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叫喊,断断续续的叫喊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大笑。
仰面朝天,阎知秀肆无忌惮,酣畅淋漓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搞不死我!”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搞不死我,你们都搞不死我……我还是活下来了!死?我就是死,那也是厉害死的!”
四壁空荡荡的,回响着他得意万分,狂妄得要命的证言。阎知秀笑完,喊完,只觉视野都涣散了,唯有干躺在地上,像条死狗似的喘气。
……差点就栽了啊,要不是有那只神秘的白蛾子,他这会儿可能还在琢磨怎么才能早死早超生呢。
我就知道,天无绝我之路,阎知秀张开四肢,精疲力尽地想,我总能找到出口。
黑暗里,他打了个奇怪的冷颤。
……或者,我总能被出口找到。
再也撑不住了,阎知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其实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举措,当前的状态下,人很容易就会因为脱水,饥饿与失温造成的多重困境,在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过,阎知秀经受过专业的训练。昔时,他在一位俱芦族的瑜伽大师手底下修习过三年,那位大师精通名为“纳迪”的高深技巧,曾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把这门功夫练到极致后,你甚至可以用你的生殖器官汲水!阎知秀给他镇住了,不由呆呆地举起杯子,猛嗦了一口奶茶,然后提问说难道奶茶里的珍珠也能被汲进去吗……大师给他问得差点心脏病发作,最后只传授了他“龟息”的窍门。
他疲惫地龟息了两个小时,醒来后觉得头痛欲裂,嘴唇和舌头都干得要皲裂了。
可是,这是哪里?
大祭司气急败坏,肯定不会给他放到什么好地方。他侧耳倾听,听见了隐隐的水声,像雨在滴落。
阎知秀强撑着爬起来,空气阴冷,地面是湿滑的,墙壁也是,说明附近一定有水源。难道是地下暗河?
顺着孔洞里传来的光,他摸索着往下走。年久失修,加上水汽和青苔的侵蚀,下面的楼梯已经不能叫楼梯了,只能叫波浪起伏的陡坡。
他索性一屁股坐下去,但又不太敢一滑到底,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现在是有点脑震荡了,只好用手肘撑着,慢慢地蹭到下面。
前方逐渐亮了起来。
他堵在狭小湿润的石道间行走,挤出去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犹如走进了异世界。
溶洞!
神殿下面居然有这么大一片溶洞,他听见的雨声就是钟乳石上的水珠滴落在潭水里的溅响。钟乳石就像灯柱般幽幽发亮,空气中同样漂浮着梦幻的矿物萤光,这些光照亮潭水,也照亮了水中的游鱼。
这是地牢?
这是自助餐厅还差不多!
阎知秀伸手下去,先谨慎地沾了点水珠,放到舌尖上分析毒素。
很好,没毒,就是氡气含量有点超标……
他急忙扶着边缘坐下来,先把破破烂烂的裤子撕开,用潭水洗净摩擦伤口里的沙子和泥土,再一颗颗地挑出镶嵌进去的尖锐石子。现在没条件包扎消毒,阎知秀只能尽量让伤口通风,不捂着。
然后就是食物问题。
大大小小的水潭里游曳着大大小小的鱼,鱼肉几乎是半透明的,鱼骨则如烟气般氤氲,游在水里,像游着一脊的白雾。
一看就适合做鱼生。
阎知秀一肘下去,砸断一根纤长的钟乳石,巨响惊得鱼群四散,他也并不在意,只是坐在潭边,专心致志地磨利石尖。
破烂的裤子,这会儿也能排上用场。他挑出名贵的生物丝线,用牙齿磨断,编成更结实的绳子,在锋利的石头末端打成死结,这就是叉鱼的利器了。
阎知秀站在潭水边,徐徐吸气,吐气。
饿得过了头,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疼痛感早就消退下去了,他的肚皮紧贴着后脊梁骨,整个人佝偻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潭水。
石矛折射幽光,犹如一道闪电,凶猛地扑入潭水,鱼群哗然散去,水花扑腾着四射。阎知秀双臂肌肉紧绷发力,劈手将那条大鱼拉扯着撞在潭边,鱼血像墨一样在漆黑的水里散开。
他紧紧地把丝线在手臂上缠死,不管不顾地探手下去,狠狠攥住那条拼命挣扎的鱼,手指陷进鱼鳃,一手扭着鱼尾,一下!两下!三下!
撞击的巨响回荡在空寂的溶洞,鱼的头骨碎裂,脑髓液泼了一地,再也不动了。
阎知秀目光凌厉地拔掉石矛,全身带动肩膀,肩膀带动十指,还是微微发抖的。
他发狠地撕开鱼皮,细碎的鳞片带着部分粘连的鱼肉落在地上,然后张嘴大口咬在鱼肉上,拼命吸那带腥味的鱼血。
以前流落异星的荒野,他强逼着自己咽下过比这恶心数倍的玩意儿,相比之下,没什么味道的鱼血已经算上乘的美味了。
吸干水分,余下的鱼肉晶莹雪白,看起来倒是诱人。阎知秀毫不客气地撕扯着大嚼,将条一斤多重生鱼吃得干干净净,满脸是淡红色的鱼血。
好些了。
他喘一口气,把光溜溜的鱼骨放在一边。
时间过去多久了?他疲惫地掰着指头算,在见不到天光的地下,他失去了所有对于时间的感知,这对宝藏猎人来说很要命。
他摇摇头,食物带来的热量很快就被湿冷的环境夺走,他受伤了,流血了,身上更没有多少御寒的衣物,想要渡过这一劫,他必须吃下很多东西。
不过,他不后悔挑衅那个贱人祭司。
永不。
正当阎知秀握紧石矛,准备再挑一条鱼的时候,他忽然刹住了手。
奇异的,被窥伺的痒意,从脊背上悄悄蔓延。是的,被人偷窥的时候,你的皮肤会莫名地瘙痒起来,就像爬过了一只透明的小虫子,触角扫来扫去。
阎知秀不动声色,无声地朝着旁侧的钟乳岩踱步。
他距离那个窥伺的目光已经很近了,近得他一伸手就能把矛尖捅进对方的肠子。
——就是这里!
锋利的矛尖仓促停顿在半空,阎知秀愣住了。
凶狠的杀意溃不成军,崩散一地。阎知秀泄气地看着面前一只大胖蛾子,以为自己在做梦。
“……怎么是你?之前那只呢?”
这只蛾子不是之前那只白得像雪和光的蛾子,而是纯黑的,像风暴前的夜空,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唯有眼珠是银的,泛着绚丽的珠光。
都说黑色显瘦,这也没瘦到哪去啊,不还是膀大腰圆的……
阎知秀心中腹诽,那只蛾子已经扑棱棱地腾空飞起,用羽毛状的触角试探着挨挨阎知秀的手。
“干嘛?”阎知秀没好气地把石矛插在腰间,就庆幸他还有腰带吧,“挨个儿来看我的热闹,是不是?我手上都是鱼腥味,到时候全抹你身上。”
说归说,他还是有点喜欢这么个毛茸茸的胖东西……忍不住就张手抓在掌心。
蛾子期待地望着他。
阎知秀用拇指轻轻捋捋它覆盖着短毛的柔软肚皮。
蛾子的翅膀根化开了,有点像一摊饼,满足地摊在他手里。
阎知秀觉得很有趣,他再挠挠蛾子的漆黑色的领毛,顺着梳下来。
蛾子哆哆嗦嗦的,双眼涣散,简直有点呆滞。
“怎么跟个狗似的……”阎知秀好笑道,“平时都没人撸你们的毛吗,跑到这儿来找我?”
见蛾子也不反抗,他遂一顿搓揉,爽得蛾子扑噜噜地扇着翅膀,眼睛水汪汪的,在他手里扭来扭去。
“好了!不玩了。”十来分钟后,捏捏蛾子活动告一段落,阎知秀活动双腿,冻得嘴唇都有点青紫。
蛾子还在扭。
——再摸摸,再摸摸。
“还摸?再摸我就要冷死了。”他哈着寒气,轻轻弹了下蛾子屁股,“你怎么早不来?早点来,我就不用被那个神经病祭司扔到这儿了。”
大黑蛾翻身过来,这时,它才发觉面前这个生物的现状。
在地牢里,他遍体鳞伤,指尖和嘴唇泛着寒冷的青色,表情疲惫极了,却在好看的眼睛里含着一丝隐藏至深的温柔。
蛾子不能说话,但它的眼神已经变了。
——你受伤了,流血了,又冷又饿,可怜的东西,你一定痛得要命,为什么你摸着我的掌心还是温暖的?
它无声地飞起来,紧紧地依偎在阎知秀的脖颈上,给那里的肌肤压出了一片流光溢彩的印子,犹如钻石的粉尘。
奴隶项圈上的蓝光挣扎着闪烁起来,最终寂然熄灭。
“干嘛?”阎知秀微笑着,用冰凉的指头推它,“撒娇啊,撒娇也没用,你……”
他的笑容渐渐隐去,变成诧异的神色。
因为黑色的巨蛾再度飞起,它绕着阎知秀身上的伤口,用璀璨细腻的鳞粉扑扇洒下。
疼痛消弭,伤势回复,暖洋洋的涓流淌在阎知秀的皮肤,那些需要几天,甚至更久才能愈合的黑色淤青,大片摩擦的血口,还有骨裂的闷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
这已经不是奇迹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就是……神迹!
黑蛾沉默地伏在他的手臂上,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那些赝品再敢来伤害你,我一定杀了他们。
阎知秀瞠目结舌,像又见了一次鬼。
这什么超级大蛾?简直比最顶级的医疗舱还管用,随便撒点粉就能无痛疗愈,你这让那些研究生物科技的智慧物种情可以堪啊?
而且他身上也不冷了,真是一粉更比一粉强,早知道之前那些白蛾的鳞粉就不和泥巴玩儿了么!你看这事儿整的,唉!
又惊又喜,他忍不住挠着蛾子的小脑袋,乐呵呵地问:“谁是最厉害的小蛾子呀?是谁是谁?”
——是我是我!
黑蛾心花怒放,在阎知秀手底下猛扭屁股,触角摇晃,把翅膀扇得嗡嗡响。
阎知秀正准备再给它挠挠肚皮,黑蛾蓦地僵住了。
它就像先前的同伴,来不及道别,来不及做出其他反应,疾速地向上升起,化作晦暗的星光,没入石壁,消失不见。
阎知秀有点愣。
它飞走得太快,跟来时一样突然。他费解地抓抓头,总觉得这些小东西就像被上课被班主任发现偷玩手机的学生,慌得只知道跑。
不管怎么说,身上不疼不冷,活命的几率一下大大增加,阎知秀不由得神清气爽。他再到池子里钉上两条鱼吃了,饥饿的问题也解决得差不多了。他左右看了看,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与此同时,亿万星辉之上,那点晦暗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混入飘渺环带,赶忙跟随无尽的同伴一起低吟浅唱。
然而,这点最细微,最不同的差距,还是避不开夜蛾的感知。祂的念头轻微一动,便发现了那只漆黑的使臣。
……相比起周围无知无觉,悲伤轻吟的飞蛾,它怎么如此油光水滑?
而且,它看起来就像背着所有同伴,跑到蜜巢里偷吃到肚皮滚圆的熊蜂一样,满面春风,双眼都贼溜溜地放光。
如果祂再年轻一点,再冲动气盛一点,必然要榨出使臣灵魂中的任何一星秘密,它们是祂意志的延伸物,怎能容许忤逆的隐瞒存在?
但祂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致了,痛苦令祂宽容,悲恸令祂沉默。
倘若使臣拥有自己的小秘密,那又有什么不好呢?浩大寰宇都几乎被祂的哀悼和懊悔淹没了,能在其中得以幸存,这个秘密一定含着非比寻常的甜蜜与欢欣。
夜蛾垂下眼瞳。
祂不再去看。
另一头,阎知秀开始探索这个面积广阔的地牢,打算找到出口。
碍于规定,大祭司不能直接杀掉他,所以才让项圈把他拖到地牢里,让他在这里等死。阎知秀大致摸索了一圈,就知道这地方路线复杂,环境险恶。
但对他来说,这点阻碍算得了什么?
阎知秀按照自己的生物钟划分时间,下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他在钟乳石间看到了一具只剩下骸骨的尸体。他停下来,为这个不幸的灵魂默哀,同时拿走了骨头上的肮脏囚服,然后在潭水里洗洗涮涮,甩干了围在腰上。
虽然不冷,但也不能光穿个短裤在这里乱晃。
接着在第二天中午,又一只白蛾子落下来,扑腾在阎知秀肩膀上。
它看起来不像是他cos倒吊人时遇到的那只,尽管长得都一模一样,可阎知秀就是有这种模糊的直觉。
他已经有点习惯这些小东西的存在了,于是噙着笑意,伸出双手就是揉,把蛾子搓得赖在他身上走不动道,直在他的颈窝里翻来覆去,来回腻歪着磨蹭。
“你们是相互打听到我了还是怎么着?”阎知秀奇怪地问,“是不是我已经在你们中间传出名声了,免费蛾式按摩spa,来了就给服务?”
蛾子不说话,蛾子睁着小狗样水润润,亮晶晶的眼睛,对着他搓搓前足,像是在祈求。
“服了。”阎知秀喃喃地笑道,“你们这个地方把蛾子当成神物,天天对着那什么‘古老之蛾’跳大神唱大戏,你们怎么不去找那些祭司?”
听见阎知秀要把自己赶到赝品那里,白蛾子很生气,它凶猛地振着羽翅,触角乱扇,试图发出反对的委屈声音。
不过它也没气多久,因为阎知秀的手指很快就轻轻搔着它的翅膀根,让它融化成软趴趴的一摊。
“你看,就是因为我拿你们翅膀上的粉去搅和泥巴玩儿,你们的祭司就把我扔到这个鬼地方,”阎知秀笑道,“这么跋扈嚣张,是不是因为有你们在背后撑腰?”
——我们没有“撑腰”!我们不可能理会赝品,赝品可以被恒星的引力粉碎成灰烬。
蛾子抬起翅膀,在阎知秀温暖的皮肤上蹭来蹭去,爽得胸口咕噜噜冒泡。
——但你,你是唯一的例外,你有魔力,我们爱你。
不过,这样的相会往往非常短暂,长则半小时,短则十分钟,这些怪异的绮丽飞蛾便化作星光消失不见。
阎知秀倒没什么意见……反正地牢里除了尸体就是不会说话的鱼,他还挺喜欢这些能解闷的小家伙。蛾子们不停来访,除了来讨要爱抚,更有查看他情况的意思。
似乎它们也是偷偷摸摸地来的,没办法搞什么大动作,只好不停地在他的皮肤上涂满细腻的鳞粉。这些鳞粉宛如不断加厚的结界,或者保护层,许多时候,阎知秀不慎被钟乳石的棱角划伤,无论深浅,伤口都立刻愈合了。
他一边跋涉,一边抓鱼,一边撸蛾子,困了就找个平坦地方睡一觉。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往往能发现怀里正团着个胖乎乎的毛蛾子,正跟他一起睡着,有时是纯黑色的,有时是纯白色的,暖融融的,仿佛一小颗心脏,眷恋地窝在他怀里。
这个时候,阎知秀就会哈哈一笑,用两三根手指把它咯吱醒,再跟它玩闹一番。
夜蛾有些不悦。
恒星还没自转过半圈,祂的使者中间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景象:小簇的飞蛾团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交换秘密,却又在祂投射目光的时候变得寂静如死,缄默无言。
传递秘密的飞蛾在喜悦中容光焕发,接收秘密的飞蛾在困惑和不信中发出嗡嗡的嘲笑声,随即它们便消失了,隐秘地去了一个祂不曾允许的地方,回来时讽意尽消,眼中闪耀着梦幻的幸福……宛如没有形状的黄油,又被外力重塑。
有生以来,夜蛾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燃烧的怒火中,还有更多狐疑的好奇。
它们到底在干什么?
在“惩戒”和“求真”的两个选项中,夜蛾先选择了后一个。
毕竟,都到了这个时候,能引发祂好奇心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几乎没有。
蛾神不动声色,等到使者再自认为秘密地下降到物质世界之后,祂的思绪中泛起涟漪,一只拖曳着丝带般的尾突,羽翅仿佛宇宙星辰的飞蛾悄然冒出,无声无息地跟在使臣身后。
祂倒要看看,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越往下飞,祂就越是明悟,心里的怒火也越蒸腾翻滚。
是那颗星球……那个生物所在的星球!他施展了什么亵渎浊术,竟然能在祂的眼睛底下蒙蔽祂的使者,祂权威与意志的化身?
再然后,祂看见了更加不可思议,荒诞无稽的画面。
祂高傲的臣子,代替祂宣判天意,象征了诸世星辰的表征——曾经有多少皇帝拜伏在它们的羽翅之下,多少年轻的新神畏惧它们的昭示,多少初生的天体按照它们的指使行事?但现在它就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蜷缩在黑发黑眼的奴隶手里,冲他翻开脆弱的肚皮,讨好着,哼唧地振动翅膀,活像一条最忠诚的家犬,正对着主人摇头摆尾地献媚!
瞬时间,祂几乎凝固。
……撕碎他,毁灭他,将他彻底地杀灭,把未来也揉成一团无可挽回的尘埃,让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骗子再也无法毒害我的意志和决心!
玩闹片刻后,黑蛾飞走了,阎知秀拍着手,不经意地一回头,却发现在钟乳石的阴影中,还潜藏着一只熟悉又陌生的灿烂飞蛾。
“是你!”阎知秀惊讶地道,“我……我记得你!你在我梦里出现过!”
不要以为说出这样的谎言,就能挽救你自己的性命,夜蛾阴鸷地想,我会……
阎知秀伸出手,给祂无比熟练地一把抓起,笑眯眯地挠了挠蛾子胸前的茸茸领毛。
德斯帝诺:“!!!”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阎知秀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因为这只飞蛾的花色如此与众不同,按照自然常理,在只有黑白二色的蛾群中,它必然会遭遇排斥,甚至是欺凌,“怎么躲在后面?嗯?别怕,没事的。”
他一边问,一边用温暖的手指尖轻轻搓揉蛾神的肚皮,把祂放在自己的胸口,用体温焐着祂冰冷如星子的躯壳。
德斯帝诺:“…………”
神的脑海空白一片。
这一刻,声音是被遗忘的功能,思想是融化的奶油,祂完全说不了一个字,只是支吾着趴在他暖融融的肌肤上,头晕目眩,口不能言。
……他闻起来辛辣,清新又温暖,像一座独自盛开的热烈花园,足以让这个宇宙的主人也无法抗拒地陶醉下去。
第158章 愿他万年(七)
从未有人这么触碰过祂。
自古至今的神祇,邪魔,自然的精灵,非自然的造物,人类抑或其他种族——任何智识尚存的个体,只要心中还学得会敬畏与恐惧的情绪,他们就必不可能敢这样做。
——像这样,拿手指亲密地摩挲着祂脖颈的绒毛,在祂栖息着亿万天辉的脊背上轻柔抓挠,勾弄祂颤抖的爪尖,又去揉弄祂的肚皮……
主神的羽翅根部痉挛着,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竖起了一对翅膀,好让阎知秀的指尖再往里按揉,好搔到最渴望的那块皮毛深处。
祂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阎知秀低低地笑,他勾起手指,用圆润的指甲轻轻在那里刮擦,神明立刻在过电的酥麻中软倒,祂瘫在他的掌心,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滚滚热浪从骨髓深处一波波地喷涌出来,令祂无声地喘着粗气,只好将六条腿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祂不再是全知全能的神了,不再是了,祂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夜蛾,任由这双手,以及这双手的主人将祂随意摆布,用温情抚融化祂的神志。
“真有那么舒服吗……”阎知秀有点困惑,更多的则是好笑,他看着手里的蛾子,显而易见,在自己手里,它哆嗦得肚皮都在震,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伸出食指,探到它张开的足肢中间,玩笑般地挠了挠它的前胸。
星辉之上,德斯帝诺爆发出一阵结结巴巴的,炽热难耐的喘息声。浩瀚的星云化作失控的波纹,荡漾在蛾翼边缘,一些恒星刹那爆发成超新星,另一些恒星则被瞬间抽干能量,干涸为黯淡的星骸。
全部的触碰和爱抚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最渺茫,最微不足道的涟漪,然而,它们却在主神的心脏中引发了神魂颠倒的激情。祂的喉咙剧烈发痒,眼瞳紧紧地闭起,呼噜的声音就像可怜的,乞求的呜咽,从祂酥麻的舌根上流淌下来。
他在宠爱我,祂拼命地想,这个生物,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居然在宠爱我。
纯然的快乐就像最粘稠的蜜,甜到晕眩,甜到刺痛,在神明的后背蔓延,覆盖,使祂的脊梁骨一节节化开。
“哎哟,”阎知秀感觉它都要没骨头了,赶紧加上另一只手,把它捧好,“怎么成了这样?”
他笑着戳了下蛾子屁股,小声嘲笑它:“没出息,没出息的笨蛋。”
如果祂是人形人身,那么此刻,他夜空色的肌肤必然已是布满红晕,盖过了一切星辰闪耀的光辉。
我不是笨蛋,祂口齿不清地在心中辩驳,我是混沌的飞蛾,是一位主神,无与伦比的强力,盖过寰宇的万众生灵!
但与此同时,祂的一点本体就在阎知秀手中哼哼唧唧地翻滚,转着圈地磨蹭。方才祂痛斥过使臣的丑态,祂形容它们是“献媚的家犬”,不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事到如今,祂转眼就沦为了对方掌心里的小小宠儿。
他怜爱地用指尖拨弄着祂,以为祂是受了蛾群欺压的可怜异种——须得着重强调,此类无端的猜测非常荒唐可笑——就把祂贴在胸前,让祂汲取那柔软肌肤上的温度,吸进他好闻的气息。纵使德斯帝诺想降下僭越之罪的惩罚,祂的足肢也软得抬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
祂昏昏沉沉地收获了启示,祂的使臣,原来是被这样的力量所俘获的。
我想……我想我不能责怪它们。
带着一丝羞愧,德斯帝诺便如一摊滚烫粘腻的饴糖,紧紧贴在这个生物的肌肤上发抖。
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神或人这么亲密地触摸过祂了。无尽孤寂的岁月,让主神也变成了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此刻,祂迫切地吮吸着每一滴缓解焦渴的甘露,又在十根修长的手指间重获了新生。
这只奇特的蛾子赖着不走,阎知秀没办法,只得把它拢在衣服里揣着。他拨了下蛾子华丽的羽状触角,有点好奇:“怪了,平常你的同类都不敢待得太久,时间一到就赶紧飞走了,你怎么能留得这么久啊?”
因为它们在躲避我的视线,德斯帝诺恍惚地想,它们害怕我的责罚……
想到这里,警觉的了悟如同一道苍白闪电,划破了祂混沌的大脑。德斯帝诺仿佛自幻梦中惊醒,祂立刻停止胸膛中隆隆作响的呼噜和呻吟,停下这些颤抖,不再用头颅,触角和领毛去疯狂磨蹭对方胸膛上的光洁肌肤。
祂狼狈万分,惶然地惊飞起来,灵魂中警铃大作,痛斥着自身的不堪。
你到底在做什么?
祂质问自己。
曾经你是神祇中最伟大者,现在仍是万象万物的主人,却为何成了这副可鄙的模样?!只因一个生物的抚摸,你便失态至此,活像个最胆怯卑微的傻瓜,冲他呜呜咽咽,抛弃全部的威仪!你没有骨头吗?你没有尊名,没有神格,没有无上的权柄吗?
祂再也不敢看底下那个掌心温暖,双眸含笑的奴隶一眼。夜蛾拼命振翅,头也不回地升上至高的天穹,回归到本源的意识海洋。
宇宙中心的夜蛾睁开双眼,仿佛死里逃生那样急促喘气,祂振动羽翅,自身体两侧挤压出的气流形成呼啸的潮汐,牵拉着附近的星系与天体。
等到德斯帝诺转开视线,才发现环绕着自己的光带一片寂静——使臣们并没有吟唱哀悼的歌谣,而是全都睁大了眼睛,悬浮在星光中,惊诧地盯着祂看。
……就在刚才,祂经受的感官触觉,以及来自本体的情绪爆发,如同冲击波一般,瞬间传遍了所有的蛾群。
使臣不会评判祂,它们只会无条件地服从本体,所以眼下它们内心只回荡着一个整齐划一的念头,那就是奴隶摸我们摸得好舒服,我们好喜欢……可即便如此,羞愧还是深刻地蔓延进主神的内心,叫祂垂下触角,坐卧难安。
我没有资格责怪它们,因为我也没能抵抗他的能力。
想到这里,德斯帝诺忽然抬起眼睛。
祂心中深藏着隐秘的期盼,在一片黯然无光的死星中仔细寻找,希望能找到一颗光亮尚存的星星,以此证明了奴隶的身份。但星星只以寂静回答祂的追寻。
祂默然半晌,并不死心。数万年光阴逝去,祂终于戴上冠冕,拾起命运的神职,去看一看奴隶的命运,祂要看清他从何而来,今后又要去往何方。
然而,答案却叫神明也大吃一惊。
——这个奴隶没有过去,他的过去是一片空洞的雾气;他更不见未来,他的未来错综复杂,全都打成了死结,无法看清任何一个结局。
怎么会这样?
德斯帝诺能够理解未来的线,因为在这里,在祂的宇宙,一切生灵的结局都早已写好,由祂亲自做了注脚。
但是过去呢?他怎么可能没有过去?
“除非他来自其他的时空……”祂喃喃道,使臣当即蜂拥而上,用振翅的嗡鸣表达了相反的意见。
“……是啊,这是不可能的。”德斯帝诺低语道,“我亲自封锁了时间和空间的边缘,把宇宙束缚在自己的口袋里……他甚至不是一个神,如何才能打破我的限制,自别处到访于此?”
祂苦恼地摇晃触角,犹如面对一个晦涩的谜题,盯紧了奴隶的一举一动。
另一边,阎知秀继续前进。
好吧,他心里还想着那只奇怪的蛾子,该说的不说,它确实是最粘人,力气最大的一只了。如果把别的蛾子比作小狗,那它就是头小牛犊……简直拼了命地在阎知秀怀里拱啊,蹭啊的,给他心脏附近的皮肤顶红了一大片。
“这哪儿来的小流氓……”阎知秀揉着胸口,自言自语地道,“早知道多往它屁股上捏两下了。”
脚步转动,身边没有飞蛾陪伴,他也不怕,跟随着直觉的指引,阎知秀走进一个空间开阔的溶洞,下意识向后仰身,眼睛睁大了一瞬。
不是因为洞中堆叠的死尸,也不是因为这里有他见过最明亮的钟乳石,而是因为溶洞的石壁。
溶洞的圆形石壁上,画满了笔触粗犷,线条斑驳的壁画。
宝藏猎人专精这个,阎知秀一眼望过去,就从杂乱无章的画面中认出了开端的故事。
这些壁画全都是用断裂的钟乳石绘制的,白得像牛骨和雪花,当中和着绘制人的血,因为长年累月见不到日光,当中夹杂的猩红还如昨日初见,淋漓得刺眼。
“这是……历史故事?”阎知秀醒悟过来,“这是外星人的历史故事!”
这可得好好看看了。
第一副画上绘制着飞蛾的图腾,在巨大的蛾翅下,奔跑着一群人——不太像外星人,阎知秀凑近了去看,发现画面上的人眼中央,都画着一条线,阎知秀立刻反应过来,那象征着眼皮。
外星人是没有眼皮的。
“这些人……生活在很多蛾子下头?”他眯起眼睛辨认,“蛾子……古老之蛾?蛾子神?蛾子神不止一个?看起来数量好像还蛮多的……等下,这不会是什么灾难片吧,人不是生活在蛾子的庇护下,而是被蛾子赶得满地乱跑?”
【……不是你说得这样。】
突如其来的熟悉声音响彻耳畔,一直紧盯着他的德斯帝诺不想听见这种歪曲历史的言论,忍不住出言纠正。
阎知秀一愣,大喊道:“妈呀,鬼!”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发现一只昏迷的蛾子*哎呀,病蛾!我该立刻给它按压心脏!*用指尖戳胸口*
德斯帝诺:*醒来,发现有人在摸自己的胸*什么,我有呼吸。
还是德斯帝诺:*开始变得很享受,太享受了*嗯嗯嗯……
阎知秀:*看到蛾子开始呼吸,松开手指*呼,我救下你了,不要怕。
德斯帝诺:*立刻屏住呼吸,开始憋气*
阎知秀:*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立刻把手放回去*这是怎么回事——
第159章 愿他万年(八)
确实是鬼没错,这就是他当倒吊人的时候听见的声音!
如今清醒了再听,这个声音却仿佛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混沌难明,震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声音的主人愣了一下,不满地嘟哝:【……我不是鬼。】
“你不是鬼,那你是什么?”
【我是何物?】德斯帝诺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路过的术士。】
“术士?”阎知秀狐疑道,“这个鬼地方还有术士?你的意思是,你会变戏法吗?”
神的眼睛能穿越时间与空间,同时看见一千万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德斯帝诺没有转开视线,祂仍然能看见,使臣组成的光带忽然发生了短暂的混战。
飞蛾们互相撞击,扭打,凶狠地撕扯对方的触角与蛾翼,在至高天掀起纯能量的激荡浪潮。
短短一刹,胜负已分。一只作为胜利者的衰亡飞蛾耀武扬威地展开双翅,像流星似的,迫不及待地投射向物质世界。丰饶飞蛾则发出尖锐的嗡鸣,七嘴八舌地发出些气苦的声响。
同一时间,阎知秀头顶的石壁发出黑光,一只健硕的黑蛾撞下来,热切地撞进了他的胸膛。
德斯帝诺:“…………”
“哎!”阎知秀被撞得咳嗽起来,气笑了,他提溜着眼神无辜的大黑蛾子,询问那个声音,“这些小玩意儿都是你养的?”
用狭隘的语义解释,它们都是我意志的衍生物。
德斯帝诺有口难言,祂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个胆大包天的使臣,然而,它既然已经一头扎进了梦寐以求的极乐园,竟然从中生出了不顾生死的愚蠢勇气,即便过后要被主神惩治,它也要先趴在奴隶的颈窝里黏糊糊地打一番滚才肯罢休。
【……不是我养的。】
“不是?”
【不,绝不是。】德斯帝诺阴沉地盯着那个沉浸在被手指揉捏的快乐里的使臣,决心为自己争取一点尊严,【但它们皆为古老夜蛾的臣属,你最好对它们多一些敬重。】
这些天来,阎知秀把这些胖乎乎,毛茸茸的大蛾子搓来搓去,别说敬重了,就是纯把它们当小动物看待的。闻言,他不由嘴角抽搐:“怎么,这世上还真有神啊?”
【难道你过去不曾亲眼见过?】
阎知秀耸了耸肩:“别误会,我见过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之前跟你说过的镇墓兽不过是冰山一角。我见过以寿命和青春为食的怪虫,见过能够预知未来,大脑是透明的异种,纺锤星区的第一只潮汐古鲸就是我发现的,当时我在废弃的陨石带足足蹲守了六年。我见过邪教徒,正教徒,见过教义是物种灭绝的宗教,也见过教义是燃烧自我的宗教……但是神?抱歉,我认为世上没有神,也不该有神。”
【为什么?】
“如果真的有神,那祂就该出来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烂,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烂。”阎知秀嗤笑一声,“又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
“普世意义中,神象征着一种压倒性的统治力量,扮演着一类无从抵抗,更不能反驳的命运之手,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屈服于这样的概念。”阎知秀冷冷地道,“倘若说这些年一路走过来的经历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去做自己的主人!受苦捱难,流血流泪,摔倒一千次,爬起来一千零一次。没错,这条路不舒坦,但它更不卑贱。”
德斯帝诺的心头剧烈震动。
他说起话来,眼神里闪耀着火一样的寒光……曾经只有人类的灵魂,复杂深邃,拥有无限可能的灵魂,才能闪出这样的光辉!
阎知秀徐徐吐出一口气,他摸着蛾子的触角和小脑袋,低声说:“你救了我,虽然你听上去是个傲慢自大的浑蛋,不过你救了我,我承你的恩。你说这些小东西是什么古老夜蛾的臣属,我不反驳你,可在我心里,它们只是我的朋友。”
德斯帝诺愣了一下。
【朋友?】
“是啊,朋友,”阎知秀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在这个地牢里,只有它们陪伴我,看到它们,我总是很高兴的。”
主神有点奇怪的心虚。
奴隶流落到当下的境况,不能说和祂那时的无情否决没有关系。祂不自在地沉默片刻,决心先把这种情绪抛之脑后,不去理会。
但他只是用手指抚摸了我的身体而已,又没有俘获了我的心!主神在心中断言,以此来说服自己。
话说回来,这个来路不明的生物,就连祂也不能看清他的过去,他如此神秘,双手又蕴含着那样奇异的魔力,难道他是一个还没觉醒的新神吗?
不,他……
德斯帝诺打量着奴隶,陡然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神明看一个生灵,通常不会在乎这个生灵的皮毛与表象,祂看的是他的灵魂,命运与最终的结局,种种更高维度的事物。而当祂把眼光跟着下降到物质世界,德斯帝诺忽然就看到了许多积年陈旧的疤痕,铭刻在奴隶的身躯上。
他的左肩有一个凹陷的弹孔,过去许多年,孔洞周围仍然覆盖着蛛网般的增生组织,令伤疤呈现出深褐的色泽。
他的脊椎两侧有两排规律的圆点,像订书机的杰作,也像他曾经被含在什么巨大的野兽嘴里,差点就被咬成两段。
他的大腿上覆盖着奇怪的烧伤,犹如褪色的刺青;他的咽喉划着淡红色的刀口,伤疤光滑,像一条小小的粉缎带,装饰着他苍白的皮肤。
毫无疑问,那些赝品造不出如此逼真的“礼物”,实验室里也仿造不出这些浸透了岁月的疤痕。那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莫非他真的是人类?
“好啦,你来找我干嘛?”阎知秀问,“不过你确定蛾子不是你养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有只白蛾子停在我身上,我才不至于被五马分尸的,它们不是你饲养的,又怎么会听你的话?”
【正如我所说,我是个术士,一点小把戏,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德斯帝诺回答道,【我来找你,是因为你……你的推论完全是错误的。】
阎知秀没有说话,而是挑起一边的眉毛。
说话间,黑色的衰亡飞蛾被他捋得筋酥骨软,趁着主人还没决定惩罚的罪名,连忙一股脑地翻滚起来,恋恋不舍地逃跑了。而白色的丰饶飞蛾在新一轮的斗争中占据上风,马不停蹄地接替了先前竞争者的位置,像一团小小毛毛的暖手宝,安心惬意地窝在阎知秀的掌心。
德斯帝诺瞪着它们,不愿承认心头涌起的情绪是妒忌。
【宇宙开辟之初,一共有八位神祇在混沌中孕育,分娩了形体与权柄。】祂不满地发出声音,【其中最威严灿烂的,便是古老之蛾,混沌的化身,掌管了命运,光暗,蜕变,生死,牺牲与奉献的主神。祂的名字叫……】
祂刹住话头,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的真名念诵给一名脆弱的生灵。
阎知秀追问:“祂的名字叫?”
【……德斯帝诺。】德斯帝诺脱口而出,【这便是祂的名,比一切真理更为强硬有力。】
“德斯帝诺,”阎知秀复述着音节,笑了起来,“还挺好听的。”
听见他的赞美,他用舌尖吐出自己的名字,控制不住的热意忽然袭上主神的心头,这居然令祂情难自禁,错了一拍心跳。
【胡言乱语,】祂急忙说,【神的名字不是为了好听!它们蕴含着力量,只要你全心全意地呼唤,就能从万物中照见神的目光。】
“哦?”阎知秀觉得有趣,主要是觉得说话的人有趣,“那其他神都叫什么名字?”
然而这个问题一出,却叫对面静默了许久。
【我不能告诉你,祂们不再有名字了。】德斯帝诺低声说,【很早以前,祂们就离开了这个时空,因为德斯帝诺参照众神的形象,创造出了人类,以此作为自己的眷族。祂给了他们形体和灵魂,美德与恶德,还有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改变命运的能力。】
【人类和神明截然不同……他们寿命有限,却能在短暂的岁月里做出诸多奇妙的成就,有时甚至称得上伟大。很快,德斯帝诺就被他们迷住了,有一段时间,很长的时间,祂几近忘乎所以,祂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祂被自己的造物所吸引,很快就偏爱他们,更甚于偏爱万神殿的亲族。】
壁画上的内容也出现了变化,神圣的飞蛾们远去了,只剩下最大的那只,还固执地张开羽翅,笼罩着地面上奔跑的小人。
“这……”阎知秀不太理解,“解释解释不就好了吗?反正神都是永生的,时间那么多,什么矛盾不能解开?”
【问题就在这里。】德斯帝诺轻声说,不知为何,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就像解冻的春泉,甘愿汩汩地朝它们唯一的听众流淌过去。
【尽管德斯帝诺是至强的主神,可祂从混沌中汲取了那么多的力量,却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巧言。祂太笨拙,不善言辞,惧于踏足诸神的宴席,参与进祂们的辩论和歌舞。祂望见其他神明兴致勃勃的目光,就梗塞得说不出话,即便说了,也是冷漠无情的句子,好像舌头突然变厚,堵住了祂的声带。】
【同类的声音太嘈杂……而人类,人类很好,他们的响声很小,说话啊,笑闹啊,也不会使星星开裂,让那些天体都发出尖锐的鸣啸。】
“有点像……”阎知秀迟疑地判断,“嗯,感觉有点像感官过载的社交恐惧症?”
【哦,】德斯帝诺有点惊讶,【你是这样定义的吗?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一切已经太晚了。漫长的分歧和裂隙——诸神认为德斯帝诺是不合格的大兄,祂冷待血亲,将祂们的情意和友爱都践踏进尘土,所以祂们走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万神殿内空寂荒芜,只剩下最后的主神,孤坐了千年万岁。】
“然后呢?”阎知秀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它很有趣,和他以前听过的神话都不一样,“德斯帝诺把那些神找回来了吗?”
【……没有,】德斯帝诺哑声说,【神的决定是不能更改的,祂们要走,那便再也不会回头。德斯帝诺终于反省了祂的错误,祂的过失和荒唐……祂懊悔不已,彻夜流泪,因为实在太痛苦了,祂决心睡一觉。】
阎知秀捏着白蛾子软软的领毛,困惑地复述:“睡一觉。”
【是的,睡一觉。睡眠与梦境是迷蒙的麻醉剂,它能使你忘记一切血淋淋的疼痛,把残酷的现实过滤成模糊的颜色。】主神呓语道,【但是德斯帝诺忘记了,神的沉眠和人的睡眠是不一样的。】
壁画的内容陷入永夜,奔跑的小人逐渐枯萎,凋零,阎知秀没有说话,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的事了。
【等到祂再醒过来,人类也在漫长的等待中消亡了,】德斯帝诺麻木地低语,【他们的生命只有百年,又失去了主神的眷顾,拿什么抵挡数万年的光阴?留给祂的,只有寂静,废墟,漫天死去的星星,以及他们为祂修建的诸多宏伟神殿。】
“……节哀。”阎知秀也只能挤出这么一个词,毕竟听上去这个神实在太悲催了,先是被全家一脚踢开,伤心得倒头就睡,结果醒来一看,自己原先珍爱的小宠物也死完了……
德斯帝诺无声地笑了笑,笑容疲惫,浸透了哀伤。阎知秀手里的蛾子也颤抖起来,仿佛受了极寒的侵蚀,他急忙把它抱起来,塞进胸口暖和着。
【再然后,那些赝品来了。】德斯帝诺难掩厌倦,【他们在无意间闯入这个宇宙,我……主神本想抬手将他们毁灭,但他们长得实在非常像人类,所以,祂暂且留下了他们的……】
祂的话还没说完,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人类!人类作为神明的“眷属”,在这里早就灭绝了,可他不就是个铁板钉钉的人吗?他怎么混这么惨,又是被打又是被吊被摔的?
“等等等等,我就是人啊!”他猛地跳起来,费解地挥舞双手,“hello?我就是人!按照你这个世界观,我就算不在地上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该变成这个熊样儿啊?我怎么跟个老鼠似的,走到哪儿被外星人打到哪儿?”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不,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了?”
【因为此界的人类早已消亡。】
“我是从别的宇宙过来的!”
【奇怪的是,】德斯帝诺慢吞吞地说,【为了避免再有外族进入,这个宇宙也早就被德斯帝诺封锁,没有祂的准许,任何生灵不得擅自进出。】
阎知秀难以置信:“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宝藏猎人,在虫洞跃迁的时候出了故障,不小心进到这里,结果就一直在被辣手摧花,苍天啊!然后你现在跟我说,我遭受的这一切——包括被痛打,被套项圈,被那个傻叉的大祭司为恨判处终生当奴隶——全因为我不是人类?”
【……可是,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证明你是人类?】
阎知秀:“……”
阎知秀气得头顶要冒烟了。
“滚吧。”他冷冷地说。
德斯帝诺的眼睛微微睁大,自从诞世以来,从未有过任何存在,敢对祂说出这个狂悖至极的词。
【你说什么……?】
“我说,滚吧。”阎知秀一字一句地加重了语气,“这些糟烂事本来就不该是我需要承担的,我没有犯罪,问心无愧,反倒是那些自称神恩选民的外星人,不由分说地给我套上项圈,把我当成奴隶!我倒血霉也就算了,大不了靠自己的双手挣脱出去,反正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可是你呢?”
他冷笑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我是活该受了这一切。因为我……怎么说?冒认了‘高贵’的人类身份?因为我没法验证自己是从老妈肚子里爬出来的纯血统活人?所以我被套上项圈,失去自由,只能在地牢里吃生鱼也是合理的常事,是吧?”
【……】
德斯帝诺的舌头好像又变厚了,面对阎知秀的冷嘲热讽,祂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阎知秀漠然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感谢你的故事,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欠你的人情,我一定会还。”
“滚!”他厉声道,“我跟你再没什么好说的!”
作者有话说:
德斯帝诺:*清嗓子,高高在上,是一个真正的主神*嗯哼!因为你不是一个人类,我是说,真正的人,所以你就在这里当一个卑微的奴隶……
阎知秀:*冷冷地盯着祂,绝不是因为祂太好看了,而且胸肌很大*听着,不管你有多迷人,你就是个混账,听清楚了吗?
德斯帝诺:*震惊*我……我是一个混账?
阎知秀:*不管不顾,打倒一个选民,坐在他身上吃水果*
德斯帝诺:*仍然震惊*……我把你迷住了吗?
第160章 愿他万年(九)
首先是愤怒。
至强至恶,至凶至暴的愤怒,从德斯帝诺心底猛烈地呼啸而过。
祂的眼瞳骤然睁大,宇宙中的两颗太阳同时爆发出万丈炽热,无匹刺眼的光芒,蒸发了数百条靠近它们的小行星带。霹雳在神灵的心头炸响,怒火犹如悍烈的血潮,极其可怖地回荡在宇宙中心。
【从未有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祂的声音变得怪异,扭曲且嘶哑,一个字就是一场灭世的风暴。
站在风暴中心,阎知秀无所谓是害怕或是退缩,壁画看完了,他也走到了地牢的尽头,在这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出口。
出口在这里,那他就命不该绝。
“哦?那现在有了。”他冷笑着说,“以前没有,可能因为你没朋友,也可能因为你身边的人都害怕你,可怜你,或者看不起你,所以他们不说。没事,反正我又闲又有时间,总得有人来告诉你世界的真相吧?”
【你怎敢妄言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就是你很讨人厌!”阎知秀大喊道,“从你对我说第一句话起,我就听出你的傲慢,好像没人能高于你,没人比你更重要,好像你就是宇宙的中心,全世界都要跪舔你,把你当皇帝伺候才好!”
因为过度的震惊,德斯帝诺的眼瞳甚至在微微颤抖。
“你猜怎么着?我这个人就是天生的反骨命,我不在乎你有多少权力财富,更不在乎你是不是该死的皇帝,我只想告诉你,没人会喜欢你这种人!你不真诚,不公正,不平等,不知道言语可以当伤人的武器。把你的下巴,把你的脑袋从天上拿下来吧!平视一个人的眼睛,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想你没有朋友和亲近的人。”最后,阎知秀冷漠地说,“因为交朋友是你付出一颗真心,我就还给你一颗真心。朋友之间的地位,境遇和性格不必相同,朋友间甚至用不着和睦相处,只有最朴素的法则: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不虚伪,更不抛弃。”
德斯帝诺倒吸一口气。
言语确实是伤人的武器……它比任何一把利剑都更深地捅进神祇的心口,足以灭世的杀意被快速击溃,祂的心脏淋漓地淌着鲜血,真的很痛。
祂再也说不出话了。
祂仍然愤怒,可是祂居然有些分不清,这股愤怒究竟是对面前胆大包天的奴隶,还是对祂自己。
德斯帝诺一言不发,祂人身的皮肤是夜空一样的紫黑色,深处闪耀着恒星的光辉,但现在,祂黯淡地发白,犹如一个褪色的鬼魂,颓丧地上升到至高天,失去了一切发泄的力气。
他说得对。
真相是明晃晃的快刀,剖开了主神久不愈合的伤口。阎知秀怀里的飞蛾默默飞起,蔫头耷脑地跟随祂回归了无垠的星空。
德斯帝诺孤独地站在万神殿的长阶下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诸神背弃祂的黄昏时分。从今往后,晚霞夜夜如同沥血,触目惊心地铺陈在每一颗星球的上空。
祂咬紧牙关,羽翅在挫败中不住发抖。
他说的……全是对的。
耳边没有声音了。
阎知秀翻了个白眼,走向地牢的暗门,摸索一番之后,他找到了那个隐藏的机关。
从纽扣上解下一段缠绕的铜丝,阎知秀捏出适宜的造型,然后伸进机关内一阵捣鼓,只听“咔哒”作响,阎知秀缓缓缩回手,轻哼道:“芝麻开门……”
面前的石门訇然开启,为封闭的地牢吹进一股清新的空气。顺着滑溜溜的台阶,阎知秀慢慢往上攀爬,他费力地推搡开头顶的杂物箱,伸出一只手,终于摸到了坚实,干燥的地面。
此刻,刚才面对神秘术士的恼火、鄙夷和后怕,全被重见天日的喜悦所取代。
他奋力把自己推上去,眼下正值深夜,阎知秀宛如一片冲出烤面包机的面包,欢快地弹出了地道口……然后他就跟两个哼哧哼哧抬着尸体麻袋的奴隶看对了眼,彼此间面面相觑。
阎知秀:“……”
两个奴隶:“……”
两个奴隶慌地丢了裹尸袋,正要大喊大叫,阎知秀眼见不妙,急忙箭步冲上去,一边一个,给对面的嘴巴捂严实了。
“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我不是坏人!”他赶紧开口,“你们看,我脖子上也有这个玩意儿套着,我跟你们是一样的!”
对面一个皮肤上长着青鳞,一个额头上长着白角,不过都还有个人形,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他们盯着阎知秀的项圈看了半天,眼神总算冷静下来,点点头。
“你们大半夜的跑出来处理尸体啊?”他低头看了眼,开了个玩笑,“这不是你们干的吧?”
两个奴隶瞬间就慌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是我们干的!他老了,治不了伤,只能死在夜里,”长着鳞片的说,“我们要,要把他扔出去,不然被发现了,会挨鞭子的。”
“神降的大典要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到了最忙的时候,最近……天上的星星活跃得不正常,”长着角的胆怯补充,“大人们没有时间管这点小事,所以,我们必须在晚上处理完……”
阎知秀心头一动,他蹲下身体,屏住呼吸,把裹尸布掀开。他发现,死者确实苍老,可他却有一头黑发,和自己差不多颜色的黑发。
得罪了大祭司,我没办法再顶着原先的身份招摇过市,要是被选民发现,保不准又给我扔进地牢里,我可不想再吃生鱼了……不如,就顶替这个死人的身份,混在队伍里先摸清楚情况?
打定主意,他抬起头,冲两名奴隶露出灿烂的微笑。
半个小时后,三个身影处理完尸体,阎知秀已经凭借自己能说会道的舌头,暂时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
“奴隶没有名字,全凭大人们怎么叫,我们就是谁,”行走在墙根的阴影里,左边的奴隶低声说,“我叫青鳞,他是白角。死去的那个已经老了,大人们都叫他‘黑头发的’。”
“现在,你是新的‘黑头发’了,”白角说,“希望你能活得比他长久。”
阎知秀皱起眉毛,心说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
“我们能在神殿中劳作,已经是天大的福气,”青鳞循循善导,“我们把你带回去,你可不要‘偷奸耍滑’,大人们手上的鞭子不是看着玩的,更厉害的,还会让你承受天罚。”
“天罚?”阎知秀问。
“就是他们一抬手,你就飞出去好远好远,撞在墙上,”白角惧怕地说,“很多奴隶……都死于天罚。”
那不就是重力技术么,一个破项圈,还叫什么“天罚”?
阎知秀心里讥笑。
不过,自从被黑蛾子蹭过之后,他这个项圈好像就坏了……刚带上的时候,阎知秀能听见里面传出的细微电流嗡鸣,现在这东西跟一块死石头没什么两样,主要起到的是个装饰作用。
两人把阎知秀带回奴隶的住所,在一座荒芜的大厅内,数百名奴隶躺在草席上酣睡,唯一分隔他们的东西就是一个小小的轻薄草棚,上面挂着长短不一的编织帘子。阎知秀面不改色地走进这个闷热浊臭,鼾声此起彼伏的大熔炉,被领到死者的床前。
“这是他穿过的衣服,还有鞋子,你可以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下来。”青鳞递给他一包衣物,“还有他的水壶,他没有病,所以你可以接着用。”
“谢谢。”阎知秀道了谢,他脱下身上沾满泥水的肮脏衣物,以及腰间环绕的囚衣,换上死者的灰褐色麻衣,系好腰带。阎知秀身材高挑,两条长腿尤其显眼,同一尺码的袍子套在他身上,堪堪只到小腿。
不知道是不是天天被蛾子蹭的缘故,他身上倒是还挺干净的。
“好了,快睡吧,”白角提醒他,“明天我们还要早起呢。”
阎知秀不认床,也没有到新环境里睡不着的毛病,猎人的生涯令他过早地锻炼出了一套秒睡的法门,他紧紧闭住两眼,意识涣散前,他只想着一件事。
……不知道那些胖蛾子怎么样了?它们还会来找我吗?
同一时间,至高天的飞蛾使臣们缄默地环绕着万神殿。
它们再也不敢擅自下到物质世界,去寻找那个手掌温暖,手指含着魔力的奴隶了,盖因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主神的心脏,以致祂只能徘徊在昔日众神宴饮的厅堂,无言地对着干涸的酒杯哽咽。
“……也许言语是胜过一切战争的利器,也许我早就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担当了自己的来宾和司仪。他说得正确,最大的痛苦就是他的推论全然正确……”
徘徊数步,德斯帝诺毅然决然地转头,对祂的使臣下达了严酷的命令:“我不会再去观看那个奴隶的生平了!你们同样不许再去拜访!无论他给出的爱抚有多么摄魂夺魄,他的金舌头,银嗓子有多么锋利巧妙……难道他自以为是先代的哲人?他岂敢对我的生平大肆批判!”
祂咬牙切齿,仿佛一瞬在心中引发了澎湃的恼怒,这股激情来势汹汹地鞭笞着神明,令祂口不择言地接着发出怒斥:“就算他的手指优美又灵巧,哪怕他的笑容便如山间振翅的白鸽,眼眸亮似光耀的星火,能够熊熊地点燃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魂灵,还有他的浓密的睫毛,柔软的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的洁白牙齿……”
德斯帝诺的声音蓦然停顿。祂愣住了,像一个木头雕刻的玩偶,呆呆地立在原地。
……等一下,这不对。【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