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要是我毛遂自荐,你说他们会同意吗?”


    河北的战报很快送到了长安。


    前后不过几天的光景, 曾经让朝廷头疼不已的幽州,就这样平定了。而且还不是投降或和谈,而是实打实地打下来的。


    不过朝堂上下都已经习惯了天兵的雷厉风行, 对此也算是早有预料。


    但真正看到战报,几位宰相还是吃了一惊。


    无他,这战果有点太夸张了, 不提超过二十万的俘虏, 也不提活捉刘济,只说刘济居然招引草原人南下,幸好被天兵及时发现拦截, 活捉敌方首领, 以及在刘济的队伍里发现了渤海国前来朝贡的使团,似乎他已经打算好了要远遁辽东……


    每个消息都是爆炸性的,合在一起更是震得人不知所以。


    刘济是个读书人, 平时也亲近朝廷, 所以朝中对他的评价普遍不错,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情为刘济唏嘘。


    因为刘济越是不做人, 越是罪有应得, 那天兵和雁来的功劳自然就越大。


    朝廷就又要考虑该如何封赏了。


    本来之前雁来遇刺, 就让人心惊肉跳, 生怕他们迁怒朝廷, 现在若是有功不赏,只怕没那么好说话了。


    所以这天中午, 会食时的话题就是这个,说得几位年纪都不大的宰相有点食不下咽。


    但再怎么难, 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再者要真说难,这会儿还是比不上当年回鹘人在中原横行无忌、大肆劫掠的时候。


    至少天兵做的事情都是利国利民的, 也是他们一直以来想干的,只是没带朝廷一起玩而已。


    所以他们很快就商量出了一个大致的结果:赏钱多少要给一点,不然面子上不好看,剩下的就是嘉奖和升官了,这方面倒是可以大方一些,反正也不用朝廷发俸禄。


    唯一无法确定的地方在于,幽州的官员该怎么安排。


    幽州不是成德,安西军连刘济都抓了,军队也彻底打散,肯定不会再保留幽州节度使——除非朝廷让雁来担任这个节度使。


    那朝廷要给吗?


    如果可以,朝廷肯定不会这么干。


    虽然幽州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安西军的地盘,但是名义上获得朝廷的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问题是,这事朝廷说了没用,主动权并不掌握在他们手里。所以如何把握住那个平衡,既能保住朝廷的体面,又能让安西军接受,就是难点所在。


    这顿饭吃得有点久,最后还是李吉甫道,“罢了,既然议不出结果,不如直接去问他们。”


    武元衡和裴垍都是一愣。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流程,藩镇入京办事,一般都会先找能说得上话的人,私底下达成一致,然后再对朝廷开口。只不过有的人找宦官,有的人找宰相,总体而言还是找宦官的多些。


    但安西军从来没有遵守过这种潜规则,他们也不需要,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还有这样一个渠道。


    两人都没有反对,将这个跟天兵联络的任务交给了李吉甫。


    于是下朝之后,李吉甫就去拜访了武威郡王府。


    听说郡王府的门从来不关,白天黑夜都有不少天兵在这里出没,李吉甫却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


    看到他,原本打算出门的天兵全都脚步一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旁若无人地议论。


    “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肯定没好事。”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就是新任务呢?”


    一行人就这样护送他到了郭昕的住处,然后十分自觉地在门口止步,倒是让李吉甫有些诧异,他还以为他们会跟进去偷听,哦不,正大光明地旁听呢。


    不过进了门,看到几条大汉正在院子里舞枪弄棒,李吉甫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不知为何,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让他的心情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


    雁来刚刚回到洛阳,就得知了这事。


    “朝廷的意思是,让你推荐几个人选。”郝主任道。


    “我哪来的人选?总共也不认识几个人。”雁来说着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要是我毛遂自荐,你说他们会同意吗?”


    郝主任无奈地说,“他们让你推荐人选,就是不能让你做这个幽州节度使的意思。”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要是坚持,他们估计也没什么办法。”


    雁来可不是别人,朝廷不满意,就能不授官,一直拖着她。


    其他的藩镇,拖一拖内部自己就出事了,但换做雁来,拖着拖着朝廷可能就要出事了。


    “那就这样吧。”雁来道。


    郝主任一怔,“你确定?”


    她觉得这有点不像是雁来会做的选择。


    雁来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要是别的藩镇……比如说田季安把成德给兼并了,朝廷也会让他举荐新的节度使吗?”


    郝主任认真思考起来,“情况不一样,我想他们会等田季安自己上书,看看他想要什么。”


    “这就是了。”雁来耸了耸肩,“一直以来我的态度太好了,可能让朝中的官员产生了误解,以为我真的很好说话。所以不会对别的藩镇用的手段,对我就可以用。”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君子可欺之以方”呢?


    郝主任听到这话,不由有些汗颜。


    这话说的是大唐朝廷,又何尝不是在点她?一直以来,她们其实也都在试探雁来的底线。


    但这其实也是她对她们的试探。


    好在她们虽然也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但从头到尾做的决策都是以雁来的利益为先,不像大唐这边,看她好说话就想占便宜。


    其实现实里也不是没有持这种论调,甚至想法更加激进的人,只不过最后是她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


    这么一想,郝主任就又坦然了。


    雁来跟玩家一样,不喜欢太多的弯弯绕绕,更喜欢坦荡磊落的人,这是好事。不需要猜来猜去,只要不去触碰她的底线,大家就能继续愉快相处。


    “适当地崭露锋芒也好。”心情一平静,她的智商也回来了,又道,“这事可不只是朝廷在意,天下人也都在看着,总要把态度亮出来,让他们分清楚大小王。”


    现在很多事当然都可以含糊着,但总有需要表态的那一天。


    “那就这样答复他们。”雁来说着起身道,“走吧。”


    对她来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行程——之前开复活点的时候,就说过要去拜访大唐的文豪们,结果幽州那边突生变故,只能暂时搁置。现在回到洛阳,雁来就打算先把这事办了。


    再拖下去就不礼貌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郝主任跟上来说,“元稹的妻子病了,请了我们的大夫过去看,情况不太好。”


    雁来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论坛好像确实说过,元稹的妻子韦丛就是今年去世的。


    她一边走,一边打开论坛,搜到了那个帖子。


    七月初九……等等,今天是哪天来着?雁来看了一眼页面上显示的七月十三,不由得陷入沉思。


    拖过了原本的死期,姑且算是好消息吧。


    “那我们也过去看看。”雁来说着微微一顿。


    孟郊家有老人要去看看,白居易家有孕妇要去看看,元稹家有病人也得去看看,难道还能单剩下一个韩愈吗?


    还好还好,大唐的才子虽多,但是能在后世家喻户晓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要不然雁来光是雨露均沾、一视同仁,就要花光所有的时间。


    难怪李世民和李隆基都喜欢办宴会,把所有人都请到一起,就不存在厚此薄彼了。


    很快就到了立德坊,这里进出的玩家看到她,顿时又惊又喜,纷纷围拢上来。


    对普通玩家来说,能看到雁来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难得在外面刷新,当然要赶紧打卡。


    动静这么大,主人家很快就赢了出来,雁来这才发现,韩愈居然也在这里。


    呃……也不能说是居然,因为韩愈和孟郊的关系真的很好。


    韩愈对孟郊十分推崇,甚至曾将自己和孟郊比作杜甫和李白,说一直遗憾李杜交情虽好,却不能长期相从,于是写下了“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这样的句子。


    用清代赵翼的话来说,“趋尚相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


    所以他闲着没事主动来拜访孟郊才是正常的。


    雁来打量两人时,两人也在打量她。


    到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见到雁来的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年龄了。她虽然年轻,但并不会让人生出轻视之心,反而有种独属于年轻人的锐气,顾盼之间,风采卓然。


    但那双淡蓝色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又像是含着笑意,只让人觉得温柔可亲。


    在两人上前见礼的同时,她也朝这边躬身,“见过两位先生。”


    教科书上的人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这或许是穿越到这个大唐世界最值得安慰的一点,好像见到了素未谋面、却又心心相印的老朋友,充满了奇妙感。


    寒暄几句,雁来被迎进门,去拜见了裴老夫人,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她就主动告辞了。


    她在这里,其他人似乎都有些无措,又没有别的话题可说,只能一再地表示谢意和感恩,而雁来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场景,也不喜欢听这种话。


    但听她说要去探望韦丛,韩愈和孟郊便表示想要同往。


    虽然在文坛上,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的理念截然不同,甚至一度有过一些矛盾和争论,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而且这个阶段也并不长,在韩愈和白居易先后经历贬官、再次回朝后,他们的性情和文笔都变得平和了。白居易不再裨补时阙,而是开始写《竹枝词》。韩愈也不再力抗佛老,能写出“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这样的小词,彼此之间的往来酬唱也随之变多。


    至于当下,他们的关系虽然不亲近,但也没什么矛盾,历史上韦丛去世之后,墓志铭还是韩愈写的。


    如今因为白居易和韩愈一起贬官的缘故,关系反而更亲近了一些。


    所以他们要去探病,雁来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实际上,只有雁来一个人见到了韦丛。她的状态不太好,不过按照医生玩家的说法,倒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恐怕会落下病根,以后时不时就会发作。


    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元稹前两年在丁忧,过完年才重新起复,任监察御史。三月时奉旨出使西川,弹劾了不少人,于是也被排挤到洛阳来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样,韦丛生病时,才能经由白居易介绍,第一时间请玩家过来治疗,否则情况还真不好说。


    所以此刻,元稹对着雁来再三致谢,情辞恳切。


    雁来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他,该说不说,元稹确实有做渣男的资本,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比他的好基友白居易好看,难怪能娶到韦氏的贵女。要知道,元稹因为家贫,很早就参与了明经科考试,而这是个只尊崇进士的时代。


    反过来说,元稹能在这个年纪,在仕途上达到跟进士白居易差不多的高度,不仅有实力,也足够努力。


    虽然史书上认为他有才无行,但在这个时期,元稹还是个跟白居易一样的愤青,眼睛里都有光。


    至于感情问题,只能说,在场的才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就算是情况最窘迫的孟郊,也经历过至少两段婚姻。元稹之所以渣得人尽皆知,是因为他肯承认自己渣。


    她看的时间太长,而且目光里的审视太明显,元稹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不由轻声提醒,“雁帅?”


    雁来回过神来,朝他笑笑,似乎又是那个温柔可亲的上位者了。


    但元稹心中反而更加惴惴,忍不住反思起来。


    雁来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把人吓到了,她只是来打卡的,所以很快又起身告辞。


    在玩家的帮助下,白居易和元稹租的房子就紧挨着,所以得知她还要去白居易家拜访,其他人便也跟着过去了。


    结果一行人才到门口,就撞上急急忙忙出来叫医生的玩家。


    杨夫人要生了。


    也不知道该说是巧还是不巧。


    但既然来了,众人也就进去跟着一起等。好在这一胎还算平顺,大概三个小时就平安生产,母女平安。


    到这个年纪才做父亲,白居易已经等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得了消息,总算松了一口气。


    听说是个女儿,他下意识地看向雁来。


    生男生女的情况,他当然都考虑过。若是在以前,想到是个女儿,他心下多少会有几分失落,毕竟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植于每一个国人的心中,就算是现代人也不能免俗,何况这个时代?


    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了。


    雁来太年轻了,还不到二十岁,假设她能活到六十,那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光景,她和天兵会继续影响这片土地。在天兵治下,作为女子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四十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白居易想不到,毕竟他也还不到四十。


    但从安史之乱到现在,也不过五十年而已。像白居易这样亲历过战乱的人,深知世事变化无常,未来的事无法预料、更难以抵抗,他能为孩子打算的,也只有这一世。


    这个孩子由天兵亲自接生,注定会在她们的关注下长大,是女儿或许更好。


    思量间,孩子已经被抱出来了。


    几位客人凑上去欣赏了一番,难免要想些吉利话来夸一夸。这对他们来手是基操,但雁来就麻爪了。想来想去,只能问,“白先生可想好孩子的名字了?”


    虽然尊重这个时代的风俗,但白大娘确实不好听……


    白居易顿时警惕起来。


    这个时代的长辈和上位者都很喜欢给人取名、取字,对孩子来说,这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这也算是一种祝福与看重。


    但白居易初为人父,早就满心兴奋地取了好多名字备用,还为此跟陈老夫人和杨夫人商量过许多次,只是还未最终择定。


    要是雁来赐名,他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取了几个备用,只是难以抉择。”他试探着道。


    雁来点头,“可以问问孩子她娘的意思。”


    白居易应下,见她不再说别的,居然还有点失望。


    不过这念头也只一闪而逝,他就被玩家叫过去,学着该怎么抱孩子了。


    雁来一转头,就见一旁的孟郊看着孩子,眼中有羡慕,也有伤痛。就在前两年,他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也还在襁褓之中。按照论坛上玩家们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流感之类的传染病,小孩子抵抗力差,就没了。


    到他这个年纪,恐怕也很难再有孩子了,现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降生,自然不免勾起伤心事。


    雁来纠结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戳了戳韩愈,示意他过去安慰。


    结果韩愈大概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是个直性子,也说不出婉转的话,思来想去,干脆跟孟郊说,“符郎最近已经开始学作诗了。”


    雁来:“……”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亏得孟郊给他脸,居然还顺着这话夸了一下,韩愈就又接着道,“他在长安时,拜了个老师学作文,如今开始学诗,我也想给他找个好老师,不知东野可愿意收个弟子?”


    好吧,看来是误会他了。


    这个时代讲究事师如父,韩愈让自己的儿子拜孟郊为师,既是想慰藉他膝下空虚的寂寞,也是让这孩子承担养老丧葬之事的意思。


    这可是韩愈的长子,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


    但孟郊却摇头拒绝了,“我的诗学不得,退之还是再觅良师吧。”


    这话听得人心酸。


    孟郊写了一辈子的诗,他用诗来追逐功名,也用诗来安慰自己追逐功名失败的痛苦。他曾经发誓说“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可到了最后,却又是“至亲唯有诗,抱心死有归”。


    他不像韩愈、柳宗元和白居易那样,对仕途还抱有期望,或者就算不作诗也还能做文章。


    离开了诗,孟郊一无所有。


    但现在他却要亲口对他最要好、最了解他的朋友说,我的诗学不得。


    雁来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


    对上看过来的视线,她自然地笑道,“说起来,有一件事一直想要拜托诸位,但一直不得空提起,就耽误到了现在。”


    见两人都被自己的话吸引,雁来才继续道,“都知道天兵不懂诗,但天兵都很喜欢诗,这一点也不假。听说天宝末年以来,战火连绵,许多名家之作都多有散落,因此我一直有心想将这些作品搜集起来,刊印成册,传承后世。”


    韩愈和孟郊都是眼睛一亮。


    以文字为业的人,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所以听到雁来说,“只是这事没法靠天兵来做,只能仰赖诸位。”


    韩愈立刻满口应下,“这又何尝不是吾辈中人的心愿?只是一直以来穷愁困顿,有心无力而已。难得雁帅有此志向,我等自然愿附骥尾。”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雁来在这时候开口的用意。


    相较于给孟郊送一个排遣寂寞的孩子,不如给他找一件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事情去做。


    到时候,他的名字也能随着这些作品一起永久流传。


    所以他说完,也看向孟郊。


    孟郊虽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是又不傻,自然明白他们的用心,感激道,“雁帅有命,敢不尽心竭力?”


    “也不用太着急,慢慢编吧。”雁来笑道,“这事光靠几个人也做不成,诸位有什么亲朋故旧,有志于此的,也都可以邀来,一起把这件事做成。”


    别说,他们还真有。


    韩愈就不用提了,他这个天下文宗的身份目前虽然还有点水分,但是学生故交着实不少,而且显而易见,需要他提携的人,出身都不回太高,仕途也不会太顺,多半都会愿意参与这样的盛事。


    就算是孟郊,其实也是有几个穷朋友的。


    第182章  难道他这个皇帝的威命,还不如那些天兵?


    编书这个事儿, 也算是历朝历代都很喜欢搞的大项目了。


    除了给前朝修史书,给前任皇帝修实录之外,宋朝的《太平御览》, 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四库全书》,都是官方编集的煌煌大观, 也是文人刷资历、刷声望的最佳途径。


    至于私人编纂的各种书籍, 也是不可计数。


    毕竟读书人三大终极成就——立德、立功、立言,也只有最后一个能由自己决定了。


    相较而言,这事在大唐还不算太流行, 除了国初编的一大堆类书之外, 就是《初学记》《兔园册子》以及杜佑的《通典》,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志》一类。


    具体到诗集这个领域,除了各家诗集之外, 也只有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和元结的《箧中集》等少数几种。


    究其根本, 主要是因为大唐至今为止还没有点亮印刷术这项技能,大部分书修完之后都是束之高阁的, 少数会拿出去与人传抄, 也容易出现讹误或者脱漏。


    所以现实之中, 许多唐诗都已失传, 留下来的也是后人搜求集结而成, 多有存疑,甚至干脆一首诗就有好几个版本。


    《全唐诗》更是直到清朝才编纂成集。


    这当然都是坏处, 不过好处也不能说是一点没有。


    用很多导师带学生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唐朝几乎所有传世的文章都在《全唐诗》《全唐文》《册府元龟》《太平御览》里, 只要有恒心就能读完。但唐以后的文献就太多了,穷尽一生也读不完。”


    但雁来觉得, 书总是会有人读的,就算一辈子都读不完,也好过想读的时候找不到。


    就拿孟郊来说,他生前没有编过自己的诗集,死后韩愈等人不知为何也没有将他的诗编集成册——雁来觉得说不定是他本人的要求,总之只有一些民间流传的抄本,直到北宋时才经宋敏求搜集整理编辑成书,但也只有五百多首,不及创作总数的一半。


    既然玩家已经把印刷所需要的所有技术都在游戏里复刻出来了,那当然不能只用来办杂志。


    雁来早就有修书的想法了。


    不说别的,至少大唐那些错漏百出、甚至还将祝由科(也就是用符咒和仪式来治病)单独成篇的医书,就得好好修一修。


    不过要做的事情太多,这些事情也只能慢慢推进。


    就说医书这事,修起来多简单,直接把现实里医书一抄就完事。但想要让广大群众认可、愿意相信并使用,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医生玩家们目前都还在刷病例和声望。


    相较而言,编诗集就简单得多。尤其是前人的诗集,无非就是一个搜集整理和校订的工作。


    安史之乱才过去五十几年,很多经历过盛世的老人都还在,作品的搜集不算困难,整理和校订雁来拿的也是元和最强阵容,剩下的就是慢工出细活儿。


    众人对此事都很有兴趣,当即就商议起来,就连今日大喜的白居易,也忍不住凑了这个热闹。


    虽然更多素材需要等慢慢搜集,但在场这几位,家里都有不少藏书,现在就可以着手整理,亲朋故旧处也要写信送去,即便人不来,也可将藏书借来。


    人一忙起来,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其实除孟郊之外的三人,这段时间的情绪也不太高,毕竟是被贬官了,还是无事可做的闲官,这种志向难伸的抑郁愤懑,是玩家带来多少热闹,都无法彻底排遣的。


    用柳宗元的话说,是“暂得一笑,已复不乐”。


    现在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虽然不是著书立说,但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文教盛事,更是他们能一偿夙愿、一展长才的好机会,自然都很用心。


    见大家各自散去,忙碌了起来,雁来也欣慰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朝郝主任笑道,“我们也回了。”


    郝主任点头,一边跟上她,一边道,“搜集散落民间的诗歌工作量着实不小,不如给天兵发布任务,让他们帮忙。”


    勘正、校对乃至辨别真伪,玩家肯定是做不来的,但单纯只是搜集诗歌的话,玩家倒是可以帮得上忙,而且他们肯定也会对这个任务感兴趣。


    雁来十分赞同。


    用玩家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降低成本。反正没有这个任务他们也会到处跑,只是顺手的事。他们搜集的诗歌也可以直接通过网络传送,效率更高。


    真·赛博降本增效。


    ……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


    阿史那古丽雅站在长安城外,仰望眼前这座她所见过的天下间最宏伟的城池,心头震动不已。


    往昔在碎叶的时候,她只听说过大唐的强大,对此却没有明确的认知,只看到大唐的军队不是输给吐蕃,就是输给回鹘,因此渐渐也起了轻慢之心。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大唐比自己所知的要大得多,西域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边远之地一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用在那里的兵力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也终于明白,雁帅为什么要让她带着孩子到这里来生活了。


    想到雁帅,阿史那古丽雅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她不再仰望高大得仿佛直入云霄的城墙,而是将视线转向城门处进出的人,轻易就认出了混在里面的天兵。


    雁帅果然没有骗她,长安城里也有很多天兵。


    大唐固然强大到令人胆寒,但天兵毕竟是天兵。哪怕还不知道天兵在这里具体的影响力,阿史那古丽雅的心也一下子定了。


    正思量间,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已经迎了上来——在雁来的安排下,她是作为献土称臣异族首领入京朝觐,自然有相应的接待规格。不仅有朝廷官员来迎接,进城的时候还有金吾卫开道。


    这样的动静,自然也引得许多长安百姓过来围观。


    葛逻禄的大臣发动叛乱,欺负孤儿寡母,王太后带着小王求到雁帅面前,她带着大军,半个月之内就横扫整个葛逻禄的事迹,早就已经传遍长安了。听说葛逻禄的王太后要举国来献,自然又是好奇,又是自豪。


    开疆拓土的基因,也深藏于每一个大唐人的身体里。


    可惜安史之乱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盛况,大家也只能在茶余饭后、闾间巷里,从闲谈的老人口中听到玄宗时期“万国趋河洛”的故事。


    但是现在,天兵带来了新的盛事、新的荣耀。


    不仅在危难之间收复了整个安西四镇,重新跟朝廷取得联系,现在又降服了桀骜不驯的草原民族,让人如何能不骄傲、不兴奋?


    这还不算,幽州献俘的队伍一路紧赶慢赶,正好也是这一天抵达长安,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围观。


    对阿史那古丽雅,长安百姓好奇之中不乏热情,毕竟人家是献上了整个部落——虽说是雁帅帮忙抢回来的,但那也是她的家业,她既然献出一切,来到长安生活,自然要让人宾至如归。


    但对刘济和他的家人,长安城的百姓就只剩下唾弃了。


    这可是通敌卖国的唐奸,虽说有天兵在,他再怎么折腾也是枉然,但众人提起这件事,却还是忍不住义愤填膺。臭鸡蛋烂菜叶自然是没有的,碎石子倒是随处都是,砸得刘济狼狈不已。


    相较而言,奚族首领李有德都没那么可恨了,毕竟蛮夷不服王化才是正常的。


    等队伍走远了,人群也没有立刻散去。


    既然看到了幽州献俘的队伍,自然免不了说起天兵在河北做的大事,说起那散得满长安城都是的传单,说起减税的政策。


    虽然住在长安城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没有土地,但同样深受盘剥之害。所以,对于传单上说的,所有苛捐杂税全都取消,每年只交户税的说法,每个人心底都不无向往与羡慕。


    甚至会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盘算,什么时候京城才能是天兵说了算?


    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大家只能以眼神交流,默默心会。


    这样的暗流涌动,自然都被俱文珍的察事院看在眼里,但他也没什么办法。


    天兵既然将传单散得满世界都是,河北的消息就瞒不了人。长安城的百姓只是羡慕一番,距离河北更近的河东、河南、山东一带,据说都已经有百姓主动往河北迁移了。


    而各地藩镇使臣对这件事的反应,就是上书弹劾天兵和雁来。


    弹劾的奏折堆起来都快比俱文珍本人高了,实际的行动却半分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兵已经侵入了大唐的每一处州县,刚开始也有不信邪的,想处理掉境内的天兵,结果是更多的天兵涌入当地,闹得鸡犬不宁。


    河北减税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更是有不少天兵也开始鼓动当地百姓抗税,让当地官府苦不堪言。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其他人也算看出来了,什么都不做还能暂时安稳,只要他们一动,天兵就会跟着动。


    他们不敢动,就只能将压力转嫁给朝廷。


    也不怪皇帝这段时间都不见廷臣、不听议事,实在要议的事情不仅没有任何新意,而且也根本找不到解决办法,只是徒增困扰。


    就算今天这样的喜事,又是异族朝觐、又是地方献俘,李纯也看不出来有多少高兴。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功劳是安西军的,是天兵的。


    朝廷没有任何好处,却还要封赏。


    也难怪之前朝廷拖着不封赏,安西军那边也不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如今这两份大功送到长安,朝廷若是还不封赏,天下人恐怕都会齿寒。


    但更让李纯不高兴的是,政事堂拟的封赏折子,居然直接大喇喇地写着,要加封雁来为幽州节度使!


    这下皇帝不想议事都不行了。


    他将人招来,几乎要将奏折扔到他们脸上,“这写的是什么?”


    其他人都看李吉甫。


    李吉甫默默弯腰捡起那封自己亲手写的奏折,平静道,“这是跟安西军私下沟通的结果。”


    李纯很想骂一句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应了?但他也知道,如果朝廷下了封赏,安西军不满意,肯定会直接拒绝的,到时候更难收场。李吉甫这种事先沟通的做法,并没有问题。


    说实话,雁来缺这个朝廷的册封吗?


    不只是幽州,成德、魏博连带着旁边的横海,现在都是她说了算。


    但她就是要这个节度使,也未尝不是一种对朝廷的提醒和震慑——朝廷发给她的上一份公文,说魏博和幽州对她不满,她已经处理了,说吐蕃抗议她在于阗的作为,她也表示自己可以扛,但该给她的封赏,朝廷却一直拖着,拖了一次还想拖第二次。


    真以为她好说话,就是好欺负?


    沉默片刻,李吉甫又道,“除了节度使之外,幽州所有官职都可以由朝廷选派。”


    “好,给她。”李纯气道,“朕倒要看看,她之后是不是还要再兼一个河东节度使!”


    众人闻言,心头都是一跳。


    因为当年的安禄山,就是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个节度使,而且河东节度使也正是最后一个兼职,在天宝十年授予。当时的安禄山,也是但凡进奏,朝廷无有不允。


    皇帝这么说,就是明指雁来有反意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说辞,事实上,从天兵在长安城里弄了个复活点之后,这种说法就已经暗暗流传开了。在所有人看来,天兵不仅有想法,也有实力,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但没有人会将这个想法说出来。


    还是那句话,你提出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否则被解决的就是你了。


    现在说这话的是皇帝,众人也只能低眉敛目,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李纯一看,更加生气,摆手结束了这次议事。


    节度使都授予了,剩下的那些官职,就算由朝廷指派,又有什么用处?他都懒得理会,任由宰相去处理。


    ……


    经此一事,李纯忽然发现,就连原本在对付天兵方面颇有手段的李吉甫,似乎也不怎么好用了。


    理智上,他知道这跟个人能力没什么关系,而是大势所趋。


    但李纯身为皇帝,终究还是不甘心,所以三人一走,他就招来刘光琦这个枢密使,问他朝中有什么能力出众的大臣。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很清楚,只是需要别人参考而已。


    刘光琦提名了中书舍人李藩和权德舆。


    李纯又问他对着两人的评价。


    作为枢密使,刘光琦最大的职责就是接受、传达表奏和皇命,所以跟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接触最多,所以李纯才会问他。


    刘光琦略略思量,道,“权舍人文质彬彬、性情宽厚,有朱门气度。李舍人清规有度、骨鲠标挺,有宪臣法体。”


    他已经猜到皇帝想要换宰相了,所以对两人的点评,也是按照李纯的需求来。


    虽然未必有多少用处,但骨鲠标挺,至少在关键时刻直言、敢言。


    果然,李纯一听就道,“朕依稀记得,之前裴相公曾举荐过此人,以为有宰相器。”


    “是。”刘光琦道,“奴婢也听过两省传言,李舍人为给事中时,制敕但有不可,皆于黄敕后批之,有人说宜别连白纸,便对曰:别以白纸,是文状,岂是批敕?”


    按照大唐的规定,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草诏,皆用白纸,而正式的诏命、制敕皆用黄麻纸书写。


    所以通常来说,给事中虽然有权封驳不合理的诏书,不予通过,但一般都是在上面另贴白纸,写明意见,像李藩这样的很少见。


    刘光琦一说,李纯也想起来了,“上回有中书舍人以笔涂朕手诏,就是他了?”


    “是。”


    河东节度使王锷颇有生蕃聚敛之术,家财万贯,于是派人入朝贿赂权幸,求兼宰相——大唐给节度使加同平章事,也是旧例。


    当时皇帝往中书省送了一封手书,“王锷可兼宰相,宜即拟来。”


    结果李藩把“兼宰相”三个字用墨涂了,批复“不可”,直接将手诏送回了枢密院。当时一起在中书省当值的权德舆大惊失色,说,“就算不可,也该另外写奏章,怎么能直接涂抹诏书?”


    如此一对比,皇帝对李藩就更满意了。


    连皇帝也可以硬抗,对天兵应该也会有点用。


    便命人召李藩入觐。


    中书舍人被皇帝召见,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快李藩就跟在内侍身后过来了。


    这时皇帝已经不在紫宸殿中,也换了一身便服,正在翻阅仇士良新进上的道经,据说是正一先生司马承祯所著,颇多妙处。


    所以见李藩来了,他也只是随意摆手,命人赐座,手不释卷。


    李藩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经书,便皱起了眉头,“陛下,神仙之说,多是后世之人假托。古人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此岂人君所应留意之事?”


    李纯也很不高兴,“此正一先生所作,明皇亦十分推崇。”


    李藩义正言辞道,“明皇以耽于他事,不理政务,方致禄山乱命,陛下岂宜效仿?”


    李纯:“……”


    这个李藩能不能对付天兵不好说,但真让他做了宰相,恐怕自己要先被气发病了。


    其实李藩也是用心良苦,他一看皇帝留心道经,就知道他是对当下的局势心灰意懒,但如果连皇帝都这么想,那朝臣又当如何自处,大唐又何以为继?


    所以他才故意为此振聋发聩之语,就是要激怒皇帝。


    自古以来,但凡是沉迷佛老的皇帝,自己没什么好下场不说,还可能会闹得朝野都乌烟瘴气。


    但李纯本来就因为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一事耿耿于怀,现在李藩又提起安禄山,将他比做失国的玄宗,更是深深刺痛了他。什么宰相不宰相、骨鲠不骨鲠的,这会儿李纯全都不再考虑,直接下令将李藩贬谪出京,长流岭南,永不召还。


    消息一出,震动朝野。


    朝臣纷纷上书,请求李纯三思。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生气,这些人在面对安西军的事情时,怎么没有这么积极?难道他这个皇帝的威命,还不如那些天兵?


    ……


    永州,零陵县,法华寺。


    尽管天兵的消息已经传遍半个大唐,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但他们激起的波澜,却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偏远之地。


    或许本地的官员们已经从朝廷的邸报或是亲友的书信中得知了这些事,但是没有签书公事之权的柳宗元,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他还在等亲故旧交们的回信。


    柳宗元曾以为,被贬到此地,就是最煎熬的事了,但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等待才是。


    要是彻底绝望,不再心怀侥幸,纵然苦闷,至少心湖可以重归宁静。但偏偏还有这么一丝希望,哪怕那希望的火苗是如此脆弱,随时能被风吹灭,就连自己也知道护不住它,可这火苗既然未曾熄灭,人就不会甘心就此沉入黑暗。


    所以这两个月,他比过去的四年经受了更深更痛的煎熬与折磨。为了排遣这种心情,他比之前更加频繁地出游。


    这种出游有没有稍微缓解一下他的心情不好说,却是救了他一条命。


    在他某日出游时,龙兴寺被一场大火焚毁。


    柳宗元在永州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那一点家当,瞬间荡然无存。


    搬到法华寺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有时候,想到这些会让柳宗元惴栗不已,但又有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上天让他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呢?


    都说否极泰来,他都已经落到这种境地,总该有好消息了吧?


    然而送出的信石沉大海,好消息迟迟不来。


    此刻,柳宗元拆开了程异从淮南写来的信,心中也依旧是两种情绪交织、拉扯,让他难以平静。


    但先从信封里抽出来的,却不是程异的书信,而是一张被叠起来的纸。柳宗元将之层层展开,发现这张纸尺幅大得惊人,上面的文字也很古怪,本该是很好看的字,却显得十分呆板,没有半分灵气,简直不像是写上去的。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点评书法,被纸上的文章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河北的变故,天兵的存在,减税的政策,天兵与朝廷和其他藩镇的博弈……都看得柳宗元惊心动魄。


    原来外面的世界,在他茫然不知之时,已经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宗元甚至忘记了程异的信还没看,他将纸上的文章反复看了几遍,不停在心中点评、推敲,越看越觉得妙。


    文章妙,文章之下透露出的执政思想更妙。


    天兵,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83章  大唐第一嘴强王者刘禹锡。


    法华寺位于城郊的山上。


    这是柳宗元特意挑选的地方。刚到此地时, 他寓居龙兴寺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时日一久,他也喜欢上了这种远离人烟、淡远清寂的生活。尤其是凭窗远眺时, 天地一片开阔,可以稍微抒发胸中闷气。


    不过,山上哪里都好, 就是植物茂密, 蛇虫鼠蚁也多。


    南方的蚊虫,连个头和性情都比北方的更彪悍,纵然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年, 柳宗元仍不能习惯。


    尤其是夏夜, 总会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蚊虫,在耳畔嗡嗡喧闹,吵得人心浮气躁, 再加上天气燠热, 着实难耐。便是最喜欢的看书作文,在这时候, 也救不了他。


    但今夜, 柳宗元忘了蚊虫、忘了湿热、忘了心烦、忘了身处斗室, 甚至忘了自己, 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文章上。


    大抵这些文章就是写来给人看的, 前因后果说得十分明白。而作诗文的人,或典雅、或恣肆、或犀利、或平易, 手笔皆非同俗流,虽然用的是笔名, 但柳宗元也认出了其中两三个。


    想到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不世之才正参与到这样一件大事之中,柳宗元一时心驰魂荡、神往不已, 一时又反思己身、心绪低落。


    但总的来说,还是激动大过失落的。


    柳宗元很早就在他的《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提出过“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这样的观点,到永州之后,接触了更多的民生疾苦,对此体悟更深。


    百姓对于种种苛政并非没有怨言,之所以不敢表现出来,那是因为官府势大。可是官府以势压人,早晚将成祸患。


    现在看到天兵以更胜于藩镇的势力压服藩镇,却又愿意体恤小民,正与自己的理念暗合,柳宗元怎么可能不高兴?哪怕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自己,他也仍觉振奋。


    这世上终究有同道者。


    将这些文章反复吟诵多次,柳宗元才渐渐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他仍然身处斗室之中,身体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变得僵硬,身上更是不知何时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可是他的心灵却是舒展的、自由的,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酣畅。


    将手中的纸页放下,他才想起来程异的信。


    虽然看文章时,就已经对此时的天下大势有了一些判断,但程异的信里讲得更详细,补充了很多柳宗元不知道的事。


    比如这份针对魏博和幽州的传单送到扬州时,同来的还有天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河北、俘虏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消息。


    信件的末尾,程异用一种且喜且忧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烦恼。


    有了河北先例,其他地方的税都不好征了,幸而今年的夏税已经征完,但是秋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程异被启用,就是因为皇帝看中了他理财的能力,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恐怕前路也十分渺茫。


    柳宗元看到这里,一面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忧心,一面却又忍不住替江淮的百姓觉得高兴。


    虽然天兵如今的势力只在河北,并不能干涉其他地方的内政,但到底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的。


    哪怕不能像是河北那样尽免杂税,只减少一两项,日子说不定就能过下去了。


    又看了一遍,柳宗元才提笔回信。


    只是越写,他就越感觉自己那些安慰的句子是如此苍白无力,又是如此虚伪矫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搜掠剥削之风,本来就是从皇帝开始的。程异不过是皇帝和朝廷剥削百姓的工具,做的是会被万人唾骂的坏事,他要是做得好了,节节高升,那这个世道、这个朝廷才是真的没救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看过的那些闪烁着辉光的文章,想到如“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这样直指皇帝的诗句,他的心里就更不能平静。


    但这封信终究写完了。


    柳宗元将信封好,自嘲一笑。


    伪饰,是他被贬官之后、不,是他进入官场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


    在这样的官场之中,想要求直求真、求勇于任事、求廉政爱民,有可能吗?


    柳宗元在灯下枯坐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重新磨了墨、铺了纸,提笔开始写信。


    “安西大使郭常侍雁来足下: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再拜顿首座前,谨致书以白……”


    ……


    柳宗元睡了来到永州之后第一个好觉。


    没有梦,没有焦虑,安然恬淡,无拘无束,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就见太阳的光越过窗户洒在床铺上,将这间斗室照得亮堂堂的。


    柳宗元之所以总是出游,就是因为住的地方太过狭窄,常常让他觉得它更像是一间囚室,待在里面总有种肢体都无法伸展的憋屈感。


    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虽然仍旧是一间狭窄的斗室,但它与外间的世界是连通的。


    柳宗元下了床,将窗户完全推开,凭窗而立,游目四顾,只觉得天地开阔、视野开阔、心胸开阔,就连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象,似乎也都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可爱。


    旁边忽然冒出来一颗可爱的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闪着,朝这这边看了过来,正对上柳宗元的视线,吓了一跳,又猛地缩了回去。


    柳宗元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和娘!”


    小脑袋又探了出来,似乎是在观察他的情绪,而后才束手束脚地走了过来,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礼,“阿爷。”


    九岁的小姑娘已经很懂事了,知道家里出了事,知道阿爷的心情不好,所以在他面前总是十分乖巧。


    柳宗元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这几年他只顾着自怨自艾,却让家人们也跟着忧心忡忡,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察言观色了。


    他摸了摸和娘的脑袋,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和娘睁大了眼睛,微微仰头看他,老老实实答道,“十叔让我来看看阿爷起了没有。”


    “咳……”耳畔传来一声不自在的清咳,柳宗直也从旁边走了出来,柳宗元忽然注意到,他此刻那种束手束脚的姿态,简直跟和娘一模一样,于是脸上笑意更甚。


    柳宗直小心留意着,见他面上带笑,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控诉的口吻说,“八兄昨晚又是半夜才睡。”


    “忘了时辰,下次不会了。”柳宗元连忙道。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在外做官时带上几位家中子弟在身边,既有人帮忙做事,也可以让他们提前历练一番,增加对官场的了解。柳宗直也是因此跟在柳宗元身边,可惜他不久就遭贬黜,非但未能在仕途上有任何助益,反而连累宗直登第后也不得授官。


    但柳宗直还是跟着他来了永州,这几年柳宗元的生活和杂事,都是他在打理。


    若不然,柳宗元哪得能日日寄情山水之间?


    之前茫然不觉,这会儿柳宗元心澈神明,只觉得贬谪以来种种真如身在梦中,至此方醒。


    柳宗直确定了他是真的心情好,就问,“昨日大兄收到的信,莫非有好消息?”


    柳宗元给京中的故旧写信,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那信还是他去驿站寄的呢。


    闻言,柳宗元微微迟疑,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看了几篇文章,揣摩良久。”说着转身走到书桌边,将那份传单取来,递给柳宗直,“你也看看。”


    柳宗直拿了文章在手中阅览,和娘也凑到他身边要看,柳宗直干脆蹲下来,叔侄两个头碰着头,看得十分认真。


    柳宗元会心一笑,收回视线,继续远眺。


    等柳宗直读完了文章,抬起头来,准备跟自家八兄讨论一番时,却忽听柳宗元道,“对面那座山叫什么?”


    柳宗直顺着看过去,道,“好像就叫西山。”


    “这西山我们似乎还未去过。”


    柳宗直已经习惯了他对山水的热爱,便道,“那明日就去游览。”


    “不必明日,现在就去吧。”柳宗元说。


    柳宗直有些惊讶,但今天八兄似乎格外高兴,他也不愿扫兴,就笑道,“那就现在去。”


    两人即刻招呼仆人出门。


    和娘将他们送到门口,正眼巴巴地看着,柳宗元忽然回头看向她,道,“和娘也来。”


    小姑娘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立刻兴奋地跟了上去。


    下山时柳宗元还顺便去驿站寄了信。


    说来很怪,之前寄了信,他总是坐立不安、望眼欲穿地等待回信,盼着有好消息来。但现在信寄出去,柳宗元只觉得一身轻松,哪怕想到可能没有回信,或者回信是坏消息,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柳宗元的痛苦,有一半来自于从高位骤然跌下的落差,另一半则来自志向不舒的苦闷。


    但之前,这二者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明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明知道如今的朝廷弊病无数,甚至明知道该如何去改革,却因为人远位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但是现在,柳宗元忽然将它们分开了。


    知道这世上有人正在做那些他认为是正确的事,就算自己真的无法参与,那也只是他个人的荣辱,或许会不甘心,却不会再有无力感,更不会因此而愤懑不平。


    他只会认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尽力去设法弥补。


    这样想着,他大步走回弟弟和女儿身边,朝他们笑道,“走吧。”


    阳光灿烂,前路平坦。


    虽然这四五年间,已经几乎游遍了永州的山山水水,但柳宗元却有一种感觉,真正的游览,好像从此刻才开始。


    ……


    成都。


    高泠船都订好了,才突然接到任务说让玩家帮忙搜集散落民间的诗歌,送回洛阳去校订编集。


    做这个任务,她显然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毕竟蜀中并未被安史之乱波及,虽然后续也有过一些乱子,但波及的范围都不算大,而且很快就被平定,保存下来的文稿自然更多。


    另外,很多著名的大唐诗人如卢照邻、骆宾王、李白、杜甫、岑参等都来过蜀中,或是游历、或是做官,当地自然也传唱着很多他们的作品,外间不一定有。


    何况也不只是蜀中,很快她就会乘船顺着长江南下,这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可以搜集一番。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的玩家只有她一个,不用跟其他人分享奖励。


    高泠难得对任务升起了热情。


    更幸运的是她还遇到了一个最好的帮手,薛涛得知她要搜集诗歌,立刻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她本人的藏书其实就不少,剩下的也知道大概藏在谁家,还可以用自己的人脉写信去借,给高泠省了不知多少事。


    毕竟薛涛也是一时名士,大部分人都会给这个面子,不然就算是玩家,上来就要看别人家私藏的图书,多半会被拒绝。


    知识,在这个时代依旧是十分贵重、不能轻易示人的东西。


    只是如此一来,行程就被耽误了。


    借的书肯定不能直接带走,只能找人抄写,不仅耽误时间,还费了不少钱——这些钱都是薛涛垫付的,毕竟高泠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任务,不可能带太多钱财在身上。


    薛涛倒是不以为意,听她说要还钱,便笑道,“不必还,就当是我也出一份力了。”


    但凡是个读书人,又有谁能拒绝这种修书的诱惑呢?


    “你要出力,到洛阳再说吧。”高泠说,“我听说他们现在到处拉人加入,姐姐也当有一份请柬。”


    薛涛眸光明亮地看着她,“休要胡说,我可是会当真的。”


    高泠笑道,“要是没有,我就去请雁帅亲自给姐姐写一份。”


    薛涛本来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恐怕很难参与这种事,但想到那位雁帅也是女子,又相信高泠不是在说笑了。


    很快她就展现出了比之前更强烈的热情。


    毕竟之前是帮别人做的事,现在却是帮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眼看整个蜀中,能想得到的人都写过信了,薛涛才意犹未尽地停笔,又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了,你来迟了两年。”


    “怎么说?”


    “元和元年,西川节度副使刘辟叛乱,高崇文奉命入蜀平叛。之后调离西川时,他大掠蜀地金帛、工匠、物资乃至歌伎舞女等等,尽数带去了邠州。虽然他不通文书,也没搜罗太多书籍,但还是有不少值钱的古籍被带走。”


    高泠还以为是这两年有哪位这方面的大家去世了,没想到会是这样。


    “高崇文是吧?”高泠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当即打开论坛搜索,很快就找到了信息,然后松了一口气。


    没事,这家伙九月就死了,到时候再去邠州把东西拿回来就是。


    高泠关闭面板,有些好奇地问道,“皇帝连这都不管吗?”


    “毕竟是有功之臣,怎么管?”薛涛反问。


    高泠无言以对。


    再说一遍,大唐迟早要完!


    薛涛又道,“其实也还好,接任高崇文的武相公,还有如今这位郑相公都很宽和,并不扰民,这两年蜀中已经恢复了元气。”


    高泠不由得感慨,“还得是蜀中底蕴深、积累厚,经得起这样搜刮啊!”


    薛涛忍不住笑了。


    高泠看着她,忽然想到,她那个“女校书”的称呼,好像据说就是武元衡想要辟她做自己的校书,结果被皇帝驳了,但称呼倒是传了下来,甚至在后世成为了妓女的别称。


    呵,文人。


    回头让雁帅给她封个真的,也别校书郎了,直接来个翰林学士,给大唐文人亿点小小的震撼。


    见她唇边又露出那种微妙的笑意,薛涛就知道她又在走神了,也不再说话,低头开始看书。毕竟是花钱请人抄的书,时间赶得急,难免会有些错漏,薛涛就想先校对一遍。


    其实并不是很必要,毕竟这些书送到京城,也是要做校订的,但不做点什么,她不安心。


    几乎将全成都的佣书人都请来一起抄书,也抄了大半个月才完工,然后还要装帧。


    高泠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大唐的书籍装帧跟她熟悉的完全不一样,是将纸页拼接起来,连成长长的一页,而后或是像奏折那样折起来成为一本,或是像卷轴一样卷起来成为一轴,方便保存和运输。


    这样做实在费时费力,高泠便提供了一个新的办法,在一本书的纸页上打个洞,用绳子一系就完事。


    薛涛虽然照做了,但每次看到,都是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这也太难看了,简直有辱斯文!


    “这些都是素材,回头肯定要拆开看的,没必要弄得那么复杂。”高泠安抚她,“等校订编辑完成,定稿成书的时候,一定装帧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送你一套。”


    薛涛立刻抖起来了,“到时候我还需你送?”


    作为编辑,肯定是能拿到一套书的。


    高泠也不解释,心想回头就请几个搞书籍装帧的人进游戏来,让他们给薛涛弄一套,怎么漂亮怎么装,怎么贵重怎么装。


    七月底,两人终于启程时,装行李的船比预计的多了两只,里面全都是书。


    但这只是个开始。


    从成都出来,每经过一地,她们都要上岸去拜访当地的藏书之家,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等到船只顺流而下,进入黔州、荆南地界,更是要停下来开启新一轮的借书、抄书工作了。


    不过这样到也正好,因为古代跑船的人都只走一段路,西川的船只到东川,东川的船只到江陵,本来就要中途换船,她们只是滞留的时间久一点而已。


    但跟高泠想的不一样,离开蜀中之后,她的面子居然比薛涛的好用很多。


    毕竟在蜀中的时候,天兵虽然已经名声在外,但河北的消息还没传过去,但等她们出了蜀,这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所以听说天兵要搜集书籍,当地的官员和士绅都愿意帮忙,甚至还有不少人主动送来家中藏书。


    在蜀中的时候,高泠搜集的诗集更多一些,别的书虽然也有,但占比不大。但这会儿,却是什么书都有了,装书的船只迅速膨胀到五只,而且看起来还远远不够。


    挺好,大家都有这种积极性,什么样的书编不成?


    高泠干脆将搜集和登记的工作交给当地人,自己则是跟薛涛一起去拜访当地的文学之士,请他们出山一起修书。


    大部分名噪一方的文士,高泠其实都没听过,看他们的作品,也看不出特别好来。不过秉着宁抓错不放过的想法,但凡有人推荐,她就去拜访。


    不过访着访着,她就想到了被贬到湖南的刘禹锡和柳宗元来了。


    要说才华和名声,这两位肯定不输当世任何人,既然到了这里,连其他人都捞了,又怎么能忘了他们俩?


    回去找出地图一看,刘禹锡的朗州居然距离江陵府这么近,那还等什么?


    当天她就坐船到了朗州。


    被贬谪之后,刘禹锡跟柳宗元在心境上相差无几,都是愁肠无限、悲愁惴栗、既怨且愤,不管再怎么开解自己,实际上都是无一日敢或忘。正是因为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相似的思想观念、相似的文学主张,两人才能成为生死相知的好友。


    但是本质上,刘禹锡和柳宗元又是不一样的。


    柳宗元的底色是悲观的,他一直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反复检讨、反复内耗,既想为自己申辩,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唯有畅游山水之间,才能偶得一乐。


    刘禹锡却是个斗士、愤青,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求异”的自信。不同俗流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被贬官反而肯定了他的与众不同,也就让他在心态上仍旧保持着一定的积极性。


    所以在朗州期间,他写下了大量的寓言诗,或是自喻、或是讽刺,可以说是斗志昂扬。


    要到二十年后,他回朝、再出、终于闲居东都时,才能以看尽沧海桑田的笔触,写出“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这样的句子。


    现在,高泠得以领略了这位“大唐第一嘴强王者”的威力。


    听完高泠的来意,他只问了一句,“可有朝廷诏命?”


    高泠老实摇头,“没有。”


    刘禹锡连眼皮也没抬,就道,“既是圣皇诏命将我贬谪至此,自然也该有诏命才能离开。修书之事,待阁下拿到了朝廷诏命再提吧。本官还有些闲事,恕不远送。”


    第184章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


    “好吧。”碰了个钉子, 高泠也不恼,她优雅起身,微微一笑, “很遗憾没能与刘先生合作,看来只能去永州请柳先生出山了。”


    刘禹锡一秒抬头,“不许去!”


    对上她的视线, 刘禹锡立刻明白她是故意的, 是对他之前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态度的回击!


    “为什么?”高泠笑得无辜极了,“你要等朝廷诏命,也许柳先生不想等呢?”


    刘禹锡脸色变幻不定, 但他还真不敢打包票说柳宗元也会拒绝。因为那个人太念别人的好, 而且柳宗元一直想找点事做,不愿这般蹉跎年华,若她诚心去请, 结果还真不好说。


    “你们那位雁帅既然有通天之能, 想来不至于连一封朝廷诏书都请不到吧?”片刻后他才说。


    但话一出口他就心道不妙,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勉强、太僵硬、太像是嘲讽了。


    于是刘禹锡连忙补救, “咳, 我的意思是……我等皆是罪臣, 无诏不许擅离, 否则岂不成了逃犯?阁下既然敬他重他, 诚心求聘,要对他委以重任, 又如何忍心让他成为不忠不孝、身份不明之人?”


    看得出来,他很不适应说这种话。


    要是为了自己, 打死他都不会服软,但为了朋友, 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高泠笑了一声,重新落座,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刘禹锡:“……”


    他忍。


    “放轻松。”高泠适可而止,笑道,“不就是朝廷诏书嘛,等着。”


    说着就打开了面板。


    刘禹锡见她坐在原地,双目放空,似在神游天外,眉头动了动,不由暗暗留心。


    过了一会儿,高泠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好了,等着吧。”


    “这就好了?”刘禹锡有些怀疑,“要等多久?”


    “那可不好说,”高泠微微沉思,“不过只要皇帝肯配合,应该不会太久的。”


    刘禹锡:“……”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好了就是好了,我怎知你不是在诳我?”


    他倒是知晓天兵有特殊的沟通之法,能够迅速得到千里之外的消息,可是没有亲眼见到诏书,他要如何判断真伪?


    “反诈意识还挺强。”高泠夸了一句,“放心吧,我还要搜集各种散落民间的诗歌、书籍,且得在江陵待上一段时间,保证等我们启程的时候,一定让你看到诏书。”


    刘禹锡被她话中的自信所感染,虽然仍旧没有看到诏书,但其实已经信了七分。


    在天兵各种混沌的名声里,“言而有信”算是不多的优点之一。


    这么想着,他也跟薛涛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编书工作,产生了一点主人翁的责任感,“说到搜集诗歌,在下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高泠这回没再说什么,一副全无芥蒂的样子,笑道,“正要请刘先生帮忙。”


    ……


    玩家说很快就是很快,高泠这边一将消息上报,那边郝主任就告知了雁来。


    雁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关注过跑去四川的高泠了,没想到她不仅把薛涛捞过来了,还想顺路拐走刘禹锡和柳宗元。


    就……干得漂亮!


    “不就是诏书嘛,让他等着。”这是雁来的原话,“先抓个幸运儿来帮忙写奏折,然后……你觉得派谁去送比较好?”


    “我亲自走一趟吧。”郝主任想了想道。


    雁来有些意外,“有必要吗?”


    “虽然目前我们只是修书,但也可以不只是修书。”郝主任笑道,“既然要了朝廷诏命,那就索性把手续办得齐全一些。再说,我也有一些想法,顺便试一试。”


    雁来听她说完,不由肃然起敬,“这样真的可以吗?”


    “试试嘛。”郝主任笑道。


    最后被请来写奏折的是孟郊。


    他不惯庶务、更不懂官场人情世故,当年做溧阳县尉的时候,就天天骑着驴前往野外,徘徊赋诗,工作一概不理。县令看不过眼,干脆上奏州府,让小吏接管了他的工作,分走他一半的薪酬。等三年考满,他自然没机会迁转,只能收拾行李回家了。


    虽然他对这个等了七八年才终于得授的官职并不满意,但之所以如此懈怠,主要是因为地方上的胥吏经常连起手来架空上官,操纵县中事务,孟郊既没有强硬的后台,自己又不懂这些,也没有得力的幕僚帮衬,哪里斗得过他们?


    事情办不成,反而左支右绌、惹人嘲笑,他自然渐渐心灰意懒。


    现在这个水陆转运从事是他的第二任官,恩主郑余庆看重的是他的诗才,对他的工作也没什么要求。自从去年冬天孟母生病之后,孟郊就不怎么去坐班了,所以诸人之中他最闲。


    不过雁来找他,主要是想看看他能不能胜任这个笔杆子的工作。


    虽说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纯粹地搞搞文学,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但偏偏这个时代,文学和政治密不可分,诗文写得最好的那一批人都想做官,孟郊也不例外。


    好在词臣也是臣,而且是大唐最清要的官职,他要是能干,那就皆大欢喜。


    孟郊一动笔,雁来就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法适应工作了。


    就算她没干过公务员,也知道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不是一回事,但孟郊显然没有这种认识。他的诗是什么样子,公文就是什么样子。写诗奇崛瘦硬,那叫风骨,但公文写成这样,总觉得是在挑衅所有阅读的人。


    但放在这里竟意外地合适。


    雁来之前已经展露过锋芒,这回也是去提过分要求的,所以文章不用写得太客气,冷硬一些反而效果更佳。


    果然啊……再怎么冷门的人才,都总有适合他发挥的战场。


    反倒是孟郊自己有些不安,“恐不可用,宜再召他人拟写。”


    “我觉得挺好的,就用它了。”雁来安慰他,“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用不用是我要考虑的,不用担心。”


    孟郊还想说什么,雁来已经拿起写好的奏章,递给郝主任,让她干正事去,自己则是拉着孟郊坐下,询问他编书的事宜。


    果然,孟郊立刻就忘了奏折的事,注意力迅速转移。


    ……


    虽然天兵的行动很自由,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会经过正规流程送上来的。


    所以,当听说有天兵想要面奏时,新任的枢密副使梁守谦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干脆来找俱文珍商量。


    俱文珍听说他来拜访,也松了一口气。


    上回皇帝想换宰相,咨询过刘光琦,最后却没换成,反倒是李藩被长流岭南,刘光琦就病了。这个病真假参半,视皇帝的态度决定该不该好,但皇帝显然并不怎么想让他好起来,虽然并未批准刘光琦致仕的奏折,却提拔起来一个梁守谦。


    虽然说的是让梁守谦暂代杂务,以便刘光琦能安心休养,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休养,八成就不能再回来了。


    不过这一点,俱文珍和刘光琦都有所预料。


    皇帝想分权的心根本藏不住,他们作为姻亲和同乡,同掌机要、互通有无,自然是最该分的。只是两人都有拥立之功,再加上时局复杂,才没有轻动。这回他们搭了台阶,皇帝果然立刻就下了。


    从俱文珍和刘光琦的角度,在这个时候激流勇退,也未必是坏事。


    当然,退也不能全退,对宦官来说,如果在皇帝身边没了位置,在宫里也就没了位置,下场也不会有多好。所以像现在这样就不错,既配合皇帝的想法,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同时自己也可以缓缓抽身。


    不过俱文珍在御前的时间少了,刘光琦换成梁守谦,确实有些不便。


    他不打算跟对方走得太近,但也不想交恶。


    如今梁守谦主动上门请教,释放善意,他自然要接着。


    “既然人都已经来了,那自然要见的。”听完情况,俱文珍便直接道。


    “但如此咄咄逼人,陛下会否不悦?”


    俱文珍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天兵咄咄逼人,也非止一日,咱们这个差事,可不好当啊!”


    梁守谦本就是谨慎缜密的性子,骤居高位,也没有得意忘形,如今真正跟天兵接触,意识到自己以后的工作有多难做,就更没有半点自矜之心了,低头道,“还请俱公教我。”


    俱文珍果然也不藏私,“你现在看天兵桀骜、咄咄逼人,却不知她们这还守着规矩哪!放心吧,便是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今日若拒了她,明日来的说不定就是那位雁帅本人了。”


    长安城里就有一个传送点,所有人都知道。


    那位雁帅也可以使用天兵的传送点,这一点该知道的人也知道。


    毕竟人现在还在洛阳待着,也没有掩藏行踪的意思。


    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走流程,她从来没有亲自跑到长安来办事,甚至经过长安的时候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算是她跟皇帝之间的默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见面。


    这对他们,对两边的臣子都好。


    所以,只要天兵还守规矩,他们就要给面子。当然,朝廷肯定不能予取予求,天兵提的要求也未必都要答应,但不能在求见的时候直接拒绝,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我明白了。”梁守谦道。


    他是个聪明人,俱文珍稍微点一下,后面这些他自己就能想到。


    正所谓送佛送到西,俱文珍见他若有所思,已是心领神会,便又道,“不过,须得先问清楚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先告知陛下。”


    免得气着了陛下。


    他现在可经不起天兵那些出其不意的刺激了。


    皇帝的病,俱文珍肯定不会说,梁守谦能不能发现是他自己的事,但不能出自于自己之口,所以只是点到为止的提醒。


    梁守谦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俱文珍的周全之道,认真应下。


    回头他就亲自去见了郝主任,询问这回觐见的目的。


    郝主任递上奏折。


    梁守谦皱着眉看完,虽然觉得这奏折措辞太过强硬,但仅只如此,显然不值得天兵面奏。


    他放下奏折,抬起头来,神色郑重地问道,“当真只有此事吗?还请娘子莫要隐瞒,我等在御前也好周旋。”


    虽然是个宦官,而且年轻得过分——这一年梁守谦才三十岁,但他看起来文质彬彬、沉稳有度,更像是个有礼有节的读书人,说出这种话,也显得格外诚恳。


    郝主任想了想,她这回确实不是结仇来的,便道,“我确实还想建议一下皇帝陛下,马上就要秋收了,若是今年的秋税还像往年那样收,恐怕后患无穷啊。”


    梁守谦眼皮猛地一跳,目光森寒地盯着她。


    郝主任却恍如未觉,神色自若。


    梁守谦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也很清楚,这不是自己该议论的事,于是竭力忍住了。只是在心底庆幸,幸而得了俱文珍的提醒,多问了这一句,要不然,等见到皇帝,她猝不及防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梁守谦有些不敢想。


    让郝主任在这里等着,梁守谦先进去通报。


    果然,就算他已经几番暗示,并且尽量换成委婉的说辞,皇帝依旧被气得摔了案上的镇纸,“欺人太甚!”


    到底是谁害他不能正常收税的啊?居然还敢跑来提醒他!


    梁守谦“扑通”一声跪下,正战战兢兢,忽听一阵骨碌碌的轻响,是刚才被皇帝摔在地上的镇纸滚到了他脚边。他不由一愣,凝神细看,才发现这镇纸居然是金属制的,被这么摔也没有任何损坏。


    这么一分神,心中的畏惧就散了大半。


    梁守谦作为宦官,立刻就想到了这样的好处,既能节省花费,也免得传出皇帝暴躁的名声。他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起了自己的前辈们,能在不惹得皇帝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将殿里的东西换成这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胡思乱想间,梁守谦头顶传来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传吧。”


    果然啊……陛下看似天下至尊,任性随心,可是面对天兵的时候,也难免要顾全大局。又或者,正是因为面对天兵时不得不低头,所以才会在其他事情上更放纵?


    梁守谦收敛起思绪,下去将郝主任带了过来。


    ……


    “郭雁来好大的胆子!”郝主任一进门,还在行礼,李纯就先声夺人地道,“可知诗乃风雅之道,岂是能随意私修的?”


    这里说的风雅可不是一般玩家理解的风雅,而是诗经三大题材“风雅颂”的风雅,雅是国家正音,风是民间国风,都是用来让统治者了解治下情况,同时又能反过来用于治理和教化万民的东西。


    孔夫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诗经》是儒家经典之一,诗歌自然也就具备了强烈的社会功能。


    古人为什么在李杜之间更尊杜甫?可不仅仅是因为评判标准不同,而是因为他的诗歌具有更强烈的反应现实以及劝谏讽喻的职能,最符合儒家的风雅之道,而这才是诗歌的正道,所以杜甫的诗才被提高到了“诗史”的地位。


    现代人没有这种文化背景,所以往往很难理解。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诗确实不是私人能随便修的。要是诗人自己把自己的作品集结成册也就罢了,但安西军显然是要大规模的修订编纂诗集,这是朝廷才能做的事。


    郝主任不慌不忙地行完礼,这才直起身笑道,“所以这并非雁帅一人之事,而是整个朝廷的大事。雁帅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让我代为上奏,希望陛下能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天下文学之士,共襄盛举。”


    说着取出奏折,双手奉上。


    李纯都气笑了。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偏偏这事,朝廷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


    拒绝吧,真当安西军需要朝廷这道诏命吗?不同意他们肯定也会干的。到时候天下文人的心都向着安西军,还有朝廷什么事?但不拒绝,其实也是眼睁睁看着安西军打着朝廷的名义招揽人心。


    梁守谦见皇帝没有开口,便上前接了奏折,转呈过去。


    也许是因为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太多,就算看到这写得咄咄逼人的奏折,李纯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合上奏折,随意地将之放在一旁,“还是先来说说另一件事吧,不是说要给朕建议吗?”


    确实,在这件事的衬托之下,天兵要编修诗集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郝主任也不意外,拱手道,“不知道陛下究竟在等什么?”


    李纯微微皱眉,“此言何意?”


    “据我所知,已经有不少名下良田千顷的世家大族,正在商量要降低地租了。”郝主任说,“陛下难道要等天下土地人心尽入大族之手,才迫于形势去改革税收吗?”


    李纯心下一惊,脸色终于变了。


    他并不怀疑天兵的消息来源,更不认为天兵会用这种消息来骗他,所以,她说的只会是事实。


    其实在河北的税收降下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或早或晚,其他地方的税也会被迫跟着下降,要不然百姓就算不反抗,也要逃走了——两税法之后,大唐朝廷早就不禁百姓迁移,当地官府就算想拦,又能拦得住多少呢?


    但是从上到下,都没人提这件事,秉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能多收一点就多收一点的想法,将这件事暂时搁置。


    确实是像郝主任想的那样,是打算等不得不改了,再去改。


    可是李纯没有想到,朝中诸公表面上一言不发,似乎要跟他一起拖,私底下却另有打算!


    可以想见,一旦当地大族降低地租,百姓必定会举家去投——对距离河北比较远的百姓来说,比起冒险迁移逃走,接受本地的、自己更熟悉的大家族的庇护,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到时候,朝廷就算降了税,又还能去收谁的税呢?


    李纯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


    或许天兵早晚有一天会取代朝廷,这一点,他很早就意识到了,但是现在他才发现,也许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就会先被他的臣子们毁掉。


    杀死王承宗的不是天兵,而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李纯再次提醒自己这一点。


    天兵是他的大敌,却并不是最迫在眉睫的隐患。


    或者说,天兵的祸患从来不隐,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一如手边这份奏折,就算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安西军修的书,他们也要让他下诏,将事情做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这本该是朝廷的立场啊。


    这一刻,李纯终于明白雁来要做什么了。


    她要做王莽,不,她要比王莽做得更好,她要天下人都来支持她、期盼她,主动推着她坐上自己的这把椅子。


    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非但不会对他做什么,反而会像今天这样,让人来提醒他,怎么做才是对的、好的。


    她要他保证大唐的平稳、安宁,直到那一天到来。


    何等骄傲、何等自信!


    这一刻,李纯也不由得为这份气魄所慑。


    有唐二百年,不,自从秦皇横扫六合以来,这样的气魄,还有第二个人吗?就算是秦皇本人,或许打天下犹有胜之,论到治理天下,也多有不如。


    这就是天兵带来的天命吗?


    李纯既想哭又想笑,跟她比起来,他曾经的雄心壮志,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啊……


    上天待他何其残忍,既然不打算将天命给他,又何必生他?


    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李纯连忙伸手撑住面前的桌案,缓了好一会儿,那种晕眩感才终于消退,但他的心还是突突地跳着,仿佛随时都能从胸腔里蹦出来。


    过了很久,李纯才翻开手边那份奏折,提笔在后面写了个准字。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郝主任,“你、你们,还想要什么?”


    这算是他对这份提醒的回报,郝主任也不客气,“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话,我们想重开洛阳宫,再设丽正书院,做修书之处。”


    顿了顿,她又强调,“只修书。”


    毕竟大唐朝廷开设的这些书院,弘文馆、集贤殿乃至国子监之类,全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意义,一般来说都肩负着制定朝廷典章制度、监修国史、劝谏皇帝、教化天下之类的工作,教书和修书,反而都是次要的。


    “洛阳宫……”李纯目光幽深,竟一点都不意外。


    早在她将洛阳的传送点设置在宫中时,应该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天了。


    但是这条要求没有写在奏折里。


    这就是天兵的底气吗?


    之前的幽州节度使也是,她想要的,偏偏不主动上书索要,而是让他来主动给。


    要是不给会如何?


    第185章  到底是谁给了皇帝这么大的刺激?


    翰林院在麟德殿西, 有小门直入禁中,日夜皆有翰林学士值宿以备皇帝咨询、草诏之需。


    翰林学士这个职位本就是为了分薄相权而设,因此翰林学士自然也分走了中书舍人的制诰之权, 从此开启了“两制”,即由翰林学士所撰写的“内制”和中书门下正式发布的“外制”。


    所以,当有宦官前来宣召李绛时, 他并没有多想。


    直到他从皇帝口中听到了自己要写的内容。


    李绛手一抖, 几星墨点就洒在了素洁的白麻纸上。


    “陛下,”他迟疑片刻,还是搁下笔, 开口问道, “不知此事可与政事堂诸公商议过?”


    李纯淡淡道,“此禁中事,宰相无得与参。”


    那这确实。


    开的是洛阳宫, 办的是丽正书院, 确实都可算是天子的私事。在这一方面,大唐的皇帝一脉相承, 翰林院、枢密院、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李绛作为翰林学士, 确实无法反对。


    皇帝让他来拟这份圣旨, 何尝不是一种信重呢?


    况且这个丽正书院也与玄宗当年初置时不同, 明言只修书, 既不会干预朝政,也没有以备咨询的功能——除非皇帝封了, 才会去找安西军那边的人参与军国政事。


    但李绛的心情还是很沉重。


    皇帝登基四年,表现堪称明君, 在这种地方,基本都很愿意听取臣子的意见, 能够尽量抑制自己的私心,不去随意破坏朝廷法度。


    但从这件事上,李绛发现,皇帝的想法已经开始转变了。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变化源自何处。


    这让李绛心下有些不安。


    但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算再劝谏,多半也是“帝不听”。皇帝到底是皇帝,一旦他下定决心摆烂,做臣子的就会彻底陷入被动。


    李绛只得重新提起了笔。


    很快诏书写罢,李绛等墨渍略干,便将它捧到皇帝面前呈上。


    李纯看了一遍,扬声叫来梁守谦,让他去颁诏。


    李绛闻言微微抿唇,好歹忍住了没有开口。之前就算是“内制”,皇帝也大都会送中书门下审议,但现在让宦官直接颁诏,就是要跳过这一步了。


    虽然规矩上能说得通,或者说当皇帝不讲规矩时,皇帝就是规矩,但这无疑是个很坏的信号。


    梁守谦领命而去,但很快又回来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李绛一样,第一时间察觉到皇帝态度上的变化,所以中书门下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这道诏书。


    “是谁首倡?”李纯问。


    梁守谦说了一个给事中的名字。


    李纯便转头对李绛道,“拟旨,将此人流放岭南。”


    “陛下,这……”


    皇帝加重了语气,“即刻拟来。”


    李绛深吸一口气,但还是道,“旬月之间便贬谪数位近臣,臣恐人心摇荡,惶惑不安。给事中本就是谏职,掌封驳之权,且此辈皆是骨鲠清介之辈,盖因身荷圣恩、不敢不报,因此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好一个骨鲠清介,好一个身荷圣恩!”李纯怒极反笑,“依朕看,都不过沽名钓誉罢了。”


    这话说得太过诛心,李绛“扑通”一声跪下,不敢再劝。


    一旁的梁守谦也跟着跪了。


    李纯微微垂眸,神色莫测地打量着李绛。


    他突然想起来,李绛也是出身赵郡李氏,同样隶属五姓七望“禁婚家”之一,跟李吉甫、李藩是同宗。


    不算不知道,一算才发现朝中竟有那么多出身五姓七望的官员,而且有不少身居高官显职——虽然大唐以科举制代替了九品中正制,但知识本来就是奢侈品,世家大族凭借深厚的底蕴和强大的凝聚力,往往能够在朝中占据更多位置。


    而他们显达之后,又怎会不为家族谋取好处?


    大唐的科举,本来就更重士子的名声,而世家子弟在这方面可谓是得天独厚。


    他们从小交往的是书香门第、进出的是王侯公府,家族中又有人在朝中援引,考进士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骨鲠清介,面对天兵时怎不见他们站出来仗义执言?是因为天兵真的会动手,而他这个皇帝反倒顾虑重重,对付不了他们吗?


    劝谏他这个皇帝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大唐忠臣,仿佛他这个皇帝但凡有一点私心,都辜负了他们。可他们私底下的作为,又何曾真的有半点公心?


    李纯最恨的是,这个事实居然还是天兵当着他的面揭开的。


    但是一个皇帝真的有心,又怎么可能对付不了臣子?李纯其实也已经发现了对付他们的、最好用的武器。


    杀人难免会群情激沸,但贬官就不同了。


    至于人心摇荡?


    这朝堂,人心早该摇荡一番了。


    他倒要看看,自己的朝廷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李绛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皇帝的视线若有实质,针一般扎在他身上,让他在这个季节里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不由将头埋得更低。


    到底是谁给了皇帝这么大的刺激?


    好在下一瞬,就听到李纯开口,“拟旨吧。”


    ……


    不出所料,两封奏折发出去,立刻在朝堂上引发了剧烈的反响,弹章如雪片般飞到李纯案上。


    李纯面无表情地翻着这些奏折。不出所料,其中八成都是说他不该贬谪那个给事中,毕竟对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权。至于开洛阳宫给天兵办丽正书院修书,倒是议者寥寥。


    就像是掀开了一层始终罩在眼前的薄纱,李纯忽然发现,朝中的争斗、倾轧,朝臣们口中那些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忽然都变得清晰了。


    譬如这些奏折,他们看似一片公心,既不忍那给事中一片中心被辜负,又不忍他这个皇帝的圣明被蒙蔽,所以明知道他不高兴也要谏言。但实际上呢?不过是怕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他想贬谁就贬谁,迟早贬到他们自己身上。


    这朝廷纲纪,都是他们编出来束缚他的。


    李纯终于意识到,自己手握的权力比他所以为的更有用。


    就像是孩童拿到了一柄全天下最锋利的刀,李纯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一试锋芒。


    所以这一回宰相重臣集体请见时,他见了。


    在他们迈步进入紫宸殿的瞬间,李纯的视线落在面前厚厚一摞的奏折上。


    他就那么随意地从中抽出了一册,甚至都没有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是等众人请安时,将它掷了下去,语气淡淡,“诸位先生都看看吧。”


    居高临下,李纯能清晰地看到大臣们的表情,他们几乎是立刻紧张起来,开始传看那封奏折。


    有好几个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显然并没有看出这封奏折哪里有问题。但奇异的是,他们交换了几个眼神,小声议论两句之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统一了,然后有人出列,郑重其事、义正言辞地针对那封奏折里可能有问题的地方辩解。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李纯没忍住,笑了出来。


    说话的大臣一顿,其他人也都愣住,看着李纯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眼泪。


    好半晌,李纯才收了笑,问道,“诸位先生也是为贬谪之事来的吧?人真是齐全啊。看来,贬了一个给事中,朕就变成了桀纣那样的昏君、暴君了,值得先生们这般大动干戈。”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呼啦啦跪了一片,“陛下这样说,臣等死无地矣!”


    李纯却又忽然转了脸色,他站起身走过来,亲手挨个把人扶起,“先生们何须如此?尔等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朕自然深知。只是那厮可恶,朕实难容他。”


    这一番连消带打,把众人都给整不会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唯唯。


    像李吉甫这样敏锐的,已经发现皇帝身上发生的变化,可是又一时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感觉十分不妙。


    而李纯已经十分自然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先生们来得正好,朕有一件大事,要问诸位先生的意见。”


    小试牛刀的效果比自己想的更好,李纯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他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宦官上来将那些奏折都拿走。


    没有人再表示异议,都等着皇帝说出他的大事。


    “已经八月了,今年夏税收得如何,可有奏报?”李纯问。


    户部官员上前,表情凝重道,“已经陆续报上来了,情况不太好。”


    李纯也不意外,大唐的税难收,也不是今年才有的事,每年都会有许多逋赋。但今年的夏税比往年都少,肯定不正常。毕竟那时候天兵抗税的消息尚未传到各处,按理说不会受影响。


    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心知肚明的李纯也开口了,“怎么会这么少?今年不曾听说有地方受灾,不该如此。”


    一听这话,就有好几个人开口,替下面的人辩解。


    这个说各地年景不同,那个说地方上有多困难,还有说转运不易的,说藩镇跋扈的……好像大唐的朝廷在大唐的土地上收税,比三藏法师前往天竺取经还要艰难。


    李纯默默听完,才道,“这税年年都收得这般困难,总不是长久之计,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那自然是没有的。


    真有好办法也不会到现在还是这样。


    又或者说,再好的办法,执行下去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李纯便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先前天兵还提议过,让朕将成德租借给他们,他们会按年足额上税……”


    不等他将话说完,众人已是面色大变,口中喊着“陛下不可”,已经做好了犯颜直谏的准备。


    李纯笑道,“诸位先生放心,土地干系重大,每一寸都是将士们用血泪换来的,朕又岂会同意?只是感慨一句罢了,天兵的税,收起来倒是不难。”


    这话实在不好听,但众人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今天的皇帝实在是太难琢磨了,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虽然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当那为了避免皇帝说出“不如让天兵来帮我们收税”这种话,众人纷纷表示会督促下面的人。


    李纯心道天兵真是好用,才提了个话头,他们就都老实了。


    但这究竟算不上是一件多让人高兴的事。


    李纯想到这里,顿时也没了戏弄朝臣兴致,淡淡地叫了起,而后不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正事,“夏税已经收完也就罢了,今年的秋税该怎么收,诸位先生可有章程?”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的表情统一成了凝重,因为这才是真正难办的事,所以明明早该商量了,却一直没人提。


    现在皇帝开了口,办不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办了。


    按照惯例,他们还是先诉了一下苦,说一下这件事究竟有多难的,这样之后再给出折中的办法,就会好接受一些。


    当然,困难也是客观上存在的。


    两税法之后,朝廷干的是量出为入的事,也就是说,先预估每年要花多少钱,再摊派下去。现在要少收税,那就只能缩减开支了,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太复杂,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谁来干这件事,都会得罪全天下的官员,不说生前死后的骂名,就是自己的下场也是可以预见的。


    商鞅车裂,晁错腰斩,自古以来,犯众怒者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所以众人诉苦也诉得真心实意。


    李纯听得很认真,等诉苦环节结束,他便笑道,“连先生们都如此为难,可见此事当真不好办。朕欲发布诏书,广求朝野间的奇人异士,共商此大事,先生们以为如何?”


    这突然的一招又将众人都打蒙了。


    但苦是他们自己诉的,难办是他们自己说的,现在还能说什么?


    只能“陛下圣明”了。


    ……


    别说是朝臣了,就连雁来看到李纯这一系列的操作,也忍不住问郝主任,“你到底对皇帝做了什么?”


    简直跟开光了一样。


    郝主任很冤枉,“我说过的话,不都告诉你了吗?”


    雁来还是不敢相信,“难不成还真是顿悟了?”


    “那也不奇怪。”郝主任认真分析,“他是顺宗的长子,又娶了郭子仪的孙女,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从小接受的就是帝王教育,资质也不算平庸,又当了好几年皇帝,既有理论也有实践,有所领悟也正常。”


    还有一点郝主任没说,那就是天兵的影响。


    强大的敌人本来就能带来很强烈的压迫感,让人不得不求新求变,再加上天兵的行事也有很多可参考的地方,李纯当然也会成长。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道诏书确实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既能跳出朝廷原本的框架,引入外援,改变朝堂局势,又能安抚人心,让天下百姓知道朝廷没有坐视不理,已经在想办法了。


    大多数古人安土重迁,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愿意背井离乡去陌生的地方生活,自然会想等一等朝廷的处置。


    最重要的是,在不揭破世家私底下的小动作的前提下,彻底断了他们搞事的可能。


    这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也是郝主任乐见其成的。


    既能给他们找点事做,也能让已经僵化的朝廷不得不开始变化,去接受各种新东西。


    人嘛,底线都是一步一步降低的,一旦开了这个头,后续就不是他们说停就能停的了。


    不过当下,这些事情跟玩家的关系不大。


    现在她们要做的是去将洛阳宫彻底清理一番,该修缮的修缮,该重建的重建。反正皇帝只说了洛阳宫,也没限定只能用哪些地方,那整个洛阳宫就都是他们的地盘了。


    自家的地方,当然要收拾清楚。


    毕竟雁来以后要常驻洛阳的话,总得有个像样的住处,不能总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吧?


    另外就是丽正书院的人员名单了。


    毕竟这回的事情,就是刘禹锡想要朝廷的诏书闹出来的,这会儿书院已经拿到了许可证,下一步自然是招人。


    众人发出去的信件已经陆续有了回复。


    对于修书这件事,所有人都很有兴趣,目前没有官职在身的全都欣然答应,有官职在身的也都积极表示可以兼职帮忙,甚至还有少数几个干脆直接表示“你等我去辞个官”。


    这让雁来也意识到,有官方的支持还是很有必要的。


    都跟我说,谢谢刘禹锡。


    总之,感兴趣但暂时脱不了身的,可以再写信去问,但现在已经可以先将第一批名单报上去,让朝廷给他们办理入职手续了。


    江陵那边还等着用呢。


    就像是郝主任一开始预料的那样,让天兵代表官方修书固然有点不太合适,但税收的事显然更重要,关乎每一个人的利益和前程。所以这会儿已经没人再关注这件事。


    这回的奏折走的是正规程序,也没受到什么刁难,没两天该拿到的文书、印信、官凭等就都发下来了。


    来来回回花费了几天的时间,动静也不小,玩家当然都注意到了。


    这一注意,才知道高泠居然悄没声儿的就在江陵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不发帖炫耀,二不开直播共享,这也太见外了,不是把其他玩家当外人吗?!


    谴责,必须要亲自去江陵谴责一番!


    所以领到任务去江陵送信的虽然只有一支小队,但跟着过去凑热闹的玩家着实不少。


    那可是刘禹锡和柳宗元哎!


    白居易韩愈什么的都有点看腻了,是时候换换新口味了。


    从洛阳到江陵,走水路的话估计要走上一两个月,因为得先走大运河去扬州,然后再转道长江,溯流而上,等于是拐了一个大三角,再加上水路会慢一些,耗时自然也久。


    但直接走直线从陆路南下,以玩家的速度,四五天也就到了。


    快到刘禹锡都没反应过来。


    当高泠被一群玩家簇拥着,将一整套的手续放在他面前时,刘禹锡整个人都是懵的,“这就办完了?”


    这句话不仅是在惊讶天兵的效率,更是在惊讶……原来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难。


    那束缚着他们的,让他们痛苦、恐慌、想要挣脱而不能的桎梏,原来这么轻易就能解开。因为来得太容易,反而像做梦似的,没有真实感。


    刘禹锡忍不住拿起文书和印信检查起来。


    确实是真的。


    “说了很快的。”高泠将另一套手续放下,“这份是柳先生的,事不宜迟,我们今日就启程去永州吧!”


    刘禹锡立刻就回过神来,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还没有征求过柳宗元意见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就把他给卖了。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柳宗元根本没有选择。


    ——哈哈哈哈哈刘禹锡怎么呆呆的。


    ——跟我想的大唐第一嘴欠王不太一样……


    ——应该是太震撼了,还没回过神呢。


    ——说起来我其实也有点惊讶的,还以为名单报上去,多少会被质疑一下,没想到皇帝就这么水灵灵的同意了?


    ——毕竟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嘛(摊手


    ——确实是钱更重要,李纯还是清醒的。没钱就算是皇帝也办不成事啊!


    ——话说只有我一个人对刘禹锡的印象还停留在“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吗?课本上学的,所以就算后面都说他是嘴欠王,这个印象也改不了了。


    ——我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个倒是挺符合的。


    ——我觉得最不符合他给人的印象的诗应该是“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吧?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民歌啊,民歌是另外的赛道了。


    ——说个更不符合印象的事,刘禹锡可是苏州人哦~


    ——我去,这个是真没想到。


    ——完了,我一直脑补他嘴皮子超溜骂人不带脏字,但是代入一口吴侬软语,那还是骂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刘禹锡总觉得,面前这些天兵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让他有种浑身发毛的感觉。


    第186章  一边旁听的玩家顿时瞪大了眼睛,等等,我听到了什么?!


    永州位于湖南南部, 与广西相邻,在这个时代,是不折不扣的烟瘴之地。


    但是俗话说得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是烟瘴之地,也能看出几分山明水秀来。


    何况正如王安石所说,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 常在于险远”,永州的山水正是其中的代表。所以自从游览过西山之后,柳宗元便一发不可收拾, 将周围都逛了一遍, 先后觅得几处可供反复驻足赏玩的美景。


    然后兴致勃勃地写游记。


    写完了,自然要找人分享。


    好在朋友们虽然各自散落,但相距都不算太远, 还可以书信往来。


    其实, 柳宗元也很想找人谈一谈天兵的事,但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之前, 他又不想说得太多, 只能先按捺住, 连柳宗直都没有透露。


    所以信里干脆也一字不提, 只说风景、文章、诗歌。


    其他时间, 他都在休整最近发现的那几处好地方,铲除杂草、伐去荆棘, 让山、树、石、水之美都能尽数展露出来。


    他甚至看中了前往西山中途需要经过的染溪,想着如果最终没有消息, 他就将这里买下来,兴建草堂、修筑亭台, 然后搬过来住,朝夕与山水作伴,以文墨自娱,庶可了此一生。


    这般早出晚归,绝少与人交流,他自然不会知道天兵又在外面弄出了什么样的动静,更不知道,命运的转折点已经悄然来临。


    直到这一天,他踏着夕阳回到法华寺,却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正是与他才力相等、命运相似,因此感情也一直很好的好友刘禹锡。只是因为谪官,两人已经暌违四五年之久,骤然一见,竟多了几分陌生与不可置信。


    两人长久对视,静默不语。


    千言万语、千愁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似乎是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躲在暗处窥看的玩家你戳戳我,我戳戳你,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声音。


    总觉得那样会遭天谴。


    幸好还有一个地方供他们表演。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感动。


    ——他们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了吧?我去参加几年没见的同学聚会都感慨万千的,何况是他们这种情况?


    ——呜呜呜呜呜什么一眼万年啊,觉得很好磕的应该不是我一个人吧?


    ——楼上的姐妹咱圈地自萌啊,不要在外面败好感,想交流的话可以私我加入温暖的大家庭~


    ——嘿嘿嘿,就喜欢看这种大团圆结局,也算是有我们一份功劳吧?


    ——可恨我读书少,感觉有很多想说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情此景,或许只能用刘禹锡那首《视刀环歌》来表达了: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好好好,还得是你们写诗的人最会!


    ——这个画面也好美啊,场景、光线、色调、构图、氛围都超绝!


    ——名场面+1


    ——主要人也好看啊,刘禹锡已经很帅了,没想到柳宗元还能更胜一筹!我说他比元稹好看应该没人有意见吧?


    ——单纯说长相其实跟元稹差不多,但气质差太多了。元稹就是大众款风流才子,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什么样子,但是柳宗元……说不出来。


    ——我感觉他有一点隐士气质,更符合中国古代追求的那种完美文人,往那里一站就是一幅现成的水墨画。


    ——楼上这么一说,忽然想到了《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什么叫诗如其人啊,真的绝了!


    ——再说一遍,会还是你们诗人会!


    ——我想说的全都被当事人自己说完了可还行?


    ——那我还是有一句可以说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世说新语》真是好东西啊……


    ——偷楼上一句。


    ——柳宗元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会地域黑的人啊(心痛


    ——四川人指指点点.jpg


    ——广东人报到。


    ——贵州人报到。


    ——说起来,这对视是不是太久了啊?真的没人出去提醒一下他们吗?说词啊!


    ——……楼上你是会煞风景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懂不懂?让人家多感动一会儿会怎么样?你看看现场的玩家多自觉,提前躲起来根本不出去当电灯泡。


    ——就是就是。


    然而玩家虽然有心成全,但还是稍微有些失误,没有提前安排人在周围清场,所以很快就有毫不知情的人闯入,并且开口打破了这个和谐的场景,“八兄,怎的站在门口不进去?”


    柳宗直牵着和娘,走得慢一些,从后面赶上来,有些不解地问。


    他的视线刚好被柳宗元挡住,直到走近了,才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刘禹锡,顿时也十分吃惊,“梦得兄?”


    他一开口,两人都回过神来。


    刘禹锡先朝他打了一声招呼,“正夫。”


    又看向柳宗元,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叫出了那个名字,“子厚。”


    柳宗元的意识似乎才终于重归身体,找回了对四肢的掌控,迈步进门,前两步还有些僵硬,之后越走越快,一直到了刘禹锡面前才停下,视线打量着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却只是问,“你怎么到永州来了?”


    刘禹锡闻言,下意识地回头往旁边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躲藏在山墙边,正朝这里探头探脑的玩家。


    刘禹锡:“……”


    天兵总有本事让他在感动与生气之间反复横跳。


    见柳宗元也跟着看了出来,一众玩家也只能讪讪走出。


    探出头的玩家只有四五个,所以他们一走出来,柳宗元就想开口招呼,结果一个一个又一个,很快二十来人就将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柳宗元不由得看向那个角落,开始思索那么小的地方到底是怎么藏进去这么多人的。


    刘禹锡也有些无语,他干咳了一声,“这些都是天兵——子厚应当已经听说过天兵的大名了吧?”


    “的确听过。”柳宗元点头,看向玩家的视线也带上了几分好奇。


    “这就是天兵吗?”后面跟上来的柳宗直说出了他的心声,“久仰久仰。”


    “承让承让。”玩家齐刷刷答道。


    “噗嗤——”是站在柳宗直身边的和娘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家学渊源,懂得也多,被玩家这种不伦不类的礼节逗乐了。


    但当众人被这动静吸引,将视线投向她,和娘又忍不住有些羞涩,躲到了叔叔身后。


    “这就是和娘吧?”刘禹锡有些感慨,“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下意识要掏见面礼,才想起来自己被玩家催着,来得太匆忙,什么都没准备,不由得尴尬起来。


    这时后面突然有人戳了戳他,刘禹锡回头看去,就见有玩家递过来一串用彩线编织成的饰物。他微微一愣,见玩家朝孩子的方向示意,才伸手接了,递到和娘面前,“这个给你。”


    和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阿爷。


    “收下吧。”柳宗元语气柔和,“这是你梦得伯父,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和娘这才双手接过,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谢伯父所赐。”


    “好孩子。”刘禹锡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又想到这么大的女孩已经不合适了,只好又放下。


    柳宗元这才笑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禹锡突然心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摸出属于柳宗元的那份敕书,“说来话长,你先看看这个。”


    柳宗元打开一看,顿时愣住。


    柳宗直也是见过敕书的,见兄长发呆,凑过来一看,也不由得吓了一跳,“朝廷要重开丽正书院,召八兄你回洛阳修书?”


    柳宗元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兵,但转念又想到,自己的书信这会儿还不知道有没有送到,就算送到了,天兵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可若是没送到,天兵又怎会来找他?


    刘禹锡又咳了一声,“我也有一份。”


    柳宗元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其他人呢?”


    刘禹锡见他误会了,便轻声解释道,“是天兵想将国朝以来的诗人作品整理编订,请了陛下旨意,开洛阳宫,设丽正院,招募天下文学之士前往洛阳。”


    所以并不是朝廷要起复他们这些永贞革新的旧臣。


    柳宗元眸光微动,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刘禹锡就笑道,“我已向天兵举荐过吕兄等人了,他们说要先派人去问当事人的意愿,而后再具折上奏,所以还需稍待一些时日。”


    “那怎么没人来问八兄?”柳宗直下意识地问。


    刘禹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嗽。


    柳宗元已经隐隐有些猜到了,就看了弟弟一眼,笑着朝玩家拱手道,“有劳诸位跑这一趟,还请进屋饮一杯茶水。”


    柳宗直总算反应过来,小跑着过去开门迎客,又张罗着烧水泡茶,忙得团团转。


    一个玩家连忙笑道,“这个不急、不急,就是那什么……我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要是刘禹锡,可能会回一句“知道不当讲就别讲”,但柳宗元是个厚道人,立刻道,“诸位远来是客,有任何要求都尽管提来,宗元必尽力满足。”


    玩家搓了搓手,一脸期待,“听说柳先生在永州寄情山水,写了不少诗歌游记,不知可能借来一观?”


    柳宗元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竟是这个。


    他一方面有种自己的才华也被天兵看在眼里的欣喜,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有些惭愧,忙道,“自然可以,只要诸位不嫌污了耳目就好。”


    正要回屋去拿文稿,和娘已经自告奋勇跑去了,不一时就搬来了他放文稿的匣子。


    玩家挤在一起看,打开匣子,放在最上面的一篇就是《始得西山宴游记》,玩家顿时齐齐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要是因为他们改变了柳宗元的命运,把永州八记尤其是前四记给和谐掉了,那简直就是在犯罪有木有!


    现有的游记确实只有四篇,因为永州八记的后四记是元和七年才写的。


    玩家总不能为此再让柳宗元在永州住上三年,有四篇已经心满意足了。


    于是看完了文章,就有人问道,“柳先生,这些游记里写的地方都在哪里,我们能去打卡吗?”


    柳宗元大致能猜到“打卡”是什么意思,便笑着朝他们身后一指,“那便是西山了。”


    “走走走!”玩家立刻互相招呼着,“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刚好出片。”


    然后呼啦啦全都走了。


    柳宗元:“……”


    “不必在意,他们一直如此……风风火火。”刘禹锡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习惯就好。”


    “梦得兄想来已经习惯了?”


    刘禹锡哑然。


    柳宗元这才正色问,“敕书又是怎么回事?”


    刘禹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当时的情况说了出来。


    柳宗元十分吃惊,“天兵连这样的旨意都能请到……朝中难道无人反对?”


    这可是修书,历来都是文官刷资历和人望的好办法,哪怕只是修诗集,也是有唐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朝廷就这么交给天兵了?


    “朝中还在为今年的秋税发愁,哪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小事。”刘禹锡嘲讽了一句,又说了皇帝下诏求贤的事。


    柳宗元沉默片刻,才道,“至少对百姓是好事,师举兄(程异)的差事也能应付过去了。”


    刘禹锡闻言,神色微松。


    天兵求贤,朝廷也在求贤,哪怕是他们这样的罪官也可以上书,若是能拿出有用的策略,想来很快就能回京。刘禹锡不屑于去给朝廷收拾烂摊子,但也怕柳宗元心里还有用世之心,还想着报效朝廷。


    他却不知道,柳宗元比他想开得更早。


    ……


    “是我要求太高了吗?”玩家站在西山之上,左右看看,忍不住说,“感觉也就这样吧。”


    弹幕忍不住吐槽。


    ——什么啊,是你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看不出来好是正常的,要是看出来了,你不就成柳宗元了吗?


    ——就是就是,你以为你在质疑谁的审美水平啊?


    ——不过也不奇怪,我感觉古代汉语,尤其是诗词歌赋,本来就自带加成BUFF,就跟滤镜似的,什么都能写得很美。


    ——哈哈哈,因为汉语能通过字形和音韵的美感来营造意境的美感吧?


    ——也不全是吧,有时候你觉得实景没有文字美,可能只是因为你没有看到过诗人看到的美景。


    ——嘿嘿嘿,说到这个就要强推《小石潭记》了,待会儿我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楼上成功勾起了我对被“朗读并背诵全文”支配的恐惧……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别说,我到现在还能背几句,什么叫刻在DNA里的本能啊!


    ——说到这个,永州八记只写了四篇,总感觉好像一个坑没填一样啊,要不要让柳宗元留下来把剩下的写完再走?


    ——楼上你是魔鬼吗?放过柳宗元也放过后世要背书的孩子吧!


    ——朋友们,你猜怎么着,我已经在线搜索起了《小石潭记》,虽然我已经不会背了,但还真是字字熟悉,感觉顺着读下来毫无难度啊。以及结尾这里看到一个吴武陵,总觉得有点子眼熟……


    ——这题我会!杜牧考进士的时候,本来是要落选的,然后吴武陵去拜访主考官,当面给他背了《阿房宫赋》,要求他将杜牧取为状元,但因为状元已经有人预定了,最后只能名列第五。


    ——这种轶闻典故听起来挺有趣的,但感觉真的经不起细想啊,杜牧这种才华尚且还要有人力荐才能录取,也就难怪李商隐考了一辈子,给别人当枪手都能考上,自己却死活考不上了。


    ——……是温庭筠谢谢。


    ——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这脑子,给温庭筠磕头了!


    ——更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刘禹锡早年还在杜牧他爷爷杜佑的幕府里干过……这何尝不是一种世界线的收束呢?


    ——缘,妙不可言。


    ——其实我感觉永州八记也就前四记比较有名,我甚至都能挨个背出名字,后四记……这谁?


    ——比起永州八记,其实我更遗憾的是柳宗元应该没机会写那首“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了,感觉能把这种有害格律的诗写得妙趣横生,反而比一般的诗更难得。


    ——没事,不就是去柳州种树嘛,等到以后开发广西的时候带上他一起就是了,咱这跟贬官又不一样。


    ——说到开发广西,我记得之前不是有人说要去两广种甘蔗吗,后来好像就没消息了?


    ——这个我知道哈哈哈,这帮家伙至今还在跟山民打游击战呢,地倒也种了一点,但距离成规模显然还差得很远。


    ——一说这个我真的忍不住想笑,他们现在跟野外求生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看到他们,我就知道那种穿越者凭一己之力改编落后荒凉之地的网文都是在扯淡了。


    ——主要是很难积累初始资金吧,光是养活自己就已经很艰难了。不过我觉得这帮玩家还是能成功的,最多是耗时长一点而已。


    ——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之前了,最新消息,野人们已经跟南下的玩家搭上线了,应该很快就能收到一波补给。


    ——果然,最后还是要靠集体的力量啊!


    柳宗元很快就体会到玩家到底有多雷厉风行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就主动帮他打包行李,准备回程。


    直到这时,柳宗元才对“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的事实产生了真实感。


    命运真是奇妙啊。


    虽然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转机终究还是来了。


    回程的时候是顺流,船速比来的时候更快,但这支队伍反而走得更慢了。主要是来的时候赶时间,一路上也没逛过什么景点,但来都来了,现在干脆一路逛回去。


    抵达岳阳这一天,刚好是中秋节,众人就打算到岳阳楼上去过节、赏月。


    虽然是在旅途之中,但是因为人太多,倒也没什么萧瑟寂寞之感,只觉得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特别有过节的气氛。


    柳宗直忍不住感慨,“天兵好像不会有烦心事,一直都是这般热情活泼。”


    柳宗元说,“或许对他们来说,我们的世界,本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你几时见孩子厌倦过游戏?”


    柳宗直闻言微微诧异。


    刘禹锡却道,“他们可不是孩子。”


    “是啊。”柳宗元的视线有些朦胧,语调也变得轻而飘忽,“所以在天上,成年人也能无忧无虑地玩耍、游戏。”


    刘禹锡顺着他的话说,“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三人没有再说话,似乎都在想象中勾勒着那样一个世界,它富足、美好、强大,所以才能滋养出像天兵这样单纯、热情又对人毫无保留的存在。


    ……


    夜里闹得太晚,第二天大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


    连玩家都忘了下线,睡得横七竖八。也多亏他们的身体素质够强,现在天气又热,除了被蚊子叮出来的包,并无其他问题。


    热热闹闹地洗漱换衣服,吃过早餐,准备出发时,船只忽然被人拦住。


    “请问,这可是天兵的船?”拦他们的人是个年轻文士,礼貌地站在船头,拱手询问。


    玩家全都挤到船头上,把人看得都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冒昧来访,还请见谅。听闻天兵正在搜集诗歌,在下家中颇有所藏,愿尽数献上。”


    一听这话,玩家顿觉无趣,还以为是来新任务了,结果就这?


    柳宗元一看就知道他们没听懂,干脆上前接了话,问起此人的籍贯来历——人家特意来送书,多半是有所求,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说。


    果然,这人得知他就是柳宗元,顿时大喜,直接下拜道,“在下京兆杜氏,杜嗣业,见过柳员外。”


    “京兆杜氏?”柳宗元一惊,“可是杜子美后人?”


    一边旁听的玩家顿时瞪大了眼睛,等等,我听到了什么?!


    第187章  ——好好好,杜甫都迁了,李白也一起迁,让他俩做邻居!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的秋天, 淹留潭州的杜甫决定乘船北上,前往汉阳。


    这个时候,距离乾元二年(759年)他离开关中入蜀,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距离天宝五载(746年)离开洛阳则已是二十四年。


    也许是因为生命已经到了暮年,心有所感, 我们的诗人打算从汉阳取道, 返回被他视为故乡的洛阳。


    然而这趟旅程最终未能完成,大历五年冬,贫病交加的杜甫死在了由潭州前往岳阳的船上, 结束了他浪漫的、风流的, 苦难的、挫折的,同时也是慷慨的、悲壮的一生。


    因为贫困,家人只能先将杜甫葬在岳阳, 待以后条件好转再行归葬。


    这一等就是四十年。


    听到柳宗元问话, 杜嗣业肃容拱手道,“正是家祖父。”


    “等等等等!”玩家拦住柳宗元, “你刚刚说了杜子美, 是吧?”


    又转头去看杜嗣业, 目光灼灼, “你说的是祖父, 我也没听错吧?”


    柳宗元见状,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要说他之前消息迟滞, 许多事情都不知道,但如今跟天兵相处了这些时日, 又听刘禹锡说了不少,自然早就已经了解了天兵的性情与爱好。


    天兵既爱才子, 又怎么可能不爱杜甫?


    幸亏没有错过,否则将来他们知道了,恐怕会懊悔到捶胸顿足。


    杜嗣业也被这过分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


    杜甫虽然是名重一时的大诗人,却也是沉沦下僚、贫苦一生,子孙皆未能入仕,早就门楣不再、无人问津,杜嗣业自然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待遇。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只能局促地点头道,“是。”


    “居然是杜甫的孙子!”玩家一把握住杜嗣业的手,“难怪如此高风亮节,竟然愿意主动捐出藏书。对了,你有兴趣跟我们一起去洛阳修书吗?”


    虽然玩家一路上散出去的邀请不计其数,但这个不一样。


    杜嗣业有些慌乱地看了柳宗元一眼。


    柳宗元便上前解围道,“嗣业兄特意登船拜访,想来除了献书,还有别的缘故?”


    杜嗣业抽出手,后退两步,再拜道,“先父生前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将祖父葬回祖坟,因以此事命小子。小子不肖、空劳年岁,至今未能履约,每常思之,愧对先人。前些日子听人说天兵正在民间搜求诗稿,又征召天下文学之士,齐集东都,编纂诗集,因此冒昧来访……”


    玩家艰难听懂是要给杜甫迁坟,葬回老家,顿时一拍胸脯,“嗣业兄放心,归葬的事包在我们身上!”


    “对对对,我们都来帮忙,保证办得风风光光的。”


    杜嗣业有些愕然,但还是艰难地将自己的话说完了,“冒昧来访,一是献上家祖诗稿及旧年所藏,或许有能用得上的。二来……”他又看了柳宗元一眼,“也是想请一位圣手,为祖父纂写墓志碑铭。”


    “哦哦哦!”玩家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抢了话而导致的误会尴尬,继续热情道,“这样啊,这个更容易了。你回头就跟我们一起去洛阳,到时候天下文章之士,任你挑选,怎么样?”


    杜嗣业忙道,“这个不敢想。”


    “怎么不敢?大胆一点,这可是杜甫哎!到时候肯定人人都争着想写,你要是无法抉择,干脆让他们各写一篇。”


    越说越离谱了,柳宗元见杜嗣业左右为难的样子,只好上前道,“墓志的事,不如到了洛阳再议。如今且先安顿好这边吧。不知嗣业兄将诗稿存放何处,先人灵柩可曾开启?”


    有人主持大局,杜嗣业放松了一些,忙道,“诗稿与灵柩皆在舟中。”


    原来他早已买好了船,不管玩家这边有没有回应,都打算趁此机会将先人灵柩送回了。


    不过看他的样子,衣服和鞋子都很旧了,想必家中也颇清贫,只怕连路费也未必凑齐,若不是遇到天兵,这一路不知该如何艰难,思之令人唏嘘。


    玩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听说灵柩也在,就主动表示想去祭奠。


    杜嗣业出生时,大父便已经去世,这些年来,他虽然偶尔也会翻阅家中所藏书稿,但直到今日才终于感受到,自家祖父当真是一位名满天下、令人景仰的诗人。


    有人要拜祭,作为家属自然不会拒绝,连忙引着众人去了他的船上。


    柳宗元本来还怕天兵太过跳脱,做出不敬之事——他们心底未必觉得这样是不敬,可是家属不一定能理解。但等到了船上,他们却都是肃容屏息,全然没有平时嬉闹的样子,依序取了香,在灵柩前行揖礼,再道一声,“先生千古。”


    看到此情此景,柳宗元也不免心有触动。


    柳氏这一脉只有他和两个姐姐,他又只有一个和娘,每每念及此,都生怕柳氏这一点血脉在自己手中断绝。


    但自从贬官之后,他就忍不住想,就连自己本人的祸福也难以预料,又何况是子孙?强留下所谓的血脉,却不能给予庇护,将他们抛入无常的命运之中,真的有意义吗?


    如今看到杜氏后人的境遇,感慨更甚。


    听了天兵这一句“先生千古”,他便不免想到,千年以前的人们,血脉流传至今的还有几家?千载以下,他们这些人留下的血脉又能剩下几家还在?


    真正能够在时光中永存,不会被磨灭的,只有那些闪烁着光辉的文字。


    柳宗元自从到了永州,虽然心底一日未曾忘怀贬官之事,也还是存着几分能够脱离那种处境的期盼,但是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或许早就已经做好了永窜南荒的准备,所以才发奋读书作文,固然是以此自娱,但未尝没有相让留名于身后的想法。


    不过之前,这种想法影影约约,还不是特别分明。


    直到今日,它才在柳宗元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想法,并用文字将它表达出来:“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


    虽然现在他已经离开了永州,不再昼夜忧愁、困顿惊怖,但看天兵如此爱重诗人才子、文章之士,足见得他的想法并没有错。


    子嗣之事,他不会放弃,却也不必强求。


    况且……柳宗元的视线落在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也双手持香站在队伍之中的和娘身上,况且他还有这样乖巧、贴心、聪慧的孩子,好好教导她长大,让她能像这些天兵一样自信、强大,岂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期望更有意义吗?


    “杜嗣业本来是想请你撰写碑铭的吧。”刘禹锡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忽然开口问道。


    柳宗元摇头,“他只是想请一位名士,我未必是最合适的。”


    刘禹锡道,“也是,他估计拿不出润笔。”


    柳宗元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气,“你这张嘴啊……吃的亏还不够吗?”


    刘禹锡也自悔说错了话,但还是嘴硬道,“正因为已经吃过了亏,所以更不能亏着这张嘴。”


    不然,那亏不是白吃了?


    “罢了。”柳宗元想到他跟天兵斗嘴的样子,又忍不住笑道,“说不定天兵就喜欢你这样子。不过,墓志铭的润笔不会少的,天兵肯定会帮忙凑。梦得兄要不要去毛遂自荐?”


    刘禹锡居然没有拒绝,只道,“那要看留下来的诗稿能不能入了我的眼。”


    ……


    【感觉入手这款游戏最值得的一天,到现在还跟做梦一样。】


    主楼:见到了杜甫的后人,祭拜了先生的灵柩,还看到了一千多首诗的原稿!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安西四镇》你真的值得!我以后再也不骂策划了呜呜呜呜呜先生千古!


    对不起有点语无伦次但是我真的很激动,又很感慨,虽然之前已经有过好多次感觉自己正身处在历史之中,但是今天的感受完全不一样,我真的会对这款游戏真情实感一辈子!


    ——本来是想点进来骂楼主的,我没入手这款游戏难道是因为我不想吗?结果看到主楼,卧槽!


    ——啊啊啊啊啊啊啊居然是杜甫!我之前还经常想,虽然元和诗坛也是群星璀璨,但是看不到盛唐时的那些大诗人也很遗憾,没想到还有这种神仙联动呜呜呜呜呜!后悔没有跟队去荆州了,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QAQ


    ——我我我,楼上一起组队去吗?我看他们去的时候也就走了五天的样子,应该还来得及。


    ——其实来不及也没什么关系吧,就当是去路上接杜甫了。


    ——加我一个!


    ——考虑过没有号的人的心情吗啊啊啊啊啊啊啊!


    ——虎摸楼上,到时候给大家开直播。


    ——搜了一下,历史上杜甫还真的是葬在岳阳的,但是要到元和八年也就是813年,杜嗣业才准备迁坟,并且请了当时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的元稹写墓志铭(元稹被贬是因为跟宦官争驿站的房间,之前论坛看到过,世界线又收束了!


    ——震惊,原来墓志铭是元稹写的吗?完了,我们答应杜嗣业等到了洛阳让所有人排排站随他选了。


    ——搜了一下,元稹写得挺好的。


    ——呜呜呜呜呜“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其实以后也没有啊!


    ——我承认元稹写得很好,但是元稹写的我们都看过了嘛,所以再让别人写一篇也不错的呀,或者干脆大家都写。


    ——这个好像是不合规矩吧。不过也不用担心啦,除了墓志铭,一般每个人还会写祭文。甚至经常有文人隔着几百几千年给自己喜欢的古人写祭文呢。到时候大家都写,都刻成碑,搞个碑林。杜甫值得这个牌面!


    ——那这岂不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名胜古迹了?有点子激动了。


    ——说到杜甫,李白墓是在哪里来着?


    ——在当涂!


    ——当涂人迅速赶到现场,没错没错,我们这里有个太白镇来着。


    ——查了一下这个墓好像也是元和十二年才由范传正主持迁移的。老范祖上跟李白关系不错,所以当了宣歙观察使之后,就去当地寻访李白的墓,因为原来的墓地选址比较仓促,也有些损坏了,就重新选址迁葬了。按照墓志铭来看,李白还有两个孙女在世。同志们,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好好好,杜甫都迁了,李白也一起迁,让他俩做邻居嘿嘿嘿!


    ——我靠,越说越激动了!家人们谁能想到啊,有生之年我居然能在游戏里参与这种大事,这游戏的含金量还在增加!


    ——啊啊啊啊啊可是我还没有号!


    ——话说已经八月了啊,这就去提醒官方可以抽新玩家了,求求这回多抽点呜呜呜呜呜给策划跪下磕头了!


    ——一定要抽到我,拜托了!其他版本错过我都忍了,这次再错过我真的会哭的。


    ——其实现在地盘大了,二十几万玩家分散在各地根本不够用,完全可以多抽一点啊。这回抽个三十万好不好啊策划大人(双手合十


    ——什么三十万,太保守了,抽七十万凑个整数不好吗?


    ——楼上你是懂凑整的。


    ——我也赞同七十万,一百万人相对现在的地盘真的不算多。


    ——限制人数的应该不是地盘,而是粮食吧?毕竟NPC也是要吃饭的,剩下的粮食才能用来养活玩家。


    ——我有一个建议,可以恢复之前那个登录限制,每个账号每天只能登录六小时,这样一天只吃一顿饭,原本能养活一个玩家的粮食就能养三个了!


    ——楼上,难道你真的是个天才?


    ——举手,我愿意接受六小时的限制!


    ——我甚至愿意接受未成年登录限制,每天一小时(流泪猫猫头


    ——别卷这个啊救命,策划真的会信。


    ——信了才好啊楼上,什么限制都好,求求了,给我一个号吧,我作为开服云玩家已经云了一年半了我会说?


    ——要是真的每天一小时的话,那就不能只抽一百万了,直接公测吧,这都内测一年半了早该测完了吧?


    ——每天一小时能玩什么啊?算了,有一小时也行,只求不要限制登录时间!到时候有大事了大家在论坛招呼一声我再上线ORZ


    ——同志们别光是在这里哭啊,一起去找客服反馈。


    ——我去外面单独开个帖子,大家去那边排队血书!


    ……


    其实也不用反馈和血书,玩家在论坛的动向,都是有专门的人监测和收集的,所以很快,消息就经由郝主任之手,送到了雁来的案上。


    雁来也没想到,玩家就是去接刘禹锡和柳宗元,顺便搜集民间诗稿,还能牵扯出这样的意外来。


    不过这对她,对玩家,对游戏都不是坏事。


    郝主任的意思是,将这作为一个新的宣传点,扩大游戏在现实中的影响力。不过这样一来,就要给玩家更多的参与感了,总是只能云玩,其实也会消耗掉一部分网友关注此事的热情。


    针对这一点,郝主任也给出了几个方案。


    一是按照玩家建议的,这回多招募一点人,至少要凑够一百万。


    二还是玩家建议的,先开放公测,但是限制登录时间。


    三则是像刚开服时那样,做一个大型的临时活动,在活动时间内可以使用临时账号登录,不限制人数和登录时间,过期账号失效。


    总之,各有好处,也各有限制。


    雁来对着文件陷入了沉思。


    这应该是开服以来最重要的一次选择,决定了接下来玩家要走的路线,是跟之前一样保持对玩家的相对掌控,以维持游戏内的环境和平,还是彻底放开,让玩家自己去跟原住民磨合,寻找合适的相处之道?


    不管是玩家还是原住民的命运,都会因为这个决定而改变。


    雁来虽说不至于被这沉甸甸的分量压垮,但是也不能草率地做出决定。


    好在她还有一些时间。


    雁来想了想,决定再出去走走。


    虽然已经有了自由出入的能力,但雁来还没怎么使用过,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省气运值。


    雁来给自己定的“工资”是百分之一,一百万气运值才会有一万进入她的私人账户,虽然使用传送点肯定是够了,但雁来最近有了一个更棒的想法,打算把气运值省下来尝试一下。


    本来是想等再攒多一点,但现在她忽然想出去走走,那就是现在吧。


    雁来换了捏脸,又换了衣服,然后才打开面板,尝试在自己的房间里构建一个只供一人使用的超小型复活点。


    果然,由于大幅降低了需求,这个超小型复活点只花了一万运值。


    贵其实还是很贵的,不过考虑到它以后可以重复使用,这个价格就还算能接受了。而且按照雁来的构想,以后可以以小型复活点为基础去构建大的,这一万说不定还能省下来。


    是的,雁来的新想法就是,她先以日拱一卒的方式开启几条传送路线,以后需要开复活点的时候,就不用再像之前那样拼命赶路了。


    这还是在幽州的时候,郝主任提供给她的思路。


    先用自己私人账户里的余额试一试,要是能成功,就可以动用公用账户了。


    为了避免引起玩家的主意,雁来还特意去掉了超小型复活点的白光特效。开完之后,她照了照镜子,确定没问题,就走进复活点,开启传送。


    雁来先回了一趟龟兹。


    这段时间她其实回来过,但是以“雁帅”的身份,所以出了复活点就被簇拥着进入了郡王府的后院。


    但这一回,没有任何人在意她。


    雁来溜达着出了郡王府,往市场走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店铺和小摊,有玩家开的,也有原住民开的。其实玩家和原住民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一眼就能认出,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相处融洽。


    买了一份烤梨,雁来出了城,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在玩家高强度的劳作下,西域的垦荒工作成绩斐然,单说城市附近的话,农田面积已经不比后世少了。产量还比不上,不过秋收的粮食,加上幽州那边的产量,确实已经足够养活一百万玩家了。


    而且今年西域还要调整耕作模式,所以虽然秋收已经结束了,但农田里还是有不少人在忙碌着翻耕田地,准备播种冬小麦。


    明年的收获会更多。


    雁来又去了一趟碎叶城。


    这边虽然也开垦了少量的土地,但还是以放牧为主,城外到处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牛羊,牧民们坐在山头互相喊话、对歌——距离太远,这回就连雁来也分不出玩家和原住民了。


    然后是幽州。


    在这里,雁来第一次跟原住民说上了话——他看到路边的属下摆着一个小小的茶摊,茶摊后坐着一位老人家,正在编草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被叫住喝茶了。


    喝完了准备付钱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茶摊是不收钱的。


    跟河北的任何普通百姓一样,老人家也是战乱的受害者,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只剩她跟一个儿媳妇相依为命,抚养一个遗腹子。


    两个女人在乱世要经历的艰难自不必说,家里原本的地被大户兼并了,她们连做佃户都没人要,只能做些浆洗、纺织的活计,勉强度日。


    天兵来了之后,给她们分了地,耕种和收获还都来帮了忙,日子不说有多好,至少家里有了存粮,每顿饭能吃饱了。


    老人家受了恩,就想为天兵做点什么,思来想去,这条路是交通要道,经常有天兵经过,她就在这里摆了个小摊子,免费提供茶水。


    结果大家都要给钱,她干脆顺便编一些草鞋,有人想付钱,就送一双。


    雁来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双草鞋,兴致勃勃地换上。


    对于习惯于软底鞋的人来说,草鞋刚穿上的时候有些不适应,但是草茎打磨得十分光华,没有任何磨脚、刺脚的地方,多走几步就能感觉到乐趣了。


    按照老人家的说法,还有天兵特意来她这里买草鞋。


    雁来一听就知道玩家把这里当成打卡点了。


    像这样的小事,她没在论坛上看到,郝主任给的文件里也不会提起,但却真实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或许也正在其他地方发生。


    “老人家。”雁来忍不住问,“要是有一天,路上的天兵比你认识的人更多了,你会害怕吗?”


    “天兵我也都认识的,”老人家笑着说,“我还没老糊涂呢。”


    雁来也笑了。


    虽然老人家答的,跟她问的不是一回事,但雁来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玩家和原住民的磨合早就已经开始了,甚至有些已经完成了,并不需要雁来特地写个更新公告,宣布一声开始。


    第188章  这些家伙是半路被支线任务给勾走了……


    虽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但雁来也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打算往南走一走,顺便完成她日拱一卒的任务。


    绝对不是因为她还没玩够!


    当下按照玩家的扩散方向, 雁来有几条线路可以选择。


    一是自北口守捉所出关往东北,这里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战场,玩家将会逐一梳理路上遇到的部落, 打通前往渤海、新罗两国道路。


    二是从幽州城往东南, 去目前尚未建成,但将来肯定会成为重要港口的天津新城。


    三是从洛阳往南,走陆路去江陵、去岭南, 也就是南下的玩家目前走的这条路。


    四是从洛阳走水路去扬州。


    五是出长安入蜀。


    把这五条路线全部打通, 基本上就能辐射到整个大唐了。


    当然这是一个很长期的过程,不说雁来有没有那么多的气运值开复活点,光是走完这些路也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算是后世, 想自驾游跑完全国也不容易。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 才需要日拱一卒。


    雁来选择的是距离最短、紧迫性也更高的幽州-天津线。


    毕竟修造一座新城的工程量还是很大的,需要更多的人力物力, 有了复活点会更方便。而且地盘已经划好, 不用到了地方再想办法。


    从幽州南下倒是比雁来想的更方便, 因为可以直接走隋唐大运河的永济渠段, 直通海河。


    之前的玩家和俘虏也是这么过去的。


    因为有不少材料需要在幽州这边采购, 所以这条航路如今十分热闹。不过往来的多是货船,所以雁来顺利租到了一条小船。


    客人就她一个, 员工倒是有三个,是船主一家三口。船只看得出来很旧了, 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配置也十分齐全。


    客船重量轻, 又有两人划船,航行速度也快,不多久就将货船甩在了后面。


    眼前的河面顿时开阔起来。


    进入八月,北方的天已经没有那么热了。


    雁来在船头上坐下来,穿着草鞋的脚直接踩进河水里,荡漾的河水冲刷着她的足面,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晒得她从骨子里泛出一阵懒意,久违地体会到了度假的感觉。


    这倒不是说她平时不能休息。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领导,雁来的工作强度已经非常低了。她既不需要开那些长篇大论的会议,也不用参加没有意义的应酬,连下属都不用她管,大部分事情都有人代劳,只需要每天看看文件,做做决策。


    但确实不太自由。


    这种作为一个普通人出门旅行的感觉,穿越后更是再没有体验过。


    耳畔忽然听到了船家的歌声,说是歌声其实也不算,更像是配合摇橹用的号子,嗓音浑厚嘹亮,用的又是方言,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让假期更像假期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船家的妻子到船头来点了炉子,取出食材准备做饭。见雁来一直盯着看,她就解释道,“客人放心,淘米洗菜用的都是船上存的井水。”


    看来是用河水被玩家嫌弃过了。


    此刻脚还泡在河水里的雁来点头笑道,“有心了。”


    见她接了话,妻子也很欢喜,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雁来这才知道,原来船上很多东西都是在玩家的指点下慢慢添置的。


    他们原本只有一个船夫,这样一船能装七八个客人,想着多赚些。但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客舱又挤又乱,坐着也不舒服,倒是像现在这样,一次只拉一两个客人,全家齐上阵,客人舒服,赚得钱也不比之前少。


    雁来听到这里,忽然有些迟疑。


    妻子见她欲言又止,便笑着道,“客人想问什么?”


    雁来微微一顿,还是说,“这样说来,你们的客人多是天兵?”


    “开头那阵是这样,现在可不是了。”妻子一边利落地择菜,一边道,“出港时,客人也瞧见那些货船了,都是拉了货要往那边送。送货的大都是河北的商人,跟着货船受罪,他们也会租客船跟着。”


    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不过码头上的船,都是优先做天兵的生意。”


    “怎么,天兵多给钱吗?”雁来问。


    妻子笑着摇头,“那可不会,天兵还会杀价哩。只是天兵一来,码头上的风气就好了,那些占着地盘的帮派都被打散,我们这样的散户挣的钱才能落到自己的口袋里。”


    雁来也笑了,“是玩家的作风。”


    维护当地治安、帮NPC做事甚至直接给NPC送钱是一回事,但谈生意的时候被占便宜,就是另一回事了。


    妻子就试探着问,“您也是天兵吧?”


    雁来一愣,而后含笑点头,“是啊,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晓得的。”妻子说,“听说天兵性情不同,爱好也不同。有喜欢种地的,有喜欢打仗的,有什么热闹都要凑的,自然也有像您这样悠游山水的。”


    雁来笑得厉害,“没错。”


    说话间午饭已经做好了,妻子先用单独的餐具盛了一份给她,才将剩下的搬到了船尾。


    雁来本以为他们是不想当着客人的面吃饭,要在那边吃,却只见妻子匆匆吃下自己那一份,就去换了丈夫下来吃饭,丈夫吃完又换儿子。


    竟是船都不停。


    她忍不住问过来清洗餐具的儿子,小伙子擦了一把汗,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不能停,今天就得走到地方呢。”


    “反正你们收的是一趟的钱,歇一歇,分成两天慢慢走不好么?”


    “就是收的是一趟的钱,才要走快些。今天到了那边,明天回程还能再拉一船客人。”


    雁来忍不住嘶了一声。


    “娘子放心,就算夜里到,那边也还热闹着,有住的地方,有现做的吃食,不会没处落脚的。”


    雁来当然不担心这个,她又不是真的去旅游,到了找个地方开复活点,就能回家了。


    她只是在想,玩家真是罪大恶极啊!


    这种效率一看就知道是玩家的成果,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人所憧憬的,古代社会那种“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的乡土生活,就荡然无存了。


    还是赶紧把复活点开起来吧。


    没有玩家坐船,就没那么多客人,纵然不可能再慢回去,但没有客人就能多休息了。


    ……


    雁来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船只抵达时,已经是深夜了。但正如船家所说,码头这边仍是一片热闹,还没有正式收工呢。


    这回倒不是玩家着急,主要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玩家可以下线睡觉,吃干粮度日,可是那么多俘虏,衣食住行都是问题,必须要尽快将基础生活配套完善。


    总得在冬天到来之前,把这里弄得能住人。


    最重要的是,按照郝主任递上来的方案,这座城市虽然有官方支持,但是很多玩家都投了钱的,他们比雁来更希望它能够尽快发展起来,产生效益,干起活来当然会更积极。


    既然如此,雁来也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吃了点东西,就在这边逛了逛。


    等她逛完了,准备找个地方开超小型复活点回家时,却忽然听得码头那边传来一阵有一阵的惊呼声和喧哗声。


    雁来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烈的人,但送到面前的热闹也不会错过。


    她跟随着人流往码头走。


    满属性的敏捷难得找到了可以发挥的余地,也不见她怎样用力,在人群中七挤八挤,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刚好赶上了最精彩的部分。


    但见在码头上璀璨的灯光沿着河面延伸出去很远,而在灯光之下,河流的尽头,一支庞大的船队正缓缓朝这边驶来。


    哪里来的船?


    虽说这里要建一个港口,但这才刚开工呢,距离对外开放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消息都没来得及传出去,不可能会有商队过来停泊。


    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雁来抬头望去,就见周围看热闹的人里,原住民的神色多是震惊和茫然,玩家则全都满脸兴奋。


    果然又是玩家搞的鬼,那就很合理了……才怪啊!


    玩家从哪里搞来的船,又怎么会开到这里来的?


    不过这些不需要找人询问,雁来打开论坛,一眼就看到了高挂在首页的帖子。


    【点击就看天兵船队第一次航海旅行完美落幕![直播]】


    直播镜头的角度是从高处俯瞰整支船队,以及不远处显得有些渺小的码头。


    担任船长的玩家正在用激情四溢的语气喊,“前面就是正在营造中的天津城了,我宣布,这一趟从扬州到天津的航行——圆满结束!”


    “噼里啪啦”,是鞭炮炸响的声音。


    雁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们准备得还挺齐全哈……


    不过提到扬州这个地名,她也就明白这些玩家是哪里来的了。


    话说当初传单印完之后,是有不少玩家南下去发放的。按理说,走水路就算再慢,也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走到江陵,然而这会儿江陵的玩家,却全都是被高泠的操作吸引过去的,根本就没有这批人。


    不过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事,雁来之前也没有太过留意,现在才恍然大悟。


    这些家伙是半路被支线任务给勾走了……


    虽然永济渠和通济渠打通了南北两大水系,但水运还是得看南方。南方水网稠密,航船业发展自然更蓬勃,而且南方富庶、商业发达,对于船运的需求也更高,但更重要的是,有官方的扶持。


    大唐本来就在南方各地、尤其是沿海的州府设置了很多船坞。


    安史之乱后,为了能够尽快恢复经济,启用了不少善于理财的能吏。其中就有改革了榷盐法、漕运和常平法的刘晏。


    为了将南方的钱粮顺利解运长安,刘晏在担任诸道盐铁转运使时,主持疏浚了所有漕运航道,并且在扬州附近设立了更多的造船厂,之后每年所造的船只越来越多,反过来又促进了水运的发展。


    大唐的交通之所以能比以后的宋明更发达,一是因为有足够的马匹,二就是依托于庞大的水运体系和兴旺的船舶行业。


    赫赫有名的“俞大娘航船”,也是这一时期出现的。


    俞大娘已经在前些年去世,偌大家业却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下面的人为了争夺产业,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了。


    正好玩家想建天津港,需要船只,这不是瞌睡就来了枕头么?


    所以这帮子玩家很快就忘了自己原本的任务,传单随便发发,就一头扎进了船运行业,主动参与争产大业,准备拉起一支属于自己的船队。


    然后雁来就在这里看到了他们。


    没有意外,玩家成功了。


    合理中又透露着一丝丝离谱,但想到是玩家,雁来又释然了。


    ……


    雁来也没想到,她日拱一卒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不是没有足够的气运值,也不是赶路的辛苦,而是……不知道该把复活点设置在什么地方。


    看似这周围都是空地,可以随便搞,但雁来不得不为将来着想。


    现在是空地,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万一到时候传送过来刚好被人撞到,或者干脆进入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咋办?


    最后经过周密的思考,她决定把复活点开在屋顶上。


    闲着没事抬头看屋顶的人少,被发现的几率小,而且刚刚建好的房屋,短时间内拆掉的可能性也不大。


    远处的玩家和NPC还在欢呼庆祝,借着夜色,雁来悄无声息地摸上房顶,很快就搞定了一切,传送回家。


    书房里点着灯,那她们肯定早就发现她不见了。


    不过没人等在这里,显然也并不打算戳破这一点默契。雁来换回原本的衣服和形象,看了一下没有新送来的文件,便拿起自己之前在考虑的那一份,圈了一个方案,又在上面写了两句话,这才开门出去。


    门口有人守着,看到她也没有任何异色。


    雁来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还是郝主任想得周全。万一有人闯进去,她不在也就算了,要是正在换衣服,那多尴尬。


    既然有人,雁来就将手里的文件递了过去,让她送给郝主任。


    看到雁来的选择,郝主任心里有些惊讶。


    因为雁来选了最麻烦的那个方案。


    倒没有直接公测,而是对到目前为止所有预约了游戏的云玩家开放,之后官网会关闭预约功能,不再抽取名额,而是等将来时机合适的时候,直接开启公测。


    也算是有始有终,对从游戏开服以来一直靠云玩支持游戏,给她提供了不少气运值的网友们的交代。


    是个心软念旧的人啊……


    郝主任微笑起来,拿起笔,开始构思接下来的流程和方案。什么时候开放游戏,登录限制要如何设置,以及怎么结合游戏内外的情况做宣传之类的,这些都是她们的工作。


    是的,雁来现在连更新公告都不用自己写了!


    有团队就是了不起。


    所以郝主任这里还在点灯忙碌,那边雁来却是优哉游哉地出了住处,然后就看到一群玩家全副武装、鬼鬼祟祟往西苑跑。


    雁来:“……”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每一次看到玩家这副样子,她都忍不住有点手痒,想替天行道。


    拿到了皇帝的圣旨之后,雁来就直接搬进了宫里。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外面没有合适的院子,而且她的超小型复活点也最好固定设置在一个地方,并不是打算争什么名分,所以雁来也没住进后面的寝宫,而是在西苑附近挑了个偏僻的院子。


    ——偏僻是她搬来之前的事了,雁来搬到这里之后,西苑自然也进入了玩家的视野。


    经过几十年的野蛮生长,里面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繁茂得有些过了头,确实也需要清理一下。


    玩家打算把它整理出来之后,就作为动物园和植物园向普通百姓开放。


    听起来有点离谱,但是这种事其实在古代并不稀奇。就说武则天当年修建出来的明堂,就是允许洛阳百姓入内参观的。明朝的禁苑——不是皇宫——也会定期向百姓开放,还会有驯象表演之类的,门票供不应求。


    不过这两天,玩家之中的风气就又变了。


    原因就在薛涛身上。


    前些年,韦皋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大破吐蕃,与南诏议和,于是南诏国王异牟寻送了韦皋一只孔雀。如今韦皋已经故去,这只孔雀却仍旧与薛涛形影相伴,这回离开蜀中,也带上了它。


    薛涛就已经很让人向往了,何况是养孔雀的薛涛?


    虽说在现代,好像也有养殖的孔雀,不过对一般人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玩家哪里见过这个啊?


    于是全都被激发出了养宠物的热情,不仅要养,还要养足够珍贵、足够□□的宠物。


    于是西苑摇身一变,又成了玩家眼中的宠物小精灵栖息地。


    反正西苑里的动物数量已经爆炸了,本来就要想办法处理一些。吃野味是不可能吃野味的,但能被皇家圈养的动物,自然都是珍品名品,其中还有不少在现实中已经成了保护动物,但在这个时代还相当泛滥的,养一只多拉风啊!


    玩家现在既不用担心寄生虫,也拥有徒手搏虎豹的实力,真被宠物咬死也分分钟可以复活,那为什么不养呢?


    雁来都想养。


    但是郝主任死活不答应。


    西苑的动物都是半野放的,想要驯服它们,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物理说服,郝主任怎么可能让雁来动手?哪怕她的实力再强也不行!


    所以雁来看这些能进西苑的玩家就有点不顺眼。


    尤其他们穿得一副偷猎者的样子,实际做的也是差不多的事,只不过他们抓活的。


    雁来正准备跟上去凑热闹,守在暗处保护的玩家就走过来阻止了。


    “唉。”雁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玩家忍笑道,“其实郝主任已经在留意天兵们的收获了,要是有虎崽或者豹仔,就留下来给雁帅养。”


    雁来顿时一扫颓丧,真心实意道,“郝主任,好人呐!”


    ……


    郝主任的动作很快,两天后就将完整的方案送了上来。


    雁来看着没问题,就直接发了更新公告。


    得知官方居然真的取消了账号限制,云玩家顿时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具体表现为,不管论坛上发了什么帖子,他们都会兴致勃勃地冲进去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有号了?


    至于专门讨论这事的帖子,更是被他们顶成高楼,将官方花式夸上了天。


    一年多了,知道他们这一年多是怎么过来的吗?


    雁来对玩家有信心,玩家也没有辜负她。还没有正式更新,就已经在论坛上分配好了各自的去处。


    虽然这方面郝主任她们也做了一些安排,但玩家如此积极主动配合,还是让人十分欣慰的。毕竟这个游戏虽然不存在人太多卡崩服务器的情况,但想要将这一千多万人塞进游戏里而不引发混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目前安西军占领的地盘被划分成了一个个的小格子,平均地将人分散到各处,就不那么起眼了。


    这种时候,西域地广人稀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


    别看大部分地方都是沙漠,还有不少山区,但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尤其是葛逻禄部之前所占据的区域,比安西四镇更加地广人稀,光是开荒任务就能安排不少人。


    河北这边也安置了一批,正好是播种冬小麦的季节,进来就能干活。


    比西域好的是,河北的地本来就是熟地,只是因为连年战乱荒废了,重新开垦的难度更小,这样明年的产出也会更多。


    与此同时,为了给新玩家腾出更多的地方,老玩家们也在向着尚未被安西军占领的地方——主要是广大南方——迁移,可以想见,他们又会给当地带去更多的影响。


    有了这些安排,再加上各种限制措施,应该能够确保平稳的过度。


    ——应该。


    游戏开服的时候雁来都没那么紧张过,当时她写完更新公告就直接睡着了,现在却有点难以入眠。


    第189章  一旦公布,必定会天下大哗、千夫所指!


    论坛久违地被新玩家占领了。


    别看有些人自诩是资深云玩家, 已经在论坛和直播间见过了太多世面,但是真的拿到号,登录游戏, 进入大唐世界,亲身体验到从前只能隔着屏幕看到的一切,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淡定是不可能淡定的, 一个个进游戏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 任何一点惊奇的体验都要在论坛上写语无伦次的小作文。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好在这些都在预料之中,所以提前就将玩家和原住民隔开了,没让他们发疯的样子被人看到。等新鲜够了, 再由老玩家领着前往各自分配的“新手村”, 先埋头干它几天活,什么新鲜感也就磨得差不多了。


    自然也有玩家并不想老实去做任务。


    虽说不做任务就不能升级,升不到十级就没法离开新手村, 但大唐世界又没有空气墙, 所谓的无法离开新手村,其实也就是不能使用复活点传送而已, 他们不会自己腿着去吗?


    要知道, 疫情的时候, 可是有人为了不被隔离, 直接从机场翻山走到另一个省的……


    这样的人不多, 但是在一千多万的基数下,多少还是有几个的。


    毕竟这游戏可玩的地方太多了, 搬砖升级反而是最可有可无的部分。


    再说了,玩家跟策划对着干, 那还需要理由吗?把他们放秤上称一称,一百斤的体重里有九十斤都是反骨, 越是不让干的事,反而越让他们兴奋。


    对于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在不作奸犯科的情况下,还是要尊重玩家意愿的。


    不过雁来一点不着急,因为后招早就准备好了——玩家的登录时间,是需要做任务解锁的,一直不做任务,那就一直一天玩俩小时,只要玩家没意见,她也没有。


    两小时的时间听起来很长,足够看完一部电影,坐高铁甚至能在北京天津之间倒两个来回,可是两小时又很短,以玩家0级的身体素质来说,甚至都不一定够从一个村子走到下一个村子。


    要是出生点在西域,那更不用说了。


    出门就是茫茫大漠,你就走吧,一走一个不吱声。


    不过总体来说,捣乱的是少数,在游戏已经开服一年半的现在,就算最不关注的网友,既然预约了,多少也看过视频,旁观过大事件,知道一些游戏里的情况。


    就算要乱来,那也要先把各项功能都解锁了再说嘛!


    没有等级、没有属性值、不能使用传送阵、连登录时间都有限的玩家,就算捣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总之,在这样有序的安排下,数量庞大的玩家进入游戏,却像是无数沙子洒进了沙漠之中,并没有引来原住民太多的注意。


    其实这也跟天兵实在太神出鬼没有关,毕竟他们去哪里都传来传去,而且上线时间也不一定,白天黑夜都有人在活动,实在很难总结出一个规律,自然也就很难统计出具体的人数。


    所以原住民能够感觉到身边的天兵数量变多了,但究竟多了多少,他们却没有概念。


    这年头,底层百姓没有学习的机会,整日辛苦劳碌,也很少会去思考,大部分人连两位数的加减法都算不明白,再多就只是数字了,一千万和一千并没有区别。


    当然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因为玩家终究是会走出新手村的。


    所以现有的任务体系,主要是拉开玩家之间的差距,将他们分成无数个批次,少量多次地融入这个世界。


    这个时间将会被拉长到三四个月——雁来打算将李白和杜甫的迁坟安葬仪式放在年底,既是要把仪式办得尽量隆重盛大,也是用这种方式对所有人宣布新时代的到来。


    之后,就是新的一年了。


    ……


    除了第一次去洛阳时取道长安,雁来就没再(公开)使用过长安城的复活点了。


    所以当她出现在京兆府廨的院子里,立刻就被往来的玩家发现,又惊又喜地簇拥了过来。


    “雁帅你怎么来了?”


    “是要进宫吗?”


    “是不是有什么任务?”


    雁来:“……我回来看看义父,没什么事。”


    玩家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没人离开,都跟在了她身边。


    雁来也习惯了,对玩家来说,她大概就像是一个奇遇NPC,哪怕没什么任务奖励,只要看到也会跟上来,打个卡、合个影什么的。


    反正不缺这点时间。


    等他们走远了,一个负责洒扫的、不起眼的杂役才从院子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丢下手中的工具,佯作腹痛,说要去看大夫,匆匆出了京兆府廨,也没出光德坊,就近进了坊内的一家医馆。


    这是察事院在京城的一处据点。


    俱文珍组建起察事院之后,就开始在宫外设置据点。毕竟探子打探到了消息就往皇城的方向跑,那傻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了。而察事院,最紧要的就是隐蔽,否则谁知道打听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看到杂役进门,钱十三就主动从柜台里迎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吃坏了肚子。”


    “那赶紧进里头躺着。”钱十三说着,扶着人进了帘子后面。


    这也是天兵弄出来的新东西,以前大夫给病人看病,都是在前面大堂诊脉,站在街上就能看见。要是不想让人看见,那就把大夫请到家里去。


    但天兵说这样容易招引风尘,都是在大堂后面另辟新的房间,让大夫坐在里头看诊,实在没有单独的房间,也要在大堂里拉上一道帘子。帘子后面除了桌椅,还摆了胡床,方便一些无法久坐的病人。


    钱十三虽然是个半吊子的假大夫,却认真钻研过这些东西,弄得像模像样。


    两人到了后面,杂役才压低声音道,“那位雁帅来了。”


    “怎么?”钱十三一惊。


    或许是因为有发现了长安城复活点开启的功劳,俱文珍在给察事院挑人的时候,第一个就选了他,还特意将他安排在京兆府附近,负责打探天兵的消息。


    但天兵似乎也有默契,虽然人数增加了很多,但在长安城还算安分,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要是一般人,没事干正好带薪摸鱼,但钱十三是个好奇心很重、自主性很强的人。


    他为了开这个掩人耳目的医馆,可是真的去学了医,葛洪的《肘后方》、孙仙人的《千金方》,玄宗编的《广济方》、德宗制的《广利方》全都倒背如流,治个头疼脑热完全不在话下。


    所以虽然没有任何人要求,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但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一件事做,那就是每天进出复活点的天兵人数。


    之前这个数字虽然会波动,但整体是平稳的,现在却已经涨了好几天,钱十三虽然不懂什么天下大势,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报,安排的探子就送来了这么一个消息,让他如何能不吃惊?


    “说是来看望敦煌郡王。”杂役如实道。


    至于有没有别的目的,要不要继续追查下去,那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行,给你记一功。”钱十三抬手拍了拍杂役的肩膀,“我开个方子,你拿了药回去就回去,不要引人注意。我先将消息上报,看看上头怎么说。”


    上报的时候,除了雁来到了长安这事,钱十三将天兵人数正在与日俱增的事也顺便写上了。


    没想到很快就来了人,说是院使要见他。


    察事院使,也就是俱文珍,钱十三上回见他,还是进宫禀报复活点的事,所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意间又发现了一件大事。


    他不敢耽误,把自己所有的记录数据都带上了。


    俱文珍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有一千多的天兵留在了长安城里?”


    “我是进来的人数减去离开的人数计算出来的。”钱十三说,“但天兵不一定是从这里离开,所以数字也不准确。”


    “那也不会相差太多。”俱文珍面色凝重地道。


    钱十三不说话了,其实他很好奇,因为他虽然觉得这个数字有点多,但也没多到需要严阵以待的程度,怎么看俱文珍的表情,似乎事情很严重?


    但他很清楚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因此忍住了。


    俱文珍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思考。


    长安最近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自然也不会有天兵特意赶来看热闹,所以……这些天兵很有可能是雁来刚刚招募来的。长安城有一千,别又有多少?


    其实直到现在,大唐也不知道雁来究竟召唤了多少天兵,只能从第一次封赏的人数来判断,估计有二三十万。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笔钱出得还是挺值的,至少朝廷对天兵的实力终于有了概念。


    而二三十万这个数字,正好卡在了一个微妙的标准上。


    拥兵自重的河北三镇,手下可战的军队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当然天兵的战斗力比普通军队强了太多,但这个数字依旧是“安全”的,虽然藩镇打不过、朝廷也打不过,但又还不足以让雁来横扫天下。


    所以朝廷和安西军才能继续维持那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点,俱文珍不认为是巧合。


    现在雁来既然选择召唤新的天兵,那就不会只是几千人,甚至可能不只是几万,而是一个能够打破平衡、让她掌握主动权的数字。


    俱文珍吐出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先夸赞了钱十三几句,让他回去继续盯着京兆府,又叫来亲信,让他们设法调查西域和河北的天兵人数,这才带着数据去禀报皇帝。


    ……


    李纯毕竟不像俱文珍那样有着丰富的监军经验,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直到被俱文珍提醒,才陡然一惊。


    如今的局势,对朝廷其实已经很不利了。之所以还能维持平衡,是因为天兵没动,而天兵不动,按照李纯之前所想,是为了维持大唐国内的平衡,但现在经俱文珍提醒,才意识到还有人手不够的缘故。


    或许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天兵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究竟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


    李纯之前也想不出,但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君臣二人心下各有思量,都没有开口说话,紫宸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直到李纯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俱文珍,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审视。


    俱文珍微微一惊,但立刻微微垂首,恭敬侍立。


    良久,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判断,李纯的面色虽然没有缓和,但收回了视线。他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封奏折,递了过来,“你看看这个。”


    俱文珍虽然只是用眼尾扫了一下,但那个匣子是红色的,十分醒目,他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匦书”!


    垂拱二年(686年),武则天在朝堂东南西北四面设置青丹白黑四个铜匦,以接受朝臣、士人上书,让他们献策、劝谏、申冤、通玄,作为一种选拔人才和裨补时政的制度。


    杜甫屡试不第后,就曾经向玄宗投匦,献过“三大赋”,可惜最后也没能得官。


    投匦制度虽然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但中间也几经演变,主要是投匦使和理匦使的择选,以及对匦书是否要密封的争议这两方面,后者影响尤其重大。


    投匦使有了先验看副本的权限之后,就会选择性上奏,大大影响士人投匦献书的积极性。


    所以从德宗建中二年(781年)至今,投匦制度几成虚设。


    直到七月底,郝主任求见皇帝,直白地指出税收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皇帝才在下发诏书,广求天下贤士的同时,也重新改革了投匦制度,要求密封上奏、不得验看。


    尽管皇帝表现出了强大的决心,但是京中献书者依旧不多。而且这些文书送入禁中之后就再无回应,渐渐也没有人再投递了。


    莫非其中还真有可用之策?


    但怎么不是青色的延恩匦,而是红色的招谏匦?


    这些念头流水般从俱文珍脑海中流淌而过,他手上已经稳稳接住皇帝递来的奏折,低头翻看。


    这一看,面色不由微变。


    平心而论,这封奏折写得非常有水平,条理清晰不说,也确实提出了两条可以解决朝廷目前困境的策略,但是这两条政策都太毒了,毒到一旦公布,必定会天下大哗、千夫所指!


    第一条是节流。


    朝廷的钱不够花,那说明花得太多了,所以要裁军、裁官、裁官员俸禄,裁宫中用度!


    安史之乱后,皇帝和朝廷的不安全感达到了最高峰,所以就算是朝廷腹地也要设节度使、驻军。为了避免这些节度使发展成河北那样的藩镇,又要让他们制衡,所以一个节度使只统御两三州者比比皆是。


    光是京师长安附近就有凤翔、邠宁、泾原、鄜坊、河中、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等节度使,以及陕虢防御使、潼关防御使、金商都防御使。


    东都洛阳附近的情况也差不多。


    如此,军队和官员能不冗杂吗?


    只要将该合并的合并,该裁撤的裁撤,就能节省很多钱了。


    第二条是开源。


    朝廷收小民的税,才能收上来几个?一户加一缗,全天下不到三百万户,也就能收三百万缗罢了。可是为了收上来这三百万缗,可能就要先花掉两百万。


    所以与其盘剥小民,不如去收大户的税。


    大唐开国二百年,已经滋生出了一大批拥有特权的权豪贵胄,他们占有最多的资源、享受最好的条件,却不用交税,反而需要国库给他们发钱!


    除此之外,像是道观、寺庙这样的免课户同样数量庞大。


    无论权贵还是寺院,侵占的都是本属于朝廷的土地和人口,都应该予以清查。


    只要做到这两条,朝廷不但不会再缺钱花,而且还能做到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如此,天兵又何足惧哉?


    俱文珍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由低头去找落款。


    虽然内容惊世骇俗,但这份奏折的可执行性其实很高,一看就是有多年治理地方的经验的人写出来的。


    所以看到落款处有些陌生的名字,俱文珍不由一愣,“李德裕……”


    “李先生家有麒麟儿啊!”李纯神色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俱文珍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李吉甫的儿子。


    此人才名早著,但据说不喜科场,所以没有参加科举考试,前两年李吉甫当上宰相,皇帝主动荫其一子为校书郎,后来李吉甫出镇淮南,他就主动罢官了,如今还在家中赋闲。


    不过,要说这封奏折是李德裕写的,俱文珍觉得他还是差点火候。


    更像是李吉甫的手笔。


    可是李吉甫老成之人,又怎么可能提出这等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策略?


    又或者是父子私下闲话,被李德裕写来投匦了?


    那就难怪陛下会是这种表情了。


    不过……这事李吉甫知道吗?


    俱文珍一时心乱如麻,素来有条理的他,现在脑子里却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实在是这两条建议太吓人了,这简直是要把大唐的天给翻过来!幸亏陛下留中不发,否则还不知会酿成多大的祸患……不对!俱文珍猛地惊醒过来。


    一旦投匦不做限制,匦书的来源和内容就会十分驳杂,什么胆大妄为的人都有,什么胡言乱语的话都敢说。


    可是皇帝留下了这份奏书。


    就放在自己手边,随时都能拿到的地方。


    低头细看,也能发现它应该已经被翻阅过不止一次,纸面上都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显然,就算是胡言乱语,皇帝也听进去了。


    想想也是,如果还是以前,这种离经叛道之言,皇帝就是看到了也只会当成一个笑话。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天兵就像是遮挡在所有人头顶上的阴云,还越来越厚、越来越浓,李唐帝国眼看就要风雨飘摇,难以自保,皇帝自然要求新求变。


    曾经亲手终结了永贞革新的李纯,现在自己也生出了改革的念头。


    而他俱文珍,曾经打击永贞革新一党的急先锋,如今皇帝将这份奏折递到了他手中,含义不言自明。


    皇帝要他再做一次先锋。


    从被皇帝起复的那一天起,俱文珍就知道自己是来做皇帝的刀的,他也自认为有做一柄刀的自觉,可是此刻,俱文珍感受到了身为一柄刀不应该该收到的情绪。


    ——畏惧。


    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


    俱文珍的双腿像是被手中那封奏折压弯的,他跪了下去,“臣,愿为陛下前驱。”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老奴。


    ……


    武威郡王府。


    等看热闹的玩家散了,郭昕屏退仆人,亲自洗手烹茶,给雁来斟了一盏,这才道,“近来长安城的天兵,似乎多了不少。”


    这一点,他的感受比其他人深得多。


    因为很多玩家到长安城的第一件事,都是先来找他打卡、合影。


    第二件事就是去拍皇宫,只是宫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钱十三那样的敏锐度,又不像郭昕这样对玩家颇为熟悉,所以什么都没发现。


    随着第一批玩家卷出新手村,肯定会被注意到,所以郭昕开口,雁来也不意外,点头道,“是的。”


    郭昕沉默片刻,追问,“这一次很多?”


    “很多。”雁来点头。


    郭昕不说话了。


    他记得雁来曾经说过,天兵的数量多到他无法想象,只是她没法一下子全都召来而已。


    但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放开了郭昕的想象力,他也想不到,雁来一次性召唤了有大唐一半人口那么多的天兵过来,但是只要有几十万天兵,就能改天换地了。


    所以他也不得不问出那个问题,“雁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雁来想了想,问,“义父,你觉得现在的大唐好吗?”


    郭昕一愣,摇头。


    安史之乱后,大唐威命扫地,对外连藩镇都镇不住,更不用说外敌了,至于对内……不提也罢。


    “那你觉得开元年间的大唐,好吗?”雁来又问。


    郭昕出生在开元年间,安史之乱时,他已经二十几岁了,是经历过盛世的。所以雁来这句话,几乎是立刻就将他带回了那个梦幻般的时期。


    开天盛世本就是封建时代少有的治世,更何况亲历其中的人,在经历了气候的战乱困顿之后,带着怀旧的滤镜去回忆它?


    葡萄美酒,胡姬酒肆,羌笛琵琶,星桥灯火……


    盛唐的月夜,长安的柳絮,曲江的花,裴旻的剑器,张旭的狂草,李白的诗。


    那是浪漫的、盛大的、飘逸的、开阔的时代。


    “好,怎么会不好?”郭昕眸中含泪。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回忆往事,尤其是已经再也无法追寻的往事,其中滋味,只有自己得知。


    雁来没有让他沉浸在回忆与追念之中,而是斩钉截铁地道,“可我觉得还不够好。”


    郭昕一愣。


    “杜甫也只比李白小了十几岁啊。”雁来不无感慨地道,“他的人生经历却跟李白王维孟浩然完全不一样,即使是年轻的时候,他眼中的世界,也跟李白等人截然不同。”


    四海升平的“开天盛世”之下,隐藏着的是政治腐败、奸佞当道,国家财政虚耗、社会矛盾加剧,均田制和府兵制彻底崩溃。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是由开天盛世自己酝酿而生的。


    元结的《箧中集》是在公元760年编成,那时距离安史之乱才过去了五年,被他所选取的诗人也同样经历过开天盛世,却只是出身底层的士人,这本诗集中便没有任何盛唐的恢弘与豪放,写的都是人生愁苦、山河衰败,直开孟郊、贾岛之先河。


    盛唐,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到底谁才是自己人啊?


    “我想创造一个比盛唐更强盛, 比三代更理想,甚至……”后面的话,雁来没有说出口, 只在心中默默补上。


    甚至比现实更完美的盛世。


    一如她在游戏开服时的宣传视频里所说——走进历史,参与历史,创造历史!


    安史之乱五十年来, 所有大唐人孜孜以求的, 不过是“再造盛唐”这四个字。


    但雁来想要的,却是一个像杜甫那样的人,或者说尤其是杜甫那样的人, 也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和位置的新时代。


    这很难。


    可玩家不就是创造不可能的存在吗?


    郭昕那点尚未完全酝酿好的伤感戛然而止。


    这种话, 换做任何人来说,都会显得狂妄,可是从雁来口中说出, 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她是真的可以“我行就我上”。


    如此, 郭昕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话,似乎都不必说了。


    雁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并且坚定地走在路上, 而且那条路还肉眼可见的光明。虽然郭昕心中的那些顾虑并不会因此就彻底消泯, 可是此时提起, 却又显得多余。


    自古以来, 变革总会面临着对一部分旧有势力的清洗。


    天兵的存在,已经将变革所带来的阵痛降到了最低, 比他想的更加周全,他又还有何求?


    郭昕只好又给她斟了一杯茶。


    他自己也饮了一杯, 而后长叹道,“唉, 现在的年轻人啊……”


    雁来面含笑意,反问道,“义父年轻时,又是什么模样?”


    郭昕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喜欢标新立异,因此为俗人所轻,唯有二伯(郭子仪)最看重我,常以古语勉励曰:‘健犊须走车破辕,良马须逸鞅泛驾’,怀才抱器者,自当异于常人。”


    雁来点头,“可见自古及今,年轻人都差不多。”


    郭昕无奈道,“我是想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比我那时厉害得多了。我已经老了,这天下,终究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啊……”


    说到最后,语气中不无失落,却又暗藏期冀。


    他本该死在元和三年的龟兹城,能够活到现在,亲眼见证那个新时代的到来,已经没什么可求了。


    ……


    “我已经老了……”


    此时此刻,长安城内的一处宅邸之中,比郭昕年轻了二十来岁的李吉甫,却也发出了跟他相同的感慨。


    跟眼前才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儿子李德裕相比,李吉甫是真的老了。


    况且他是文臣,不像郭昕那样身体强健,近些年来为朝中事务劳神费形,也常觉精神不济、唯恐天不假年。


    只是身为作风强硬的宰相,李吉甫不会、也不能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


    而这个儿子,才刚刚做了一件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大吃一惊的事。


    他偷走了李吉甫书房中的那封已经写好了很久,但迟迟没有送出的奏折,还用自己的文字润色了一遍,拿去投匦了。


    面对李吉甫的诘问,李德裕表现得十分坦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吉甫问。


    “自然知道。”李德裕说,“知道,所以才要做。”


    “胡闹!”李吉甫摇头,“这是我身为冢宰应该做的事,你只是个年轻人,上这样的折子,天下人的唾沫就能直接淹死你。”


    李德裕摇头,“阿爷错了。”


    “何错之有?”


    “正因为我只是个年轻人,现在身上连官职都没有,不管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也不过一狂生耳。”李德裕说,“阿爷是宰臣,反而说不得。”


    李吉甫愣住,“你是为我……”


    “不是。”李德裕打断了他,“既然这件事必须要有人去做,为何不能是我?”


    李吉甫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他是那么意气风发、明亮自信,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需要估计,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面对年轻人的锐气,李吉甫不由得由衷地发出了那一声感慨。


    他已经老了,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


    就在两三年前,他还一心想着“相天子,致太平”,迫不及待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可是现在,他连写好的奏折都要再三犹豫,不敢呈上了。


    要不是今日,他还不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生了畏惧之心。


    “阿爷的确老了。”李德裕听到那句话,非但没有宽慰他,反而肯定地点头,见李吉甫瞪眼,才道,“也该到了思量退路的时候了。”


    李吉甫望着他,半晌才道,“阿爷的退路就是你们兄弟。”


    李德裕默然。


    李吉甫又道,“你现在就走,去洛阳给天兵修书,还有一线生机。”


    李德裕正要答话,余光瞥见窗外,不由一顿,站起身道,“来不及了。”


    俱文珍亲自来传旨,李吉甫父子自然要到阶前相迎。


    "陛下急召李相公,请李公子也一同前往。“俱文珍连门都不进,直接道,“二位若无他事,这就动身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李吉甫问道,“不知可陛下还召了谁?”


    “并无他人。”俱文珍心情复杂地回道。


    这件事但凡泄露出去一句半句,朝臣、军队、宦官和权贵都会炸。一下子得罪朝中所有的派系势力,就算是皇帝,也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永贞革新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


    所以李纯就算想要改革,也只能徐徐图之。


    要不然也不会把那本奏折压那么久。


    现在召集李吉甫父子,也是因为这个窟窿是他们捅出来的,自然得他们来填。在商量出具体的章程之前,都不会让人知道。


    ……


    江陵。


    杜甫的灵柩已经换了一条宽敞严整的大船,前面摆着供桌香炉,桌上堆着无数香花水果,都是天兵带来的。


    自从到了江陵,几乎每天都有天兵前来祭奠。


    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风尘仆仆,却都记得要带上一束小花。


    五彩缤纷的颜色,让安置灵柩的船舱都显得明亮了几分。杜甫毕竟是迁坟而非新丧,所以大家都是感怀多余悲伤,气氛自然不会那么低沉,冷清。


    所以天兵的不靠谱也渐渐展露了出来。


    在第一个天兵诚挚恳切地看着他,询问“我能不能摸一下棺盖”的时候,杜嗣业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古人的思想很奇怪、很矛盾,棺材既是与亡者有关的,不详的存在,但同时又因为谐音而有了“升官发财”这样的寓意。有人忌讳,有人不忌,都是正常的。


    天兵不觉得忌讳,在杜嗣业看来是值得称赞的。


    然而玩家这种生物,开了一扇窗就能开一扇门,门窗都开了就不会不拆房子……


    等杜嗣业反应过来的时候,玩家的“祭奠套餐”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先在江陵城里买一束花——城外路边的野花都被薅得差不多了,而且还有机灵的江陵百姓见天兵需要,干脆去山里采了花在路边售卖——到了船上,献上鲜花,便点燃三炷香,一手持香,一手摸着棺盖,绕棺一周,最后再将香插在香炉里,口诵祈愿。


    只不过“先生千古”里开始夹杂一些“学神保佑”“考研上岸”“一夜暴富”“永结同心”之类难懂的句子。


    其实就算是玩家,很多人也觉得这种做法难以理解。


    虽然这么说有点伤人,但是杜甫他自己都没有考上进士哎,他还保佑你上岸?你咋不上天呢!


    不过现代人已经习惯了网络上的各种抽象,相较于魔改课本上的杜甫画像,只是在棺材前面许愿,好像就不算什么了……才怪。


    并没有得到任何保佑的杜·真孙子·嗣业:……真的很怪。


    你说他们不够尊重吧,这些人可都是从长安,从洛阳,从江淮特意赶来的。就算当年祖父新丧之时,也没几个特意到场祭拜的亲友,多是收到讣告之后遥祭。


    可是这种祭拜方式,又显得不伦不类。


    “天兵就是这样的。”柳宗直在一旁安慰他,“他们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但没有坏心。”


    并且这句安慰很快就得到了佐证。


    两人此刻正站在船头,眼前是开阔的江面,夕阳残照,将鳞鳞波光映成一片碎金烂银,炫目至极。


    如此美景,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天兵来到船头。


    只不过他们欣赏美景的方式跟一般人不同,在船头位置最好的地方清出了一块地方,挨个上去站一会儿,左顾右盼、搔首弄姿,也不知在做什么。


    但是还真别说,天兵一个个都相貌出众,气质也不显得猥琐,走到哪里都大方坦然,只要别去追究他们在想什么,姿态还是很好看的。


    譬如此刻站在船头的这位,在这种天气裹着长脚幞头,身着锦衣斓衫、脚踩皱纹皮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刷”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活脱脱一个俊逸文士。


    就连一旁的玩家也看得眼热,“作弊啊,你折扇哪里来的?”


    大唐可没有这种扇子,都是团扇、蒲扇。


    该玩家嘿嘿一笑,“我自己糊的!”


    糊扇子实在不能说是一项多难的技艺,玩家之前没搞出来,只是没想到。主要他们这两年的夏天都在到处赶路,还没进化到拿着折扇装X的那一步。


    也不怪这个玩家得意了,快人一步,在游戏里要做到可不容易。


    可见在古代生活,掌握一门手艺有多么重要。


    他一嘚瑟,周围的人看不下去了,“别笑了,你一笑人设就崩了知道吗?”


    “就是,你造型都拗出来了,可不能浪费了。”


    “多拍点照片。”


    “此情此景,合该吟诗一首!”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这玩家耳朵不清静,脑子也暂时罢工,只是下意识地顺着他们的话摇了摇扇子,看着眼前的夕阳铺水的江景,一句十分应景的诗脱口而出,“呱……”


    一开口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呱”字出口,整条船上的玩家顿时都笑出了声。


    时隔一年,瓜娃子二号终于新鲜出炉!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那种欢乐的气氛实在是太容易感染人了,杜嗣业等人也被引得笑了起来。


    徒留当事人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一道残阳铺水中”不是王维写的吗,为什么不能背?


    上网一搜,不由捂脸。


    白居易,How old are you?


    ……


    江陵本地的民间诗稿也搜集整理得差不多,该启程出发了。


    于是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按照玩家的想法,从这里走陆路直上洛阳,也就是几天的事,当然是走近路。


    但陆路不好走,这个时代基本都是坐船,而坐船就只能先往东去扬州,再北上,拐一个大三角。


    速度与舒适不可兼得,让玩家不由得发出暴言,“隋炀帝还是不行,当年怎么不直接从洛阳凿一条运河下江陵?”


    尽管已经习惯了天兵的跳脱,在场的原住民们也不由得沉默。


    这是嫌隋炀帝死得不够快啊!


    还是其他玩家开口,“因为当年隋炀帝修运河只是想下扬州风流快活,又不是为了方便你赶路。”


    “纠正一下啊。”另一个考据型玩家道,“大运河不是隋炀帝开凿的,不管是广通渠,永济渠、通济渠还是邗沟,都不是他开的,而是从春秋战国时代到西汉陆续开凿而成,隋炀帝做的只是疏浚贯通而已。”


    “而且也不是他开的头,是他爹隋文帝。当然,这确实是个大工程,所以隋朝的皇帝也不傻,人家分了好几期工程,修了几十年。”


    “光是修河,其实应该还拖不垮隋朝。但是再加上征高句丽,搞万国博览会,下扬州风流快活,就不一定了。”


    “作死套餐啊……”


    “他不是还在扬州修了行宫,弄了个江都。”


    “应该说居然折腾了这么久才亡国,也是挺厉害的。”


    “嘿嘿,战略纵深,战略纵深。”


    “就是,你看大唐都这样了,不也还……”


    “咳咳!”柳宗元咳嗽两声,打断了玩家的交流,“扯远了,不是要商量回程吗?”


    天兵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他们这些大唐的臣民可是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呃,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胆战心惊,其他人,包括小小的和娘在内,全都听得兴致勃勃呢!


    其实柳宗元既然能跟刘禹锡成为好朋友,他的言辞也未必就不锋利了,只是经历过浮沉之后,懂得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再张扬。


    好在玩家说话本来就很随意,他一提,就把话题拉了回来,“对,回程我们怎么走啊?”


    “那当然是坐船啊!这么多船,装的全都是书,很沉的,走陆路搬运也很麻烦。”一个玩家说。


    要不皮日休怎么说“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呢,虽然隋朝灭亡了,但是最难的活儿也干完了,后面的唐、五代和宋都享受到了便利,一直是依靠这条运河来维持南北运输。


    为了做任务,玩家什么苦都能吃,但也不会没苦硬吃。


    “而且我搜了地图,宣州离扬州还蛮近的嘛!”


    宣州就是当涂县所在,也就是李白墓所在。


    虽然按照官方给的流程,为了等新玩家出村,安葬新坟的仪式要放在年底才办,杜甫已经挖出来了没办法,李白的墓却暂时不会开,但是这也不妨碍玩家过去烧香祭拜嘛!


    反正也没什么急事要回洛阳,而且官方也在鼓励老玩家往南边走,给新玩家腾地方。


    再说,那可是扬州哎!


    安史之乱后,洛阳已经不再是大唐商贸最繁盛的城市了,现在的排名是扬一益二。其实作为海港城市,南边的泉州、广州应该也不差,但是在大唐人眼中,那里现在还是岭外蛮荒之地。


    来都来了,不去打个卡说不过去。


    于是除了少数有自身规划的玩家,大部分人都选择了随大流,坐船去扬州,至于之后的事,到了再考虑也不迟。


    也有人还停留在之前的话题里,“我研究了一下,从江陵过去就是武汉,沿着汉水往上可以走到襄阳,到那里离洛阳就很近了呀!感觉开一条运河也不是不行……”


    难度当然很大,但是没有难度玩家还不想搞呢。


    于是众人凑在一起对着地图比划半天,就这样草率地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隋炀帝修不了的运河,我们来修!”


    奇观嘛,玩家最喜欢啦!


    现代没有搞这种大工程,是因为有铁路,交通本就已经足够便捷了。


    但是大唐未必要跟现代走一样的路。


    虽然很多作业都可以抄,但是把现实复刻到游戏里来没有任何意义。游戏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探索出更多的可能吗?就连单机游戏,也要尽量做出多个结局、多条支线,更何况是大唐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


    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听着这样的讨论,心情十分复杂。


    对天兵来说,这世上所有的艰难险阻,似乎都是乐趣所在,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机会。


    之前就听过只言片语,好像有一批天兵去了桂林郡,要在那边开山种甘蔗,如今更是连开运河这种工程都随口说出来了。


    这让他们忍不住回思自身,迁谪四五年,除了满腹牢骚,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改变。


    如果是天兵处在他们的境地,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想不出来,但一定是大事。


    ……


    雁来又被抓到西域来了。


    这回主要是来安抚王建、李贺等人的。


    本来,雁来让他们来主持编辑一本文学杂志,这可是自古未有之事,众人都是很兴奋的,就因为要尽善尽美,才导致一拖再拖,至今都没能把第一期做出来。


    好在雁来也说不急不急,万事开头难、慢工出细活,所以大家还是很放心的。


    结果一转头就在洛阳弄了个修诗集的大工程,甚至还取得了朝廷的许可,要召集天下文学之士共襄盛举。


    当然啦,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天兵爱才子,天下的才子那么多,天兵乐不思蜀也正常。


    但问题是,这么大的事,至今也没有人正式地通知他们,就连消息都是从天兵口中听说的,似乎完全没有要让他们也参与进去的意思。


    这他们就不能忍了。


    到底谁才是自己人啊?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就因为雁帅去了洛阳,跟着到西域来的人反而要受到冷落么?


    但是这种话也不好直说。


    总得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在雁来面前开口,所以今天请她回来的理由也是要商量公事。


    雁来还以为真的是公事,结果王建一开口就是,“听说雁帅在洛阳重设丽正书院,要召集天下文学之士修撰国朝诗集,其中有大才者不知凡几。建以朽钝之姿,蒙雁帅不弃,主持编撰《诗文荟萃》,大半年来毫无建树,愿别选贤能让之。”


    雁来:“……”


    终于也到了她需要端水的这一天了吗?


    但她真的没点过这项技能啊!


    雁来只能转头求助郝主任。


    好在郝主任总是很可靠的,她站出来道,“先生精益求精,雁帅都看在眼里,又岂会因此就认为先生是毫无建树?你说这样的话,就是伤雁帅的心了。”


    好一个反PUA!雁来暗暗点赞。


    王建果然立刻道,“建并无此意。”


    “知道知道,大家都是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好。”郝主任笑道,“雁帅知道先生辛苦,其实也有在这些文学之士中给先生挑几个帮手的意思,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都要仰仗先生了。”


    这些都是来给你打下手的小弟,你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


    王建毕竟是讲道理的人,他到这个年纪都没有出仕,既是因为无人赏识,也是因为他在挑选自己的恩主。


    现在做的事情确实是他感兴趣,也觉得有必要的,所以郝主任吧话说到这份上,他自然唯唯称是,表示一定会尽心竭力,而且第一次给出了期限,明年之前一定将第一期打磨出来!


    幽怨归幽怨,事情还是在干的。


    在得知天兵要给李杜迁坟之后,王建再一次推翻了自己的选题,打算以此为契机,去梳理诗歌从古至今的发展流程,以及今人的各种文学主张。


    这回的想法虽然来得突然,却最流畅,准备的过程中有种势如破竹的痛快感,就算偶尔遇到问题,也如竹节一般,可以轻巧破去。


    所以王建很有信心。


    其实那么多文学之士器具洛阳,对王建是好事。不用天南海北地去找人约稿,沟通交流起来也方便。


    所以他也向洛阳提出,不如把这个还没开工的杂志社搬到洛阳去。


    雁来答应了。


    当初她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顺利,还以为怎么也要在西域发展个几年。


    跟王建说完话,一转头就对上了李贺更加幽怨的视线。


    要说这所有人里,李贺应该是最委屈的。


    他家本来就在河南,距离洛阳不远,但当时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可是特意拖家带口到西域来的。结果今年都还没过完呢,雁帅就去了洛阳,而且大有常住不回的意思。


    现在杂志社也要搬迁过去了。


    那他怎么办?


    很奇怪,李贺作为一个身高超过大唐平均标准很多的成年人,却总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气质。


    这可不是雁来一个人这么想,玩家和原住民也一样。


    所以雁来一对上他,说话的语气都放轻了,“你们是节度使府的属官,得等考满才能迁转。”


    大唐的官员任期有两年,也有三年,虽然只要能让皇帝点头,也不是非要遵守这个规矩,但不到一年就迁转,还是有点过分了。


    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天兵都是特立独行的,但玩家还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共识,天兵绝对奉公守法。所以哪怕朝堂上不会有人反对,雁来也不会随便开这个口。


    这叫以身作则。


    天兵都要守的规矩,谁敢不守?


    肃清吏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败坏它却只需要一次特例。


    李贺跟王建不一样,他是朝廷敕封的官员,作为一个有抱负的、想做出一点事情来的年轻人,他在仕途上仍有期望,自然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而且雁来也觉得,对李贺来说,多出来走走、多经历一些,并不是坏事。


    他的诗歌常被人诟病内容太窄,这跟他身体不好,几乎没怎么出过远门,又早早病逝有很大的关系。但即便如此,他也是独一无二的李贺,如果能把短板补上,他又会蜕变成什么样?


    这些道理李贺自己也懂,他也不是任性想要特权,但还是忍不住说,“听她们说,要迁李太白的墓。”


    李贺是真的喜欢李白,他很多乐府诗的题目都是李白写过的。


    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缺席呢?


    雁来笑道,“这个容易,你可以请假,我来批。”


    李贺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其他同僚。


    雁来见众人全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道,“都去,都去。到年底了,本来就该放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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