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这军费不就省下来了吗?”


    王承宗很清楚, 跟天兵比,他唯一能占优势的地方,就是身在主场, 调动军队的速度一定比他们更快。


    他自然要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


    所以事实上,在谈判开始之前,该调动的军队就都已经收到命令, 开始行动了, 眼下不过是做最后的确认。


    一条条命令发布出去,眼看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他才吐出一口气, 放松下来。这一放松, 就看到了等在一旁的人,王承宗才好转一点的心情又变坏了。


    王文昌之前说他有事要处理,也不完全是谎话。之所以那样安排, 首先是想先确定天兵会来多少人, 见面时他的安全有没有保障,然后便是想晾一晾天兵, 试探他们的容忍度, 但王承宗也是真的有事。


    在得知抗税之事后, 他就分别给幽州和魏博去了信, 想跟田季安和刘济联手, 一起处理此事。毕竟除了两京之外,就数河北活跃的天兵最多, 他面对的情况,另外两镇也不可避免。


    然而两人的回复都尽是搪塞之词。


    王承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是他处在两人的位置,或许也会选择观望一阵, 至少等这边打过一场,看到了结果,再决定用什么态度去处理此事。


    但他现在是那只被推出来的出头鸟,感觉就很不好受了。


    不过转念想到天兵坚决的态度,王承宗心里又好过了一些——去掉除了田税和户税之外的所有杂税,这个要求他不敢应,其他人又何尝敢?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又会如何收场。


    一想到不只自己一个人倒霉,王承宗的心态就又重新平和了下来。


    而且做出头鸟固然有坏处,但也未必没有好处。因为是第一个,所以很多动作都可以做,稍微有些过界,也可以说是“不知者不罪”。再进一步说,这一战打完之后,成德若是能成为第一个投向天兵的藩镇,对方总该拿出千金买马骨的态度吧?


    王廷凑传令归来,一眼看到王承宗脸上莫测的笑意,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异色。


    这几天的王承宗……很不对劲。


    王廷凑虽然是王武俊的义子,但年纪却是跟王承宗差不多,因此跟着他的时间更多些,对王承宗的性子十分了解。面对眼下这种危机,王承宗竟没有多少焦躁和忧虑,着实不该。


    他顺着王承宗的视线看去,看到那两位使者,便上前试探着问道,“尚书,幽州和魏博的使者要如何处置?”


    “现在哪有功夫理会他们?打发走了就是。”王承宗不在意地摆摆手。


    按理说,田季安和刘济驳了他的面子,王承宗不能对他们如何,总要给使者一点苦头吃吃,将这一口气出了的,如今却表现得如此平和,简直不像他了。


    显然,对于眼前的局面,他并不像是嘴上说的那么着急。


    但如果真的有办法,以王承宗的行事风格,也不应该藏着掖着,早说出来了才是。


    除非……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


    这个念头一生,王廷凑的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连忙低下头,掩饰那一瞬间的异色,顿了一下才应道,“那我去把人打发了。”


    ……


    战斗发生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激烈。


    虽然已经做好了跟天兵开战的准备,但天兵至今也没有所谓的“主力”,而是分散在一个个村子里,所以成德军也只能将这些村子当作目标。


    他们兵分几路,从各个州城向外扩张,很快就遭遇了第一波抵抗。


    在王承宗想来,这应该是这一战中他唯一能占优势的时机了,所以才会让所有人同时发动,好打天兵一个措手不及——想要勾起他们的怒火,让他们替自己清理垃圾,总要有一点牺牲的。


    然而等交上了手,王承宗才发现,天兵的准备远比自己想的更充足。


    他们早就在村子里修筑起了防御工事不说,村与村之间互相支援的速度也比预计的更快,更重要的是,天兵不仅战斗力强横,人数也比他的预料更多。


    王承宗想象中的势如破竹根本不存在,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被挡住之后,成德军就陷入了天兵的海洋之中,不论进退都摆脱不了他们的存在,就算一时脱了身,下一刻又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支小队来。


    跟一般的藩镇军队比,成德军作为边军,已经算是精锐了,但是面对这种泥潭一般进来就出不去了的战场,也没有坚持太久,就出现了溃败的情况。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就算溃散了,也依旧无法摆脱天兵。


    于是这场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大战,仅仅一天就结束了。王承宗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和调整,就收到了全线溃败的消息。


    而且一般的溃败,至少有一大半人能够逃回来,只要及时收拢残兵,很快就能又建立起一支大军。然而这一次,大军陷进去之后就仿佛消失了,只有零星的逃兵带回了消息。


    那可是十万大军,就算是都扔水里,也能堵得黄河断流了,进了天兵堆里,居然连个水花都没扑腾起来。


    天兵的战斗力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是王承宗有意将这些军队派出去,借天兵的手剪除,但这样的力度,还是让他忍不住胆寒。


    他已经一再地高估了天兵,没想到却还是低估了他们。


    最让王承宗无法接受的是,天兵已经如此强大,居然还如此谨慎。


    天兵的确很强大,但也不是无敌的,其实也有一两支军队突破了他们的防御工事。


    结果进村之后才发现,村民们早就已经被迁走了,就是想抓人质威胁天兵都找不到。反倒是他们自己,被赶来的援军堵在村子里,很快就步上了其他同僚的后尘。


    这诸多的消息汇总到真定城,让王承宗意识到,天兵确实是一柄快刀,但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起来用的,很容易伤到自己。


    皇帝撕毁了跟天兵的契约,尚且还要老老实实支付两成的违约金呢。


    求和,必须要立刻求和!


    他让人叫来特意被留在真定的吕粮吏,要求他将自己想要求和的诚意带去给天兵。


    吕粮吏:?


    他觉得王承宗太看得起自己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吕粮吏连忙建议道,“尚书,小人观那些天兵似乎有特殊的手段互相连络,只需尚书随便找到一个,就能将消息传过去了。”


    天兵有自己的联络手段,这一点王承宗当然也看出来了。但他认为那样太随意了,还是要正式派遣使者。


    不过王承宗也意识到吕粮吏的分量实在太低,不足以代表自己,于是又叫来了曾经做过使者、而且还做得很成功的王文昌和王廷凑,让二人来做使者,吕粮吏就负责给他们引路。


    不由分说地将事情定下,王承宗就催着他们立刻启程,丝毫不顾这会儿天都已经快黑了的事实。


    夜长梦多,这四个字已经不只是一个形容词了,王承宗是真的生怕一夜过去,局势又会生出无法预料的变化。


    然而就在这时,又有急报送到。


    而且不是一封,是接二连三的急报。


    天兵似乎真的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夜,他们的反攻已经开始了!


    成德各处驻军的营地,都遭到了天兵的攻击。


    这消息惊得王承宗再也坐不住了。


    不服顺的军队之前都派出去了,留下来的,那都是他以后的本钱,若是真的被天兵一锅端了,从此手中再无军队,他别说跟天兵对抗,这个成德之主的身份都要变成笑话。


    天兵这一招,真可谓是“釜底抽薪”,把事情做绝了。


    直到这一刻,王承宗才意识到,他看似掌握着主动权,但实际上早就已经落到了天兵的陷阱之中。


    这一战不是他要打,而是天兵要他打。


    而且天兵只想打这一仗,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下什么“以后”。


    他自以为可以借刀杀人,利用天兵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再从容抽身,但在天兵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算计看起来都更像是一个笑话。


    他早就已经是个笑话了。


    王承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惶恐之中,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踱着步子,已经彻底忘了厅内还有其他人。


    因为消息来得突然,原本要被派去做使者的三人没能及时退下,也都听到了。


    吕粮吏将自己缩在角落,只盼着谁都别注意到他。话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应该已经不需要什么求和使者了吧?


    王文昌和王廷凑却是交换了一个眼神。


    自从一起去过长安、见识过了外面的世界之后,他们两人在成德所有属官之中,也算是有了一些默契。这会儿虽然不方便说话,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动摇。


    他们算是王承宗的拥趸,但眼看王承宗已经走到了绝路,难道还要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吗?


    两人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投降是肯定要投的,但不能就这样去,总要拿出足够的“诚意”。


    王文昌走到门口,状似若无其事地关上了门。王廷凑则是来到王承宗面前,做出有要紧话说的模样,然后猛然拔刀,一刀将他枭首!


    王承宗的眼睛猛然睁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意识就已经陷入了蒙昧之中。


    直到那大好头颅滚落在地,王承宗身后的两个亲兵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想拔刀护主,但是看看已经没了头颅的王承宗,再看看被喷了一身一头的血,整个人看着如同血池之中爬出来的王廷凑,两人又不由得有些迟疑。


    在藩镇,弑主篡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就算没经历过也听过。


    王承宗已经死了,他们是该为他报仇,还是直接投降新主?


    “扑通”一声,王承宗的尸体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两个亲兵腿一软,也松开握刀的手,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王廷凑却没有手软,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给结果了。


    角落里的吕粮吏已经吓尿了,瘫软在地,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止住了险些出口的尖叫。


    怎么总是让他碰上这种要命的事?


    尿骚味惊动了王文昌和王廷凑,两个杀神同时朝这里看了过来,吕粮吏头皮都快炸开了,眼神也惊恐到了极致。


    必须要说点什么,否则他也会死!


    大脑拼命地转动着,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理由,慌忙放下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道,“我、我带路,求和!”


    听到“求和”两字,已经往这边走的王廷凑脚步一顿,回头去看王文昌。


    王文昌点点头,“总要有个传话的人。”


    王廷凑又看了吕粮吏一眼,这才还刀入鞘。


    活下来了……


    ……


    “啥,有人带着王承宗的人头来投降?”正在带头攻打真定城外军营的章立早听到这话,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真的,人头我都检查过了,真是王承宗。”来报信的玩家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章立早:“……”


    他看看正在激烈交锋的战场,一时有些拿不准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打,干嘛不打?”团队频道里的胡老师听到他的转述,立刻道,“打完了再跟他们谈。”


    也是,章立早反应过来,不管最后怎么谈,要是把一支大军留在对方手里,多少都有点不方便,以后想让他们配合什么政策也麻烦。


    再说了,玩家虽然猛,但也不是没有损失,现在停战,那回城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既然要继续打,章立早就不方便去见求和的人了,只能让报信的玩家先回去敷衍一下,等他们这边打完了再说。


    但其实也没有等太久。


    毕竟在玩家的有意放纵下,还是有一些逃兵跑出去,将消息送到各处,这座军营也不例外。


    得知外面已经大溃败,现在这是天兵的反攻,王承宗那边又迟迟没有命令过来,这支军队在玩家猛烈的攻势下,本来就已经快扛不住了。没多久,随着军营的防御工事被攻破,战斗也就进入了尾声。


    章立早这才去见了派来求和的人。


    一照面,他就忍不住笑了,“怎么又是你?”


    吕粮吏心里很苦,面上却还不得不挤出笑脸,“可见是小人与天兵有缘。”


    既然是认识的人,章立早也没必要为难他,左右看看,问道,“不会就来了你一个吧?”


    “是只有小人一个。”吕粮吏说着,将手里拎着的包袱举起来示意了一下,“这就是王承宗的人头了。”


    既然玩家已经检查过了,章立早也不想再看人头,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八卦嘛,谁不爱听?


    吕粮吏也只能硬着头皮讲述了整个过程。


    按照王廷凑的说法,他早就察觉到王承宗的不对劲,暗暗一查才发现,王承宗故意将可能不服从他的军队派出去,想借天兵的手帮忙清理,却没想到天兵如此凶猛,反攻又来得如此之快。


    成德作为一个实际上的小诸侯国,内部关系自然也是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听说王承宗的操作,原本还想借他的死发作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了。


    主要也是因为王承宗的操作太成功——虽然只有前半段——成德军里跳得比较高的那些家伙,都已经葬送在了战场上,剩下的人都没什么主见,再加上真定城里只有王廷凑率领的两千军队,很顺利就说服了其他人。


    外面还在跟天兵打仗呢,王承宗处理不了这种情况,换做他们也是一样。


    就算要争权夺利,总得先确定自己有命来享吧?


    还是尽快将事态下来,再谈其他。


    但事已至此,怎么可能是他们说要求和,天兵就能罢手的?总得要拿出点诚意。


    王承宗的人头,就是这份“诚意”。


    人已经死了,把事情都推到他的头上,自然就有了和谈的基础。


    同意了这个提议,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追究王廷凑杀了王承宗这事,还要积极主动地让他来接手成德的一切,出面平事。


    但王廷凑拒绝了。


    他将王承宗才十一岁的大儿子王知感扶持了起来,让他暂时担任成德节度留后。


    至于这个留后能不能转正,那由不得他们,得看天兵的态度。但王廷凑退的这一步,算是让成德内部的局势稳定下来了。


    然后自然就是求和使者的人选了。


    王文昌和王廷凑都干掉王承宗了,自然不会再来冒这个险,其他人也纷纷推脱,最后就有人说,反正只是来向天兵表个态,等得了回复,天兵愿意接受求和,再选使者也不迟。


    于是就只有吕粮吏一个倒霉蛋带着王承宗的人头来投降了。


    章立早听得唏嘘不已,没想到自己就打个仗的功夫,不远处的真定城里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


    不过对面这么配合,那事情就很简单了。


    将吕粮吏留了一夜,等其他地方的战场也都出了结果,章立早才把人放回去。


    ……


    得知天兵同意何谈,焦急地等了一夜,眼睛都快熬红了的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王廷凑却没有放松,而是盯着表情依旧很为难的吕粮吏问,“他们是否还有别的要求?”


    众人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是,他们提了不少要求。”吕粮吏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清单来,双手递给王廷凑,“都写在这上面了。”


    这还是他求来的。


    本来章立早是要他转述的,但吕粮吏听完之后,感觉自己要是敢当着王廷凑等人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这条小命也不用要,于是以“担心慌乱之中记岔了”为由,恳请章立早写了这份清单。


    此刻,将清单递出,他就立刻后退。正好其他人都凑上来想看,吕粮吏很快就顺利躲到了角落里。


    而那边观看清单的人,却是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章立早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成德赔偿天兵在这一战中的损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打输了仗,割地赔款也是应该的,就是数量有些令人心痛。


    第二个应该不算是要求,只是告知他们,可以花钱赎买被玩家抓住的俘虏。


    这个倒是意外之喜。成德可是军镇,谁家没几个亲戚在军中呢?何况如今局势这么乱,还是要有一支军队镇守才行。这自然不是用来对付天兵,而是防备其他藩镇。


    然后最核心的一条,也是引发这一战的导火索,减税。


    既然主动求和,众人就已经做好了答应的准备,却没想到天兵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想想也是,这一仗总不能白打。


    可是天兵要求将户税免除,田税也改成一年一收,税率不变,这就有些过分了。


    不算那些苛捐杂税,大唐的税率本就不高,天兵又一刀砍掉了七八成,剩下那么一点钱,收上来够干什么用的?


    于是已经顺利躲进角落,只希望所有人都忘掉他的吕粮吏又被挖了出来,“天兵到底是怎么想的,税率这么低,连各级衙门的正常运转都维持不了。”


    要他们答应这种条件,不如直接把整个成德拱手让给天兵,看看他们如何用这么一点赋税来治理地方。


    “这……”吕粮吏支支吾吾。


    王文昌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里面有说法,立刻道,“放心吧,你就是个传话的,他们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便是。”


    “他们说……说尚书之前埋怨过,光是军费就要占去税收的大头,所以不能减税。如今、如今他们替成德解决了军队,这军费不就省下来了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火星丢进了干柴里,所有人瞬间都被点燃。


    这也太过分了!


    就算天兵打赢了仗,也不能这么将他们的脸面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吧?


    这还是和谈的态度吗?


    更重要的是,听这话里的意思,天兵似乎不想让成德再拥有自己的军队。


    那他们以后岂不是只能任人宰割了?


    一片喧哗声中,吕粮吏只能死死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被愤怒的人群注意到,而后迁怒于他。


    第172章  “天兵不将我等放在眼里,朝廷难道也能吗?”


    众人吵嚷半晌, 都只是在抱怨,并未讨论出任何应对之策,最后还是只能将视线转向王廷凑, 让他来出这个头。


    王廷凑也并未推辞,他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对吕粮吏道, “天兵究竟是怎么说的, 这是最后通牒,还是能再商量?”


    众人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吕粮吏心中叫苦不迭,但也知道既然做了这个中间人, 事情一日不完, 他就一日不得消停。


    好消息是,现在成德这边应该是不会随意杀他了,至于天兵……


    虽然在吕粮吏眼里, 他们比王廷凑可怕一百倍,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并不滥杀, 甚至很讲道理。在战场之外的地方, 天兵的行事都是依着法度来的, 在百姓中间名声很好。


    吕粮吏已经打定主意, 等办成这件事, 他就辞了差事,去村里买上几十亩良田养老——赋税若真能降到那般低, 这田就大可种得了,有天兵在, 也不用担心官府不守信诺。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心里自然是偏着天兵了, 这时便道,“这倒不曾说过,但依小人看,天兵性情直爽,不喜弯弯绕绕,尤其见不得人拖拖拉拉,这……能不能商量,小人也说不好。”


    这一点,王廷凑也看出来了。


    这才多久啊,他们就折腾出了这么多事,着实是雷厉风行。


    但总要试着挣扎一下的。


    他转回头,对坐在中间的少年道,“留后,依我看,还是再与天兵谈一谈,最好是能稍微放宽一些。不过,他们不耐烦这般拉扯,咱们得先想好了底线是什么,面对各种情况要如何应对,再去商谈。”


    王知感有些无措地回头去看站在身侧的另一人,见他点头,才回过身来,对王廷凑道,“全凭叔祖做主。”


    王廷凑扫了那人一眼。


    那是王知感的舅舅,想来是他的母亲不方便露面,就将孩子交托给了自己的兄弟。


    他们并不信任他,这也不奇怪,毕竟王承宗是死在他手中,这一点瞒不了人。好在王廷凑也不在意这些,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局势稳定下来,而天兵的态度尤为重要。


    在这种时候,他们也只能依靠王廷凑,暂时不会做什么。


    得了这句话,王廷凑便开始主持商议,最后定下了几条主要的内容。


    第一,军队肯定是要保留的,不过数量可以大为削减。


    本来河北屯驻重兵,就是为了防御北边的奚人、契丹人、乌桓人、鲜卑人,但安禄山起兵时,叛军之中也有为数不少的胡人。安史之乱平定后,胡人降将被就地安置在了河北三镇,与胡人虽仍是时战时和,但总体来说还算平静,反倒是跟朝廷和其他藩镇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尤其是成德,经过多次变动之后,现在的辖区已经不与胡人接壤了,自然也就少了押蕃的职使,真正需要防备的是同僚和朝廷。


    有天兵在,相信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藩镇会来招惹,所以实际上,成德的敌人已经不存在了。


    或者说,成德唯一的敌人就是天兵。但反正都打不过,有多少军队也是枉然,那么大幅削减军队数量以降低支出,确实是有必要且可行的。


    至于具体要保留多少,王廷凑没有多言。既然奉王知感为主,那么即便他只是个孩子,这种事也不当由他来开口。再者,限制军队数量的主要还是钱粮,这个要看谈判的结果,不必急着定下。


    但最好是在商谈的时候,跟天兵那边达成一个默契。免得这边都弄好了,天兵却不同意。


    第二是关于今后成德的权责划分问题。


    哪些事情是王知感这个成德节度使能管的?哪些事情又是天兵划了线,他们绝对不能碰的?


    弄明白了这些,才能减少今后双方可能会出现的摩擦,也能让大家把心放回肚子里,不必整天提心吊胆,怕天兵随时会翻脸。


    第三才是税收的事。


    主要是看能不能给涨一点,半成的税实在太低,至少总要收入能够敷出,不然这成德节度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另外,虽然目前尚未谈到,但是以后官府肯定是不能随便征发徭役的了,可事情总得有人来干,这方面也需要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然后就是天兵那份清单中的其他内容。


    显然,王廷凑在大家议论其他条款时,就已经考虑过了这些,商议时也是有条不紊,一一给出应对之策,倒是让不少人心下叹服。


    本来之前还有人不解王廷凑为何要杀掉王承宗,因为当时他本就已经打算要求和,但现在想想,若是王承宗还活着,恐怕未必能设想得如此周全,最重要的是肯定没那么干脆。


    说到底,成德是王家的,钱粮军队也是王家的,王承宗肯定不舍得,而王廷凑虽然姓王,却跟他们一样都是外人。


    ……


    只从吕粮吏带回来的这份清单,就能看出王廷凑跟王承宗的行事完全不同了。


    条理清晰、谋定后动。


    有如此才能,难怪会被王武俊收为义子——但也就止步于义子了,出身所限,他在王家的体系里已经走到了极限。倒是弑主之后,反而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这就是世袭罔替、结构僵化的弊病。


    但藩镇不是朝廷,军队是他们跟朝廷对抗的底气,没法重文轻武,自然也就很难避免一次又一次的弑主、反叛、取而代之。


    既然王廷凑是个能交流的人,玩家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一起磋商这些问题。


    于是一天之后,两方人马又一次在真定城外碰面了。


    土台还是那个土台,甚至连双方的人员配置都差不多,只是河对面没有重兵陈列,更不会有一个王承宗纵马驰骋而来。


    只此一点,就让人生出无限变迁之感,哪怕距离上回谈判仅过去了三天。


    也许是因为这种有些莫名肃穆的氛围,也许是因为双方私底下都已经定好了底线,这一回的谈判十分顺利,很快就得出了两边都满意的结果。


    具体而言,成德方面要一次性支付天兵一万金的赔偿,并花费总共一万金金,赎买所有在这一战死去中的人的尸体、被天兵抓获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的士兵,以及被天兵缴获的各种文书、印信、辎重、马匹等物。


    而天兵允许成德组建自己的军队,也不会干预成德的地方治理——假如他们发现了什么问题,或者有哪里不满意,也要先跟官府商量,而不是自己动手处理。


    其他零零散散的条款,也是各有让步。


    比如徭役,河北最大的工程就是修河,而且几乎每年都要修,这个是绝对不可能省的,这份责任也不能完全让官府来承担,尤其他们现在的税收已经少得可怜,要他们以工代役也不现实。


    天兵就主动揽下了这件事——正好刚抓了十几万的俘虏,成德没那么多钱全都赎买回去,又不能随便解散让他们滋扰地方,就先留下来劳动改造吧,修修路、修修河。


    等他们把自己的赎身钱赚出来,能重获自由的时候,工程应该也修得差不多了,就算没修好,应该也会有新的大冤种来填这个窟窿。


    怎么不算是一种可持续发展呢?


    所有人最关注的税收问题,则是被放到了最后来讨论。


    大概是因为前面的商谈十分顺利,在这个问题上,天兵也没有强硬到底,而是认真听取了王廷凑的意见。主要是王廷凑既没有诉苦,也不是一句含糊其辞的“真的做不到”给敷衍过去,而是拿出了具体的数据,让玩家眼前一亮。


    双方当场算了一笔账,发现只收那百分之五的田税,确实有点不够用。


    其实单就田税来说,半成并不是最低的,最低时是三十税一。但历朝历代都是要收人头税的,两税法改革之后变成了户税。至于其他杂税,虽时增时减,但从没有少过。


    可见光收田税,肯定不行。


    主要是这个时代的粮食产量实在太低了,亩产一石到两石,能达到三百斤就是了不起的丰产了,这是什么概念?


    成德之前能一直维持着高税收而不崩盘,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人口锐减,人均占有的土地数量大幅增加。


    玩家有底气定下百分之五的田税,也是因为粮食产量很快就能提上来,到时候税收自然也会跟着涨,补上目前的这点缺口是绝对足够的。


    但成德这边不知道呀!


    既然他们强烈要求了,玩家这边稍微商量了一下,就给出了一个新的选择:取消田税,改为只收户税。


    王廷凑一愣,显然这是一个完全超出他预料的选项。


    但不等他细想,一旁的史奉先就抢着应道,“那我们选户税,但只能纳钱。”


    户税是两税法改革之后才出现的,按照家庭财产的多寡来给户口定等,而后按等收税。跟只能收粮食,还要各种督农催收的田税比起来,户税就要简单方便得多。更重要的是,按照原来的规定,户税的数目大约与田税相等,但田税要分夏秋两次收取,户税却只收一次。


    也就是说,田税只能收半成,户税却有一成。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所以史奉先一看王廷凑居然迟疑了,再按捺不住,主动开口。


    “这位是?”章立早终于将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王廷凑回过神来,介绍道,“这位是留后的舅父。因留后年幼,太夫人不放心,就让他代为走这一趟。”


    史奉先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玩家看看史奉先,又看看王廷凑,都有些惊讶。


    按照他们对藩镇的刻板印象,王廷凑干掉王承宗,肯定是为了取而代之。虽然不知道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那个岌岌可危的节度使的位置还有什么好争的,但他们选择尊重。


    至少王廷凑能听懂人话,也说人话,跟他沟通起来要比王承宗顺畅得多。


    但现在这个史奉先跳得那么明显,王廷凑居然没把人打压下去,总不会真的是因为尊重留后的舅父吧?你连他亲爹都杀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理解,但尊重。


    所以章立早只是看了两眼,就问道,“确定是要选户税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话显然是问王廷凑的,只是史奉先没有这样的自觉,忙不迭地点头,“确定,确定。”


    王廷凑微微皱眉,差别这么大的两个选项,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古怪。毕竟他们不是傻子,天兵更不是,又怎么会给出这样迥异的两个选项呢?


    至少在他们眼里,这两个选项之间是相差不大的。


    只是不等王廷凑继续深思,史奉先见他不说话,已经急不可耐地撺掇着其他人开口,给他施压了。


    这两天,史奉先明里暗里搞了不少小动作,王廷凑都只做不见,这一次也不例外,他道,“既然诸位都是这个意思,那就选户税吧。”


    章立早又看了他一眼,才让吕粮吏将这一条也写下来。


    其实一开始还有不少玩家想抢这个差事,毕竟能亲眼见证并亲手记录这样的名场面,还是很有意思的。而且西域那边已经把钢笔和墨水给弄出来了,软笔书法是比不上古人了,硬笔书法总该让玩家出头了吧?


    结果吕粮吏拿着钢笔写了几个字,就迅速适应了这种新的笔具。


    看到他的字,玩家果断放弃了自取其辱。


    这年头,连小吏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


    这边玩家跟成德的谈判圆满结束,那边成德之战的消息也传到了周边的藩镇。


    尤其是魏博和幽州,王承宗之前想要联手,被他们拒绝了,就是想让成德去试一试天兵的成色——知道他们很厉害了,但到底有多厉害,总要亲眼看看才能有数,所以一直密切关注着成德的动向。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要是不打这一仗,他们怎么会相信天兵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偌大一个成德,却连一天都没坚持住。


    当然这是因为两边也没有太深的仇怨,更多的是一种试探,要是王承宗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肯定能坚持一段时间。


    但这不是更恐怖了吗?


    仅仅只是一个试探,原本也算得上是庞然大物的成德便轰然溃散。


    二十万大军一战而没,要不是了解王承宗的为人,他们都要以为这是对方在演戏,故意配合天兵造势了。


    哪怕是早就对天兵的行事风格有了一定了解的田季安,收到这个消息,都不免心有余悸。


    然后立刻招来属官和幕僚,问道,“魏博境内现今有多少天兵,都在做些什么?”


    今年以来,天兵在河北一直很活跃,不过收到王承宗的信,田季安才想起来要去调查这个数字。不过那才是几天之前的事,所以他还没有询问结果,如今却是再按捺不住。


    好在下面的属官也很有紧迫感,已经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今年进入魏博的天兵,保守估计也在万人以上,这还是因为前段时间有不少人去了成德那边。


    说到这里,属官也很惭愧,“若是早派人盯着这些天兵的动向,成德之变也并非无迹。”


    田季安也有点可惜,但那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损失的又不是他。


    仔细想想,就算提前知道了,能做的也有限,顶多是给王承宗通风报信,那还不如不做呢,谁知道天兵会不会转头就迁怒他?


    尤其是很快,王承宗身死的消息也跟着传来,田季安就更释然了。


    但是另一条消息就有些不妙。


    这段时间,魏博上下一直在关注成德的消息,分内之事难免就有些懈怠。这一回过头来,才发现他们今年的税也还没收上来呢,而五月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也就是说,不止是成德的天兵在鼓动百姓抗税,魏博也一样!


    错误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田季安虽然性情好强,也不会非要拿鸡蛋去碰石头。打是不可能打的,但答应减税?魏博的军队可是比成德还要多,没有税收,他拿什么来养?


    就在魏博上下迟疑犹豫,不知该怎么应对时,成德那边又传来了最新的消息,原本的减税方案作废,现在只能收一份户税了!


    田季安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当机立断答应他们,那至少还能收一份田税,一份户税。


    不过很快就有幕僚开解他,天兵的消息传递只会比他们更快,就算他之前松了口,天兵也未必会答应。


    田季安:“……”


    属官和幕僚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趁着还没有跟天兵正式对上,田季安便写了信给幽州的刘济,寻找盟友。


    结果他这边的使者才派出去没多久,刘济的使者就到了,也是为这事来的。


    ……


    跟田季安比,幽州节度使刘济对天兵就要生疏得多。


    幽州的情况跟成德和魏博都不大一样,因为刘济不仅是个汉人,而且还是个读书人,年轻的时候一度游历京师,据说还考过进士。所以在河北三镇之中,幽州虽然是距离朝廷最远的,但反而是最有心向朝廷靠拢的那一个。


    自从刘济接任幽州节度使,二十多年间,幽州基本处于稳定之中,与朝廷的往来变多,幕府之中更是网罗了不少士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李益。


    不过唐宪宗登基之后,展现出了英睿之态,李益就被召回京了。


    但到了京城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发展,因为他曾经写过一首《赠刘济》,其中有“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的句子,意思是有了刘济的知遇之恩,他已经不再怀念长安(朝廷)了。有人以此为由弹劾他,遂遭宪宗冷落。


    说句公道话,刘济对李益确实足够礼遇,简直让人受宠若惊。李益还没到幽州,就一趟一趟派使者去迎接,等人到了之后更是亲自出城迎接,设宴入座时也让李益坐在贵客的位置上。


    这谁遭得住啊?


    不过刘济的毛病也跟朝廷一样,看人先看家世、郡望,所以出身陇西李氏的李益能得到他这样的礼待,其他人就未必了。比如王建就曾经由李益引荐,加入幽州幕府,但很不得志,前几年就主动请辞了。


    总之,因为本人的倾向,刘济对待天兵的态度也跟李纯差不多,主打一个我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直到王承宗打破了他的掩耳盗铃。


    “天兵、天兵,这天字果然不是白来的。”刘济对信嗟叹不已。


    不管是作为一个传统的士大夫,还是作为手掌军政大权的幽州节度使,刘济都不喜欢天兵,因为他们的存在完全打破了既定的规则,完全不容于眼下这个体系。


    然而强权在手,天兵就是可以无所顾忌,就连朝廷也只能放任,何况他们?


    如今天兵虽然还没有对幽州发难,但刘济根本不用去调查,就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必须要尽快找到对策。


    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与自己处境相似的田季安。


    藩镇之间虽然也会有矛盾和摩擦,但在对外的态度上却是绝对一致的。


    只是两边一交流,发现都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约定好一定要共同进退,跟天兵谈一谈,看能不能争取更宽松的条件。


    总不能让他们跟成德一样吧?


    答案是能。


    天兵一视同仁地让他们在田税和户税之中选一个。


    魏博和幽州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尤其是幽州,他们是直接跟奚、契丹等异族接壤的,时不时就会有战事,绝不可能像成德那样裁撤大军。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刘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我们管不了,那就让朝廷来管吧。


    “朝廷能有什么办法?”听到使者转述的办法,田季安嗤笑一声,“朝廷若是管得了他们,也不会任由人在两京如此放肆了。”


    魏博西南就挨着都畿道,洛阳的消息传过来可快了!


    使者面色不变,拱手道,“我家相公有言:朝廷管不了也得管。天兵不将我等放在眼里,朝廷难道也能吗?”


    田季安眸光大亮,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第173章  “只怕天下震动、人心不安。”


    大明宫, 紫宸殿。


    今日小朝会要议的,是安西军的封赏——虽然古丽雅母子还在路上,估计要数月之后才能抵达, 但安西军收取葛逻禄的战报,却已经送到了御前。


    打了胜仗,而且是直接斩杀敌酋、占领全境的大胜, 放在以前, 就算不昭告改元,至少也值得一个大赦天下、军民同喜。


    但这毕竟是安西军。


    想想看,大唐周围还有吐蕃、回鹘、南诏、渤海、新罗、日本等国, 北边的奚族、契丹族也不太安生……以天兵的战斗力, 完全可以一路平推过去,将大唐的国土拓宽到前所未有的广大之境。


    李纯光是想想那样的景象,都会激动得身体发抖——只不过以前是因为兴奋, 现在是因为害怕。


    虽然安西军打的仍然是唐字旗, 可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打了胜仗,功劳和名声都是安西军得了, 伤的却是皇帝的钱袋子。


    毕竟别的庆祝活动可以没有, 封赏却是不能省的。


    李纯已经意识到, 自己从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以为只要看不到天兵, 离他们远远的,就不会被影响。但事实上, 天兵不在朝廷,朝廷上却天天都在为他们操心。


    他甚至有点怀疑, 是不是上回自己给钱太痛快了,让天兵产生了什么误会, 又想用这种法子从他口袋里掏钱。


    所以这回,皇帝不想再当这个冤大头了。


    他上回其实也是被坑了,毕竟完整的名单送上来之前,谁知道他们几天就打完的仗,还动用了十几万人啊?


    这回的葛逻禄可是打了半个月。


    所以李纯干脆将朝臣召集过来,让他们来操心。


    能想办法省下这笔钱最好,实在省不了,也要让国库来出——上回为了堵朝臣的嘴,一万金全都归入国库,他至今想起来还会心痛呢。


    皇帝的这些算盘,此刻在紫宸殿里的人都看得清楚。


    问题是国库也没钱啊!


    要是按照上回的标准,把内库和国库一起算上,也拿不出那么多封赏来。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朝廷穷得天下皆知,从代宗开始,一直在任用能捞钱的能吏,哪怕他们捞的手段不那么光彩,也顾不得了。即便如此,国用依旧是捉襟见肘。


    但这事又不能耽搁,天兵自己效率高,也如此要求别人,可不管他们有多少苦衷,又如何囊中羞涩。


    几位重臣硬着头皮开口,说的却都是些无用的废话,让李纯十分失望。


    他将视线投向李吉甫,“李先生可有良策?”


    李吉甫还真有点想法,但算不上良策,所以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听到李纯点了自己的名,他微微沉吟,还是决定开口。


    自从河北之事皇帝半途反悔之后,不知是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心里有了什么想法,这段时日,皇帝但凡议事,都是将几位宰相和六部尚书尽数召来,再不似他刚刚还朝时那般,日日让他单独奏对,凡事都先与他商量。


    虽然还称不上疏远,但李吉甫心中已经有了警觉。


    若不想让这种情况继续恶化,就必须要拿出让皇帝满意的手段来。


    捞钱不是李吉甫擅长的,他也无意在这方面与人争短长,那就只能考虑怎么不花钱了。


    李吉甫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之前安西军收回于阗等数城,吐蕃大论曾送来书信谴责,不如命人将书信抄送安西。”


    众人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于阗也好,葛逻禄也罢,原本都是被吐蕃占领的地盘。现在唐蕃两国的盟约刚刚谈成,正是关系最好的时期,安西军出兵连克两地,从道义上来说,是有点不合适的,还让朝廷陷入了被动。


    之前,皇帝没理会吐蕃的追责,心里想的是,有本事你去找安西军抗议,把书信发到长安来,不就是柿子挑软的捏吗?


    但现在,倒是可以做为一个搪塞安西军的理由——你看这事情办得太不厚道了,不过吐蕃方面的压力朝廷可以帮忙顶住,封赏就省了如何?


    反正吐蕃也就是口头上斥责一番罢了,不可能动真格的。


    其实朝廷说这种话,也很不厚道,毕竟他们是什么都没出,就白白得了一块土地。但这土地毕竟也到不了朝廷手里,除了一个名义也什么都没得到。而且国库是真的没钱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即便不能将所有封赏都省了,至少也要削减掉大部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赏钱了,否则以安西军的进度,要不了多久,大家还得聚在这里发愁。


    所以宰相重臣之间虽然也是暗流涌动,但这会儿也没人站出来反对李吉甫的提议。


    要反对,得自己能拿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李纯见状,便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言。”


    解决了这件事,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虽然还有不少国事要议,但是跟安西军比起来,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然而这种放松并未持续太久,就有小内侍来到紫宸殿门口,“陛下,有河北急报。”


    按理说,公开的奏疏都是先送政事堂,等宰相看过之后,再呈送御前。这样宰相可以提前做到心里有数,等皇帝问计的时候,才能胸有成竹地给出解决方案,而不是抓耳挠腮地现想。


    但这会儿皇帝和重臣们都在紫宸殿里议事,这边军急报送到,下面的人既无权处理,又不敢耽误,只能直接报上来了。


    皇帝和重臣听到“河北急报”四个字,都不由得一凛。


    第一反应是河北三镇又闹幺蛾子了,但旋即就想起来,现在那边好像也有不少天兵?


    该不会是两边起了冲突吧?


    当初李纯同意让天兵护送那些西域百姓还乡,就是打着祸水东引的主意,这会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藩镇一个个骄横跋扈、桀骜不驯,天兵就更不用说了,双方碰在一起,闹出点矛盾也是正常的。


    这样想着,他怀着几分期待开口,“呈上来。”


    枢密使刘光琦亲自走到门口,从内侍手中接过装着奏章的匣子,这才发现不止一封。他看了一眼,上面那封写着魏博和幽州联名,底下一封则是成德的,难怪下面的人只说是“河北急报”。


    三镇齐动,即便看不到奏折的内容,刘光琦也能强烈地预感到,出大事了!


    他将两封奏折放在李纯面前,又提醒了一句,这才退后侍立。


    李纯打开第一封,面上的放松与期待很快就消失无踪,眉头也皱了起来。看完之后,他也没有说话,将之递给刘光琦,示意他拿给下面的重臣传阅,自己又拿起了第二封。


    第一封奏折,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和幽州节度使刘济联名,弹劾安西四镇节度使郭雁来御下不严,纵容手下士兵在河北横行无忌、鱼肉官吏,且视国家政策如无物,倚仗强力介入地方事务,然后详细列举了天兵提出的各种要求,最后是一番哭诉,要求皇帝为他们做主。


    第二封才是以成德节度留后王知感的名义写的,内容却很含糊,只说他的父亲王承宗去世,请求朝廷册封。


    这显然又是田季安的老手段了。


    他深知成德的奏疏里,肯定不会写明具体的情况,于是干脆借着地利之便,将这封奏折拦了下来,把自己的那一份放在了前面。


    如此,皇帝先看到他们哭诉的奏折,知道天兵到底在河北做了什么,再看到成德的奏折,才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成德只是一个开始,天兵早晚都会对幽州和魏博动手。皇帝要是不管,到时候他们就只能带着大军到长安城来讨公道了——那一番哭诉,其实也隐含着威胁。


    李纯又惊又怒,手指用力,将奏折的边缘都捏得变形。


    欺人……太甚!


    天兵威胁他,现在藩镇也威胁他!


    他们将他这个大唐皇帝当成了什么?


    李纯身体颤抖着,已经有段时间没感受到的麻痹感,因为情绪的大幅波动,又重新出现了。


    这一次,李纯的感受尤其强烈,不仅是半边身体都麻了,他觉得自己左边的脸颊,似乎也变得僵硬。而且这一次不是觥筹交错的宴会,也不是夜深人静的御榻,而是正在跟重臣议政!


    因为是在紫宸殿私下燕见,不那么讲君臣之礼,所以皇帝跟朝臣们的位置,距离是很近的,他们只要一抬头,就能发现他的异样。


    当然现在所有人都在传阅第一封奏折,并被其中的内容所震动,没有人注意到他。


    应该没有……


    但真的没有吗?


    李纯无法确定。


    如今他们面对的是风雨飘摇、瞬息万变的局势,一个有疾的、随时都可能不能视事的皇帝,是否也随时都可能被抛弃?


    这个念头一出现,李纯的眼皮都开始抖了起来。


    对了,除了前面的朝臣,还有站在他身后的宦官……他们看到了吗?心里又会怎么想?


    一瞬间,李纯仿佛又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个中风在床,却还是强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坐上御座,以此表明自己还能掌控一切的父亲。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这姿态太难看了,太狼狈了。


    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明明……明明只要将皇位传给我就可以了呀,我会做得更好的。


    父亲不给,他就自己动手去取。


    但现在,李纯忽然开始怀疑了,真的是我自己动手夺来的皇位吗?


    以皇帝病重为由,上书请求册立太子的,是宦官和重臣,要求皇帝下制让皇太子监国的,是宦官和重臣,逼迫皇帝下诏禅位,移居兴庆宫的,是宦官和重臣,最后在宣政殿拥立他即位登基的,还是宦官和重臣……


    到底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还是宦官和朝臣默契地完成了一次废立?


    如果现在他出了事,他们还能再复制一次吗?


    毫无疑问,他们能!


    李纯转动着眼珠,只觉得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竟是没有一丝生机。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眼前没有镜子,但李纯想,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应该也跟父亲一样吧?


    他的眼眶因此而微微湿润了。


    借助这种情绪上的变化,李纯慢慢平复着情绪。


    他深深呼吸,尝试着活动身体,确定麻痹正在逐渐散去,才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莫测。


    无人知晓帝王那一瞬间的温情。


    李纯抬起那只刚刚恢复的手臂,用仍然残存着麻痹刺痛的手指拈起奏折,递给侍立在一侧的刘光琦,示意他送下去。而后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将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认真地看了一遍。


    每个人都没有破绽,所以每个人都有嫌疑。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刘光琦已经将第一封奏折收了回来,李纯便打开它,慢慢翻看着,整理自己的思路。


    其实偶尔——虽然次数非常少,但的确偶尔有些时候,李纯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其实雁来是大唐的忠臣,即便手握天兵这样的杀器,也只是为了守护大唐的和平安宁,并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


    至少至今为止,他们并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大唐利益的事,不是吗?


    而且跟其他藩镇比起来,安西确实很规矩。


    虽然天兵对皇权不太尊重,让他丢了不少脸,但毕竟是天兵,可以理解。


    只要愿意往好处想,每一个地方都能说得通,是不是?


    但现在李纯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多想。


    天兵碰了税收,而这是大唐的根基。


    等众人都看过了第二封奏折,李纯才开口,“诸公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税、或者说钱有多重要,中晚唐的大臣们恐怕比皇帝更清楚。毕竟皇帝所了解和接触到的世界,都是经过了一番粉饰的,而作为亲自动手的人,大臣们当然知道自己涂抹了多少油彩,也最清楚被油彩掩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李吉甫第一个开口,“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天下震动、人心不安。”


    这句话定下了调子,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真要把税收降到这么低,藩镇受不受得了不好说,但朝廷第一个就先受不了。


    本来朝廷收税就很难了,所有地方官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都熟练掌握了推诿的技能,不是说百姓不易、年景不好,要求皇帝减税,就是说地方事务繁杂,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想要多留下一些。


    好不容易收上来,转运又要耗费去不少。再加上贪腐,等钱粮押解到京城,已是十不存一。


    这也是朝廷要设立专门的度支衙门,启用擅长理财的大臣的原因。只有让不容易被糊弄的官员从头到尾盯着,这钱才能送进国库。


    要是真按照天兵的规定来,那点钱估计真的只够地方用,再有能耐的税官也收不上钱。国库没有钱,那别说是让下面的地方听朝廷号令,就连朝廷如何维持运转都是个问题。


    这也是朝廷的根基。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众人都是真情实感、同仇敌忾。


    但要说到解决方案嘛……


    没有。


    田季安的奏折里写得明明白白,成德已经开始推行天兵的那一套了,而这个结果,可不是好商好量地讨论出来的。不仅死了一个王承宗,成德的兵马也散去了大半。


    说到这个,朝臣们的心情都很复杂。


    从平定安史之乱开始,削藩一直都是朝廷的国策,哪怕是终结了永贞革新的皇帝,俱文珍、武元衡等人,其实也是主张削藩的,只是更稳健、更保守而已,不然只会逼反所有藩镇。


    结果现在,来了一群比永贞革新更激烈、更极端的天兵。


    他们还真的把事情给办成了!


    甚至顺便还把“轻徭薄赋”这个盛世的标志、封建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所有文人都心心念念的隐藏成就给解锁了。


    而且看魏博和幽州的反应就知道,他们不赞同、不愿意,但是也没办法。


    问题是他们对天兵没办法,就干脆又把皮球踢给了皇帝和朝廷,想让他们去解决。


    自己丢出去的回旋镖,绕了一圈飞回来,打中了自己的后脑勺。


    让众人如何能不心情复杂?


    ……


    雁来很快就收到了朝廷抄送的消息。


    也不单单是抄送,皇帝还举一反三地将魏博和幽州也加入了星期四……啊不,抗议天兵豪华套餐。


    中心思想就一个,天兵弄出这么多的乱子,朝廷现在压力很大啊,封赏什么的肯定是没有了,还得想想办法,该怎么安抚和约束发起抗议的那一方,你们看看是不是也该出点力啊?


    不过雁来看完这几封奏折,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天兵鱼肉官吏?这些人在讲什么鬼话,官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


    郝主任闻言也没忍住笑了。


    确实,几千年来,只听说过官吏鱼肉百姓,现在官吏嚷嚷着自己被人鱼肉了,确实很有喜剧效果。


    但笑过了,郝主任还是正色道,“人啊,只有自己的利益被触动了,才会哭得最情真意切。这些官吏鱼肉百姓的时候,视之为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自己的利益受损,也知道委屈了。”


    雁来耸耸肩,“那我们也可以觉得没问题啊,按照他们的逻辑,谁强谁有理。他们强就可以鱼肉百姓,现在是我强,我当然可以鱼肉官吏。”


    郝主任忽然问,“需要帮你把这句话传达给田季安和刘济吗?”


    雁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郝主任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啊。她想了想,笑道,“传吧,我也想看看他们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


    这可是桀骜不驯,连皇帝和朝廷都不放在眼里的藩镇,也是强权逻辑的忠实拥护者。


    郝主任也看了她一眼。


    她们早就怀疑雁来可以看到现实中的网络,至少是可以看到游戏论坛上的内容,所以很多玩家在论坛上反映的问题,都能很快处理。


    不过到底没有捅破窗户纸,之前雁来多少还会遮掩一下,现在却是连掩饰都懒得了。


    这也说明自己这份工作干得还不赖,真正得到了她的信任吧?


    这么想着,郝主任又感觉光是传个话,似乎太简单了。虽然只要做任务的玩家开直播或者发帖子,雁来也能看到,但毕竟不方便跟其他人讨论。反正都要得罪人了,不如把场面做得再大点。


    她对雁来说,“只传这一句话,难免有些单薄。”


    “郝主任的意思是?”


    “如今雁帅麾下也有不少笔杆子了,不如让他们写几篇檄文,辩一辩这件事?”


    论影响力,还得是文人手里一支笔。


    “这主意不错。”雁来立刻让白真珠去将留在龟兹城的文官们都叫了过来。


    别人还好,王建一见到雁来,就躬身请罪。


    他负责创办安西的第一份杂志,但是诗文已经收了不少,选题也做了好几个,却始终没能定下来,更不用说付梓刊行了。


    虽然这是因为他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想要来个一鸣惊人,但是耽误了太多时间,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妨,不着急,慢慢来。”雁来摆手。王建的工作进度虽然没有推进,但会可没少开,能看得出来,他每一次都是认真准备的,只是讨论着讨论着,他又会自己将之推翻,所以才停滞不前。


    既然是在认真做事,那就没必要着急,好的经典都是打磨出来的嘛!


    等人到齐了,雁来将几封奏折拿出来给他们看,要求他们写几篇檄文,王建却是眼睛一亮,连忙站出来道,“雁帅,不若以此为主题刊印一期杂志,内容也可以丰富一些,除了你说的檄文,或诗,或文,或论,或赋……我们写不了的,也可以向其他人约稿。”


    雁来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而且王建提议做成杂志,是因为他现在就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想的自然就是这个,但对雁来来说,其实还有比杂志更方便好用的形式——报纸,或者说传单。


    到时候多多地印,让玩家拿出去发,那才是真的……天下震动。


    第174章  是雁来从长安日夜兼程赶到洛阳所需要的时间。


    给安西四镇的文书发出去之后, 一连三天,都没有任何回应。


    第一天,李纯不以为意。


    第二天, 李纯略感疑惑。


    到第三天,李纯有些坐不住了,以安西军办事效率来说, 这么长时间没反应, 很不正常。


    在“负责传信的天兵玩忽职守”、“安西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暂时搁置”和“说不定正在暗地里密谋什么针对朝廷的招数”这三种可能之中,李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后一个。


    他将俱文珍叫来,问道, “最近天兵可有什么异样?”


    俱文珍天生就擅长搞情报工作, 他那个目前还没有定名的大唐版东厂,如今已经很有模样了,至少长安城里的大小事情, 都能随时侦测到。尤其是玩家, 一边是俱文珍有意打探他们的消息,另一边是玩家没什么保密意识, 他们的消息探听起来并不困难。


    然而俱文珍的答案却注定要让李纯失望了, 他道, “依旧与以往一般, 并无异样。”


    见李纯微微皱眉, 俱文珍又问,“不知陛下想问的是哪一方面的消息?老奴这便令人留心。”


    但李纯也不知道该留心什么样的消息, 有些心烦意乱地道,“河北之事, 天兵至今未曾上报,魏博和幽州的奏折朕都已命人抄送安西, 她们却迟迟没有反应。”


    俱文珍瞬间了然。


    虽然跟到处跑的天兵比起来,雁来低调得简直有些过分,但是作为那场宫宴的亲历者和当事人,俱文珍和李纯或许是整个大唐最了解这位四镇节度使到底多没有恭顺之心的人。


    什么天兵桀骜、不听教训,都只是托词,恐怕天兵所有的行动,背地里都有她的支持。


    河北之事当然也不会例外。


    既是她的安排,那朝廷问责,也是意料中的事。况且,要说她会害怕朝廷的责难,那也是笑话。


    那么,这迟迟不做回应,就显得很有玄机了。


    俱文珍立刻道,“老奴这就让人留意,只是……天兵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只会比旁人更清楚。若真是机密之事,恐怕不会让他们知晓。”


    李纯也没有报太大的期望,道,“先盯着吧。”


    “是。”俱文珍应声退下。


    李纯注视着他的背影,眸光渐渐变得幽深。


    这几日,他开始格外留心周围的人和事,并且不断设想,若是有人想害他,要如何做?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结论是,外人很难伤害到他,哪怕是天兵,除非豁出去了要跟朝廷撕破脸,否则想要悄无声息摸到他的住处来,也是有些难度的,但若是他身边的人想动手,或者愿意给外面的人提供便利,那就有太多的办法,而且每一种成功率都很高。


    是啊,就连王承宗,已经跟天兵打起来了,最后也不是死在天兵手里的。


    身边亲信之人动手,自是毫无防备。


    他以前怎么会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处境如此危机四伏?


    正想得出神,有内侍来报,说是内卫统领李炳求见,李纯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去过校场了。


    一方面是因为忙,再加上心里存着事,没有那样的兴致,至于另一方面……


    李炳进了紫宸殿,拜见过后,便迫不及待地道,“陛下,臣这两日发现了一个武学奇才,不仅天生神力,学习天赋也十分惊人!”


    看到他满脸的喜色,李纯的心情越发复杂。


    在将神策军严格筛选过一遍之后,李纯又亲自挑选了李炳这个远房宗亲来担任内卫统领——相较于宦官和武将,李纯觉得,在面对天兵的时候,李唐宗室会更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李炳虽然是宗亲,但跟皇帝这一支的关系已经很远了,家道也颇为中落,因此才会去神策军混饭吃。


    不过他自幼酷爱武艺,虽然是混日子,但本事却没落下,就在第一批被选中的二百内卫之中。李纯看过家状,考察过品行之后,就把人提起来做了统领,李炳也一直十分勤勉认真。


    因为神策军被淘汰得只剩下三千人了,为了补足一万之数,李纯就将选拔新人的活儿交给了他。


    放在之前,听到李炳这么说,李纯必定十分欢喜。毕竟他刚刚还在担忧自己的安危,这就送来了一个天生神力的勇士。但现在,李纯一看到李炳,想到那还未组成的一万精锐禁军,就免不了会想到王承宗。


    王承宗死了不要紧,他每年两千金的进奉岂不是也没了?


    不止是这两千金,若是按照天兵那个减税法,收上来的钱粮能维持地方运转就不错了,不管是上供国库的部分,还是给他这个皇帝的进奉,恐怕都要停了。


    现在是河北,河北本来就不给国库交税,也就罢了,可是以后呢?


    天兵不会总是只在河北活动,到时候,朝廷又当如何是好?


    李纯越想越远,越想越忧虑,已经忘了殿内其他人。李炳和传信的内侍也不敢打扰他,只能低眉敛目,安静侍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视线落在李炳身上。


    李炳被他一看,“砰”的一声跪下了,“臣搅扰陛下,罪该万死。”


    “不关你的事。”李纯站起身道,“走吧,去瞧瞧那个天生神力的勇士。”


    钱的事情之后再说,但他确实很需要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当然,现在的李纯也无法完全相信别人,尤其是这种身怀武艺之人,不过他身边也不会只留一人,身为主上,只需以权术让他们互相制衡。


    想到制衡,李纯的心思又飘了一瞬。


    出门的时候,视线落在躬身行礼的内侍身上,他脚步忽然一顿,道,“今日没有其他人在,你就跟着吧。”


    “是。”内侍大喜,连忙小步跟上。


    李纯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怎么是你在这里?”


    他记得这个叫仇士良的内侍。


    当年李诵还是太子时,此人就已经在东宫侍奉了,李纯对他还算熟悉,登基之后,对潜邸旧人也都有封赏。不过上面还有诸多大宦官,寻常近身侍奉的事也轮不到他。


    但以前吐突承璀在的时候,偶尔还能见到,去年以来,似乎就少见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俱文珍取代了吐突承璀的位置,原本跟着他的人自然都失了势。


    但今日他怎么又冒出来了?


    仇士良仿佛完全没察觉到皇帝的试探,笑道,“今日本是俱中尉当值,方才传信说是陛下有吩咐,要出宫办事,把人都带走了,叫内侍省补人过来。其他人各有差事,就奴婢闲着。”


    李纯便问,“怎么就你闲着?”


    仇士良道,“奴婢现今管着内外五坊使。”


    李纯一听,也很尴尬。


    内外五坊使,对宦官来说,本来是炙手可热的差事,因为他们专门负责为皇帝驯养打猎所用的鹰犬。宦官虽贱,御鸟和御犬却是十分要紧的,所以他们往往牵狗擎鸟,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借故找事,索要钱财,是人人畏惧的一霸。


    当年永贞革新要革的,也有他们一份。


    李纯上位后将五坊恢复,在五坊当差的宦官自然就又抖起来了。


    但那都是天兵出现之前的老黄历了。


    自从天兵管起了长安城的治安,最先倒霉的除了横行无忌的权贵子弟,就是这帮五坊小儿,如今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猫在御苑里不敢出门呢。


    李纯这个皇帝更是再没有过出门游猎的兴致,如今一门心思都在训练军队上。


    俱文珍将仇士良打发去做内外五坊使,他能不闲吗?


    “既是闲着,往后就到御前侍奉吧。”李纯淡淡道。


    仇士良大喜,连忙跪下道,“奴婢谢陛下恩典!”


    李纯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在了前面。俱文珍本就是左军中尉,如今又负责探听消息的情报工作,还能干预朝政,他手中的权力已经太大了。


    本该跟俱文珍分庭抗礼的右军中尉第五国珍,因为裁汰神策军一事,处境相当尴尬,李纯让李炳这个内卫统领去掌管神策军剩下的三千多人之后,他就上了好几次折子请求致仕。


    也是时候调整宫中人事,达成新的制衡了。


    于是等俱文珍出宫一趟回来,紫宸殿内不仅多了仇士良这个东宫旧人,还有两个铁塔般的壮汉——其中一个是李炳说的那个天生神力,名叫吴锋,另一个是李纯从之前的内卫里挑出来的,叫张志远,是勋贵出身。


    听说这两人将会分领一百内卫,负责皇帝的贴身保护工作,俱文珍就笑道,“恭贺陛下得此良将。”


    李纯见状,便又道,“第五国珍数次上书请求致仕,朕已准了。如今神策军人数不多,朕欲裁撤神策军,将剩下的人归属内卫,卿意如何?”


    “陛下圣明,如此甚好。”俱文珍道,“老奴近来正觉诸事繁杂,难以兼顾。只是神策军除了护卫京师的这一支,还有不少驻守在关内各处,还需斟酌处置。”


    李纯故意没说对他的处置,听他这时还能冷静分析,思虑周全,心下满意。


    不怪他喜欢用俱文珍,对方的眼光、见识、能力和心性,都不是一般内侍能比。只是越如此,就越要限制他手中的权力。之前放权给他,也是为了对付天兵的权宜之计,但现在,李纯已经意识到,对付天兵注定是一项长期且艰难的工作,自然就要让事情回到正轨了。


    他便说了自己对关内各处驻军的处置:暂且一切如旧,待京城的内卫整合完毕,形成了战斗力之后,再让他们去主持各处的改革,该裁的裁,该补的补。


    宁可人数少一点,但李纯要的是能战斗的军队,而不是吃闲饭的废物。


    俱文珍只默默听着。


    既然已经撤了左军中尉的官职,以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也不是他能置喙的。只是他心下却不免想着,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发现,他已经在天兵的倒逼之下,开始想方设法革除积弊了。


    李纯讲完了自己的设想,见俱文珍还是一派沉静,这才笑道,“朕还要另设一察事院,负责缉查官员不法、监听天下消息,及时奏报以闻,这份重任,便交付与卿了。”


    这个处置本就在俱文珍的预料之中。


    甚至可以说,从皇帝亲自去神策军挑选了两百名亲卫的那一刻,俱文珍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一天。


    他躬下身,欣然领命。


    李纯这才提到仇士良,第五国珍致仕,俱文珍又要负责察事院,御前自然也要添人了,皇帝亲自指定某一个人也很正常。


    如此,李纯对皇宫内部的权力结构调整就基本完成了。


    李纯很满意,俱文珍也很满意。


    皇帝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但俱文珍一直以为是因为天兵带来的压力,直到三天前……


    李纯没有想错,当时就侍立在一侧,而且心思敏细的刘光琦,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皇家中风的先例实在不少,刘光琦立刻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连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直到深夜,刘光琦才去找了老朋友俱文珍商议此事。


    他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比起揽权,更多是想为后辈铺路,所以刘光琦选择跟老乡俱文珍结盟。他的大儿子现在就跟着俱文珍负责情报工作,关于宫中的局势变化,俱文珍也跟他透露过一些。


    一旦意识到皇帝有中风的迹象,两人再去回想这几个月来皇帝的许多行动,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就豁然开朗了。


    现在的皇帝,对自身安危最为敏感,肯定不会乐见有人掌握太多权力。


    俱文珍当机立断,暗地里稍微推了一把,明面上又全力配合,让李纯顺利完成了这一次权力调整。


    ……


    洛阳城外,雁来远远望着不远处繁忙的渡口,对郝主任说,“回去的时候坐船吧,我还没坐过船呢。”


    至少在游戏里没坐过。


    骑马赶路的优点是快,缺点可就数不清了。


    可惜她自从穿越之后,但凡出门,好像总是在赶路,自然也没法选择出行方式。


    听到这个要求,郝主任不由一笑,“我倒是没问题,但你确定回去的时候不直接传送吗?”


    雁来一拍脑门,“……忘了。”


    没错,她们这回过来,就是来洛阳城开复活点的。


    让李纯坐立不安的这三天,既不是天兵的效率变低了,也不是约稿和刊印需要太多时间,单纯只是雁来从长安日夜兼程赶到洛阳所需要的时间而已。


    洛阳这个复活点,雁来一早就想开了。


    如果能够看到一张立体的地图,就会发现,从长安进入洛阳,就彻底从山区进入了平原。作为天下之中的洛阳,交通要远比长安便利得多。北上可以走黄河,南下可以走京杭运河,再转道淮河、长江。


    依托这几条大动脉,基本就能将全国的核心区域连通起来。


    至少在大唐治下是如此。


    至于更西的西方,更北的北方和更南的南方,在这个时候统统都是少数民族聚居的蛮夷之地。


    李唐之所以定都关中,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和人事上的考虑。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四面都有关隘可以防守的关中盆地,更能够给予大唐皇帝安全感——虽然历史证明,根子烂了,再好的地形也守不住。


    反正雁来更看好交通发达的洛阳。


    开了这个复活点,就算短时间内无法再扩张,玩家往来也会更加便利。


    而且这可是武则天的神都哎!如果说长安是盛世大唐的一个缩影,那么洛阳就是武周时代的一场美梦,无论是对雁来还是对玩家,吸引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但这个点位当然没这么好开。


    朝廷虽然更重视长安,但东都的地位也从来没有被动摇过,哪怕李唐的皇帝已经不再巡幸洛阳,哪怕这里已经成为了放置官员的养老之地,但地理位置上四通八达,政治地位上敏感特殊,又让人无法忽视它。


    最重要的是,所有送往关中的钱粮都要经洛阳转运,这就完全掐住了皇帝和朝廷的命脉。


    所以河南尹这个位置,就算比不上京兆尹,也不会差太多,都是年高望深,简在帝心的重臣。现在的河南尹郑余庆,更是罢相之后才出任此官。


    跟被架在火上,不得不跟天兵合作的郗士美不同,郑余庆对洛阳拥有更大的掌控权,自然不需要借天兵的力。


    所以雁来虽然早就看上了这里,也给一些玩家发过任务,玩家也确实在洛阳城里做了不少事,但距离拿下郑余庆,仍然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一个任务完不成,玩家不会想“会不会是现在的时机不合适”,而是认为“能发布这个任务,策划肯定是认为我们可以完成”。


    很多游戏都有不能用常规的方式完成的任务,或者说不止一种方法可以完成的任务,策划想方设法给玩家上难度才是正常的。


    有了这样的念头,再加上一点点奇思妙想,玩家开动脑筋,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替代方案。


    长安城的复活点是开在府廨里的,按照论坛大佬的推测,应该是需要当地官员许可——毕竟现在是友方,不能直接把人一抓就完事。


    而众所周知,除了京兆府廨之外,还有两个县廨。洛阳也一样,被分为洛阳和河南两县。


    河南府廨没办法,县廨应该也能凑合用吧?


    反正玩家只是需要一个复活点而已,这游戏的地图边缘又没有空气墙,还不是他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不过这一深入了解,才发现这县令的官职也不简单。


    不同于大家印象中的七品芝麻官,在大唐,县城也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赤县就是都城所在的县,长安、万年、洛阳、河南都是赤县,县令为正五品上。


    没错,是比很多州刺史官阶还高,能穿绯衣佩银鱼袋的五品官!


    这样的官员,在大唐的官僚体系之中,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自然不会轻易倒戈到天兵这边来。


    本来还有玩家想着,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韩愈就能转官为河南令了,要不到时候再说?结果他一封奏折,就跟白居易一起去东宫坐冷板凳去了。


    到了这里,玩家已经做好了从长计议的准备,结果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就这个月,原本的洛阳令调走了,但接任的官员却迟迟没有没定下。


    顿时就有玩家突发奇想:现在是算洛阳县丞是长官呢,还是算洛阳县没有长官呢?


    要是能钻上这个空子,那以后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


    于是雁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这件事没有大范围地宣扬,就连上报这个消息的玩家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了。但郝主任还是在这边安排了人接应,虽然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很低,但雁来的安全必须要放在第一位,不可不防。


    每天进出洛阳城的玩家数量很多,一行人夹在其中毫不起眼,低调地入了城。


    不知道是不是教导主任加成,大部分玩家都选择将韩愈家当成安全区来用,直接在这里上线下线。不过还是有一些比较讲究的玩家,在洛阳买了房,至少是租了房的。


    雁来这回打算在洛阳多待一段时间。


    玩不玩的不重要,主要是为了接下来的正事,另外她还在考虑能不能去成德开个复活点,所以郝主任也给她安排了住处。


    “隔壁就是洛阳县廨所在,行动也方便些。”她对雁来道。


    雁来点点头,一路走,一路打量周围的环境。


    大唐的长安城和洛阳城都是从隋朝继承来的,但两座城池的风格却很不一样。尤其是两座皇宫的气质,更是截然不同,长安城庄重典雅,洛阳城却恢弘富丽。


    据说当年李世民击败王世充,攻入洛阳城,认为紫薇宫太过奢华,于是纵火焚毁。


    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痛……


    结果这家伙自己当上皇帝之后,又数次想要派人重修洛阳宫殿,几次被朝臣阻止,最后还是给他得逞了。


    后来武则天定都洛阳,修了万国颂德天枢和明堂等奇观建筑,也被败家子给拆了。关键败家子们也只是做做样子,自己还是一样的骄奢淫逸,想想就让人血压飙升。


    雁来倏然顿住了脚步。


    好在周围的人不像她那么放松,一直都在留意着她,第一时间停了下来,队伍丝毫不乱。


    “怎么了?”郝主任问道。


    雁来转过头来看着她,眸光璨然明亮,“你说,紫薇宫现在算不算是无主之地?”


    第175章  不探索重建个把遗迹,算什么玩家?


    雁来之前到长安, 走到大明宫门口,第一反应也是要开复活点。


    当时没开成,因为大明宫里还有一个皇帝。但这个紫薇宫里可没有主人, 简直就是在诱惑她过去尝试,反正试试又不花钱。


    一听这话,众人都愣住。


    你别说, 你还真别说。


    郝主任眨了一下眼睛, 脑子还在反应,随行的玩家却是一下子都活跃了起来。


    “算不算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个好, 我喜欢这个!”


    “咳……”郝主任干咳一声, 众人立刻就安静下来,只是一双双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郝主任心道,连这些受过训练的同事都如此兴奋, 可以想见那些玩家知道这个消息, 会有多疯狂了。她故作沉吟,等众人眼中的期盼变成忐忑, 才道, “那就……试试?”


    “耶!”玩家互相击掌。


    雁来也跟她们击掌, 众人欢喜一阵, 再看向不远处的紫薇宫, 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说呢,就像是去旅游景点, 虽然景点很出名,风景和文物都底蕴深厚、令人很向往, 但毕竟也只是旅游景点,现在却突然发现, 这景点的房产证上写的好像是自家的名字。


    这主人翁意识不是一下子就上来了?


    “忍住。”郝主任连忙道,“青天白日的,你们想做什么?”


    众人立刻收回视线,板起脸来。


    紫薇宫和宫门外的天津桥,都是洛阳城有名的景点,很多诗人都吟咏过,每天过来游逛的人着实不少。事情办成之前,还是要低调。


    虽然估计用不上洛阳县了,不过住处还是要去的。


    走到紫薇宫东侧时,雁来看到不少玩家从这里的巷道进出,不由好奇地看过去。郝主任见状,便解释道,“孟郊孟先生家就住在那里面的立德坊。”


    孟郊的母亲生病,需要请大夫这事,玩家是触发过任务的,所以不需要解释他是谁,雁来就问,“太夫人的病体康复了吗?”


    郝主任点头道,“已经全好了,只是老人家上了年纪,病了一场,身体有些虚,还需慢慢滋补。孟先生原本打算携家眷去西域,因为放心不下老夫人,便迟迟没有动身。不过现在,倒也不必拘泥这个了。”


    复活点都开了,雁来也明显有将大唐东都经营成安西军飞地的意思,那反而是留下来更方便。


    雁来就说,“我既然到了洛阳,回头也该登门拜访。”


    郝主任没有反对。


    孟郊都快六十了,他的母亲年纪更大,在这个时代来说,也称得上是一种祥瑞了,就是皇帝亲自上门拜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雁来去慰问一下也是应该的。


    她不仅没反对,还说,“白居易的妻子也快生了。”


    雁来点头,“那也该去看看。”


    几人说着话,就已经来到了住处。郝主任没说错,这里跟洛阳县廨就隔了一条巷子和两道坊墙,往来十分方便。只是才刚看过了恢弘富丽的紫薇宫,大家再看这洛阳县廨,难免就感觉有些拿不出手了。


    好容易捱到晚上,雁来领着几个玩家出了门。


    郝主任没跟来,因为她的主要精力没放在升级上,在属性值和技能熟练度上都落后了大部队不少。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到底是皇宫,虽然安史之乱后,大唐皇帝再也没有来过洛阳,可东都之名仍在,皇宫也不时修缮,自然也有禁军把守。


    当然,毕竟没有主人居住其中,禁军难免懈怠,玩忽职守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几人十分顺利地来到了防守的薄弱处——决定要来这里之后,就有玩家过来蹲守,观察禁军巡查的路线以及换班的频率,为他们规划好最佳的潜入路线。


    洛阳城的格局跟中国古代绝大多数城池都不太一样,不是那种框框套框框,皇宫在正中的格局,而是呈倒过来的品字形。


    这样的规划,是将地上的建筑与天上的星辰相对应,一条洛水从中间分开南北,象征着银河,西北方的紫薇宫便对应象征着帝王的紫薇垣,东北为太微垣,洛河以南为天市垣,并且城西不设城墙,而是置为西苑,洛水汇入其中,象征天界瑶池。


    城池依山而建,北高南低,宫城正好在最高处,可以说是将山川地貌与城池规划融为一体,对东亚各国的建筑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比如日本就在平安京抄袭了一个长安城,一个洛阳城。后来只剩下了洛阳,所以明治维新之前,诸侯前往京都朝觐,就叫“上洛”。虽然后来这个词就被各地大名玩坏了,变成了“问鼎”的同义词——集结大军前往京都,给天皇秀一下肌肉,以此证明自己有争霸天下的实力。


    雁来一行自然是从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西边潜入。


    不过城池没有城墙,皇宫还是有宫墙的。到了近前,张云敏正打算让雁来稍待,先派两个人进去探探路,结果一回头,就见雁来已经动作灵巧地攀上了宫墙,蹲在上面招呼她们跟上。


    雁来也是不容易,虽然早早就已经拉满了三项属性,如今甚至都不太会关注个人面板的数据情况了,但却很少有机会能用上。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学成了屠龙技,却没有地方施展的人。


    说憋屈也不至于,但就是……偶尔还是想人前显圣一下的,不然玩家这么辛苦努力升级有什么用?


    顺利潜入之后,也不用询问雁来,玩家带头,直奔明堂而去。


    然而皎洁的月色下,她们看到的却不是巍峨壮丽的宫殿,而是一片废墟残垣。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所有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有玩家小声问,“不是说安史之乱结束后,又修缮过了吗?”


    “大概修缮的钱都花在门面上了吧。”雁来左右望望,倒是有些理解,“重建一座明堂得花多少钱啊?如今的大唐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反正里面也没人会进来看。”


    沉默片刻,张云敏才问,“那还开在这里吗?”


    “开,为什么不开?”雁来一马当先,踏上废墟,站在一处断墙上,回头朝她们道,“就直接开在这上面怎么样?”


    众人陆续跟了上来。


    月色下的废墟荒凉、破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厚重。


    武周盛世的幻想虽然破灭了,但也正因此,才能给人以强烈的时移世易、人物皆非的历史感。


    作为游戏的登陆点来说,反而比盛大的宫殿更合格。


    玩家嘛,不探索重建个把遗迹,算什么玩家?


    “好好好。”立刻就有玩家响应,还问,“是不是要先把碎砖乱石收拾一下,腾出一个能站人的地方?”


    有人反对,“你不觉得就是要上线的时候被砖头绊一脚才有趣吗?”


    其他玩家:“……”完全无法反驳。


    每个城市都是平坦又宽敞的广场,大家确实有点看腻了。所以葱岭那边的新城还没建成,就有不少玩家跑去打卡。在大家的呼吁下,甚至还将原本打算修建的平台,改成了在湖里放置大小不一的石台。


    那个复活点现在已经进入了云玩家票选的“最想去的打卡地点”前十名。


    “那我开始了?”雁来道。


    “等等!”张云敏拽住雁来的衣袖,往这边凑了凑,“雁帅,我有一个好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雁来险些笑出声,差点接一句“既然不知道就别讲”,好容易忍住了,道,“既然是好主意,你就说说看吧。”


    “开复活点的动静不小,肯定会惊动守卫的,要不我们趁这个机会把传单发出去?”


    其他人一听,也跟着兴奋。


    雁来想了想,才点头道,“确实是个好主意。”


    “嘿嘿!”张云敏说,“你不反对的话,我就去安排了。”


    “既然要行动,也不能只发洛阳城的,长安也一起发了吧。”雁来又说。


    “收到!”张云敏很有精神地应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连忙捂住嘴,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事您能不能别告诉郝主任啊?她在的时候我都不敢说的。”


    雁来终于笑了出来,“放心,我不说。”


    不过郝主任会不会猜到,就不好说了。不过张云敏已经欢欢喜喜转身联系同事去了,雁来也没必要扫兴。


    传单早就已经印完了,这会儿要做的其实就是安排玩家在城里散发,所以最大的限制是张云敏在线的同事不够多。但都这时候了,也没必要保密,找其他玩家就是。


    没一会儿张云敏就走回来,比了个OK的手势,想想又补充道,“都安排好了。”


    雁来观察了一下周围,选了一处位置在正中的砖瓦堆,爬了上去。今晚没有观众,也没地方摆桌子,就没整那些花里胡哨的程序,只保留了抛豆子这个动作。


    白天看来清濛濛不起眼的光芒,夜晚却是十分醒目。


    光柱冲天而起的瞬间,不只是守卫皇宫的禁军发现了,洛阳城里很多这个时辰还没睡的人,也都看到了。


    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的玩家了。


    ……


    【喜报!洛阳城有复活点了!】


    这个帖子一经发布,就立刻被顶成了爆贴,无数玩家和云玩家进来打卡。


    ——看到标题啪地一下就点进来了。


    ——打卡,洛阳终于有复活点了,真不容易,每次看到大家从长安赶几天的路过去都感觉好麻烦。


    ——不是,有人仔细说说这个复活点怎么开的吗?长安城我记得是郗士美弃暗投明了,洛阳那个郑余庆不是油盐不进吗?


    ——哈哈哈哈哈这题我会!洛阳县的县令考满转官了,新任县太爷还没来,哥们寻思着说不定能卡个bug,就报上去了,没想到还真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上线就发现雁帅给我发了任务奖励!爽歪歪~


    ——这也行?(黑人问号.jpg


    ——不是哦,复活点没开在洛阳县廨,直接开在皇宫里了[图]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还没有号!(满地打滚)(扭曲蠕动)没有游戏玩我要死了!


    ——虎摸楼上狗头,快了,六月了,再过两个月就到收获季,到时候肯定又会招募一大批玩家的。


    ——说到这个收获季,我之前还没反应过来,这段时间在河北帮忙种地收粮,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时代不是已经有夏秋两个收获季了吗,为什么我们还要等到秋天?!


    ——啊这,你是不是没在西域种过地啊?中原种的是冬小麦,所以夏天就收了,西域一直都种的春小麦来着,应该说,这边不管种什么,都是春种秋收(扶额


    ——在改良了在改良了,今年秋收之后应该就会试种冬小麦(轻轻跪下


    ——扯远了啊喂!不过到底谁想出来的在洛阳宫开复活点啊,真是个小天才!


    ——洛阳县可以卡bug,皇宫怎么就不能卡呢?


    ——帅的帅的,不过怎么悄没声儿的就把复活点给开了啊?我还想(在直播间)共襄盛举呢,所以有没有在洛阳的人去拍个现场来康康。


    ——毕竟是在大唐嘛,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哈哈哈哈哈就我一个人好奇皇帝知道后会是什么表情吗?


    ——应该还好吧,长安还是京师呢,复活点都开了这么久,也没见皇帝怎么样。这都大半年过去了,想必他也缓冲得差不多,可以接受新的冲击了吧?


    ——你人还怪体贴的嘞!


    ——我到皇宫外面了,不过怎么这么多守卫啊[图],这场面我会以为他们也能看到传送光柱的。


    不过紫薇宫规划的时候就突出一个大,就那点禁卫还真没法守得滴水不漏,所以还是有不少玩家偷溜进去,拍到了照片。


    网友们一看,也沉默了。


    ——我期待了半天的明堂,就这?怎么都变成废墟了啊(嗷嗷大哭


    ——应该是战乱的时候被毁的吧,安禄山史思明真该死啊!


    ——呃……这个我就要替安史正个名了,安禄山就是在洛阳称帝的,史思明虽然是在范阳称帝,但他儿子史朝义是在洛阳自立,他们怎么可能焚毁皇宫?


    ——罪魁祸首应该是回纥,帮忙收复东都之后,他们在洛阳城里大肆劫掠,比乱军残忍多了。至于大唐到底是无力反抗还是故意纵容,就不好说了。


    ——为什么啊?回纥我还可以理解,不是自家的东西当然不心疼,再说草原民族就是这样,元朝能一直打到欧洲,也是靠一路打一路杀,能获得足够的补给,还不用担心被抄了后路。可是洛阳不是大唐东都吗?


    ——可能是觉得脏了吧,那种渣男逻辑(用力比划,毕竟那些被叛军掳走,被迫投降的唐臣基本都没什么好下场。


    ——这一点大唐就不如宋明了,毕竟他们皇帝都被掳过,就不好追究大臣了(喂


    ——楼上这什么地狱笑话。


    ——莫生气,莫生气,你们不觉得这个百废待兴的皇宫很适合玩家吗?比起继承大唐的皇宫,不是自己修建一个更爽吗!


    ——继承大唐的皇宫,有长安的就够了,洛阳我们自己来(撸袖子


    ——啊啊啊啊啊复刻明堂,求复刻明堂!要武则天那个高98米的通天宫!!


    ——嘿嘿嘿,那不如把城外的通天柱也重新立起来?这个还可以按照旧例集资修建,我先捐10000。


    ——能不能晚一点再建啊,我还没号(流泪猫猫头.jpg


    ——揉猫猫头,说说而已啦,就算要修,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毕竟是皇宫,真在这里大兴土木,就是在皇帝的雷点蹦迪了,虽说他应该也做不了什么吧……


    ——我算是看出来了,雁帅好像是打算走和平政变的路子,暂时不打算跟大唐这边撕破脸,顶多是在危险的边缘大鹏展翅,反复试探,多少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被拉低的。


    ——毕竟打起仗来,我们无所谓,大唐这边还是要死很多人的。大唐就剩两千万左右的人口,真的死不起了。


    ——嘿嘿嘿,长安毕竟是大唐的都城,很多事不方便,以后洛阳应该就是我们的大本营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开元年间那种“三年一上计,万国趋河洛”的盛况?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冷知识,楼上这首诗是安史之乱,肃宗回銮长安之后才写的。当时王维、杜甫、岑参还有谁来着都在两省,算是天子近臣,三人都和了贾至的早朝诗,上面这首是王维写的。


    ——补充一下,贾至就是那个李隆基禅位的时候写诏书的,什么叫从龙之功啊(战术后仰


    ——没事没事,我们可以创造自己的盛世,明堂会有的,天枢会有的,朝拜会有的,诗歌也会有的!


    ——说到诗歌,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图]


    ——这玩意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


    ——这不就是传单吗?不对,应该是街头小广告,传单要比这个花里胡哨多了(扶额


    ——按尺幅来说勉强可以叫做报纸……


    ——什么勉强可以叫做,这就是报纸好不好?


    ——我说,你们是不是都没认真看,重点不是纸张,是上面写的内容啊![图片]x4


    ——好家伙,诗,赋,论,表,檄文都齐了……好多文言文.jpg,让我来研究一下……等等,这万一是我们印的啊?


    ——不只是我们印的,这会儿还在满洛阳城的发呢。


    ——不只洛阳,长安也在发,嘿嘿!


    ——不是,这啥时候的事啊,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莫方,我们也是刚知道。好像之前一直都在保密,估计是官方玩家在负责吧(这是可以说的吗?今天开洛阳的复活点,才开始招人发传单。


    ——《重生之我在游戏发传单》


    ——楼上你们重点错了啊喂!所以有课代表来总结一下到底是咋回事吗,我看文言文真的会头痛。


    ——大概就是魏博的田季安和幽州的刘济联合起来弹劾我们,说是天兵在河北胡作非为、鱼肉官吏,请朝廷做主,让雁帅管管我们。剩下的诗文应该都是我们这边写的,从各个角度反驳这封奏折。


    ——等等,鱼肉什么?


    ——你没看错,就是鱼肉官吏。


    ——给我看笑了,谁懂我的笑点啊,笑到停不下来,救命为什么会这么好笑啊!


    ——看完回来了,虽然有些不懂的地方,不过文采不错啊,都哪里约的稿?


    ——你看大家都用笔名就知道了,不可说,不可说啊……


    ——就王建一个人用了真名,他是真的豁出去了啊,不过不觉得画风跟其他人不一样吗?


    ——其他人的画风也不怎么统一吧- -


    ——这个刺促成纪人绝对是李贺没错了,笑死,我要把这个传单保留下来,十年后再拿给他看!


    ——楼上我劝你善良,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中二过呢,想想你小时候的□□昵称和个性签名。


    ——……路过被踢了一脚。


    ——楼上上不要乱开地图炮好吗?


    ——野老门下,盲猜一个张籍,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超喜欢杜甫的诗,于是把诗烧成灰和水吞了,说这样就能写出跟杜甫一样好的诗。


    ——寒溪居士是孟郊?我还去寒溪打过卡呢,这不就在他家门口嘛(擦汗


    ——剩下的是韩愈,白居易和元稹……?天哪,田季安和刘济何德何能,可以集齐这种神仙阵容。


    ——哇这个我一定要收藏一份!


    ——大半夜的,这是诚心不让我睡啊,行吧,你们得逞了,爬起来拿设备。


    ——快来!洛阳城的复活点超有感觉的,不是在前面的广场,而是就在废墟上,站在上面,月光那么一照,哇!可恨我读书不多,只能晒图一张[图]


    ——……算了,现在再提醒楼上快跑应该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这可是在洛阳宫里啊!开复活点和发传单的动静那么大,守卫除非是死了才会没发现,现在传送过去,一抓一个准。


    ——楼上真讨厌,干嘛说出来啊,我还在大牢里等着欢迎新人呢。


    ——……我就说怎么复活点都开了,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还觉得运气好、能出图,是我太天真了。


    第176章  不需要考虑皇帝的面子。


    大半夜被人叫醒, 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郑余庆整个人都麻了。


    更麻的是禁军那边抓完了人,全都送到了河南府廨。


    虽然可以理解他们是没别的地方能关人, 但看着一排排被押送进来的玩家,郑余庆的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尤其其中还有几个非常不见外地主动招手朝他打招呼,一点不像是来蹲大狱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钦差巡查呢。


    平心而论, 郑余庆虽然有些看不惯天兵过分张扬的行事风格,但也认可他们的作用。


    天兵不仅压得洛阳城的权贵不敢动弹,更是在城里施医赠药、招揽雇工、热心处理各种问题, 让整个城市的面貌都焕然一新。


    有强大的能力而不滥用, 还愿意锄强扶弱,怎么看都颇有几分太史公笔下游侠儿的气质。


    他们甚至愿意遵纪守法!


    大唐还没开始重文轻武,很多文官都有出将入相的经历, 甚至自己也会几手武艺, 所以对于玩家这样的存在,郑余庆虽然感觉很棘手, 但也实在生不出恶感。


    这段时间大家相安无事, 也算是达成了一些默契。


    虽说天兵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 郑余庆也看出他们是想挖他, 但只要装装傻也就糊弄过去了。


    原以为这样的平衡会一直维持下去, 但现在想想,确实是他想得太简单。以郑余庆的人生阅历来说, 本不该如此,只是天兵实在太浅显、太好琢磨, 让他掉以轻心了。


    天子脚下他们也早就搞出了复活点,何况洛阳?


    按理说, 满朝君臣都没能拦住天兵,洛阳这边抵挡不住也正常。但不说郑余庆的情况跟郗士美不一样,就说天兵将复活点开在了洛阳宫中,这就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搪塞过去的。


    不过很快,看到下面的人送上来的传单,读完上面的内容,郑余庆就发现,他的事情也不是那么麻烦了。


    或者说,朝廷一时半会儿应该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了。


    河北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到洛阳,郑余庆知道天兵在河北帮着百姓对抗藩镇,本来心下还对此颇为赞赏,现在看到河北的奏报,才知道情况没有这么简单。


    这是在挖藩镇的根基、朝廷的根基,又何尝不是在挖世家的根基?


    位置和立场决定脑袋,就天兵减税这一件事,藩镇想到的是手中军队无法维持,皇帝和朝臣想到的是朝廷威严不再,而出身荥阳郑氏的郑余庆,想到的却是世家无法继续保持超然地位。


    世家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他们有世代相传的祖业,而这祖业的核心就是土地。


    占有足够多的土地,才能为族人提供优渥的生活,有了优渥的生活,才有余裕去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并且代代传承。而学有所成的族人又会入朝为官,反过来为家族提供庇护。


    靠着土地与知识这两根支柱,无论是天灾、战火还是朝代更替,都无法动摇世家的财富与地位。


    甚至对别人来说是灾难的乱世,对他们反而是更进一步的机遇。


    历朝历代,不是没有人想清丈田亩、搜括隐户,但不说朝堂上占据高位的世家族人不会允许,就是佃户们也不乐意。本就是不堪朝廷的赋税和徭役,活不下去了,才会寄籍高门寻求庇护,又怎会让朝廷去查?


    天兵却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清查,直接将税降低到几近于无的程度,又不需要征人服兵役,就算世家愿意降租,那些佃户和隐户也会更愿意拥有自己的土地。


    佃户转为自耕农,对他们自己、对朝廷都是好事,对世家来说却是灾难。


    没有佃户耕种,手里的土地再多又有什么用?


    郑余庆只觉得手中的纸张沉甸甸的,竟有些难以负荷。


    从天兵出现的那一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必然会影响整个大唐的局势,但是真到了动手的这一天,郑余庆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


    他本能地因自己被短暂的温情蒙蔽而懊悔,可是转念一想,就算一早就发现了天兵的目的,他就能阻止了吗?


    就是让朝廷头疼不已,四十多年来始终无法撼动的河北三镇,面对天兵的攻势也不堪一击。


    这一瞬间,郑余庆甚至从天兵这种徐徐图之的态度里,品出了一点对大唐百姓的爱护。毕竟真打起仗来,上面的人固然不好过,但受苦受难的还是他们。


    郑余庆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来,铺陈好笔墨,想了想,先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一股新的浪潮即将来临,如果不想被淹没,现在就该开始打算了。


    也无怪世家大族总能在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他们的消息渠道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


    写完了这封信,郑余庆才重新提笔,开始斟酌给皇帝的奏折该怎么写。虽然他觉得天兵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文章不会只在洛阳发,但该上报的还是要上报,况且,还有洛阳宫的事呢……


    ……


    李纯确实已经收到了消息。


    俱文珍这段时间一直在密切关注天兵的动向,所以虽然是半夜,但这边刚开始发传单,那边俱文珍就知道了,他立刻派人去京兆府给郗士美施压,要求他管管天兵,然后亲自守在皇帝的寝殿外,人一醒就将事情说明。


    李纯从俱文珍手中接过传单,匆匆扫了一遍,只觉得上面的文字刺眼极了。


    虽然角度不同,这些文章实际上都表达了一个意思:朝廷和藩镇都不知体恤普通百姓,反而一味姑息内部的一些弊政,所以才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王建实名的那篇檄文,更是将他们比作《诗经》中吃着民脂民膏却毫无作为的硕鼠,认为天下赋税本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今朝廷和藩镇既然不能保民恤民,那收取重赋本来就不合理。


    官吏鱼肉百姓而丝毫不觉有错,如今有人为百姓张目,却又大喊着“鱼肉官吏”,是什么道理?


    减税就是鱼肉官吏了?那本来就是百姓的钱粮,既然官府无法履行职责,把钱粮留在他们自己手里有什么问题?


    最后再引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次强调官府的不合格。这样毫无限度地压榨百姓,等到忍无可忍、爆发反抗的那一天,他们才会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些文章差不多是将朝廷苦心维持的那一层遮羞布给直接扯开了。


    实话总是最伤人,何况这等于是直接指着李纯的鼻子骂他,用的还是他祖宗自己说的原话。


    李纯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耳朵里听到的只有赞美与吹捧,就连劝谏也要绕三个弯子,先将他捧上天,再委婉说“像您这样英明的人肯定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即便是那种委婉的劝谏,都会令他不快,何况是这种直白的骂人。


    直到被身体里的麻痹感提醒,李纯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连忙深深吸气,平复下来。


    俱文珍上回不在,只是听刘光琦说起皇帝的身体有异,今日虽然是来报信,但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这会儿他看得十分仔细,将李纯所有的表现都尽收眼底,很快就确定了刘光琦说的是实情。


    他立刻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心里却在琢磨着,以后再有这种坏消息,得缓着说了。


    俱文珍很清楚,自己的权力都是从李纯身上来,自然不会希望李纯的身体出问题。


    毕竟就算能换一个皇帝,情况也未必就比现在更好,何况李纯这段时间的动作,显然就是在防着他们。现在他自己手握军队,要行废立之事,确实不那么容易。


    除非……


    俱文珍没有想下去,因为李纯已经恢复过来,将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面色阴晴不定地问,“你是说,天兵已经将这些纸发得满长安都是了?”


    “是。老奴已命人去收缴,只是天兵发得实在太多了。”俱文珍道,“老奴也派了人去京兆府,要求郗士美处理此事,只是……”


    李纯冷笑,“若是靠他,只怕朕死了都不知道。”


    俱文珍低头不语。


    李纯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团,“看来这就是天兵的回应了,减税之事,他们绝不退让。”


    俱文珍这才问,“陛下,可要召集重臣商议?”


    “议什么?”李纯继续阴阳怪气,“他们若是有办法,事情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李纯说的不是气话,当同样看到了传单的重臣们过来求见的时候,他也直接让俱文珍拒绝了。


    自从永贞元年八月李纯登基,至今差不多五年的时间,他一直都兢兢业业,对国事和政治表现出了强烈的热情,甚至经常批奏折到深夜。


    所以朝臣说他有明君之相,也不完全是吹捧,他确实足够勤政,而且也愿意听劝。


    不肯见朝臣,这还是头一回。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时候皇帝就算召集他们议政,其实也议不出什么结果来,确实很容易打击积极性,但是皇帝的表现,还是让众多朝臣心下泛起一丝隐忧。


    当年的德宗,刚刚登基的时候也是雄心勃勃、兴致满满,后来削藩越削越乱,甚至连自己都一度被迫掏出长安,德宗的热情就彻底被浇灭,从此以后彻底摆烂,一边拼命捞钱,一边沉迷享乐,将前朝后宫都弄得乌烟瘴气。


    皇帝不会步上他的后尘吧?


    ……


    不过很快大唐君臣就发现,就算想摆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德宗当年能摆烂,是因为朝廷还有点底子,藩镇虽然跋扈,不怎么需要搭理朝廷,却也没有实力更进一步。所以朝廷放弃削藩,他们也愿意维持你好我好的表象。


    天兵可不是。


    这不,正式的公文也送到了政事堂。


    相较于传单上犀利的文字,公文就写得含蓄多了,还是推卸责任那一套,表示天兵虽然是雁来召唤的,却不听她管教,而且他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大唐的身份,算是大唐子民,既然出了安西,那就不是雁来的管辖范围,她也不好插手。


    最后这句话看得几位宰相额头青筋直跳。


    这话的意思,要想让她去管天兵,朝廷就要给予她插手地方事务的权力?


    一旦有了这种权力,她真的会约束天兵吗?恐怕只会让天兵的所有作为都合法化,变得更加光明正大吧?


    但是偏偏,这个逻辑又挑不出毛病。


    归根到底,还是朝廷没有对抗天兵的力量,自然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本来还想问问传单的事的,现在看来也不用问了,一句“不知道,管不了”就能搪塞过去。


    不过最让宰相们头痛的是,即便天兵已经这么过分,就差指着朝堂上下所有人的鼻子直接骂人了,公文上却还是没有忘了提醒朝廷,要是吐蕃人再问责,就让他们直接去找安西军,不用朝廷来扛事,只要记得把封赏发了就行。


    ……几位宰相都想骂人了。


    “拖着吧。”最后是李吉甫开口。


    其实他觉得安西军可能也没指望能再从朝廷这边掏钱,就是恶心他们一下。


    那就拖着,反正天兵也不至于直接动手抢钱。


    李吉甫能看得出来,安西军并不希望局势变得太过混乱。这也是她们明明有实力,但却没有直接跟朝廷开战的根本原因。既然如此,他们自己肯定不会主动打破现在这种表面的和平。


    如此,连带着之前担心的,减税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可能会引发的震动和骚乱,暂时也不用太担心。


    只要天兵不动,其他藩镇肯定也不会动的。


    顶多也就是底层百姓会向着河北迁移,但那也是离得近的,离得远的就算有心也无力。


    暂时还乱不起来。


    如此一来,河北那边也可以答复了。


    他们之所以能威胁朝廷,不过是因为手中有兵,而且随时都能南下不提朝廷在河东、河洛驻扎的军队,就说天兵,也不会允许他们真的开战——听说成德一战,天兵没有让任何一个百姓参与,就连战场附近的村民都全部提前迁走。


    君子可欺之以方,天兵也一样。


    他们并非没有弱点。


    这个“弱点”虽然不能帮助朝廷对付他们,但只是借他们的力,就容易多了。


    李吉甫这么一说,众人也发现确实是这样。


    所以三人有商有量,很快就写好了给河北的回函,大意就是已经给四镇节度使转达了你们的要求,但她说管不了,朝廷这边也是有心无力,你们自己克服一下吧。


    还真别说,只要不考虑这是在借天兵的势狐假虎威,光看这份回函的话,感觉还是挺爽的。


    朝廷什么时候跟河北三镇说话这么硬气过啊?


    不过李吉甫觉得,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皇帝没有参与这一次的议事,不需要考虑他的面子,要不然也不好这么说话。


    如此一想,李吉甫又忍不住在心里揣测,要是皇帝之前没有中途反悔,继续跟安西军的合作,他们还会做这些动作吗?还是会继续维持之前那种局面?


    但现在就算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有意义了。


    倒是皇帝,李吉甫本来很担心他会像德宗那样摆烂,此刻又不免觉得,如果他能一摆到底,竟也不算是坏事。


    怕只怕一边摆烂,一边又不甘心。


    皇帝一旦折腾起来,对天兵能有多少作用不知,他们这些朝臣却是要不得安宁了。


    其他人想得没李吉甫这么深,暂时放松下来,就忍不住提起了那份传单。


    能坐在这政事堂中的,都不缺文采和眼光,自然能看出来那些文章的好坏,甚至能够直接认出其中一两个风格特别突出的笔名属于谁。


    只是这毕竟是公廨,还有不少中书省、门下省的官员和文吏来往,也不方便做什么点评。


    唯一能说的,就是要不要去查一下写这些文章的人。


    还是那句话,文章写得越好,就越能刺痛被骂的人。皇帝被骂了不开心,宰相们当然也一样。


    若是放在从前,他们肯定要把人找出来处理掉的,只要他们在朝一日,这些人就不要想有仕途了。但现在,查出来了又如何?在天兵眼皮子底下对付他们吗?至于仕途,就更是笑话了。


    说实话,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宰相还能再当多久。


    反倒是已经站在天兵那边的人,不需要像他们这样怀疑、忧虑。


    谁的前程更光明一些,还真不好说。


    ……


    洛阳城。


    负责守卫皇宫的禁军快要累死了。


    昨天半夜宫里突然闪过一片白光,而后就陆续有天兵出现在明堂的废墟上。


    禁军身负守卫之责,自然不能不管,哪怕知道是天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好在这些天兵倒也配合,一旦被发现,就老实被抓。


    但问题是人太多了啊!从半夜一直抓到现在,人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河南府和河南、洛阳两县的监牢早就已经装满了,没地方关押不说,他们这样跑来跑去的抓人,也已经累的不行。


    这些禁军的消息虽然不像郑余庆那样灵通,但到这个时候,也意识到这里已经变成天兵的一处据点了。


    抓不完,根本抓不完。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法再等长安那边的回复了,将军跟留守这边的宦官一商量,就决定撤掉明堂附近的守卫,只要天兵不跑到他们眼前来耀武扬威,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回头朝廷要是让抓,那就再抓呗,反正这么多天兵,也不用担心到时候抓不到人。


    禁军这一撤,玩家还有点失落,感觉少了一环体验。


    不过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也就没人继续去骚扰禁军。


    所谓更重要的事,自然是发传单了。虽然长安和洛阳已经发完了,但雁来的目标可是要将这些文章传遍天下,玩家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探索大唐的其他地区。


    洛阳城外的码头,这会儿就聚集了不少玩家,打算组队包船南下。


    在这个时代,因为隋唐大运河的存在,很多人南下的路线都是水路到扬州,然后再转道去别处。作为交通枢纽的扬州,自然也无比繁华、富甲天下,被无数诗人歌唱吟咏。


    自然也是玩家必去的热门打卡地点。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但也不是所有玩家都要南下,也有人矢志不渝地一路向北。


    相较于其他地方,河北三镇所受到的震动才是最大的。毕竟对其他地方的人来说,他们只是看到了一种可能,但河北却是实际受到了天兵新政的影响。


    虽然目前只有成德在施行,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兵正在跟魏博和幽州谈判。


    所以当这些文章传播开来,河北的反应也是最热烈的。


    以至于玩家带来的传单居然不够发,河北的读书人只能私下传抄,然后再写文章回应。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所有人都在议论它。


    范阳。


    施青青被村民们簇拥着往村子里走,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转过前面的路口时,旁边冷不防地冲出来了一头毛驴。


    两边这么撞上,他们站在地上的人倒是还好,反倒是骑着毛驴的人,毫无防备地摔了下来。


    施青青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人。


    这一扶,才发现还是个熟人。


    这位无本禅师,是旁边山上某座寺庙里的和尚,经常骑着毛驴在这条路上往返,施青青也看到过几次。根据村民的说法,这位禅师有点呆气,经常在骑着毛驴赶路的时候发呆,时不时就会跟人撞上。


    没想到今天就体会了一把。


    就算这会儿,被她扶起来的人也没管自己,而是连忙伸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施青青帮忙捡起一张,不由愣住,这不就是他们发的传单嘛!只不过是手抄的,用的纸不怎么样,字也写得不怎么样,还是竖排的繁体字,她差点就没认出来。


    正要递还给他,她忽然注意到纸张最下方用十分端正漂亮的小楷写了一首绝句,不由念了出来。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第177章  玩家也不是不能成全他。


    “好诗!”以施青青经历过通识教育的古文造诣和审美, 这首诗刚好是她能欣赏的那种。


    不过念完之后,她又忍不住挠了挠头,总觉得……


    “好像有点眼熟?”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 人类能够接触到的知识是海量的,但也是碎片化的,所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施青青也很熟悉了。


    肯定在哪里看过, 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能让她觉得熟悉,那保底就是一个青史留名。


    这么一想,施青青再看向面前的小和尚, 只觉得他的长相看起来都清俊了几分, 就连消瘦的身形和原本觉得有点呆的神情,也糅合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很符合他方外之人的身份。


    至于想不起来, 那更不要紧, 互联网时代,这种事不需要自己冥思苦想, 她可以问人。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是谁写的来着?急, 在线等!】


    ——是推敲, 啊不, 贾岛!


    提到“推敲”两个字,施青青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原来是你!


    震惊,贾岛还当过和尚吗?不过仔细想想那句诗好像确实是“僧敲月下门”, 原来这个僧是指作者自己。


    天天无本禅师无本禅师的叫,完全没意识到, 大佬居然就在我身边!


    施青青关上页面,再看向贾岛,哦不,无本,眼神已经带上了惊奇和热切。


    对上她的视线,贾岛本能地抱紧了自己手中剩余的纸张,默默后退了两步,微微侧身低头,做非礼勿视状。


    这样子是在太熟悉了,施青青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社恐i人,顿时也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一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热情,双手将纸页奉上,“抱歉,是我唐突了,这个还给禅师。”


    贾岛迟疑片刻,才接了过去。


    施青青想了想,拉过身上的斜挎包,取出一张传单,“这个稿子我这里有印刷版,字迹清晰些,赠与禅师吧。”


    贾岛本来是想拒绝的,然而视线落在施青青的包上,发现里面还有一摞,到嘴边的话就顿住了。


    他手中的抄本也不知是什么人抄的,字迹凌乱不说,有些地方还不通。他方才一路出神,就是在琢磨不理解之处,若是能看到原稿,说不定就能迎刃而解。


    这么想着,他终是伸手接过,谨慎地道,“有劳施主,暂借小僧抄写一份,不日奉还。”


    “不用不用。”施青青连忙摆手,“其实这个我们本来就是免费发的,只是送来这边的数量不够多,才有人自己传阅抄写。”


    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包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解释道,“呃,我留下这些是打算自己收藏做纪念的,不过可以送你一份。”说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你要是感觉过意不去,可以用你那份来换。”


    贾岛微微一愣,但还是将那几张纸给了她,施礼道,“多谢施主。”


    见他转身要走,施青青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禅师的诗写得这么好,可以给我们投稿呀!”


    “投稿?”


    施青青于是又替王建那本迟迟没能出第一期的杂志打了个广告,因为没有实物,为了提高说服力,她还将目前已经投过稿的大佬搬出来做旁证。


    效果有点过于好了,听到韩愈、孟郊、张籍这些名字,贾岛甚至克服了社恐的毛病,主动追问了几句。


    施青青自是知无不言,为了提高投稿积极性,还主动提了有稿酬的事。


    贾岛对这个并不热心,因为觉得自己跟前辈们比还差得远,肯定不可能选上。倒是再三拜托施青青,这个杂志出来之后,务必要帮他买一本。


    施青青满口答应,趁机走到贾岛旁边,拍了好几张合照。


    嘿嘿嘿,集邮成功!


    眼看贾岛已经反应过来,又开始局促,她便大慈大悲地放过了对方。


    她这回是来定点援助,传授科学种植经验的,顺便也要在这边弄一个种子选育基地,会待很长一段时间。既然知道人住在哪里,那以后有的是往来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再说对这种社恐,无效社交只是一种打扰,得找到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总之,先来看看帖子里的回复吧!


    ——楼主突然问这个,难道是捕捉到了野生贾岛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嫉妒!


    ——查了一下贾岛现在好像确实应该在范阳读书来着。不过他现在还没还俗,应该是寄居在寺庙里,就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了。


    ——楼主能共享一下地理位置吗,已私聊。


    ——什么,贾岛还当过和尚吗?震惊!


    ——没错,还是在韩愈的鼓励下才还俗参加科举的,联动+1


    ——我发现了,韩愈是真喜欢提携人啊,孟郊、张籍也都是受到他的鼓励才参加科举的吧。


    ——嘿嘿嘿,还有我们贺。


    ——确实,但是也说不好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上班如做活的张籍都算混得不错的了,孟郊就做了两任官都草草收场,贾岛最惨,一辈子都没考上,所以就一直受困于此。


    ——这个时代的科举对朝中没有人引荐的寒门士子真的很不友好,杜牧这种爷爷曾经做到宰相的,也是人走茶凉,差点落榜,更不用说贾岛这种真·寒门了,一直在被主流排挤。


    ——主要贾岛情商也不太高的样子,是个社恐死宅(笑哭


    ——所以韩愈是真难得啊,完全没有任何私心的提携人,可惜他自己官运也就那样……


    ——没事,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吗?捞,都给我捞过来,让他们感受一下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喜欢考进士也没关系,现在咱可都是贾岛的人脉,我不信他还考不上这个进士。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突然有点好奇,要是雁帅主动举荐他们,皇帝会不会答应啊?


    ——未曾设想的道路。


    ——搞得我也有点好奇了,谁去雁帅面前进个谗言……啊不,提个意见啊?


    ——让楼主去嘛,看ID很眼熟,应该是个大佬。


    ——楼主,楼主人呢?你快回来啊!


    施青青:“……”进什么谗言,她是正经种田流玩家好不好?


    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果断晒出了刚刚到手的手稿。虽然纸有点脏,字有点拉,但这可是贾岛跟安西军第一次接触的证据,多有纪念意义啊!


    果然,网友们在皱眉批评完之后,也注意到了写在边页处的那首诗,顿时不淡定了。


    ——楼主刚刚发帖问过这个,所以这该不会是贾岛亲手写的原稿吧……?


    ——字真好看啊!


    ——主要是端端正正的,感觉像是抄经书练出来的,笑死。


    ——啊啊啊楼主有贾岛的照片嘛,想看!


    ——《唐才子传》说他“貌清意雅,谈玄抱佛”,应该也很好看吧(搓手手


    施青青嘿嘿一笑,啪地一声就把图片晒了出去。


    ——嗯……


    ——我不是说他不好看啊,但我脑补的是妙僧无花,结果你给我一个……说虚竹都不像,感觉这得是老实和尚了吧。


    ——老实和尚也不像吧喂!


    ——从内核来说我感觉挺像的,就是那种出了家但是还有点不甘心、不安分,最终也被这一点不甘心和不安分困住,终生无法摆脱,偏偏又因为出过家,即便被困也始终保持清醒,于是更加痛苦。


    ——楼上说得好玄,也好妙,看得人心里酸酸的。


    ——看来哪里都一样,越是能吃苦的人,就越是有吃不完的苦。


    ——楼主劝贾岛来洛阳呗,不是读书备考嘛,洛阳不是更方便?还有那么多的前辈可以请教。


    ——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洛阳是怎么不知不觉就集齐了这么多大佬的啊……


    ——这你就要问皇帝了。


    ——什么时候把张籍也贬过来啊,那人就齐了,现在就他一个人在长安,感觉怪孤单的。


    ——张籍:?


    ……


    对其他人来说,减税的事带来的震动岁虽大,但暂且还停留在理论层面,所以议论虽然热烈,对自身的影响却暂时还没有体现。


    可对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和幽州节度使刘济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份传单,就安西军对他们的回应。


    还是指名道姓的那种。


    毕竟他们弹劾雁来的奏折,就印在第一版,其他的文章都是围绕它所作的。


    更糟糕的是,随后朝廷的答复也送到了,很显然,他们的威胁并没有奏效,朝廷既不愿出钱,也不愿出力,只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这还能怎么办?


    总不可能真的集结大军杀进洛阳长安,不说天兵会不会允许,就算他们不管,杀完了之后呢?藩镇跟朝廷两败俱伤,只怕天兵梦里都能笑醒。


    跟天兵打就更不要想了,打输了还要赔钱,那可不是小数目。


    但是就这样答应,那不只是憋屈,后续也没法收场。


    就说军队吧,养他们肯定是养不起了,但总不能像天兵那样把人当成役工来用吧?


    天兵那是抓的俘虏,而且有足够的力量去镇压。藩镇内部要是这么搞,信不信今天把消息发下去,明天早上起来就摸不着头脑了。


    而且就连军队最常用的手段,屯田,在天兵的操作下,也没法用了。


    想想看,普通百姓只交那一点税,军屯却不仅要上交大半粮食,还要定期操练,这谁遭得住?


    看来看去,好像只剩下了解散这一条路。


    虽说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军队,又放回去种地有点可惜,但有天兵在,本来就没仗可打了,保留少量的精锐,让剩下的人回去种田,还能多收些赋税。


    否则成了天兵的俘虏,那就跟他们没关系了,想要还得花钱赎回。


    魏博距离大唐更近,而且因为嘉诚公主的缘故,属官之中本来就有不少亲唐派,或者说是主和派。如今这种和平政变,对不想打仗的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主持的人不是朝廷而是天兵,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吧,但是形势如此,也由不得他们选择。


    所以半推半就,还是很快达成了共识,接受天兵提出的各项条件。


    以田季安本人为首的主战派,在这期间始终保持沉默。


    藩镇毕竟只是藩镇,虽然游离在朝廷的管理范围之外,但也并不能真正脱离朝廷而存在。在被强权压制的时候,他们心里就算有再多的不服、不甘,低头还是很麻利的。


    相较而言,反倒是幽州的刘济不太能接受。


    毕竟田季安是彻底的藩镇,刘济却算是半个唐臣。对朝廷低头,和对同是藩镇的安西军低头,对他来说是两回事。


    当然,也可能是挨的打还不够,没能看清现实。


    但眼看魏博已经服软了,他们也没法再硬挺,也只能答应跟天兵谈判。


    魏博的谈判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不像成德那样还有战争赔偿之类的要谈,他们实际上只需要在田税和户税之中选一个。


    考虑到成德选择了户税,所以魏博选了田税。


    ——没错,理由就是这么离谱!


    田季安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听说户税能收到更多钱,成德也选了这个,他就感觉肯定有坑,于是毫不犹豫选了另一个。


    负责跟他谈判的武道巅峰:“……”


    这样也可以?


    田季安一看他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了,“武兄,我已经选完了,现在总能告诉我了,这里面是不是有坑?”


    “也不算是坑吧。”武道巅峰挠挠头,“就是按照我们的指导来种地,亩产量会提升很多。”


    “很多是多少?”田季安不肯放弃。


    “至少翻倍吧。”


    大唐土地亩产实在太低了,就算不靠种田三宝——杂交种子、化肥、农药,翻倍也不成问题,何况现在还有玩家帮忙?


    田季安一听就明白了,田税会涨的,户税却是定死的。


    他倒是不怀疑武道巅峰的话,想到自己还是得到了比成德更多的好处,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


    果然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武道巅峰见状,心下也满意点头。


    果然胡老师是对的,给出两个选项,让他们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就会更容易接受。


    实际上这两个选项对玩家来说差别还真不大——不会真的有人认为有玩家在,藩镇还能天长日久地维持着对地方的独立统治吧?这钱他们顶多也就能收几年。


    当然了,如果有人连这几年的钱都不想收,玩家也不是不能成全他。


    说的就是刘济。


    虽然答应了谈判,但他完全无视了玩家给出的选项,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也不能说他的诉求不合理,毕竟幽州有一点跟其他藩镇不一样,它是真正的边镇,跟北边的游牧民族接壤,肩负着守边御敌的重任,不可能像成德和魏博那样大规模地裁撤军队。


    要保留军队,军费开支就少不了,所以玩家的条件他不能答应,要重新商议。


    “这就是所谓的拥兵自重吧?”第一轮谈判结束,高富帅将情况汇报上去的时候,忍不住发散了一下,“要是我们接下来不答应,他是不是要引游牧民族过来寇边了?”


    没办法,他本人虽然没什么政治眼光和军事素养,但是影视文学作品可没少看。


    这些套路,网络小说里都用烂了。


    “还真有这种可能。”胡老师说。


    高富帅不理解,“我们不是已经杀过成德这只鸡了吗,他怎么还这么想不开?”


    “西域距离河北太远了吧,刘济是跟玩家接触最少的,可能对玩家的战斗力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胡老师倒是很理解。


    不了解情况的人是这样的,想当然地觉得,大家都是正儿八经的边军,能差多少?


    总要事实摆在眼前,他才会相信,人和人的差距可能比人和狗都大。


    “所以要打仗?要我们过去帮忙吗?”列席会议的章立早和武道巅峰异口同声地问。


    胡老师想了想,点头道,“也行,都去吧。”想了想又交代,“行动隐蔽一点,暂时别让幽州这边发现。”


    “懂了,悄悄进村,然后给刘济一个惊喜。”


    当着玩家的面,胡某人没有多说,但是回头跟雁来和郝主任汇报的时候,却忍不住笑道,“玩家一直在为普通人张目,这个‘弱点’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啊!”


    朝廷利用这一点,让天兵替他们处理藩镇,现在刘济也想利用这一点,让天兵投鼠忌器。


    朝廷这点小心思,他们可以容忍,刘济这边可不行。


    一旦开战,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这么一对比,李吉甫的见识和手腕实在是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就算面对开挂的玩家,只要皇帝不拖后腿,他都能想办法周旋一二。


    没错,李纯不见朝臣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玩家自然也早就知道了。


    稍微点评了一下李吉甫,话题又回到幽州的战事上。虽然刘济的做法不厚道,但是北边的游牧民族确实不得不防。


    雁来听到这里,便道,“我也去一趟幽州吧。”


    众人瞬间噤声,看了过来。


    雁来说,“玩家从洛阳过去,还是有点远了,在边境开个复活点,更方便一些。”


    现在人气值十分充足,她说这话也有底气。


    众人交换了一个时间,都没有反对。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对现在的雁来而言,还真没有多少危险到不能涉足的地方,哪怕那里即将迎来一场战事,玩家也有把握护住她的安全。


    而且雁来注定不可能跟普通的管理者一样,为了能随时到达每一处领土,复活点早晚都要开的,晚不如早。


    “要是能开复活点,那不如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决北方的边患?”赵猫猫忽然道。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反正都要打仗,不如打出最大战果。


    于是才在洛阳城里待了没几天的雁来,就又启程北上了。


    确定雁来目前的气运值足够,郝主任便拿出地图,建议她沿路再开一两个点。现在河北也算是玩家的地盘了,就算只是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掌控,复活点的存在也是有必要的。


    “加两个吧。”雁来想了想,说,“魏博一个,成德一个,想来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毕竟也算是自己人了,不好再钻空子,还是摆在明面上比较好。


    郝主任点头,“那你来选地方,我让她们去谈。”


    雁来觉得也不能太欺负人,节度使行辕所在的恒州、魏州就算了,多少给他们一点安全感,最后选了相州和赵州。


    “怎么不选深州或者冀州?”郝主任有些好奇地问。


    在成德的领地之内,这两处显然都比赵州更顺路。


    “因为这个比较有亲切感?”雁来随口应道,“有酒唯浇赵州土嘛!”


    说完了她才反应过来,这诗李贺应该还没写,将来也未必会写了,毕竟这是一首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诗。


    好在郝主任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反而点头道,“倒也是,河北古称燕赵之地,赵州的确听着更熟悉、更亲切一些,那些天兵一定也喜欢。”


    雁来一本正经地附和,没错,她就是这么考虑的。


    她们赶路的这段时间,成德和魏博的玩家也在大批北上。虽说已经叮嘱过尽量不要惊动地方,但是这么大的动作,一点痕迹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成德和魏博自然是幸灾乐祸,自己过关了,就有心情看别人热闹了。


    刘济却是提心吊胆,骑虎难下。


    他也没想到天兵会如此果断,自己连一点意思都还没露出来,他们就先做出了反应。


    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天兵跟一般军队最大的不同之处。


    普通的军队想要调动,别的不说,粮草器械总是要准备的。尤其是大唐藩镇手下的军队,因为都是募兵,平日里的军饷又很难发足,一般来说,开战之前都要先发一波赏钱,才能请得动这些大爷。


    天兵却不是,他们说走就走,根本不用统筹调动,自己就来了,甚至粮草武器都能自带。


    世上居然真的有这种军队!


    但这时候,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因为现在不是他刘济要打,而是天兵想打。


    第178章  刘济要是知道自己得到了玩家这种规格的招待,估计会哭吧?


    其实以刘济的性情, 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去考虑,那他反而没法下定决心,多半会在漫长的拉锯和反复之后, 选择妥协。


    毕竟不管打还是不打,可能会遭受的损失和所承受的压力,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可惜玩家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天兵调动的速度比预想的更快, 所以刘济也来不及思索, 只能仓促应对。


    没怎么犹豫,他就选择了引北方的游牧民族入关。不过这时候,已经不是为了拥兵自重, 用北边的土地和百姓来威胁天兵, 而是想要借这些凶悍的草原骑兵之力抵御天兵。


    元和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在得到天兵调动的消息之后,刘济派出了前往北方送信的信使。


    同一天, 雁来赶到相州, 在安阳城开启了第一个复活点。


    六月二十九,雁来到达赵州, 开启第二个复活点。


    而刘济的使者也找到了援军。


    七月初一, 当玩家大部队抵达幽州边境时, 草原铁骑也已经一路南下, 到了长城之外。


    玩家来得这么慢, 主要是这一路要绕过城池和关卡,费了不少功夫。但是对面的速度, 也远比他们预计的要快。


    藏身在草丛里,望着不远处的营地, 小爱忍不住小声嘀咕,“好家伙, 这来得真够快的。也不知道是刘济经常请他们来做客,还是他们时不时就会南下,把路都走熟了,感觉根本不像是来打仗的。”


    “说明我们的名声还是传得不够远。”小度一边将营地的位置上报,一边语气随意地说。


    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嘿嘿嘿,我们这回打到哪里啊,要一直深入吗?”小爱说着,打开了大地图,准备研究一下,这一看,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随着玩家四处开拓,系统地图也一直在扩张,不过玩家没事也不会打开大地图,偶尔开了也只会查看自己附近的情况,至于远处哪里的边边角角又扩大了几分,还真没关注过。


    所以她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这地图还往北延伸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我们翻过长城之后没有收到开地图的提示,对吧?”她忙问身边的队友。


    小度点头,“应该是其他在幽州活动的玩家已经来过了吧?”


    “不是。”小爱说,“你自己打开地图看看,我们现在的位置根本不是在最北边。”


    小度一愣,也打开地图,看到上面一条长长的绿线延伸到北方,她忽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啊,是那个……你记得之前有玩家说要组队,跨越白令海峡去美洲吧?”


    小爱震惊,“他们居然不是口嗨吗!”


    “显然不是。”小度划动地图看了看,“已经到东三省了,居然没上论坛发帖炫耀。”


    “估计是怕失败吧?到了东三省,最难的路才刚开始呢。”小爱说着“嘿嘿”两声,“我觉得这么小打小闹的不行,还是得直接打到西伯利亚去,再让雁帅去那边开个复活点,直接开启美洲大开发!”


    小度:“……你可以提交报告试试,现在先干正事吧。”


    他们还得勘察周围的环境,为后面的大部队提供更详细的地图,以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光是消灭这支援军,可不是玩家的目标。甭管他们是不是被刘济给忽悠了,既然敢出兵,那后续战事如何发展,就由不得他们了。


    与此同时,幽州城里,刘济主动开启了第二轮谈判。


    这回他的态度就软化了很多,给人一种“再尝试一下就能说服他”或者“只要我再退一步他就会妥协”的感觉。但双方都清楚,这只是一种假象。


    刘济只知道玩家在行动,但具体做到了什么程度却还不知道。他没有这么强大的消息渠道,就算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也还没来得及送到他这里。所以他依旧在执行原计划,让“草原铁骑南下”的战报在谈判中途送来,以增加自己的筹码,谋求那一线生机。


    至于玩家,一半是出于“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习惯,一半是在等雁来,也乐意配合他。


    七月初二,刘济等来了他想要的消息,与此同时,幽州境内的大军也已调动完毕。


    而雁来仍在赶往幽州的路上。


    七月初三,谈判破裂,双方正式开战。


    ……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刘济穿着全副甲胄登上幽州城楼,看到外面乌泱乌泱的玩家大军时,还是忍不住心惊。


    天兵的数量比他预想的更多。


    不过刘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成德和魏博的天兵都在北上,数量只会比成德之战时更多。


    这让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成德之战时就不该袖手旁观。


    但这种念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视线所及的地方,战斗已经开始了。


    刘济派出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去试探天兵的战斗力。他知道这支军队多半是有去无回,但双方一接战,己方的阵型就像是纸片一般被撕裂、切割,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却还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在今日之前,幽州流传的关于天兵的流言里,只说他们能够死而复生,所以悍不畏死。但他们没法在幽州复活,所以在刘济的预想之中,自己至少能跟他们对峙一段时间。


    现在亲眼看到了,才发现天兵本身的战斗力就强大得令人绝望。


    连刘济都被吓到了,更何况是守城的士兵?


    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一时间,幽州城内人心惶惶。


    其实幽州军虽然都是募兵,但兵源都是幽州本地,打仗是为了保护家乡,作战时也颇为勇猛,再加上又是边军,战阵经验丰富,战斗力自然比一般的军队强悍许多。


    如果天兵是敌军,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吓得他们全无斗志。


    可天兵是敌人吗?


    就算是募兵,在幽州也有家人、亲朋、故交,也知道天兵在河北帮忙种地、抗税,处处为普通百姓着想。


    兵痞也不是生来就想做兵痞,大多数人只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会投军。现在天兵想让他们这样的人也能活下去,刘济却不肯答应,这仗打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有信念的人不想打,没信念的人直接被天兵的凶残吓住,这一战的结果自然没有悬念。


    当天晚上城里就出现了逃兵,而后有更多的人跟风行动。


    不过短短两天时间,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幽州城,就已经快守不住了。


    七月初五,在雁来抵达幽州城下的这一天,刘济也抛弃了已经乱成一团的幽州城,带着精锐大军退到了东北方向的怀柔。


    刘济一走,幽州城就直接降了。


    雁来甚至都没在城外等,直接丝滑地进了城。


    为了避免被刘济留在城中的探子注意到,横生枝节,她的行动十分低调,混在玩家堆里进了城,直奔中心处的节度使行辕。


    白天开复活点的动静并不大,不是刚好在附近还密切关注,很难注意到那并不显眼的白光。


    不过在玩家的视野里,就不一样了。


    看到城中冲天而起的白色光柱,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毋庸置疑的安全感。


    刘济虽然撤走了,但城里还留下了不少残军,这些人倒也没有负隅顽抗的意思,但是按照他们的老习惯,在城里四处劫掠却是少不了的。所以玩家进了城,首先就要处理这种乱象。


    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巷战因为地形复杂,要比野外的遭遇战难打多了。非要比的话,大概只有山林间的游击战可以一较高下。


    所以玩家虽然占据优势,但行动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的,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谁都不想在这里翻船,死回去跑图——就算从赵州跑回来,刘济也早该被解决了。


    因此对面虽然是残军,但双方反而打得有来有回,搞得一部分摸不清情况的人甚至膨胀起来,心想天兵也不过如此……


    然而这念头才起,对面的天兵忽然不再谨慎,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短短半天时间,幽州城就恢复了清静太平。


    ……


    行辕里,雁来和郝主任等人正在看地图,研究接下来的行动。


    “按照报上来的消息,刘济的大军基本都布置在这一条线上。”赵猫猫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从幽州开始,经怀柔、燕州、檀州、燕乐,直至边境处的守捉所。


    雁来有些好奇,“他这是要一路退到边境,去跟援军会和?”


    “多半是。”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打,一路追上去吗?”


    “追肯定是要追的。”赵猫猫笑道,“不过那样就太被动了。我猜,他这么安排,除了保证自己的退路通畅之外,也是想让这些注定带不走的军队缠住我们,消耗我们。”


    现在消耗这一点已经成了伪命题,但是若被纠缠在半路,那战斗节奏就完全掌握在对方的手中了。


    其实就算那样,问题也不大。


    毕竟已经有一大批玩家提前抵达了边境,正等着刘济过去呢。


    不过玩家打仗,虽然偶尔也会追求奇险,但那都是在条件有限的时候。条件宽裕的话,那玩家只有一个打法,堆人数,堆战力,用十倍百倍的火力去覆盖敌人。


    所以赵猫猫点了点辽西城的位置,“我们可以分出一支队伍,从这里绕路过去,到前面等他。”


    雁来看得咋舌,这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呀!


    刘济要是知道自己得到了玩家这种规格的招待,估计会哭吧?


    “那我还要去吗?”雁来忍不住问道。


    目前看来,火力已经溢出很多了,似乎不需要她特意过去开个复活点。


    “去吧。”郝主任走过来,“我前两天刚收到了一个提议,感觉挺有趣的。”


    说着展开了一张新的地图,接在原本这张东北边,示意道,“目前我们的探索队已经走到了这里,只是这边不仅地势险要、气候恶劣,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山民部落散居,一不小心就会遇到危险,光靠一支几人的队伍,想要走过去不容易。”


    “所以……?”雁来心里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所以有天兵建议,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一路打过去,征服沿途的部落,为后续的探索做准备。”


    雁来:“……”玩家是真敢想啊!


    但好像也不是不行?


    虽然从这里到东北,也有一两千公里,但其实也没比西域更远。要说地势复杂、环境恶劣,西域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西域可以,东北当然也可以。


    “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边吧?”雁来最后提出异议。


    “不需要。”郝主任神色轻松,“现在有复活点,雁帅来去也方便,平常不必呆在这边。只需等天兵扫平障碍,过来开启新的复活点就行了。”


    玩家并不是真的要一蹴而就,郝主任也不会赞成,实际上要走的,还是日拱一卒的路线。


    这样每个复活点就算距离远一些,也顶多走个几天,这点时间她还是能腾出来的。


    至于玩家在这片土地上要怎么折腾,那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雁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而且怎么说呢,虽然并不是每个玩家都喜欢打仗,但确实就是有一些热衷于战斗和战争的玩家。只是目前安西军还在和平发展期,他们平时除了抓抓贼,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已经快闲得发毛了。


    开启这条路线,也算是给他们找点事做。


    正好她又挺久没做版本更新了。


    想到这里,雁来便点头应道,“行。”


    ……


    尽管玩家将整个幽州城都筛了一遍,让这座城市获得了即便刘济在的时候都没有过的安宁,但仍旧没有完全清理掉刘济留下的探子。


    毕竟他们在幽州城里有家人亲眷,跟邻里相处和谐,只要不自己冒出头来,那就是良民。


    刘三郎就是其中一支密探小队的队长。


    躲过了第一轮的筛查之后,这支队伍的成员并没有放松下来。


    他们留在城里,是为了打探玩家接下来的动向,早晚都会暴露。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还会牵连家人。


    刘仆射对他们有恩情,他们愿意以死相报,但并不愿意让全家人跟着一起死。


    家人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见天兵进城之后果然跟传说中一样秋毫无犯,还暗自欢喜。因为城里不少人在成德也有亲戚,都听说在天兵治下,日子要好过很多。


    所以这天晚上,简单商量之后,刘三郎就带着自己的队友们趁夜出了城。


    他们打算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要是看到天兵来了,就赶紧跑在前面去报信,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想得很好,但是第二天天兵出了城,开始赶路,刘三郎才发现这个计划根本没有可执行性——天兵走得太快了,他们既不需要保持阵型,又用不着听号令行动,一阵风似的就刮过去了,就算他们小队全是飞毛腿,也不可能赶在这支队伍前面把消息送到刘济那里。


    “三郎,这怎么办?”一个兄弟问道。


    刘三郎抓了抓脑袋,“罢了,我们已经尽力,现在赶上去也无用,不如……”回幽州城去好好过日子。


    但一句话没说完,他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连忙转头看去,就见又一支队伍朝这边过来了。红底的唐字旗,这也是天兵?


    刘三郎留心看去,就见这支队伍跟之前那支乱七八糟的完全不一样,队伍规整有序、纪律严明,最重要的是,全是骑兵!


    “这是天兵的精锐,队伍里一定有大人物!”


    虽然天兵根本没有精锐可言,或者说全都是精锐,但刘三郎此刻做出的判断,也不算错,因为这支骑兵,就是要取到辽西城,绕路进入草原去堵人的队伍,因为要长时间赶路,才都配备了马匹,又因为雁来也在队伍里,所以看起来挺像是那么回事的。


    总之,虽然过程全错,但是刘三郎还是推出了正确的结论。


    很快他就在队伍里找到了被人簇拥着的雁来。


    尽管她并没有像是一般的主将那样穿得十分醒目,但是看周围人的态度,就能判断出这是个重要人物。


    这时,骑兵队伍已经来到了他们前面,马上就要经过。


    刘三郎几乎没有过脑子,就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弩,瞄准,发射——


    在他动手的瞬间,小地图上突然冒出了红名,立刻就有玩家反应了过来,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敌人的目标是雁来,反而都朝着红名扑去。


    而且距离太近了。


    这时雁来正好来到刘三郎正前方,双方大概相距二十步。


    这一箭能射中!


    刘三郎生出了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他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支箭,似乎已经看到它击中目标时迸射的血花。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目标忽然向后一仰,身体几乎完全躺到马背上,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箭。


    等她再直起身时,已经一手持弓,一手搭箭。


    甚至都没有瞄准。


    “嗖”的一声,箭矢破风而来,击中了刘三郎的眉心。


    直到这时,扑过来的玩家才刚刚赶到。


    刘三郎满眼不可置信地倒下。


    剩下几人也都被玩家或擒拿,或格杀。


    雁来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手中的弓居然被她拉到了变形。刚刚她在应激之下用出了全部的力气,超出了这张弓的极限。


    “雁帅!”前方的赵猫猫和后方的郝主任同时赶到,心有余悸地看着她。


    “没事。”雁来笑了一下,安抚道,“没射中我,其实就算射中了,应该也不会有事。”


    官方玩家对她的安危十分关注,西域那边的工坊弄出什么新材料,首先就是先给她更新防护装备。什么板甲、锁子甲、金丝软甲……应有尽有。虽然受限于材料和工艺,没法做得更加轻便,但性能上估计扛个子弹没问题,普通的箭矢连防都破不了。


    雁来也很惜命,出门在外都会穿戴。


    所以真被射中,也就是miss和抵抗的区别,不用太紧张。


    但两人还是十分自责,尤其是赵猫猫,“是我疏忽了,应该先派人清路的。”


    难怪皇帝出巡都要戒严、清道,都是有道理的。


    雁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让她更紧张,便问一旁走回来的玩家,“什么情况?”


    “刘济留在城里打探情况的探子。”玩家也有些无语,“他们说城里管得太严,怕暴露了,干脆就到城外来等。结果前面的队伍跑太快,赶过去报信也来不及,就没走。结果看到我们队伍严整,感觉肯定有大人物,就……”


    众人一听,也是哑然,合着注重形象还有问题了?


    “刘济能坐稳幽州节度使的位置,看来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雁来感叹了一声。


    要不是这人突发奇想对她动手,一旦发现他们的行动,赶过去告知刘济,还真可能会打草惊蛇。


    然而没有玩家附和。


    雁来以前也遇到过危险,但那都是在预料之中的,这回确实是他们太松懈了,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意外。


    看来随着斗争形势越来越复杂,光靠红绿名来区分NPC,还是有点草率了。


    “好了,就算要反省也不能耽误赶路。”雁来提高了声音,“走吧,不然真的赶不上刘济了。”


    众人这才动了起来。


    雁来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胳膊,将手中的弓收起。


    郝主任这才注意到,“雁帅的弓坏了。”


    “是啊。”雁来手指抚了一下弓身,心下也有点感慨。这张弓是原主留下的,所以虽然自己的力气和箭术一直在进步,但雁来始终没有换掉。


    今天它又帮了她一次。


    雁来并没有丢弃它,她已经替它想好了归宿。


    郝主任让人拿来了新的弓,又说,“等回到龟兹,让他们给你量身打造一把新的弓。”


    之前陆续也打过几张弓,但都是制式装备。


    雁来虽然一直没有放下习练武艺,不过因为没有动过真格的,所以大家对她的印象还是箭术出众,其他方面就不甚了解了。


    现在看来,至少她的力气十分惊人。


    但她之前用的弓并不算强力,所以,这力气是后来才增加的。


    她也在成长啊……


    出于彼此之间的默契,郝主任不好打探太多,很多东西就是猜到了也不方便直说。但是确定雁来一直没有放松对自己的提升,自保的能力恐怕远超她们的想象,她还是很高兴的。


    一个清醒、独立,有远见、有计划,也有勇气、有毅力的合作者,比单纯依靠玩家的力量去成事的合作者,更能让官方放心。


    第179章  刘济已有取死之道。


    对雁来而言, 当她反手射杀那个探子时,这件事就结束了。


    但对除她之外的人来说,却只是一个开始。


    有玩家在, 消息自然传得很快,先是论坛建起了高楼,不管是有号的还是没号的, 参与了这事的还是没参与的, 全都群情激愤、后怕不已。


    不说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大家对雁来的感情,也不说安西军没了这个主帅, 可能会受到的影响, 只说雁来作为这款游戏的核心NPC,一旦她出了事,他们还玩个蛋啊?


    去年一直都在西域打打杀杀, 对很多玩家来说, 大唐地图开启,这游戏才算是渐入佳境。他们正摩拳擦掌, 准备大有作为呢, 要是就这么关服, 他们真的会哭出来。


    至于云玩家就更别说了, 玩家好歹还体验过了, 他们却是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地等了这么久。


    当然, 也并不是所有玩家都那么真情实感,但哪个玩家会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呢?


    总之, 刘济这个仇,所有人都记住了!


    不少玩家都在往幽州跑——反正开了复活点, 来回也方便,他们要亲眼看看刘济怎么死。


    玩家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别人还好,一直暗地里关注着他们的俱文珍第一时间就猜到是出事了。这一打听,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进宫禀报。


    已经怠政了一段时间的李纯,近来染上了一个老李家……好吧,也不只是老李家,是古往今来所有皇帝似乎都能无师自通的传统艺能——修道。


    毕竟身体出了问题,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医治,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其他的方式。一开始李纯也只是想找找修心养性的法子,让自己少生气,以免刺激到身体,但不知不觉,就被那玄妙的金丹之法吸引了。


    别看佛家在治病救人之类的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但真正说到养身炼丹,那还得看道家。


    所以李纯很快就抛弃佛经,开始专研道法。要不是心里还有所顾忌,他都想召集方士入宫,为自己炼丹了。


    既然一时半会儿没法炼丹,他也就研究了一下旁的。


    好歹天兵也号称是从天上来的神仙,跟道家应该有些关系,说不定就能从经典之中寻出一些克制之法呢?


    尽管李纯自己也知道这种念头很荒谬,但万一呢?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事做——自从被天兵惊吓过,他现在对后宫嫔妃都有心理阴影了,看到越漂亮的女人,心理阴影越重,而不漂亮的女人,他也提不起兴致。至于宴饮游乐,且不说可能会被朝臣劝谏弹劾,那可都是要花钱的,李纯还想存钱养兵呢。


    研究道法不费钱不费事,还能让自己心平气和。


    总之,因为这段时间脑海里都在琢磨这些,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李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该不会是朕日夜苦求,诚心感动上天了吧?


    不过得知人没死,顿时又索然无味,甚至心里有些埋怨刘济。


    你既然都动手了,怎么就不做得周全些呢?


    俱文珍不知道他的想法,忧心忡忡地问,“陛下,可要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李纯还没反应过来。


    俱文珍道,“这回的事情不小,老奴瞧着那些天兵都被激怒了。这怒火若只是朝着幽州和刘济去还好,但万一他们迁怒朝廷……”


    李纯皱起眉头,本想说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但想到那是天兵,又迟疑了。


    天兵是可以讲道理的,不过讲的是他们自己的道理。从名义上来说,刘济毕竟还是大唐的属臣,万一呢?而且就算不迁怒,也保不住他们会借题发挥。


    雁来要是真死了也就罢了,既然人没死,那就不可不防。


    俱文珍觑着李纯的脸色,轻声问道,“陛下,可要召诸公议事?”


    李纯下意识地皱眉,还是没同意,只道,“你将这消息送到政事堂,让他们先议着。”


    俱文珍心下一叹。


    其实皇帝怠政,宰相理事,大唐的朝臣们也都挺习惯了,中宗、玄宗乃至之前的德宗,都有过很长一段时间不思政务的时候,也不会影响政事堂的运转。


    可是皇帝管事和不管事,是完全不一样的。


    也许从李纯的角度来看,他不出面,做事的事宰相,错的也是宰相,而不是他。可是一个皇帝开始推卸自己本应承担的责任,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李纯自己或许还没有发现,他已经不是那个勇于任事、也勇于认错的帝王。


    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了。


    ……


    关系不大的人都那么紧张,就更不用说安西军的自己人了。


    京城的郭昕和郗士美,西域的李贺王建等人,连带着洛阳城里的诗人们,听说这事,都吓了一跳,然后纷纷托玩家送来了他们的关怀和问候。


    雁来:“……”


    她真的皮都没擦破啊,别弄得好像已经重伤在床一样。


    所以说也难怪皇帝总是很难把持住自己,这种做了一点事就无数人吹捧,出了一点事也一堆人紧张,凡事都将她放在第一位的感觉,时间长了真的会让人失去自我认知和判断力的。


    还好,她还有别的锚点可以稳定道心。


    雁来淡然地打开论坛,果然,有关她的话题,早就已经被东北大开发取代。


    主要是小爱得到回复之后没忍住炫耀了一下,然后一下子就把还在辽东的深山老林里玩野外生存的美洲小分队给钓出来了。


    听说是要去美洲寻找新物种,玩家们可比给雁来“报仇”积极多了,关心民生的惦记红薯土豆玉米,有上进心的想着引进橡胶,就算再心无大志的,听到“辣椒”两个字也要垂死病中惊坐起。


    正好那支小分队已经快到极限了,为了让他们不至于中道崩殂,已经有不少玩家丢下近在眼前的战事,组队朝东北进发。


    你问刘济?


    他已有取死之道。


    雁来意犹未尽地关上论坛,果然玩家的画风还是一如既往,癫癫的,很安心。


    正好赵猫猫过来汇报情况,不由好奇道,“雁帅笑什么?”


    “没什么。”雁来揉了揉脸,甩掉那种论坛刷久了智商降低的感觉,问道,“有新的情况?”


    “不算,大致的情况跟我们想的差不多。”赵猫猫地上战报。


    雁来接过来看了一眼,“我们肯定能赶在前面了?”


    “是的,其实可以不那么赶。”


    “那还是赶一赶吧。”雁来笑道,“其实我有点想看看刘济辛苦赶到边关,却发现我们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会是什么表情?”


    赵猫猫自然不会反对领导这一点无伤大雅的恶趣味。


    四天之后,雁来的队伍赶到小度和小爱标记的地点,堵住了草原援军的退路。


    然后发现他们来不来都不影响大局。


    因为已经有几万玩家在这里布置好了天罗地网。


    原本荒凉的草原,因为玩家的到来变得热闹无比,因为等得无聊,这些家伙甚至已经开始搞起了草原运动会,载歌载舞,吃喝玩乐。


    一瞬间,雁来还以为自己误入了那达慕大会。


    “咳……闲着没事,郝主任又不许他们提前进入草原,怕打草惊蛇,后续也不好统一口径。”张云敏小小声解释,“雁帅放心,不会影响正事的。”


    “挺好的。”雁来说。


    玩家人数太多,她已经没法像刚开始时那样组织宴会活动了,他们会自己玩,确实挺好的。


    不过很快消息传来,刘济已经从燕乐州出发,往这边来了,玩家便也收起了嬉笑和玩乐,开始整军以待。


    确定刘济到了北口守捉所,雁来也松了一口气。


    要说这一战她最担心的,就是刘济会在撤退的时候裹挟走大量的百姓,回头当成炮灰来用。好在刘济最后采取的是另一种战略,每离开一地都留下大量的残军和百姓,用他们来拖延玩家的步伐。


    所以最后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一支精锐大军,也是刘济的死忠。


    之所以这么搞,根据玩家的说法,是因为他随身携带了大量的财物,这一路也没忘了搜刮,所以队伍走不快,才需要拖延时间。


    “一直带着财物?”雁来惊讶,随即猜测道,“刘济不会想跑吧?”


    “他不是一直在跑吗?”一个玩家下意识地道。


    郝主任已经听懂了,“雁帅的意思是,他想放弃幽州,带着财物和自己的心腹精锐去草原上抢新的地盘?”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


    在草原上,这种打输了就跑的行为是很普遍的,尤其是在跟中原王朝作战的时候。只要跑得够远,战线拉得够长,去的地方够荒凉,中原军队基本不可能追过去。


    所以当年霍去病打到漠南无王庭,但匈奴人很快又能卷土重来。


    几乎所有的草原部落都是这样,哪怕被杀到只剩几十人,失去所有的土地、人口、牛羊,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再次兴起。


    但中原人却很少这么选择,他们陷入绝境之后,要么投降,要么自尽。


    所以刘济跑了一路,众人也只是以为他是要汇合援军之后,再做一次困兽之斗,还真没想过他是想跑。


    毕竟刘济是个非常标准的汉人,而且还是文人。


    但是困兽之斗,会带着这么多财物,甚至已经有些累赘了也不放弃吗?


    越想越觉得他想跑的可能性很大。


    河北三镇都是当年安史之乱的降将,虽然节度使的姓氏几经更迭,但几十年来跟中原朝廷离心离德,受胡风影响颇重,据说直到现在,三镇军中依旧呼安禄山史思明为“二圣”,甚至有私自建庙祭祀者。


    说不定刘济就是受了草原风俗的影响,或者说启发呢?


    “所以那支援军不是来帮忙打仗的,只是来接应他的?”有人恍然。


    如果刘济是想反击天兵,那费这么大的劲实在有点不值得,毕竟成功的几率渺茫。但如果他只是想跑,以骑兵的速度,还真有可能成功。


    当然,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之前这里只有几千玩家,但现在嘛……雁来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有几万人了,她又带来了几千人,之后还又不少玩家陆续赶到,说是天罗地网真的不夸张。


    盘算完之后,众人才放下心来。


    虽说刘济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玩家也有办法把人给找出来——他们可不怕偏远和荒凉,但真让人跑了,还是有点憋屈的,影响玩家的战力评价。


    于是嘴里说着放心,实际上所有人都是加倍警觉,主动将防线梳理了一遍,还真找出几个无伤大雅的漏洞,及时补上了。


    直到这时,刘济也终于姗姗来迟。


    尽管玩家已经放了很多水,但刘济这一路仍旧称不上顺利。


    玩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几乎总是他前脚刚进城,后脚玩家就到了。为了拉开距离,刘济不得不几次分兵去阻截,让他心疼不已。这些可都是他将来东山再起的底气,折损在这里实在可惜了。


    所以终于赶到北口,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将那些带过来当炮灰的杂牌军都留下,又趁着玩家没追上来,调整了一下守捉所的防守,争取能守更长时间,然后刘济才借口说去迎接援军,挥师出关。


    大概连他的下属都没想过他会跑,所以也不曾怀疑。


    然而不等刘济抒发一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豪情,就一头扎进了玩家的包围圈里。


    玩家一直没动手,就是要等刘济跟援军回合,抓一个现行。


    所以他们特意等到两支军队顺利会师,坐下来准备来一场庆功宴的时候,才出其不意杀出。


    地图上的红名和绿名,虽然经过雁来本人的检验,还有些不足之处,但在战场上还是相当好用的,就是靠着它,几万玩家一直守在援军附近,对方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会儿两边会合,正是警惕心最低的时候,猝不及防遭遇袭击,队伍很快大乱。


    但不管刘济还是草原将领,军事素养显然都很不错,这两支军队也确实都是精锐,所以短暂的慌乱之后,他们很快就安抚好将士,收拢余部,并且没有做无谓的挣扎,而是第一时间就分别朝两个方向撤退。


    然而玩家仿佛没完没了,几次冲锋成功,以为逃出了包围圈,结果前面又有更多。


    刘济都快崩溃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天兵?”


    他并不知道雁来亲自来河北开启了复活点,更不知道好下属刘三郎已经替他将仇恨值彻底拉满,引来了更多人,所以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切。


    河北是有几万天兵,但不都被他用计谋拦在关内了吗?这些家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想不明白,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阵型被撕裂、被分割、被消灭,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少。之前刘济在城墙上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已经心惊肉跳,如今自己身陷其中,才明白有多绝望。


    简直是……眼睁睁地等死。


    他仍然在指挥士兵向前冲锋,但心里已经不抱期望。


    事实也是如此,直到人和马都疲惫到了极点,再也组织不起下一场冲锋,他们仍然陷在天兵的海洋之中。


    终于,再某次挥动长槊的时候,刘济的武器被人震飞。


    然后是他本人从马上滚落。


    接着是一片混乱,人和马都朝着这边涌来,胡乱踩踏,等到玩家终于将刘济本人捞出来时,刘济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喂喂喂,可不能让他死了啊,勾结外族、通敌卖国,得把他送回长安去受审!”


    对于刘济的处理,也是早就已经定下的。


    既然玩家想要继续深入草原,一直打到辽东去,那肯定也要师出有名,刘济跟草原人勾结,就是一个现成的理由。虽然损失了这么一个人头很可惜,但想到从这里往北边走,还有无数部落、无数人头在等着他们,玩家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哪知这家伙这么脆,他们根本没动手人就已经快死了?


    着急忙慌地叫来医生玩家抢救,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就是有点惨,身上好几处被踩到骨折,一段时间内都只能躺着了。


    刘济被俘虏,也标志着这场战斗进入了尾声。


    等他醒来的时候,不止外面这一战已经收尾,北口守捉所那边也一样。刘济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城墙上的红底唐字旗,它在风中翻卷、飘扬,那个金色的唐字时隐时现,刺得他眼睛生疼。


    ……


    雁来正在看玩家清点战利品。


    虽然早猜到刘济要跑,也知道他随身携带了不少财物,但真正清理出来,数量还是令人咋舌。


    “幽州也不算富庶,他怎么搜刮到这么多的?”雁来有些惊讶。


    “好几代的积累吧。”郝主任想了想,说,“而且还有一种说法,史朝义当年是被李怀仙诱杀了。”


    李怀仙就是当年的安史降将,被朝廷封为幽州卢龙节度使,不过后来李怀仙被朱希彩取而代之,朱希彩死后又是朱泚、朱滔相继统领幽州,之后才改姓刘的。


    这中间经历了安史之乱、四镇之乱、泾原兵变,考虑到长安不止一次被攻陷、掳掠,能累积起这么多的财富,也就不奇怪了。


    “这都是民脂民膏啊。”雁来想了想,说,“拿出一部分来犒赏天兵,剩下的就用来重建幽州吧。”


    哪怕玩家已经尽量保全百姓,但打完这一仗,整个幽州也是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郝主任点头应下,正要说话,又有玩家来报,那个奚族将领也抓住了。


    这家伙比刘济能跑多了,滑不留手的,要不是玩家人数够多,又做了重重布置,估计就真被他给溜了。


    要是少了他,虽然也不影响大局,但始终不够圆满。这就像图鉴没抽齐、成就没拿满、五星的副本评价只拿到了四星半,哪个玩家能忍?


    但这还不是唯一的惊喜,紧接着玩家又来汇报,说是在俘虏里发现了渤海国的使者。


    渤海国,是武则天时期靺鞨诸部继承高句丽的部分遗产之后,在辽东一带建立起来的少数民族政权,因为被唐玄宗册封为渤海郡王而得名,深受大唐文化影响,号称“海东盛国”。


    后世的南韩就很喜欢认这个祖宗,但其实这时候半岛南边是另一个国家,叫新罗。


    而渤海国的使者之所以会出现在幽州,是因为今年他们的国王大嵩璘去世,所以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报丧,同时也要请求大唐皇帝册封新君。


    结果人走到幽州,刚好玩家正在带领河北三镇的百姓抗税,就被刘济留下了。


    一开始留人或许是出于好心,但现在刘济逃走都不忘带上他们,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多半是不想去草原上辛苦抢地盘,而是打算直接去继承人家的渤海国。


    真让他带上几万精锐过去,说不定还真能得逞。到时候就算渤海国的王室派人去大唐告状,朝廷也无力远征。


    “难怪啊,难怪他跑得这么丝滑,对幽州的地盘一点留恋都没有。”雁来恍然,“原来是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就算真的成功了也就那么回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天兵的足迹又跟上了他的。”郝主任说。


    雁来想想已经打算攻略辽东的玩家,也是无言。


    事实上,这个消息一传开,论坛上已经有有玩家在后悔了。


    ——早知道放刘济过去了,他先祸害了渤海国,玩家再过去,那就是天降正义啊。


    ——确实,现在渤海国还是大唐属国,算是自己人,反而不好做什么了。


    ——别看到谁都想打啊喂!其实我倒觉得有渤海国这个地头蛇在,我们的美洲大开发项目能省不少事,总比自己从头开始搞建设强吧?


    ——那倒也是,就算从头搞建设,也是需要资源的,从大唐运输也太费劲了,总不能这也传送吧?


    ——格局打开了!


    ——看了一下地图,库页岛现在好像还不是渤海国的地盘啊(摸下巴,那我们过去占了,让他们支援点物资不过分吧?到时候从这里坐船出海,感觉比翻越西伯利亚去走白令海峡更有性价比。


    ——这么一说确实,从白令海峡过去也是北美的大雪山,要走到南边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坐船可以直接去南美,那才是天选之地!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库页岛下面好像就是北海道吧,这不得让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日本也支援点?


    ——北海道岛现在好像还不是日本的(陷入沉思.jpg


    ——诸君,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80章  果然还是有官方撑腰爽啊!


    【滴——您的好友第五交响曲邀请您加入团队频道, 是否同意?】


    【已加入团队频道】


    【检测到您处于公共场合,已切换耳机模式、手动输入模式,可点击此处自行修改。】


    频道一开, 嘈杂热烈的讨论声就钻进了高泠的耳朵里。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都要。”


    “就是,都玩游戏了, 又不用担心当人口不足之类的问题, 来多少地盘占多少好不好?”


    “其实我觉得也不只是库页岛和虾夷地(北海道),眼光可以放宽一点,其实小日子本岛也有很多地方完全没开发, 我们可以去帮帮忙嘛!”


    “你小子, 该不会已经有目标了吧?”


    “嘿嘿,我的要求也不高,一个石见银山足矣~”


    “……哥们你是真的很敢想, 石见银山可是占据了大航海时代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产量啊!”


    “要不是产量这么高, 也不值得成为我们的目标。”


    “有理……就是不知道报上去能不能通过,这玩意好像是在本岛吧?”


    “干嘛非得报上去, 我们不能自己去挖吗?”


    “唔、好像也不是不行……这样万一闹出外交事故, 雁帅还能一推二五六。”


    “扯太远了啊朋友们, 说正事吧,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库页岛距离国内还是太远了吗, 要啥没啥,建设起来也不方便, 总不能真的指望渤海、新罗和岛国支援吧……”


    “怎么不能了?你可不能学大唐,拉不下宗主国的脸面。”


    “谁学大唐了?我的意思是饭要一口一口吃, 路要一步一步走。库页岛肯定要开发的,但是直接在那边搞建设, 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水之源,还是需要国内输血才行。”


    “我赞成。可以在那边兴建海港,但船只建造、水手训练之类的,还是在国内搞更合适。”


    “确实。但大唐虽然有不少港口,可是离咱们都挺远啊。扬州,温州,泉州,广州……基本都在南边。”


    高泠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连忙打开团队频道看了一眼,发现列表里一长串的人,不由有些茫然。好在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熟悉的名字,她才确定自己没进错地方。


    好在这时,第五交响曲终于开口说话了,“也不是非得找个现成的港口,我们可以自己建一个,大家觉得天津怎么样?”


    这个提议立刻引来了热烈的反响。


    “确实不错,就在幽州旁边,距离也近。”


    “从这里出海往北走也比南方的港口方便,不过从无到有建设一个新的海港,这难度是不是太大了一点?我喜欢!”


    “这个官方应该会支持的吧,不管是游戏里的还是游戏外的。”


    “肯定的,但我们也不能只靠官方。”


    “对对对,交给官方,那我们就吃不上肉,只能喝汤了。”


    高泠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第五交响曲拉自己进来干什么了,又是要让她帮忙找人手。


    要说高泠为什么能认识那么多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的人,那就不得不提到她那个庞大的家族了。


    在现代社会说家族似乎很奇怪,不过高泠的外婆生了八子一女,奶奶则是生了七个儿子,叔伯舅舅们各自娶妻生子,表哥表姐们也差不多都已经结婚成家,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亲戚网,也都是高泠的人脉。


    就算亲戚里没有从事某个行业的,也能替她打听出来。


    眼看第五交响曲cue了她,高泠就在频道里发了句“我试试”。


    见她冒泡,不少人都出声打招呼。


    高泠不认识他们,他们却都知道她的名字。


    高泠不太习惯这种当面的热情,寒暄了几句,就道,“那你们聊,我先撤了。”


    “你人还在成都吗,真不来跟我们共襄大计?”高富帅有些好奇地问。


    高泠:不了,难得过来一趟,估计要多待几天。


    “看来天府之国真是好地方。”高富帅玩笑道,“可惜我实在是不想赶路了,尤其不想走这种很难走的路,雁帅什么时候在那边开了复活点我再去。”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显然都想到了他之前去逻些城的经历。虽然确实很拉风,至今为止那条线都只有他一个人走过,但赶路过程中的辛苦、无聊和孤独也是实打实的。


    眼看话题已经转到高富帅身上,高泠就默默退出团队频道,关上了面板。


    一杯茶适时地被放在了她面前,对面的人温声笑语,“小娘子在想什么?”


    “没什么。”高泠端起茶盏,战术性喝水。


    然后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大唐的茶都是要加调料煮的,葱姜大枣、橘皮茱萸、酥酪花椒……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加不了。虽说味道有点过于丰富,但当成特殊风味的奶茶来看待,倒也不算难喝。


    倒是自从陆羽写了《茶经》之后,文人士大夫就开始鄙视在茶水里加入大量调料的做法,认为这样反而影响了茶的本味。


    但盐还是要放的。


    所以薛涛端过来的,就是这么一盏加了盐的、飘着一层漂亮汤花的、符合大唐上流社会审美的茶。


    “你那是什么样子?”薛涛眉一挑,面露嗔色,“这可是最顶级的蒙顶石花,一般的客人,我可不舍得用它招待,看你也不是个俗人,怎的却不识好?”


    高泠干脆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我只是不解,为何定要在茶水里加盐?”


    按照陆羽的《茶经》,煎茶在这一时期,已经进入了挑剔木柴、水质、茶器的阶段,乃至连煎煮的火候、冲泡的缓急也都大有讲究,俨然后世日式茶道的滥觞。


    明明是桐木做柴、砂壶为器,用山泉水煮出来的茶水,盛在白瓷盏中,色青沫绵,香清意雅,看起来跟高泠熟悉的绿茶已经没有太大的分别,结果一喝是咸的。


    谁懂这种感觉啊!


    薛涛还真知道。她手捧茶盏,一口饮尽,这才答道,“为了中和茶叶的涩味。”


    高泠一愣。


    薛涛又叹道,“最顶级的茶叶,都是选青春年少的采茶女,于朝阳未升、晨露未干之前采摘,即使如此,涩味也无法完全去除,须得加盐中和。”


    “这么夸张的吗?”高泠有些惊奇,她一直以为这些都只是噱头,难道还真的能影响茶叶的品相和味道?


    “何止,采茶的少女还要留长指甲,只能用指甲掐尖,不能接触到皮肤。”薛涛道,她还真是此道行家,知道得十分详细,“蒸茶时也要用最好的木柴、最好的水,如此才能出最上品的茶。”


    高泠听得叹为观止,难怪只有上层社会才流行只加盐,能尝出本味的茶。


    民间可吃不起这种排场的茶,如果次品茶叶的涩味确实更重的话,确实需要加更多调料去中和,不然根本没法入口。


    “等等……”想着想着,她忽然一顿,“蒸茶?”


    “是啊。”薛涛理所当然道,“茶叶都是蒸制之后再发酵,最后做成茶团、茶饼。”


    “茶叶不是炒出来的吗?”高泠下意识地反驳。但旋即她就反应过来了,对啊,这个时期的大唐,连铁锅都还没普及,食物的烹饪方式也多是蒸、煮、烤,炒菜也好,炒茶也罢,自然都没有条件。


    听到她的话,薛涛也有些好奇,“茶叶要如何炒?”


    “用铁锅炒。”高泠答道。


    薛涛失笑,“民间哪得那许多的铁器。”


    民间没有,但玩家有啊!


    高泠忽然意识到,这似乎也是一个商机,不但能够喝上自己熟悉的茶,也能将茶叶的价格打下来。毕竟只听说采茶要在明前雨后,从来没听说过只能在太阳没出来之前采茶的,没了时间限制,成本也会大大降低。


    不过她自己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回头把这个商机告诉游悠悠,让她去操心吧,那家伙似乎很缺钱的样子……


    见她又开始出神,薛涛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大唐人喝茶,跟后世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尚细品。


    《红楼梦》里妙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


    但唐朝人喝茶却是豪饮,只有喝得够多,才能领会茶中真趣。


    卢仝有一首诗写得十分详细:“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喝得够多,甚至能成仙。


    既讲究又豪放,或许这就是大唐吧。眼看薛涛一个人喝完了一壶茶,高泠不由得心下赞叹。


    至于茶和酒一样,喝多了也能激发诗性,就更没什么好奇怪了。


    高泠被薛涛指使着帮忙磨墨,看着她挥毫赋诗,感觉十分有趣。


    “小娘子解诗否?”薛涛忽然转头问她。


    高泠老实摇头,“音韵美、意境美这些还是能看出来的,至于平仄格律,乃至用典用事,大都不懂。”


    薛涛目露可惜之色,“你这样的人物,怎么竟不懂诗?那你会什么?”


    “乐器都会一点。”高泠尽量矜持地说。毕竟年轻,被人这么褒贬,还是有点不高兴的。


    薛涛来了兴致,“我这里大多乐器都有,可要试试?”


    高泠选了古琴,净了手,坐下来时,薛涛已经在一旁焚上了香。


    乐声泠泠,香烟袅袅,薛涛一开始还有心点评高泠的造诣,后来就渐渐神思浮动,目光迷离朦胧,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她已经不年轻了,人生中有太多的经历可供回想、品味。


    直到一曲终了,薛涛回过神来,看向高泠,笑着问道,“天兵之中,都是如你这般有趣的人物么?”


    高泠认真地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不过天兵确实都挺有趣的。怎么样,要不要去我们那边看看?”


    薛涛注视着她,见她表情认真,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她生于蜀中、长于蜀中,似乎也该老于蜀中。不只是薛涛自己这么想,别人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许多年里,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却从来没有人对她发出过这样的邀请。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孔夫子说:四十不惑。薛涛本以为,到了她这个年纪,应该什么都看清了、看淡了。


    可是听到这句话,心中竟还是会如同少女时期那样,涌起无尽的期望与畏惧。


    不是无望地留在原地等待,不是无力地看着别人来了又走,而是自己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曾见过的风景。


    ……


    开启了北口守捉所的复活点之后,雁来看着再度归零的气运值余额,不免有些心痛。


    大电影转化来的气运值增长已经逐渐停滞,以后就没法再快乐地躺着数钱了。


    好在目前的地盘也足够消化一段时间。


    完成了新的版本更新,眼看幽州的局势重新稳定下来,该安抚百姓的安抚百姓,该开荒种地的开荒种地,该出关探索的出关探索,雁来便打算回洛阳去了。


    正琢磨着,就有玩家来报,成德节度使的使者王廷凑和横海节度使的使者程知用求见。


    对此,雁来的反应是,“后面那个是谁?”


    “咳……”郝主任在旁边干咳一声,“横海节度使,也是河北的方镇之一,不过目前治下只有沧州。”


    横海节度使原本领沧冀、德、棣四州,也还算是有排面的。


    可是谁让它运气不好,匹配进了普天之下最修罗的河北大区呢?


    西边的河东节度使、南边的河南府都是朝廷必救之地,绝不容许其他人染指,北边又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地盘,那河北三镇不就只能朝着横海节度使用力了?


    所以安史之乱后,除了沧州之外的三州屡次易主,如今也还是成德的地盘。


    不过也正是因为三家都要争夺,所以反而给了横海节度使夹缝求生的机会,虽然弱得连雁来都想不起他们,但还是坚强地存在着,并且将一直延续到唐末。


    所以,玩家在河北三镇掀起惊涛骇浪时,就在一旁的横海节度使也是胆战心惊,随时关注着局势。


    眼看天兵已经把三镇都打服了,立刻就派了使者过来。


    “原来是这样。”雁来恍然,对郝主任说,“能不能弄一幅把方镇都标出来的地图?”


    下次不能再闹这样的笑话了。


    郝主任满口答应,又说,“我的建议是见一见,稍微安抚一下。天兵最近好像鼓捣着要修建一个港口,沧州就是最好的选择。”


    雁来嘴角抽了抽,玩家还真是薅羊毛上瘾啊。


    不过这个横海节度使既然把使者派过来了,想必不会拒绝这点小小的要求。从这一点来看,也不得不说那个程权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要是不来,玩家就该主动去找他。


    “那就见吧。”雁来点头,又问,“对了,王廷凑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不清楚了。”郝主任摇头,想了想道,“不过之前我们经过赵州的时候,他好像也求见过,还说可以率领成德的军队随天兵作战,不过帖子送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城了。这是在那边没见到,直接跟过来了?”


    雁来闻言笑了,“真是个聪明人,那也见见吧,我有点好奇他想干什么。”


    虽然玩家不需要,但他的态度摆出来了,而且,能在那个时候判断出天兵要打幽州,甚至从玩家划地盘的行为中猜到她会亲自过去,这份眼光也不错。


    横海来的使者姓程,一听就知道是节度使程权的亲属、心腹。


    不过这个程知用看起来没有任何藩镇的跋扈之态,显得谦恭谨慎,而且一上来就表示,天兵在河北三镇推行的新政非常好,他们横海也一定跟上。


    可以说是很有当小弟的自觉了。


    听雁来说想在海边划一处地方来修建海港,程知用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怕她不提要求,那说不定是想把整个沧州都吞下。现在既然开了口,短时间内应该不用担心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为难地道,“划地方倒是没问题,海边多的是空地。只是水势泛滥,恐怕难以修筑城池……”


    这倒不是杞人之忧,根据专家研究,历史上黄河曾经有过六七次大改道,时而注入渤海,时而又从山东入海,时而干脆夺淮河入海,可以说,黄淮平原基本都是黄河频繁改道冲刷出来的。


    至于小的改道、泛滥、决堤之类的毛病,那都不值一提了。


    所以沧州的沿海地区基本都是沼泽地,没法住人,也没法耕种。


    程知用觉得,这些还是先说清楚了比较好,免得天兵到了地方一看,还以为他故意骗人。


    “这个倒是没关系。”雁来不甚在意地道。


    新中国成立以后,黄河再也没有出现过改道,可不是因为它突然良心发现了。


    游戏里抄现实的作业,不要太简单。


    成德和幽州一共抓了几十万的俘虏,正愁没地方安置呢,都送去修河吧。


    “这……修河可不是小事,糜费极大。”程知用小心翼翼地提醒。


    “放心吧。”雁来知道他在怕什么,就笑道,“真有需要横海节度使配合的地方,也不会让你们白出力的。”


    程知用离开时,脚步都是轻快的。本以为能以雷霆之势整顿好河北三镇的,应该是个煞星,没想到这么和气、这么好说话,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不过没等他继续琢磨,一旁就有人凑上来,热情地问道,“不知道使者什么时候返回横海?我们的队伍已经召集好了,随时都能出发。”


    玩家也没想到,他们这边才想着从无到有修建天津港,那边沧州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果然还是有官方撑腰爽啊!


    “下官……”程知用正要开口,就被玩家打断,“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今天就走?”


    接着不等他反对,就直接被热情过度的玩家拖走了,完全没法反抗。


    难怪那位雁帅那么和气,原来雷霆手段都交给天兵去用了……程知用迷迷糊糊地想。


    ……


    王廷凑很快也被带了进来。


    看到他,雁来眸光不由微微一动。


    怎么说呢,王廷凑长得就是个奸臣反派的样子,面相很凶,目光锐利,一看就不好惹。这种长相,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暴躁莽撞的武夫,从而忽略他的心机。


    但这样一个人人,历史上竟是直到王承宗死了,才开始崭露头角,可见王武俊眼光真不错。


    王廷凑能感觉到雁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态度依旧沉稳坦然,大步上前,行了个安西军的军礼,“拜见雁帅。”


    要不说是聪明人呢,雁来语气温和地道,“衙内不必多礼,不知此来何事?”


    王廷凑站直了身体,道,“属下备了一份薄礼,还请雁帅笑纳。”


    说着回头示意,便有人搬上来两口箱子。王廷凑亲手将箱子打开,介绍道,“都是些古物、字画、珍本、善本书籍,是属下历年所积,外间难见。这些东西在我这莽夫手中,着实是明珠暗投,如今幸逢明主,想来宝物有灵,也该欢喜。”


    雁来不由得起身走了过去。


    她不太懂这些东西,不过单看品相,这些东西都保存得很好,分门别类、包装完整,并没有胡乱地堆在一起,足见它们的前任主人并非自己所谦称的那样,是个莽夫。


    事实上,史书对王廷凑的评价也是“好读兵书,雄猜有断”。


    “衙内有心了。”雁来收回视线,看向王廷凑,“不知你想求什么?”


    “属下想跟随在雁帅身边历练。”王廷凑道。


    雁来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王廷凑至今都仍然只是成德军衙内兵马使,并没有给自己加官进爵,雁来她们都猜测他并不打算留在成德争权夺利,但也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


    “抱歉。”雁来微微迟疑,还是道,“你应该知道,我手下不缺将领,也不缺幕僚。”


    所以连玩家都只想着捞诗人,因为不管是李吉甫这种名相,还是李愬那种名将,到了安西军,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哪怕雁来给了他们发任务的权限,玩家也不可能真的服从他们的管理,而他们又不会甘心只做个摆设。


    不像诗人,大部分都是理想主义者,权欲没有那么重,能给他们找到可以发挥的地方,让他们感觉到受重视,达成他们心目之中君明臣贤的模范,他们就会很满意了。


    最重要的是,她行踪不定,会经常传来传去,王廷凑根本没法跟。


    王廷凑有些失望,不过这个回答其实也在预料之中,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道,“是属下唐突了。”顿了顿,有道,“在下想去西域看看,不知可否?”


    “这个不用问我。”雁来笑道,“西域欢迎所有人,只要遵纪守法就行。”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王廷凑点点头,十分干脆地朝她拱手告辞,并没有半点纠缠的意思。


    雁来本想推辞一下,既然没把人留下,这礼物也就不好收了,结果根本没来得及开口。


    她看看箱子,又看看王廷凑的背影,由衷地道,“希望他好运吧。”


    她也反应过来了,王廷凑想跟在她身边,并不是想替她做事,或者说不只是想这个,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大唐本土原住民,想要在这个玩家纵横的世界里,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不管是这份敏锐的洞察,还是这种当退即退的决断,都令人惊叹。


    一个意志坚定,清醒自知,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能得到什么的人,雁来是真的希望他能成功,为后来的人提供一个可参考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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