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不想掀桌子,那就只能配合他。


    帐篷一打开, 一阵夹杂着雪片的冷风就扑面而来,打在了玩家身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玩家连忙将门帘掩了回去, “嘶……这鬼天气,才九月就这么冷!”


    “这是农历九月,按照公历算已经是十月了。”身后的队友说, “东北都在下雪了, 何况我们现在比东北还北。”


    “道理我都动,但是每天刚上线这会儿,感觉落差是真的大。”玩家搓着手, “比我冬天从被窝里爬起来去上班难多了。这幸亏是不用在游戏里睡觉……”


    “赶紧的吧你。”另一个队友催促, “还得收拾帐篷呢。”


    “帽子手套都戴上。”司羿提醒。


    五个玩家钻出帐篷,收拾起东西,就继续向北赶路。


    这就是那支打算翻越西伯利亚雪山, 穿过白令海峡到美洲去的探索小队了。


    虽然后面的大部队正在打着支援他们的旗号一路向北, 但实际上,其他玩家根本不可能追得上他们的进度。所以, 这支小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尽管队伍里的每一个队员, 都是从第一个月进入游戏的老玩家之中遴选出的佼佼者, 出来那么长时间等级也依旧保持在第一梯队, 保底三项属性值拉满, 不管是在现实里还是游戏里,都已经是小超人级别的存在, 但他们毕竟只有五个人。


    为了避免跟当地NPC发生冲突,被送回城, 他们只能绕过有人居住的地方,艰难地荒野求生。


    哪怕做的准备再充足, 身为玩家有再多的便利,这日子也不会好过。


    “孤身在外,才知道组织的好啊!”中午停下来休息,就着烧热的雪水咽炒米的时候,玩家又忍不住感慨,“就算是刚开服那会儿要啥没啥,咱们也没这么苦过吧?”


    “就是因为远离组织,这任务才有挑战性啊。”队友笑着接话,“以后回去了,你会怀念这时候的。”


    “以后是以后,我现在只怀念洛阳,怀念江陵,怀念扬州……这一趟出来错过了多少剧情和任务啊!”玩家说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去问坐在一旁的司羿,“老大,我们还得走多久啊?”


    “早着呢。”司羿说,并没有提具体的时间。


    即使如此,玩家也忍不住丧气,问道,“我们真的能走到吗?”


    其实进入雪区之后,体验是比之前好一点的,毕竟雪不像雨那样容易沾湿衣物。但是真的太冷了!即便全副武装,也难以低于那种严寒。


    如果他们生活在这里的人,那或许还好点,但是无论游戏里还是游戏外,他们都不是。


    而且玩家可以下线休息的设定,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在现实里吃香的喝辣的,吹空调睡软床,就意味着每天都要重新适应一次从春天步入严冬,还得吃糠咽菜的感觉。


    司羿没接话,一个队友说,“打退堂鼓啦?”


    “你们没打?”玩家反问。


    众人都不说话了。


    这种辛苦是真的折磨人,每个人都不止一次生出过退缩的念头。


    “老大你呢?”玩家又问司羿。


    “没有。”


    “切,我不信,肯定是人设。”


    “真的没有。”司羿很认真地说,“我们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我不会主动放弃。”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他接着道,“论坛上其他玩家弄的船队都看到了吧?要不了多久,海船就能直接开到美洲了,到时候,我们这种行为将毫无意义。所以我们只能继续走,不可能回去等明年条件好了再来。”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玩家,不管在现实里是什么人,进了游戏,多少都有点当英雄的想法。


    他们组这个队,就是要做一件足够惊世骇俗的事。这件事在现实里不可能做到,只有在游戏里可以完成,甚至在游戏里可能也只会做一次,那种成就感是不言而喻的。


    但成功的喜悦只有第一个完成的人才能享用。


    如果船只先开到美洲,他们再翻山越岭去跨过白令海峡,就是自找苦吃了。


    以玩家的进度,明年肯定可以远洋航行了,不可能给他们再来一次的机会。


    也许以后这条路会有无数人来挑战,甚至会形成一条专门的旅游线,有更专业的设施和固定的补给点,让旅途变得更加容易,但那将永远不会是他们所期待的旅程。


    半途而废,也许比从未开始更令人遗憾。


    所以很快就有人咬着牙道,“行吧,那就接着走。”


    “走,没死就接着走,怕什么?”


    “对,就算走不到南美,怎么也要抢在其他人前面踏上美洲的陆地!”


    最后这句话算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于是收拾东西,继续前进。


    ……


    元和四年九月初十日。


    重阳刚过,皇帝就接连发布了数道诏书。


    第一道,将度支、盐铁两部从户部抽出,并为清税司,专管天下财政、税赋出入及盐铁转运等事务。


    第二道,清税司主官品秩同六部尚书,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因为目前没有合适的主官人选,因此清税司将由宰相李吉甫暂代,属官则会从之前上书言事的士人之中遴选。


    第三道是一长串的属官名单,李德裕的名字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第四道,则是清税司接下来的工作:清查天下户口、田亩,造册登记,并制定出税法改革的具体章程,于年内实施推行,秋税可待新政推行之后再完纳。


    赋税改革之事,从七月底一直拖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月了,看来皇帝已经不想再等。


    但是朝臣们也没办法,要改很简单,照着天兵的标准收就是了。可是收完了,这点钱不够花又要怎么办?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这事就没人敢开口。


    所以现在皇帝单独弄出了一个清税司,虽然在预料之外,但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以后朝廷缺钱就是新衙门承担责任了,不需要大家一起战战兢兢。


    更让人注意的是清查天下户口和田亩这一条。毕竟朝中官员,一多半家里都有田地、奴仆、佃户。


    不过大家也都能想到,这么做是为了多一些能交税的人和田地。


    现在的局面毕竟跟天宝年间不同,虽然大户兼并严重,但是因为民间户口大量减少,无主的田地还是很多的。所以这项政策,暂时也不会触及到他们的利益。


    总的来说,新政策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向,毕竟虽说是新政,但其实是被天兵倒逼出来的政策。


    形势比人强,早晚都要做的。


    但这几道诏书只是开头,紧接着两省便上奏表示,近些年来冗官滋生,所费颇糜,请皇帝派遣御史前往各处巡查,视情况合并一些部门,裁撤部分人员,另外近些年来朝廷优容官员,俸钱往往发得比规定的多,也该一并裁减,年节及各种加恩所给的赏赐也要酌情减少……


    总而言之,就是要省钱。


    其实这也算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基本上隔一两年,换一个主事的宰相,就会上奏一次。


    朝廷也会意思意思裁剪一二,但基本上不会伤筋动骨。


    但这回应该不只是做做样子了。


    毕竟朝廷的穷肉眼可见,想不到开源的法子,就只能设法节流。


    不过大唐京官清贵,品级和俸禄反而不高,所以在大部分人看来,这事不可能裁到自己身上,所以朝中虽有不少议论,但并不算担心。


    事情就在这种有些微妙但又并未打破平衡的状态下开始推进。


    清税司,或者说是李吉甫早有准备,很快就拿出了更加详细具体的章程。


    税收这方面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参照物就摆在旁边,但毕竟是朝廷的新政,总不能跟天兵一样,所以将田稅和户稅细分成了好几种,算是证明清税司确实在做事。


    清查田地和户口,却比众人预料的更加严格,不仅课户要清查,免课户也要清查。


    入选清税司的官员甚至没来得及赶到长安,在路上就接到了新任务,每个人都划分了负责的区域,分配了新的搭档,即日开始执行清查工作。


    程异收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敕牒文书,抬头看向自己接下来的搭档,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一个宦官,一个内卫,一个御史。


    宦官来自俱文珍手下的察事院,内卫来自皇帝亲领、宗室掌管的内卫队。


    被贬远州时,程异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要跟俱文珍手下的人共事。


    不过,大概俱文珍也没想到吧?


    毕竟再怎么说,新政就是新政,改革就是改革。


    但最让他吃惊的,还是御史。


    这位并不是清税司的官员,也不是来协助他工作的,而是两省选派前往各地巡查政务的,只不过他负责的区域跟程异完全一致,接下来也会和他一起行动。


    李吉甫将两件原本独立的事情合并在了一起,不仅让他们互相监督,立刻就给各地的官府和地方豪族增加了压力。


    清查田亩户口这种事,必须要地方官府配合,若是官府和当地的大户沆瀣一气,只需稍微拖延推诿一二,就能让他们寸步难行。朝廷的很多政令执行不下去,便是因为这个,想要把事情做成,就只能对他们妥协,则清查就会成为空谈。


    巡查地方政务更是没有具体的标准,地方官员往往会选择贿赂御史,抛出一两个牺牲品,大家一起把事情糊弄过去。


    但现在,宦官、内卫、御史和清税司既互相制衡,又互相配合,清查人口田亩的工作就突然成了一项硬性标准,让他们没法继续糊弄。


    不积极配合的地方官员、不接受清查的地方势力,都会被记上一笔——


    作为官员,连境内的人口田亩都不清楚,不仅是渎职,还会让人联想到,你家里也有不少产业,是不是也不愿意接受清查?


    作为大户,不配合清查工作,那你家在朝为官的人,是不是也会在这上面渎职?


    一旦这种左右互搏开始,“官官相护”的潜规则就会彻底被摆到明面上来。


    所以该怎么选择,压力就都给到了地方官员和豪族。


    不愧是李吉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击要害。估计这一轮清查过去,他就会成为无数人的眼中疔肉中刺,一旦去位罢官,必然会遭到最激烈的报复。


    但那也是清查工作结束之后的事了。


    当下,不想掀桌子,那就只能配合他。


    其实掀桌子也是地方势力常用的手段,并且很好用。


    但现在,应该没人会考虑它了。


    ——不掀桌子,他们是在跟皇帝和朝廷博弈,掀了桌子,就得去面对天兵了。


    没有人想成为第二个成德、第二个幽州。


    ……


    高泠和薛涛从成都出发时有四艘船,一艘坐人,一艘装着薛涛的行李,剩下两艘都是书。


    等到从江陵出发时,队伍已经膨胀到了五十艘船,是名副其实的船队了。这还是因为江陵这边有不少大船,将小船合并了,不然规模会更惊人。


    及至这支队伍迤逦抵达扬州城下,船只数目又翻了三倍。


    江南的藏书是真的多,很多地方没有受到战火影响,书籍能得到更好的保存。这边读书人也多,而且不需要玩家做什么,他们自己就找过来献上家中藏书了。


    唯一的要求只是想要参与到这一次的编撰工作。


    很多人甚至不要官职也不要署名,只是想趁这个机会看到更多之前没见过的书,跟全天下最顶尖的那一批文学之士接触和交流。


    这算什么要求啊?玩家满口答应,来者不拒。


    所以队伍还在不断扩张,已经影响到当地的交通和生活了。


    为了避免将运河堵住,船队没有在扬州停留,将玩家放下之后,便立刻扬帆北上。


    这么多船,光是调度就很麻烦,航行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高泠也没想到这路越走越长,船越走越多,速度越走越慢,比原本预计的时间超出了很多,等这些船开到洛阳,估计已经十月了。


    她还惦记着要去找高崇文拿从蜀中带走的书籍,但自己走不开,只能将此事委托给游悠悠。


    游悠悠本来是想在游戏里做点小生意的,但是跑了两趟中亚之后,感觉不太适合自己,正好章立早这边说要成立一支雇佣兵,接受朝廷的任务,她就干脆过来了。


    没想到这也是一竿子的买卖,而且皇帝还中途反悔了。


    游悠悠只能在成德咣咣种地,已经领着新玩家开垦出了五个村子的荒地,高挂活动贡献榜第一位。


    唉,遥记得她小时候跟着父母下地,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村子,不要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等真的大学毕业,成为了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白领”,却发现这样的日子也没多好。终于逃离职场,一头扎进自己喜欢的游戏里,却发现在游戏世界还是要种地。


    怎么不算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


    没办法,不种地就只能去天津港搬砖了。


    正坐在田埂上cos思想者,就收到了高泠发来的消息。


    游悠悠总算打起了精神,“我现在就过去!”


    终于有事情干了。


    也不只是她,其他人也种地种得快吐了,所以游悠悠一招呼,立刻有不少人响应。


    众人在长安复活点集合,组了个新的团队,说说笑笑出了城。


    “刚刚来的路上搜了一下高崇文,感觉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


    “史书上说,他当初讨平刘辟叛乱的时候,率领大军进城,秋毫无犯、市肆不惊,所以成都很快就从战乱之中恢复过来。但等他自己调离西川时,却几乎将成都城搜罗一空。不觉得很矛盾吗?”


    “人都是会变的嘛!”


    “话是这么说,但他要是真的喜欢奢侈享受,干脆留在四川当个土皇帝不好吗?这里是跟吐蕃作战的前线,只要不起兵造反,皇帝也不会怎么样。之前的韦皋就是这么干的。”


    “对啊,他还是自己申请调离的。”


    “所以这也是一种自污的方式?武将好像经常这么干,主动暴露贪财的‘弱点’,这样皇帝就相信他没有反心了。”


    “即使这样,他也不敢回长安。按理说他被授予了新的官职,应该先回京谢恩的,三品以上的官员,要面见皇帝谢恩才算是走完流程了。结果高崇文以不懂朝仪为由拒绝回京,皇帝只能下诏优抚,让他直接赴任……”


    “啧啧啧,皇帝不相信他,他也不相信皇帝,怎么不算是一种双向奔赴呢?”


    “往反方向奔是吧?”


    “所以说大唐吃枣药丸。不是没有能干的人,但是现在这个朝廷就是,想要做点事情,就必须要能适应他们那套潜规则,才能混得风生水起。可是一旦适应了潜规则,那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就硬逼着人学坏呗。”


    “从根子上就坏掉了,所以再怎么抢救,也只是苟延残喘。什么中兴、治世,都是瞎吹。”


    邠州位于长安城的西北,快马一天就能到,虽然可能有点费马。


    这里也是防御吐蕃的前线之一。打开地图看看,就能理解中晚唐的皇帝为什么总是没有安全感了,都城距离前线那么近,长安城也不止一次被攻破过,怎么可能不担心?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只能硬挺着留在长安,以示大唐正朔。


    这就是没有底气的悲哀。


    ……


    虽然距离长安很近,但这边没什么玩家来,毕竟目前边境没什么战事,军镇也不方便整活——这里连土地都是军屯更多,没什么百姓。


    所以游悠悠这一行人就显得很醒目了。


    才进城门,就有节度使府的飞马赶来,请他们过去见面。


    高崇文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本来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现在家人都守在病床前,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结果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天兵来了,顿时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天兵怎么会在这时候过来?


    他们又想干什么?


    身为藩镇,听到“天兵”两个字就应激,已经成为本能了。


    尤其现在高崇文病倒,正值新旧交替之际,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天兵是想趁机搞事情。


    就连病床上的高崇文本人,也是一个激灵,混沌的大脑都清醒了很多。


    “来了多少人?”他开口问。


    听到数目,才松了一口气,一边支撑着坐起身,一边道,“请他们到这里来。”


    周围的人见状又是一阵慌乱,有上前搀扶的,有开口劝谏的,也有低头抹泪的,没有个主心骨。


    高崇文见状心头一叹,但这也是他有意为之。


    如果他的儿子太能干,难免就会生出别的心思,但这是唐蕃边境,朝廷不会允许邠宁脱离控制,到时候只怕反而招祸。现在这样,等他死后,朝廷会安抚优容他们。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摆摆手把人撵走了,只留下几个能扛事的属官,商量天兵的来意,以及该如何应对。


    结果提心吊胆蓄了半天的力,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天兵居然是来索要书籍的!


    这谁能想得到?


    高崇文好险才忍住了,没有追问一句,“此话当真?”而是直接将大儿子叫了过来,让他打开库房,任由天兵进去挑选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一去就久久没有消息传回来。


    几个属官又开始焦虑,“怎么去了这么久?”


    高崇文倒是想得很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天兵要是能把库房搬空了才好,说明他们真的没有其他的目的。


    不过见众人都坐立不安,他便派人过去打探。


    不多时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天兵还在挑选。


    高崇文是武人,没怎么读过书,对书也不感兴趣,他的收藏里书籍数量不多,而且都是无意间混进来的,藏在各种犄角旮旯里,要清点出来真不容易。


    “他们居然真的在找书?”一个将领不敢置信地问。


    书当然也有很值钱的,但是,这不应该只是一个借口吗?


    都说天兵行事难以预料,他们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高崇文想了想,又叫来了小儿子,让他将库房里的东西装箱,全都让天兵带走。


    几个属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有开口。


    谁都看得出来,天兵多少有点“均平富”的思想。这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找上了门,还看到了库房里存着的那么多好东西,却分文不取,反而更令人不安。


    把东西送出去,不仅花钱消灾,也能提前结个善缘。


    游悠悠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库房堆积如山的物品里找出了七八箱的书。


    才将箱子从库房里搬出来,就见高崇文的小儿子指挥着奴仆和家丁进去搬其他东西,说是要送给他们,吓得他们赶紧拦住。


    “这也太大方吧?”


    毕竟这时候过来,多少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但是高崇文太过大方爽快,反而搞得他们都不好意思了。


    “那要收吗?”有人问。


    游悠悠也犯起愁来。


    按理说是不应该收的,可是这么多东西,已经摆在眼前了,就这么放过,实在不符合玩家的行事准则。


    但是收的话,这钱肯定不是白收的。


    高崇文都这么敞亮了,他们要是再白拿,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算了,先报上去看看吧。”最后她说,“这事我们又做不了主,看上面怎么安排。”


    “那再问问高崇文想要什么,一起报上去,省得来回拉扯了。”


    “行。”


    高崇文也不得不承认,天兵是比朝廷更让人放心。东西都还没送出去呢,就已经先有回应了,说明他们收了钱就肯定会办事。


    他本来没什么要求的,只是想结个善缘,毕竟现在朝中局势诡谲,而天兵势大,以后如何实在很难预料。


    但是既然天兵让他提条件,高崇文也不扭捏,表示想把小儿子一家送去西域历练一番。


    “我怎么感觉,他把我们当成退路了?”


    “你的感觉没错。这种古代的家族,四处下注好像挺正常的。”


    “那不是便宜他了,我们稳赢的啊!”


    “也不算便宜吧。”游悠悠看向库房,十分中肯地评价。


    虽然还没清点过,但这一库房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相比起来,高崇文提的要求实在太简单了,他甚至都没要求官职和待遇。


    有他打样,后面要是还有藩镇想把天兵当成退路,那就得拿出同样价值的东西来才行。


    从这一点来说,高崇文是给他们帮了忙的,只是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这些都是上面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游悠悠拍了拍手,问道,“你们怎么想的,留在这里等还是直接回去?”


    队友们商量一番,感觉留在这里也没有热闹可看,上面如果答应,肯定也会再派人过来,用不着他们。于是决定先将这批书送回洛阳。


    来的时候他们抄了近路,但回去的时候要搬运那么多书,必须用上马车,就只能走官道了。


    快到长安时,迎面遇上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一路上,遇到了人,一般都是对方主动避让,玩家都习惯了。但这一次,对面的队伍没有让开,于是两边就这样堵在了路上。


    第192章  老郗也是跟着玩家学坏了。


    马车骤然停下, 一个靠在箱子上沉迷刷论坛的玩家猝不及防被甩出去,险些滚下马车。


    好在她反应快,及时伸手抓住车辕, 把自己捞了回去。


    其他玩家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赶路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但是在游戏世界里又避免不了,传送阵设置在大型城市, 去周边都得自己走, 所以玩家已经习惯了边走边刷论坛。


    就当是开了跟随模式,时间会过得更快一些。


    变故来得太突然,要不是玩家反应速度快, 就要出车祸了。


    “怎么回事?”玩家带着火气抬眼看去, 就见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玩家一路上都没给人让过路,一方面是因为大部分人远远看到他们就会避开,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玩家早就已经习惯了靠边走, 非必要不会堵在路中间。


    然而对面这支队伍显然没有这样的素质。


    他们不是走在路中间, 而是把整条路都给占了。


    明明玩家已经让出了一半的道路,他们稍微收拢一下队形就可以通行, 却没有这么做, 而是直接堵在了路上。


    当然, 他们嚣张也嚣张得很有道理。


    毕竟跟只有七个人和三辆车的玩家相比, 对面的阵容庞大到堪称夸张, 就算不知道身份,远远地看见马匹踩踏时激起的烟尘, 就能知道不好惹。


    玩家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多久了!自从玩家收拾了长安城的权贵子弟之后,多久没有遇上这么嚣张的家伙了?


    不仅长安没有, 别处也没有。


    大唐人在这种消息的传递速度上,居然能比玩家的扩散速度更快, 堪称恐怖。


    所以这会儿,七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对面的队伍。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哪来的家伙这么不长眼?


    对面估摸着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短暂的交头接耳之后,就有两骑从队伍之中脱离,朝这边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玩家才看清他们身上的服饰,两人都是清一色的皮帽、皮袍、皮靴。


    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也还远不到需要穿皮毛的时候,会这么打扮的,只有胡人了。


    大唐继承的是北朝的传统,所以胡风更明显,衣服款式之类跟胡人区别不大,但是中原人和草原人的审美还是不太一样的。


    眼前这两个身上挂满了色彩艳丽的饰品,连耳坠都戴了不止一对,还留着一部络腮胡的家伙,看起来应该是回鹘人。


    外国人的话,不懂规矩也就不奇怪了。


    玩家决定教一教他们。


    于是这两人来到近前,正要开口,已经有一个玩家抢着道,“哪家的狗没拴住,在路上乱跑?好狗不挡道的道理都不懂吗?”


    感谢游戏内置的翻译器,玩家跟NPC沟通的时候是没有语言障碍的,这句话对面明明白白地听懂了。


    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走在前面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那一个,更是直接解下马鞭,朝开口的玩家抽了过来。


    玩家不由一喜。


    好好好,她就喜欢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游悠悠叫来的都是一起加入了章立早那支雇佣兵的好战分子,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再说讲道理哪有打架爽!


    总之先打了再说。


    这个玩家非但没躲,反而往前迎了迎,嘴里喊着“你怎么还动手呢”,抬手接住抽过来的鞭子,用力一拽,就将马上的回鹘人拽了下来。


    因为太过容易,玩家还呆了一下。


    这家伙也太弱了吧?


    她打过的回鹘人不是这样的!


    不过对面没有留给她思考的时间,稍微落后的中年人见年轻人落马,嘴里喊着“叶护”就拔出了刀。


    对面的队伍也是一阵骚动,直接纵马冲了过来。


    玩家当然也不会客气,同样掏出了武器。


    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


    这里是长安近郊,很快城里负责维护治安的玩家就收到消息,匆匆赶到了现场。


    这时局势已经彻底明朗,7VS50+,玩家完胜!


    虽然几个玩家看起来都很狼狈,浑身血糊拉碴的十分吓人,但地上倒了一片的回鹘人看起来更加凄惨。


    “怎么回事?”见有玩家在,治安玩家就直接问。


    不等她们开口,躺在地上的一个回鹘人就捂着腰爬了起来,大声叫道,“这些可恶的唐人伤害了我们的叶护,还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大唐的皇帝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是你们先动手的!”玩家立刻反驳。


    不是对方先动手,人变成了红名,她们怎么能杀人呢?


    “就是就是,而且谁知道那是你们的叶护啊,这么尊贵的人就该好好护着,干嘛放他出来?”另一个玩家附和。


    回鹘人一噎。


    他们哪里想得到唐人居然敢还手?


    这几十年里,回鹘人在大唐的地界比在自己家里还自在,唐人也总是忍气吞声,他们都习惯了。


    也是他倒霉,明明之前每次来都很顺利,就这一回拗不过这位国中新贵的缠磨,带了人出来,结果就出了这种事,他回去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呢。


    所以这会儿他的思路也十分清晰,根本不答玩家的话,只朝治安小队道,“我们的叶护是回鹘可汗的使者,是大唐皇帝的贵客,这件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玩家针锋相对,“谁怕谁啊?到了大唐还这么嚣张,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你们的叶护先抽的鞭子,我们是正当防卫!”


    “对,这事就算闹到皇帝面前,也是我们有道理。”


    治安玩家的嘴角抽了抽,正当防卫,你可真敢说啊。不过这种让人头痛的案子,他也不想处理,既然对方叫嚣着要找皇帝告状,他也就顺势道,“都跟我们走一趟吧。既然要找皇帝理论,那有什么话,就留着到皇帝面前说。”


    回鹘人这会儿其实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些唐人的态度太嚣张。


    好像依稀仿佛似乎是听人说过,大唐出了个很厉害的人物,现在的局势已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但他之前没放在心上。


    至于现在……他其实也不是很担心。


    大唐的人总是很讲规矩,大唐的朝廷尤其要面子,只要见到了大唐皇帝,稍微激他几句,他们就一定会给出让回鹘方面满意的解决处置。


    ……


    李纯正在看清税司的小队从各地汇总回来的消息。


    李吉甫不仅来了一招左右互搏术,还在给清税司的官员的书信里字授机宜,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天兵的势。


    甚至不用请天兵到场,只要讲讲天兵在河北是怎么清查田亩户口,又是怎么处理瞒报谎报的,那些地方豪右基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现在是朝廷来清查,或许可以糊弄过去,毕竟再怎么精明能干,每一支清税小队也就四个人,具体的清查工作还是要依靠当地的胥吏,其中自然也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但天兵可不缺人手。


    听说河北那些无主的荒地,全都被开垦出来,少部分分给了无地、失地的百姓,剩下的全都归了天兵。


    万一将来天兵到了本地,那些没有田契户契的土地和佣奴被查出来,天兵可不会跟他们客气。


    至于天兵会不会来到本地……现在大唐天下还有哪里没有天兵的吗?


    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这回朝廷清查,把之前的隐田隐户全都报上去,过个明路。


    反正圣旨里明白说了,“艰难以来,战火绵延,时势混乱,民间契书多有损毁、遗失或是未经登记者,皆以此次所报为准。”


    最终汇总到李纯手中的数据,就算不是完全准确,至少也准了八分。


    也正是这些数据,看得李纯心火直冒。


    两税法改革之后,朝廷不禁移民,所以山东、河北这些战乱区的百姓,有不少逃离、迁移到了南方更安定的地区。


    所以别看河北十室九空,满目疮痍,但淮南、江浙一带却依旧人口稠密,基本上没什么无主之地。而这些土地,至少有一半掌握在大户手中。


    这些土地都是需要耕种的,则大户手中所掌握的人口,就是没有一半,也相去不远了。


    但真正让李纯动怒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些大户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虽然也有不少出自五姓七望、北朝世族,但更多的其实还是皇亲国戚、王公显贵,以及高官、宦官繁衍出来的家族。


    他们已经形成了新的世家,也许名望上略不如“禁婚家”,可是权势、财富乃至影响力都早已过之。


    而这些,全都是他李纯倚仗的人。


    如此,也就难怪这田稅和户税年年都收不齐了。


    让他们自己去收自己家的税,怎么可能收得上来?


    李纯知道自己倚仗的大臣并不是那么清廉,也知道他们上交给自己的供奉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甚至是有意给予他们这样的方便和特权。


    这种风气,还是德宗当国时形成的。


    贞元九年,地方藩镇给当时的宰相陆贽赠送了马鞭、靴子之类的礼物,被他拒绝。德宗知道后,竟批评陆贽说,“卿清慎太过!诸道馈遗,一皆拒绝,恐事情不通。”


    但陆贽最终还是没有收取藩镇的礼物。


    现在,李纯看着眼前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终于明白了陆贽的坚持是为什么。


    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今日是马鞭和靴子,明日就会是黄金和美玉;今日收受了别人的礼物,将来对方奉上重礼,提出请求,就不可能拒绝;接受了这个人的礼物,就必须要接受另一个的,否则对方会有怨言……


    久而久之,朝堂上下人人受贿、人人行贿,又岂有政治清明可言?


    就像那些备受他信赖的人,李纯本以为自己的纵容能换来感恩,能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富贵荣耀是与自己、与大唐的江山社稷一体的,能换来他们的忠心用命。


    结果却只是给他们打开了侵吞朝廷资产的方便之门。


    他们是攀附在大唐这株巨树上的藤蔓,明明受它庇护,依附于它存在,却只会吸干它的血液,用以供养自己。


    最后国匮民穷,只有这些人富了。


    郝主任临走之前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此时化作了咒语,响在他耳畔。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啊,陛下。


    没有一个皇帝会认为自家的江山不可能千秋万代,哪怕这是个如此明显的事实。所以这句话,李纯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很不舒服,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确直指本质。


    皇亲国戚,王公显贵,重臣宦官,或许是依附于他存在的,但他们的家族不是。


    况且就是这些人,也并不是真的与他一体。


    要不然,他怎么会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怎么会不断地使用平衡之道去分化他们?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一直到今天,看到了证据才敢相信。


    如果他们只占了一成,两成,三成……李纯或许都可以理解,可是五成,连他这个皇帝也没有五成!毕竟收上来的赋税,大部分还是要入国库的。


    有时候国库没钱,还要让他从内库补贴。


    而内库里,从德宗年间一直存到现在,存了二三十年的那点钱,说不定还没有某个家族的私产多!


    这一瞬间,李纯心底甚至生出了一股戾气。


    将这些人都抄了家,国库就不用担心没钱用了,他想做什么事还能做不成?


    但终究也只能想想而已。


    真要这么做,恐怕今天圣旨下去,明天御座上的天子就换了一个。


    想到这里,李纯只觉得心脏又开始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身体也发软,又像是出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就冷得厉害。


    好在这会儿紫宸殿里没人,李纯伏在桌上,缓了好久视线才重新恢复,但身体却还是虚得厉害。


    他抬起仍然在颤抖的手,抹了一把额头。


    并没有汗,那只是他的错觉。


    但额头和脸颊都是一片冰凉。


    李纯心头也是一片冰凉。他曾经认为,天兵就是天下最可恨的存在,雁来就是最能威胁到他的人,可是事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天兵是很强大,但明面上的敌人,远不如暗地里的算计可怕。


    就在这时,仇士良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京兆尹求见。”


    “什么?”李纯陡然回神。


    ……


    自从天兵在京兆府廨开了复活点之后,郗士美就再也没有单独奏对过了,只在大朝会的时候进宫。


    这会儿突然求见,李纯总有点不祥的预感,连忙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


    “说是天兵和回鹘的使团在城外起了冲突。”


    李纯先是一惊,但转念一想,似乎又没什么可吃惊的。


    那可是天兵,什么人他们不敢得罪?


    至于回鹘人,天兵能给他们一点教训,李纯其实挺高兴的。


    虽然理想是上追秦皇汉武那样的帝王,但实际上,李纯真正能够参考的,只有他爷爷德宗——最近才多了他爹顺宗,而德宗因为记仇,对回鹘一向不大喜欢,哪怕是咸安公主和亲之后。


    而李纯认为自己至少有一点是比祖父强的,那就是不和亲。


    他年少时就读过戎昱的诗,“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古,谁为辅佐臣。”


    将社稷安危全都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那还要他们这些君臣将相何用?


    至于回鹘仗着两国的结盟关系,仗着曾经帮忙平定叛乱的功劳,就在大唐耀武扬威、横行无忌,李纯也十分不喜。


    只是现在的大唐,连藩镇都处理不了,对回鹘和吐蕃就不能太敢强硬,只能要以柔抚为主。


    但回鹘人确实可气。


    元和二年,因为咸安公主屡次上奏,他以内库金帛还清了历年积欠的马价绢,又下敕与回鹘贸易的绢帛不许疏织短截、以次充好,本以为能促进双方的关系,谁知去年他们就送来了更多的马,今年边境上奏,送来的马又比去年更多!


    李纯才下了诏,让群臣商议该如何处置,这会儿听说他们跟天兵打起来了,心下一阵爽快。


    但爽快完了,他又忍不住头痛。


    这两边他能处置谁?


    于是李纯下意识地道,“京兆府不能处置吗?那让他们将消息转达敦煌郡王,请她来处置便是。”


    天兵的事,当然是让她们自己去解决。


    仇士良有些为难,但还是道,“这……回鹘使臣嚷着要让陛下给个交代,京兆尹不敢自专。”


    李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怒极反笑。


    好好好,所有人都是这样,不敢得罪天兵,就来逼迫他是吧?


    “那就宣吧。”他将面前的奏折收起,神色淡淡地吩咐道。


    不一时人就到了。


    一群人涌进来,顿时将大殿塞得满满当当,李纯皱眉道,“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无关人等先下去。你们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各留两人便是。”


    话音一落,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吴锋已经领着一队内卫进门,半是强迫地将多余的人请了出去。


    玩家很配合,示意游悠悠她们记得开直播,剩下的人就出去了。


    倒是回鹘人那边想动手,但内卫如今可是每月考核一次,三次不合格就会黜落,竞争激烈,训练也用心,虽然比不上从前的安西军,对付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回鹘护卫却不成问题。


    回鹘使者见状心下一沉,大唐的皇帝的态度比他想的更强硬,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所以当李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他没有迟疑,第一个抢先开口,“尊贵的大唐皇帝陛下,你们的人打伤了我们的叶护,他是可汗的亲兄弟,这件事,请务必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李纯眼皮一跳,视线终于落在了躺在地上的人身上。


    这人之前是被扶进来的,但其他回鹘人被赶走,他就躺了下来。这会儿听到使者的话,立刻开始哎呦惨叫。


    李纯:“……”演得也太假了。


    玩家这边留下的是游悠悠和第一个出手的李姐——没错这就是她的ID,看到这拙劣的表演,李姐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纯扫了她一眼,这才起身道,“伤势如何?快请太医!”


    要不说仇士良机灵,早就已经通知了太医,所以皇帝一吩咐,人立刻就到了。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


    “怎么可能,皮外伤我怎么会这么痛?”叶护忍不住叫了起来。


    众人都忍不住看他,就算留着络腮胡,也能看出他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挨了打不痛才怪。


    太医板着脸道,“陛下,臣这里有一副膏药,是前朝传下来的宫廷秘方,极有神效,每一日帖,七日之内保证能够痊愈。”


    其实完全不管他,七天之后淤青也该消了。


    回鹘使者的脸色很难看,对面的唐人有恃无恐,皇帝似乎也有意偏向他们,现在伤势也不重,形势对己方十分不利。


    但他还是道,“陛下,不论如何,我国的叶护在贵国的京城遭人毒打,都不是一件小事。”


    “什么叫遭人毒打啊?”李姐不干了,“说得好像我们故意欺负人一样,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而且你们五十多个人打我们七个,没打过,是我都不好意思告状,回去好好练练吧。”


    李纯发现,只要被天兵针对的不是自己,看她们说话做事,确实挺爽的。


    可惜回鹘使者也是个老油条,虽然气得发抖,但还是没有被带偏,去跟玩家吵架,他只盯着李纯,“大唐的皇帝陛下,这也是您的意思吗?”


    李纯微微皱眉。


    游悠悠忽然道,“陛下,您还没问我们是为何起冲突呢。”


    李纯立刻顺着他的话问,“你们是怎么起的冲突?”


    游悠悠就将情况说了一下。


    大唐的官道还是很宽的,至少长安城附近很宽,就算比不得一百多米的朱雀大街,也有个几十米,并排走四辆马车都绰绰有余,玩家只占了其中一条,剩下的尽够他们走的。


    结果回鹘这边就五十个人,却硬是把整条路都占了。


    然后还先动手打人!


    “你们先骂我的!”躺在地上的叶护不干了。


    “那你也可以骂我呀!”李姐立刻说,“为什么要抽鞭子?”


    “你们还杀了人!”回鹘使者连忙将话头接了过去。


    他们本来是想把尸体抬进来的,被宫门口的内卫拦下了,考虑到大唐的规矩,也没有强求,现在使者有点后悔。


    “你们想打我们,我们当然要还手了。”李姐说,“刀剑无眼,谁知道他们戳一下就死了?”


    她说着还指指自己,“你看我身上的伤也不少啊!”


    她第一个动手,仇恨拉得最稳,受得伤也最多,这会儿几乎快成个血人了,就在殿里站了这么一会儿,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血,是比只受了皮外伤的回鹘叶护吓人。


    李纯看了一眼,就不由得说,“是啊,安西军也并非故意。”


    等等,安西军……回鹘使者眼皮一跳,久远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去年,驻守在伊西庭三州,负责防备吐蕃人的西州都督那特勤曾经传回消息,说是安西军神兵天降,不仅击退了出征西域的吐蕃十万大军,还抢走了西州城。


    当时回鹘国内正值可汗大位争夺的关键时刻,收到消息,也只当是那特勤战败之后找的借口,并没有人在意。


    那特勤手握重兵,又远在边疆,不管谁上位都只会拉拢他,根本不会去深究他是怎么败的,西州城又是怎么丢的。


    之后玩家跟回鹘那边做生意,也只是在边境跟商队交易。而回鹘境内的商队,基本都隶属于留居回鹘的粟特人。所以这些回鹘贵族只依稀知道唐人夺回了安西四镇,重新打通了商路,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们还真没有概念。


    倒是玩家到了长安,在这边折腾出不少动静,有定居长安、洛阳的商人将消息传回国中,说起天兵有多厉害。


    但回鹘人始终没能将这两条消息联想到一起,自然也并没有将能让大唐人害怕的天兵当回事。


    毕竟他们在大唐还没吃过亏。


    但是现在,回鹘使者想起来了,当初那特勤的奏书里是怎么写的来着……天兵不惧伤痛、悍勇无比,还能死而复生!


    难道这些都是真的,并不是夸张?


    他们招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啊!


    但事已至此,回鹘使者也不能示弱,只能继续抓着李纯不放,“大唐的皇帝陛下,这就是你给我们的交代吗?我会将今天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转告给可汗的。”


    李纯被气笑了,他看起来特别好欺负是吧?


    一次不成,还几次三番地威胁。


    他也是有脾气的!


    倒要看看,回鹘敢不敢为这事跟大唐开战。


    就算他们真的敢,天兵难道还能眼看着不管?


    “这样吧。”李纯想到这里,便说,“既然只是误会造成的冲突,两边又都有损失,那朕来做个中人,你们……”


    他说到这里一顿,拿不准要提什么样的条件,不由看向两个天兵。


    游悠悠说,“我们愿意道歉,只要他们也愿意为自己的错误道歉。”


    李纯便接着道,“你们互相道歉,握手言和,如何?”


    “光是道歉就够了吗?”回鹘使者反问,“我们可是死了五个人!”


    李纯不悦,“那你待如何?”


    “我要他们也用五个人偿命!”


    这话说得霸气,但是在知道天兵可以复活的情况下,回鹘使者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天兵是不是真的能死而复生。


    玩家乐了,“你在想屁吃。”


    她们不心疼那点声望值,但是凭什么要给在大唐境内横行不法的回鹘人偿命?


    之前在京兆府,她们可是听郗士美说过了,这些回鹘人之所以堵着路,可不是为了欺负人,是看她们车上都是大箱子,以为是值钱的货物,所以想敲诈。


    这种事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干了。


    先找茬,然后再强买强卖,用一点点代价拿走价值不菲的货物。


    明明可以强抢,他们居然还付了钱!


    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好好好!”回鹘使者怒道,“既然陛下有意包庇,下官也无话可说。但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算了,回鹘必有所报!”


    说着伸手将地上的叶护扶起来,就要带着人离开。


    “等等。”李纯开口。


    回鹘使者心下一喜,停下脚步,冷着脸问,“陛下还有何指教?”


    “咳……”李纯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还有点抹不开面子,但又不愿意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清了清嗓子,还是道,“丰州都防御使奏称,今年回鹘送来的马匹已逾十万,超过两国约定的数目,且其中病马、羸马过半,大唐恐怕不能照价支付。”


    “什么?!”这回回鹘使者是真的怒了。


    他这回就是过来交易的,带着叶护见世面也好,打劫唐人也罢,都只是顺便,只要这次的交易顺利完成,可汗也不会因为一点小失误就责罚他。


    但现在大唐皇帝说什么?


    李纯当然不会再开口,他看了郗士美这个进门之后除了问安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京兆尹,郗士美便上前一步,替他重复了一遍。说完还问,“使者可听清了?”


    老郗也是跟着玩家学坏了。


    回鹘使者立刻道,“所有马匹必须照价支付,这是你们的代宗皇帝亲口向我们的可汗承诺的!难道你们大唐想撕毁盟约,罔顾回鹘曾经给予你们的帮助?”


    李纯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但还是解释道,“宝应年间,回鹘用于交易的马匹只有两三万,之后越来越多,而且病马、羸马的数量也越来越多,空耗国帑、买之何用?绢马贸易,本是利好两国之事,如今却使得大唐疲于应对,恐非长久之计。”


    见他态度强硬,回鹘使者心道不妙。


    回鹘能让大唐心甘情愿掏钱买马,仗着的可不是恩情,而是回鹘铁骑!但是现在大唐有了天兵……


    他深吸一口气,“那这马,大唐到底买是不买?”


    “买当然要买,只是不能再这样乱来。还请使者转告贵国陛下,大唐想重新商定每年交易的马匹数量和价格。”


    没错,他就是要趁这个机会,重新谈这笔交易。


    十万匹马,每匹马40匹绢——这个价格远超市价的25缗,何况回鹘卖的还是劣马。按照每匹绢五百文来算,一年就是二百万缗,这可是每年都要支付的!


    之前的大唐买不起,现在的大唐就更买不起了。


    第193章  他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要说大唐没有从绢马贸易中得到任何好处, 那也是假的。


    毕竟这种贸易早就存在,只不过从前是正常的交易,现在要价更高, 带着半强迫的性质。


    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大唐失去了大部分可以养马的土地,就更依赖于进口马匹了。


    但回鹘也不是傻子, 他们把马卖给大唐, 让大唐的骑兵倒过来打他们吗?所以每年送来的马匹都是劣马,也可以想见了。


    单纯只是劣马、瘦马,其实也不是不行, 毕竟做不了战马, 还可以做挽马、驮马,市场需求也是很高的。但都是病马、羸马,可能大唐刚收完货, 就死掉了。


    但不管怎么说, 大唐至少能收到马,还是要比大送更强的, 那可是每年白送三十万岁币——后来涨价到五十万了。


    所以李纯也不想完全取消绢马贸易, 只是想重新谈条件。


    必须要承认, 他开口的底气, 并不来源于自身。


    这一点十分令人遗憾, 但现在的李纯已经习惯了。


    一开始感受到来自雁来的威胁时,他确实咬牙切齿、恨之欲死, 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意识到自己没法拿对方怎么样, 更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他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敌人,李纯的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


    没道理只有天兵能气他, 他不能反过来利用他们吧?


    既然安西军仍然承认是大唐的一部分,甚至会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他的行动、接受他的调遣,那他为什么不行驶自己身为一个帝王的权力呢?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皇帝,李纯真的很像他那位祖父。


    在意识到朝廷非但无力对抗吐蕃和回鹘,甚至就连国内的藩镇也难以处理之后,德宗就彻底摆烂,开始大兴科举文教,以文化上的昌盛来粉饰纷乱的局势与朝廷不作为的事实。


    最后天下看起来居然还真的比之前安定了许多,有了承平气象。


    而现在,李纯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种苟且偷安、粉饰太平。


    谁说天兵的功劳不算是他的功劳呢?


    只要不去考虑安西军跟朝廷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么如今的大唐,纵然不敢说是国朝以来最盛,至少也是安史之乱后最强的时候。


    所以,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回鹘使者并未立刻恼怒拒绝,再加以威胁,反而退了一步,“大唐的皇帝陛下,您的要求我会转达给可汗的。但是今年的马匹我们已经带来了,交易必须要继续,这一点不可能更改。”


    旋即不再停留,带着人离开。


    今天显然并不是一个适合谈判的时机,他得先回去弄清楚天兵和安西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要将消息传回国中。


    ……


    郝主任匆匆走到房间门口,朝雁来使了个眼色。


    雁来这会儿正在孟郊家看玩家盘炕。


    玩家其实是不怎么怕冷的,但是有人读了孟郊那首“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的《答友人赠炭》,眼看天气渐渐转冷,就主动过来送温暖。


    大唐其实已经有类似的东西了,但还很少见,只有豪富之家会耗费巨资去打造,还没有走进千家万户。


    毕竟有了炕,还要有足够烧上一夜的柴火——贫总是跟寒连在一起说,是有道理的。城里的柴炭都要花钱买就不说了,就算住在乡间,周围的山林也多是有主的,得花钱才能进山打猎、采集和砍伐。


    不过有玩家在,这些问题都能找到办法解决。


    所以听说这事,雁来就过来看看,要是效果好的话,就打算推广起来了。


    正好也给玩家找点事做,秋种已经结束了,这两个月他们是真的很闲。


    看到郝主任,她就悄悄走了出去,问道,“怎么了?”


    “突发情况。”郝主任说,“有几个天兵在长安城附近跟回鹘使团发生了冲突,这会儿人已经进宫去了。”


    “回鹘使团?”雁来有些疑惑。


    郝主任道,“每年秋天朝廷和回鹘都会进行一次绢马贸易,他们是过来送马的,顺便也会在大唐这边采购一些茶叶、瓷器之类的物品。”


    “这也是商机啊。”雁来闻言,立刻摸着下巴道。


    秦州的互市没带回鹘玩儿,玩家虽然也会组织商队去回鹘行商,但也没有深入,都是跟那特勤的人交易。


    回鹘这块市场,仍然大有可为。


    不过雁来也就是这么感慨一句,旋即就问道,“进宫又是怎么回事?”


    “动了手,回鹘死了几个人,嚷嚷着要让皇帝给个交代。”


    “……”雁来一瞬间都有点同情李纯了。


    她眼睛里漾起一点笑意,问,“后续呢?”


    “还没有后续。”郝主任说,“只是我觉得这事可以关注一下,就先告诉雁帅一声。”


    雁来点点头,她明白郝主任的意思,很多大事,回过头去看,会发现导火索也不过是一个小冲突,只是后来迅速升级、扩大,变成了可以左右局势、影响深远的大事件。


    玩家和回鹘使者的冲突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端看两边后续如何选择了。


    房间里的玩家也已经听说了这事,正在小声议论。


    雁来听了一耳朵,发现大家的反应都差不多——“要打回鹘了吗?”


    不愧是武德充沛的玩家。


    忽然一个玩家叫道,“开直播了!”


    众玩家齐刷刷打开面板,点进直播间围观,雁来当然也一样。


    应该说,事情的发展跟大家想的差不多,玩家又不是没人管的小可怜,就算是皇帝又能怎么样?反倒是李纯强硬的态度以及后续的操作,有点出乎众人的预料。


    “怎么感觉皇帝是在狐假虎威啊?”看完直播,一个玩家忍不住小声感慨。


    “确实就是吧。看回鹘人被咱们打怂了,就赶紧提条件。屑!”


    “这个不平等贸易改改也好,毕竟每年送出去的,也都是民脂民膏啊!”


    “就是感觉很微妙,你懂吧?”


    “我知道我知道,那种‘我们居然也能给皇帝当大腿了,但是我们凭什么要给他当大腿啊’的感觉!”


    “对对对,就是感觉白白被人占了便宜。”


    雁来和郝主任听到这里,不由对视一笑。皇帝占了便宜是肯定的,但绝不会是“白白”。


    天兵的存在,在客观上给了李纯一份保底。只要他们不想让这世道乱起来,就必然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如此,李纯便能利用天兵的存在,给各个势力施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对内如此,现在对外也是一样的手笔。


    但反过来说,雁来她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皇帝呢?


    朝廷和皇帝作为天兵的参照物,同样十分好用。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不得不给天兵背一些锅——谁让那是朝廷呢?安西军既然还是大唐的一部分,那他们的作为,朝廷就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就像这回,回鹘使者喊着要找皇帝告状,李纯就没法推脱。


    除此之外,有些事情,如果雁来处在那个位置,做起来反而束手束脚,不如让皇帝来做。


    比如正在进行中的清查户口田亩,即将到来的裁撤官员和军队。


    李纯借着天兵的势,去推行这些原本阻力会很大的政策,而雁来又何尝不是借他的手,将如今的大唐仔细梳理了一遍?


    郝主任主动提醒李纯那些豪族大户的打算,当然不是因为好心。


    回到眼前这件事上来,李纯想趁机重新修订贸易条款,没问题,但既然借了她们的势,那新的条款由安西军这边来决定,也很合理吧?


    ……


    回鹘使者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虽然大唐这边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回鹘现在的情况其实也不怎么好。


    回鹘之所以能跟大唐和平共处这么多年,是因为他们将更多的兵力放在了西边的战场,但是战争的结果并不理想。


    现在的回鹘,其实跟大唐差不多,国库因为连年征战而空虚。


    所以跟大唐的这笔贸易,对回鹘来说十分重要,甚至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可汗牙帐继续运转的支点——过不了冬的马匹卖给大唐,压力就能降低很多,收入的布帛交易给商人,又能从中亚换来食物、香料和各种商品。


    回鹘当然不可能全靠这个贸易支撑,但这确实是他们最大的一笔“现金流”,一旦断链,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回鹘送来的马匹越来越多的原因。


    这一批马匹既然送出来了,使者就不可能再带回去,那样的损失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他现在最急切的,是先完成今年的交易。


    以后的事可以留着慢慢谈,但是今年的交易再不进行,许多马匹可能就要坚持不住了。


    所以回来之后,使者根本没有理会抱怨个不停的叶护,直接让人将他带下去了,自己则是焦急地等待着商人们的到来。


    是的,商人。


    掌握着贸易渠道的粟特商人,在整个西域和中亚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了维护现有商路、开拓新的贸易渠道,他们除了经商之外,还会在当地传教,并且想办法跻身于部落贵族身边,成为他们的智囊,参与各部落的管理和决策。


    从当初突厥到现在的回鹘,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些商人的适应能力十分惊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站稳脚跟。


    比如现在,出现在回鹘使者面前的这位商人,一身装扮就跟天兵一般无二,甚至连标志性的络腮胡子都剃掉了!


    “这……”回鹘使者吃惊地盯着他的脸,甚至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这是怎么一回事?”


    “哈哈哈!”商人见吓到了人,顿时得意大笑,“这是长安城中最新的风尚,老兄!”


    这风气是郗士美带起来的。


    起因是有天玩家好奇地问他,留这么长的胡须,吃饭的时候不会沾到菜汤吗?是不是每次吃完饭都要去洗洗胡子?不觉得很麻烦吗?而且洗太多次会不会伤到胡须?要是不洗会觉得不干净吗?


    自那以后,郗士美就没法直视自己的胡须了。


    菜汤,当然不可避免是会沾到的,毕竟再怎么风流倜傥的人物,吃起饭来都差不多。成语“溜须拍马”中的溜须,就是来自某位宰相用餐时污了胡须,身旁奉承的人起身帮忙拂拭。


    至于后面的问题,就更不好回答了。


    没人提的时候没事,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被天兵这么一说,郗士美就感觉哪哪儿都不舒服,最后干脆剃了胡须。


    但只有他一个人剃,出门也不自在。


    郗士美干脆就将这个故事大势宣扬,很快就在长安城里带起了一股刮胡须的风气。


    现在连胡人都刮胡了。


    使者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天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商人拉着他坐下,还是简略地给他复述了一遍天兵的种种丰功伟绩。


    使者越听脸色越难看。


    很显然,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存在,但问题是他已经得罪完了。


    当时应该接受大唐皇帝的调解,向对方道歉的。


    但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使者只能打起精神,向商人请教,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局面,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把他手上的这些马匹卖出去。


    使者这会儿也明白李纯为什么要重新谈条件了——收上来的税少了那么多,肯定支付不起购买马匹所需的金帛。


    那他的马怎么办?


    “除非你能把它们卖给天兵。”商人笃定地说,“除了天兵,没有人买得起。”


    “但天兵会缺马吗?”使者皱眉。


    “我想应该是缺的。”商人笑着说,“最近城里的天兵数量越来越多了,我听说,是那位雁帅又召唤了一批新的天兵。”


    使者呼吸一窒,现在的天兵就已经这么厉害了,还要更多?


    而且她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他“唰”地站起身,“我现在就带着叶护过去道歉,请求天兵原谅我们的冒犯。”


    但是没一会儿,亲兵就慌慌张张地跑来禀告,说是叶护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他打伤了看守,带着自己的卫队出城了,说是……说是要回牙帐去,找可汗做主。”


    使者直接气笑了,“真是个蠢货!”


    现在回鹘国内同样派系林立,各有各的心思,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领导者。现在这位可汗能上位,是所有人妥协的结果,但他实际上只是个傀儡,根本没有半点实权。


    做主?可汗还想找人给他做主呢!


    使者本来想把他抓回来,但这会儿未必能追得上,就算抓回来了,万一他不配合,说出更多得罪人的话,岂不是麻烦?


    这么一想,干脆随他去。


    他自己收拾好礼物,去了京兆府,然后吃了个闭门羹。


    郗士美也是有脾气的,之前是回鹘人自己嚷着要让皇帝给个交代,皇宫也去过了,这事跟他郗士美已经没关系了。


    传话?对不起,找不到人。


    使者一时有些茫然,虽然听了很多天兵的故事,但天兵内部具体是怎么运转的,就算是经常跟他们接触的大唐人,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呢。


    虽然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就有不少天兵,但他们在长安还真没有一处正经的办公场所,使者想要找人也不得其门而入。


    他只能回去找商人。


    商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看来是他们不想搭理你。”


    他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了半天,天兵肯定早就得到了消息,没人来联系他,就是不想理会。


    使者连忙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只能去找大唐的皇帝,让他来帮你联系了。”商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今天才刚刚对着大唐皇帝放过狠话的使者:“……”


    他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


    回鹘使者主动服软了,不仅主动认了错,还态度很好地表示贸易条款的事已经上报给可汗了,回头应该就会有使者前来。然后恳求李纯先完成今年的贸易,价格都好商量。


    收到这份奏折的李纯顿时心头大畅,回鹘人什么时候态度这么好过?


    不过高兴完了,李纯背后又开始冒寒气。


    他可是当着天兵的面说的那番话,明摆着是在借天兵的势,而天兵居然也那么配合,总感觉十分不对劲。


    天兵哪里是肯吃亏的?


    想不明白,李纯干脆叫来俱文珍和李吉甫,自从清税司成立之后,这两人又重新成了他的左膀右臂,遇事不决,自然是要找他们商议。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俱文珍和李吉甫都是事后才听说的。


    得知皇帝完全没有跟他们商量,就对回鹘使者提出了重新商量贸易条款的事,两人心下都有些担忧。


    皇帝已经不像前几年一样,凡事都会先征询近臣的意见了,现在的他,更倾向于乾纲独断。


    要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倒是又想起他们了。


    两人在紫宸殿门口碰了面,都是一脸苦色。


    局势越来越微妙,皇帝也越来越难伺候,这差事也是越来越难办了。


    但是也没办法,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跟着皇帝一条道走到黑了。


    弄清楚情况,两人倒是都松了一口气。


    皇帝大概是被吓了太多次,下意识地往不好的地方想,但天兵其实还是挺好懂的。


    “这应该是在针对回鹘人。”李吉甫斟酌着说,“陛下既然拿不定主意,那不如暂且搁置,再等等看。”


    李纯一听就反应过来了,天兵这是想拖着回鹘?


    拖字诀,李纯自己也是用过的。


    之前王承宗去世,他就是打算拖到成德乱起来,再趁机出兵。


    “难道回鹘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李纯不自觉地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李吉甫摇头,“未必如此,天兵或许也是在试探。”


    李纯一听,也冷静了下来。


    他刚刚下意识地想到,如果回鹘已经如此空虚,那他是不是也可以乘虚而入?但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念头,不说现在的大唐根本赌不起,就说跟天兵抢目标这事,是能瞎想的吗?


    “罢了,那就先搁置吧。”李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情绪,将奏折合拢,放在一边。


    既然天兵愿意配合,他就有底气继续拖下去。


    也该让回鹘人着急一下了。


    回鹘的事不急着处理,但人都已经过来了,李纯也就顺便跟两人商量了一下清税司的事。


    随着数据不断汇总过来,今年秋税能收多少,也已经可以大致估算出来。


    接下来就是利用这些数据,规划明年要做的事——今年他们其实算是作弊了,已经收过一次夏税,现在又收了一次秋税,但新法却是一年一收。


    明年能收的税会更少,他们必须要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设法让收支平衡。


    节流是必须的,但开源也很重要。


    他们得从现在开始磨刀。


    提到这个,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是不能确定,一旦真正的计划揭开,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去做。


    这种感觉就像是厚厚的云层压在他们的头顶,正在酝酿着一场随时都有可能降落的暴雨。一旦暴雨降下,就连他们这些一手推动这件事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


    他们甚至不确定天兵能不能扛得住这场风暴。


    那就试试看吧,李纯的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


    他跟德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德宗还有苟安的机会,只要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就可以粉饰出一个太平世界。


    而李纯,他不需要粉饰,眼前就是一个太平世界,只不过这个实际恩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身为皇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逐渐被侵蚀、夺取,任何一个试图挽回的举动都只会加速这个进程。


    这让他现在的想法十分矛盾。


    时而想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至少现在的局面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时而又会觉得,与其这样煎熬地等待,不如立刻就将天掀翻过来,制造一场前所未有的乱局,看看天兵要如何收场。


    第194章  看到她们,会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歆羡与向往。


    阿尔斯被自己的侍卫保护着,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唐与回鹘边境,见到了驻扎在这里的回鹘军队,才放松下来。


    十万匹马, 光是将它们驱赶过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加上一路的草料和补给,自然需要一支足够庞大的军队——每年一次的南下, 既是交易, 也是回鹘在向大唐展示自身实力。


    确定到了安全的地方,阿尔斯立刻恢复了身为叶护应有的矜傲,找到军队的首领瓦莫斯梅禄, 向他倒起了苦水。


    该说不说, 身为国中新贵,阿尔斯的实力虽然很差,但在搬弄是非这方面, 却是天赋异禀。


    在他的表述之中, 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天兵,使者让人过去敲诈, 结果却踢到了铁板, 事情闹到皇帝面前都没有解决, 反倒惹得大唐那边很不高兴, 竟然拒绝了今年的贸易, 表示要修改条款。


    总之,除了他本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之外, 他说的确实都是真话。


    瓦莫斯越听脸色越不好。


    当初大唐的皇帝迫于压力,答应病马羸马也照价购买, 但唐人也不傻,每次都会让他们将马匹留在边境的牧场里, 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完成交易。


    从这里到长安,快马也要十天左右。如此一来一回,等到交易谈妥,清点马匹数量的时候,差不多也过去一个月了。


    这期间死去的马匹,自然要由回鹘这边来承担损失。


    如果真的要修改贸易条款,那还得把消息送回国中,拖延的时间只会更久。再者军队和马匹留在这里,每天的消耗也不小。


    但这些都是小问题,重要的是回鹘国中就等着做完这笔交易过年,要是不能顺利带回足够的金帛……


    而且既然大唐提了要求,肯定不会只是今年的交易要改。那就意味着,以后能从大唐拿到的好处都会变少。


    瓦莫斯此刻的心情跟使者是一样的。


    南下贩马是个肥差,不知有多少人抢着要来。好不容易轮到他,怎么就出了这种纰漏?


    想到这里,瓦莫斯看向阿尔斯的眼神也带上了不善,他沉着脸问,“那些天兵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阿尔斯当然也打听过了。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惹了什么样的人,阿尔斯才跑得这么果断的。


    这会儿也就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并且竭力为天兵鼓吹——他自己在天兵手上吃了亏,不把她们吹得厉害点怎么行?


    瓦莫斯是领兵的将军,在这方面自然比使者更敏锐,他也想到了那特勤那边。


    对于那特勤的实力,他比别人更了解,能让他也受挫的军队,就算没有吹的这么厉害,也必定十分棘手。


    大唐是真的有了底气。


    就算真打起来,胜率也不高,更何况,现在的回鹘根本经不起一场战争了。


    如此,他也该早做打算了。


    只是念头一转间,瓦莫斯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看向阿尔斯,脸上的表情严肃极了,握住他的手道,“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叶护,我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阿尔斯这种骤然显贵的年轻人,身边吹捧的人虽然不少,但是像这样被委以重任的情况却还是头一回。


    他有些得意,又有些忐忑,“需要我做什么?”


    “还请叶护修书一封,送回国中,说清这边发生的事。”瓦莫斯说,“另外我等还不知道要在此耽延多久,带来的粮草已经不多了,须得从国中再运一些过来。”


    阿尔斯还以为是要让他去涉险,这才犹豫,听到居然只是这样,还有些失望。


    瓦莫斯立刻道,“你可不要小看这件事。要是那么好办,我上书一封就行了,哪敢劳烦叶护?”


    阿尔斯一想也是,他的优势不仅是能接触到可汗和他亲近的人,帮忙说话嘛,于是拍着胸脯应下,回自己的帐篷写信去了。


    目送他离开,瓦莫斯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


    希望这不是大唐的试探之举吧……


    ……


    被李吉甫和瓦莫斯认为大有深意的雁来已经暂时放下了回鹘的事——两国距离太远,光是使者往来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还有得等。


    不过慢一点也没有坏处,等到高速发展期过去,雁来也要想办法让玩家慢下来。


    这会儿,雁来正在看玩家搬书。


    高泠的船队终于到洛阳了!


    得到了朝廷的旨意后,雁来就直接开了洛阳宫的集贤殿——丽正书院是它的旧名,这里也是皇宫藏书之所。只不过内乱之中,藏书散佚了很多,剩下的都送去了长安的集贤殿,这里只剩下了空空的书架。


    雁来就让人打扫出来,准备放大家搜集来的书籍、诗稿。


    顺便把丽正书院的牌匾挂回去,这样能够更好地跟长安的集贤殿分开。


    所以这会儿船队一到,那边宫门一开,就能直接搬进来了。


    听起来很方便,但是这些船只是不能直接开进皇宫去的,有些大船甚至进不来洛阳城,所以还是需要玩家在中间搬运。


    搬砖是体力活,搬书就是风雅之事了,所以大部分闲着没事的玩家都愿意过来凑个热闹。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又引得不少百姓路过围观。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搬着箱子在宫门进进出出的玩家,都不免心生感慨。


    虽然复活点就开在这边,雁来也直接搬过来了,但玩家平时走的是皇宫侧门,不经过皇城这边。所以洛阳百姓,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皇宫门口如此热闹了。


    大唐最美好的、也是他们最美好的岁月,似乎也随着那些热闹一起消失了。如今热闹回来了,梦里才能见到的繁华景象,是否也会跟着回来?


    雁来站在端门的城楼上往下看,也有些怀念。


    感觉这场景有点像学校开学发新书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她也是其中一员,忙忙碌碌,却无忧无虑,现在……


    那一点伤感还没有酝酿出来,就有玩家过来告诉她,“雁帅,白居易和元稹来了。”


    不止他们俩来了,还带上了家眷。


    雁来先打量了一下韦丛,见她看起来还是有些瘦弱,但脸上已经有了血色,才问,“病已经好了吗?”


    “劳雁帅记挂,已经大好了。”韦丛敛衽行礼,抬起头看向雁来时,眸光明亮。


    雁来又看向陈夫人,问了孩子的情况。


    白居易的长女最后取名为“璧”,寄予了父母对她能成大器的殷殷期望。


    洗三和满月的时候雁来都去送过礼,看过孩子,所以陈夫人跟她说话时,语气也很熟稔,“都好,已经会认人了,所以黏人得很,我出门时还哭了……”


    说到这里面上微红,有些赧然。


    别说是时下,就是现代,当妈的丢下才两三个月大的孩子自己出门,也难免会被人指点。


    但让白居易等人带上家眷,是雁来的要求。


    明面上是说今天有不少女客,需要她们来帮忙接待,其实是想让她们多出来走走看看,最好也能加入到接下来的修书工作之中。


    大唐相对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当然也比较少。虽然中晚唐时期,随着时局动荡、经济下行,社会风气趋于保守,对女性的规训也开始抬头,宋氏姐妹甚至在这种环境里创作出了《女论语》,但总体来说,约束仍旧没有那么严格,尤其是在女性读书识字这方面。


    《吊古战场文》的作者李华,曾经在给外孙的书信之中,抨击了当时各种“颓风败俗”的社会现象,认为当时女性的许多行为都很出格,但也认为“妇人亦要读书解文字,知今古情状”。


    所以像韦丛和陈夫人这样有出身的女性,基本都有不低的文化水平。


    虽然她们不能像男人那样以诗书为业,也很少会有作品传世,但那只是因为没有机会,不代表她们学得不好。


    元稹、白居易、柳宗元等人年少时,因为家贫和战乱,都是由母亲教授课业成才的。


    天兵治下,社会风气当然要跟大唐不一样,就从这里开始吧。


    没一会儿,韩愈、孟郊也到了,除了家眷,他们还带了一批写信请来的朋友、学生、门人等。


    元稹、白居易结识的朋友大都是科举的同年、入仕的同僚,如今都身有官职,就算有心要来,也要等朝廷敕书。


    但韩愈和孟郊因为官卑位低,韩愈早年还几次在藩镇幕府效力,认识的多是贫寒士子,韩孟两人就是他们在朝中唯一的人脉,但凡是有上进心的,接到书信就都来了。


    人太多,城楼上都快站不下了,正好玩家那边通知说薛涛等人乘坐的船也到了,雁来便道,“一起下去迎一迎客人吧。”


    按理说,坐人的船应该走在前面。但队伍里的船只太多,又是陆续加入进来的,不管是在码头还是在河面上,都不太方便调整顺序,所以他们就落在了后面。


    雁来身边的人已经不少,船上的人还要更多。


    除了在江淮时主动献书,想跟着过来见见世面的,还有不少是收到了书信的,玩家正好顺路,就过去接了人。也有自己出发了,路上遇到船队并过来的。


    这里本来就不是专门的码头,这会儿船挤船、人挤人,虽然有玩家在一旁维持秩序,但还是闹哄哄的,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所以两边见了礼,都没来得及互相介绍,就被郝主任催着先进了皇城。


    船上也有不少女眷,都被安排到雁来身边,正好由韦丛和诸位夫人帮忙招待,倒是薛涛身边没人,不知不觉就走到雁来身边来了。


    雁来就笑着问她,“听说薛先生养了一只孔雀,怎么不见?”


    薛涛道,“高泠说这边人太多,恐怕惊了它,就留在船上了,等到了住处再放出来。”


    雁来点头。


    听到两人开口,旁边的夫人们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看看薛涛。


    年过四十的女人,脸上已经能看到几分风霜之色了。她身上的衣物也很素净,没有任何珠翠装饰,但又不同于玩家的简洁利落,而是宽袍广袖、衣袂飘举,让她多了几分风神散朗、超然物外的气质。


    不像名妓,反而更像是女冠。


    她给人的感觉并不亲和,但又会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


    又看看雁来。


    她远比众人想的更年轻、更美丽,但是看到她的时候,却不会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些,而是会被她的气质所吸引。


    尽管雁来至今也仍然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但是她肩上的责任、她脚下的道路,都赋予了她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特别有点像玩家,跟NPC站在一起便如鹤立鸡群,无论怎么伪装都能轻易被辨认出来。


    但她又不像是玩家那样旁若无人、高调张扬。


    她像是挺拔的山、深沉的湖,虽然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但是又能让人一眼看见。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气质迥然不同,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人物。


    看到她们,会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歆羡与向往。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活着。


    薛涛心思细腻,见雁来带着这些家眷来迎接她们,现在又要带她们去看集贤殿,已经猜到了几分她的打算。


    这会儿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就笑着给雁来介绍起来的路上结识的夫人们。


    雁来也将韦丛等人介绍给她。


    从端门到丽正书院并不远,虽然雁来特意避开了玩家搬书走的那条路,但等大家相互介绍完毕,也就到地方了。


    作为皇宫内的藏书之所,丽正书院有一处单独的院落,分前后两进,第一进是办公和看书的地方,第二进才是藏书之处。


    玩家搬过来的箱子暂时堆放在了廊道里,要等之后整理过了,才会放到书架上。


    毕竟图书多到一定程度之后,图书管理本身也已经是一门学问了,这么多书,怎么分类、怎么排序,才能在需要用的时候立刻就能找到?


    孟郊等人这段时间主要就是在研究这个,已经用他们自己手中的藏书搭起了一个简单的框架,对殿内的书架做了分区,只等书到了之后整理、登记入库。


    尽管此刻书架上仍旧空着,但所有人站在这里,都忍不住心潮澎湃。


    尤其是出身贫寒,平时看书都要想方设法去借的那些士子,光是想想这里被书籍填满的样子,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参观过了藏书的地方,又到前面喝了一杯茶,雁来才让玩家领着这些文士们先去安顿下来。


    让他们放好行李,安顿了家人,梳洗除尘之后,再准备参加晚上的接风宴。


    众人都没料到雁来还会给他们安排住处,连忙起身道谢。


    大唐的京官是没有官舍的,只能自己租房住,要不怎么会有那句著名的“京城居,大不易”?


    即使是在那个故事里被称赞为“居即易矣”的白居易,最初在长安的生活也相当窘迫,很多时候干脆寄居在寺庙里。直到被召为翰林学士,不仅月俸涨了,还有官给的马匹和仆夫,日子才稍微宽裕一些,租得起房子,结得起婚了。


    所以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这些人心里既有激动,也有忐忑。


    毕竟修书是个名声好听,但没什么钱的活儿,他们虽然还不知道俸禄多少,但想必不会太多,当然要为之后的生活操心。


    结果雁来居然都安排好了!


    等跟着玩家到了接下来要住的地方,众人更是大吃一惊。


    只因这栋府邸的大门就开在坊墙上,而且一个宅子就占据了半个里坊,虽然门上没有挂牌匾,但想来从前不是王宅就是主第。


    他们真的没走错地方吗?


    虽然没人开口,但这个问题已经写在了所有人脸上。


    “放心吧,没走错。”带路的玩家笑眯眯地说,“这是雁帅特意上书陛下要来的,距离皇城很近,往来也方便。就是人比预计的多,不知道能不能住得下。”


    “肯定住得下。”立刻就有人开口,“我们稍微挤挤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大家放心,要是住不下,我们立刻就开工建新房,过了年就能住。”玩家说。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众人这才发现,屋子不但修缮过,还栽了不少篱笆做隔断,屋子里也已经添置齐全了各种日用所需之物。


    什么叫礼遇?


    虽然雁来没到城外的码头去迎接他们,也没有举动之间都表示对他们的看重,可是这种在生活细节的周全,却是他们从未感受过的。


    所以当玩家挨个把人安顿好,让他们安心住下时,众人的确都发自肺腑地感觉到了安心。


    ……


    雁来没有送这些人去安顿,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虽然摸棺材钉和棺材板已经成了玩家的保留项目,但毕竟还是有很多人忌讳的,所以杜嗣业的船并没有跟随船队入城,而是留在了城外。


    雁来这会儿就要赶过去,迎接杜甫的灵柩入城。


    杜嗣业本来打算是带着灵柩回老家,但是杜家在那边也没什么人了,就还是跟着来了洛阳,只是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不安。


    雁来到了这里,就看到他在船头来回踱步,被玩家提醒,才慌慌张张地走下船来,对着雁来就是一揖到地,吓了她一跳。


    “这是做什么?”雁来没能避开,只好伸手把人扶起来。


    杜嗣业只觉得一股力道托住他的一条胳膊,直接就把他给拽了起来,看向雁来的视线顿时带上了几分惊异。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向雁来表达起自己的感激之情。


    他已经听天兵说过要给李白和杜甫搞一个盛大的迁葬仪式的事了。虽然是玩家的功劳,但杜嗣业都也记在了雁来身上。


    大父的诗稿留在家里四十年,却无人问津,一朝被天兵看重,顿时身价倍增。来的路上,那些书生文士都来借阅、传抄,据说丽正书院第一本要编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诗集,杜嗣业如何能不感念?


    安抚了他几句,雁来就去船上给诗圣上了香。


    青烟袅袅,朦胧了灵位上的字迹,雁来看了一会儿,心中似乎有许多感触,但最后她也只是沉默地绕到一侧,像玩家那样,伸手触摸了一下那颗已经被摸得锃亮的棺材钉。


    所有人都上完了香,杜嗣业便背起装着先祖尸骨的木棺,手捧灵位下了船,众人簇拥着他进城,将灵柩暂时安置在了城中的一处寺庙里。


    等安顿好了,众人又力劝打算留在寺中守灵的杜嗣业搬去跟其他人一起住,参与接下来的修书工作。


    虽然没有参加科举考试,但杜嗣业家学渊源,显然也是读书识字的。而且对于杜甫的诗,他的了解只会比别人更深,当然要加入到修书的工作中来。


    等玩家带走杜嗣业,雁来回到皇宫里的住处,开始准备接下来的宴会。


    说是准备,但其实也就是梳洗一下,换个衣服而已。只不过今天是正式的场合,得穿官袍。


    要说古代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那就是没有吹风机,而头发又太长了,洗一次要晾很久。好在这会儿还有时间,雁来搬了个椅子坐在院子里,擦着头发,晒着太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李白的孙女没有来吗?”


    她仔细想了想,薛涛的介绍里确实没有提到。


    “没来。”郝主任摇头。


    这两人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们已经在当地成家,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还算安稳。得知玩家想给李白迁坟,她们都很感激,表示到时候会出席,但是并没有同意跟玩家一起到洛阳来。


    就连玩家赠送的钱和礼物也没收。


    “应该是心有顾虑。”雁来说。


    世道总是对女人比男人苛刻,所以女人也总是对自己比对男人苛刻。


    于情于理,雁来既然知道了她们的处境,都不能视而不见。她打算等到迁坟的时候亲自去一趟,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看看要怎么安顿比较好。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她出面,跟玩家出面还是不太一样的。


    第195章  你以为你是在看谁作诗.jpg


    雁来上回参加宴会, 还是年初时在长安参加的宫宴。


    这么一想,确实有点懈怠了。


    大唐尚游宴,如果是在有人还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大肆奢靡, 当然不合适,但必要的庆典和盛会,同样也是安抚人心、提振自信, 满足普通百姓精神需要的必需品。


    这里不完全是游戏, 但毕竟还是游戏,没必要像现实中那么紧绷,可以更放松一些。


    不管对玩家还是对原住民来说, 多来点这样的宴会, 都能够促进他们的积极性,不能完全当成后世的公司团建来看待。


    其实就算是公司团建,只要不是政治任务很强, 非要让人去给老板和领导捧哏, 或者表演一些尴尬得脚趾扣地的节目,然后标准再高一些, 很多打工人也是愿意参与的。


    “怎么了?”见她脚步顿住, 郝主任上前低声问道。


    雁来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


    郝主任笑着应道, “那回头做个方案。”


    不管古代现代, 要举办大型活动, 提前做方案肯定都是需要的,雁来想了想, 说,“不一定非要让天兵来做。”


    随着玩家的人数越来越多, 想要继续保持游戏的大唐特色,除了官方的努力之外, 也需要原住民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各项事业之中来。


    两人简单交谈两句,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宴会举办的场所。


    这场宴会安排在了西苑。


    皇宫都拿来用了,借用一下皇家御苑也是理所当然。


    玩家这段时间已经将西苑修理得差不多,可以对外开放了,这会儿又恰好是赏红叶的时节,便干脆将地点选在了这里。


    具体的位置是一处空地,背后是层林尽染,眼前是河流曲折,一座水榭从对岸延伸到河中,正好作为表演舞台。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建筑物遮蔽,不过对此山明水秀之景,人造之物反而累赘,而且今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深秋初冬的微弱寒意,反而比室内更舒适。


    不过也正因此,说是晚宴,但其实下午三点就开席了。


    客人们早已经到齐了,三三两两站在草地上闲话,不过雁来一到,所有人都就都停下动作,朝她看了过来。


    寒暄过后,玩家就过来通知可以开席了。


    众人便见有天兵扛来一卷卷巨大的毡席,铺陈于河岸,而后又有人推出一辆辆餐车,上面放满了食物,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最后送来的才是餐具,但没有食几也没有坐席,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没人动,雁来便领着郝主任上前,一人取了一个餐盘,从桌上拿取食物,再端着走到毡席那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进食。


    没错,考虑到人太多,今天的宴会依旧是自助餐的形式。


    毕竟不止客人要吃饭——玩家乐于凑这种热闹,做出各种美食与人分享,但可不乐意真的给人当厨子,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宾客,那当然也是要吃饭的。


    还是考虑到大唐人可能不习惯站着吃饭,才准备了毡席。


    此时正是家具从坐席和矮几朝着高足椅和桌子发展的阶段,大唐人也很习惯跪坐着吃饭,尤其是在野外游宴的时候,都是找个风景好的地方铺上垫子,就能立刻开宴。


    至于分餐,在这时候也是主流。


    所以这会儿,众人也反应过来了,纷纷上前取餐。


    食物的种类很丰富,或者说,有点丰富过头了。这个季节能获取的所有食材,山珍海味、鸡鸭鱼肉,餐桌上都有。


    厨师的手艺更不必说,后世很多烹饪技艺,这会儿的大唐都还没有出现,所以就算有钱人斗富,一般也就是攀比食材的珍贵程度,那些极费功夫,甚至需要提前几天准备的菜,反而少见。


    玩家以前在西域搞宴会的时候,食材和调料方面受到的限制不小,现在到了洛阳,准备得更齐全,手艺自然也更上一层楼。


    等NPC都找地方坐了,玩家也上前取餐。


    这时,对面的水榭里,表演也开始了。


    这回的表演请来了洛阳所有顶尖的伎人。


    安史之乱后,很多宫廷艺人流落民间,收徒弟卖艺,也将宫中的诸多秘技流传了出来,并且带火了这片市场。到了现在,很多民间艺人表演时的场面比不上宫中的供奉,但技艺说不定犹有过之。


    其实按理说,一般的宴席上,还会有一些劝酒、酬酒乃至是行酒令的环节,增加趣味性。


    但是雁来这个宴会主人坐在最前面,背对着众人,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这场特殊的宴会又没有请陪客——或者说,天兵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陪客,而他们显然没有调节气氛的意识。


    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好开口了。


    对于这位顶头上司的性情,大部分人都还在观察之中。


    顺便说一句,在答应重设丽正书院之后,皇帝也给雁来加了一个“丽正监”的官职,另外丽正书院的员额与品阶也做了规定,算是正式把这个丽正书院纳入了朝廷体制之内,同时也给雁来总是在洛阳晃荡,不回西域去好好当她的节度使找了个正当的理由。


    兼职嘛,正常的。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从程序上来说是没问题了。


    总之,在场众人,包括韩孟元白等人,目前都还没有定下在丽正书院的职位,只有雁来是顶头上司这一点是无疑的,所以大家自然也不好轻举妄动。


    只能安安稳稳地吃饭。


    雁来是故意的,毕竟是这个季节,食物多放一会儿就凉透了,还是吃饱了再说其他。


    她控制着进食的速度,在大多数人都吃完之后,才放下筷子,没让身后的玩家接手,自己把餐盘送到了回收处。


    往回走的时候她绕了一下路,从薛涛身边经过,点了点她的肩膀。


    这么多的文士聚在一起,当然不可能只吃个饭。


    众人虽然已经初步认识了,但究竟有几分能耐,终究是要拿出来称量一下,才能让其他人心服。而且这也是最直接的,在雁来和天兵面前展现才华,为自己博取名声、争取待遇的方式。


    饭吃完了,当然要顺便开个诗会,让他们尽情施展才华。


    而这种事,当然是要找专业人士来主持。


    ……


    今天的宴会开了直播,不过前面做菜吃饭的环节,观众们的热情都不高,反而是对面水榭里的表演更受关注一些。


    直到此刻,直播间里的观众才终于打起了精神。


    ——来了来了!


    ——虽然知道这种文会上写的诗基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是还是好激动怎么回事?


    ——主要这还是咱们第一次看到现场,以后次数多了可能就不稀罕了。


    ——楼上我稀罕啊!到现在还在新手村搬砖的我伤不起……大家都是初始俩小时,别人到底怎么干这么快的啊?


    ——开玩笑,这可是集齐了韩孟、元白、刘柳的诗会啊!


    ——你以为你是在看谁作诗.jpg


    ——确实,真实的历史都没有过这种大场面吧?


    ——hhhhhhh怎么有种集齐全图鉴的即视感。


    ——不止是全图鉴,还是CP大乱炖啊,韩柳、刘白也是齐名的,有没有那种狗血的味道?


    ——卧槽!


    ——……甚至想问他们是找不到别人了吗?结果仔细一想,居然还真的找不到别人了!


    ——确实,就算替身至少也要才华差不多吧。


    ——甚至还是互为替身!


    ——要说替身,贾岛才是真·替身啊,韩愈可是直接写“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的。


    ——别别别,别带我们岛,你看他左看看右看看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来参加粉丝见面会的小迷弟,看谁都是眼睛亮亮的样子!


    ——与其说是参与粉丝见面会,不如说是第一次参加漫展?看什么都忍不住“哇”一声那种。


    ——救命,你们这样我以后再也没法直视这些人了!


    ——磕CP的收着点啊,今天他们可是把老婆孩子都带来了的,人还在旁边看着呢。


    ——说到CP,这里好像还真有一对传过绯闻的,说的就是你,元稹!


    ——但是看他和薛涛的表现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确实,元稹也就是有一首给薛涛的赠诗,但在场白居易,刘禹锡也都给她写过诗,多半只是一种文人才子的YY罢辽。至于所谓薛涛写给他的情诗,全都没有指名道姓,附会而已。


    ——我看考据说绯闻都是编的,估计因为在场所有才子只有他去过四川吧……实际上元稹去的是重庆,薛涛可是在成都,而且故事里给他们牵线(?)的官员当时也根本没在四川。


    ——主要还是因为他是渣男吧……就显得故事可信度很高的样子。


    ——确实,这么一说我要对白居易和刘禹锡改观了。


    ——扯远了啊喂,薛涛开始宣布规则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上官婉儿彩楼评诗的典故,就一直想,要是能亲眼见证这样的名场面就好了,今天算是圆梦了呜呜呜


    ——哇被楼上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看了。


    ——嘿嘿嘿,下次就给薛涛姐姐搭个彩楼出来!


    ——下次应该是迁坟的时候了吧,到时候李贺和王建他们应该也回来了,到时候才是真·全图鉴。


    玩家闲聊之时,众人已经听完规则,开始低头苦思了。


    薛涛也没有做什么创新,就是按照一般的文会,同题限韵。


    她倒是问过雁来的要求,但雁来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诗会,就让她看着来了。实际上她也确实不是很在意这个环节,毕竟应制诗能写成李白那样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就是凑合。


    反正看着都花团锦簇的,更多的她也看不懂,可能连他们用来吹捧她的典故都不知道。


    事实也确实差不多。


    大部分人的诗连用词都经常重复,甚至还有人绞尽脑汁也没在规定时间内写出来,干脆交上半首,或者抄一首自己的旧作充数。


    最后脱颖而出的还是那些人。


    但也并非没有惊喜。


    ——这个李正封是哪位?


    ——韩愈叫来的好像,他朋友是真的多,服气。


    ——这题我会!他写过“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这个我知道,但我居然完全没听过他的名字?


    ——我们不知道的诗人多了去了。或许这就是大唐吧,就算是这种级别的才子,也还是会被韩孟元白刘柳那样的天才掩盖掉光芒。


    ——韩孟元白刘柳的含金量又上升了!


    ——哇,这首好长!是韩愈啊,那没事了,甚至感觉一张纸限制了他的发挥,不然还能更长……


    ——hhhhhhh他好像经常把诗当成散文来写。


    ——好好好,要宣布结果了!


    雁来看着摆在眼前的四首诗,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其实我不懂诗。”她诚恳地对薛涛道。


    薛涛忍笑,“我猜到了。”


    “所以要不还是……”


    “这个结果只能由你来宣布。”薛涛打断她,“雁帅至今还没有定下丽正书院的属官吧?正好以今日之高下定之。”


    雁来不说话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她纠结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人都已经到了,总不能再拖下去,趁这个机会分个高下也不错。


    好在薛涛还是很体贴的,在每一首诗的结尾都写了评语,她可以参考。


    顺便她还打开弹幕看了一眼玩家的评价。


    毕竟都是经受过现代化通识教育的,就算不懂诗的典故和格律,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


    但情况跟雁来想的有亿点点初入,因为弹幕上还在艰难地辨认生僻字……


    这倒也确实是接受通识教育的人深入读诗的时候很容易遇到的问题,因为会被选上课本的诗大部分都朗朗上口,明白晓畅,标准跟白居易差不多……但白居易这种浅近,历朝历代都在被人诟病,大部分的诗,阅读还是有门槛的。


    所以白居易火有他火的道理啊!


    如此一来,雁来倒也不再纠结,将有生僻字的那几份都放在了一边。


    韩孟刘惨遭黜落。


    剩下的三份,雁来看来看去,还是把白居易先拿掉了。


    虽然白居易的名气和诗歌成就应该比另外两人更高,但事实就是,比较来比较去,总觉得他还是失之浅易,不事雕琢。可能给他几天的时间去思考、修改,他能改得更好,但即兴作品终究稍显平淡。


    总是被人诟病,果然也是有原因的。


    薛涛站在一旁,看到这里,若有所思。


    也许雁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她的选择终究还是有倾向的,相较于叙事,她更喜欢写意的作品。


    薛涛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原因,因为她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


    那是她们最初认识诗、感受诗自然形成的印象,是诗的本色,也是诗的巅峰,是已经回不去了的——盛唐风骨。


    她的眸光微微移动,落在了其中一份诗稿上,下一秒,雁来就伸手拿起了它。


    薛涛因为自己猜对了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从雁来手中接过诗稿,将它念了一遍,而后宣布,“柳宗元此诗,当为本场第一。”


    ……


    “啊——”直到诗会结束,大家各自散去,回到住处,雁来才猛地抬手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


    “怎么了?”郝主任连忙问道。


    雁来转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几分做错事的懊悔和紧张,“薛涛啊,我今天那么自然地点她做了主持人,结果她根本没作诗!”


    当时她也没有多想,但后来经过薛涛提醒,才意识到诗会的结果,也会决定这些人接下来的职位。


    可是薛涛根本没有写诗!


    雁来的懊恼有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还有一半是因为薛涛分明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却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仿佛她早就知道会如此。


    当然、当然,薛涛可以这么想,因为现实就是她身为女性,竞争力会天然低于其他人,可是雁来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


    上官婉儿彩楼评诗,多么风光无限,可是楼上的人和楼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并不在一个赛道上,所以他们不会嫉妒上官婉儿,反而会争相交好于她。


    但薛涛明明不是,却因为雁来的无心之失,一开始就让她站在了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位置上。


    之后再拨乱反正,其他人肯定不会服气。


    “别急。”郝主任见她越说越难受,连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背,推着她在胡床上坐下来,才说,“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吧。”


    雁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没法冷静下来。


    是啊,她可以慢慢来,因为她还那么年轻,她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等到白璧这一代长大,总能消解这种因为性别带来的不平衡,让她们跟他们站在同一条赛道上。


    但是薛涛呢?


    她已经四十岁了,她不能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


    但雁来没有继续让这些情绪出现在脸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懊悔除了让她自己的负罪感降低一点,毫无意义,除非她能想到弥补的办法。


    但雁来想不到。


    这是她用金手指也做不到的事。


    雁来将系统面板都快戳烂了,也想不到该怎么挽回错误。


    一夜没睡,雁来最后还是决定不能装傻。做错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但也不能因为薛涛不会来找她算账,就稀里糊涂地将这事翻篇。


    就连论坛上都还在讨论昨天的诗会,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一点疏忽。


    也许是没有想到,也许是就算现代人,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薛涛就该在这个位置上。


    可是薛涛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她决定跟着高泠来到洛阳的时候,对自己的期望是什么样的?


    她会对这个结果、会对雁来感到失望吗?


    唯独这一点,雁来没法不去想。


    虽然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我不是玩家,可是雁来拿的是力挽狂澜系统啊,她是来改变一切的,她要消除一切的遗憾、痛苦、惋惜,要达成所有或许、本来、应该。


    雁来让人将薛涛请了过来,给她看了自己连夜定下来的官职安排。


    当然,这个还要上奏朝廷,得到批复和任命之后才算是定下,但现在的朝廷,肯定不会驳回她的奏疏。


    丽正书院的编制是监一,丞一,学士一,知院事一,副知院事一,修撰二,校书十二,正字四,以下书直之类的就是吏员而非品官了,不算编制,员额倒是不限,毕竟工资是雁来自己发的。


    丽正监由雁来本人担任,剩下二十二个位置,而被大家召集来的文学之士远不止这个数字。


    见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薛涛抬起头看向雁来,“雁帅的意思是?”


    “你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在哪里?”雁来说着,递给她一支笔。


    薛涛却没接,“有官品的职位,朝廷恐怕不会同意。”


    “那是我要操心的。”雁来说。


    薛涛就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书直那一栏。


    雁来憋气,“你觉得自己只应该在这个位置吗?”


    历史上武元衡至少还给她奏了一个校书,虽然最后没通过。


    薛涛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片刻才道,“其实我昨日也作了诗,只是没有落于笔端。”


    薛涛说着,随手拿起旁边的铅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了一首诗,然后将它往雁来面前一递,“就算雁帅再不懂诗,也该看得出来,这首诗比第一差太多了。”


    雁来读了一遍,说,“至少还是比许多人强的。”


    “不是排在前列,就没有区别。”薛涛摇头,“哪怕雁帅再抬举我,也不过一个校书。既然如此,又何必为难?”


    雁来抿了抿唇,“可是……”


    薛涛见状,反而又笑了起来,“我知道雁帅的好意,但是我比不过旁人才是正常的,我所受的教育、我花在作诗上的时间,或许连我的天赋和才华,都比不过他们。这不是雁帅你的错,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不等雁来想到该说什么,又听薛涛道,“但我也有我能做的事。我可以去发掘更有天赋和才华的女孩,给她们时间,给她们应有的教育,我不信到时候还是比不过。雁帅让我与那些夫人接触,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她看着雁来,眸光璀璨明亮、神采坚定动人。


    雁来没有想错,她确实什么都知道,看得比雁来以为的更清楚,也比雁来想的更理智,不仅没有怨天尤人,还定下了之后的目标。


    想要力挽狂澜、改变一切的,并不是只有雁来。


    第196章  然后他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乌德鞬山, 汉人叫做燕然山、现实中叫做杭爱山的地方,嗢昆水从这里发源,蜿蜒流淌, 向北注入贝加尔湖。


    这里水草丰美、鲜花盛开,是北部草原的中心,也是历代游牧民族的王帐所在。


    回鹘牙帐同样也坐落于此。


    瓦莫斯的使者以最短的时间赶回了这里, 将阿尔斯的书信交给了回鹘的新任可汗, 今年才十三岁的曷萨特勤。


    这位回鹘的新王看起来完全不像悍勇的回鹘人,他身材本来就有些单薄,再被身上繁复沉重的礼服和珠玉饰品, 以及身下那张十分巨大的黄金王座一衬托, 就显得更加瘦弱。


    横看竖看,都没有任何王者威严。


    不过,或许这才是他能够被各方所接受, 共同拥戴成为可汗的原因。


    很难说曷萨特勤本人是否知道这一点, 总之,目前国中事务是由各方推举的几位大相共同管理, 不需要他操心, 但所有的事, 他们都会询问过他的意见、征得他的同意, 才会施行。


    年轻的可汗, 更多的时间要花在学习上,学习文字和礼仪, 也学习骑射和狩猎。


    只有很少的时间属于他自己,能够完全放松地跟自己的玩伴呆在一起。


    所以阿尔斯这个一直有新想法、一直能吸引他的的玩伴, 在曷萨特勤心里还是有几分地位的,当然也不吝于实现他这个小小的心愿。


    看完书信, 曷萨特勤就将它交给了身边的武士,让他们送去给几位大相。


    自从成为可汗之后,曷萨特勤所有的要求都会被满足,不管是想要新的玩具、马匹,想给玩伴、近侍封官,还是想赐予舅舅更多的牛羊、更大的草场。


    但这一次没有。


    武士很快带回了大相们的答复,说是国中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粮食和草料,去支援远在边境的瓦莫斯。


    年轻的可汗无法理解,强大的回鹘王国,怎么会连一点粮草都拿不出来?


    于是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几位大相这会儿也正在发愁,当然不是为了瓦莫斯要粮草的事,而是大唐要求重谈交易的事。


    使者的书信跟瓦莫斯的信是前后脚到的,但说得却比瓦莫斯这边清楚很多。天兵的存在,大唐突然反悔的原因,乃至他在长安受到的冷待都写到了。


    看完信,几位大相的想法跟瓦莫斯差不多,“这会不会是大唐对我们的试探?”


    有天兵在,大唐有了一战之力,所以在试探回鹘的虚实,试探他们敢不敢掀起一场国战。


    所谓的重新商谈条款,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问题是,现在的回鹘还真打不起了。


    该说不说,《地球online》的匹配机制确实很优秀,在大唐陷入藩镇割据的局面时,周边两个强大的国家,回鹘和吐蕃,也同样面临着差不多的问题。


    吐蕃是掺杂宗教争斗的论尚之争,回鹘同样是掺杂了宗教争斗的则是新旧贵族之争。


    这才是和平能够维系的根本原因——大家都需要腾出手来处理国内的矛盾。


    至于能不能解决,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鹘的情况应该是三国之中最复杂、最麻烦的。


    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一个部落联盟国家,虽然共尊可汗为主,但是各部落的首领拥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草场、自己的人口,独立性会更高。这种松散的结构,注定难以集中所有的力量来处理矛盾。


    如果有一个强势的君主,当然能以绝对的势力镇压所有反对,让国内只有一个声音,但是现在的回鹘可汗显然没有这样的号召力,那下面的人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别说是像那特勤那种远在边境的大将,就连坐在这里的几位大相,代表的也只是各自派系的利益。


    要他们为回鹘王国出钱出力、牺牲奉献,那是不可能的,能够不伸手往自家扒拉好处,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平衡,不让回鹘王国分崩离析,就算是他们有良心了。


    所以现在的回鹘,其实连葛逻禄都打不过。


    在这种情况下跟大唐开战——


    其实也不是不能打。


    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在难以为继的时候对外发动战争,既是一种转移国内矛盾、攫取新利益的方式,同样也是一种消耗政敌、消耗人口的方式。


    人死了,问题自然就没了,事情就会重新变得简单。


    反正就算打输了,只要他们撤退到草原深处,中原人的大军也不会穷追猛打。休养生息个几十年,他们又能繁衍出新的部落。


    但那意味着要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实在要打,那也要考虑好怎么打,如何在保存己方力量的同时消灭政敌,成为那个最终活下来的人。


    念头一转,他们看向周围其他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曷萨特勤就是在众人各怀鬼胎、相互试探的时候过来的。


    既然想法转变了,几位大相也没了继续哄孩子的心情,干脆让人拿来了国库账册给他看。


    曷萨特勤只学过简单的计算,当然看不懂复杂的账册,只知道国库不仅没有钱粮,甚至还有不少亏空,就等着这回跟大唐交易,拿回足够的金帛来填补。


    “怎么会这样?”曷萨特勤不敢相信。


    “不只是今年这样,往年也是如此。”大相回答。


    在他们掌权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虽然他们也拿了一点点,但确实无关大局。


    曷萨特勤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身为可汗,他能彰显自己权威的地方不多,阿尔斯就是其中之一,曷萨特勤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到。


    “比起那个,可汗还是先考虑一下大唐的事吧。”一位大相说,“大唐要重新商谈绢马贸易的条款,要是谈不拢,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就要跟大唐开战了。”


    他想用这个消息吓住曷萨特勤,然而年轻的可汗却根本没有听进去,毫不犹豫地道,“这样的大事,几位大相决定就是。”


    然后继续为无法完成阿尔斯的请求而苦恼。


    虽然他是可汗,但从来没有人要求他承担起身为可汗的责任,去处理这些国家大事。恰恰相反,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暂时不需要他去操心。


    但阿尔斯不一样,阿尔斯是他最亲密的玩伴,是唯一需要他保护、也是他唯一能保护的人。


    几位大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是该放松,还是该失望。


    内心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一些。如果回鹘王国能继续坚持下去,当然最好,他们也能继续获取好处,但若是不能,他们也该提前做一些准备了……


    其中一人走出来道,“我送可汗回去。”


    他就牵着曷萨特勤的手出门,走了没几步,曷萨特勤就问,“舅舅,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安允合说。


    “什么办法?”曷萨特勤连忙追问。


    “库存里还有一些粮草,本来是可汗亲军的份额,不过亲军平时不需要作战,消耗并没有那么多。”安允合的声音里似有深意,“可以先挪用这些亲卫队的粮草,给阿尔斯送去。”


    曷萨特勤本能地觉得不合适,“那……那亲军怎么办?”


    “等到明年,就会有新的份额下发。”安允合说,“只有两个月,让他们节省一些就行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好像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曷萨特勤却没有被迷惑,“可、可是刚才几位大相说,很可能要打仗了……”


    “没错。”安允合点头,“现在,可汗还想给阿尔斯送粮草吗?”


    曷萨特勤死死咬着唇,一直到两人走回了他的寝殿门口,才低声开口,“不送了。”


    ……


    “王郎君,前面就是玉门关了。”安槃陀打马上前,笑着开口。


    王廷凑举目看去,沙尘之中隐隐能看到建筑物的影子。


    但凡是能叫做“关”的地方,基本都是山口,在这里修筑工事,就能彻底堵死道路,就算想从旁边绕过去也不行——至少这支携带了大量货物和人口的商队不行。


    王廷凑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商队,问道,“我们怎么过去?”


    “就这样过去。”安槃陀说着,伸手拿起插在马鞍上的一支巴掌大小的旗帜,对着他晃了晃。


    王廷凑低头,他的马鞍上也有这样一面旗帜,或者说,队伍里所有的车、马上都有。


    红色的底面上,金色的唐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按照安槃陀的说法,商队里没有一个天兵跟随,这一路却没有受到任何袭扰,就是因为这面旗帜。但王廷凑没想到,带着它就能直接从吐蕃人占领的关卡要塞中穿过。


    这跟天兵的地盘有什么区别?


    尤其到了城楼下,发现城门居然是直接开着的,商队登记之后就顺利入城了,王廷凑更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甚至没有被要求再交一份关税。


    不过很快,队伍穿过长街,从另一头出了城,王廷凑就意识到,玉门关跟天兵的地盘确实是有区别的。


    因为城门外不远处就是一片建筑,看起来非常新,应该是最近才修建起来的,兼具驿站和烽燧的功能,也是他们今晚要住的地方。


    但最让王廷凑注意的是驿站门口的道路。


    一共有两条路。


    一条是宽阔的、笔直的道路,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修筑成,看起来坚固又醒目。


    更远一些,还有一条看起来十分古怪的路,两条平行的钢铁被固定在铺满了碎石和砂砾的道路上,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处驿站就被两条路夹在中间。


    更远一些,道路两侧还种植了一排排的红柳树和钻天杨,虽然看起来有点半死不活的,但确实没死。


    在王廷凑瞪着这两条路发呆的时候,忽然发现地面开始震动,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呜呜”声从远方传来。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伸着脖子朝远方看去,王廷凑也不例外。


    然后他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那条古怪的道路上,四匹并驾齐驱的骏马,拉着一辆长长的车厢朝这边驶来。


    马车(?)缓缓在驿站另一边停下,有天兵从驿站里走出来,将拉扯的马匹解下带走,然后车厢门打开,许多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王廷凑不想表现得没有见识,但事实就是他盯着这一切,完全回不过神来。


    好在周围所有人也都跟他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他,就连从车上下来的那些人,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热切与兴奋,站在原地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李贺等人确实很兴奋,这条铁轨刚刚建成通车,不算之前参与的测试玩家和用它搭在的货物,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第一批乘客。


    所以在玩家眼里其实颇具滑稽效果,注定会成为名场面的马拉火车,他们却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有满心的新鲜与兴奋。


    可惜这路没法一直修到大唐去,所以接下来的路程,他们还是得骑马赶路。


    而王廷凑等人则登上了这辆前所未见的马车。


    上车之前王廷凑还研究了一下,搞清楚了车子是如何固定在铁轨上的,但为什么这样就能带动如此庞大的车厢和上面的客人货物,他就不知道了。


    但是……王廷凑坐在车厢里,望着外面飞快后退的景色,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未平。


    天兵、天兵。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天兵的强大,如今才知道,之前他所见的,仍然不过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隅。


    ……


    柳宗直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抬眼望一下房门。


    “十弟,你别转了。”柳宗元被他晃得眼晕心慌,只能低声开口。


    柳宗直转头看他,见他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若不是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还真看不出多少焦急之色。


    “唉。”柳宗直叹了一口气,“怪我,要不是我没照顾好孩子,怎么会突然病了?”


    “要怪也是怪我。”柳宗元说。


    这个孩子长到九岁,他没有尽过多少身为父亲的责任,好不容易他从颓丧之中走出来,眼看一切都已经变好,新的生活就在前方,她却又突然病了。


    难道他的亲缘当真如此淡薄吗?


    “来了来了,医生来了!”外面忽然传来喊声,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


    柳宗元回过神,就要转身去迎接。结果一步迈出,却是腿一软,身体踉跄栽倒,幸好柳宗直就在旁边,一把扶住了。


    兄弟俩扶持着走了两步,迎面就撞上了进来的人。


    医生玩家问了两句,就风风火火进屋去了。两人只能把剩下的人迎进院子,里面有玩家,也有住在附近的邻居,都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柳宗元也勉强打起精神应对。


    好一会儿,房门重新打开,一个玩家走出来,“应该是水土不服引发的高烧和惊悸,没有特效药,暂时只能物理降温。”


    “要准备什么?”柳宗直忙问。


    “温水和毛巾。”医用酒精她们带了。


    热水是现成的,很快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重新被焦灼的氛围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柳宗元忽然回过神来,开口请其他人先回去休息。


    和娘是快睡觉的时候突然发了烧,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众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反而让主人家分心,又安抚了几句便陆续离开,只有刘禹锡和几个玩家留下了。


    刘禹锡就住在隔壁,他的妻子薛氏在里面帮忙照料和娘,以他跟柳宗元的关系,这会儿肯定不能走。


    至于玩家,她们一路从永州把人接来,跟和娘已经混得很熟了,帮她梳过辫子,给她送过衣服,也带她上街玩过,当然也不放心,反正现在还没到她们睡觉的时候。


    又过了很久,房门再次打开,这回终于是好消息,“烧已经退了。”


    等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进屋看了一眼,确定退烧了,便又退出来,说了几句话,留了一个医生在这里,免得半夜又烧起来,其他人就各自散了。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柳宗元要把和娘送走。


    “怎么回事?”雁来问来报信的郝主任。


    郝主任表情复杂,“好像是他觉得自己不吉利,是他把厄运带给了孩子,所以觉得把孩子送走会更好。”


    “这……”雁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说这是封建迷信吧,柳宗元确实是有点惨的,他的父母,两个姐姐和妻子都已经去世了,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有和娘这个女儿,连柳宗直都是堂弟。


    就算是现代人,也难免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命太硬给克的,何况古人?


    沉默了一下,雁来问,“那他要把孩子送哪里去?”


    普通人还能把孩子送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寄养,柳宗元却没有这样的选择。


    “说是把孩子舍给菩萨,应该能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大。”郝主任也是叹气,“具体送哪里还没有确定,估计要先考察一下洛阳的寺庙,找个有女尼的、条件不错的。”


    雁来说,“不能在家修行吗?”


    “不能让孩子在家修行吗?”刘禹锡也在问这个问题。


    柳宗元苦笑一声,“人能欺人,能欺天,如何欺心?”


    在家修行,那就只舍了一个名义,连他自己都不信,如何能让天相信?既然要舍,就要让和娘剃度出家,真正跟他这个父亲断了联系。


    “既然如此,不如舍给我吧。”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两人回头看去,就见薛涛站在院子外面,隔着篱笆朝他们微笑。


    柳宗元还没开口,刘禹锡就问,“薛娘子不是说笑?”


    “谁与你们说笑?我本就有出家修道的想法,这两年也时常斋戒,不过差一张度牒罢了。”薛涛说。要不是跟着高泠来了这里,她这几年应该就会搬到成都郊外,闭门修行,与经籍、诗书和丝竹为伍。


    至于度牒,因为出家之后就成了免课户,所以朝廷管控得还算严格,除了要通过考核之外,还要花一大笔钱。


    不过这些对薛涛显然都不算什么。


    刘禹锡视线落在薛涛身上,这才意识到,印象里她的衣袍皆是青灰二色,没见过别的,至于饰品更是一概皆无,头上的莲花冠和簪子也都是木制的。


    他便回头去看柳宗元,“这倒是两全之策。”


    薛涛现在算是他们的同事,就算之后真的出家了,往来也不会少,时时能看到孩子,也不用担心她受不了清规戒律,或是寺中照料不周。


    柳宗元也看向薛涛,他一夜未睡,神色有些憔悴,眼下能看到明显的青黑之色,显然这个决定并不是心血来潮。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心中还是迟疑不舍。


    毕竟他虽然想好了,可是真要把孩子送走,总得等和娘病好,挑拣一下城里城外的寺庙,还会有一段不短的时日。


    但薛涛这一开口,分别似乎就在眼前。


    薛涛见状,便又道,“孩子那里不必明说,就说让她拜我为师,跟着我读书便是,等她长大了再说。”


    等她长大了,出不出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柳宗元并不是真的笃信佛法,只是自我厌弃,认为是自己给孩子带来了厄运。那么让孩子拜一个老师,用这个理由从家里搬出去,对和娘来说,肯定要比被父亲送到寺庙里出家要好接受得多。


    他站直了身体,朝薛涛深深一礼,“多谢薛娘子。”


    “不急,先等孩子养好了病。”薛涛说,“这几天我也经常过来看看,跟和娘熟悉起来,你们也旁敲侧击一番,她要是愿意拜师,事情就容易了。”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虽然算不得圆满,但对柳宗元来说,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雁来听说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在论坛上看到了玩家的讨论帖,和娘原本会在明年四月夭折,如果能够改变这孩子的命运,也算是功德一件。况且柳宗元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太愚笨,现在又拜了名师,将来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不过薛涛的行动力真是惊人啊,才说要培养有天赋的女孩,这就开始收徒了。


    第197章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人们犹自后怕不已时,和娘已经能跟着玩家门里门外到处跑了。


    柳宗元请了几天假,结果孩子还嫌他在家会让人拘束。


    薛涛倒是像她承诺的那样, 每天都来看望和娘,并且迅速得到了和娘的好感,与她熟悉起来。


    这种感觉跟玩家不一样。


    尽管玩家年纪比她大很多, 但在和娘看来, 她们中的很多人,还不如自己稳重,所以她们更像是玩伴, 能够带她去体验很多不同的事, 但薛涛……


    和娘无法准确形容这种感觉。


    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柳宗直毕竟是个未婚男子,在照顾孩子上比柳宗元略强一些, 但也有限。再加上性别不同, 随着和娘年纪增长,彼此之间似乎也很难亲密无间。


    和娘记忆中最鲜明的女性长辈是祖母, 但祖母对她很严格, 到了永州之后又总是满面愁苦, 并未给予她太多的关爱与引导。


    而现在, 薛涛完全填补了这个空白。


    她是那么温柔, 能体贴到和娘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又是那么博学, 能够解答和娘所有感到疑惑的问题,还有她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行走坐卧似乎都自有风度,也让和娘为之倾倒、心生向往。


    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但柳宗元和柳宗直却越看越酸。


    “是不是后悔了?”刘禹锡问柳宗元,又说,“其实不送也没关系,孩童本就多病,我看是你太多心了。”


    柳宗元摇头。


    他反而觉得是自己下定决心舍了孩子,和娘才会那么快就好起来,又岂能这时候反悔?


    刘禹锡又说,“也怪我之前没想到,还是你嫂子提起,真要把孩子送人,送到我们家里来不是更好?你看我家孟郎和仑郎,哪一个能入你的眼?”


    柳宗元警惕之心大起,“不是在说和娘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在说和娘。”刘禹锡的笑脸似乎都显得不怀好意,“你我做个儿女亲家,难道不好?”


    “不好!”柳宗元听不下去了,拂袖起身。


    本来他对和娘拜薛涛这个师父,多少是有点不满意的,不是说对方不好,就是忍不住挑刺。


    但现在忽然觉得她很好,再好不过。


    和娘才多大?


    大唐社会,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有两条:一是科举和仕宦,若能从进士出身而居清贵要职,便是踏上了青云之路,二是婚娶,若是能结姻高门世族,一定程度上也算改换了门庭。


    而到了贞元、元和年间,这两条标准开始殊途同归。


    高门更愿意将女儿嫁给新科进士,以至于出现了榜下捉婿的风俗。而士子们也会等中进士之后再考虑婚姻之事,如此才能被高门看中,从而在官场得到援引和提携。


    白居易和元稹都是如此。


    元稹十五岁明经及第,但直到十年后参加制举,考过书判拔萃科,改变了自己的出身,这才结姻韦氏。白居易更是直到三十六岁进入翰林院之后,才娶了弘农杨氏之女。


    相较而言,柳宗元二十一岁、刘禹锡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已经算是很早了,但也是中进士之后才成婚。


    等孟郎和仑郎进士及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再说万一他们考不中呢?


    不过这话柳宗元没说出来,不提结亲的事,他还是盼着两个大侄子前程似锦的。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和娘的病也已经好了,柳宗元假期也即将结束,拜师的事自然就要提上日程。


    所以这天下午,柳宗元就将和娘叫进了书房。


    见父亲和十叔都在,而且表情都很严肃,又特意叫她到书房来说话,和娘不免有些紧张,小身板挺得直直的,眼神却有些飘,开始思考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事?


    这么一想,不得了,自从认识了天兵,最近她做的事基本没几件能与“贞静柔惠”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好在两人只是表情严肃,并不像是在生气——要是阿爷生气了,十叔至少会给她一点提醒的。


    但很快她就听到阿爷说,“和娘,过完年你就十岁了,也该找个人教导……”


    和娘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想到,阿爷是不是要娶新妇了?


    在大唐,和娘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已经很懂事了,知道这样其实才是正常的、应该的,甚至是必须的——柳氏的血脉总要延续,家务事总要有人操持,女眷之间的交际总要有人出面,她也确实需要母亲教导。


    可是、可是……和娘抿紧了唇,将那一瞬间涌起的愤怒与反感压了下去。


    她几乎是有些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贞静柔惠”了,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坏孩子。


    就在这样的恍惚与恐惧之中,和娘听到阿爷的下一句话,“薛娘子,就是你薛姑母很喜欢你,想收你做弟子,你愿不愿意?”


    好像溺水的人终于得救,和娘用力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甚至仍带着几分颤抖,“我,我愿意。”


    柳宗元注意到了那一点颤抖,心头不由酸涩起来,下面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来吧。”柳宗直轻声道。


    柳宗元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我来说。”


    和娘又紧张起来。


    “和娘,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柳宗元慢慢地措辞,“跟着薛姑母——以后你得叫老师了,跟着老师要学的东西很多、很辛苦。”


    “和娘不怕辛苦。”小女孩坚定地说,“我会用心学的。”


    “好孩子。”柳宗元不敢看她,偏开视线,“因为要学很多东西,很辛苦,所以你、你得搬到老师家里去住,可以吗?”


    和娘看出了父亲的痛苦和愧疚,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了。


    这让她忍不住猜测,难道是新妇不喜欢我,所以要把我送走吗?


    “我以后不能回家了吗?”小女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


    “当然可以!”柳宗直抢着道,他慌慌张张地走到和娘面前,摸摸她的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以前他跟和娘说话的时候不会这样,是最近跟天兵学会的,他看着和娘的眼睛道,“其实拜了师,跟随老师学习生活是很常见的。”


    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都是最近才结识的同僚。


    对于那些寒门士子来说,出门游学、拜师,是很常见的事,毕竟自家没有那么多藏书,也没有长辈教导。


    虽然……他们离家的年纪也不会这么小,但和娘走得也没他们那么远。


    和娘小声说,“阿爷和十叔没有。”


    “是啊。你阿爷是跟着你大父学习,我是跟着你阿爷学习,所以没有拜师。”


    柳宗直说到这里,心下也有些感慨,这就是世家子弟的优势,哪怕河东柳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高官,但代代都有人出仕,家传的学问就足以教导出一位进士了。


    和娘没有问为什么不是阿爷和十叔教导自己这种话,她和他们当然是不一样的,她要拜的师父是女子,要学的东西也不一样。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日从宫里回来,柳宗元就拎束脩,柳宗直拎行李,带着和娘去了薛涛的住处,在几位同僚的见证下,让和娘行了拜师礼。


    他们这边依依不舍,百般滋味,但是这消息传出去,反倒是给不少家中有女儿的同僚提了醒。


    是了,天兵如日中天,连朝政都能左右,就算他们不打算更进一步,以后的局势也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女子自然也有机会做一番事业,对家中女儿的教导,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


    柳宗元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他们也不能落后。


    只是好的先生难找,好的女先生更难找,能教经史子集的女先生,那更是找遍天下都没几个。


    这么一想,同僚们顿时赞叹起柳宗元的眼光和决断来。


    薛涛不仅学识出众,还极得雁帅看重,天下还有比她更合适的老师吗?


    虽然慢了一步,但竟也有不少人找到薛涛,明里暗里表示也想把孩子送到她那里求学。


    大唐还没有书院和私塾,世家子弟都是跟着长辈学习,但如果有好老师,也会把孩子送到交好的家族去求学,一个老师往往会带好几个学生。至于那些愿意收徒讲学的大儒,更是有无数寒门士子慕名拜师,模式有点像是孔子收徒,学生的年纪、进度和天资都不尽相同。


    薛涛完全可以多收几个学生嘛!


    什么,她每天要上半天班,只有半天时间上课?那不是更好,就连官场上的各种规矩和人情往来,她也都能一并教了。等学生出师了,还能给她当幕僚,历练几年,这种机会可不好找。


    薛涛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这样打开局面的。


    不过和娘也就算了,别的学生,她就要考察一番再决定收不收了。


    众人也没意见,毕竟他们也听说了,和娘是薛涛自己看中的——柳宗元想把孩子送走的事,才刚有了一个念头,除了刘禹锡这样亲近的人,就只有玩家知道。


    雁来倒是被这事提醒,想起了推广教育的事。


    其实西域已经在搞了,不过具体的学制、教授的范围以及课本的编写等等,都还在摸索之中。


    大唐毕竟是大唐,不能直接把现代那一套全部搬过来。


    不过这样也好,等到西域那边摸索得差不多了,大唐这边税改也已经推广完,百姓家有余粮,才有心力送孩子去上学。


    明年,最迟后年应该就可以了。


    正好薛涛这边开始收学生,大唐的士族肯定会受刺激,开始需求好的女老师,过两年肯定会涌现出一批教育人才,到时候直接收编过来。


    ……


    元和四年十一月初一日。


    无数玩家聚集在洛阳城外的码头,准备乘船南下,前往宣州迎接李白的灵柩。


    其实玩家来来去去的,都很正常,今天之所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主要是这回雁来也要亲自过去。


    而雁来之所以亲自走一趟,当然不只是想去打个卡。


    除了去见一见李白的两个女儿,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之外,这一趟还有一个小目标要完成。


    之前高崇文临死之前,玩家去索要古籍的事,也是给官方玩家打开了思路。


    人总是会死的,尤其是大唐这些节度使。既然雁来可以在无主的洛阳宫开复活点,当然也可以在节度使去世的藩镇开新的复活点。


    高崇文那边,一是收到消息太晚,二是距离长安太近,性价比不高,所以雁来没有过去。高崇文去世后,朝廷很快就任命了新的邠宁节度使。


    不过玩家这么一搜,惊喜(?)地发现,元和四年十一月,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也要没了。


    按理说,像淮西这种距离洛阳很近,周围又都是大唐地盘的节度使,很难成为藩镇,但他就是成了,全靠德宗出力。


    建中三年(783年),淄青节度使李纳谋反,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奉命讨伐,却暗中与李纳勾结,串通河北藩镇,各自称王,这就是四王之乱。第二年泾原兵变,德宗出奔奉天,李希烈更是直接称帝。


    虽然没两年李希烈就被部下毒死了,但德宗已经开始摆烂,于是陈仙奇杀李希烈,吴少诚杀陈仙奇,淮西从此走上了下克上的藩镇之路。


    所以在历史上,吴少诚死后,他的儿子同样打算自立,然后被他的义弟吴少阳杀死,取而代之,上书请求朝廷授予节度使。


    宪宗答应了,毕竟按照历史,这会儿吐突承璀还在打王承宗,屡战屡败呢,朝廷没法两线作战,只能先安抚他。


    直到五年后,吴少阳也病死,他的儿子吴元济还想自领留后,朝廷才决定发兵讨伐。


    这便是“平淮西”,元和年间难得的胜仗、宪宗履历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笔、“元和中兴”的代表性战役。


    虽然这一战打了三年多,差点就打不下去了,但你就说赢没赢吧。


    打赢了的宪宗飘了,觉得自己功业有成,该开始享受了,于是迎佛骨、吃金丹、修宫殿,最后把自己葬送在了宦官手里。


    扯远了,总之,既然是朝廷拿不下的藩镇,那雁来当然是“我行就我上”,打算顺路去蔡州开个复活点。


    当然要是能顺便在扬州也开一个,就最好不过了。


    玩家还不知道这个安排,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决定跟雁来一起南下。


    不过很快,她们兴奋的心情就打了折扣。


    夏秋之际,玩家乘船北上的时候还没有太多的感觉,现在到了冬季枯水期,才发现运河毕竟是运河,跟天然的河流还是不太一样的,水流不足以浮起那么重的船只,就只能让纤夫拉船。


    雁来他们的客船还好,运送漕粮的漕船却几乎是从淮南拉过来的。


    漕运为什么那么难?就是因为路上要花费的成本实在太高了。


    基本上,一石粮运到长安,路上就要花掉三石左右——自然,这些钱粮不可能都发到了漕工手里,或者被他们吃掉。到底怎么回事,朝廷反正是查不出来的,问就是几十万漕工衣食所系。


    无数纤夫赤着上半身、用肩膀拖着纤绳,在富有节奏的口号之中在河岸上一步步艰难前行。


    雁来站在船头,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诗。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然后她又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听过民间传说,据说隋炀帝刚刚凿通运河,第一次下扬州的时候,因为运河里没有水,干脆让沿路的百姓往河里倒油,让船只能浮起来。


    当然现在雁来知道了,那只是胡编乱造的谣言,因为现在的大唐根本没有油菜,也没有用花生和大豆榨油的技术,如今主要食用的是芝麻油,产量很低,也只有富贵人家吃得起。另外就是动物油脂,但动物油是会凝固的。


    可是这样的传言居然能在民间扎根,一直流传到一千多年后的新中国,足可见古代帝王的骄奢淫逸有多么深入人心。


    “郝主任。”


    “嗯?”


    “大唐的百姓,是怎么忍得住的,这样都还没有造反?”


    雁来问得很认真。


    安史之乱,四王之乱,泾原兵变……造反的都是藩镇、军阀,真正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却一直沉默而温顺。


    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王仙芝黄巢大起义,竟然还有六十多年。


    他们竟然还能忍六十多年!


    然后雁来又反思自己。


    她之前总怕自己滥用手中的力量,所以小心翼翼,但是……就算真的有一些玩家搞破坏,难道还会比现在更坏吗?


    此刻,雁来打开系统面板,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


    她是不是也在前进的道路上,稍微模糊了目标?


    她拿到的从始至终都是力挽狂澜系统,不是游戏模拟器,不是第四天灾系统,更不是登基为皇系统。


    玩家也好,大唐也罢,都不是她的任务目标,真正生活在这个时代,于苦难中挣扎求生的人才是。


    温和的改革,尽量维持和平的想法,斗而不破的方针……这些都很好,但都不是她无视这些苦难的理由。


    如果说以前,雁来还要担心用武力发动战争,会对大唐境内的百姓造成伤害,那么现在,当玩家已经遍及大唐全境的时候,这种担心也变得没有必要了。


    我可是有一千万玩家啊……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郝主任。”雁来吸了吸鼻子,开口,“我想——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你打算怎么做?”郝主任问。


    “嗯,先把船拦下来,接管这条粮道吧。”雁来其实也只有一个粗糙的想法,“查查有多少猫腻。”


    漕工不是不能拉船,前提是能领到跟他们的劳动相匹配的酬劳。就像百姓当然会种地,但大半的收成应该留在他们手里。


    郝主任没有反对。


    就算是现实里,她也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以雁来现在的人手和实力,想做什么都行。她不会给意见,因为那样就越界了,但雁来开了口,她就要保证能执行。


    雁来转头看着她。


    “怎么了?”郝主任问。


    “谢谢你们。”雁来说。


    郝主任笑了起来,“我们也要谢谢你。”


    雁来又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是啊,她都已经把金手指开到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做一个按部就班的、步步为营的决策者?


    就让她做一个不合格的领导者吧!


    ……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听说雁来将漕船拦下来了,李纯的心脏就是猛地一跳,“她又想干什么?”


    他现在可就等着秋税的钱粮送到长安来,然后便要开始接下来的改革。但是雁来这么一动,又让李纯生出不妙的预感。


    那可是漕船,是皇纲!


    就算是再怎么嚣张跋扈的藩镇,也不敢动这个——至少明面上不敢。


    当初李锜也只是自己大肆敛财而已,该往上送的也都送了,就算偶尔短少一些,也能拿出过得去的理由。


    现在雁来确实直接拦截了漕船。


    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这事太大,李纯立刻叫来了宰相和六部重臣商议。


    众人也被这消息震得头昏脑胀,完全想不通。


    这没有道理啊!


    朝廷里聪明人多,李纯能想到的,很多人当然也想到了,他们都觉得雁来是想温水煮青蛙,等到天下人心所向的那一天,就顺理成章地登上那个位置。


    既然如此,他们这些人当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反正谁当皇帝,不都需要臣子吗?哪怕是有无数天兵的雁来,也不例外。


    看她在西域、在洛阳、在河北的行事,都还算温和。


    所以现在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总不会是想跟朝廷开战吧?有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然后开始心慌。实在是天兵的动作太突然了,完全没有给他们准备时间。


    最后也没商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是李吉甫提议,先派人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


    第198章  给公家办事,那么用心做什么?


    船只缓缓靠岸, 雁来被玩家簇拥着下了船,走到纤夫们所在的位置。


    被拦下来时就有些慌乱不安,正在四处张望、交头接耳的纤夫们顿时更加骚动起来, 不自觉地聚拢了一些,像是一群受惊的动物,察觉到天敌的存在, 下意识地摆出了最警惕的姿势。


    仿佛她们是什么洪水猛兽。


    雁来便没有再靠近, 隔着一段距离打量他们。


    农历十一月的河南,天气已经很冷了,再过两天就是大雪节气, 要是在现实里, 上个月就该开始集体供暖。


    即便是在游戏里不怎么怕冷的玩家,也换上了过冬的衣服,这些纤夫却在寒风里赤着上身。


    看他们瑟缩着身子、微微发抖的样子, 显然也并不是不觉得冷。


    雁来没有亲身体验过什么人间疾苦, 可是看得多、听得多,她能猜到他们为什么不穿着衣服干活——衣服比人精贵, 拉纤这种活计又太容易磨坏布料, 他们舍不得。


    或者说, 负担不起。


    雁来收回视线, 问道, “这里谁能做主?请出来说话。”


    这一问,对面的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 下意识地要挡住某个中年人,殊不知这样的举动, 让那个人在人群中更加显眼了。


    麻四郎苦笑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安抚其他人, “乡亲们别慌!我看来的像是天兵,他们不会害我们的!”


    听到“天兵”两个字,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变得响亮了一些,但确实没之前那么惊慌了。


    玩家这一年时间在大唐的种种行为和事迹,还是为他们挣到了几分信誉的。尤其是在小民百姓眼中,能够倒逼朝廷出台新政,降低税赋,这可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漕工们有时候闲谈,也会忍不住畅想,什么时候天兵才会管到河面上来,也替他们做做主?


    不过幻想就只是幻想,当天兵真正出现的时候,他们反而不敢怀有这种妄想了。


    最乐观的想法,也只是觉得说不定能做天兵的生意,赚上一笔——天兵有钱,好说话,应该不会随便找理由扣钱。


    麻四郎捏着手走到天兵面前。


    他其实也很紧张,但又知道忤逆的下场会更糟糕。好在天兵名声不差,应该不是来折腾他们取乐的,就算真的折腾了,应该也会给赏钱。


    他也没敢靠太近,停在了几步之外,腰彻底佝偻下去,不敢正眼看对面的人,“小人就是这一队的领头,贵人有什么吩咐?”


    “只是想问一些情况。”头顶上传来一句清亮的女声,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正当麻四郎不安时,背上微微一沉,覆上了厚厚的、柔软的、温暖的、甚至仍带着香味的斗篷。他在风中冻僵的躯体突然被那种柔软暖和包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冷。


    他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捞住了。


    “贵、贵人……”麻四郎抖着手,想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又有些不敢,只能不安地摸摸腰间,“这……小人带了衣物。”


    雁来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然见他腰上系着一件上衣,但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御寒的样子。


    “披着吧。”她说,“这么冷的天气,你们辛苦了。”


    麻四郎听她语气温和,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冀,连忙问道,“不知贵人要问什么,我们、我们的船几时能走?”


    雁来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她这么一拦,他们今天的工钱可能就没了,难怪刚才那么警惕防备。


    但拦都拦了,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她便道,“船暂时走不了了。不过不用担心,耽误的时间,工钱会给你们补上的。”


    这不是耽误了几天工钱的事,麻四郎知道,可是贵人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张了张嘴,又问了一遍,“不知贵人要问什么?”


    “嗯……”雁来有点卡壳了,要怎么态度自然不刺痛对方的打探消息?


    郝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上前一步接过了话头,“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纤夫拉船,所以想找你们打听打听情况。”


    原来是贵人没见过这些,觉得新鲜、好奇。


    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好心的贵人问过了话,通常都会多给赏钱。


    麻四郎放松了一些,再加上郝主任很懂谈话的技巧,他很快就顺着她的话,开始有什么说什么了。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


    这句话在底层百姓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南方的人口密度远高于北方,人均土地占有量低,再加上大户兼并,失地或者无地的农民自然也更多。这些人或是参军打仗,或是给人当佃户奴仆,又或者像眼前这些纤夫,靠干苦力活儿养家糊口。


    所有苦力活里,码头的活儿最稳定,因为服务的都是商人和士人,赚得也更多,聚集在这里的苦力自然最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靠力气吃饭的人。


    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帮派。他们大都按照同乡抱团,一开始只是为了互为援手,可是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自然会滋生权力和腐败。


    苦力们受着帮派的保护,也受着帮派的剥削,赚到的钱还没拿到手里,就要先交出去一部分。


    但帮派上层其实也不是坐享其成,他们要结交官府、结交商人,想方设法维系并扩大现有的地盘和生意……


    总之,虽然雁来和玩家有些看不过去,但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他们始终在努力地活着,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他们就是应该这样活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麻四郎十岁出头就开始在码头讨生活了,那时候干不了重活,但是人机灵,就做一些跑腿传话的事,再长大一些,也开始扛包拉纤,因为心思活络,有办法,所以在同乡中渐渐有了威望,之后自然而然接了领头人的位置。


    虽说是领头,但也就是带着乡亲们找活计、谈工钱、讨薪酬,并没有任何特权。


    不过,他能接触到的人和事还是比普通的漕工更多,对于码头上的各种规矩也十分了解。小到漕工们的帮派划分、彼此之间的仇怨和矛盾,大到转运使衙门的胥吏是什么出身,跟哪个帮派有渊源,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最让人意外的是,他还会算账。


    那些明里暗里的钱粮,从哪里来,去了哪里,如何分赃,他都知晓一些。


    也是上面那些人不会防备他这样的小人物,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底层苦力还会关注这些。何况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不仅不敢多说一个字,还得主动保守秘密,否则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帮乡亲。


    雁来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感慨,像是麻四郎这样的人,若是在现代,早晚都能出头,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根本不可能。


    这个时代,权贵就是权贵,士族就是士族,奴仆就是奴仆,漕工就是漕工,农民就是农民……他们是如此,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如此。


    也许个体有升沉起落,可是阶级和出身是永恒不变的。


    ……


    相较于担心停工之后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最终导致他们的生活出现变化的漕工,船上负责运输这批漕粮的官员和士兵,反而没那么着急。


    漕工是手停口停,承受不起任何一点风险和变动。


    但对这些负责运输的人来说,失期固然固然可怕,却未尝不能成为他们再捞一笔的机会——好好的漕粮每年都要沉个三五船,何况这回是被天兵拦下来了,有现成的理由?


    受罚肯定是要受罚的,不仅会挨板子,可能还会被要求限期补上损失。但补不上,也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等什么时候朝廷蠲免逋赋,也就一笔勾销了。


    给公家办事,那么用心做什么?像他们这样的人,又不指望升到京城去,当然是给自己捞好处要紧。


    所以除了派人送信,上报朝廷之外,他们表现得十分冷静。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方面的回复迟迟不到,玩家这边也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船上的人也开始着急了。


    上面说的那种,大家一起上下糊弄的情况,是在大部分漕粮正常解运到京城的情况。朝廷需要人办事,就不会深入追究,毕竟吃了好处的并不是哪个人,而是这条路线上的所有人。


    但问题是,今年因为要清丈,秋税收得很晚,这是第一批押解入京的漕粮。


    要是一粒粮食都没法入京,朝廷就是想不追究也不行了。


    皇帝和高官权贵也是要吃饭的。玄宗之前,年年都要巡幸洛阳,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关中人口暴增、供粮不足,所以皇帝只能带着文武百官去洛阳,还有个词叫“逐粮天子”。


    开元年间梳理漕运,用各种方式增加关中的粮食储备,才缓解了这种尴尬的情况。


    开元二十四年之后,玄宗再没有巡幸过洛阳。


    所以每年的漕运,就是朝廷关注的重点。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冷了,继续耽搁下去,等到河面进入冰期,船运会变得更加困难,到时候粮食送不到,事情会怎么解决不好说,但是他们这些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最关键的是,运粮船落入天兵手里,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做手脚,想用其他手段弥补损失也不可能了。


    船上的人还只是着急,岸上却已经是鹤唳风声、人人自危。


    玩家一动手,就将他们私底下的那点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这种事情,朝廷没法查,难道是因为没有能力调查,或者他们贪腐的手段太过高超吗?


    不过是因为上上下下形成了一张庞大的利益网络,有人在朝中替他们遮掩、隐瞒、周旋而已。就算皇帝真的要查,也只能用下面的人,那就又给了他们操纵的机会。


    最后顶多推出来几个替死鬼,然后又继续天下太平。


    实际上他们做的那些手脚,没有任何隐秘性可言,甚至还有专门的账本。


    没有感觉到一点难度的玩家:“……”


    就很难评。


    再说一遍,大唐吃枣药丸!


    雁来看到这些账本,也是忍不住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就算让玩家乱来,也总不会比这更坏了。


    朝廷的问询就是这时候到的。


    雁来干脆让他们把账本带回去了。


    ……


    使者快马加鞭,很快就将账本带回。因为是以朝廷的名义下发的问询,所以皇帝还是召集群臣,一起来听天兵的回复。


    好消息,确实算得上是误会,天兵此举并非针对朝廷。


    但是看到账本,众人的心情又实在轻松不起来。


    这只是一个地方的账本而已,上面的数字已经触目惊心,整条漕运线路到底吃掉了多少钱粮?


    李纯最生气。


    这可都是他的钱粮!


    他之前只听下面的人说税要收上来很难,要运到长安更难,却没想到,原来是这种难。


    朝廷绞尽脑汁地开源节流,拿着那一点有限的钱粮左支右绌,连他这个当皇帝的想花点钱,都要宪臣反复上书劝谏,结果不是没有收到赋税,只是大头都落到别人的口袋里了?


    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成的,朝中必定有人替他们遮掩。


    想到这里,李纯看向众臣的眼神已经变了。


    他们是能力不足,这么明显的事都查不出来,还是自己也拿了好处?是其中一些人拿了好处,从中遮掩,还是所有人都拿了好处,只瞒着他这个皇帝?


    李纯对朝臣本就不多的信任,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朝臣是如此,宦官就清白吗?


    这一刻,作为皇帝的李纯又感受到了那种作为孤家寡人,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的凄凉与恐惧。


    李纯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视线如刀一般,从眼前每一个臣子身上扫过。


    就在去年,天兵出现之前,李纯还以为自己手下的朝廷,比祖父、父亲在时要好得多,堪称君明臣贤,未来大有可为。然而不过短短一年时间,玩家轻易地剥掉了那层掩盖在一切之上的华丽伪装,露出了内部丑陋不堪的事实。


    他这个皇帝未见得有多么贤明能干,而下面的臣子更是没有任何忠诚恭顺可言。


    但是他们伪装得这么好,光是想想就让李纯毛骨悚然。


    他依旧不喜欢天兵,不喜欢他们的张扬,不喜欢他们的不驯,更不喜欢他们的存在将自己衬托得如此无能、如此狼狈。


    可是李纯又忍不住想,天兵有再多的缺点,至少还有一点可取,那就是他们不伪饰,所有的行为都正大光明、坦坦荡荡,不用担心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想到天兵,李纯又慢慢冷静了下来。


    “查吧。”他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国之蛀虫。”


    皇帝的盛怒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所以他说要查,自然没人反对。


    只是裴垍忍不住站出来问,“这……让天兵查吗?”


    李纯眼皮跳了跳。


    他不无悲哀地发现,相较于朝臣,反而是天兵更可信。


    至少他相信他们报上来的数字是没有打折扣的——天兵哪怕想从中吞好处,也会光明正大跟他分成。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考虑。


    这么大的案子,要说跟地方豪族、藩镇势力没有关系,李纯绝不相信。要是朝廷派人去查,要么与下面的人沆瀣一气糊弄他,要么……真查到了什么,恐怕也没机会送回消息。


    天兵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就在一个多月之前,李纯还踌躇满志想利用税收改革的事给天兵找点麻烦,看看他们有多少能耐,能不能一直兜底。


    现在,他倒是希望天兵真的能一直兜底,把这天下彻底翻过来,让他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样。


    李纯这般想着,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就让天兵查!”


    裴垍还想再劝,对上皇帝发红的眼睛,只能低头。


    心中却是打起了鼓。


    要说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很深的牵扯,那倒也不至于。


    裴垍身为走在青云路上的清流文官,如今又坐到了宰相之位,没必要去做这种事情。但是各地的人进了京,来给他送点孝敬,他收了好处,给人行个方便,却是免不了的。


    裴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下面的人孝敬他,他也孝敬皇帝了。从德宗朝以来,这已经成为了惯例,不送的人才有问题。


    连皇帝都未能免俗,收了朝臣和宦官的孝敬,就给他们授官呢。


    但现在皇帝要查,会不会查到他身上,裴垍也有些不确定。万一账本上有自己的名字,他要如何辩解?


    ……


    虽然就算没有朝廷的旨意,玩家也会继续查下去,不过有了皇帝的旨意,到底名正言顺一些。


    既然如此,雁来也就不客气地给玩家下发了任务,让他们将整个漕运系统都查一遍。


    这种大型任务,耗时肯定不会少,所以雁来确定玩家这边已经上手,就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继续按照原计划南下,来到了宣州。


    在这个时代,迁坟还是一件大事,需要请专业的玄学人士选择吉利的日期和时刻,经过一整套繁复的仪式之后,才能动土。不过这些不需要雁来操心,留在这边的玩家已经把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雁来到了李白墓前,才知道为什么范传正要给他迁坟,因为无人维护,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墓封已经不完整了。就算重新培土,估计也维持不了太久,不如另择吉地。


    李白的故乡究竟在哪里,后世考证的结果有好几个。


    不过他自己是经常自称“山东李白”的。


    这个山东,依旧是大唐的山东,指的是崤山以东的河南河北一带。至于后世的山东省,这时候叫齐鲁之地。


    所以将李白和杜甫葬在一起,并不只是圆玩家的梦,对李白来说,能够回到老家,择一山清水秀之地,跟熟悉的老朋友比邻而居,应该也算是最好的结果。


    迁坟的工作,李白的亲属自然也要到场。


    雁来见到了他的两个孙女,虽然荆钗布裙,但进退还算自如。倒是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一直表现得十分局促,显然至今也不习惯这种备受关注的生活。


    如此,雁来也就明白她们为什么会拒绝前往洛阳了。


    这样的情况,雁来也不好强求,只能往好处想,只要百姓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而且之后玩家会推广义务教育,她们的孩子依旧有受教育的机会。如果确实有才能,不用担心被埋没,若是没有,那么比起去洛阳生活,留在家乡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主要也是因为看过那些纤夫之后,雁来意识到,比起提携拉扯某个人,改变制度、改变现状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回程的路上,雁来就一直在琢磨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量都运用起来,在不造成巨大动荡的情况下,迅速完成这场变革。


    不过当下,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玩家在运河上的收获着实不小,造成的影响也很大,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河南、淮南乃至江浙一带。


    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玩家身上,雁来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前往蔡州。


    蔡州原本叫做豫州,为避唐代宗李豫的名字,改成了蔡州。汝水流经此地,北接汴洛,南连荆楚,让这座城市成为了兵家必争的交通要道,也难怪李希烈敢在这里称帝。


    这座城市,在后世还曾经见证了不可一世、威震天下的女真大金国的覆灭。


    以上是雁来在论坛刷帖子补课时看到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雁来的船抵达蔡州城下。


    时间赶得刚好,就在这一天的夜里,吴少诚病逝。


    他的儿子吴元庆本来想将消息上报,至于朝廷多半不会让他来做这个节度使,吴元庆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服众。再说,现在到处都是天兵,藩镇人人自危,与其当这个朝不保夕的节度使,不如向朝廷投诚。


    然后就被吴少阳拦住了。


    第199章  “大兄弟,你这是把路彻底走宽了呀!”


    “阳叔这是何意?”吴元庆看着拦在正院门口的人, 又惊又怒地问。


    “自然是为了不让人打扰兄长养病。”吴少阳义正言辞道。


    吴元庆听得一蒙,“养什么病?”


    “兄长重病在身,须得静养。”吴少阳加重了语气道, “元庆侄儿无事就先回去吧,不要扰了兄长的清静。”


    吴元庆听得皱起眉头,怀疑吴少阳是不是脑子坏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阿爷已经去世了。你快让开,我要带人进去给阿爷收殓,不能误了吉时。”


    “你才是胡说八道!”吴少阳的脸一沉, “大侄儿,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阿爷分明还在养病,你该盼着他好才是。”


    吴元庆还要开口, 身后的人拽了他一下, 凑上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吴元庆这才露出恍然之色, “你、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吴少阳道, “我也是为了兄长好。”


    他长得相貌堂堂, 不论说什么话都让人觉得推心置腹, 觉得他十分可靠。即便是此刻, 带着悍卒守在节度使府的正院外,不许吴元庆这个孝子进去给吴少诚更衣入殓, 他也是一脸理直气壮,仿佛吴少诚真的还活着。


    吴元庆脸涨得通红, “枉我阿爷生前如此看重你,如今他尸骨未寒, 你竟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当真是狼子野心!”


    “我狼子野心?”吴少阳哼了一声,“我看是大侄儿你拎不清。你阿爷好不容易才创下的偌大家业,你就打算这么拱手交给朝廷?我怕兄长泉下有知,死不瞑目!”


    吴元庆面色微微一变。


    “元庆啊,我看是你糊涂了。”吴少阳又说,“你阿爷人还好好的呢,刚刚才写了遗折,准备向朝廷请封新的节度使。没收到朝廷回函,将后事安顿好,他怎么能闭眼呢?”


    吴元庆面露讽刺之色,“你说的新任节度使,该不会是你吧?”


    “自然是我。”吴少阳装模作样地叹气道,“兄长看重我,大家也服膺我,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没用的。”吴元庆抬起下巴道,“我已经让人入京送信了,你那的遗折编得再好听,也没人会相信!”


    “哦,你说的是他吗?”吴少阳闻言一笑,朝后面招了招手。


    吴元庆心头咯噔,回头去看,就见自己连夜派出的使者,竟被人押着走了回来。


    但最让吴元庆心寒的,却是押着使者的人,那是他父亲的亲信家僮鲜于熊儿,他竟然早就跟吴少阳勾结在一起了,难怪自己的人出不了城。


    很快,更多的人从鲜于熊儿身后走出,静静地注视着吴元庆。


    都是他父亲平日信任的军将。


    显然,这些人已经倒向吴少阳了。


    吴元庆不知道吴少阳对他们许诺了什么,他只觉得心寒。不管是吴少阳还是这些军将,若不是他阿爷提携,哪有今日?如今他尸骨未寒,他们却不仅要夺取他留下的家业,还要让他死也不得安宁!


    但大势已去,如今府邸内外只怕都已经被吴少阳的人掌控,吴元庆在自己家里说话已经不算话了。


    他抖了抖唇,只能转头去看那些军将,“至少要让阿爷收殓入棺。”


    吴少阳微微皱眉,有些不高兴。


    一些军将避开了吴元庆的视线,但也有人开口道,“是啊,总不能一直这么放着……”


    又有几人跟着附和。


    到底死者为大,再说他们确实做了对不起吴少诚的事,也怕他真的死而有知。


    吴少阳“啧”了一声,但还是吩咐道,“那也罢了,让他进去。”又道,“灵堂就布置在正院,元庆侄儿既然这般有孝心,那就留在院子里为你阿爷守灵吧。”


    吴元庆咬着牙踏入院内。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那寥寥几个没出现在这里、应该还忠心于阿爷的军将,能及时察觉情况不对,想到解决的办法。


    但这个希望很快就落空了。


    灵堂布置好没多久,吴少阳就将这几人也送来与他作伴了,同来的还有节度使府的文官和阿爷信任的幕僚。


    吴元庆寄予厚望的势力,已经被一网打尽。


    他跌坐在灵前,看着父亲的排位和棺材,心中却是一片绝望。


    吴元庆心里很清楚,等吴少阳掌控了局面,绝不会容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少主继续活下去。


    他只能安慰自己,吴少阳的想法没那么容易得逞,不说朝廷如何,就是天兵,也必不会允许他肆意妄为。


    天兵,对了,还有天兵!


    吴元庆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件事里最大的错误。


    他不该让人给朝廷送信的,应该直接去找天兵求援!


    朝廷远在长安,鞭长莫及,就算有心,又能做什么?天兵却就在城中,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让吴少阳投鼠忌器,但天兵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可惜……


    就算现在想到了,他也已经没机会派人出去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喧哗声,吴元庆回过神来,凝神细听,似乎是有人在叫“天兵来了”。


    他一时疑心是自己太过懊悔,恍惚中出现了幻觉,不由问道,“你们听,外头在喊什么?”


    “好像是说天兵来了。”


    “真是天兵?”吴元庆不料事情还有这样的转折,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飞奔到院子里。


    其他人吓了一跳,但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守在院门外的悍卒不见了,估计是被人叫走。


    吴元庆直接就要往外冲,被跟上来的人拉住了,“衙内,还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形,不如暂时留在此处,更加安全。”


    “不,现在就出去。”吴元庆心一横,难得语气坚决地道,“留在这里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但天兵就在外面,只要能见到他们,表明身份,就能保全我们这些人。”


    众人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之前只以为吴元庆是想趁机逃走,所以觉得在弄清外面的情况之前不能贸然行事,万一是吴少阳的陷阱呢?


    但若是向天兵求助,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了。


    ……


    前面其实并没有打起来。


    吴少阳既然打算秘不发丧,等朝廷的回复,自然不会让消息传出去。


    但淮西节度使府的动静,都在玩家的眼中,当吴少阳的人开始四处抓捕那些忠于吴少诚父子的军将时,他们就猜到吴少诚人已经没了。


    考虑到这种关键时刻,越到后面,暴露的可能性越大,吴少阳对节度使府的控制与警戒就越强,所以雁来决定立刻行动,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数百玩家突然现身,他们根本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直到玩家涌入节度使府的正门,来到宽敞的前院,守卫的人才慌乱地鼓噪起来。“天兵”两个字的杀伤力实在太大,听到的人都惊慌失措,还是吴少阳亲自出面,才勉强组织起了像样的防守。


    要不是玩家停在了前院,并没有进攻的意思,这脆弱的防线估计也是一撕就破。


    吴少阳也不敢直当天兵的锋芒,因此人手虽然组织起来了,但也并不打算反攻,只让人守住了那道通往后衙的门,吴少阳亲自在大堂坐镇。


    所以直到此刻,冲突也没有真正发生,双方正隔着一道门对峙。


    吴元庆等人就是在这时候跑过来的。


    从后面过来的路上,他们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过,还在心里暗自庆幸,觉得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估计是整个节度使府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此时不跑,一旦吴少阳控制住局面,估计就真的没救了。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后面为什么没人了。


    因为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堂附近守卫,同时也将出去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吴元庆一行人毫无防备地冲过来,却是把自己送到了吴少阳面前。


    听到动静的士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立刻朝这边包围过来,有两个人脱离队伍,显然是要去里面报信。


    众人不由得目露绝望。


    他们被吴少阳软禁,身上当然不会有武器。也就是几个军将出门时,拆了灵堂里的桌子,但是木质的桌腿如何能抵挡刀枪?何况还有人数差距。


    对面没立刻动手,大概是因为吴元庆身份特殊,要等吴少阳的命令。


    吴元庆也没想到外面的局势竟会是这样,想要趁乱脱身的打算彻底落空,心下顿生凄凉。


    难不成是天要亡他?


    正准备放弃抵抗,眼角余光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吴元庆抬头看去,就见一层清濛的白光正在迅速荡开。那光很淡,在白日的天光里并不醒目,而且只出现了一瞬,就迅速隐没。但吴元庆确信,并不是自己眼花了。


    脑海里立刻浮现起那些关于天兵的传闻。


    藩镇在长安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没有什么事是能瞒得住的,天兵相关也一样。


    京兆府廨也出现过这样的白光,之后那里就成了天兵往来长安的枢纽——


    所以,现在天兵也可以随时进出蔡州城了?


    对了,天兵!吴元庆猛地反应过来,他一开始的目的也不是逃出去,而是求助天兵。


    天兵就在外面,只隔了一堵墙,他过不去,他们还进不来吗?


    想到这里,吴元庆立刻扯开嗓子大喊,“天兵救命!我是吴少诚之子吴元庆!吴少阳狼子野心,意图自领留后,将我软禁在此,求天兵救命!我愿奉雁帅为主!”


    他这一举动太过突然,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听清他在喊什么之后,更是全都变了脸色。


    实际上吴元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绞尽脑汁想着能够打动天兵的话。


    吴少阳就是在这时候赶到的,远远的听见这话,他就厉声喝道,“给我堵住他的嘴!”


    他这话惊醒了围拢过来的士兵,纷纷上前动手,但也惊醒了跟在吴元庆身边的人,他们立刻学着吴元庆的样子,朝外面大喊。


    吴少阳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再次命令,“发出声音!随便说点什么,把他们的声音压下去!”


    他的人多,要做到这一点还是很容易的。


    但已经迟了。


    一墙之隔的广场上,玩家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喊声。


    能跟到蔡州来的,谁还没在论坛上补过课?都知道吴少阳干掉了吴少诚的儿子,然后秘不发丧,以吴少诚的名义给朝廷上遗折,要求让吴少阳继任节度使。


    听这意思,人还没来得及杀?


    那还愣着干什么?冲啊!


    ……


    吴少阳没有看到白光,但当他看到冲进来的天兵数量远超预计,就意识到大势已去了。


    他立刻就想召集人手撤退。


    但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只是他。


    倒向他这边的军将,听从他命令的士兵,谁又真的想跟天兵对抗呢?


    所以玩家不过是冲锋了一次,吴少阳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防线就已经溃不成军,大部分人选择了原地跪下投降——天兵不杀俘虏的名声,跟他们说话算话的名声一样响亮。


    少部分人选择掉转刀口,向着吴少阳围拢。


    他们都没想到天兵会来,但天兵既然已经来了,追究为什么会来已经没有意义,必须要为自己之前做出的错误选择承担后果了。


    现在唯一的转机就是抓住吴少阳这个罪魁祸首,以此赎罪。


    对于藩镇的人来说,反水和背刺都是老手艺了,所以吴少阳几乎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被迅速拿下。


    于是当玩家打破那扇隔绝内外的大门,举着武器兴奋地冲进来,看到的就是跪了一地的士兵,以及被人按在地上的吴少阳。


    “切~”一个玩家忍不住大声抱怨,“怎么这就滑跪了,没意思。”


    虽然他们也没有杀人的意思,但总要有来有回地打一打吧?现在这战斗还没开始就结束,他们之前都白兴奋了。


    吴少阳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心里却在破口大骂。


    但凡天兵事先露出一点半点想要淮西的意思,他犯得着折腾这些吗?


    结果他们其实只是想打仗?


    早说清楚的话他也是可以配合的啊!


    但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大部分玩家都散开了,去接收那些跪在地上的士兵——俘虏不只算军功,还可以留下来当劳动力,还是很抢手的。


    只有一个女玩家左顾右盼,大声问道,“吴元庆,吴元庆在哪?”


    “下官在此。”被挤到了后面的吴元庆连忙大声回应。


    听到声音,众人立刻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吴元庆快步走到玩家面前,整了整衣裳,行了个揖礼,真心实意地道,“拜见天兵娘子,相救之恩,元庆没齿难忘。”


    玩家至今也不习惯这种大理,往旁边让了让,说,“你刚才喊的那些话都算数吧?”


    “自然。”吴元庆立刻道,“不知雁帅在何处,下官这就去拜见。”


    那个复活点应该是只能雁来本人去开的,既然如此,她就该在这里。


    “大兄弟,有眼光。”玩家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是把路彻底走宽了呀!走吧,雁帅就在外面。”


    听出她语气中的亲热,吴元庆心神一松,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一出门,就看到外面的广场上不断有天兵的身影闪现。


    虽然节度使府这边是成功拿下了,但是淮西军还在呢,而且整个淮西领蔡、光、申三州,三州又下辖若干县,既然吴元庆都喊出“愿奉雁帅为主”的话了,那其他地方玩家当然也要去接收。


    吴元庆只看了一眼,心脏就怦怦狂跳。


    只有亲眼见到,才会明白天兵究竟是多么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毫无疑问,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抉择。


    这么想着,到了雁来跟前,吴元庆的态度越发恭敬,行礼问安之后,他便主动道,“淮西府库之中也略有积蓄,愿献予雁帅。”


    雁来看了他一眼。


    吴元庆忙解释道,“听说邠宁节度使高崇文临终前,献上了大半家财,求得雁帅庇护后人。”


    雁来意外,“消息都传到淮西来了?”


    吴元庆觉得她对天兵受关注的程度有点没数,消息何止是传到淮西,所有的藩镇都已经传遍了。也不只是这件事,关于天兵的消息,但凡能传出来的,谁会不留心打听?


    雁来听他这么说,不由笑道,“应该都没什么好话吧?”


    吴元庆心头一跳。


    大部分人确实都很不忿。


    他们府库中的积藏,那也是辛辛苦苦抢掠来的,现在要拱手让出,谁会愿意?尤其还听说高崇文并非自愿,而是天兵打上门去,逼他同意的,就更是叫那些藩镇心有戚戚了。


    吴元庆本来也是这样的想法,但现在他才发现,高崇文这一手实在是高。


    一点身外之物就能买得天兵的认可和保护,实在太值得了。


    吴元庆现在只恨自己没有早早下定决心,做出这样的选择,否则也不用受这一番惊吓。


    高崇文定然也是自愿的,什么天兵打上门去,全都是无稽之谈!


    他连忙道,“那些人哪里晓得雁帅的心胸?以己度人,自然是谬以千里。”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雁来说,“既然你有心,回头会有天兵来找你清点交接的。”说完就略过这个话题,问道,“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但凭雁帅吩咐。”吴元庆毫不犹豫地说。


    “我听说你是因为给朝廷上了折子,通报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才遭吴少阳软禁。”雁来说,“你既有恭顺之心,那就接着上折子吧,想来朝廷不会亏待你。”


    一般来说,对于这种主动上奏折表示顺服的继任者,皇帝要么把他召回长安,许以高官厚禄,甚至下嫁公主,要么就会把他调动去其他朝廷能掌控的方镇继续做节度使。


    总之,只要不想着自立,朝廷对他们其实是相当优容的。


    吴元庆点头应是,心下对此并没有太惊讶。


    都说天兵看似横行无忌,其实事事都自有规矩,果然是真的。


    ……


    吴元庆先将雁来请进了后面的大堂安顿下来,这才去找天兵交接。


    不只是府库,淮西各方面的事务都需要交接,估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至于给朝廷的信,自然也不能耽误。原本那封奏折已经不能用了,得写新的。好在这个不需要吴元庆自己来,他也不会,交给幕僚去斟酌便是。


    其他人都忙了起来,雁来也没闲着。


    她正在盘点自己的余额。


    想要让玩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成绩,彻底改变大唐世界的现状,又不能引起动荡,须得好生规划一番。


    而且这应该是游戏开服以来最重要的一次行动,自然要让玩家的参与感拉满。


    在那之前,得确定自己的储备足够充足。


    虽然放开了账号限制,所有预约玩家都能进入游戏,但一千万预约的网友之中,本来就有不少人根本没有登录过游戏,剩下那些,也有很多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对新手村繁重的劳动失去了兴趣,上线时间开始锐减。


    真正坚持下来,走出新手村的玩家,大概也就两三百万的样子。


    而在这两三百万玩家里,实时在线人数只有三分之一。


    这个数字其实还比郝主任她们事先预测的高一些,不过这些玩家分散在大唐各地,就不怎么显眼了。所以大唐世界的原住民虽然都能感觉到天兵的人数似乎变多了,但并没有多到令他们不安的程度。


    尽管如此,这一回的活动,依旧为游戏带来了极高的热度,雁来手中的气运值再次迎来疯涨,如今已经突破千万大关。


    光是开复活点可以开六十个!


    雁来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感觉也确实可以搞点事情了。


    嗯……那就开启一个新的大型活动吧。正好马上就要过年了,可以当成跨年活动来做,持续两三个月。


    等李白和杜甫的迁葬仪式结束之后,就发更新公告!


    在那之前,得将具体的活动流程设计出来。


    不过雁来也早就已经今非昔比,吴元庆都有幕僚能帮忙写奏折,她的活动设计、更新公告之类的,自然也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写。


    听郝主任说,团队里最近还吸收了两个经验丰富的游戏策划,不用其他人硬着头皮兼职了。


    第200章  到底写了谁的名字,才会让皇帝的脸色那么难看?


    吴元庆的奏折送到长安, 因为是紧急军情,所以直接送进了枢密院。


    虽然不能打开来看,但是折子是吴元庆上的, 而非吴少诚本人,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消息传开,两省官员和六部重臣立刻到紫宸殿求见。


    吴少诚死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


    机会来了。新旧交替之际,难免会生变乱,朝廷是如此, 以军武立身的藩镇更是如此。


    李纯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盛放密折的盒子, 里面果然放着两封奏折。其中一封是吴元庆写的,另一封是吴少诚的遗折。


    毫无疑问,李纯先打开了吴元庆那一封, 想弄清楚现在淮西的情况。


    奏折里的内容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吴少阳狼子野心,趁吴少诚病逝、府中慌乱空虚之际, 控制了节度使府, 软禁吴元庆, 阻拦给朝廷报信的信使, 甚至还想伪造吴少诚的遗折, 为自己请命。


    果然!


    李纯心底泛起一点欢喜的涟漪,只是这涟漪还未来得及扩散, 下面的内容就让他重新平静了下来。


    天兵及时赶到,不仅解决了吴少阳, 还救出了被软禁的吴元庆。


    有天兵在啊……那没事了。


    李纯放下奏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众人一看就误会了, 以为有什么特殊情况,连忙出声询问。


    李纯干脆让宦官将奏折拿下去给他们传看。


    重臣们看完奏折,也经历了跟李纯差不多的心理活动变化。


    总体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毕竟吴元庆主动上奏,请求朝廷派遣新的节度使,这正是朝廷一直以来想要达成的。但这个消息又没那么让人高兴,毕竟天兵已经先一步到了淮西,朝廷根本不可能拿到当地的掌控权,只是占了一个名义而已。


    好在事到如今,不管是朝臣还是皇帝,都已经开始接受并习惯天兵的存在,以及由此带来的影响了。


    往好处想,若是没有天兵,朝廷想要讨平淮西,又不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哪像现在,连冲突都算不上。


    况且再退一步说,现在的朝廷也与一年前不同,就是天兵没有掌控淮西,他们难道真的有实力征战吗?


    如此,众人自然也就对这件事表现得颇为平静。


    李纯已经在看吴少诚的遗折。


    说是遗折,其实也是吴元庆让幕僚代拟的,除了跟皇帝拉关系表忠心的套话之外,就是让皇帝尽快选任新的节度使,以免地方生乱,最后才是对身后事的安排。


    李纯合上奏折,也不觉得意外。


    很符合天兵一贯的做事风格。


    正好朝中重臣都在,李纯干脆就让他们拟定淮西节度使的人选。


    这边正商量着,那边枢密院又有人来报,有雁来的奏折送到。


    李纯还以为是雁来对淮西节度使的人选有什么意见,便直接让人呈了上来,谁知打开一看,却发现跟淮西没有任何关系,是天兵关于漕运的调查有了结果。


    除了奏折,还附上了一份厚厚的账册。


    按照雁来的说法,这份账册是天兵整理过的,原来的内容太过驳杂散乱,看起来太费劲,不过她也将原本一起送来了,可以留作参考。


    李纯看到这里,就问了一句,“账册原本在何处?”


    梁守谦闻言,就让人抬进来一只大箱子。


    ……难怪要整理了。


    李纯让他们将箱子搁在一边,拿起那份账册打开,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众人见状,顿时都跟着紧张起来。


    刚才李纯的问话,已经足以让他们明白雁来这份奏折里说了什么。


    而在场有不少人,实在不敢说自己与这件事完全无涉——这段时间,玩家没闲着,一直在追查,下面的人也没闲着,一直在找门路,被找到的人自然都心里有数了。


    但阻拦天兵继续调查是不可能的。


    拦是不可能拦住的,反而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之前就有人试图贿赂天兵不成,反而让消息传了出来,沦为笑柄。


    比起跟天兵直接对上,不如等结果出来了,再在皇帝这边使力。


    此刻,他们忍不住猜测着,那账册上到底写了谁的名字,才会让皇帝的脸色那么难看?


    ——答案是李纯自己的名字。


    大概也只有天兵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了,但凡是别的大臣去查,就算真的查出了这个结果,也会为尊者讳,把这一笔抹去,保全皇帝的面子。就算要说,至少也该私底下上个密折。


    天兵确实大咧咧地直接将进奉这一项列在了账册上。


    就连雁来看到这个结果时,都忍不住吃惊,还特意问了一下,确定不是玩家搞错了,而是真的有一部分钱直接送进了宫里。


    这叫什么,皇帝就是最大的国贼啊!


    不过有这个结果好像也不让人意外,毕竟皇帝也不是第一天收受供奉。


    只是在今天之前,李纯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下面的人进奉一些金银财物,代表他们有恭顺之心,他为什么不能收?他要是不收,手头哪有现在这么宽裕。


    可是现在,看到自己也被作为一条罪证出现在账册上,那些一直被李纯刻意忽略的事实,突然没法忽视了。


    国帑是国帑,内帑是内帑,他这边收了一万两,可能国库就少了十万两。李纯之所以还是要收,是因为这一万两是他能支配的,国库的十万两却要走无数的程序,还要收一大堆的谏书。


    那为什么不收?


    况且……李纯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现实就是,就算他不收这一万两,国库也未必真的能收上来十万两。


    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一直在减弱,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难道很光荣么?


    在拥有无可置疑之强大实力的天兵面前,不管是承认皇帝贪财,还是承认朝廷虚弱,都很丢脸。


    现在天兵直接掀开了皇帝和朝臣共同维护的那张遮羞布,将一切袒露出来,那种丢脸的感觉只会更强烈。


    李纯心里多少是有点恼羞成怒的,但天兵不给他面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他都习惯了。所以这会儿,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成功遏制住了那种要发病的感觉。


    唯一比较为难的是,该怎么把这账册给大臣们看。


    不过这种为难很快就转化成了愤怒。


    顺着往下看去,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宦官权贵竟都赫然在列。


    估计是为了表示对他这个皇帝的尊重,天兵将进奉的财物排在了第一位,但实际上,李纯收到的数目比下面的人少了很多。


    意识到这一点,李纯刚刚才强行平复下去的情绪,腾的一下就重新点燃了。


    好好好,真不愧是他的肱骨之臣,大唐的栋梁之材!


    李纯气得人都不清醒了,大脑开始晕眩,眼前阵阵发黑,拿着账册的手也开始痉挛麻痹,因为他的小心注意和强行压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症状彻底爆发。


    “砰”的一声,李纯的手颤抖着落在桌面,案上的镇纸被扫到,滚落在地,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朝臣们本以为是皇帝,摔了东西,不由得噤若寒蝉。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不对,因为李纯直接栽倒在了桌上。


    “陛下!”众人吓了一跳,齐齐朝李纯的位置凑了过去。


    裴垍位置最靠前,动作也最快,伸手去扶李纯的时候,还低头扫了一眼摊开在桌面的账册。其中大部分内容都被李纯的衣袖掩住,但露出来的部分,裴垍正好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正要看个清楚,慢一步赶到的梁守谦就伸手合拢了账册。


    众人慌乱了好一阵,才合力将李纯搬到胡床上安置,又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会儿,太医才匆匆赶到。


    诊了脉,太医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是急怒攻心导致的晕厥。”


    “可是有什么妨碍?”裴垍下意识地追问。


    太医没说话,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逾越了。


    道理上来说,皇帝的身体情况肯定要让朝臣们知道,这样大家才安心。但实际操作上,皇帝的身体真有什么大碍,只会瞒着他们,以免人心惶惶,酿成祸乱。


    但是太医的态度,已经说明了问题。


    紫宸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滞。


    众人忧心如焚,但是又不好多言,只能默默地看着太医施针。


    不知是太医妙手回春,还是李纯的情况确实不严重,很快,躺在胡床上的人就皱着眉头醒了过来。


    短暂的茫然之后,李纯很快就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看到围拢在胡床周围的朝臣们,他的心顿时不停地往下沉。


    终究还是没有瞒住啊……


    其实作为连穿衣吃饭都有人侍奉,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跟着一堆人的皇帝来说,他能将自己的病情隐瞒那么久,已经是个奇迹了,早晚都是要被发现的。


    李纯只是没想到,他扛住了天兵的刺激,却没扛住自己信任亲近之人的真面目。


    ……


    “是……中风之兆。”


    当这句话从太医口中说出来,李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其实对于这个结果,他心里早就有了预料,但是真正被太医确诊,说出这句等同于宣判的话,还是让李纯心下凄凉。


    纵然是帝王又如何?


    高宗皇帝患上风疾之后,不得不将朝政委于皇后,最后被夺了权、篡了位,李唐神器一度倒悬。至于他的父亲顺宗,更是被他这个亲儿子夺了权,只能退位让贤。


    他的下场又会是什么?


    想到雁来,想到她麾下的天兵,李纯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似乎已经能够预见自己的结局了。


    惶恐、惊惧、愤怒、不甘……这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的情绪齐齐涌上,李纯顿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牵扯得眼睛也发涩、发痛。


    李纯闭了闭眼,吩咐太医,“开方子吧。”


    “是。”太医松了一口气,被宦官领下去了。


    李纯现在很不舒服,很累,但又没法真的安下心来休息,他闭着眼睛靠在胡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坐起身,“账册……”


    “账册在此处。”梁守谦连忙双手捧着账册奉上。


    李纯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账册,翻开来确认了一下。


    确实没有梁守谦的名字。


    俱文珍也没有,倒是有他的干儿子,但李纯知道,俱文珍再次得势之后,对从前的旧人都一概疏远了,也就是刘光琦这个姻亲还有来往。


    他身边还是有几个可用之人的。


    李纯心情平静下来,这才问道,“这账册是你收起来的?当时是翻开的还是合拢的?”


    “是翻开的。”


    “可有人看见?”


    “裴相公许是看见了,不过陛下的衣袖遮住了大半地方,不知有没有看见什么。”


    “裴垍……”李纯念着这个名字。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裴垍是个骨鲠之臣?他可是也给自己这个皇帝进奉过金银器的,不止一次。


    李纯的心态到底不一样了。


    以前臣子给他送钱,他只会觉得对方有恭顺之心,但现在,他甚至觉得可以直接将“有没有往宫里进奉过”当成辨别忠奸的手段来用。


    未必全准,但至少有七八成。


    不知为何,此刻,李纯忽然想起了一个与这些事完全无关的人。


    白居易。


    这个说话不好听,自从当上谏官之后就一直在劝谏,劝谏,再劝谏,上了奏疏还不够,又写了许多的讽喻诗,因此为他所不喜的臣子,现在想来,竟是十分难得。


    也许他的想法并不全都是对的,很多事情站在小臣的视角,难以知晓全貌,说出来的话甚至引人发喙,可是这份许国而不惜身的态度,却是当下朝中臣子所没有的。


    既然想到了,他也就问,“白居易现在在做什么?”


    梁守谦道,“他如今在东都,被天兵请去修书了。”


    李纯之前还真没注意到,闻言便道,“天兵都请了些什么人?把折子找出来,朕要看。”


    “是。”梁守谦应下,没多久就带着奏折回来了。


    现在所有人都在关注天兵,他当然也不例外,与之相关的奏折,梁守谦都是让枢密院单独存档,找起来也容易。


    李纯坐起身,慢慢翻看,忽然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永贞党人……


    如果是以前,看到天兵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些人都弄回来了,他估计又要生气吧?但现在,李纯对自己,对父亲,乃至对永贞革新的想法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罢了,就让他们去修书吧。


    李纯将奏折放下,又重新将账册拿起,琢磨着该怎么处理。


    天兵的态度很明显,是想一网打尽的。


    但不说李纯自己也在名单上,就说其他人,若是都一体处置,朝廷恐怕就要空掉大半了。


    世上有几人能如天兵那般恣意?就算是皇帝,也有太多的不得已。


    但是不处置,李纯的念头也没法通达。


    正思量间,俱文珍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完全在李纯意料之外的消息,宰相裴垍回家的时候,被自家的门限绊了一下,倒地不起。他的家人拿了帖子请太医过去诊治,已经确定是中风了。


    听到“中风”两个字,李纯不由一顿,抬眼问道,“人怎么样了?”


    “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子还不听使唤,说话也不清楚,恐怕短时间内都不能上朝理政了。”俱文珍道。


    这也是他急着过来禀报的原因。


    自己也有中风征兆的李纯听得心有戚戚。


    还好他的情况不像裴垍那么严重,才第一次发病,人就直接倒下了。


    可是,他又还能坚持多久呢?


    不过很快,李纯看到被自己放在一侧的账册,想起来里面有裴垍的名字,那一点同病相怜的心情就淡了。梁守谦刚才说过,裴垍似乎看到了这本账册,该不会是受此刺激,才中风的吧?


    李纯有点想笑,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殿内其他人见状,反而都噤了声。


    好一阵,李纯笑够了,才指着一旁的账册,对俱文珍道,“拿去多抄几份,名字在上面的,都送一份过去。”


    俱文珍应下,伸手拿起账册,翻开一看,立刻就跪了下去,“陛下,这……”


    “抄。”李纯盯着他道,“一个字都不要少。”


    晕厥过一次,病情再瞒不住之后,他反而对于自己的名字也被列在账册上这一点,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只有留下这个部分,看到这份账册的人才会悚然惊惕,才会不知所措。


    尤其是那些收得比皇帝还多的。


    裴垍已经中风了,他倒要看看,其他人会怎么做?


    俱文珍低头掩去眸中的惊色,再次应下。


    等退出了紫宸殿,他才在心中暗暗叹气。


    陛下的病情终于暴露出来,俱文珍本以为是好事,至少以后他不需要提心吊胆,生怕谁没有分寸刺激到皇帝了。但是现在看皇帝这样的表现,他却忍不住更加心惊胆战。


    皇帝……似乎少了很多顾虑。


    ……


    李纯本人也在账册上这事,其实知道的玩家并不多。


    毕竟有能力整理账目的人才很少,都是官方玩家在搞,弄完之后就送到雁来手里,并没有张扬。


    但是李纯自己让人到处送,消息自然就传出来了。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裴垍中风,皇帝也险些中风的消息。


    不光是玩家知道了,两京的官员也都知道了,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传遍整个大唐。


    “怎么有种皇帝豁出去了的感觉?”雁来摸着下巴说。


    “可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郝主任推测。


    皇帝虽然是终身制的,但是如果真的中风瘫痪了,朝臣显然不可能再尊奉这样一个皇帝,到时候册立太子来监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作为一个曾经监国并且逼迫亲生父亲禅位的太子,李纯对这一点的感触只会更深。


    他怎么可能不急?


    人一急,行事自然就少了几分顾忌。


    “也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了。”雁来补充。


    她是故意保留李纯的名字的,其实她本来还想调整一下顺序,把李纯排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但怕他看得不仔细,错过去了。而且按照古代的规矩,写奏折遇到圣、皇、陛下之类的词都要另起一行顶格写,把皇帝排在后面也不合适。


    没错,比起朝臣收受贿赂,雁来觉得李纯会更在意他拿到的份额比很多人都更少。


    皇帝都带头贪污受贿当国贼了,却没拿到最大那一份,谁来看不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


    习惯了唯我独尊的帝王,自然忍不了。


    不过效果居然这么好,雁来也没有想到。


    一本帐册干掉了一个宰相,半个皇帝,玩家这份战绩可以吹一辈子了。


    这么想的时候,雁来完全没有意识到,李纯没直接被气得中风,是因为这一年多来,她和玩家陆陆续续给予的刺激太多,以至于李纯已经有了不低的抗性。


    但真要是把李纯气坏了,对雁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这样就刚好,让还保持着一定理智的李纯去处理朝廷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跟朝臣斗法。


    这样他们就没功夫来管玩家接下来要做的事了。而等玩家接手了对地方事务的管理,朝廷乱成什么样子,就都无所谓了。


    等他们折腾完了,将来她收拾起来也方便一些。


    至于现在……雁来乘坐的船只缓缓停靠在了偃师县码头。


    从洛阳出发,乘船南下的路线是这样的:先顺着洛水往东,经偃师、巩县,然后出洛水、入黄河,再经运河通济渠段南下,抵达淮水,沿淮水往东到楚州,走邗沟下扬州,之后就能转道长江去往江南各地了。


    回来的路线当然也一样,所以船会先到偃师。


    北邙山是洛阳的地标之一,也是洛阳城里很多公卿贵族的墓葬所在。而首阳山,则是北邙山在偃师县境内的最高峰,也是杜甫为自己选定的落叶归根之地。


    李白和杜甫的新墓地,就选在了这里。


    地点是提前勘察过好多次才最终商定的,该做的准备工作也都已经做好。三天后就是提前选定的吉日,也是两位大诗人下葬的日子。


    杜嗣业已经提前将杜甫的灵柩送到了,现在雁来就要将李白的灵柩也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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