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愿他万年(十)


    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主神,而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生灵,只消一个念头,我就能让他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成千上万次!


    ——可是,他很耀眼,他的灵魂熠熠生辉,滚动着鲜活的光芒。相比之下,亿万个赝品的灵魂加在一起,也不过是潭寡淡的死水,浅薄得令我心生厌倦,以至于连抬手毁灭的动力都欠奉。


    他是大逆不道的异教徒。他不信我,不信神,他甚至对我没有一丝尊重。他鲁莽,狂妄,放荡不羁,扬起下巴说话和大笑,仿佛全世界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然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胜过我所创造的一切星辰……他快言快语,做起事来不犹豫,不拖沓,好像胸有成竹,没人能比他更有信心。像功勋章一样,他骄傲地展示着一身的伤疤,难道这是他的瑕疵吗?


    这绝不是。


    莫非他因这一举动而显得更加魅力四射了吗?


    ……确实如此。


    德斯帝诺挫败地捂住了额头。


    祂回头俯瞰,目光一瞬跨越了无数光年的距离,穿过星团和星云,以及恒河沙数的天体,祂再度锁定了那颗熟悉的星球。


    因为祂看得过多,关注得过分,导致这颗星球的星核都再度活跃起来。海面上涨,新的山脉、峡谷和湖泊形成,大面积的沙漠因为气候变化转变为绿洲,在原本贫瘠的地表上焕发出第二次生机。


    祂……祂又看到了那个胆子太大的生物。


    不过,他现在已经混进了其他神殿奴隶的队伍里,像只偷偷摸摸,却又漂亮敏捷的薮猫,鬼鬼祟祟地混迹在一堆灰老鼠中。


    他在干什么呢?


    抹布在神殿的地砖上蹭过一道混着泡沫的水光,阎知秀正在洗地。


    曾经风光无限的宝藏猎人跌份儿到这一步,该说的不说,委实有点太凄惨,但他也没什么可选的余地。


    神殿给奴隶分配的工作已经不能用繁重来形容了,有些活真正干了才知道有多抽象……阎知秀来了两个星期,感触最大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神殿里分配的活儿完全是没苦硬吃。


    用他在的小队举例,他们从早到晚只用干一件事,那就是清洁。神殿东侧的图书馆由他们和另外三个小队共同负责,每天的工作就是洗地,扫去书柜上的灰尘。奴隶们必须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拿着抹布擦洗。


    神殿的地板没有缝隙,差不多是由一整块纯黑色的大理石雕琢而成,阎知秀不由猜测,在外星人没有误打误撞地跑进来,这个宇宙的人类还存在之前,他们的科技一定达到了惊人的发达水准。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纯黑色的地面,意味着每一粒微小的灰尘落上去都会很显眼。他们必须要特别仔细,一直跪到膝盖红肿,甚至溃烂,两条腿站都站不起来,十指也肿得像死了三天,才能勉强清理完一块区域,等到监工前来验收时,才不至于挨鞭子。


    第二,这里的奴隶好像也在没苦硬吃……根本就不懂摸鱼和带薪拉屎的小技巧啊!


    阎知秀刚来第一天,就摸清了监工的活动轨迹。暴行都是双向的结果,正如一个家暴惯犯只能出现在唯唯诺诺的家庭环境当中,这群只会提着鞭子耀武扬威的废物,同样被一群只会逆来顺受的下位者惯坏了。


    他们完全不担心奴隶会偷懒,把人带到地方之后,就放心地到上头去躺着,大吃大喝地享受。


    那还辛辛苦苦地干个锤子啊……阎知秀一摸清规律,立刻就要造反了。


    他先是以“你们也不想活活累死吧”作为开场白,将和他分在一块儿的青鳞和白角一通威胁,把这两个吓得瑟瑟发抖,吃不下,睡不香之后,再勒令他俩作为望风的岗哨,时刻关注监工和其他奴隶的动向。


    时候差不多了,青鳞怯怯地冲他比划了个手势。


    很好,奴隶在擦洗地板,像他这样顽劣悖逆的生物,就该让人来好好教导一下,叫他明白,什么是需要遵守的规矩……


    德斯帝诺感到解气,他专心致志地盯着黑发奴隶的动向,全然不觉自己已经对他生出了过分浓厚的兴趣。


    可惜,这未免浪费了他的才能——我不是在为他的僭越开脱,但这种卑贱低微的工作,又有什么派遣他的必要呢?为什么使他的双手泡在冰水里,让他跪在地上……


    等等,他正跪在地上。


    ……荒谬!这是在干什么,竟叫他跪下膝盖,蜷着身体?他全身都是疤痕,如此一来,难道不会使旧伤复发,再增新伤吗?


    主神变了脸色,祂情难自禁,亟待发作,底下,阎知秀却大喇喇地站了起来。


    四周的牛马全都散开,跪了一片,监工也开始在台阶上cos待宰的肥猪,他泰然自若地提起铁桶,直接把清洁用的泡沫水整桶倒在地上,水波无声四溢,唰唰地冲了满地。


    青鳞和白角全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阎知秀干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神殿的地砖打磨细腻,只要赶在泡沫凝固之前,把水渍擦干净,地面能比反复擦洗过还要光洁。只是他们始终不敢适应了这样偷懒的做法。


    做完摸鱼的必要步骤,阎知秀就轻巧地踩着水波,走到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面前,取出昨天没看完的书,继续用翻译器阅读。


    他对旧时代人类的历史还是挺感兴趣的,反正这些书就摆在这儿,也没人看,不如就拿来给自己填充一下知识库。


    嗯……光知道搞些小聪明。


    德斯帝诺盯着他,不禁在心中发出不赞成的斥责声音。


    还看书,看的什么?《神话与人类简史》?如此基础的知识还需要翻阅书籍,倘若你那天不惹得我发怒,说不定我可以纡尊降贵,亲口把这些事为你详细地诉说……


    阎知秀打了个喷嚏,身上热腾腾的。


    谁在背后念叨我了?他奇怪地想。


    德斯帝诺挑剔地打量着黑发黑眼的奴隶。


    他已经换掉古怪的破衣烂衫,穿上了统一发放的麻布袍子。不错,这才符合他卑下的身份。


    他身上再也没有其他装饰,仅仅扎着一条带有毛边的粗布腰带,然而却完美地展示出了他挺拔细瘦的腰身,他的四肢修长,尤其是笔直的,匀称的双腿……不,奴隶的身材一点都不迷人,他没什么好看的。


    他穿的是肮脏的灰褐布衣,不幸的是,这种颜色反将他的皮肤衬得苍白干净,搭配那墨色的发丝,还有唇边的微笑——他的嘴唇怎么可以是淡红色的?而且是最柔软,最完美的淡红色?这是被允许的吗?


    阎知秀换了个姿势,松松垮垮的衣领敞开,无意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德斯帝诺的喉间当即迸发出一声艰难的哽咽。


    这次不是因为痛苦和伤悲。


    一上午过去,午饭的时间快到了,监工验收的时间也快到了。阎知秀不疾不徐地放下书本,拿起一旁的抹布,示意同伴现在开始装装样子。


    角落里缩着不敢动的两个人赶忙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勤勤恳恳地擦掉快要干涸的泡沫,地板顿时变得锃光瓦亮。


    监工甩着鞭子过来,一路走,一路打骂前头的奴才,等到了阎知秀跟前,这个皮肤黄得发橙的选民站在他们负责的地砖边上,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瞅了半天。


    德斯帝诺端坐高天,望着这一幕,祂居然也饶有兴致地挑起银白色的眉峰,等待验收的评语。


    “……做得一团糟!”人高马大的监工没能挑出毛病,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十分不悦地一甩鞭子,鞭稍凌厉,擦着阎知秀的小腿划过,他蛮横地吼着,“都滚去吃你们的猪食,你们这群渣滓!”


    德斯帝诺神色淡漠,祂向后倚靠在诸星的椅背上。


    阎知秀知道这个监工是什么德行,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遂跟着大部队低头走出去。


    奴隶一天只吃两顿,稀粥管够,主食是没有盐味的蔬菜,还有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面包,不过好歹是神殿的底层员工,能有一点特殊的优待,午饭时可以多领一小碗混合着蜂蜜的甜水。


    埋头吃完午饭,抓紧时间休息片刻,再提桶打水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数个监工领着神殿守卫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开始挨个质问奴隶。


    阎知秀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负责他们的监工忽然蒸发了。


    这听起来是字面意义上的蒸发……午休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这个占地面积很大的选民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了他的全套衣物,以及从不离身的鞭子,至于他本人现在在哪儿,具体遭遇了什么,没人知道。


    其他监工都以为这是一起凶杀案,他们怀疑是奴隶干成了这件事,此刻正在调查。


    阎知秀思忖一番,固然觉得这事蹊跷,但又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说不准是神殿上层权斗,给那头肥猪牵连了呢?


    他轻松地应付了问话,下午时分,他继续摸鱼,悠闲地藏在书柜后头看书。


    阳光穿过装饰成星空与命运罗盘的水晶穹顶,被分割成漫荡的,晶莹剔透的细碎光晕,它们跳跃在阎知秀的脸上,同时把他的面孔照耀得如梦似幻,仿佛他自身就是一个最美丽的发光体。


    德斯帝诺无声地看着他,祂没有挪开眼睛,祂也挪不开眼睛。


    正因如此,今天的日照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天空中的两颗太阳固执地不肯关闭,星球本身也被这样专注的凝视定在原位,不敢动弹一下。


    祭司们惊慌失措,披头散发地跑上神殿最顶端,他们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呼喊献礼,不顾那炽热的阳光会闪瞎自己的瞳孔。星球上的选民也尽数涌出家门,震撼地陷入一片混乱,最后,他们因为害怕可能到来的神罚,又全部缩回建筑物内部,噤若寒蝉,合起双手,拼命跪地哀求。


    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乱糟糟,闹哄哄的,阎知秀还一无所知。他沉浸在书本中,把手枕在后脑勺,专心地翻过一页。


    直到他看得累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今天怎么还没过完?


    再错眼一看,图书馆的人全跑没影儿了,只剩他一个在这里。他打个哈欠,把书塞回原位,抬头瞅了下天,阳光那么刺眼,令他情不自禁地朝后避让。


    天空骤然黯淡下去。


    真的,这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被过度拉长的白昼眨眼便转过暮色与黄昏,快速沉淀成黝黑的夜晚,满月一跃而起,立刻代替了太阳的位置。


    阎知秀:“……”


    什么鬼?


    你们这个世界的物质规律都这么不正常的吗?


    外头呼号震天,他试探着走出图书馆,穿过空荡荡的长廊,发现所有人都在神殿门口的广场上跪着,跪不下的就淤出到大街上,这会儿正亢奋地举起双手,朝天空大喊大叫。


    人群的和声席卷四野,分贝大得像在轰隆隆打雷,吵得人耳膜生疼。


    简直一群神经病啊。


    阎知秀无语地旁观了一会儿,这阵子没人有闲心管他,全在为千年等一回的“神迹”痛哭流涕,激动得跟癫痫似的,满地乱滚乱爬。


    ……服了,睡觉去了。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七拐八拐,走到自己的床位跟前,倒头就进梦乡,一点儿不含糊。


    德斯帝诺瞧着他,有点不甘心。


    这都是我为你展示的神迹,你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表现出如此冷淡的模样?


    还是说,你在欲擒故纵?


    德斯帝诺威严地“唔”了一声,神祇高卧天穹,比一切古往今来的皇帝都要傲岸,祂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是的,欲擒故纵,狡猾的生物,这种拙劣的小把戏可瞒不了一个神……所以自现在起,我会向你展现更多的神迹,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傻到什么时候!


    阎知秀睡得沉沉的,在梦中动了动嘴唇。


    第二天起来,整个世界变了样。


    阎知秀不用再擦地了,因为突如其来的神迹,祭司们坚信,这次神降的典礼一定能够成功获得古老之蛾的回应,所有仆从都被命令去准备祭典。清扫祭坛,准备祭品,建造游行的花车……靡费之数,简直不可计算。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雕刻的木蛾,数万只栩栩如生的木制飞蛾,奴隶要负责用素绸和金粉包裹蛾翅,再用水晶模拟星辰的纹路,最后,这些精工的艺术品会被放在同为祭品的花船上,一把火点燃,在水流的推动下飘向远方。


    因为外表条件比较优越,阎知秀得以被选入给木蛾子刷粉的队伍。具体原理是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总不能因为“古老之蛾”是个以貌取人的神吧?


    他坐在角落里,旁边的奴隶都在一笔一划地精心刷粉,阎知秀面不改色,捏着木蛾子就往桶里一蘸,然后装模作样地搁那刷两下。


    他来神殿是为了打探情况,好找机会离开这个鬼世界的,难不成真当流水线熟工啊?


    但是……


    “也难怪你们的神不喜欢你们,”他自言自语地道,“你们这么挥霍人类的遗产,还指望祂给你们好脸色啊?不给你们降点天灾我都觉得奇怪了。”


    他说得对。


    德斯帝诺深以为然。


    祂先前纵容宽恕,一是因为这些没有眼皮的所谓“选民”确实在外表上接近人类,二是宇宙的毁灭早已成为定局……祂时睡时醒,也懒得干涉什么。


    现在突然听见阎知秀说这句话,祂马上就在内心思索,是应该降下些刑罚,让这些得寸进尺的赝品吃点苦头。


    “还是想去图书馆啊……”阎知秀接着喃喃自语。


    他想去图书馆。


    “喂,你,你,你……还有那个黑头发的!”工作间门口,一个陌生的监工走进来,点了包括阎知秀在内的几名奴隶,“你们,去藏书馆,有活派给你们!”


    阎知秀一头雾水,他放下刷子,站起来走到外面。到达西侧的图书馆,才知道是一群书记员需要查找资料,所以叫他们来搬书的。


    场上那么多人头,谁知道他在摸鱼?阎知秀熟门熟路地往书柜下面一坐,选了本书,翻开一页。


    他的嘴角带着愉快的微笑,看得德斯帝诺愣愣发呆。


    “待会儿找点水喝,”阎知秀润湿干燥的嘴唇,对自己说,奴隶们都被训成了老黄牛,现在没人跟他聊天,他就自己跟自己谈心,这也是从前养成的习惯,“哪儿有水呢……”


    他要喝水。


    “给他们也喝点水吧?”一个书记员没来由地提议,“多出来的那缸,不如赏赐给奴仆。”


    其他选民不置可否,于是铃声一响,阎知秀抬起头,隐约听见前头正在发喝的,他跟过去,成功分到了一碗蜂蜜水,甜丝丝,冰冰凉。


    而且轮到他的时候,发给他的碗是最大的,他得到的甜水也是最多的。


    奇了怪了……


    阎知秀挑起眉梢,他总觉得,事情从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


    “嗯……”他沉吟道,迟疑地发出想改善伙食的声音,“要是能吃到烤肉就好了……”


    他要吃烤肉。


    德斯帝诺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


    淡金色的蜂蜜水润湿了奴隶的口舌,令他的嘴唇重新绽放出红润的色彩,犹如柔软的花瓣。神明从头到脚地审视着他,仔细观察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此刻,他低垂清亮的眼眸,扇动两排浓密的睫毛,光是看见他修长的手指追随着书页滑动,德斯帝诺的皮肤就在渴望中发痛了。尽管祂不愿承认,可祂真的想念那种感觉,被他抚摸,被他爱抚的感觉。


    多么怪异啊,这个生物似乎是完美的,祂越是想要找出他的缺陷,就越是能发现更大的优点。


    所以,他想吃烤肉,为什么不可以?


    这不过是个最卑微,最渺小不过的请求,他又不是在要求毁灭一个星系,让上亿颗无名的恒星化作齑粉。


    “黑头发的,你过来!”不远处又传来呼唤。


    阎知秀困惑地放下书,看到一个厨娘打扮的选民正在招呼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他走出藏书馆,然而对方并没有责怪他在摸鱼,反而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餐盒,塞进他怀里。


    “我曾经对主神发誓,我要日行一善,”她没头没脑地说,“飞蛾见证着我的誓言,那么你就是我今天日行一善的目标了,拿走吧!记住,你很走运。”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阎知秀吃惊地站在原地,左右无人,他打开餐盒,闻到一股诱人至极的辛辣香气。


    ——里面是一整盒新鲜多汁的烤肉。


    阎知秀终于可以肯定了。


    他皱紧眉头,没有着急吃,而是环顾四周,犹疑地低声道:“……术士?讨厌鬼术士?是你在……呃,当我的仙女教母吗?”


    我不是讨厌鬼!仙女教母又是什么?


    德斯帝诺不满地瞪着他,恒星的光辉随即强烈地辐射出去。


    ……但他猜到了我,这的确是一个讲和的好机会,我可以跟他好好地说话,以此证明我不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他评价我是不公正,不真诚,不平等的神祇,那我就变得公正,真诚且平等!既然我承认他说得完全正确,那么我是可以改正的。


    底下,阎知秀还在等候“神秘术士”的回答。


    【……是的。】德斯帝诺斟酌再三,拘谨地开口。


    【我不是讨厌鬼,我也不知道仙女教母是什么生物,不过,你猜的没错,这是我。】


    阎知秀站直身体,双臂环抱,展现出不遮掩的防备心理。


    “还真的是你啊,”他好整以暇地说,“好吧,你想干什么?报复我?”


    【什么?我不是!】德斯帝诺即刻否决了这个猜想,祂迟疑片刻,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个破天荒的词语,承认了自己的不足和错误。


    【……我只想向你道歉。】最后,神祇还是低下头,自宇宙开辟以来,祂第一次如此含糊地开口,【对不起,我……我说,嗯,我的表述有误,我不该,不该对你……】


    “天啊,老兄,”阎知秀讶异地评价了祂此时的语言功能,“你从生下来就没跟别人道过歉,对不?”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走在路上,哀叹*哎哟,我想喝水。


    德斯帝诺:*立刻在天上下起棉花糖雨,最终变成一场疯狂的大洪水*


    阎知秀:*狼狈地逃跑,气喘吁吁地逃到高地上*我的天什么鬼!*肚皮咕咕叫*好吧,我饿了,如果能找到食物……


    德斯帝诺:*立刻砸下陨石,把一切都变成香喷喷的烤物*


    阎知秀:*疯狂躲避从天而降的烤物*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哎哟!*被一只烤鸡砸中脑袋,立刻昏倒在地*


    德斯帝诺:*难以置信*我害了他?我害了他!不——不——*戏剧性地撕扯衣服,露出胸肌,然后也昏倒了*


    第162章 愿他万年(十一)


    【……】


    德斯帝诺陷入沉默,面对这样一针见血的评价,祂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余地。


    “还真是?”阎知秀有点吃惊,“你到底是谁,你也是选民吗?”


    【我不是,】德斯帝诺立刻阴沉沉地否决了这个猜想,【我跟赝品不是一个种族。】


    阎知秀咂了下嘴,他听出对方话语里的隐瞒,不过,他又有什么必要追根究底呢?人际交往中,分寸是很重要的一味佐料。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掀开盖子,闻了闻这盒喷香的烤肉。


    “没毒吧?”


    【怎么会有毒?】


    阎知秀点点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来打扰吧?”


    【当然不会。】


    阎知秀塞进一块烤肉,他不知道肉的原料是什么,不过肥嫩适口,香料也调得到位,好吃。


    “你跟我发脾气以后,那些黑白二色的胖蛾子就不来找我了,”他冷不丁地问,“你是神吗?”


    德斯帝诺慌了一下,飞蛾群也炸了锅地“嗡”一声,流露出些许谴责的意味。


    【……我不是,】德斯帝诺生硬地解释,【要知道,神不可能把关注的目光倾注在一个渺小的灵魂上……】


    阎知秀挑起眉毛。


    【不,我不是在说你很渺小。我的意思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就是神灵很少关注一个生灵,因为你们的数量太多,感觉就像从高空俯瞰沙漠,并且要从中找出一颗沙砾……嗯,不,我也不是在说你是沙砾……】


    阎知秀叹了口气。


    “你真的不会说话,是不是?”


    德斯帝诺哑口无言地闭上嘴唇,羞愧垂下银白色的睫毛。


    这人挺奇怪的,那个劲儿也欠欠的……很像阎知秀过去见过的那种天然的掌权者。


    天然掌权者不靠祖辈的荫蔽,不靠血统的传承,他们自己就是时运亨通的强者,因为没生过病,所以不知道病痛缠身的滋味,因为没低微过,无力过,所以对跌倒的弱者,他们从来缺乏同理之心,并且充满理所当然的鄙薄情态。


    但让阎知秀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能试着跟自己道歉,这就很罕见了。


    有点意思啊。


    “听好了,”他嚼着烤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肉有点咸,再给我来杯甜水。”


    【哦哦,好的。】


    阎知秀盯着突然出现在手边,精美如艺术品的水晶杯,拿起来喝一口,冰凉的琼浆滚过嗓子眼,犹如浓郁的液体丝绸。


    他睁大眼睛,惊诧地弹了下舌头。


    “看在烤肉……还有这个,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水,但我愿意泡在里头生活的好东西的份上,我就教教你怎么道歉好了。”


    德斯帝诺抬起眼睛,盯着他。


    “其实道歉是很无用的东西,损害已经造成了,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弥补的?”阎知秀的语气悠闲,“好在人都是感情动物,有情饮水饱,有情万事足,大多数人看重的就是一个态度……所以第一,先承认错误,不找理由。你都决定要低头说对不起了,还给自己找挽尊的借口,你不觉得难看么?”


    德斯帝诺下意识辩驳:【可是……】


    “呃呃呃,”阎知秀马上打断了对方的“可是”,“可是什么?没有可是!老实听着,我现在传授给你的都是我这么多年闯祸砸锅的精髓,你要学以致用,明白了?”


    德斯帝诺觉得很新奇。


    既然我已经是全知全能的神……祂想,可是,他这么理直气壮地叫我听着,那我就听着好了。


    “第二,你得换位思考,想想你的话,你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后果。”阎知秀说,“听起来很难,是吧?其实很简单的,你就想,假如你听到了这些话,遭遇这些事,你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第三,提出补偿条件。”他挑出最后一块烤肉,“对方希望得到什么补偿?对方想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把话语权交给那个被你伤到的人——一般人我不会这么建议,因为这世上得寸进尺,习惯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太多了,但是对你,我十分确定以及肯定,你就该这么做。”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


    祂的目光一瞬游移,仿佛望向了很远的远方。


    如果在祂们离开的那些黄昏,那些夜晚,我如此对祂们坦白了心意,诉说不成熟的歉疚,承认了自我的缺陷,那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我……我想我学会了。】祂低声说,【我明白了。】


    阎知秀大大咧咧地在麻布衣服上擦擦手:“学会了?那你重新说一遍,让我听听。”


    德斯帝诺的睫毛颤动一下,在张嘴之前,祂下意识地吞咽着喉咙,喉结局促地滚动。


    神不会出汗,不用呼吸,更不会因为紧张而心跳暂停,神是概念和能量的集合。然而这个时候,德斯帝诺的掌心和后背都在往外冒热气,像活火山似的,烤得祂坐立不安。


    “怎么了,说啊?”阎知秀玩心上来了,忍不住就想逗这个只闻其声的术士,“快点,给我交作业,交作业!”


    德斯帝诺深呼吸,嘴唇像有千斤重:【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傲慢,更不该暗示你是骗子,认为你蒙受的一切厄运都是咎由自取。毕竟,倘若有谁敢对我这么说,我必定怒不可遏,要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惩治这冒犯的大罪……】


    一个模糊想法忽然在神祇的心头闪过:眼前这个奴隶冒犯我的次数已经比春日的响雷还多,我为什么没有“用最严酷漫长的刑罚”处置他呢?


    念头转瞬即逝,德斯帝诺接着道:【因此,我希望能补偿你的损失,使你不再为我的言语而生气,你想我怎么做?你想要什么赔礼,好彰显我改过自新的决意?】


    这就是全世界最强力可怖的承诺了,德斯帝诺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奴隶的回答。


    假使阎知秀要做这颗星球的主人,那么他已经是了;假使他要当全体选民的皇帝,那么这些纵横星系的族群立刻就会跪倒在他脚下,卑微地膜拜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他想长生不老,想青春永驻,想成为另一个永恒的新神——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他便为自己加冕了升格的荣光。


    “嗯,勉勉强强吧!不过对你来说也不错了,”阎知秀挑剔地点评道,“至于补偿嘛……”


    德斯帝诺静候他的要求,任何要求。


    “我没什么想要的,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都能靠自己争取到。”阎知秀叹一口气,摊开手,“如果独立是一种罪,那我实在罪无可赦啊。”


    不等主神再开口,他轻飘飘地说:“所以,我要求的补偿就是……你以后别这样了,开心点,放松些,比什么都强。


    德斯帝诺一怔,茫然道:【什么……?】


    “人生在世,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阎知秀唏嘘道,“我见过好多像你这样的人,有本事,有地位,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出个门也前呼后拥,恨不得踩在别人脸上走路。但是这种人往往也最寂寞,临到死前孤独得受不住,骨头缝里都是冰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德斯帝诺愣愣地看着他。


    “别再这样了。”他拍拍袍子,从地上站起来,“没意思,大家都是社会动物,要快乐,要温情,要爱的。你活成孤家寡人的样子就很爽吗?我看不见得吧。”


    坐在至高天,主神无言可对,唯有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日后的诗人和学者们谈论起来,都说诸神的时代是何等辉煌璀璨,万神殿里众光林立,神明们谈笑的声音能使星星也欢快地来回跃动……但德斯帝诺却只能无声地流下泪来。


    祂忽然想起一件尘封日久的往事,有太多次,当年轻的神们举办宴饮,纵情欢歌时,祂们总会把属于祂的那盏灯放在最中间。这样,只要祂肯到来一次,只要一次,祂就一定能看见最灿烂的歌舞,听见四面八方涌来的笑声,像幸福的海浪那样波荡。


    但是祂从未去过,一次都没有。


    你说得对,祂愣怔地想。


    你说得很好,说得很对,可你来得太迟了……要是我能早点遇见你,那该多好啊!在我尚且年轻的时候,在我狂妄愚蠢,实在不懂得珍惜的时候,如果我能在那时遇到你……就太好了……


    阎知秀低头道:“反正,知错能改就是好品质,大家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当朋友……”


    耳边寂静无声,他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个回音,不由疑惑地抬起头,呆呆地问:“哎?人呢?”


    德斯帝诺离开了。


    祂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祂不知道黑发黑眼的奴隶从哪里来,并且一再确认过,宇宙的星盘上确实没有他的存在——但是没关系,即便他不是人类,即便他是非自然的造物,是赝品制作出来的一个计谋,一份试图引诱我的祭品——都没关系,全无所谓!


    我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我要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过往,他最深处的秘密,我就要窥探到这些,我必须了解他的一切,然后把他的灵魂和身体都攥在掌心。没错,他就在我心里燃起了这样的渴望,我渴望他,我承认了,我招供不讳,从见他第一眼起,我就渴望了他!


    神祇下着酷烈的决心,祂不管不顾地向前倾身,令一颗星球的时间暂停,空间凝固。


    然后,祂伸出双手,吹出浩荡大雪般粼粼生光的星尘,时间的长河也被这股巨力搅动,强行向后收缩。


    万事万物皆在倒退,此刻神殿中发呆的阎知秀也在倒退。


    人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转眼就回到了被关进地牢,被倒吊在广场,被当成奴隶,推搡着站成一排售卖的时候——


    德斯帝诺的手指猛地停顿下来。


    ——阎知秀气喘吁吁,他手握着抢来的卫兵武器,正做出开火的姿态。


    他的手心沾满鲜血,血液渗进枪托,激活了一圈圈的蓝光。


    这很奇怪。


    赝品鸠占鹊巢,因此他们的武器也改装自人类遗留下来的科技,可是,他居然能完全激活这份遗产的威力……


    德斯帝诺停顿片刻,祂的三颗心脏交替颤跳,突然升起极为不妙的预感。


    第163章 愿他万年(十二)


    时间倒流,一路往后退。


    阎知秀退回运输车,他身上,额头上的伤口只被草草处理过,还淌着一片鲜红。他与其他奴隶的备选交谈,喝水,闭眼,沉睡昏迷。


    ——继续往后退。


    两个做士兵打扮的选民和掌管运输车的奴隶贩子交谈片刻,伴随着讲价和推销的手势,最后,士兵们满意地数着钱,奴隶贩子把人推上自己的车。


    ——再倒退。


    巡逻飞船上,失去知觉的阎知秀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两个士兵站在一边打量他。


    一个笑着说:“你看他的眼睛,长得那么奇怪,闭上的时候还有一层皮遮着。”


    另一个点评道:“皮肤白得那么刺眼,但是和我们长得又很像,要给他治伤吗?”


    “给他止血吧,不然卖不出好价钱。”


    德斯帝诺神情急促,呼吸同样急促,祂的双翅无意识地振动,鳞粉犹如滚滚的星辉,荡出无声的波纹。


    ——继续后退!


    虚空无垠,真空寂静,晦暗的星光笼罩着一片飘浮的废墟。一艘飞船接近这里,巡逻的士兵警觉地寻找着方才发出异常讯号的坐标。


    “里面有个和我们的特征相仿的外星人!”驾驶飞船的士兵发现了那艘破烂的载具,发出惊呼。


    同伴露出惊喜的微笑,纠正了同伴的话。


    “不是外星人,”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完全可以当成我们——也就是神眷之族的一名奴隶。”


    主神的意识在颤抖,时空定格在这个瞬间,祂伸出手,指尖凝滞,迟迟不敢划下。


    关于阎知秀的时间线就这么多了,不知过去多久,祂终于下定决心,光阴跟随指尖轮转,晨曦退回黄昏,黄昏转到黑夜。


    ——退到故事的起点。


    祂的宇宙就像开裂的蛋壳,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虫洞就像苹果表皮上的蛀痕,无声地吐出了一艘飞船。


    这艘船仿佛破损的襁褓,在真空中默默飘荡,襁褓里的人类在重伤中奄奄一息,他趴在驾驶台上,露出的一小片侧脸苍白如月光,几乎随时都能在寒气中蒸发。


    “我叫阎知秀,宝藏猎人,星际猎人协会的……你知道猎人协会吗?你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我是人!我是人啊!难道你不是……哦你确实不是。”


    “……现在我就是倒吊人!难道这不可乐,不好笑吗?”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怎么躲在后面?别怕,没事的。”


    “……或者神存在,但是神就站在那儿,抱着手臂看我们挣扎,看得津津有味。”


    “你以后别这样了,活得那么高高在上,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样很可怜啊。”


    神明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和舌头发苦,每次呼吸都像是燃烧。


    悔恨的浪潮席卷着祂空茫茫的心间,使臣的阵营发出慌乱的嗡鸣,德斯帝诺同时睁大眼睛,真相揭露,继亲族离去之后,祂再一次深深地憎恨起自己。


    他说过的。


    他告诉过我的。


    是我不相信……或者说轻蔑地不愿去相信他的言辞,我断定他是被灌输了记忆的仿造品,甚至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拒绝了他的哀求,将他拒之门外。


    是我把他抛给了赝品,是我纵容那些所谓的“神恩选民”去伤害他,折磨他,把他当成一个卑贱的工具,像对待牲畜那样,给他戴上控制的项圈。祭司贬低他,说他是谁都可以践踏的奴隶,把他扔进神殿的地牢……他们让他跪在地上擦洗地板,在这里,他没有名字,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是我宽容了这所有的一切!


    德斯帝诺完全惊呆了,祂恍惚着,领毛发抖,像尊只会喘息的石雕。


    再一次,我又做错了。


    我是个什么样的主神啊?即便蒙受过重大的打击,我却还是改不了旧有的傲慢,自以为是和想当然。我做错了,我差点害死他……假如他不是那么坚强,有韧性,那么不屈不挠,我现在只能收到一具他的尸体,不,说不定连尸体都会被我忽略过去!


    焦虑感就像某种腐蚀性的液体,在神祇的胸口翻腾。血亲离去,眷族毁灭的感受接连闪回在德斯帝诺的脑海当中,使祂痛苦地动弹不得,哽咽出声。


    祂无法摆脱这种每分每秒都在增长的无情剧痛。懊悔使祂心跳加速,恐惧感太强烈,太真实地蔓延上来,令德斯帝诺难以抑制地想:还有一个人类。


    是的,还有一个人类,他奇迹般地穿越了我设立的屏障,来到这个时空,虽然我在确认他真实身份之前,就供认了对他的迷恋,可他真的是……不,不对,这完全错了,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和这个宇宙的结局早已注定,他不该参与一场悲剧的演出!


    我要怎么做?


    德斯帝诺捂住脸,祂掌管着诸多伟大的权柄,其中当然包括命运,然而祂同时清楚,这种变幻无常的事物不会被任何神力管控,正如祂即便贵为主神,也无法挽回眷族的结局。


    世上还有什么比当下的情况更具戏剧性?我迷上了一个人,贪婪且难以自拔,可到头来,我却是他遭遇诸多不幸的罪魁祸首,间接或直接,我伤害了他那么多次。


    他会如何看待我?他不会因为我是神灵,就畏惧又讨好,慷慨地把这些过错一笔勾销——他有一个火热的灵魂,一颗金子的心,而这些宝贵的事物是不可能为外物动摇的。


    飞蛾焦躁地大声嗡鸣,它们急不可耐,跳脚颤翅地表述自己的意见,德斯帝诺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祂想出了一个主意。


    霎时间,宇宙的法则跟随主神的心意而变动。


    只需一个念头,祂就改变了整个“神恩选民”的历史,还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线。


    阎知秀睡得很熟,很香。


    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温暖香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他动了动身体,枕头结实柔软,比他睡过的最好的橡胶枕还要舒服,他挪动一下腿,皮肤触碰着凉而绵软的光洁床单,真是惬意得要命。


    他已经想不起来睡前在干什么了……啊,是了,他在睡前跟一个术士说了话,吃了烤肉,喝了甜甜的甘露,然后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睡得非常好……


    等下,不对劲。


    阎知秀惊恐地睁开眼睛,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我不会被人下药了,然后给我腰子噶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坐起来,身上的毯子轻薄得像一段流水,一裁月光,顺滑地淌了下去,阎知秀惊得一低头,看见自己身上不再是奴隶的麻衣了,而是一件神异至极的睡袍……亮莹莹的,跟光线编织出来的一样。


    ……这什么情况?我穿越了?我又穿越到哪儿了?


    他探头一望,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悬浮的巨床上,床架以深蓝色金属锻造,雕刻着恒星爆发的轨迹与星云螺旋的图案,床幔也像是沾满了钻石的夜空,几乎笼罩着一个与现实隔离的维度。他身上,身下,奢丽的被褥在黑暗中泛着淡紫与银白的光泽,仿佛银河至于无垠虚空。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淡香,仿佛莲花隔水盛开,天顶的灯具雕刻出繁星的镂空光影。阎知秀一转头,感觉自己就像睡在什么世界最高峰似的……伴随他的苏醒,一整面剔透的光幕正在缓缓展开,折射出数不尽的神殿,城市与山峦。


    这里简直就是神的居所……搞得阎知秀甚至产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伸手,就能随心所欲地把那些小如米粒的房屋和街道抹掉。


    我在做梦呢?我的梦还没醒?


    阎知秀目瞪口呆地拍拍脸,一狠心,给自己皮肤都掐红肿了,急得德斯帝诺在天上直皱眉。


    什么,不是梦……


    身后传来声音,阎知秀赶忙转头,忽然见到一排祭司打扮的选民鱼贯而入——也不能说鱼贯而入吧,反正跪着走路肯定是有点费劲的。


    “您醒了,”为首的祭司细声细气,好像稍微大声一点就会被雷劈一样,“您要现在用餐吗?”


    这可给阎知秀整不会了。


    “……等会儿,你不是祭司吗?”他试图在这个米奇妙妙屋一样的世界里寻找逻辑,“你们在搞什么?”


    “祭司?”祭司很诧异,他急忙摇头否认,“我们只是您最卑下的仆从,怎么敢将祭司的名号放在头顶,惹来您的厌烦?”


    阎知秀的面目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认知也经受了某种程度的扭曲,他难以置信道:“啥?”


    “您是君主,是统治者,是神眷之人,我们不过是躲藏在您的庇护下,才能勉强生存的奴隶!”祭司连忙表忠心,听得他牙酸骨头痒,“您千万不要质疑这点……”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阎知秀失声道,“你们不是那个,神恩选民吗?怎么又在这奴隶上了,我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吧?”


    我肯定是穿越了,他笃定地想,平行宇宙,对,平行宇宙,都是那盒烤肉,给我吃的二次穿越了。


    不料他这话一出,祭司们纷纷如丧考妣,吓得瑟瑟流泪,哭作一团,看得他龇牙咧嘴。为首的祭司哭了两声,忽然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自觉找到了“君主”生气的理由,赶紧道:“快把那个宵小带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血淋淋,不成人形的东西就被侍从提上来了,阎知秀在震惊之余,仓促地看到那团东西的双眼——他见过这双眼睛。


    这是昔日的大祭司。


    没错,就是那个宣称他是“人人都能践踏的尘土”的大祭司,可他如今怎么变成这副……这副只能用嘴走路的模样了?


    阎知秀嘴角抽搐,底下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什么“罪有应得”“逆贼当诛”之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症结在哪儿了。


    “术士!”他大声问,“是不是你干的?你又搞了什么鬼把戏?”


    听见他的呼唤,德斯帝诺连忙轻咳两声,尽量控制着激动之情:【嗯……这是我给你的补偿,你喜欢吗?】


    “我喜欢……这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阎知秀要被他气笑了,“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是说,这也是幻术?”


    【这不是幻术,这都是真的。】德斯帝诺解释道,【你是人类,对不对?那这就是他们应该偿还给你的债务。】


    阎知秀眯起眼睛,再一次察觉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神秘的术士,他想。


    所以,你到底是术士,还是那个一直隐藏起来的神呢?


    “我不需要这些债务。”他说。


    德斯帝诺猝不及防,愣在至高天。


    【……你不要?】神明呆滞地问,【可是,现在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主人,你是君主,是皇帝,他们必须要供养你,敬奉你,谁敢不尊重你,那团卑鄙的肉就是下场!你可以享有一切,财富,权势,万万人仰望的……】


    “我不要。”阎知秀又重复了一遍,“这些不是我想要的。”


    德斯帝诺手足无措,祂绞尽脑汁,着慌地喃喃:【那你想要什么?珍宝?宇宙的奥秘?或者永生不死,成为一个神灵?告诉我,我势必为你实现,无论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了祂的话:“你讲的那些,我都不太感兴趣,抱歉,恐怕我没什么物质方面的欲求。”


    竟是如此直截了当的推拒!


    德斯帝诺的嘴唇微颤,这一刻,祂脸色发白,眼眶却在逐渐变红。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从一千平米的大床上醒来,惊呆了*我的天,我在噩梦里还没醒来。


    德斯帝诺:*沉醉,着迷*他难道不可爱吗?


    阎知秀:*愤怒地在床上乱跳,因为床太大,他太小,导致他就像一颗小豌豆*不管是谁让我变成这样,我都不会放过他的!


    德斯帝诺:*因为人类太可爱了,昏倒了一秒钟,接着光速醒来*唉,他真是一个奇迹……


    第164章 愿他万年(十三)


    听见对面传来的急促呼吸,阎知秀心里盘旋着的猜想越发清晰。


    术士就是神——或者说术士就是“德斯帝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没听过哪个术士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一梦一醒之间就改变了整个现实。


    想通这件事的第一时间,阎知秀感知到的情绪不是生气。


    生气其实是种没有后顾之忧的感情,通常只在小孩子身上见效最快,但是成年人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阎知秀熟练地把燃起来的怒火先拨到一边,转而开始理性地思索这件事的起因后果。


    ——德斯帝诺不相信我是人类,因为这个宇宙的人类早已灭绝,祂封锁了该时空,不许任何事物进出。


    但是祂不知道我那个奇怪的天赋,我是钻洞的地鼠,鬼鬼祟祟的鸦科动物,我能在绝境里找出一条生路,虫洞能把我送到这里,也不是件绝不可能的事。


    原来是这样。


    那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那扇石门会拒绝我,因为是神在拒绝我,为什么我会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被凄凄惨惨地磋磨这么多天,因为神断定我在撒谎,而祂的意志即为宇宙的意志。


    你大爷啊。


    至于那些拼命跑到我身上乱蹭,好像我身上有猫薄荷……蛾薄荷的胖蛾子们,嗯,暂时断定为“嘴很硬,但是身体很诚实”的一群小混蛋。既然它们都是德斯帝诺的使臣,没道理不听主人的话,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它们潜意识里认出了我是人,但主君不发话,它们也只能偷偷摸摸地来找我,就跟踩阳台私会茱丽叶的罗密欧差不多……不对,错误类比,我不是茱丽叶。


    然后再捋下来,德斯帝诺之所以为我改变现实,无非是因为祂终于有了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是个人,祂后悔了,想要弥补我。但是呢,这个神的老毛病依然在,祂不敢对我挑明身份,也不敢承认祂就是给我整这么惨的元凶,那祂只好继续逃避,躲在“神秘术士”的身份后面,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些愧疚……哈哈。


    而且我不知道,祂究竟是为“阎知秀”做的这些事,还是为“最后一个人类!稀有物种”做的这些事,哈哈,哈哈哈。


    分析完成,很好,现在可以头脑清晰地生气了。


    阎知秀吸进一口气,他坐在床边,还穿着那件花里胡哨——讲道理,其实非常舒服——仍然花里胡哨的睡衣,不过,他在心中为自己庄严地穿起了马裤和披肩,手边再搭着条鲜艳的红色斗篷,伴随着激昂的背景音乐出场。


    斗牛士已经做好准备,他现在就要挑战一头强大的疯牛。


    “你知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忽然开口,“关于你跟我说过的那位主神,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毫不设防,不知道人类怎么突然提起了自己,带着一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渴盼,祂期待地坐直了身体,回应道:【是的?】


    “我非常讨厌祂,”阎知秀开门见山,毫不遮拦,“我非常讨厌这个神,不开玩笑。”


    霎时间,德斯帝诺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飞蛾们同时震惊地收拢了胖胖的绒毛。


    【……是这样吗?】祂勉强道,【可是为什么……】


    阎知秀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斗牛士投出彩色的标枪:“因为祂非常可笑。是的,我这些天看到了很多关于祂的故事,祂自诩掌控命运,把恒星都当成眼目,结果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楚。亲人离开,人类灭亡,你觉得,祂预见的未来里有没有这些破事?”


    德斯帝诺惊惶地睁大眼睛。


    “祂的那些权能倒是挺逗趣的,”阎知秀耸耸肩,“一边象征蜕变,一边又死守旧局,好像永远都在错误的选项里打转。仔细想想,祂真的爱人类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譬如这些异星人,自称选民,如此挥霍人类的遗产,却仅仅因为和人长得像,就能在祂这里得到纵容和宽待——说白了,比起人类的守护神,我觉得德斯帝诺更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控制狂,人或者外星人都不重要,只要能让祂看戏就行了。”


    这已经是太尖锐的批评,飞蛾们都伤心得变瘦了,紧紧地缩在一起。德斯帝诺的喉咙犹如堵着一团冰,他张口结舌,发出的只是一些喘息。


    斗牛士挥舞鲜红斗篷,阎知秀的声音变得更坚定,仿佛匕首,命中注定要刺伤许多东西:“至于离开祂的那些亲族,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德斯帝诺是兄长,但祂在家族里扮演的同时是个孤僻又讨嫌的边缘角色。祂从来没有真正去理解过祂的兄弟姐妹,也没试图融入祂们的世界。说白了,祂很像自绝于他人的偏执狂,飞不出自己的茧,也不敢去真正地点亮什么。”


    最后一击,噼啪!


    “既渴望认同,又刻意与人保持距离,把不被理解归咎于‘没人能承受我的高度’,我想,实际上只是祂害怕走进一段深刻的,复杂的关系。”阎知秀托着下巴,神清气爽,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神吗?胆小鬼而已。”


    斗牛士投掷出长剑,正正刺中公牛的心脏。


    世界一片寂静。


    城市凝固,人声沉默,山川的风声不再,海水与河流的波浪停下涌流,星球是一颗琥珀,包裹着神明停跳的心。


    很久很久,阎知秀都再没有听到对面的声音。起先,他还以为对方是气狠了,气得说不了话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忽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类似哽咽的叹息,像缓慢覆盖的沉重岩浆,滚烫地淹没大地,也像病人的骨头,永不停歇地疼痛。


    德斯帝诺捂住脸,犹如捂住一颗鲜血淋漓的心。祂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滚落而下,祂不愿让人类知道自己的痛苦,想要愤怒,那愤怒也被泪水浇灭了。


    他不爱我,他厌恶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可笑的神!德斯帝诺窒息地想,可是,他的批判难道有错吗?我不正是这样的一个可耻,可悲的存在吗?


    ……祂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阎知秀不禁大为惊诧。


    不是,我这就把祂说哭了?


    胜利的美妙感觉犹如一盘炎炎夏日的蛋糕,变质得飞快。


    阎知秀期待的是一场势均力敌,或者他处于弱势,对方处于强势的唇枪舌剑。把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上位者气到中风是他最爱干的事,可这不意味着他想欺负一个有感官过载症状的社恐患者啊!


    他心里意气风发的斗牛士一下就萎靡了,阎知秀以为他在对付一头身强力壮的公牛,结果转身一看,牛已经没了两条腿,走一步喘三下……这谁还能斗得下去?他又不是心理变态。


    “呃,嗯,你哭了吗?”阎知秀问。


    他也不知道怎么确认这个消息,只好探头探脑地歪着脖子看天……有点像那个把头塞进桌子底下,问别人真哭假哭的表情包。


    “我也没说什么啊,你……”阎知秀抓着耳朵,“好吧我是说了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这样吧?我被打成猪头三了都没掉眼泪,你怎么哭上了?”


    世界还是安安静静的。


    “好吧好吧,”阎知秀没办法了,“就算我俩扯平了,行不?你救我两次,就算你救我两次吧,一次在广场,一次在地牢,然后我也结结实实地骂了你两次,这些狗屁选民的所作所为也不算在你头上了,我们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怎么样?”


    【……你对我的评判是正确的,】德斯帝诺终于发出声音,祂不再伪装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让你遭受这些事。是我偏执己见,所以你才吃了这么多苦,我……】


    “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停一下。”阎知秀及时叫停,“不如,我再教你一个道歉的小窍门?”


    德斯帝诺放下手,掌心湿透:【是什么?】


    阎知秀说:“道歉的时候,最好当面,一对一地聊。只有当对方能看见你的眼睛时,你的歉意才能被评价为是诚恳的。”


    德斯帝诺慌张地缄默片刻。


    要见面了吗?诚然,祂是完完整整地见过人类的样貌,一一细数过他的迷人之处的,可人类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他会不会憎恶我的样貌?我身为神祇的原身,能够为人类的审美接受吗?


    为了彰显诚意,德斯帝诺飞快地变回真身,巨大的夜蛾扬起翅膀,飞向神殿中央的真知水池,凡俗生物只要在这里饮用了一滴泉水,便能获得青春永驻的生命,以及对真理和智慧的洞见。


    这里曾经是祂的一位血亲修建的奇迹,现在,德斯帝诺就用这里的水面来充当镜面。临水自照,祂急不可耐地用前足梳洗羽毛状的华美触角,理顺脖颈和胸脯上乱糟糟的领毛,直到把它收拾得蓬松柔软,雪白干净。


    接着,蛾神清洁掉复眼的泪痕,让瞳孔重新变得光洁,展示出宇宙的神秘与剔透,再热切而惶急地把羽翅铺平,让上面的鳞片和花纹得以完美地显现。神祇扭动腹部,抓起丝带状的后翅,足肢攒动,把它们打理得轻盈,飘扬。


    祂就这么精心地打扮了自己,让自己光彩照人地徘徊在万神殿里,然后,主神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把人类捧上神明居住的至高天。


    阎知秀疑惑地等了半天,谁知对面又没声儿了,他刚想说话,便感到一股不可阻拦的外力将自己轻柔地抓起。


    视线一瞬大亮——阎知秀急忙遮住眼睛,只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尘世的烦恼都在离他远去。他呼吸的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澄净,超凡脱俗。等他再站稳脚跟,眼前已然变了模样。


    似乎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里,神灵的宫殿灿烂辉煌,完全由半透明的晶体构筑而成,折射出星星的光华。阎知秀低下头,看见空气里交织着流动的亮粉与薄雾,他再一抬头,高耸的穹顶嵌满钻石般闪烁的星辰,壁面雕刻着诸多天蛾的纹路。


    阎知秀自持见多识广,可他从未见过这种燃烧般的美。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从殿内传来,阎知秀下意识低头,看向前方。


    神的声线如此苍凉疲惫,充满古老的威严,然而当中又带着点胆怯的盼望,一下使祂变得年轻许多。


    顺着视线看过去,阎知秀看到了一只……一只小山般大的蛾子。


    阎知秀:“……”


    真的,毛茸茸,蓬松松,白亮亮,蛾子的触角像丝滑的鸵鸟羽毛,支棱在脑袋上,底下是两颗晶莹的复眼,犹如转动着一整个宇宙的星辉。


    祂抱住前爪,璀璨华美的翅膀紧张地立着,领毛在雾气中摇晃,支吾着说:“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不选择任何乔装与伪饰,我用最真实的样貌与你相见……”


    阎知秀愣愣出神:“胖……”


    德斯帝诺:“?”


    “……棒!”阎知秀回过神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棒,很棒,这就是精神,嗯嗯。虽然你长得很诱人……呃,我的意思是,引人注目,但我觉得我不会凭手感……不,不是手感,我的意思是长相来判断你的,你懂我意思吧?”


    这一刻,德斯帝诺如释重负,夜蛾挥动触角,毛茸茸地笑了起来。


    “嗯嗯!”蛾神学着人类的口吻,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极度生气,头上顶起一座火山*我发誓我不会原谅这个该死的神!不管祂多有力量,多有权威,多么厉害!我一定要……


    德斯帝诺:*胖胖地路过,展示出蓬蓬的绒毛,以及扭动的肚子*嗯嗯?


    阎知秀:*停顿,结巴,并且可疑地流下口水*……一定要,严厉地打击这种……嗯嗯……


    德斯帝诺:*挠挠腹部,腹部也是毛茸茸的*嗯嗯?


    阎知秀:*放弃*你知道吗,我不管了,我承认我是一个毛绒控,这并不可耻!


    还是阎知秀:*跳进蛾子的领毛,开始在里面自由泳*


    第165章 愿他万年(十四)


    德斯帝诺确实是一位主神。


    祂的蛾翅犹如铺满星辰的夜幕,在振动间卷起银河的波澜,神的眼眸深不见底,恒古自然,映射出万物的过去与未来。站在祂面前的人只能感到自身如尘埃般微不足道,却又像围绕着恒星盘旋一般,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


    不过,既然要赔罪,那还显摆什么神威?是以祂早就把威压收敛得近乎于无,只是圆乎乎地站着,任由人类左瞧右看。


    阎知秀的下巴松开了,显然被祂当前的模样惊得合不拢嘴,但不是吓的,德斯帝诺看得出来,人类是因为喜欢,才显得目瞪口呆。


    祂有点得意,有点意想不到的窃喜,更多的是欣慰和高兴。蛾神不着痕迹地翕动翅膀,洒下一阵如梦似幻的晶亮星粉。


    “你……你长这么大,”阎知秀憋了半天,早把仅剩的怒火抛到九霄云外,他绕着德斯帝诺转来转去,敬畏地看着祂腻茸茸的白毛,“这就是你的本体啊。”


    “我的本来面目要比这个恢宏得多,”德斯帝诺暗藏着炫耀之心,“宇宙从混沌中诞生的时候,就是我用翅膀撑开的……”


    主神的话没能说完,阎知秀的手掌便好奇地,轻轻地摸过祂的羽翅边缘,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茧,刮得祂一阵颤。


    蛾子下意识扭身去看,目光和人类对上,阎知秀忍不住讪讪地笑了下,放下手。


    “想摸就摸吧,”德斯帝诺温柔地说,“没关系。”


    想了下,祂福至心灵地补充道:“权当是我给你的补偿。”


    阎知秀的面容被惊喜点亮了,他试探着伸出手掌,一下就把整个手埋进了蛾子奢华丰厚的领毛里。


    ……天啊,好细腻的触感。


    他就像摸着一大团丰盈顺滑的云朵,又像绵密流淌的丝缎,阎知秀张开十指,缓缓抓挠下去,德斯帝诺的眼神立刻就有点涣散。


    阎知秀的掌心摩挲上去,仿佛在摸一只体型过于夸张的长毛大狗,或者干脆就是一头棕熊。他兴高采烈地梳理着这些浓密雪白的绒毛,用十根指头挠着蛾神的翅膀根儿,小声问:“我可不可以……”


    “……可以,”德斯帝诺哽咽地说,“你做什么都行。”


    人类高兴地笑出了声,他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环抱着蛾子的胸脯,把整张脸也埋在丝滑的毛毛里头,跟搓澡一样抱着祂揉来揉去,给德斯帝诺揉得神魂颠倒,话语含在舌头上,像含了许多甜蜜蜜,黏糊糊的糖块,辗转反侧地融化着。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他会这么喜欢我原来的模样,我就不用绕那么多弯路了!德斯帝诺晕乎乎地想。


    阎知秀身形高挑,气势凌人,在人群中可谓鹤立鸡群,然而落在神这里,人总是小小的一团生物,四肢柔软,骨头薄脆,说话的声音很小,大笑的声音也很小,可以让祂安静地倾听,不必感到嘈杂吵闹。


    阎知秀要乐死了,他笑哈哈地在蛾子的领毛里徜徉,时不时戳戳神的触角,勾一勾祂蜷缩哆嗦的足肢。蛾子的肚腹并不臃肿,但十分柔软有弹性,为了让他更开心,德斯帝诺甚至把人类抱起来,纵容他在自己茸茸的肚皮上来回颠簸。


    如果万神殿中不是空空如也,倘若诸神还在此地喧哗,要叫祂们看见这一幕,必定要把眼珠子都惊得蹦出去才罢休。


    这么多天来,阎知秀总算感到了真实的,放松的快乐。他年少无依,颠沛流离的生活逼迫他过早成熟起来,像成年人那样扛起生活的重担,可惜啊,命运的下贱之处,就在于它拥有类似物质守恒般的特性,注定要人们过度弥补那些曾经在生命里缺失的东西。


    打心眼儿里,阎知秀既渴望母爱父爱,渴望稳定家庭的温暖,又亲近一切能够代替拥抱的柔软事物,任何柔软的,温暖的,毛茸茸的东西,他都非常喜欢。


    不过,为了撑住“冷血无情”的专业猎人形象,他的这个秘密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


    “你喜欢吗?”德斯帝诺期待地问,祂的神职之一就是庇护自己的眷族,既然目前仅剩下阎知秀一个人类,于情于理,神明都会想要迫切地取悦他。


    “挺好的!”阎知秀笑得气喘吁吁,在蛾子的毛毛里扑腾,“挺好的,好长时间没这么笑过了。”


    德斯帝诺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肚皮上拿起来,然后推着人的身体,让他趴在自己的脖子后面。一圈蠢蠢欲动的小飞蛾也簇拥过来,挤挤挨挨地抢夺了位置,心满意足地窝在阎知秀怀里。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神明接着问。


    阎知秀吁出口气:“不气了,原谅你。”


    德斯帝诺非常高兴,祂扇扇翅膀,驮着身上的人,慢吞吞地往神殿里挪动。


    来了就不能再走,祂要把他留下,他是祂的人类。


    神打算给阎知秀安排一间宫殿,祂要让他居住在这里,以此远离了尘世的粗陋赝品。即便宇宙的时间有限,人类也应该和自己待在一起。


    “你的名字叫阎知秀,对不对?”德斯帝诺问。


    阎知秀挨个捏捏怀里的胖蛾子:“对,福利院的人给我取的,他们说我小时候长得秀气,像个女孩儿。后来长大了,骨架子粗了,就不秀气了。你,我知道你叫德斯帝诺。”


    “是的,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称谓,意思是‘永恒的命运’,象征着我的王权,以及亘古统治的地位。众神自混沌中降生,我们的名字也跟着从宇宙的法则中涌流而出。”德斯帝诺轻声说,“其实,我想邀请你住在这里。”


    阎知秀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可没钱付房租。”


    德斯帝诺连忙解释:“神不需要世俗的金钱,我只是想,如果你能远离那些赝品的叨扰,不去参与他们的命运,这对你应该是件好事。”


    阎知秀皱起眉头,讲老实话,蛾神这会儿在他心里的形象还是很片面的,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


    “你可以随时来摸摸我的毛,”德斯帝诺说,“我们要去的宫殿里就有梳子,请你给我梳一梳,好不好?”


    阎知秀毫不犹豫,一锤定音:“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厚重绒毛的遮掩下,看不出德斯帝诺是不是脸红,祂说:“我还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我,我尚有另一个更简洁的名字。昔日,只有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亲族用它呼喊过我一两次,后来祂们就忘了它了,无人提及。我也跟着遗忘了这个名字。但现在你来了!你是可以这么对我开口的。”


    阎知秀挠挠头:“啊,是小名吗?”


    “纳达,你可以叫我纳达。”德斯帝诺说,“与永恒的命运相对应,这个简称在神的语言里意为‘露水’,象征那些转瞬即逝,不可控的东西。”


    阎知秀不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但对神而言,这个名字等同于彻底的否决和轻视,意为永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滴易逝的露水。想要从舌尖上将它完好无损地滴落,要么是宿怨至深的仇敌,要么是至亲至近的爱侣。


    “……纳达,”阎知秀一无所知地吐出了这个称呼,“好吧,纳达?念起来还怪可爱的,纳达。”


    德斯帝诺的心脏交替跳动,数万年后,再一次听见人类往唇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祂便陡然感到了一种浓烈的幸福,危险地在心房中颤晃。


    与此同时,夜蛾走到了祂为阎知秀准备的宫室。


    无论人身还是原型,神祇的体格都要远大于凡尘俗世的智慧生灵,不管是人类,还是所谓的选民。因此,德斯帝诺凭借自己的心意重塑了这座空置的神殿,让它变得更加适宜人类居住。


    “来吧!”阎知秀跳下祂的身体,忽略那些巧夺天工的精美陈设,先兴致勃勃地找到了桌上的小排梳,“我给你梳梳毛!”


    于是,德斯帝诺毛乎乎地走过去,乖乖地在人类面前趴下。


    “我发现,你很喜欢我的被毛。”祂观察道。


    阎知秀一边梳,一边点头:“怎么说呢,我觉得是毛茸茸的东西可以让我想起家庭吧。”


    “家庭?”


    “是啊,家庭,”阎知秀自嘲地笑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小时候没事干,在商场门口一蹲就是一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从商场里出来的一家三口,父母脸上带笑,小孩儿手里也抱着个毛绒玩具,看起来特幸福,我在一边看着,就羡慕得冒酸水,想哭……”


    德斯帝诺没有说话,阎知秀身后立刻无中生有,凭空堆起了一座毛绒玩具搭建的小山,并且有越挤越高之势。


    “还有一次,我记得比较清楚,刚当上宝藏猎人那会儿,我搭档的妈喊我去他们家里吃饭。”阎知秀摸着夜蛾的触角,语气分不清是后悔还是悲伤,然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到身后那座越发庞大的山峰,“他妈妈正在做卷饼,进门先招呼我去洗手,然后教我怎么做卷饼。我卷得又快又好,她一直夸我‘太聪明了,真是能干’,我服了,那天我真的像做梦一样开心,我做梦都想有她这么个妈,我给她卷一辈子饼我都心甘情愿……”


    他停下来,望着德斯帝诺的眼睛,那里有全宇宙的星星,星星上住着全宇宙的妈妈,还有他梦寐以求的家。


    “感觉……”他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感觉像偷到了别人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爱,只要一丁点儿,就能让我……哎哟我勒个去!!”


    好像后背被人重锤了一拳头……阎知秀被汹涌爆发的毛绒玩具山捶得飞起,一头攮进德斯帝诺胸口厚厚的绒毛,整个人在里头张着手扑腾,跟溺水似的。


    阎知秀惊恐:“救命!救命!”


    德斯帝诺慌张:“我来救你!我来救你!”


    蛾子凶猛地弹开毛绒玩具山,不知道多少个玩具像烟花般盛大地炸开了,喷溅得到处都是,宫殿像被飓风肆虐过。祂用足肢来回拨弄,好不容易把一个乱糟糟的阎知秀捞出来,阎知秀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望着德斯帝诺。


    ——况且,和神住在一起是危险的决策。


    很好,他想起刚才自己被打断的时候,脑子里回荡的考量是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迟疑地拖着脚步*我想,同居还是为时尚早,毕竟我们刚认识没多久……


    德斯帝诺:*展示并炫耀辉煌的绒毛,还有祂的小蛾子军团*


    阎知秀:*发出坚持不住的吱吱声*


    德斯帝诺:*拉过他,把他按在绒毛中间,用毛毛淹没他*


    阎知秀:*难以抵抗,开始用绒毛洗澡*


    第166章 愿他万年(十五)


    “抱歉!”德斯帝诺把他颠来倒去地查看,经过三番五次的事故,道歉已经能被祂说得越来越丝滑,“都是我的错,你没事吧?”


    阎知秀就像什么等身小手办,被蛾子抱在前足,左边翻完右边翻,头上看完看脚底,转着圈儿地检查了一遍,幸好,除去糊了满身的晶莹粉尘之外没受伤。


    阎知秀:“……”


    阎知秀有气无力地道:“我没事,你可以把我放下了吗?”


    德斯帝诺抱着他的爪子先是一紧,随后才不甘地松开。他回头一看,遍地堆的都是造型各异,工艺精巧的玩具,拾起一个,棕色的长毛小狗身上顿时沾了一个亮晶晶的巴掌印,还傻呵呵地冲着他笑。


    阎知秀有些哭笑不得,他回过头,望着德斯帝诺:“毛绒玩具?”


    “你会喜欢。”神明局促地说,祂的触角小幅度地摇晃,“只要你心里感到些许的欢欣,那么我便也是欢欣的。”


    阎知秀有点无言以对。


    他发现这只蛾子有点像过去的自己,因为寂寞了太久,所以一遇上能和自己同行一段路的伙伴,就会竭尽所能地讨好对方——假如有可能的话,把心也掏出来吧!只要能把心塞进一个人手里,就好像终生都有了依靠,再不用漂泊四方。


    “……谢谢,我确实喜欢。”他动了动嘴唇,“不过用不着这么多,我以前收集得蛮上瘾的,后来没空打理,只能放在安全屋里吃灰,又全送人了。”


    “为什么呢?”德斯帝诺不解,“倘若你有这个愿望,我就为你建造一座宫殿,专门摆放这些小东西。你想要眷族吗?我还能让它们活过来,拥有神智和血肉……”


    “不了!”阎知秀赶紧拒绝,心说你们神的脑回路确实跟人不一样,“不用了,我对成神不感兴趣。”


    他手里拿着小狗,坐在德斯帝诺身边。


    “我找了几个福利机构的考核人,把它们都送给那里面的小孩子,”阎知秀盯着手上的狗,“玩具还是要放在爱它的人手上,这才算好去处,跟着我么?哪怕是毛绒玩具,只怕都落不到全尸啊。”


    他望着狗,主神望着他,神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穿过表象的皮层,抵达人类的内心深处。


    当前人类有些伤心,我需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如果我也执掌狂欢和极乐的权柄就好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德斯帝诺问,“我心里一直好奇着这件事,你不是神,没有奇异的能力,你是怎么穿越我的屏障,无意间掉进来的?”


    闻言,阎知秀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揪揪蛾子的领毛,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能力?”


    “哦!”蛾神的眼睛变得亮闪闪的,祂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么,请你告诉我吧,你有什么奇妙的本领呢?”


    尽管德斯帝诺在深入骨髓的懊悔中熬过了绝端漫长的时光,可祂仍然要说,祂的那些血亲曾经也是顽劣的恶童。诸神的笑声吵闹,言语轻佻,在德斯帝诺无法承受这种吵闹,这种轻佻,转而用沉默竖起壁垒,将自己安放在里面之后,神明们又不甘心受了这样的冷待。祂们发誓,要用更多的喧嚣,更多刺耳的言语来打破长兄和祂们之间的隔阂,于是德斯帝诺只得退缩得更深……直至形成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但是人类,人类很好。带着种洞若观火的成熟,阎知秀不疾不徐地应对了降临在自身头顶的灾祸,他十分擅长用自身的经验对外物进行判断,同时又不傲慢。方才他捏着毛绒小狗,看向德斯帝诺——德斯帝诺心知肚明,自己迫切的讨好举措是称得上可笑的,然而人类看着祂,只是在用眼神说,“没关系,我知道”。


    人类很好。


    因此,德斯帝诺在人这里学到了许多人际交往方面的知识。阎知秀身上总有一类“哦,这样啊,那又如何呢”的懒散气场,好像讲什么都可以被接受,不用被旁观者嘲笑,所以主神也尝试着坦诚起来。


    祂发现,对外人摆出这样虚心求教的态度,其实并不难。


    阎知秀看了他一眼,弯起嘴角:“好吧!告诉你也没什么。”


    他来了兴致,在地上画出猎人协会的权力结构,一个标准的三角形:“喏,你看,这里就是我在猎人协会任职的地位,我在这儿!”


    他点在金字塔的高层,接近顶峰的位置:“猎人协会有数十万登记在案的宝藏猎人,我能站这么高,就是因为我打一出生就有个本事,我认路。”


    “认路,”德斯帝诺重复,并未轻视这个常见的说法,神明饶有兴趣地提问,“你能认哪里的路?”


    阎知秀哈哈一笑:“你很识货!我认路,并且只认出路,什么迷宫重地,古墓遗迹,都难不住我,我的脑子天生异于常人,跟着直觉走,一定能找到出口。”


    德斯帝诺惊诧道:“玛尔……?”


    “什么?”


    “道路与方向之神,一位年轻的神祇,祂的名字是玛尔。”德斯帝诺说,“你听起来就像被祂祝福过,可是你身上并没有蒙受赐福的痕迹。”


    “我就说嘛,这是天赋异禀。”阎知秀把自己是如何被人暗算,遭到鳄人追杀,然后又被虫洞吐出来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祂,“可能这里也算一个出口,可能我就是鬼鬼祟祟的鼹鼠,到哪里都可以钻出个洞。反正,我就这么掉下来了。”


    德斯帝诺的触角渐渐低垂下去,星辰黯淡,祂的眼眸笼罩着一层痛苦的光。


    不,你不该来到这里,你实在不该……这个宇宙不是你的出路!恰恰相反,命运为你安排了最险恶,最无能为力的结局,通往毁灭的路途,正在其中。


    如果我把他送还回去呢?德斯帝诺心尖割肉,如此设想,他依旧去当另一个宇宙的宝藏猎人,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冒险,寻宝,无拘无束地大笑。祂不必想起一个注定衰亡的神,也不必和这个神一同迎来终末的黄昏……


    “阿嚏!”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蛾子钻石般的鳞粉到底钻进了他的鼻孔,德斯帝诺看见他眼眶通红,这才想起来人类的体质不同,急忙吹一口气,收回了这些闪亮的粉尘。


    “不行了,你这里有没有洗澡的地方?”阎知秀揉着鼻子,“我得去泡泡热水。”


    德斯帝诺顺势将脑海里的消极念头抛到一边,半是逃避,半是不舍,祂再把人类捞起来,珍惜地放在自己身上,驮着他朝浴池走去。


    当然了,神明洗濯形体是用不着浴池的,当祂们决定要进行这场沐浴的游戏时,祂们会变化出诞生之初的原形,在宇宙的中心掀起狂潮的波澜,用最纯粹的能量冲刷蛾翅上的花纹。每一颗飞溅又破灭的泡沫,都是未成形的天体星球。


    神明的宫殿为此没有洗浴的功能区域,但没关系,现实是可以改变的,德斯帝诺要朝浴池走去,那么浴池就一定会出现在旅程的终点。


    “嚯!”一到地方,阎知秀的眼睛就睁大了。


    真是皇帝也没享受过这么牛的水池子啊,池子是柔和的翡翠绿色,地面则铺着银白的玛瑙砖,轻轻用指甲敲击,会发出像乐声那样清脆的声响,温度正好的热水冒出腾腾的云雾,顶上也布满灿烂的星座,比仙境还要美好。


    “衣服在这里,”望着四处张望的人类,德斯帝诺满心喜爱,“香水,花瓣,金屑,红盐,泡沫香波……都放在这里。”


    看见阎知秀目露讶然,拿起纯金的香水瓶子打量,神不自然地解释道:“因为,我看人类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在水里放一些香香的东西,或者是颜色比较好看的佐料……”


    阎知秀的心情有点复杂,虽然说他平时也挺会捯饬自己的,但这么多珠光宝气的小盒子是闹哪样啊?还有,那个应该不叫“佐料”,叫“泡泡浴炸弹”吧?


    “……谢谢!”他说,“你费心了,我会按需放……那个,我要脱衣服了,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蛾子还像座小山似的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阎知秀脱睡衣,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


    德斯帝诺很惊讶,神明鼓着蓬松的领毛,好像没想过自己会在洗澡时被人赶跑:“你需要我回避吗?”


    阎知秀几乎听出了一丝不情愿,感觉就像逡巡领地的大猫,困惑于这个家里怎么还有猫不能进的地方。


    蛾神沉默地抖抖身上的绒毛,梳理触角,把翅膀合在后背,很委屈地拧着离开了。


    一座山缓缓地开走,阎知秀松一口气,很痛快地把自己剥干净,沉进热腾腾的水中——老天啊,他真的已经太久没在水里好好泡一泡了。


    阎知秀高兴起来,一头扎进水池,在里面滚了好一会儿才湿淋淋地浮上来,浑身的骨头都在热水的包裹中根根松开了。鉴于职业的特殊性,就没有宝藏猎人是不爱洗澡的。


    洗到兴头上,阎知秀还拿起那些盒子里跟珠宝一样漂亮的“佐料”,好奇地加到水里,看都有什么效果。


    他在这头洗得开怀,德斯帝诺却感到失落。


    从他创造出人类以来,就没有遭到过眷族的驱赶,无论是洗浴,祭礼,嫁娶还是丧葬,人类都以能吸引祂的注意力为一生的憧憬目标。人类是多么容易受伤的生物!祂的人类更是其中翘楚,遍体的伤痕,昭示着他的英勇与无畏。


    如果热水伤害了他该怎么办?如果云雾钻进他的鼻腔,使他窒息了该怎么办?如果他被浴池的边缘挫伤呢?如果他不小心滑倒了呢?我怎可将注视的目光转开,使他因为疏忽而承受苦痛?


    德斯帝诺越想,就越觉得阎知秀处在危险的境地中,祂固然是全知全能的神,然而阎知秀更是祂唯一的人类。


    祂这么焦急地思索着,浴室的窗户外面,陡然便发生了变化。追随祂的心意,一颗袖珍的星星盘旋着,急不可耐地靠近了那里。


    阎知秀浑然不觉,他微笑着从热水里钻出来,惬意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后背的皮肤却不由一紧,仿佛有寒意顺着脊梁骨流淌。


    有人正在窥探自己。


    不,不对,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像针刺般的动静,又岂是“窥探”能够轻描淡写地形容的?


    阎知秀警惕地抓起毛巾,在疑惑中,他缓缓回头。


    阎知秀:“…………”


    ——透过灯光,一颗硕大如星球的眼珠完全占满了窗户的面积,它颤动着,正目不转睛地往里张望。虹膜中折射辉光,瞳孔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洞,贪婪地紧盯着人类的身体。


    见了鬼了。


    泡在热水里,阎知秀头顶的冷汗一下就淌成了河。


    “纳……德斯帝诺!”阎知秀愤怒地大喊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大事不妙,那颗星星吓得蹦飞了,主神急忙冲进来,面对兴师问罪的人类,祂知道自己兴许做错了事,可是做错了什么呢?祂实在说不上来。


    瞧着生气的阎知秀,祂急中生智,飞快地把人捞起来,往自己胸前一塞,再用翅膀紧紧地包裹住。


    “嗯!”德斯帝诺自觉劫后余生,松一口气,如此说道。


    第167章 愿他万年(十六)


    阎知秀被毛糊了一脸一身,他难以置信地扑腾起来,身上刚刚洗干净,这会儿又像在面粉里持续翻滚的一块糍粑,被厚厚地裹了一层芡。


    德斯帝诺:“没事了,不用怕,不用怕……”


    德斯帝诺拿翅膀裹着人,上半身颠颠晃晃,还以为阎知秀是吓着了,赶紧开始笨拙地哄。


    阎知秀好不容易挣扎出两条胳膊,拳头已经硬了,“邦邦”两下捶在蛾子的口器上,然而对神来说不痛不痒,没有任何感觉。


    阎知秀:“……”


    德斯帝诺:“咦?”


    人刚刚是不是揍我了?


    祂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再把人从领毛里翻找出来。


    一阵鸡飞狗跳,夹杂着阎知秀崩溃的大喊大叫,最终以德斯帝诺浑身炸毛,蓬松松地在浴池旁边面水思过,阎知秀使劲儿擦洗,洗得咬牙,搓得切齿为结局。旁边,一圈小蛾子们胖胖地顶着香波,花瓣,浴巾等物,在旁边殷勤地侍候。


    “隐私,要注重隐私!”阎知秀恨铁不成钢,“不能因为你是蛾子,还很毛茸茸就能为所欲为,连点私人空间都不给我留!你知道错了吗?”


    德斯帝诺点点头。


    “那你以后该怎么做?”


    德斯帝诺思索一秒,把脑袋凑过去。


    真是奇怪,明明不可能受伤,为什么人刚刚用拳头打得祂心里痒痒的呢……


    再打两下。


    阎知秀:“…………”


    算了,看在祂也是第一次交朋友的份儿上……


    阎知秀忍气吞声,推开硕大的蛾子头,自己潜到水下头默默地搓掉身上的鳞粉。


    他水性极佳,憋气憋到一半,抬头往上一望,池水波光粼粼,犹如一块摇曳的翠冻,德斯帝诺已经趴在池边,正睁着两个探照大灯般的复眼,担心地往下盯着看。


    阎知秀咬住脸颊内侧的软肉,也就是水下不能叹气,否则他非把这一池的水都吹得烧开了不可。


    他洗得手指都皱皮了,才靠在池边,接过小蛾子递过来的浴巾擦干身体。


    “谢谢。”阎知秀可以叹气了,所以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疲惫地擦干脸上的水。在他旁边,德斯帝诺距离他恐怕只有两公分。


    是的,祂还在盯着看。


    好吧,一个偷窥狂蛾子——抑或是一群偷窥狂蛾子,又能给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坏影响呢?就像他的生活还不够混乱似的,穿越时空?他做到了。结识一个神,并把祂骂哭?他做到了。在神的世界里生活,并且可能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些绒毛很多,会飞的圆滚滚的家伙?他依然做到了。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阎知秀无奈地问。


    见他穿上崭新的浴袍,浑身都散发着自己的气息,德斯帝诺没来由地高兴着。祂立刻就把人抱起来,再喜滋滋地安放到自己背上。


    “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身为东道主,我必然要慷慨地接待你,直到你觉得厌烦才好!”德斯帝诺欢喜地嘀咕着,“你渴了吗?你饿了没有?”


    片刻后,阎知秀一脸莫名,被按在大得夸张的王座上,可能这些陈设都是按照神的体型来建造的,无论桌椅杯盏,全然宏伟如山,浩瀚得恰似自然奇观。


    胖蛾子们喜不自胜,嗡嗡飞舞,化身勤劳的小蜜蜂……大蜜蜂,给阎知秀呈上一盘晶亮的果冻,以及精美的金杯,里面荡漾的液体就是他昔时喝过的“琼浆”。


    “请尝尝看,”德斯帝诺殷切地催促,“这是神制的乳酒和蜜糕,昔日宴饮,我的亲族时常用它来招待宾客。”


    乳酒和蜜糕其实都是主神们开办宴席时才会出现的珍贵馔饮,然而,德斯帝诺久不参加宴会,自然不太了解诸神之间的行情,祂只知道这些东西很好,那就要拿给人类尝尝。


    阎知秀望着盘子里的“蜜糕”,感觉这就是一盘融化的星星,他迟疑地举起金叉,小心地叉下来一点,放到舌尖上一抿。


    他的大脑里蓦然炸起了烟花。


    他无法形容这是什么味道,但就像是一瞬看到了灿烂庄严的落日,盛满了金阳的大海,原野上星天烂漫,野花盛开,喜悦,幸福与怅然便如春泉般生机盎然地涌现,照得人头晕目眩,口角含笑。


    阎知秀愣在当场。


    他在舌尖尝到了芥菜卷饼的清香。


    “好吃吗?”德斯帝诺期盼地问,“你喜不喜欢?”


    阎知秀看着祂,认真地点点头。


    “好吃,喜欢。”


    德斯帝诺顿时欢喜无限。


    祂高兴地用前足搓搓领毛,后肢整理尾翼,翅膀振动得嗡响。犹如一个终于请到朋友来家里做客的孤僻房主,神明抱起酒器,一边专注地望着阎知秀,一边把口器扎进去吮吸。


    乳酒将人类的嘴唇沾湿,染成柔软的浅红色。当他舔掉唇边的酒液,时,德斯帝诺的眼神也追随着他的嘴唇而转动。


    也想扎进人类的嘴巴里吸吸……蛾神恍惚地想。


    阎知秀没有说话的意思,闷头吃了一半汤匙的蜜糕,胃里传来的信号就告诉他再也塞不下了,乳酒同理。尽管都是很好的东西,但人类终究不能消受太多。


    醉意袭来,即便阎知秀是喝酒不上脸的人,此刻也往面颊上蒙着一层薄红,有些头重脚轻。


    我喝醉了,他晕眩地想,我这就喝醉了?


    “人需要睡眠。”德斯帝诺严肃地点点头,继续把人背着,高高兴兴地走向卧室。


    这可不能说祂非要驮着人类走来走去,而是因为至高天不受一切物理法则的管束,光靠阎知秀的两条腿,恐怕走到明年都走不到卧房。


    阎知秀呼出一口甘甜的酒气,头晕眼花地从蛾子丝滑光亮的领毛上滑下来,他张开双臂,环抱住德斯帝诺,是以一半身子叠在床上,另一半还挂在德斯帝诺的胸口。


    “怎么了?”德斯帝诺不解地问,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祂放眼去看,只见到人类的心里翻滚着许多情绪,被乳酒蒸腾得变成了蓝色,像一颗忧伤的星星。


    “卷饼,”阎知秀没头没尾地说,“我跟你说过卷饼。”


    德斯帝诺轻柔地振翅飞起,把他放在床上,使臣们拎着织毯,为他盖好。


    “是的,你说过。”


    “她死了,”阎知秀睁开眼睛,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神明的绒毛,“但是我没有告诉你她死了。是我害的,是我。”


    “人各有命,”德斯帝诺劝说道,“正如星辰自有其运转的规律……”


    “不,是我害的!就是我!”阎知秀固执地打断了祂,旋即哽咽地喃喃,“纳达,就是我害的……”


    “他是我的第一个搭档,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以为他会永远跟我在星区里冒险下去,但是他走了,他说他也有自己的人生……人和人,我和他,不可能永远这么混在一块儿,他希望有一个安稳的家庭,赚够了就收手,别无他求。”


    阎知秀双眼通红:“我当时非常恨他,我觉得他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可是我也不能责怪他什么,毕竟那天去他家做客,他妈妈做的芥菜卷饼真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德斯帝诺明白了,神造的蜜糕能使有情众生重温到自己最怀念的事物,再加上乳酒的催化,人类才会突然伤心成这样。


    “……然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阎知秀喘不过气地说,“但是干我们这一行,是不能随便退出的,眼红的人多,得罪的人更多。他走了,以前的仇家还没走,他们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他的家人。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奄奄一息,死前甚至不肯多看我一眼。”


    如果要在德斯帝诺心里码出一个重要名次的排行榜,此时阎知秀的地位早已远远超过其余的人类,和其他血亲一起并列齐平。德斯帝诺当然不会去怜惜那个早已死去的人类搭档,祂用绒毛盖着阎知秀的胸口,其他小飞蛾也一拥而上,犹如许多团热烘烘,沉甸甸的小动物,压在人身上。


    “你没有错,是我的错,”主神说,“我不该给你吃蜜糕,我不知道这会勾起你的伤心事。”


    “……这不怪你,”阎知秀捂着额头,哑声说道,他没有哭,他的眼泪早就在过去流干了,“只是……你也看见了,跟我做朋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是神,”德斯帝诺低声说,“只有我才能招致我的毁灭,其余罪过都与你不曾相干。你要朋友,那么我就做你的朋友,背负你自以为是的罪孽。你可以指认任何你仇恨的人,那么我就会把他们的残骸带给你,你只需要在我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名字,名字的主人就会在万劫不复的火狱中死去,而我不会施予他任何怜悯。”


    “我是主神。”德斯帝诺说,“你的朋友不会陷入不幸,就算祂蒙受了永劫的打击,那也不可能是出于你的缘故。”


    阎知秀放下手,灿烂的夜色中,他的神情疲惫,却又十分怔然,他仔细观察着神明的眼瞳,仿佛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傻话。”他温柔地说,掌心温暖,抚摸过蛾神毛茸茸的前足,“傻瓜才会这么讲话。”


    说完,他便慢慢闭上了眼睛,乳酒拖着他,使他沉入深不见底的梦乡。


    傻吗?


    德斯帝诺有点不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祂,形容一个神。


    我不觉得自己傻啊。


    祂高兴起来,笑眯眯地趴在人类身边,观察他在梦中跳动的心脏。


    他闻起来真好。


    非常像蜂蜜,丁香,还有清新薄荷叶的气味。在他温暖洁净的皮肤上,这些气息无处不在,使他变得浓郁,辛辣而甜美。


    他闻起来……真是诱人。


    德斯帝诺克制着把脸埋进人类脖子里的冲动,祂目光灼热,花了一点时间去思考阎知秀身上到底有什么让自己无法抗拒的诱惑,但在不知不觉中,祂的口器已经伸出来了,非常有存在感地戳着阎知秀的锁骨和前胸。


    睡梦中,阎知秀不由皱起眉头,试图挥手拨开。


    德斯帝诺猛地清醒过来,祂急忙缩回口器——尽管它已经在人类饱满柔软的肌肤上放肆地吸了一下,并且马上就吸出了一个荒唐的红印。


    祂抬起眼睛,却发现自己的使臣全都睁圆了眼睛,渴望地注视着自己,几乎在恳求同意。


    德斯帝诺立刻冷下眼光,肃穆而凶狠地压低了声线:


    “不行,这是不被允许的恶行。”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大口喝酒,疯狂打手势,把神的酒杯也抢过来喝*你知道吗,都是我的错!往往是因为我,事情才会变得这么糟……


    德斯帝诺:*被他们正在间接接吻的事实惊呆了,只知道咽口水,回过神来,才知道说话*嗯……不,这不是你的错,相信我……!


    阎知秀:*已经喝醉了,开始亲吻在场的每一个人,但因为在场只有一个神,所以祂实际上获得了超级多的亲吻*哦耶!!


    德斯帝诺:*呼吸困难,幸福地立刻昏倒*哦耶……


    第168章 愿他万年(十七)


    阎知秀在睡梦中缓缓苏醒。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感觉就像在陷在一大堆温暖舒适的棉花糖里,全身上下都被软乎乎的绒毛包裹着。


    等一下……绒毛?


    他猛地睁开双眼,震撼地发现自己就像只八爪鱼一样埋在蛾子的领毛里,两条腿则插在对方毛乎乎的前足里头,就像抱着什么超级巨大的抱枕。


    德斯帝诺睁着闪亮亮,梦幻得只能在迪士尼童话故事里出现的奇妙大复眼,深沉地宣称道:“你醒了。”


    阎知秀顿感不妙,他手忙脚乱地从蛾子身上挣扎下来,遗憾的是,两条腿插得太深,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你抱了我一晚上!”主神惊奇地说,“你像一只小狗,在我身上拱来拱去,然后抱着我不松手——”


    阎知秀的嘴角抽搐,他清了清嗓子,分辩道:“没有的事。”


    “——你还哼唧了!”德斯帝诺继续补充,“你喜欢抱抱,抱抱就是你的生命源泉。”


    “不我绝对不喜欢抱抱,我也绝对不会在晚上抱着毛绒玩具睡觉。”阎知秀瞪着眼睛,“你怎么还不放开我?”


    “你闻起来真好,”神明的声音低沉沙哑,“神身上只能闻到战争,死亡和火焰的杀气,但是你身上的味道……真的非常美妙。”


    一时间,阎知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跟他说这些话的对象,但所处的环境基本上是嘈杂暧昧的酒吧,衣香鬓影的宴会,或者是生死危机关头,大家荷尔蒙都在以不正常的速度飙升的情况下……而且他们起码有个人形。


    我不是在跟毛胖胖的蛾子调情吧?!他悚然地想,这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尽管这么多年来自己也见过许多对人族和非人族结合的案例,但他对这个还是有点……


    不,身边的小胖蛾子似乎聚拢得越来越多了,它们腾腾地散发着暖意,灼热地紧紧依偎在他的后背上。


    气氛越发古怪,焦灼,主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人类,没有个体经得起这种重量的关注。空气也如熔化的松脂,粘稠地涌流在波涛暗流的氛围里。神明密集地振动着双翅,产生的音波几乎无法用人耳听见,却又焦渴得能煮沸水面。


    阎知秀的后背沁出一层热汗,他极力掩盖着慌乱的心跳,但是作用不太大,他还是人,是人就会有生理活动。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想说……”


    神明的眼瞳幽暗,隐晦的星云风暴在宇宙间缓慢成型。


    “你想说。”


    一个坚韧的柱状物体正缓慢地从蛾神的大毛领子下探出来,硬邦邦地戳着他的大腿。


    阎知秀:“……我想说,有个东西正在我身上乱吸。”


    德斯帝诺一惊,立刻“吸溜”一下,迅速把口器收了回去,然而为时已晚,阎知秀的大腿上已经被嘬出一个更深的红印子。


    这下,阎知秀身后的小飞蛾都炸锅了,发出一阵谴责的低鸣,不知道在跟主君叫嚷些什么。阎知秀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蛾神的脑袋,把腿拔出来,下床了。


    是的,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当一对跨越种族的朋友,但我总不能跟一只大蛾子干爱干的事……抱歉,唯独这点,我实在是做不到。


    德斯帝诺无情镇压了躁动的使臣们,急急忙忙地拧下床,困惑地跟在人类身后。


    他不看我吗?


    怀着失落——神祇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失落之情,德斯帝诺观察着人类的神色。祂又振翅,又盘旋,雄蛾的气味标记便如海啸,失控地冲满了至高天。


    他为什么一无所觉?


    失落很快就被不甘所取代,德斯帝诺的这颗心,这颗苍老枯竭,被痛苦刀剑所刺穿过一千万次的心,竟破天荒地鼓起了争强好胜的念头。


    人类被使臣引去用餐,祂就在真知的池水边努力梳洗,拼命装饰着自己。曾经有多少神祇为祂雄健的体魄,奢华的领毛所倾倒啊!祂张开双翅,古奥绚烂的花纹,铭刻了一整个宇宙的傲岸威仪,狂妄荣光,又引得多少追求者飞蛾扑火,只求分得一点最微末的关注!


    难道人类不喜欢吗……怎么会呢?


    德斯帝诺把自己打扮得灿烂夺目,骄矜地出现在阎知秀面前,然而人类却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祂的领毛。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我想更多了解一点关于这个宇宙的故事,你能帮我讲解吗?”


    德斯帝诺更加失落,以至于触角都耷拉了下去。


    阎知秀奇怪地看着祂,不知道祂这是怎么了。


    “好,既然这是你提出来的愿望。”主神说,“我就为你指出我的血亲们,好让你和祂们相认。”


    德斯帝诺稍微打起精神,把人放在自己身上。


    仔细想想,我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早晚要送他离开这里,毁灭的叙事休想沾染他分毫。身为命运的神祇,我岂会不知它的险恶之处?快乐和光明永远短暂,只有苦痛和衰亡才是永恒长存的。


    ……但是,我还是想让他看见,并且承认了我的魅力,能得到一句简单的认可,我就能感到长久的幸福了!


    德斯帝诺在心里长吁短叹,不知何故,祂竟陷在患得患失的泥沼里不能自拔。


    携带着阎知秀,祂来到一处辉煌如太阳的神殿前,只是岁月侵蚀得太过,曾经华美恢宏的殿门,还有殿门上用黄金与青铜雕刻的诸神雕像,如今都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光晕,不复昔时的光彩。


    “这里就是为了记载神明的丰功伟绩所修建的地方,”德斯帝诺轻声说,“你不要看它多么美丽璀璨,小小的人,如今,它早已枯萎破败。除我之外,这里站立的雕像都不再发光,因为它们所讲述的主人全都愤而远去,永不复还。”


    大门缓缓地开启,阎知秀抬头向上仰望,他甚至没办法预测这扇门的顶点在哪里。


    德斯帝诺轻轻摇晃脊背,让他顺着滑落下来。


    “它们就算是亲族的遗产了,”祂解释道,“就请你站在我旁边,抓着我的领毛,让我说给你听吧。”


    阎知秀也为这座神殿的规模感到敬畏,他点点头,跟在德斯帝诺身边,轻轻地抓住祂脖子上的绒毛。


    “祂是哀露海特。”主神中的最年长者说,“祂是大海,陆地,一切支撑者的先祖。水手畏惧祂的慈悲,农夫称颂祂的严酷,一无所有之人得以在祂的怀中收获安详。在我之后,祂是第二个出生的主神。”


    阎知秀看到一尊高大且黯淡的神像,神不辨男女,面目已经完全模糊了,唯有蓝得发黑的长发,还有十指上的纹身依然清晰可见。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德斯帝诺低声说,“是‘带走我的血吧,因为我已经为你流尽了它’。”


    阎知秀评价道:“祂看上去……很温和。”


    “是的,”德斯帝诺点点头,“哀露海特总是很包容,实际上,祂也是与我交流最多的亲族……可是,我没有珍惜。我从不珍惜。”


    他们跨过大地与海洋的领域,幻色的雾气弥漫在他们脚下,犹如朦胧的月光。


    “祂是奢遮。”主神说,“祂是梦境,祂落下的大雪永无止境地淹没着众生的灵魂。有时祂异常疯狂,像持剑的瘾君子,有时祂异常静谧,只顾着埋头哭泣。”


    这座雕像要比哀露海特的更加窄瘦,活像一个扭曲的影子。奢遮的黑发浓如黑洞,可以吞噬任何光线。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德斯帝诺痛苦地说,“祂说,‘我恨你!我爱你,但是这爱已经变成了扭曲的残响,因此我比任何灵魂都要憎恨你。’”


    “我猜,过去的你不太喜欢祂。”阎知秀同情地抚摸祂。


    “是,”蛾神回答,“奢遮太多变了……祂比所有的梦境加起来还要多变,祂的情绪……不是那么稳定。以前,我习惯了避开祂。”


    梦境的光影逝去,阎知秀感到一股熊熊的热浪,极具侵略性,朝自己扑面冲来。


    他急忙挡住脸:“嚯,这是火神来了?”


    德斯帝诺为他平复这里的炽热温度,众神离去数万年,祂们残留下来的,一小块破碎的领域,仍然保留着不屈不挠的威力。


    “祂是厄弥烛。”德斯帝诺苦笑,“祂是火,毁灭与战争,也是万事万物的熵增。祂的愤怒永不止息,只有烈酒能暂时让祂平静。祂睡去时,床边站满仇恨的信徒,祂醒来时,床下堆满了他们的尸体。”


    雕像的红发耀目,衣袍上布满狂乱美丽的斑纹,阎知秀忍不住脱口而出:“嗯,祂应该长得蛮好看的吧?”


    德斯帝诺眼神一变,祂原本还沉浸在悲伤中。


    蛾神十分有危机感地展开翅膀,上面满是深蓝与星光的碎片,犹如打翻银河之后,又将它悄悄揉进了鳞粉。祂来回翕动着比钻石更夺目,比鹏鸟更强壮的双翅,试图掰回人类的思想。


    “我比祂更好看,”神明强调,“我才是主神中最好看的。”


    阎知秀一下笑出了声,他赶紧摸着蛾子的翅膀点头称是:“确实,跟你比起来,祂的颜色还是单调了!”


    德斯帝诺有些满足,但还不是太满足,因为阎知秀不是出于迷恋而夸赞自己的。


    祂低落地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愿孤独将你撕碎’。”


    “祂有点冲动,”阎知秀叹了口气,“事情常有转机,未必就到了这样决绝的地步。”


    德斯帝诺不说话,他们走到第四尊雕像面前。


    比起厄弥烛的领域,这里就更加平和稳固,银白色的能量漫荡在天空,令人耳目一新。


    “祂是银盐。”主神说,“祂是创造,守护与庇佑的化身,祂赤身跣足,行走在荒原之上,外物不及祂内心的丰盈,祂悲悯地赦免一切,无论那是多么可怖的罪行。”


    雕像手提铅锤,胸膛宽阔,白发如水般流淌而下。


    德斯帝诺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假使你不再将阵痛施予你所爱的人’。”


    “我对不起祂,”蛾神低低地喘息,“我不是个合格的兄长……”


    阎知秀无言地摩挲着祂的领毛,他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总有这样的时刻,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朋友,不是合格的搭档。


    他们来到第五个领域,神秘的绿色植物笼罩着这里,阎知秀吸进一口空气,只觉得头脑立即清明了,四肢更是有劲。


    “祂是理拉赛,”德斯帝诺说,“祂是智慧,灵感,祂是完全超脱的那些思维。诗人与哲学家深爱祂,又怒斥祂,因为这样就能使祂投下一瞥有趣的目光,画家和雕塑家把祂的名字刻在心口,祂是他们永恒的情人。”


    理拉赛的雕像环绕着金叶的桂冠,祂墨绿色的短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没来由的云。


    “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无话可说’。”德斯帝诺苦涩地笑道。


    阎知秀问:“那你以前喜欢祂吗?”


    “……不,”德斯帝诺沉重地认罪,“祂很聪明,祂知晓万事万物的真理,我……我原以为祂能理解我。”


    “以为,”阎知秀叹气,“多少误会都是因为这个词才产生的。”


    对此,德斯帝诺深以为然。他们接着来到了第六个领域,这里充满迷幻的粉色,空气颤动,仿佛充满咯咯的快活笑声。


    “祂是卡萨霓斯,”德斯帝诺轻声说,“祂是爱,祂是狂欢和极乐,祂在一阵狂喜的笑声中跳出混沌,无拘无束,自由坦荡地站在宇宙中心。祂手舞足蹈,为了每件不为人知的小事开怀大笑。”


    毫无疑问,卡萨霓斯的雕像是这些神中最花里胡哨的一个,祂梳着放荡不羁的高马尾,淡粉的长发像一个半透明的吻。


    “你绝对不喜欢祂,”阎知秀判断道,“我是说,以前的你。”


    德斯帝诺沉默片刻,说:“祂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让狂喜者也泪流满面,我一无是处,只得远去’。”


    最后一个领域空空荡荡,除了一尊雕像,什么都没有。


    “祂是安提耶。”德斯帝诺说,“祂是天空和风暴,以及所有飞翔的鸟儿,祂是我们中的最年幼者。野心勃勃,生机盎然,擅长创作一切不可为而为之的故事。”


    阎知秀盯着这尊雕像,神的身姿矫健,黑发在风中飞扬,但是祂捂着脸,只是愤愤地哭泣。


    “……祂是第一个离开的主神,”德斯帝诺说,“临走之前,祂对我说,‘你永远不会改变,我看透你,你伤透我,我们扯平了’。”


    他们最后抵达终点,而终点屹立的,是一尊最雄浑,高大的神像。


    神祇的长发犹如厚重的水银,丰厚地覆盖而下,祂的肩膀宽阔,胸膛健硕,皮肤是夜空般的紫黑色,当中闪耀着恒星的光辉。


    神祇顶戴冠冕,面纱蒙住了祂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丰满的淡银色嘴唇,以及完美的下颔线条。奢密的皮毛和珠宝笼罩着祂,使祂的美介于“华丽”和“凶猛”之间。


    德斯帝诺鼓起勇气,说:“这……这就是我。”


    阎知秀:“……”


    阎知秀的下巴已经掉到了地上。


    这是你?


    这是你?!


    这个可以靠美色和胸肌征服世界的是你?!我的毛茸茸蛾子朋友去哪了?这要论起来,我这几天可都在你的胸肌上爬上爬下啊!


    而就在他身边,德斯帝诺还没有注意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此刻正浑身发光,打算现场来一次大变活神……


    “抱歉,这些天都用原型面对你,我的化身可能不如我的原型这么讨你喜欢……”神语带歉疚,惭愧地说,“但我觉得,不应该对你有所隐瞒。你能原谅我吗?”


    阎知秀完全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眼睛快要被闪瞎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推门而入,寻找自己的大抱枕*奇怪,纳达,你在哪里……*声音逐渐消失,很明显,一个华丽的男人正站在室内*


    德斯帝诺:*有点慌张*我在这里!对不起,你要我变回毛很多的胖胖样子吗?我这就……


    阎知秀:*下巴张开,脸红了*嗯,嗯……


    德斯帝诺:*也脸红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无意识地鼓动胸肌*


    阎知秀:*呼吸急促,咽口水*嗯,嗯……


    德斯帝诺:*脸非常红,但是立刻开始展示更多性感的肌肉*


    第169章 愿他万年(十八)


    在他身边,男人……男神完成了转变。


    神的身形当然不能与人的体格类比,阎知秀身高一米八,自觉在人群中已是十分惹眼,然而神的大小——阎知秀深吸一口气,发现他居然只够得到德斯帝诺的胸口。


    祂是巨人,然而祂也是个华丽的巨人。在所有的珠宝,冠冕和雍容的皮毛下,祂的肌肉委实让阎知秀呼吸困难。神明强壮的手臂,结实的小腹,饱满宽厚的胸肌,还有愚蠢的——太性感了——不!愚蠢得要命的大腿……


    他只要再往前挨近一点,就能把鼻子埋进对方波澜壮阔的胸口。


    我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他痛苦地想,我真的不是!


    阎知秀啊阎知秀,枉费你这些年的历练和打磨,还不快把嘴巴闭起来,你怎么敢对着朋友做出这样垂涎的无礼表情……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的一双手,坦诚地取下了夸张的冠冕和面纱。


    神明显露真容,祂的嘴唇丰满,柔软,沁着淡淡的银光,与自身闪耀的肌肤交相辉映,祂的面容俊美无俦,深邃得近乎多情。淡银色的眉峰下,祂明亮的眼眸仿佛笼罩着一层心碎的水光,仿佛注视着谁,就与谁密不可分地相爱了一万年。


    ……既然要追求无礼,那就索性贯彻到底!阎知秀破罐子破摔,有点崩溃地想。


    “这就是我的另一重形态,”德斯帝诺有些紧张地解释,“怕你看不习惯,之前我都是用更贴近原初的样貌面对着你……”


    “你……”阎知秀哽了一下,“原来你就长这样啊。”


    “怎么了,是不符合人类的审美吗?”德斯帝诺的紧张加重了,“抱歉,神祇的面貌不定,我知道我没有浅色的皮肤,因为宇宙星天便是如我一般的颜色。你觉得丑陋,还是难以适应?”


    “……我觉得挺好的!”阎知秀赶紧大声澄清,眼神胡乱游移,就是不好盯着祂的嘴唇或者胸肌去看,“真的,我觉得挺好的,挺帅的。”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德斯帝诺沮丧地想。


    祂看到人类的心脏跳如擂鼓,又见他罕见地慌张起来,连耳朵根儿都沁出一片红色,就明白人类的想法势必不妙。


    我真的像极了一个求偶失败的傻瓜,祂对自己进行着责备,急不可耐地展开翅膀,摇晃触角,但我的梦中情人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只是在逃避我的眼神。


    还好我不是真的在求偶,主神自欺欺人地安慰道。


    “我可以现在变回去,”德斯帝诺强颜欢笑,祂张开手臂,一无所知地对阎知秀展示自己舒张的胸膛,“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另一个形态,喜欢飞蛾的胸口领毛……”


    “没关系!”阎知秀急忙错开眼睛,以免他会失控地扑上去,像电影里的丧尸一样疯狂地吃祂的脸,或者胸口,“这里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用顾及我。”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舌头动得飞快,赶快问:“所以,加上你在内,你们这个神系拢共有八位主神,对不对?”


    德斯帝诺看出他急于转移话题,但是不愿深究,祂点头:“没错,但是还有两个概念,两种本质,高于一切的神祇和众生。”


    阎知秀思考半天未果:“你不是掌管命运吗?谁还能比你更大?”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了上和下的两个方向。他们脚下,地面是坚实混浊的乳白,天顶则漆黑,犹如夜空,却又比夜空更可怕。


    “存在,”德斯帝诺指向乳白色的地面,接着指上漆黑空茫的穹顶,“以及虚无。”


    “存在和虚无。”阎知秀诧异地说,“它们也是神?”


    德斯帝诺摇摇头,不知为何,阎知秀觉得祂看向自己的目光异常疲惫,饱尝悲伤。


    “我见过一百万个宇宙的终结,”祂说,“时间也凝结成片片散落的飞雪。我看见空间消亡,规则破灭。我见过生长在叶脉上的世界,精巧纤细,可以安放在一只蝉的脊背上,但又厚如星海,没有什么可以承载它的重量。我经历过万物不能理解之事,也见证了禁忌如死,绝不可回想的知识。”


    “我可以说话,我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悖逆的常理,我可以诞生在我衰亡之后,衰亡在我诞生之前。”神祇晦涩地言语,“可是,只有这两类概念是完全高于我的,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怎么说……存在我能理解,但是虚无的概念就有点抽象了。”阎知秀皱起眉头,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经历,“嗯,我曾经接过一个委托,委托人拿出重金,要我把一个邪教的镇教之宝偷出来毁了。那个教派的名字是‘拜空教’,主张万物最终都会归于‘空无’,类似于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那干脆别活了,大家一起拥抱空无……这个拜空教跟你说的虚无有没有关系?”


    德斯帝诺微笑了,瞬间给阎知秀闪得头晕眼花。


    “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关联。”祂解释道,“但他们的宇宙没有被迫消失,不是吗?这就代表他们呼唤的‘空无’并不曾理睬过他们。”


    阎知秀愣住了,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什么意思,你说的?”


    “没事的,不必惊惧。”德斯帝诺立刻安慰他道,“你可以把虚无想象成一种有求必应的概念:你认识了它,注意到它,并且呼唤了它,它就会回应你的声音,降临在你身边。”


    “降临在呼唤它的人身边。”阎知秀警觉地复述,“然后呢?”


    “然后,”德斯帝诺轻轻地做了个手势,阎知秀面前顿时出现一片繁荣城市的幻象,接着,黑雾倾巢而出,仿佛橡皮擦,一丝不漏地擦掉了画面上的全部杂色,最后,只留下纯然的空白,“它会吞没这些人,包括和他们相关的一切。”


    阎知秀问:“他们就死了,还是……”


    “虚无是存在的死敌,死亡同样是存在的一个相面。”德斯帝诺说,“这些人的存在会被彻底抹消,换而言之,就是成为不存在的状态。”


    “这么离谱?”阎知秀难以置信地道,“所以这个虚无都会吃掉什么?哪怕只是见过他们的人或事?还是说,连这些人脚底板上的土都要刮走?”


    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道:“没有这么简单,虚无会连同整条时间线一起吞噬,假使你的宇宙足够大,足够混乱,那么或许还能填补上这些空洞。”


    祂皱起眉头:“又或者,你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阎知秀的掌心已经全是汗,他胡乱擦了下手,粘津津的,怎么都擦不明白。


    抬头盯着德斯帝诺的眼睛,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从德斯帝诺跟他第一次通话起,阎知秀心里就难免生出了疑惑:为什么我能在这个神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自毁倾向?懊悔和自恨几乎铺成了祂的底色,祂不像个神,更像一个患癌的重病患者,只能在无望中等待死亡。


    后来他听到了祂的故事,这个问题的答案立马便水落石出,阎知秀多少理解了祂的痛苦,某些方面看,他们真的还蛮像的。


    在阎知秀心里,悔恨终究会被时间冲淡,人总要向前看,神也一样。你没有朋友,没人陪,不要紧啊!反正我也没朋友,没人陪,咱俩是一对缺口相似的拼图,既然如此,合在一起不就好了吗?瘸子有了拐棍,不就可以上路了?


    直到这一刻,德斯帝诺为他揭示了存在和虚无的意义,阎知秀方才醒悟——祂究竟为什么要封闭这个宇宙,在自己提及“我是一头扎进来”的时候,祂为什么会在眼中流露浓烈的痛苦和哀伤。


    甚至是祂对所谓赝品的纵容和忽视,都一并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阎知秀难以自抑,以至于呼吸急促,不能减缓。


    见他哆嗦个不停,德斯帝诺以为他是冷了,赶忙把人并在怀里。阎知秀完全不设防,当即让神明的两条手臂夹抱起来,上半身,整张脸,顿时全滚在炽热厚实的胸肌上。


    是的,肌肉不使力的时候是十分柔软的,阎知秀自己就在一直锻炼,他当然深知这点。他瞳孔颤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呃”,就被埋进了对方胸前。


    “不要担心,虚无不值得你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德斯帝诺温柔地说,“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你喊了,对吧?”阎知秀扑腾起来,努力将自己和饱满的胸肌拉开距离,大事当前,他也顾不得美色的诱惑了,“你是不是觉得人生,神生无望,所以就把那个丧门星喊来了,对吧?!”


    德斯帝诺久久缄默,片刻后,神祇展露的神色令人心头一酸,祂苦笑道:“……你真的很聪明。”


    阎知秀顿觉眼前漆黑。


    神垂下浓密的银色睫毛,低声说:“我不是故意……”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阎知秀暴躁地打断了祂,“你当时所有的情绪应该都功能性失调了,躯体化的症状肯定也全有,连理性思考都做不到,还管什么有的没的……”


    窝在主神的怀里,他焦虑地咬起指甲:“除了你刚说的两种方法,这个虚无能被拦住吗?”


    德斯帝诺惊讶地盯着他。


    阎知秀不耐烦地“啧”了声,转身把胸肌拍打揉捏成更适合头枕的状态,催促道:“快说啊!”


    德斯帝诺笑了,祂的神情欢喜而恍惚,看着怀里的人类,祂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的,”祂说,“你不要怕,有方法的。”


    第170章 愿他万年(十九)


    很久很久以前,德斯帝诺的亲族,智慧的理拉赛曾鼓起勇气,对长兄抱怨起人类的不堪与荒唐。


    “他们不是纯粹的生物,”神明尽量抑制着惯常的刻薄语气,面对主神中的最佼佼者,祂必须谨言慎行,“人类的思绪混浊多变,最幸福的个体也在眼中蒙着阴影,最可悲的个体也敢期望他日的飞黄腾达。他们矛盾!一边戕害花园,一边又向自己攀折了的花朵浇水,指望多维持一些时日的鲜妍,这难道不是一种愚蠢的恶意?”


    见德斯帝诺缄默不语,祂又恼火地咕哝:“这些生物总要在命运降临之时做出错误的选择,好像有股狂妄的激情降临在他们头顶,除了英雄和懦夫,再也扮演不了别的角色——”


    德斯帝诺转向祂,平静地说:“或许,有什么样的造物主,就有什么样的造物。”


    理拉赛在祂的目光中僵死了,智慧和理性的参天巨木,终究无法抵挡权与力的重压。智慧之神紧闭双唇,匆匆行了一礼,便沉默地转身离去。在祂身后,德斯帝诺忽然遭到血亲的冷待,尤自怔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过去一些罕见的日子里,主神们也曾聚在一起玩笑,祂们说起存在和虚无的关系,银盐叹息着说:“神何时才会凋零?想要抹除一个神,除非在心中向往着虚无的降临。”


    卡萨霓斯因此大笑道:“如此说来,我便是虚无的至大仇敌了!只要心中充满喜乐,谁会想要呼唤这样可怖可鄙的概念?”


    可惜啊,不知是否算作一类“一语成谶”,往后的无数个黑暗年岁,德斯帝诺心中当真再也没有半分欢悦喜乐,只有无尽的懊悔与悲痛,笼罩了祂诞生的宇宙。直到虚无都被祂的极端情绪所吸引,无可回绝地回应了祂的自毁倾向。


    现在祂再度体会到了当初回答时的心境,果真是有什么样的造物主就有什么样的造物,在命运的岔路降临的时刻,狂妄的激情令祂手指战栗,神情恍惚。


    阎知秀有点满意了,他赶紧追问:“是什么办法?我们要不要把你这些……”


    他做了个包圆的手势:“这些离家出走的叛逆期小神仙全都叫回来?我不知道你们神的家庭是什么样儿,但我们人的家庭还是讲究一个血浓于水的。都这么多年了,按照我教你的办法,把他们叫回来道个歉?”


    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


    “祂们不会再回来了。”


    阎知秀吃惊:“为什么啊?不是,你到底做错什么了,要那些神记恨你这么久?”


    他即刻回过头去,把德斯帝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按他的经验来说,身材这么……嗯,祂长得不像是罪大恶极的模样啊!被自己喷几句就能流眼泪的神,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经过天长日久的捶打,即便是最小的嫌隙也会形成深渊。”德斯帝诺轻声说,“而另一方面,神也是被誓言绑缚的东西啊,如果你连自己发出的声音都弃置不顾,将承诺视作可以随时改变的事物,那你自身的力量还有何意义可言?”


    “祂们不会再回来了,”祂苦涩地重复,“永远不再。”


    阎知秀同情地叹了口气,抬手拍拍祂的肩膀。


    “那就只有我们在这里想办法了?”


    “是的,孤军奋战。”


    阎知秀推了一下……本来想推一下神的肩膀的,结果一不小心推到胸上去了,他赶紧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掌心还有点发热,“两个人就不能叫孤军奋战了!两个人可以叫合作共赢,也可以叫互惠互利,还可以叫一加一大于二……总之,你有什么建议?”


    德斯帝诺笑了笑,下定了那个决心之后,祂几乎在瞬间放下许多包袱,可以一往无前地走向远方。祂的神色变得轻松,愉快,眼神里也闪耀着星星。


    “你有什么想法?”祂高兴地问,神色纵容得要命,好像随时准备迎合阎知秀的任何异想天开的念头。


    “我嘛……”阎知秀抓抓后脑勺,“我对虚无这个东西还一知半解呢,你了解它的底细吗?宝藏猎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果能知道关于它的情报,那我们不就能想出解决这个难题的办法了?”


    德斯帝诺看着他,目光中难掩喜爱之情,祂索性抱着人类席地而坐,用手指画出一张沙盘。


    “你瞧,这儿是宇宙诞生之前的景象。”祂说,然后擦出一个朦胧的圆圈,“这个圆圈便是混沌,它没有善恶,好坏之分,只是初始的卵囊,包裹着未来无限的众生。”


    随着祂的声音,无数根没有尽头的银丝从混沌中牵连起来,一直延生到群星之上,犹如无处不在的命运。


    “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混沌就是‘存在’的,”德斯帝诺继续讲解,“既然有了‘存在’,譬如有了黑,就要有白,那么另一重相反的概念也随之出现,它即为‘虚无’。”


    “跟在它们之后,就是神明的诞生。”


    混沌的卵囊破裂,一只灿烂的飞蛾震动羽翅,挥舞触角,从里面缓慢地爬出。它趴在混沌的壳上,一点点地展开双翅,于是宇宙诸星映射而出,逐渐形成了后世的雏形。


    “嘿,这是你!”阎知秀惊喜地说。


    “是的,这是我,”德斯帝诺的耳根略微泛红,好在人类也看不出来,“所以从位格上看,虚无更在混沌之上,我不能正面战胜它。所以,当我意识到自己呼唤了它之后,我便利用混沌留下的卵壳,重新封闭了这个宇宙。”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阎知秀皱着眉毛,思忖道:“实在不行……我把你带走?”


    德斯帝诺吓了一跳,问:“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随便啊!”阎知秀有点忘了自己还坐在德斯帝诺身上了,他信心满满地摊开手,“我是怎么进来的,那就怎么带你出去咯。反正我找得到路,你跟我走,保证把这什么虚无远远甩在后面,让它永远都追不到你!你信我,我干这事儿不是头一回了,有经验得很。”


    德斯帝诺啼笑皆非,祂耐心地解释:“它不会放弃我的,诚如你所说,它可能永远都追不到我们,但是它会跟着吞噬沿途的一切……我们将变成不祥不幸的报丧之鸟,所过之处,唯余空白的荒芜。”


    阎知秀想通这一点,他有点泄气,眉毛也耷拉下来了:“对哦。”


    看到人类失望的模样,德斯帝诺立刻心痛起来,祂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不能迎合他的一时兴起?


    “所以,你的办法是什么?”阎知秀问,“你刚才说的,你有办法。”


    德斯帝诺定了定神,说:“我们可以建立一道防线,把它尽可能长久地挡在外面。因为大多数时候,虚无都是一种稳定的状态。”


    阎知秀有点理解了:“哦,有点像堤坝,对吧?把洪水抵御在最外面,等到它逐渐平静下来,保持住水位,我们也就安全了。”


    “你很有智慧,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比方。”德斯帝诺夸赞道,“不过,这个计划唯一的缺点,就是你恐怕不能再回到原来的时空了,你再想出去,只会面对无穷无尽的虚无。”


    阎知秀安静片刻,他在思索着什么。


    “……其实,能不能回去,对我来说也不是很重要。”他弯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确实,我很有钱,我很有名,我的冒险经历精彩无比刺激得要命……可是那里没有我看重的人啊!好像所有人都是我生命里的过客,分开就分开了,一点都不用觉得可惜。”


    他转过头,看着德斯帝诺。


    “如果这样能拯救你的宇宙,救下你,那我认了,就这么做吧。”


    德斯帝诺也愣怔地注视他。


    “干嘛?别是感动得要哭了吧?”阎知秀挤兑祂,伸出右手的拳头,“碰一下,发个誓?”


    神明慢慢眨了眨眼睛,祂学着阎知秀的样子,缓缓抬起健硕的手臂,然而因为距离太近,连胸肌也放荡地挤在了一起,正好落在阎知秀的眼底,让他呼吸一窒。


    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我怎么一直坐在祂腿上?难怪屁股底下热热的还那么有弹性!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等拳头碰在一起,阎知秀就含糊地开始道歉,打算从纠结起伏的肉垫子上滚下去,“哎我怎么坐你身上了,你看这事儿闹的哈哈哈呃——!”


    德斯帝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见人类要跑,祂赶紧一把抱回来……宛如一只巨大的,肌肉发达的八爪鱼,紧紧地把受害者缠在自己身上。


    “没关系啊,你像尘埃那样轻,我一点都不觉得你重,”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可靠性,德斯帝诺甚至把人轻松地提溜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瞧,我是神,不必惧怕你会压垮我……”


    阎知秀一阵头晕目眩,强忍了半天,好悬没把“我不是怕压垮你,我是怕自己对你不安好心!”的剖白脱口而出。


    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德斯帝诺开朗地扛着阎知秀四下乱走。仿佛是为了向人类展示“神的强力没有上限”,祂能用一只手握着阎知秀的腰,把他到处拿来拿去,当神明炽热的掌心贴到阎知秀的后腰时——嗯,不开玩笑,他好像有点化开了。


    不过,更麻烦的事还在晚上。


    既然知晓了阎知秀热爱抱抱的天性,德斯帝诺当然不会放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更不会让诸多心怀鬼胎的使臣悄悄溜进人类的房间。祂依旧打算像原型的时候那样,和人类睡在一起,并且纵容阎知秀晚上抱着自己。


    阎知秀差点崩溃了,他想将神赶走,可是神会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犹如一只过于美丽强壮,并且被主人误会了的大狗,马上就要汪汪大哭起来了。


    阎知秀怎么也狠不下这个心,唯有同意让祂留在自己的床边,并且祈祷自己晚上的睡相能规矩一点,不要在睡醒之后发生一些让他后悔莫及的事故……


    阎知秀闭上了眼睛。


    阎知秀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身上好热,从来没有这么热过。


    而且,映入眼帘的不是床单,不是帐幔,更不是什么奇幻美妙的神域景色……好吧其实也挺奇幻美妙的,因为他的鼻子正埋在一片光滑灿烂的肌肤里。


    阎知秀正跟德斯帝诺面对面地侧躺着。


    嗯嗯,他的头就埋在蛾神的胸前,对方的胸口还有个隐隐约约的牙印……可能因为这个神真的太大了,他的胳膊完全抱不起来,只好都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蜷着。顺带一提,他的一条腿正插在德斯帝诺火热的大腿中间。


    而这个神,此刻正在阎知秀头顶上方,喜爱地,深情地拨弄着人类的一缕头发。


    “你醒了,”神笑着说,非常快乐,完全不像是个被人在梦里啃了一口的神,“你睡得好吗?”


    阎知秀盯着那圈结实,深邃的牙印,绝望地张开嘴巴,结结巴巴地吭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甩头发*太棒了,我终于做了一张新床,可以摆脱我和朋友之间令人发热……我是说羞耻的性紧张!*大步走开,去吃零食*


    德斯帝诺:*看见新床,悲伤而愤怒*啊,这是不被允许的恶行!*毁掉这张床,也若无其事地走开,去看人类吃零食*


    阎知秀:*回来了,发现自己无床可睡,只能睡在德斯帝诺的胸肌上,哭了*哎哟,什么鬼!


    德斯帝诺:*隐秘地微笑,并且在人看过来的时候立刻停止微笑,哀悼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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