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我的是我的,皇帝的是皇帝的。


    出发前往河北之前, 玩家催着李纯先把之前许诺的赏钱发了。


    其实以朝廷的效率来说,从做出决定到钱发到每个人手中,拖上三五个月都不奇怪, 甚至拖到最后干脆不发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军队和藩镇动不动就哗变、叛乱, 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底层军士的军饷经常领不到, 就靠临阵之前发的那点赏钱过活,结果忙活半天,说好的赏钱没了, 群情激愤之下, 再被有心人煽动,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所以在这个时代,兵经常是跟痞、匪之类的字眼结合在一起的。


    李纯其实也知道这钱不能不给, 真要是逼得天兵动手, 那就不是一场泾原兵变了。但想到要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他就忍不住想拖一拖。


    但在玩家看来, 没有即时到账就是有问题。


    就算是大型任务, 那也是做完一环就领一环的奖励, 要不然谁有动力刷任务啊?


    所以不给钱他们就不走。


    李纯只得又召集朝臣商议, 想让国库也出一部分, 但户部的官员咬死了不松口。眼看就要打仗了,到时候势必又会有一大笔军费开□□就够他们头疼的了, 哪有余力去填皇帝的窟窿?


    最后李纯还是忍痛从私库支取了这笔钱。


    这可都是他一点点攒下来的钱啊!看似皇帝富有四海,但那些都是要收归国库的, 怎么花要经过廷议。他真正能动用的,就只有下面官员送上来的进奉, 一次通常也就是几千两银子,要攒下这三百万缗,哪里容易?


    事实上李纯登基三年多,收到的钱还不够这个数的。如今内库里的金帛珍玩,都是他的祖父德宗攒下来的家底。


    但是没办法,神策军那边已经是群情沸腾,全靠天兵压着,所以不敢闹出大乱子。要是天兵这时候抽身,他可没法收场。


    想到这里,李纯越发渴望掌握属于自己的军队。


    只要自己手中有一支万人精锐,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处处受人掣肘了。


    但是要养活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且还要培养成……不说能战胜天兵,至少不能差太多的精兵,所耗费的钱粮,也必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而想要让这支军队完全忠于自己,这笔钱就不能从国库出,必须由内库支取。


    但内库其实并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虽然到了现在,各地的进奉都已经成为常例了,但那是他们“自愿”的,皇帝不能主动索取,这收入就不够稳定。


    所以一想到已经支出的三百万,以及不久之后的五百万,李纯就更加心痛了。


    他只恨自己没早想到那么好的主意,这八百万缗若是留在自己手中,何愁不能培养出一支强军?现在却这么轻易地许了出去。


    其实这也是中晚唐的现状,大部分的收入都充作了军费,而军费养的却是藩镇手中的军队,还有神策军那帮废物,所以钱花了,好处别人得了,朝廷却是积弊越来越深、势力越来越弱、能够直接管理的土地越来越少。


    治下人口数量锐减,却还要承担原本的赋税,不堪重负的百姓,最终酝酿成了一场王仙芝黄巢大起义,让藩镇彻底看清了中央朝廷的虚弱疲敝,最后盗匪出身、对皇权没有任何敬畏之心的朱温结果了大唐。


    李纯看不到那么远的未来,但因为天兵的操作,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悖论。


    毕竟藩镇向朝廷伸手要钱,那都是钝刀子割肉,就算要犒军,一次顶多也就一两万人,哪像天兵,一次出动就是十几万人,一开口就敢要五百万缗!


    所以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


    军队,军队,军队。钱,钱,钱!


    这一刻,李纯终于感受到了祖父对于金钱的那种热切与贪婪。


    人的想法一旦出现倾向,无论再怎么掩饰,也多少都是会露出几分端倪的。何况李纯身为皇帝,其实不太会、也不太能隐藏自己的想法。这段时间,他频频前往校场看神策军演武,又不断翻看与财务相关的旧卷宗和奏折,根本瞒不了人。


    俱文珍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皇帝的这种变化,稍稍一想,也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俱文珍多少可以理解皇帝此刻的心态。


    那种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在被打压的那两年里,他已经十分深刻地感受过了。


    但当时他还能看准时机,成为皇帝手里的刀,现在的皇帝却根本无处借力。


    不过对俱文珍来说,这并不是坏事。


    皇帝有了危机感,才会需要他们。


    缺钱花这种事,皇帝是不会对李吉甫说的,只有他们这些宦官,才能放下身段,去替皇帝敛财。这是无论李吉甫风头再盛、再得圣心都无法改变的,也是俱文珍正在等待的机会。


    ……


    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宦官都是利益共同体,俱文珍干脆将宫中各个派系的人全都请了过来,共同商议。


    不过情况是这样的,宦官虽然很会捞钱,可他们平时都是给自己捞的啊。虽说也会时不时地进奉一部分给皇帝,但是要他们直接把能够传家的产业献上去,那大家还是有些犹豫的。


    我的是我的,皇帝的是皇帝的。


    皇帝都富有四海了,而我只不过捞了一点小钱,这是我应得的。


    不止是文臣们会这么想,宦官也一样。


    对此俱文珍也不意外,虽然他自己是权欲大于贪欲,但道理都是相通的。


    皇帝让李吉甫介入神策军的改革,分薄他手中的权力时,俱文珍会感到警惕和愤怒,那他自然也不能指责这些人太爱财,强求他们将家产献上。


    “罢了。”他摇头道,“那就去打听一下哪里有擅长理财的人,举荐给陛下,若当真可用,对你们也没有坏处。”


    “擅长理财的人没有,倒是有一大笔现成的钱财,只不知陛下会不会收了。”一个宦官忽然道。


    “这话怎么说?”俱文珍来了兴趣。


    而提起这件事,在座的居然有不少人知道。


    原来是王承宗派人携带重金秘密前来长安,正在到处撞路子,而他们第一个要找的,自然就是宦官的门路。


    这倒不是说有多信任和亲近宦官,只是宦官的门槛低而已。


    那些在御前说得上话的清流文官,哪里会把他们这种人放在眼里,就算想送钱,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宦官就不同了,宦官来者不拒,而且胆子也大,什么样的钱他们都敢收。


    不过收钱是一回事,办事又是另一回事了。一听说他们的来意,宦官们纷纷拒绝,开什么玩笑,他们要是能影响到皇帝的决策,还至于在这里跟这些人磨牙?


    虽然只看他们的出手,就知道必定带了一大笔钱,大家都很眼馋,但是考虑到这些藩镇骄兵悍将的行事,也不敢太出格。


    只是都将他们当成了笑话看。


    谁知现在俱文珍突然说要给皇帝弄钱,这不就有人想到他们身上去了。


    帮忙说一句话的事,成了自己还能再去讨要一份谢礼,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放在以往,俱文珍也只会将之当笑话听,但现在,他却是心下一动。


    收复成德,是李吉甫复相之后主持的第一件大事,若是能给他搅合了,那可不仅是办事不利,还让陛下白白损失掉了数百万的钱财,陛下岂能容他?


    想到这里,他便问,“他们究竟带了多少钱财?”


    这问题有点傻,在确定事情能办之前,人家肯定不会透这个底。不过宦官们捞钱的经验丰富,大概也能猜到,“具体的数目不知道,但肯定不下万金。要不然,我们也不敢在中尉面前开这个口了。”


    万金,那就是一百万缗了。


    而且这还只是最低数。


    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数字,尤其是对现在求财若渴的皇帝来说。再还还价,说不定一下子就能将刚刚花出去的三百万收回来。


    俱文珍很快下定决心,指了那第一个开口的人,“安排个时间,带他们来见我吧。”


    这人喜出望外,生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将诸事安排好,请了俱文珍赴宴。


    席间俱文珍见到了成德来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王承宗的义弟只是出个名头,大抵只是要他看守带来的钱财,真正出来说话的,是一个白衣文士。


    这让俱文珍有些不快。


    身为左神策军中尉,武将对他来说就是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狗,京城这些将领,没有一个敢违逆的,就是藩镇的悍将,到了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但文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无论官职高低,甚至就算没有官职,在他面前也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偶尔有肯做小伏低的,装得也是不情不愿,打量谁是傻子呢?


    所以他连正眼都没瞧对方,直截了当地道,“能拿出三万金来,这事才有得谈,不然两位就请回吧。”


    那个叫王文昌的幕僚闻言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中尉见谅,能否容我等商议一二?”


    俱文珍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衙内,如何是好?”一出来,王文昌就急切地问道。


    王廷凑沉默片刻,才按着腰间的剑问,“你确定他能办成这事?”


    王文昌微一迟疑,还是道,“俱文珍已是皇帝身边最为倚重的宦官,他若是不成,别人更不成了。至于文官那边,除非我们能找到李吉甫的门路,不然谁的话都不如他好使。”


    “那就答应他。”


    “可是我们没带那么多钱……”


    王廷凑毫不犹豫道,“不能一下子就给他们三万金。就按你先前说的,先给万金,再承诺只要留后在任,每年都会进奉千金。”


    王文昌舒了一口气,“好。”


    两人进去如此这般一说,俱文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倒是一条好计策,若一次把钱付清,回头皇帝反悔,他们也无可如何,不如每年进奉,也叫皇帝心有顾忌。


    他想了想,道,“每年进奉两千金。”


    王文昌和王廷凑对视一眼,咬牙应道,“行。只是还请中尉多多用心,我等身家性命,皆系于中尉一人了。”


    这话才算是说到了俱文珍的心坎上,他哼笑一声,“一万金明日之前送到,之后就回去等消息吧。”


    俱文珍对这事多少有点把握,但要办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这位陛下不比德宗皇帝,直接把装满金子的箱子抬到他面前,就能让他高兴,李纯既要钱,也要脸,所以须得挑一个好时机,还得有人在一旁敲边鼓。


    时机需要等,至于敲边鼓的人……


    俱文珍比较看好裴垍。


    跟李吉甫、武元衡这样曾经历任地方,几经沉浮的官员不同,裴垍走的是清流文官的通天大道,除了一任县尉,之后都是在朝中迁转,并且以忠直为名,正好适应了刚刚登基的李纯的需要,短短几年就升入了政事堂,正是锐气最盛的时候。


    李吉甫出镇淮南之后,朝政皆是裴垍主持,如今他一回来就大权独揽,自然免不了跟裴垍有摩擦。


    虽然裴垍跟李吉甫之前的关系还不错,但涉及到权力之争,就算再忠直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俱文珍想得入神,又将其他人晾在了一边。


    王文昌还想问问要等多久,但迟疑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口。对方已经答应了,这时追问,说不定反而得罪人,以为是不相信他——虽然确实不敢尽信。


    现在只盼着俱文珍能说到做到了。


    好在河北那边也有安排,想来能绊住那位新任节度使一段时日。


    ……


    说是安排也不全对,因为其实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主动开口,说自己可以帮忙将赴任的李鄘一行人暂时留在魏博,给田承宗留出更多的时间去操作。


    田季安会这么好心,一方面是河北三镇唇齿相依,他虽然偶尔想占邻居一点便宜,但心里也清楚,一旦朝廷掌控了成德,下一个要对付的八成就是他——谁叫魏博正好挡在从洛阳前往成德的路上呢?


    至于另一方面,田季安也想正面会会天兵。


    外头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田季安总不肯深信,趁着现在天兵的目标是王承宗,他正好借机掂量一番他们的实力。


    反正实在拦不住,放他们走就是。


    不过田季安又不傻,留人也有很多种办法,他当然是用了最客气的一种——提前派人等在队伍必经之路上,直接以欢迎新同事的理由邀请李鄘到魏州来做客。


    李鄘这个成德节度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跟魏博和北边的幽州两镇打交道,有机会提前接触一下,他肯定不会拒绝。


    果然,收到邀请,李鄘便主动征询天兵的意见。


    这回跟着他过来的总共就五十几个人,甚至都没特意设置领队,一路上遇到事情也都是大家商量着来,李鄘已经很习惯了。


    玩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甚至还特意走远了几步,一副不要让李鄘听到的样子,但是既然都做出这种姿态了,你们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啊?


    “去呗,我想搂席!干粮吃不了一点。”


    “我想洗澡。”


    “这边的名胜古迹好像也不少,可以顺路去打卡。”


    “成德又不会跑,让王承宗再紧张一会儿,说不定一个没忍住就反了。”


    “我不赞成,怎么都感觉有阴谋的样子。”


    “什么,有阴谋?走走走!赶紧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李鄘抽了抽嘴角,在玩家的招呼声中翻身上了马,调转方向,往魏州而去。


    田季安不仅亲自出城相迎,还准备了好酒好菜、歌舞美人,盛情款待了他们一行人,态度十分客气。


    玩家虽然觉得他肯定有阴谋,但饭还是要吃的嘛!


    没想到这宴席一开,才发现这个田季安是真的有想法,因为在席间献舞的,不仅有轻衣薄纱的美人,也有唇红齿白的少年。估摸着是打听到天兵男女无别,全都是一般行事,所以就整上活儿了。


    见玩家的视线频频停在献舞之人身上,田季安满意一笑,等表演完毕,就让他们到玩家身边去斟酒,每个玩家搭配一个,绝对不冷落了谁。


    该说不说,进游戏这么长时间,这确实是玩家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那别扭劲儿就别提了。


    尤其是女玩家,一个个都在“我到底是在占便宜还是在被占便宜”之中纠结,不管怎么想都不太舒服,但要是发作吧,又好像有点小题大做。


    直到田季安提出,等酒席结束之后大家可以把陪酒的人带走,游悠悠终于没忍住拍案而起。


    满堂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田季安连忙问,“怎么了?”


    游悠悠深吸了一口气,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仿佛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也看到了一副众生相。


    作为一个资深社畜,这样的场面她看得太多了,有时候自己甚至也会被迫加入其中。多少次,游悠悠都想拍案而起,把在场所有人都骂一顿,但每一次,她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直到辞职那一天,她在所有同事眼里,也还是任劳任怨脾气好的牛马。


    现实里她忍了,难道在游戏里还要忍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似乎就生出了无限的勇气,那因为被众人瞩目而生出的紧张稍稍淡了一些,她抬起下巴道,“抱歉,我们安西军规矩森严,决不允许出卖身体的事情发生,强迫别人出卖身体就更不行了。”


    听到这话,不少暗暗享受的男玩家连忙端正了坐姿,摆出正义凛然的神色。


    反正也做不了什么,这时候当然要统一战线。


    “这……”田季安有些尴尬地看向李鄘,见他没有反应,只得开口道,“都是误会……这些都是我请来的伎人,以歌舞杂戏谋生,绝无卖身之事。”


    “那就好。”游悠悠笑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们安西军境内,奴籍、贱籍、客籍之类全都一概取消,治下之人皆是民籍,无论操持什么行业都一视同仁,也禁止任何形式的人口买卖。”


    她自顾自地说完,就坐了回去,朝众人道,“你们继续,表演很好看,不要被我扰了兴致。”


    “啊……继续,继续。”田季安莫名有些慌,随口附和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又连忙改口道,“既是诸位不喜这些,那……”


    “没有不喜。”游悠悠认真纠正,“我们也喜欢看歌舞和杂戏,并且尊重以此谋生的人。不喜的只是以此为名,实则暗地里实行钱色交易、权色交易,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没错。”其他女玩家这时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出声附和,“尤其是那种私人豢养歌舞姬,用来待客,甚至随便送人的,更是不耻之尤!”


    “而且也不是我们不喜,而是安西军的规定不许。”


    “就是,安西军治下所有百姓都受到官府庇护,有敢犯者,无论买家还是卖家,皆重刑处置。”


    不少男玩家都转头看了过来,根本没有这条好不好?


    女玩家们摸向腰间刀柄,回头就向雁帅上书,提出这一条,要是她不同意,她们也可以自己去执行。


    犯一个阉一个,就不信它还会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田季安莫名身上一寒,虽然对她们的话不以为意,毕竟安西军的规矩也管不到他身上,但眼看犯了众怒,他当然也不会继续跟她们拧着来。


    只是这样被人下了面子,田季安也十分不快。


    他虽然是庶出,但命好,嫡母是公主,又无所出,所以他从小就被养在公主膝下,充作嫡子,十五岁就继承了魏博节度使的位置,因为有母亲从中斡旋,再加上德宗对藩镇一直是姑息的态度,所以中间没有出现任何波折。


    要说唯一的不满,就是嫡母太对他管得十分严格,而且身为皇家公主,天然就会亲近朝廷,是主和派。


    好在前两年嫡母总算死了,偌大的魏博轮到他来当家。


    像田季安这样没有经受过任何挫折的人,一朝大权在握,无人能制,自然是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反对和管教。


    他本来也是想称量一下天兵的能耐,这时便换上了笑脸,道,“既如此,就撤去歌舞。不过如此一来,宴席难免无聊单调。我手底下倒是有好几个勇士,一向倾慕天兵的名声,不如就请诸位赐教一番,也好让场面热闹些?”


    第162章  “陛下,这就是那王承宗的恭顺之心了。”


    嚯!


    一听这话, 全体玩家的视线齐刷刷朝田季安看了过来,那眼眸中的热切将他吓了一跳,总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只是不等他深想, 已经听见玩家抢着回答。


    “好好好!”


    “来比划比划。”


    “我就喜欢热闹。吃酒多没意思啊,打架打架打架!”


    玩家确实是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个魏博节度使这么上道。


    关陇, 河南, 河东,河北……这段时间玩家的足迹也算是遍布小半个大唐了,但各地官府跟约好了似的, 找上门去有求必应, 不找上门就当他们不存在。


    主动想跟他们较量一番的,这还是头一个。


    知道玩家等这一天等得有多心焦吗?!


    见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田季安一方面有些心慌, 总觉得事情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但他又怎么可能承认自己错了?于是另一方面, 又忍不住有些羞恼, 觉得自己被人看轻了, 愈发想要找回场子。


    双方都有意, 不一时就推举出了想要出战的人选——这个主要取决于田季安手下勇士的数量。


    甚至在看到走出来的只有五人时, 还有玩家直接问他,“田司空, 你们魏博占据六州之地、有精兵数十万,就只能选出五个勇士吗?”


    完全没有掩饰语气里的失望。


    田季安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连忙道,“这位娘子说笑了, 魏博哪来的数十万精兵?不到十万的大军,平日里还要分驻各地,等闲不会来魏州。这几位已经是我护卫之中难得的勇武之士了,只是也不甚成器,才想请诸位天兵指教,其他人只怕入不了你们的眼。”


    他虽然不信天兵真有这么厉害,但言语间已经为自己铺垫后路了,万一真输了,也没那么难堪。


    在大唐做藩镇主帅,主打的就是一个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好在见田季安不打算再叫出更多的人,玩家也并不强求,很快就推举出了五人——这倒不是玩家变得和平了,纯粹是赶路过来的时候,因为队伍走得太慢,他们闲着没事,已经较量了不知多少次,彼此什么水平都心中有数,没必要现场打一回。


    接着是出场顺序,游悠悠没怎么犹豫,就站了出来,笑着道,“我先来吧。”


    刚才她忽然来了那么一下,应该挺拉仇恨的,第一个上也合适。


    果然,对面几人耳语几句,就走出来了一个看起来最高大结实的虬髯汉,一米七的游悠悠站在他面前,竟也显得很娇小了。


    但游悠悠面上没什么惊慌之色,只是问,“你用刀还是用槊?”


    虬髯汉笑了笑,“切磋比试,点到即止,就不要用兵器了,免得误伤。”


    话说得虽然客气,但可没有多少好意。此人一看就是以力量和体格取胜的,用兵器发挥不出他的优势,反而游悠悠可以拉开距离灵活作战。可是被他这么一说,倒像是让着游悠悠似的。


    对此,游悠悠只淡淡一笑,“都上台比武了,还怕那点小伤小痛吗?不过既然你开了口,那就不用兵器吧。”


    话音未落,脸上的笑意已是猛地一收,“安西军游悠悠,请赐教。”


    她一直都是笑吟吟的,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哪怕是之前说那些话的时候也一样。此刻面色冷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对手,便陡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一下子就让这里变得更像是比武台而非宴会厅了。


    虬髯汉也收了那点并不外露的轻视,正色道,“天雄军卢兴,请赐教!”


    卢兴本以为游悠悠会仗着小体型的灵活性,跟自己周旋,没想到他话才说完,人就已经直冲了过来。


    他连忙微微屈膝,站稳下盘,准备接住这一击。


    围观者也都瞪大了眼睛,他们多是魏博镇的人,自然是站在卢兴那边的,更何况两人看起来差距太大了,因此看到游悠悠这么打,虽然惊叹于她的勇气,但也丝毫不觉得她能撼动得了卢兴的防守,而一旦近身,让卢兴抓住机会,那就是他的主场了。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游悠悠被卢兴摔出去的那一幕,不忍之中又夹杂着兴奋,因此两人的身躯才碰撞在一起,就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惊呼。


    只是这呼声才出口,就有人察觉到了不对。


    游悠悠确实在一击之后被撞飞出去,却并没有狼狈摔落,而是稳稳站在了原地。倒是本该立于不败之地的卢兴,“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才定住了身形。


    正面的力量对拼,两人竟是不分高下!


    短暂的寂静之后,反应过来的众人都不由得发出了各种模糊不清的声音,都因安西军表现出来的实力而心惊。


    上首的田季安更是表情凝重。


    他知道天兵敢横行无忌,必然有所倚仗,所以才让卢兴对战游悠悠。这多少有点以强对弱的意思,但因为她冒犯在先,田季安想的是,赢不了别人也至少要赢下这一场,给她一个教训。


    却没想到第一场就拿出了自己身边最勇猛的护卫,居然还是没能赢下这一局。


    反观对面,在游悠悠拍案而起之前,她在众天兵之中可是毫不起眼的。


    田季安的视线扫过正在热情鼓掌叫好的天兵们,心下微沉。听说安西有十几万天兵,要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实力,那他们哪里还有胜机?


    思量间,场中的卢兴和游悠悠已经又碰撞了几次,每次都是势均力敌,证明那第一击并非侥幸,而是她确实有这样的实力。


    而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场上的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


    魏博毕竟是军镇,武风浓烈,更容易敬服有本事的人。游悠悠表现出这样的实力,已经足够让大家对她的恶感降低,逐渐沉浸到精彩刺激的比赛中去了。


    ——即便是在魏博,这样的比赛也不多见,因为其他人根本不敢跟卢兴正面交锋,但就算各出奇招,在他手下也坚持不了多久,哪里像是游悠悠,直接跟卢兴拳拳到肉地对打。


    这一刻,众人忘了两人的性别,也忘了两人的体型差距,只为两位选手展现出来的实力而喝彩。


    如此你来我往,又过了许多招,台上的卢兴先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种正面打法是非常费力气的,哪怕是他,也已经开始感觉到疲惫了,可是对面的力量却仍旧那样稳定,似乎根本就不会力竭。


    很快,观战的人也看出卢兴的动作变慢了,移动间,本来就不算矫健灵活的身形越发滞涩。相比之下,对面的游悠悠虽然也出了一身的汗,也在剧烈喘气,但每一拳却还是那样稳定。


    卢兴要输了,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预料之外的结果,但亲眼看到这一场比试的人,却挑不出任何毛病。


    终于在又一次剧烈的碰撞之后,卢兴连退了近十步,却还是没能稳住身形,摔倒在地,宣告了这一场比试的结束。


    场中,游悠悠走到了卢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众人都以为她是要放几句狠话,这也确实应该,但她只是笑了笑,朝卢兴伸出手,口中道,“承让了。”


    卢兴一怔,顿了顿,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借力起身。


    等两人分开站好,他也已经回过神来,同样坦荡地笑了笑,朝游悠悠拱手道,“今天这一战过瘾!我老卢输得心服口服!”


    游悠悠微微一笑,玩家能赢,当然不奇怪,毕竟她们要力量有数值,要体质有数值,要技能也有数值。她也不止这一种赢的办法,完全可以上台之后就利用自己的高敏捷,趁其不备将人放倒,一分钟内结束战斗。


    但是那样赢,卢兴或许会觉得很屈辱,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服气。


    只有在他擅长的地方击败他,骄傲的人才会愿意低头。


    既然对方被打服了,游悠悠也就变回了那个脸上带笑,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很是客气地道,“卢兄实力出众,我只不过是耐力好,才能侥幸胜出。”


    这份风度,更让魏博上下赞叹。


    所以接下来的比试,少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更像是切磋较艺了。


    当然结果也不出意外,天兵五战全胜。


    等到比试结束,宴席继续,却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糜艳之气,氛围变得十分健康。而田季安对玩家的态度,更是无缝切换成了热情,仿佛之前的试探与争锋从未出现过。


    为了拉关系,他甚至主动抬出了已经去世的嫡母嘉诚公主,跟身为公主之女的雁来叙起了亲戚关系。


    嘉诚公主是唐代宗之女,而咸安公主是德宗之女,嘉诚公主是她的姑姑。这样算起来,田季安也算是雁来的长辈。


    听得不少玩家忍不住暗暗撇嘴,雁帅真叫你一声叔父,你敢答应吗?


    玩家可不想认这样的亲戚,更不能替雁来认。


    一个玩家用说笑的口吻道,“皇家的亲戚,这样论起来是理不清的。要是从大长公主殿下这边论起来,我们雁帅和陛下是表兄妹,但若是从郭帅那边论起来,我们雁帅也要长陛下一辈呢。”


    我们雁帅敢说自己是皇帝的姑姑辈,你也敢说自己是皇帝的爷爷辈吗?


    田季安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自以为已经足够桀骜了,今天却遇到了对手。他心里虽然不太把李纯这个年轻的皇帝放在眼里,却也不敢像天兵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想占天兵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亲戚不认也罢。


    ……


    “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对天兵客气些,不要与他们起冲突。”宴席结束,一回到自己的住处,田季安就叫来了心腹之人叮嘱。


    心腹有些惊讶,“司空,何至于此?”


    “什么何至于此?”田季安其实也是满肚子的气,见心腹这样不开窍,顿时骂道,“用你那颗榆木脑袋想一想,天兵如此睚眦必报,若真起了冲突,你猜他们是息事宁人,还是以此为借口,招来更多的人在我的地盘上闹事?”


    心腹忙低头道,“属下愚钝,还是司空心明眼亮,思虑周全。”


    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田季安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滚下去办事!”


    他为什么能把那些天兵的行事看得这么清楚?因为他自己平时就是这么干的!


    心腹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转回来,“司空,那……替成德留人的事,还要办吗?”


    他一说,田季安也终于想起,这才是自己真正的目的,只是宴席上的变故太多,他完全忘了这一茬。


    此刻提起来,田季安也有些犹豫。


    但这事毕竟涉及到了自己的根本利益,就算天兵再不好惹,田季安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所以想了一会儿,他还是下定决心,“试着留一留,若实在留不住,那我们也已经尽力了,王承宗须怪不得我。”


    这回心腹听懂了,意思是不能使用强硬的手段,更不能跟天兵起冲突,留得住就留,留不住就放他们走。


    这可让人犯了难。


    别看田季安话是这么说的,但是怎么也得把人留个两三天,才算是各处都能交代得过去,要是天兵今天才来,明天就走了,那就是他不会办事了。


    所以时间虽然很晚了,但心腹却不能休息,还得想出一个留人的法子,将诸事都安排好。


    幸而招待天兵虽然是头一回,但是天兵对魏博镇的人来说却不算新鲜和神秘,毕竟之前早就有不少送人还乡的天兵出没在魏博各处,甚至至今仍在活跃。


    虽然从天兵的视角,感觉当地官府对他们基本都是视而不见,但事实上,各地官府其实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行动,也总结出了不少东西。


    其中有一条就是,天兵对各地的名胜古迹都很感兴趣,到了一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他们自己管这个叫做“打卡”,虽然不知具体的意思,但也能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魏州境内倒也有不少这样的地方,可以安排人陪他们去游览。


    除了这个,还得准备一条备用计划,到时候就算真留不住人,至少能让司空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玩家起床的起床,上线的上线,一出门就发现卢兴已经带着一帮人等在了他们住的院子外面,热情地表示想请他们出去玩,也看看魏州的风土人情。


    玩家也没多想,欣然答应。


    本来他们也是想到处逛逛的,现在有人请客,实在没有理由拒绝——既然是请他们出去玩,那应该不会让他们付账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卢兴便给他们介绍了一下魏州的大致情况,境内共有八县,其中贵乡县和元城县分管州城东西两界,境内有王莽河、狄仁杰祠、马陵等古迹,至于山川名胜,更是多不胜数。


    “狄仁杰?”突然听到熟悉的名字,玩家立刻兴奋。


    卢兴点头,介绍说这是狄仁杰做魏州刺史时,当地百姓为他立的生祠。


    立生祠在古代好像很流行,一开始还是百姓自发的行为,后来就变成了官员互相攀比、吹嘘政绩的证明,就跟什么万民伞、遗爱靴一样,成了惯例。


    不过时间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有些人的生祠人走祠塌,有些人的生祠却直到百年之后仍有人祭祀。


    说到这个,玩家在河北乡间活动的这段时间,还有不少百姓表示要给他们立生祠呢,就算不立祠,也可以供奉长生牌位,被玩家严词拒绝了。


    虽然听起来很拉风的样子,但总觉得不吉利。


    不过狄仁杰祠是可以逛逛的。


    接下来的两天,玩家就在卢兴等人的陪同下,开启了在魏州吃喝玩乐的日常。因为要旅游,玩家下线之后也会搜索一下当地相关的内容,然后就搜出了奇怪的东西。


    这天上线之后,一个玩家就找到卢兴,兴致勃勃地问道,“卢兄,你们魏博军中有一个叫聂锋的人吗?”


    卢兴有些惊奇,“自然是有的,不过诸位天兵也听过聂将军的大名吗?”


    “真的吗?”玩家更兴奋了,“那他有女儿吗?”


    “这……自然也是有的。”卢兴更不解了,想了想才道,“只是都已出嫁,如今并不在魏州。”


    “哦。”玩家的神色一下子冷淡下来。


    卢兴有些不知所以。


    等他走了,一旁的玩家也好奇道,“你这问的什么呢?”


    “聂隐娘,聂隐娘啊!”


    “哦,这个我知道,有个电影……但那是编的吧,应该是唐传奇里的故事。”


    “但唐传奇不是也有很多真实事件改编的吗,什么崔莺莺,霍小玉之类的。”


    “应该是故意假托真人,让这件事显得像是真的吧,古代的传奇故事好像都会这么写,红拂夜奔不也是跟李靖有关。要的就是真真假假,傻傻分不清楚的效果吧。”


    “好叭。”


    不过这失望并没有持续太久,玩家又打起精神来,问道,“今天要去哪里玩啊?”


    “应该是吧。不过你觉不觉得,他们好像是故意安排人陪我们出门,就是为了把我们留在这里?”


    “呃……你才发现吗?”


    “什么,你们都发现了吗?怎么发现的。”


    “这个嘛,历史书上不是都写了吗?皇帝和成德谈好,分出两个州来搞一个新的藩镇,从当地提拔了一个节度使,结果田季安把宣旨的使者留在魏博不放,又派人去王承宗那里挑拨离间,王承宗就把那个刚被提拔的倒霉鬼给杀了。”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朝廷已经任命王承宗做节度使了,等于他打了一个时间差,节度使到手,答应朝廷要分出去的土地却还在自己手里。皇帝恼羞成怒,下旨剥夺刚刚授予的官爵,然后派兵讨伐成德。”


    “最后理所当然地没打赢,于是朝廷只能又尴尬地恢复了王承宗的官爵,真的差点没把我笑死。”


    “真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所谓的削藩,所谓的元和中兴,这成色也太差了吧,有种完全是在自嗨的感觉。从头到尾只打了一场硬仗,就是李愬雪夜入蔡州。”


    “冷知识,这中兴只持续了短短两年,元和十二年十月李愬奇袭蔡州,十五年正月李纯就噶了。”


    “哦哦哦这个我知道,我的中学课文,真·教科书般的奇袭!”


    “咦,我怎么没有?”


    “教材不一样吧?话说李愬也是个奇人啊,虽然出身将门,但在这场战争之前他就是个书生,没有任何经验。而且他打胜仗靠的居然是从敌方捞俘虏,而且一捞一个准,来一个策反一个不说,还全都对他忠心耿耿,然后一战功成,震慑天下。这什么万人迷主角体质啊!”


    “莫名感觉李愬很适合我们安西军啊。”


    “算了吧,我们还缺将领?让他来指挥玩家打仗吗?”


    “……这倒也是。”


    “所以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旅游吗?我还特意去查了攻略!你们既然早就发现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急什么?你不会真的以为,把李鄘送到地方这事就算了结了吧?就是王承宗和皇帝愿意,我们还不愿意呢。”


    “就是,皇帝为了削藩,就要故意逼反王承宗,成德在王承宗手里和在朝廷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底层的百姓还是一样的苦。”


    “所以啊,他们搞他们的阴谋诡计,我们干我们的群众工作。”


    “不就是拖延时间嘛,大家一起拖,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咯!”


    ……


    长安城。


    俱文珍终于等来了他要的那个机会。


    这一天,驻扎在皇宫附近的神策军的裁汰工作终于完成,一万人的军队,最终只留下了三千多人。但这三千多,每一个都经过了重重考验,不敢说是精锐,但至少是合格的士兵。


    人数虽然少了很多,但这三千多人在李纯面前列阵时,精气神都已经与两个月之前截然不同。


    李纯心头大慰,为了鼓舞士气,自然要犒赏一番。


    只是发完赏钱,他又忍不住开始心痛了。


    之前李纯虽然也收钱,花钱,但其实并不太关注自己的内库里到底有多少钱,这回却是忍不住要来账册,细细盘算了一番。


    这一算,看着即将要花出去的五百万,再想到已经花出去的三百万,李纯连吃饭都不香了。


    就在这时,宰相裴垍联合朝中反对开战的众多大臣,又来了一波上书。


    看到厚厚一摞奏折,李纯实在没忍住,对俱文珍抱怨道,“他们只会一味反对,却绝口不提该如何处置成德。若是那王承宗有半分恭顺之心,朕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那可是五百万啊,他比谁都舍不得。


    俱文珍一看时机成熟,忙道,“陛下误会了,那王承宗实有恭顺之心。”


    李纯一听,这话里有话,就问,“哦,这话怎么说?”


    俱文珍却不忙着说话,而是让人搬来了几口大箱子,等人走了,他亲手揭开箱盖,里面竟全是澄黄夺目的金子!


    见李纯被这几口箱子吸引,情不自禁地走近,俱文珍便躬身道,“陛下,这就是那王承宗的恭顺之心了。”


    皇帝毕竟是见过好东西的,虽然这种金子用箱装的豪横很吸引人,但他还是迅速回过神来,问道,“这是王承宗送来的?有多少钱?”


    “一万金。”


    皇帝微微皱眉,想到了自己已经付出的三百万。


    俱文珍又道,“且那王承宗承诺,往后每年在常例之外,还会额外进献两千金。”


    皇帝不说话了。


    你说巧不巧,他刚刚给神策军发下去的赏钱,正好就是二十万缗。


    第163章  【滴——是否消耗五百万气运值,使用复活点功能?】


    李纯算是一个对钱很有概念的皇帝了, 但单纯跟他说二千金、二十万缗,也不如直接让他意识到这笔钱刚好足够每年犒军来得清晰。


    而且这段时间,在有意无意之中, 五百万缗这个数字,也时常刺痛着李纯的神经。


    只要承认王承宗的身份,不仅每年都有一笔进项, 还能省下这五百万, 用来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更何况,满朝上下除了他和李吉甫,全都是主和派, 要发动一场战争, 皇帝所承受的压力本来就不小。


    又能顺应民意,又有好处,李纯实在不能不心动。


    只是他还有些迟疑, “君无戏言, 朕若是出尔反尔,岂不让天下人少了畏惧之心?”


    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回事, 别人又怎么会当回事呢?李纯也怕开了这个头, 会有些不好的影响。


    俱文珍一听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动摇之意, 便道, “话虽如此, 但战事一起,河北之地恐怕又要生灵涂炭。陛下爱惜百姓之意, 想来天下人皆能体会。况且,有了成德的旧例, 往后那些藩镇再有新旧交替之事,自然都会对陛下有恭顺之心。”


    若是成为定例, 以后新人上位都得给他进奉一大笔钱财,那内库就会宽裕许多。


    听他这样说来,平息干戈,竟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了。


    但原本想打仗的人就是皇帝这事,俱文珍是一个字不提。


    皇帝自己似乎也忘了这一点,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道,“诚是此理。”


    他召见李吉甫,先将裴垍等人的奏折拿给他看。


    李吉甫对皇帝的性子也算了解,一看就猜到他要改主意了,稍微一试探,就问出了王承宗的条件,顿时心下嗟叹。


    陛下如此反复,重小节而忘大端,成德纵然平顺,将来的局势也难以预料。


    只是皇帝对他还算信任,也明说了这笔钱会用来养军,让李吉甫也无话可说了。


    他虽然倾向于削藩,但也不看好这一战,只因有天兵在,皇帝又想打,才绞尽脑汁地出主意,如今皇帝不想打了,自然也没必要坚持。


    李吉甫便默认了这个选择,只是问道,“陛下打算怎么跟那些天兵说?”


    这事皇帝也想过了,道,“契约上写了,若是违约,需赔偿他们一成的费用。朕若是选第三策,所费本就不多,给他便是。”


    李吉甫总觉得,天兵既然得了皇帝的许可,能光明正大地介入河北局势,不会那么轻易收手。不过目前看来,他们也不至于主动掀起战争,顶多是在河北也如在长安这般行事,那对河北百姓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如此想着,便点头道,“既是陛下已有决定,那便尽快下旨召回李鄘吧。”


    免得人到了成德,与王承宗起了冲突,又平添波折。


    不管是召回李鄘还是加封王承宗,这圣旨显然都不好写,李纯干脆让内侍将轮值的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全都召来,一同草诏。


    这些官员基本都是反对开战的,听说皇帝又不打仗了,俱都十分欢喜,连声称赞皇帝圣明,然后就开始分派起任务。


    今天值班的又有白居易。李纯还记得他之前那封奏折写得有多不客气,便点了他的名字。


    白居易也很高兴,援笔而就、一气呵成。


    然而等圣旨发出去之后,宫中就渐渐有消息传出来,说皇帝之所以改主意,是因为王承宗主动献上万金,且以后每年还有进献。


    满朝文武都被这个消息砸蒙了。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其他藩镇也都有样学样,贡赋不入国库,而是输入皇帝的私库,买好皇帝,朝廷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壳子,那他们这些朝臣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但尴尬的也在这里,前脚他们才上了歌功颂德的奏折,现在也不好立刻大声反对。


    况且不开战也确实是他们的诉求,只要不考虑具体的过程,也能厚着脸皮说一句皇帝是在众人的呼吁之下改了主意,是他们的胜利。要是点明了皇帝收钱的事,那这政绩岂不是又没了?


    出于这样的心理,大部分人都缄口不言,但还是有一批忠直之人继续上书。


    其中就有白居易和韩愈。


    两人的文章角度虽略有不同,但都写得汪洋恣肆,而且都将矛头直接指向了皇帝以及他身边的宦官和宠臣,认为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促成此事,却会造成朝纲废弛、国纪败坏的恶果,最后受损的却是皇帝的圣明,一旦传出皇帝爱钱财的名声,只会为天下笑。


    要是说别的,李纯未必会在意,但他们偏偏点出了他不愿道破的私心——根本没有什么蒙蔽圣聪,是因为皇帝想要钱,俱文珍和李吉甫才会主动配合。


    至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没有这两封奏折,未必会有这种事,但有了这两封奏折,天下人必然会笑他了。


    这让李纯如何不恼怒?


    更进一步,要是只有一个人说,李纯虽然恼恨,但回头气消了也就罢了。到底是难得的才子,李纯自己未必重视,但不想把人推到天兵那边去。


    偏偏不止一个人。


    白居易和韩愈,在皇帝的印象里都是耿直不会说话的,所以他们开口了,那还有多少人没有开口,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一想,李纯顿时寝食难安。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皇帝干脆召来重臣,将这两份奏折给他们看,又违心地说,“朕岂是为万金?是为万民尔。这便将万金归入国库,朕分文不取,庶可使天下人知朕之心。”


    皇帝难得大方一次,众臣自然交口称善。


    而皇帝既然下了这样的血本,他们自然要负责处理掉让皇帝不高兴的人——而且还不能以“议论皇帝收钱的事惹得皇帝不快”为由,要另外找个罪名。


    一般来说,这种得罪了皇帝的官员,通常都是远远地打发到外地去,眼不见为净。但这两人却不能这么处理,按照皇帝的交代,不能让他们离开两京,更不能让天兵有机会把人招揽过去。


    所以最后纠结了好几天,政事堂终于做出决定,将两人塞进了詹士府。


    詹士府是东宫的属官,负责辅佐、教导和护卫太子。不过现在皇帝根本没有立太子,东宫官自然就成了闲散官职,正好用来塞一些不太方便处理的官员,用白居易自己的话说,是“不任事而时不忍弃者”。


    奏折递上去,皇帝还不满意,又给他们加了个分司东都,一竿子把人支到了洛阳。


    韩愈本来就是国子博士分司东都,只是从一个闲官转到了另一个闲官,倒是白居易,要收拾行李,拖家带口地赴任了。


    因为是贬官,人人都知道皇帝不待见他,所以出发这天,没什么人来送行。


    虽然是在预料之内,但白居易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凄凉。


    从二十九岁考上进士,到现在已经八年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勇猛精进的姿态,将所有的热情都投入了政治之中。可是现在回头去看,忽然发现整整八年时间,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建树。


    说了很多,做了很多,最后却没有任何结果。


    也不对,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投闲置散、萧索离京。


    他在城门处滞留的时间太久,母亲和妻子都有些不放心地掀开马车帘子,关切地出声询问。


    白居易刚刚生出的两分诗情立刻被冲淡,连忙换了表情,吩咐队伍启程。


    他自己则是骑马跟随在车旁,对母亲说起了这整件事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听说天兵之中也有不少名医,如今正在洛阳施医赠药,母亲近来也常觉身体不适,到了那边,正好请大夫来瞧一瞧,好生调养。”


    陈老夫人跟儿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这段时间白居易的情绪一直不高,贬官的旨意下来之后,更是自己在院子里搭帐篷睡了一夜,家里人怎么可能不担心?


    所以虽然觉得自己这老毛病,什么大夫来了都治不了,但陈老夫人还是点头,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我恍惚也听过有这么回事,只是不知详情。天兵的大夫,也跟我们的一样治病么?”


    白居易早就留心打探过消息,或者说家有老人、病人的,没有不留心这个的,这会儿便细细道来。


    不知不觉,队伍来到了十里长亭处。


    白居易本来没有留意,不想一群人忽然从亭中涌出,将队伍团团围住,他才意识到这是来送自己的,定睛一看,却是张籍被一群天兵簇拥着。


    有天兵在的地方,就少不了热闹,不一时,阖家就被请到了长亭内,这里已经备好了送别的宴席。


    白居易举起酒杯,不免有些感慨,“当日春风得意,车马喧哗,今日以罪离京,送别者唯君而已。”


    张籍笑道,“想来他人皆有不得已,独我既老且贫、沉沦下僚,无可贬谪者。”


    本来就是最低的九品闲官,已经没法再贬了。


    送别难免要作诗,白居易本来还有几分黯然,但一看天兵连笔墨纸砚都替自己准备好了,又不免失笑,对张籍道,“自今而后,当效君不理俗务,以闲适自娱而已。”


    “未必。”张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乐天看看这封信。”


    白居易接过来,见信是拆过的,信封上写的收信人也是张籍,心下不免惊讶,但打开信纸一看,便恍然了。


    这是王建写给张籍的信,洋洋洒洒数千言,信中历数了他到达西域之后的所见所闻,最后才说到安西军打算创办一份杂志,刊登各种优秀诗文,每月发行。王建已经受聘为主编,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向张籍约稿,同时也请他列出京城的文学之士,以便他发送约稿函。


    张籍认识的人中,自然是推白居易为第一,本来就是要登门拜访的,不料出了贬官的变故,就耽搁了。


    今日将这封信拿给白居易看,便是想告诉他,闲居的时候正好多作诗文,也算有事可做。另外也是请白居易到了洛阳之后,也多多联络文学之士,请他们一起给安西军的杂志供稿。


    白居易看得十分心动,作品写出来就是要给人看的,要不然文人怎么都喜欢在驿站、寺庙、名胜古迹甚至旅舍酒楼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题诗呢?


    若是能有专门刊登诗文的地方,自然是一件好事。


    何况信里还写了,诗文一旦被选中刊登,就会有润笔费,虽然不知多寡,但也是一份收入。


    不过白居易还是有些疑虑,“只恐待罪之身,多有不便。”


    这倒是一个问题,虽然天兵不怕朝廷,但是他们这些人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下的。这显然不只是白居易一个人的疑虑,很多被约稿的人,尤其是有官职在身的,都会有这样的担忧。


    张籍闻言微微沉吟,还没想到该说什么,一旁的天兵已经抢答道,“可以用笔名呀!”


    哪个大文豪没有十个八个的笔名呢?


    张籍和白居易皆是一愣,“笔名”这个说法虽然有些新奇,但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一种自号,不过只在发表诗文的时候用罢了。


    这倒是可以省去许多麻烦,虽说很多人的作品本身就有着十分强烈的个人特色,熟悉的人一看就能认出来,但是只要天兵能保密,自己也不承认,朝廷就没有证据。


    如此,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当白居易重新上马启程时,心中的郁结已经一扫而空,脑子里想着的都是第一篇刊登出去的作品要写什么。


    所以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留在原地的只有张籍,天兵居然都跟上来了。


    “诸位这是……?”他有些迟疑地问。


    “我们也去洛阳,正好顺路。”


    白居易知道天兵经常往来两京之间,但是听到这个回答,还是心下一暖。顺路或许是真的,但想来也有一路相送之意。


    ……


    西域,龟兹城。


    雁来其实有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把自己的行辕搬到焉耆或者鄯善去,这样往来更方便一些,不过最后考虑到龟兹的环境最宜人,还是选择了不搬。


    反正这段时间里,她的气运值一直在飞涨,眼看已经达到五百万了。


    只要她本人可以使用复活点,机动性大大提升,根据地定在哪里,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省得还要为此跟朝廷扯皮。


    至于气运值飞涨的原因,郝主任她们也已经调查清楚,原来是第五交响曲将残疾人玩家进入游戏之后的经历和生活拍成了一部微电影,拿到各个残疾人学校和机构去放映。


    很多时候,残疾人的生活是相对封闭的,对于外面的消息也没有那么敏锐。这部微电影介绍了游戏的具体情况,又展示了游戏世界的种种不可思议,自然替她狠狠吸了一波粉。


    看到这个结果,雁来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


    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这个人了,第五交响曲刚进游戏的时候还是个风云人物,后来战事结束,他一头扎进轻工业生产,就不怎么能在论坛看到他的名字了,没想到却是默默在做这些。


    其实如果要让人关注残疾人,有很多种办法,但第五交响曲却采取了这种不等、不靠、不卖惨、不张扬的策略,只带着他的同伴们自己努力,就算是做宣传工作,也仅限于残疾人内部。


    雁来打开后台做了一下统计,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几千残疾人进入游戏了。这个数字不算小,但却没有一个名额是因为他们是残疾人而给予的,不是自己抽到的,就是第五交响曲作为几家工厂的负责人陆续分配到的。


    而且根据郝主任的调查报告,很多残疾玩家的设备,其实也是第五交响曲“借”给他们的,他们进入游戏之后,要为工厂工作一段时间,用以偿还,所以干起活来都很卖力。


    等秋收之后,就多给他们分配一些名额吧。


    反正现在地图扩展得这么大,玩家都要在河北搞根据地了,也不怕人太多了养不活。


    想到这里,雁来不由打开系统摄像头,去看了一下第五交响曲的工厂。


    这一看,才发现工厂正在不分昼夜加足马力地生产。


    原来,长安城的商人们已经用从秦州采购来的货物打开了市场,在城里引起了一阵新的风潮。商品一旦流出,消息自然就瞒不住了,所以秦州的互市规模骤然扩大了好几倍,不仅大唐境内的商人蜂拥而至,就是吐蕃、回鹘的商人也来了不少。


    这些商人填满了秦州城内的几条商贸街道,也让这座城市真正兴旺了起来。


    而他们又会成为一条条线,带动整个大唐的经济发展。


    当然,也免不了会将天兵的大名传到大唐的每一个地方。


    雁来顺着线索,不知不觉就巡查到了秦州,看得十分欣慰,果然只要初期打好了基础,后面就会形成良性循环,不需要自己事事操心了。


    正准备关闭摄像功能,她心下忽然一动,想到了第五交响曲的好友,同样是残疾人的高泠。


    跟亲力亲为搞生产的第五交响曲不同,高泠能够得到雁来的关注,靠的是人脉。她可是给雁来送了不少基建人才,让安西军的矿石开采、钢铁冶炼、农具改进、作物选育等等行业从无到有、从有到优。


    也正是有了这些基础建设的支持,第五交响曲的轻工业才能搞得如火如荼,要不然没有机器,没有原料,有再多想法也不能实现。


    至于她本人……


    好家伙,摄像头刚捕捉到画面,就将雁来吓了一跳。


    高泠此刻竟是行走在悬崖绝壁之上!


    定睛一看,才发现悬崖上面有路。也不知道这条路是怎么开辟出来的,一面紧贴岩壁,一面临着深渊,只容一人通过。


    高泠一手扶着岩壁,走得小心翼翼,雁来也看得屏气凝神。


    好在这段路并不算长,很快就顺利通过了。


    雁来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地图定位,原来这是从关中翻阅秦岭,前往蜀中的道路。


    雁来小时候读《蜀道难》,虽然惊叹于诗仙的才华和想象力,但总觉得这条路应该是幻想出来的,当她没爬过山吗,山路哪有那么夸张?


    现在才知道是自己错怪李白了。


    不过很快她又意识到,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因为这条悬崖上的路,其实早就已经被废弃了,人们已经开辟出了更好走的道路。高泠纯粹只是想去挑战一下地狱难度而已。


    很快她就从悬崖上下来,汇入了等在前方的队伍之中。


    雁来再一次恍然,就说高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原来是接了送宫女还乡的任务。


    蜀中出美人,宫里自然也有不少从那边采选的宫女。


    不过就算不走悬崖绝壁,山路显然也不太好走,所以就连从秦州前往西域的那支队伍都快到了,她们这边距离更近的,却还在山里打转呢。


    雁来摸着下巴,开始思索是保留这条超高难度的道路,让以后的玩家源源不断前来挑战,还是跟郝主任说一声,让她们将火-药的研发提上日程。


    本来,雁来是没打算搞这个的。反正玩家都已经无敌了,也不需要热武器锦上添花。


    继续用长槊和唐刀,还能保留一点古代世界的特色。


    就像现代社会,工业已经高度发达,但是很多行业依旧会选择手工制作一样。


    不过如果要开山劈石,果然还是这东西更好用。


    最后雁来决定,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选择都要——超高难度的道路可以保留,宽敞好走的大道也可以修起来,然后让大家各取所需。


    关掉摄像功能,雁来抽出一张纸,将这个想法写了下来。


    去四川的路暂时没法修,但西域这边也是有需求的。


    写完之后,她将纸笔收起,擦了擦桌子,又还特意去洗了个手,这才打开系统面板,进入了最激动人心的环节——


    【滴——是否消耗五百万气运值,使用复活点功能?】


    【是】


    第164章  长安城的星星,真好看啊。


    雁来特意坐下来, 摆好姿势,这才点了【是】。


    但等了半天,眼睛都瞪酸了, 除了一条“已激活该功能”的系统提示之外,便无事发生。


    雁来还记得当初将身体数据化的功能时的感受,本来都做好了再受一次苦的准备, 结果就像是蓄力许久却根本没有攻击目标, 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看来开启功能就是这样了,真正的体验还是得去复活点试试。


    这样想着,雁来便起身打算出门。


    走到门口, 忽然又想到什么, 返回屋内,先换了一身衣服,又在衣箱里翻找半晌, 才从箱底找出了一顶帷帽。


    这东西以前是女子出门必备, 用来遮挡自身。


    隋末唐初时,妇女出门用的还是幂罗, 能够从头遮到脚。据说唐初李密降而复叛, 在逃跑途中, 便“选骁勇数十人, 著妇人衣, 戴幂罗,藏刀裙下, 诈为妻妾,自率之入桃林县舍”, 轻易夺取县城,可见其隐蔽性。


    但没过多久, 幂罗就被长度只到颈部的帷帽取代了。唐高宗还因此特意两次下诏,谴责帷帽不合礼法,予以禁止。


    结果到了玄宗朝,连帷帽都不用了,妇女出门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覆蔽障。开元十九年,更是直接明文规定,妇女帽子“皆大露面,不得有掩蔽”。


    不过在西域,帷帽仍有遗风,不过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遮蔽容貌,而是为了遮挡风沙。


    但天兵到来之后,头发都不梳成髻了,各种帽子自然也没了用武之地,于是新的风尚也在西域流行起来。


    雁来这会儿找出帷帽,倒是要借用它遮面的功能。


    毕竟复活点往往是一座城市玩家聚集最多的地方,闲着没事的人就会到这里来挂机摆摊,或者闲聊切磋,再加上不停有人传送往来,就算夜里也很热闹,她出现在那里肯定会引起玩家的关注,还是遮一遮的好。


    不过出了门,雁来才意识到自己想了一个愚蠢的办法。


    在街上所有人连帽子都不戴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戴着帷帽遮着脸,一看就有问题。


    玩家确实没认出她的身份,但一部分人以为她是什么可疑人物,另一部分人以为她身上有隐藏任务,都跟了上来,还试图跟她搭话。


    雁来:“……”


    这时候再倒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肯定会被玩家认出来的,不如先试验完,再考虑如何处理。


    她加快脚步,来到复活点。


    才到广场门口,就看到了一片清濛白光,在日光下显得十分柔和,不易察觉——雁来一愣,而后便反应过来,原来复活点的光芒从未真正消失,只是以前的她和普通原住民看不到了而已。


    一步踏入白光之中,眼前就展开了一张地图,灰蒙蒙的地图上只有很小的一片绿色,以及一个孤悬在外的绿点。


    雁来顾不得多想,本着越远越好的想法,下意识地点了长安。


    点完才反应过来,距离对玩家来说毫无意义。


    下一瞬,眼前暗了下来。


    传送的感觉很奇妙,好像就是眨了一下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已经刷新在了另一边。


    好消息,这会儿西域太阳还没下山,但长安的天却已经黑了,京兆府的院子里虽然点了灯,但光线昏暗,周围也没几个人。而且既然是传送过来的,那肯定是玩家,就算她的打扮有点奇怪,也没人在意。


    等他们收到消息,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接到了什么隐藏任务的时候,雁来早就已经混入了街上的人流之中。


    ……


    长安城本来是有宵禁的,但自从玩家来了之后,他们不分昼夜地在街上活动,金吾卫又不敢抓人,这宵禁也就名存实亡了。


    不过金吾卫和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对此都没什么意见,反正现在长安的治安基本靠天兵来维持,主要是到了现在,不管白天黑夜,都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出来找事。


    既然宵禁形同虚设,而外面又如此安全,那爱热闹爱新鲜的长安人自然是按捺不住,都出来溜达了。


    有人的地方,商贾自然也闻风而动。


    而且就像是任何有天兵活跃的地方那样,店铺小摊已经不局限于东西两市和坊门附近,而是逐渐延伸出来,占据了街道两侧的树荫。


    雁来正左右观望,准备找个心仪的小摊坐下来,就听到前方传来喧哗声,而后附近的人群也逐渐骚动起来,很快就迅速朝着喧哗传来的方向聚集而去。


    人流有些密,雁来被裹挟着,也只得跟着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还能听到周围的人互相询问。


    “怎么了?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有人知道吗?”


    “去看了就知道了。”


    雁来:“……”看热闹真是人之天性啊,就算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影响先凑上这个热闹。


    距离不远,很快她们就到了地方。


    这里已经聚拢了一片人海,挤不到里面去,大家只能站在外围看。


    好在造成热闹的人似乎也是考虑到了围观者的方便,并不是待在地面,而是在坊墙里面搭了个比墙还要高的台子,所以无论远近,一抬头就能看到上面打得热闹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很眼熟。


    雁来想了想,记起了她的名字,关山月,一个因为游戏外的身体不好,所以把游戏里的形象捏得又高又壮,并且十分热衷于锻炼和健身的奇女子。


    还真别说,那体格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极有安全感。


    尽管此刻跟她对战的是个男子,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已经牢牢占据了上风。果然,几招之后,她就干脆利落地给人来了一个背摔,躺在地上的人半晌没起来,得到了下方观众的一片嘘声。


    那人大概也觉得没脸见人,所以捂着脸匆匆爬起来跑了。


    雁来的视线从关山月身上,移到了挂在高台一侧的幌子,雁来眸光不由微微一动。


    ——西域女子武馆。


    果然一看就是玩家搞出来的东西。


    玩家搞出什么事情来都不意外,所以真正让雁来惊讶的,是从台上走出来的另一个人。


    同样也是一个熟人,长安大商人王庆宝的长女,雁来亲自替她取了名字的王霄。


    上回她跟王霄说,如果要靠做女人的生意站稳脚跟,光是卖针线是不够的,让她想想女人真正需要什么。


    看来这个武馆,就是她跟玩家合作的成果了。


    这个答案让雁来非常意外,又颇觉欣慰。果然不愧是大唐女儿,从眼光、决断到执行力,都令人惊叹。


    此刻站在台上的王霄神采飞扬、自信从容,她举着一个喇叭,笑着问道,“还有没有哪位勇士想挑战我们西域女子武馆的关武师?第三天的擂台也快要结束了,机不可失,过时不候!”


    周围的人闻言,也都小声议论起来。


    雁来听了一耳朵,这才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原来武馆前天才刚刚开业,估计是为了宣传,直接摆出了三天的擂台,邀请长安城内外所有自认为武力出众的人上台打擂,挑战关山月。


    结果是三天里无一胜者,关山月的身影,在看热闹的人眼中已经越来越高大了。


    这不,据说擂台还没结束,就已经有不少人进去报名。


    雁来顺着人群所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靠着坊墙,还搭了个楼梯,想报名的人可以直接爬上去。


    这也是玩家最近搞出来的新花样,因为很多行业毕竟不方便在街边摆摊,而且街上的扬尘和风雨之类也是个问题,干脆就租下这种乱临街的小楼来经营。普通人不允许在坊墙上开门,那就将幌子挂在外面,有客人来了便从二楼放一架梯子下来。


    这样的安排不仅方便,而且新奇,很快就风靡整个长安。


    正说话间,又有一个人走上了高台。


    周围有人好奇地问,“台上那个是天兵吧,既然三天都无败绩,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上去挑战?”


    虽说武无第二,自恃武艺的人,不亲自比过都不肯福气别人。但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输了,自己也没脸,往后还如何在街坊邻里之间耀武扬威?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人笑道,“王东家可是给出了一千缗的悬赏。”


    众人发出“哦——”的声音,一下子都明白了。


    金钱的魅力是无穷的,难免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万一自己赢了呢?毕竟关山月守了三天的擂台,按理说消耗也不小。


    又有人说,“再者越到后来,败在她手下的人越多,自己再上去,就是败了,也算不得丢脸。”


    周围的人顿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大家一起丢脸,就等于没人丢脸,确实很有道理。


    说笑间,台上也已经分出了胜负。


    这就是三天擂台的最后一场了,关山月完胜,守擂成功!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当王霄站在台上,握着关山月的手臂将之举起,宣布一千缗的悬赏属于她时,人群还是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久久不息。


    直到王霄宣讲完了招生标准和收费标准,台下的人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雁来再次被人流裹挟着往外走,吹着五月的夜风、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目的、轻松而惬意地走在街道上了。


    ……


    自从穿越之后,为了安全起见,也是因为行动不便,很多时候雁来都只能在系统的摄像功能里看到外面的场景,看到那些玩家制造出来的热闹。


    她倒也不是对此有意见,只是现在好不容易能用复活点了,不用再继续受限制,她当然也想享受一下生活。


    那么问题来了,要怎么才能自由行动?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走到哪里都可能被玩家关注这一点,总不能一直跟玩家躲猫猫吧?


    玩家对她的兴趣是很难下降的,雁来也不会想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从自己入手,让玩家认不出她。


    能不能像玩家一样“捏脸”呢?


    也不用真的捏,只要像戴面具一样,遮住现在这张脸就行。


    说干就干,雁来随便找了个街边摊坐下,打开系统面板开始尝试。


    系统开启收费模式,干什么都要钱,虽然坏处很多,但也有一个好处,只要她舍得花钱,什么五花八门的功能都可以定制,捏脸也不例外。


    看到六位数的标价,雁来顿时纠结起来。


    花费三分之一个复活点的气运值来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买单,感觉非常有罪恶感。


    但有时候,雁来也需要更多的参与感,不然她会觉得自己比玩家更像玩家——只能在屏幕的那一头操纵一切。


    既然无法抉择,那就交给天意吧!


    雁来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币,合在掌中闭目许愿,然后将之抛起。硬币在空中旋转,落在桌上,发出“叮”的响声,露出了雁来想要的花。


    “这么顺利的吗?要不三局两胜?”雁来挠了挠头,将银币捡起来,又扔了一次,还是花。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在五局三胜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好奇的询问,“这位娘子用来占卜的,可是安西银币?”


    雁来惊讶地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周围竟聚集了好几个人,都在好奇地看着她。


    好家伙,我成热闹了?


    雁来生怕这热闹再引来玩家,连忙起身就走。


    不过这个小插曲倒是让她下定了决心,总不能每次跟人接触都跟做贼似的吧?


    雁来重新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打开面板,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余额,见气运值还在以秒速增长,顿觉十分安心。


    再次感谢第五交响曲和他的同伴们!


    继续怀着郑重的心情开启新功能,进入捏脸界面,雁来对着面板里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想法,这张与现在的她别无二致的脸开始变化,眉眼、鼻唇、轮廓、乃至一些不起眼的细节,都越来越像是另一张她已经很少想起,却更加熟悉的面容。


    那是她穿越前的长相。


    雁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方式留住它,但此刻,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这么一晃神,雁来一不小心就点了确定,幸好系统弹出了二次确认的选项框,她回过神来,连忙取消,又调整了一下身高体型,眼看没什么破绽了,这才点击确定。


    【切换形象】


    这回雁来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微妙变化,但仍然没什么痛苦,看来数据化之后,她的身体真的变成了由系统用能量制造的存在。


    抬手摸了摸脸,雁来从自己暂时藏身的小巷子里走出来,出现在灯火闪烁的街头。


    然后她取下了头上的帷帽。


    周围人来人往,其中不乏玩家,但没有任何人留意她。


    雁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笑了出来。她仰起头,朦胧中看到了漫天交织的光彩。


    长安城的星星,真好看啊。


    ……


    雁来回到龟兹城的时候,这里的天也已经黑了。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莫名消失了两三个小时,估计已经被发现了,但当她看到以郝主任为首的玩家和以白真珠为首的亲兵都守在自己的房间外,还是忍不住心虚。


    感觉像是学生时代偷偷旷课,翻墙回校的时候发现班主任就守在围墙下面。


    好在郝主任她们的态度,比班主任要好多了。虽然看得出来很担心,但并没有斥责她,甚至没问她去了哪里,而是直接说起了正事。


    第一件事是王建领导的编辑组送上来的,关于大唐第一本杂志的几个方案。


    虽说是一本杂志,但也不能真的什么内容都登,必须要有定位、有侧重、有面对的群体。所以具体要怎么定,需要雁来来决定。郝主任的建议是,最好开个会,把所有的问题都理顺,避免后续再遇到问题。


    雁来翻了一下几个方案,立刻就问,“关于方案的选择,你们这边有倾向吗?”


    她看着都挺好的。


    郝主任答道,“我回头让负责这方面的同事来跟你对接。”


    第二件事,有点让雁来意外。


    顿多城轮值的玩家,在城外遭遇了一支葛逻禄人的队伍。


    本以为是来偷袭的,结果五个玩家轻松将这支上千人的队伍给拿下,一问才知道,这居然是一支商队,队伍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粟特商人带来的奴隶。


    之前玩家拓展商路的时候,不止去了中亚,葛逻禄、回鹘乃至吐蕃都有人尝试,只是中亚这条路最顺利。


    究其根本,是因为其他地方都已经有了粟特商人的身影。这些胡商广泛定居于各地,专门从事商业贸易,近乎垄断了市场,玩家自然很难插进去。


    倒是他们听说西域现在的情况,又看到了玩家手中的好东西,都很有兴趣,于是最近已经开始有商队到西域来交易了。


    只是这次商人带来的“货物”有点特别。


    这也是因为经过之前的接触,他们发现,留在西域的葛逻禄人,日子过得不比在部族里差,就连那些俘虏,除了没有工资之外,享受的待遇也跟普通工人一样,衣食住行都不需要自己操心。


    消息传回部族内,自然就也有不少人心动。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很少会主动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因为他们熟悉的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未知则代表着风险。


    但最近葛逻禄内部发生了一场叛乱,不少人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草场和牛羊,变成了奴隶,被卖给了粟特商人。


    以往这种奴隶会被卖去回鹘或者中亚,充当战争中负责冲锋陷阵的奴兵,但现在,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无论是对商人还是对奴隶。


    “我们不是才刚刚颁布了废除奴隶规定吗,所以玩家就把这支队伍给扣下来了。但具体怎么处理,还需要雁帅你来拿主意。”郝主任说着,不等雁来询问,就递上了另一份文件,“这是我们讨论之后的几个处理方案,你可以参考。”


    雁来伸手接过,问道,“葛逻禄叛乱是怎么回事?”


    郝主任露出一抹了然的笑,解释道,“库尔班死后,部落那边就只留下了孤儿寡母。就算是在中原,主少国疑也难免会有些动荡,更不用说彪悍的草原民族了。他们内部一直不太平,今年冬天又发生了一场雪灾,冻死不少牛羊,矛盾越发激烈,最终导致了叛乱。”


    “谁赢了?”雁来问。


    “叛乱者赢了,好像叫卡尔鲁克,现在已经是新的叶护了。”


    “哦……”雁来顿时兴致缺缺。


    要是孤儿寡母赢了,估计也是惨胜,会很需要外援,那玩家就有机会了。但既然已经有了年富力强的新首领,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完这事,郝主任就起身告辞,留给她看文件的时间。


    这会儿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雁来见她起身,忍不住问,“郝主任,你不问我吗?”


    “不问。”郝主任朝她笑笑,“你也是有私生活的嘛,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雁来点头,又说,“我今天花了一大笔钱。”


    郝主任微微惊讶,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眸中闪过笑意,问道,“多大?”


    “五百一十万。”


    “你能使用复活点了?”郝主任顿时了然,难怪没忍住跑出去玩了。


    郝主任能感觉到,雁来还很年轻,无论是她的外表,还是她表现出来的心理年龄。在她眼里,雁来还是个孩子,贪玩才是正常的。


    不如说,雁来之前那种极度的自律,才令人担心。


    但也可以理解,毕竟身处在危机之中的人,自然要想方设法去获取安全感。如今一切走上正轨,她才敢稍微放松一些。


    所以见雁来点头,郝主任也没问她另外那十万是花哪里了,反而说,“就当是你的俸禄吧。”


    雁来一愣。


    郝主任又道,“朝廷应该不会给你发俸禄了,那你虽然是安西军的主人,也应该要自己给自己发俸禄的。公是公,私是私,对吧?”


    雁来眨了眨眼睛,听懂了。


    郝主任见状,便不再多言,只摆摆手道,“走了。”


    雁来起身将她送到门口,真心诚意地道,“谢谢你。”


    确实是她钻牛角尖了,把自己绷得太紧。


    决定了,从今天起,划出自己的私人账户,不管是金钱还是气运值。如此公私分明,以后就不会再因为花钱满足自己的私人需求而产生羞耻感和罪恶感了。


    第165章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可怕的词?”


    阿史那古丽雅的直播间突然火了。


    看这个充满了草原特色的名字就知道, 这位玩家对异域风情十分着迷。作为一个身在大城市,心里却有一片草原的非主流玩家,她进游戏的目标就是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牧场。


    但就算是在大唐, 这也需要极高的成本。


    所以阿史那古丽雅虽然不喜欢打仗,但还是每次都会积极参与,除了做任务赚钱之外, 也是为了战后的零元购项目。


    打仗的间隙, 她也会进山转转,寻找心仪的草场。


    直到那一天,她追随着雁帅的脚步来到顿多城, 然后在清理战利品的时候, 在城外发现了一片十分适合放牧的水草之地——事实上那就是驻扎在顿多城的葛逻禄士兵们牧马的地方。


    美中不足的是,这片草地位置在顿多城外,靠近葛逻禄部落的那一边, 不够安全。


    然而, 当阿史那古丽雅将自己的烦恼告诉队友之后,她们却是哈哈大笑, 完全不以为意, “傻孩子, 不安全不是更好吗?”


    “什么意思?”


    “嘿嘿嘿, 要是葛逻禄人真有胆量来偷袭你的牧场和牛羊, 那就是现成的把柄啊,我们怎么反击都是合理的了。”


    队友们不仅非常赞同阿史那古丽雅的计划, 还主动入股、出钱出力,跟她一起打造这片草场。


    正好那段时间游戏开通了直播功能, 阿史那古丽雅每天疯狂在论坛水贴攒声望值,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直播间, 开始播打造牧场和放牧牛羊的日常。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别人的直播间随便播什么都有很多人看,但她的直播间却一直冷冷清清,只有小猫两三只。


    好在阿史那古丽雅也不在意,因为她是真的热爱这样的生活,能在直播间里认识几个有共同兴趣爱好的同伴,她已经很满意了。


    时间缓缓流淌,外面发生了很多事,身边一起巡逻的队友也换了一批又一批,阿史那古丽雅依旧过着她的放牧生活。至于曾经说笑一般的诱敌计划,不只是阿史那古丽雅忘了,队友们应该也不记得了。


    可就在昨天,她的直播镜头里突然闯进了一大群人,将放牧的牛羊全部惊散。


    然后,阿史那古丽雅的直播间突然火了。


    原本三位数的观看直接破了五位数,而且还在不断增长,搞得阿史那古丽雅有点心慌,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弹幕聊天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干脆不聊。


    一早起来,阿史那古丽雅打开直播间,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那支突然闯入的队伍暂时被安置在了她的草场里。


    尽管队伍的负责人已经澄清了这只是一支商队,绝对没有偷袭的意思,但因为他的商品全部都是奴隶,而现在的安西军是禁止人口买卖的,所以得等上面的人来处理。


    不过阿史那古丽雅跟她的队友们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就是给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登记信息。


    虽然处理结果还没下来,但作为违禁品,这些奴隶既然被查抄到了,自然是要没收的——到了安西军的地盘,那就是安西军的人,先把身份登记上,回头看看哪里缺人了直接分配过去。


    正忙活着,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阿史那古丽雅抬头看去,顿时又惊又喜,“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初代队友,四个人排排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笑。


    “来给你帮忙呀!”队友十分热情,“这不是听说你这边出事,我们就第一时间赶回来了,连夜从拨换城骑马赶过来有木有!”


    阿史那古丽雅闻言,不由抿唇一笑,原来当初的戏言,大家其实都还记得。


    “其实只是一支贩卖奴隶的商队。”见四人走近,她小声说。所以消息虽然传得热闹,但到目前为止都没别的玩家过来,又不打仗,就这一千多人,不值得大家特意跑一趟。


    “知道知道。”一个队友爽朗道,“管他是什么,总算是有点收获了,没白忙活一场。”


    “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白忙活,这牧场不是好好的嘛!是牛肉不好吃还是羊肉不够香啊?”另一个室友连忙拐她一下。


    她们人虽然走了,股却没有撤,去年秋天还领了一次分红——每人一头牛,两只羊。


    “对对对,你看我这张嘴。”队友一连忙上前,从阿史那古丽雅手中抢过纸笔,占了她的位置,把人推到一边,“我来吧,你去跟他们说话。”


    这点小事,阿史那古丽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就跟队友道旁边去说话。


    “看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队友二将一个袋子递了过来。


    阿史那古丽雅接过,打开一看,不由一愣,“粽子?”


    “是啊,节日快乐!”队友三笑嘻嘻地说,“还有别的,你再仔细看看。”


    阿史那古丽雅研究了一下,发现不止有粽子,还有编成手链的五色丝线,以及一个装着菖蒲艾草雄黄等香料的香包,等于是一个小小的礼品装了。


    这就不像是朋友们的心意,而是批量生产的了。但是她们特意带来,应该也不会是街上随便买的。


    不等阿史那古丽雅发出疑问,队友四已经迫不及待地道,“猜猜看,这是谁准备的?”


    “这我可猜不到。”阿史那古丽雅说,“谁啊?”


    几个队友异口同声地“切~”了一声,这才有人说,“是郡王府准备的啦!”


    郭昕虽然回了长安,但雁来这个郡王还在,所以郡王府的称呼也没改。


    阿史那古丽雅一愣,“雁帅?”


    “是啊,听说她招了个幕僚团,替她处理杂事。你还真别说,这些人还是干了点事情的。对了,粽子、手链和香包里都有一部分是雁帅亲自动手做的哦,听说是隐藏款,不知道谁能抽……”


    “呃,你说的是这个吗?”阿史那古丽雅从袋子里取出手链,露出上面坠着的一枚银币。


    安西军在秦州城发的代币,银币的正面是“安西”二字,背面是天山的剪影。但这枚银币正面刻的是“雁来”,背面则是大雁图案,算是官方发布的限量款,专门用来给雁来做伴手礼的。


    队友一呆,继而勃然大怒,“该死的欧洲人!吃我一刀!”


    然后真的从腰间拔出了她的佩刀,朝阿史那古丽雅斩了过来。


    福袋里的三样东西,据说每样有一百件是雁帅亲手做的,不考虑有人重复获得的情况,那也只有三百份,但分母可是有十几万,抽不到才是正常的。


    问题是,这个端午福袋要去郡王府排队领,一次只能领一份。龟兹城的百姓和陆续赶到的玩家排成的队伍,已经快能绕城一圈了,她是怀着深沉的队友情,这才不辞辛苦排了两次队,替阿史那古丽雅也领了一份。


    两份都到手之后,她才随手拆了其中一个。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


    跟你们这些欧洲人拼啦!


    阿史那古丽雅站在原地给她砍,等人出完了气,几人才又凑在一起说笑。


    “说起来,你的直播间终于火了啊!真不容易,恭喜恭喜!”


    “对啊,好不容易蹭到的热度,你赶紧跟新来的观众互动一下,争取能留下一些。”


    阿史那古丽雅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直播间页面——直播的时候,可以将页面缩小放在视野一角,既方便互动也不影响主播行动,但需要沉浸式的话,也可以直接最小化,阿史那古丽雅今天选的就是这种。


    结果页面一开,她就被满屏密密麻麻的弹幕吓了一跳,连忙调整好视野,才定睛去看观众们说了什么。


    这一看,她又是一愣。


    ——急急急,给我急死了!


    ——这主播是完全不看弹幕不互动啊,我真服了,谁认识的赶紧去提醒她一下啊!


    ——主播你眼睁睁地错过了一个隐藏任务啊啊啊啊啊啊!


    ——不行的话就放着这个任务让我来,真是的,皇帝不急急太监。


    阿史那古丽雅费了一点功夫,才弄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队尾那个穿黑衣服的,抱小孩的女人有点问题吗?


    ——还有我!她一直在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呃,所有人都在观察周围吧,来到陌生的地方,留意一下这些不是挺正常的?


    ——你仔细看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慌,估计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还用小孩遮着半张脸,要不是能截图细品,还真不容易发现。


    ——听你们这么说我也感觉有问题了。


    ——不止她有问题,她左后方那个男的,右后方那个女的,应该都跟她一伙的,一直在注意她这边。


    ——感觉像保镖(摸下巴


    ——我去,刚刚听到主播的名字,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有木有!


    ——啊啊啊我也看到了,之前光看你们分析了,愚蠢的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刚刚变脸真的超明显。


    ——还在看,主播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是天选任务人的待遇吗……慕了。


    ——我要笑死了,他们看到主播被砍的时候,表情真的好好看!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瞳孔地震。嘿嘿嘿,是不是感觉世界观都被震碎了?欢迎来到玩家的世界,NPC们(喂


    ——主播是什么都没发现啊,还搁那儿埋头登记呢。


    ——她朋友没骂错,该死的欧洲人!


    ——呜呜呜呜呜不想做的任务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比如我。


    看到这里,阿史那古丽雅下意识抬头朝网友们指的方向看去,结果正对上了对方看来的视线。


    两人都是一愣,同时慌张地移开视线。


    弹幕顿时恨铁不成钢。


    ——你躲什么?你可是玩家啊!给我直接A上去!


    “怎么了?”察觉到她面色有异,旁边的队友忙问道。


    阿史那古丽雅小声将名侦探网友们的分析说了出来,几个队友听得眼睛发亮,虽然跟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但这不就是她们苦苦等待的隐藏任务吗?


    “欧洲人真该死啊……”队友二低声喃喃,脸上的表情十分沧桑。


    “走走走!”其他人才懒得理她,撸起袖子就朝那个可疑的黑衣女人走了过去。


    察觉到她们的动作,对方脸上表情微变,但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倒是后方的两个保镖按捺不住了,从两边的队伍里走出来,护在黑衣女人两侧,警惕地看着玩家。


    见她们没跑,几个玩家也有点意外,走在最前面的队友四想了想,干脆问,“要谈谈吗?”


    注意到周围其他人都在往这边看,黑衣女人点了点头。


    得知可能有隐藏任务,几个跟阿史那古丽雅一起抓到这支商队的玩家都不淡定了,纷纷丢下完成到一半的工作,过来围观,顺便蹭任务。


    帐篷里,九个玩家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三人。


    两个保镖彻底应激了,那个黑衣女人倒是很平静,她将孩子递给女保镖,低声安抚了一句,这才在玩家对面坐下。


    当她不再掩饰自身的气势,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绝不会是个没有来历的普通人。


    “咳咳!”靠卖惨拿到了询问权的队友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女人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又复杂,她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阿史那古丽雅,才开口,“阿史那古丽雅,我的名字。”


    这下轮到玩家表情古怪了。


    随便一取的名字居然跟任务NPC重名了,这什么运气啊?


    “等等,”阿史那古丽雅(玩家版)反应过来,“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那你……”


    黑衣女人点头,“我是突厥的公主,也是库尔班的妻子,葛逻禄的叶护可敦。”


    这句话让玩家不由自主地相互交换了一个视线。


    搞到大的了!


    ……


    “你是说,库尔班的妻子,葛逻禄的那对孤儿寡母,不仅跑到我们这边来了,而且就在那支奴隶队伍里?”


    雁来也不想每次听到爆炸性消息就反问,这样会显得她很呆,但是这确实是她听到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葛逻禄应该也是收继婚吧?按理说新的叶护应该会娶她。”


    这也是之前雁来一听说新的叶护上位,就放弃继续追问的原因。


    在草原上,从战场上带回同伴的尸体、承诺抚养对方的儿女,就可以继承对方留下的遗产,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收继婚制度。


    就算是为了权力的平稳过渡,那个卡尔鲁克应该也不会放她们离开。


    郝主任点头,“的确是这样,她是自己设法偷跑出来的。”


    有这句话,剩下的也不必问了。雁来沉默片刻,“她想要什么?”


    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雁来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同样深受收继婚制度残害的和亲公主的女儿,不可能坐视不理。


    “她本来是想借兵,回国平叛。”郝主任说。


    “本来?”


    “是的,”郝主任提到这个,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古怪,“说是到了咱们的地盘上,深深感受到了你的强大与仁慈,所以想让她儿子认你做义母,至于葛逻禄国内的事,任由你处置。”


    “啊?”雁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可怕的词?”


    “咳……”郝主任干咳一声,强忍住笑意,“没有,你没听错。”


    雁来用力吸气,“她是怎么想到这上面来的。”


    “在草原上应该挺正常吧,这种情况。”郝主任公允地说。


    雁来想了想,无法反驳。


    别说是草原上了,就是大唐那帮藩镇,不也很流行这种风气吗?安禄山据说就认了八百还是八千义子来着,属于是没有亲戚关系就直接创造亲戚关系了。


    可是她才十七岁啊!并不想无痛当妈谢谢。


    半晌,她才艰难地开口,“所以……你们的建议是?”


    “建议是可以答应。”


    毕竟对方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葛逻禄别看只是一个部落,实际上却是占据了大片突厥故地,东北接回鹘,西南抵中亚,面积不比现在的安西四镇小。


    白送的好处为什么不要?


    果然……雁来深吸一口气,大概人在危急之下,脑子就是要转得比平时更快一些,居然还真给她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就算了吧,你说,我把这个义子介绍给皇帝怎么样?”


    “嗯?”郝主任一愣,但细细思量,又觉得未尝不可。


    安西既然还是大唐的一部分,这个义子雁来认,还真就不如皇帝认,显得光明正大。


    反正大唐也不可能在这里驻兵,顶多派几个官员过来,那一应事务不还是他们说了算?还可以趁机跟朝廷要钱要粮要官职待遇。


    这可是开疆拓土之功!


    这种能给脸上贴金的事,大唐君臣必不可能拒绝,那她们要点好处不过分吧?


    “行。”郝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我们先做好预案,等人到了龟兹再跟她谈。到时候你要亲自参与吗?”


    “我就算了吧。”雁来立刻婉拒,想了想又道,“对了,让那些从大唐来的官员都参与。”


    上回于阗打得太快,搞得他们紧赶慢赶也只赶上了收尾,没分到什么功劳,这回都给补上。


    郝主任点头,正要走,却见雁来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对了,那个义母太吓人了,我刚才还想问来着,那个谁都还没见过我,从哪里感受到了我的强大和仁慈?”


    “……好像是听到玩家说,你亲自包了粽子给大家发福利。”


    “啊?”雁来茫然。


    “很有用的。”郝主任笑道,“所有收到端午福袋的人都十分感动,对了,还有人写了道谢的诗文,你没看到吗?”


    雁来视线落在今日份的文件上,尴尬地咳了一声,“现在就看!”


    这一看,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敢情玩家是真不怕浪费声望值,居然万里迢迢,给长安和洛阳的名人们都送了一份福袋,至于西域的自己人,就更不会落下了。


    郝主任已经走了,这里没人,雁来将一首首诗作摆在桌上,慢慢欣赏。


    不知道这里面有几首能流传到后世。


    虽然她现在应该也不需要靠名人赠诗才能青史留名了。


    不过还是要继续努力,争取能在史书里单开一章!


    ……


    虽然护送阿史那古丽雅(葛逻禄版)的队伍还在路上,但因为这件事是在直播间里发生的,事情又颇具戏剧性,所以玩家之间已经传遍了。


    这会儿论坛上讨论的都是什么时候出兵,多久能打下来。


    无论任何时候,开疆拓土、扬威国外,都是十分振奋人心的。


    虽说距离开战估计还有很久,但是长安城里的玩家表现出来的异样兴奋,还是被俱文珍领导的大唐版东厂注意到了。


    玩家聊天是从来不避开NPC的,除非当面说人坏话。所以很快俱文珍就得到消息,西域又有异动,安西军好像要跟葛逻禄开战。


    本来大唐在西域驻兵就是为了应付这些异族,会起冲突才是正常的。但这可是天兵!葛逻禄才多大点地方,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能彻底平定,安西军的势力又要大涨了。


    俱文珍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西域的事,皇帝和朝廷根本无力去管。再者说,那些天兵要是能把精力放在别处,总比在大唐境内折腾的好,大家都能省点心。


    这样安慰完自己,他便站起身,打算去将这消息告知皇帝。


    皇帝让他成立这支队伍,就是为了刺探消息,他当然不能隐瞒。只是……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情况下,究竟是心里有数好,还是蒙在鼓里好?俱文珍也分不清楚。


    但无疑,他和皇帝都选择了心里有数。


    “义父……”这时,来报告消息的内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俱文珍一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皱了皱眉,“有话就说,这是什么样子?”


    “……是有个消息。”内侍低头道,“上回义父说要找擅长理财的人,儿子等倒是打听到了一个。”


    俱文珍猜测这人选估计有点问题,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凭他是什么人,只要陛下想用,自然就能用,便笑道,“是什么人,值得你们这样吞吞吐吐?”


    “是……是郴州司马程异。”


    俱文珍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说程异他或许想不起来,说郴州司马,那可是印象深刻。


    因为这就是“二王八司马”之一,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也是他俱文珍亲手斗倒、驱逐出京的政敌。


    第166章  每一个字都是编的。


    和俱文珍一样, 李纯也是对郴州司马这四个字记忆犹新。


    毕竟这地方还是他亲手点的。


    不过四年过去,李纯对当初的事情又有了许多新的理解,心中的芥蒂倒是消了很多。作为胜利者, 他本来就可以摆出宽容的姿态,何况李纯是皇帝,再怎么不喜革新派, 也不会像俱文珍那样将之视为政敌, 防备警惕。


    当然最重要的是,跟负责摇唇鼓舌的那些人相比,程异这种实干派没那么敏感, 被起复之后想来也不会旧事重提。


    所以听俱文珍说他擅长理财, 李纯便问道,“可有此人行状?”


    “行状”也就是大唐官员的履历,里面会记录一些重点事迹。


    俱文珍既然决定开口, 自然是做好了准备, 递上了程异转迁为虞部员外郎,充盐铁转运、扬子院留后时自己写的行状。


    看到革新派给他分派的官职, 李纯也就心里有数了。


    大唐搞创收本来也没什么新花样, 基本上就盯着盐铁专营这两项, 尤其是盐, 从扬州到京师这一条路上, 水陆两道都有专门的转运使衙门负责。不过也确实不需要更多了,盐铁都是日常所需之物, 利润丰厚,只不过大部分钱收不上来而已。


    安史之乱后, 时局崩溃,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 大唐启用了不少擅长理财的官员,基本都是把他们派去江淮一代经营贡赋。


    既然连革新派也看中程异这份才能,让他负责财税,那就说明此人确实可用。


    就像俱文珍想的那样,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皇帝想用,那就能用。


    只是这话不好从李纯自己口中说出来。


    这一点俱文珍也预料到了,他对李纯道,“吏部尚书、盐铁转运使李巽抱病已久,已经上了数封请求致仕的折子。”


    李巽就是朝中最擅长理财的大臣,让他来举荐程异,恰如其分。


    “那就让他上书吧。”李纯道,想了想又说,“至于致仕的折子,暂且留中。”


    这也算是朝廷给有名望、有身份、有地位的朝臣的优待。因为唐律规定,官员致仕之后只能领半俸,各项在职时拥有的待遇,也会取消,所以为了优待老臣,通常都不会允许致仕,让他们在职位上终老。


    当然这种做法也常常为人所诟病,因为这样的官员多半已经不能视事,却还要占着一个位置,就会挡了别人的路。


    不过李巽还真不是这种人,他即便在病中,也会定期召见属官,询问各项事务的进展,是个掌控欲非常强的人,上书致仕也只是走个流程,否则御史就该弹劾他恋位不去了。


    但他个人的主观意愿是一回事,皇帝会不会给这个面子又是另一回事。


    这种时候,他自然不会拒绝帮忙上这道举荐的奏折。


    李巽的奏疏在朝堂内外引发了不小的议论。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是与先帝顺宗和永贞革新相关的人与事,似乎仍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


    可现在有人提了。


    这会不会是一种信号?


    有人思虑,有人警惕,也有人暗中期盼……不过所有人都选择了暂时观望。


    朝廷运转总是离不开钱的,那就离不开会理财的大臣,李巽在这个时候举荐程异,有点选中他来做下一任盐铁转运使的意思,朝臣们既要考虑朝政,也要考虑皇帝的态度。


    这半年来,皇帝越来越心思莫测,对钱也越来越看重,焉知李巽的奏折,不是跟他通过气了才上的?


    总要等皇帝表态了,他们才知道自己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果然,皇帝根本没有跟政事堂商议,就直接做了批复,调程异往淮南试用,负责贡赋转运之事。


    准备弹劾的言官收起了弹劾的奏折,想要援引其他永贞党人回朝的官员也偃旗息鼓。


    只是试用,而且甚至都没让程异回京,而是直接前往淮南履任,显然皇帝并不打算放开对革新党的打压,只是因为人才难得,所以特旨擢拔程异个人而已。


    这种中旨其实是不符合流程的,但三位宰相商议了一番,都认为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违逆皇帝的意思——李纯近来做的不合流程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但别的都可以反对,这一件却不合适。


    就连武元衡这位当年曾遭革新党打压、如今登阁拜相的保守派,都保持了缄默。


    政事堂这三位宰相,他资历最老、辈分最高,前两年也是很得皇帝倚重的实干派,如今却成了最边缘的那一个。


    看得出来,皇帝对他很不满意。


    当初李吉甫罢相出京,皇帝将他和裴垍提起来,本就是指望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能胜过一个李吉甫,结果没几个月又将李吉甫召回,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现在皇帝如果要罢免一个宰相,那肯定是自己先遭殃。而且武元衡有一种感觉,他若是再遭罢黜,恐怕不会再有第三次为相的机会了。


    这个宰相再不好当,那也是宰相。


    人一旦有了得失之心,行事自然就会谨慎甚至畏缩。现在的武元衡,有点理解郑絪、于頔那样的“伴食宰相”了,不是没有想法,只是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不如不做。


    于是这份诏书经政事堂用印,补齐流程,就发了出去。


    ……


    “见过雁帅。”阿史那古丽雅用草原人最郑重的礼节,朝着雁来深深下拜。


    在她身边,才五岁多的阿波也板着小脸,跟母亲一起行礼。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诸多变故,刚到安西军的地盘时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这几天跟玩家相处多了,变得活泼了一些,但还是比一般的小孩更懂事。


    懂事的孩子惹人疼,雁来也缓和了表情,亲手将这一对母子扶起,“不必多礼。”


    雁来本是体谅她们赶路辛苦,想让人休整一番,再提正事,却被古丽雅拒绝了,说是尽快把事情处理好,她才能安心。


    既然对方如此积极,雁来自然不会拒绝。


    在双方都有着强烈的意向、而且都不打算占便宜的前提下,商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古丽雅对雁来这边提出的要求尽数答应,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没能让阿波拜雁来做义母,反而要认大唐皇帝做义父。


    其实一开始,古丽雅的归顺,只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


    安西军的名声,她即使足不出户也听说过,那根本不是葛逻禄的军队可以对抗的。既然如此,不如用整个葛逻禄换取在安西军中的保障,反正那些她们都已经失去了,真正给出的只是一句承诺,或者说一个名义。


    但是这一路走来,古丽雅真正被安西军的实力征服了。


    传言里的故事非但没有夸大,反而太保守了,安西军不仅有最强大的军队,在内政治理和基础建设方面也让人惊叹。


    古丽雅当过一段时间的执政者,所以更明白要做到这一切有多难,对雁来“天神之女”的身份便也深信不疑。除了神迹,她想不出其他的词语,用来形容自己眼中所见的西域。


    所以对她来说,大唐皇帝的义子,还真不如雁来的义子有诱惑力。


    搞得雁来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人家别的要求都没有,就只提了这个,还要被她拒绝。


    但是吧……她看着个头已经到自己腰间的阿波,感觉自己让他叫一声姐姐也不过分,姑姑已经是极限了,义母她真的有点承受不来。


    这个话题雁来不方便开口,郝主任就主动站出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古丽雅明白,身为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亲自册封的郡王,雁来跟皇帝是关系很近的亲戚,阿波做了皇帝的义子,也可以叫她姑姑。


    而且长安更安全,也更方便阿波接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和教育。


    至于到了长安可能会跟安西军疏远这一点,更不用担心,因为那边也有很多天兵。


    这让古丽雅十分惊奇,那可是大唐的都城,在天兵口中,却像是她们自家的地盘一样。


    她其实能想明白让儿子认大唐皇帝做义父的原因和好处,只是怕这样会断了跟雁来的关系,如今得到了这许多的保证,看着雁来那张比自己想的更年轻的面容,古丽雅的态度便慢慢松动了。


    说通了这一点,别的便再无阻碍。


    一干与会的官员本来还摩拳擦掌,准备引经据典,为安西军争取更有利的条款,结果对面太配合,根本没有他们发挥的余地,一个个颇有些怅然若失。


    虽说白蹭的功劳也很香,但太轻松了也让人心虚啊……


    好在下面的环节,就轮到他们出力了。


    首先是写给朝廷的奏表。


    虽然事实是古丽雅自己送上门来,轻轻松松就谈妥了一切,但这么写哪能突出安西军的劳苦功高?


    如何润色才能既让事情显得合理,又突出安西军在其中的重要性,同时还不能堕了安西军的威名,也是一项巨大的考验。


    然后是写给葛逻禄那位卡尔鲁克,但实际上是给天下人看的檄文。


    正所谓“师出有名”,为了不让人以为安西军倚强凌弱,就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卡尔鲁克叛乱在先,而他们则是受真正的葛逻禄叶护和摄政可敦的委托,出兵帮忙平叛。


    至于众人以为是重中之重的部分,军队的调度、粮草辎重的转运、战术讨论和安排等等……都是不存在的。


    这群从大唐来的官员,终于有幸看到了玩家出征的真实场景。


    天兵自带干粮、武器、马匹等物赶到龟兹城,以最快的速度汇聚成一支大军,只需雁来一声令下,随时都能出发。


    事实上,这已经是配合他们的结果了。


    主要是这次不赶时间,雁来就想尝试一下正统的出征是什么感觉,正好让这些跃跃欲试的文官体验一番战争的残酷。另外,好歹是以平叛的理由出征,古丽雅和阿波肯定也要跟随大军一起行动,方便招降和安抚葛逻禄的民众。


    总之,当那封精心编写的奏表被送到长安时,龟兹城里的大军也正式出发了。


    ……


    已经从玩家口中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李纯,看到这封奏疏,又被气笑了。


    除了“安西军要打葛逻禄”这个事实之外,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编的,着实是费了不少心思。


    偏偏他还没法拆穿。


    无他,就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对于这份“开疆拓土之功”,李纯还真没法放弃。


    不止是李纯,朝堂上下其实都一样。


    毕竟葛逻禄所占据的这片地方,就是当初的西突厥十姓可汗故地,唐高宗时期,在平定西突厥的叛乱之后,大唐将原属于西突厥的领土一分为二,分别册立兴昔亡可汗和继往绝可汗,西突厥自此衰亡。


    之后大唐在十姓可汗故地设立碎叶镇,是安西四镇之一。


    开元六年,突骑施再度兴起,攻陷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驻守的碎叶城。唐玄宗不仅主动册封苏禄为突骑施可汗,将碎叶城割让给他作为可汗牙帐,还将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怀道的女儿册封为交河公主,嫁给苏禄和亲。


    在那个被史学家成为“开元盛世”的时代到来之前,大唐就已经失去了这座边陲重镇,也失去了对突厥故地的掌控。


    安西四镇的位置被焉耆镇填补,而碎叶城先是隶属突骑施,后来又被葛逻禄占据。


    夺回从唐明皇手中丢失的碎叶城,恢复鼎盛时期的安西四镇,这个诱惑太大了。


    哪怕明知道这块地方拿回来也只会由安西军管辖,但不管是名义上还是程序上,它都归属于大唐的版图,何况雁来还主动提出,可以将归顺的葛逻禄叶护和摄政可敦送到长安。


    所以就算流程上有些瑕疵,奏疏上没一句实话,朝廷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正让大唐君臣犯愁的,反而是这一战之后,该如何封赏。


    毕竟安西军只需要冲锋陷阵,皇帝和大臣们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没有人怀疑安西军能否攻下葛逻禄,他们不仅能做到,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场闪电战,留给朝廷考虑的时间已然不多。


    实际情况也确实差不多。


    花费在路上的时间比打仗的时间更久,因为真正进入葛逻禄境内,大家才发现,这里虽然保留了几座大唐当年修筑的城池,但葛逻禄人更习惯住在穹庐毡帐之中,没有城墙的阻隔,玩家打起来那叫一个势如破竹。


    另外,别看古丽雅来到安西军的地盘时,看起来凄凄惨惨,身边只有两个护卫,但那是因为她要伪装成奴隶,躲避卡尔鲁克的追捕,实际上她在葛逻禄内部还是有一批支持者的。


    这些人在卡尔鲁克上位之后就遭到了打压和清洗,所以看到古丽雅带着援军杀回来,便纷纷率众归降。


    里应外合之下,大军长驱直入,不到半个月就攻入了碎叶城中。


    虽然距离扫平葛逻禄全境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当复活点的白光在碎叶城里亮起,就已经宣告了这一战的结果。


    令玩家遗憾的是,碎叶城里找不出半点作为“李白出生地”的证据,更不用说一千年前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生活过的乌孙国留下的痕迹了。


    不过不要紧,没有遗迹,玩家可以自己创造遗迹。


    反正现代很多古迹本身也是历经天灾人祸后又重建的,甚至有些根本就是古代没有,现代人附会修建出来的。


    那他们造个李白像和乌孙王宫,不过分吧?


    当然,也可以让考古学家来考一考,万一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自然更好。


    玩家闲逛够了,就自行组成队伍,出城去攻打其他地方的葛逻禄部落,雁来则是跟文官们留在城中,进行战后的清理和安抚工作。


    至于古丽雅,她来到监牢之中,看到了被关押在这里的卡尔鲁克。


    安西军秉承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没有给卡尔鲁克上刑,所以他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只是精神十分萎靡。


    但看到古丽雅的瞬间,卡尔鲁克立刻就支棱起来了。


    “你这是在引狼入室!”他愤怒地瞪着古丽雅,“大唐人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们,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我知道。”古丽雅语气平淡,“所以我已经将一切都献给了雁帅,她会将所有葛逻禄的子民打散,编入安西军中,从此不会再有三姓葛逻禄了。”


    “什么?”卡尔鲁克瞳孔一缩。


    如果说他之前的愤怒有一半是装出来的,现在就全都是发自内心了,他用力撞击着囚牢的栏杆,仿佛下一刻就能冲破桎梏,他怒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要忘记,库尔班是死在那些天兵手中的!你不为你的丈夫报仇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毁掉他留下的葛逻禄部!”


    “跟随强者以获得更好的生活,这不就是葛逻禄人的生存方式吗?”古丽雅说,“我只是为葛逻禄的子民们选择了一个最强大、最值得追随的主人。”


    “既然你还认可葛逻禄的传统,为什么不愿意服从我?明明我才是胜者!”


    当古丽雅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时,卡尔鲁克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妙,但他想过无数种古丽雅报复的方式,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凭什么她不愿意服从身为葛逻禄人还胜过了她的自己,却选择了那些没有信义的大唐人?


    “但你现在是失败者。”古丽雅看着他,“跟安西军比起来,你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更证明我的选择才是对的,不是吗?”


    想到那如同潮水一般的天兵,卡尔鲁克眼中也露出了几分惊恐,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


    他只能发出最恶毒的诅咒,“葛逻禄人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迟早有一天……”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了。”古丽雅打断他,“看在库尔班的份上,我是来送你一程的。”


    “你、你敢!”这回卡尔鲁克是真的恐惧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他大声喊道,“大唐的军队无权处置我,应该把我送到长安去。你敢杀了我,大唐的皇帝会降罪于所有人!”


    古丽雅一步步朝他走近,“你还是没有看清楚形势啊,卡尔鲁克。安西军的主人是天神的女儿,她怎么会畏惧大唐的皇帝?”


    眼看就要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卡尔鲁克强忍着喜意,准备等她再进一步就动手。


    她却忽然停住脚步,“锵”的一声拔出手中的刀,朝他刺了过来。


    卡尔鲁克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但距离太近,这一刀又来的太突然,虽然他第一时间从古丽雅手中夺走了刀,但刀尖还是刺进了他的腹部。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致命的位置,但卡尔鲁克的运气不太好,古丽雅这一刀刺穿了内脏,他很快就因为疼痛和无力摔倒在地。


    “救、救我……”他侧躺在地上,露出一只眼睛,哀求地看着古丽雅。


    “我救不了你,倒是可以让你死得更痛快一些。”古丽雅说,“只要用力把那柄刀扎得更深一些,你很快就能解脱了。”


    卡尔鲁克没有动。


    人总会心存侥幸,哪怕明知道是在慢性死亡,也不会主动走出那一步。


    “其实我还应该谢谢你。”古丽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道,“如果不是你发动叛乱,我其实也没法下定决心。”


    她说完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看到她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走出来,同样叫做阿史那古丽雅的玩家有些担忧地上前,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古丽雅深吸一口气,拒绝了她的搀扶,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几步之后,那种腿软的感觉渐渐消退,古丽雅迎着阳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喂,你去哪儿?”玩家跟在后面跑,眼看着她的方向越来越偏,忍不住问道。


    “我要去取一份礼物。”古丽雅回过头来,目光明亮得出奇,“一份能够配得上雁帅的礼物!”


    于是,当雁来结束了冗长的会议,从房间里走出来,准备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马。那是一匹通体纯白色的马,身形高大、线条流畅、体态俊美,漂亮得简直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存在。


    雁来之前也见过不少好马,但没有一匹能及得上它。


    看到它,才会明白为什么有些马会被叫做天马、龙马,因为它真的超脱了凡马的范畴,几乎变成了一种灵性生物。


    第167章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匹马呢?


    “好神骏的马!”雁来不自觉地迈步走了过去。


    “雁帅小心, 这马脾气很烈的。”旁边有人提醒。


    雁来这才注意到周围还站了不少玩家,都是一脸的跃跃欲试,又有所顾虑的样子。显然, 不只她一个人被这匹马儿吸引。


    只是这匹马别说鞍辔,就连笼头和缰绳都没有,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上手。而且脾气确实不太好, 雁来走近了两步, 它便警惕地动了动蹄子,晃了晃脑袋,朝她喷了个响鼻。


    “雁帅试试这个。”古丽雅从一旁走过来, 递给她一个小布袋。


    雁来接过, 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居然都是饴糖块。她抓了几块托在手心,往前递了递。嗅到那诱人的甜蜜气息, 马儿一双大大的眼睛盯住她, 似乎是在衡量,片刻后才将脑袋探了过来, 舌头一卷就将糖块卷走了。


    趁着它在嚼糖, 雁来试探着伸手, 在马脖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只觉得手下的皮毛又顺又滑, 触感极佳。


    她也没有得寸进尺,又喂了一把糖, 转头问道,“哪里来的马儿?”


    “是一匹野马。”古丽雅说, “去年冬天山里遭了雪灾,就有一支野马群跑到我们的牧场里来找食了。这匹白马是野马群的首领, 牧民们见它如此神骏,都争着要喂,后来连部落里贵族也知晓了,野马群就没缺过口粮,吃得膘肥马壮。”


    说到这里,古丽雅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可它聪明得很,谁送的青储和豆子都照吃不误,但要想靠近它,却是休想。”


    “那它怎么在这里?”旁边的玩家忍不住问。


    冬天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古丽雅的笑意淡了下来,“天马的消息传到了卡尔鲁克的耳朵里,他自恃是部落第一勇士,认为自己就应该配这样一匹马,便想驯服它。但马儿不肯,还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卡尔鲁克很生气,又要杀了它。”


    听众都忍不住紧张起来,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以叶护的名义将它留在了牙帐。”古丽雅表情复杂,“卡尔鲁克对此十分不满,几次当众讨要,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很快就发起了叛乱。”


    要说卡尔鲁克是为了一匹马叛乱,显然是瞎扯,但这匹马确实就是点燃一切的那根引线。


    不过他最终也没能得到它,在意识到己方可能不敌时,古丽雅就将这匹马藏了起来。


    “它很聪明,好像知道这是在保护它,就算没有任何束缚也不乱跑,安安稳稳待到了现在。”古丽雅说到这里,脸上重新出现了笑意,“我刚刚见到卡尔鲁克,突然想到了它,过去一看,还在悠闲地吃草呢。”


    “的确很有灵性。”雁来点头赞叹。


    古丽雅也是在仓皇地带着孩子逃离牙帐的那一刻,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足够的实力,是留不住好东西的。


    这匹白马如此,葛逻禄的叶护之位也是如此。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匹马呢?


    这样想着,她便问道,“雁帅要不要试一试驯服它?”


    “为什么一定要驯服它呢?”雁来摸着热乎乎的马脖子,对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低头笑道,“它不喜欢束缚,那就继续这样吧。说不定哪天它认可我是一个好朋友,就会愿意让我骑了。”


    古丽雅一怔,而后忍不住喃喃道,“是啊,光靠强大是无法驯服它的……”


    光靠强大也没法让葛逻禄人真正的顺服,一时的强大可以让他们屈从,可一旦露出半分衰弱之相,他们又会第一时间反叛。


    曾经的突厥,后来的大唐,现在的吐蕃……莫不如此。


    次数太多,就连葛逻禄人自己也觉得,或许他们就是天生骨子里不安分,不可能真的服从谁。


    但也许她是不一样的。


    ……


    其实按照正常的流程,这样的神驹,应该要送到长安去献给皇帝的。


    但没有任何人提这一茬。


    就连被外面的动静惊动,同样跟出来看热闹的那群文官,都没这个想法。


    他们一个个绕着这匹马转圈,眼睛里都是热切,还有人诗兴大发,当场口占绝句。


    玩家一看,顿时也跟着兴奋起来。


    其实写诗的场景见得多了,玩家都已经开始淡定,除非是产出了什么脍炙人口的佳作,不然很难调动起他们的情绪。但这次不一样,这回要写的可是马!


    眼看李贺已经掏出了笔和小本本,在场的玩家连呼吸似乎都放轻了。


    说起来,对这个随身携带笔和本子,随时能够书写的配置,李贺是所有大唐来的官员之中最喜欢、也是适应得最快的。尤其是铅笔,拿起来就能写,对他这种想象力丰富、随时都可能冒出灵感的诗人,简直像是量身定制的。


    尤其是到了西域之后,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奇异的自然景象和特殊的风土人情,都极大地激发了李贺的创作热情,让他能够随时驰骋想象,所得自然也颇多。


    见玩家在一旁探头探脑,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白行简一拉柳公权,两人就很不见外地凑到了李贺身边,一左一右簇拥着他。


    李贺一边写,他们一边念: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


    “哇!”玩家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叹声。


    不仅是惊叹这首诗的出众,更是因为——妈妈,我亲眼见证了小时候背过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了!


    谁懂啊?这种奇妙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几个女玩家更是激动得抱在了一起。


    这些表现,周围的人自然都注意到了。不过天兵一直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开始兴奋,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人在意,继续冥思苦想。


    其实换在平常时候,李贺这首诗一出,他们会干脆投笔不作了。但这不是雁来还在嘛,虽然她也没有要求每个人都要写诗,可这种时候还不积极,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白行简继续拉着柳公权给大家念诗。


    柳公权虽然还很年轻,尚未完全形成自己的风格,但字写得好的人,从小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字已经得到了西域上下的认可,目前算是雁来的代笔,所有以她的名义发出的公文,都是让他来写。


    那本目前暂定名为《诗文荟萃》的杂志,也已经定好了请他题字。


    等所有人都作完了诗,他还要将这些诗作收集誊写一遍,拿去存档。


    所以他也比其他人更先注意到了那个关键的问题,“雁帅,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虽说诗题可以直接叫《咏马》《马诗》,但这种多人创作的组诗,一般都会标注何时何地因何而作,作为组诗的主角,这匹神骏的天马自然也该有个名字。


    已经激动完了的玩家一听,异口同声地开口,“白龙马!”


    说着还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雁来:“……”


    欺负大唐人没看过《西游记》啊?


    她只当没听到玩家的话,摸着下巴沉思片刻,看着眼前的马儿道,“就叫照夜吧。”


    忘记是哪本武侠小说里,有一匹白马叫照夜玉狮子。书名、作者、剧情都已经完全不记得,只有这个名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点美的震颤。


    试想一匹马若是能像夜明珠那样自生光彩,照彻黑夜,那该是如何奇异而美丽的场景?


    “照夜,你喜欢这个名字吗?”雁来摸着马头问。


    马儿打了个响鼻,似在回应。


    结果这天半夜,就有玩家来报,说是照夜不见了。


    这几个玩家本来是弄了糖块,准备偷偷去喂马的。雁帅可以喂马,跟它做朋友,玩家也可以嘛!要是能骑一回这匹马,不敢想象他们会是多么开朗快乐的小女孩!


    几个偷偷摸摸,从各个方向摸向马厩,结果狭路相逢,先在马厩门口打了一场。


    结果打着打着,就发现厩里根本没有马,是空的。


    发动其他玩家在城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他们才将消息上报。雁来被张云敏叫醒,打着呵欠来到马厩,果然见这里空空如也。


    这段时间一直负责喂马的牧民也被叫起来了,无措而慌乱地站在马厩里,见到雁来身边的古丽雅,就连忙解释,因为天马不喜欢束缚,所以马厩的门早就被拆掉了。但是马儿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从来没有出过事。


    古丽雅更尴尬了,一直都没出过事,偏偏自己把马献给雁帅之后出事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城里还有卡尔鲁克的残党。


    “不可能!”玩家斩钉截铁。


    开玩笑,他们区分敌我又不是靠眼睛和直觉,是靠地图啊。就算真有敌人潜伏在城里,在他选择动手的时候,就会变红了。


    城里可是白天黑夜都有玩家的,这么醒目一个红点,一旦出现立刻就会被发现。


    “那可能是马儿知道已经安全了,所以自己离开了。”最后,雁来如此安慰古丽雅,“你也说了,它本来就是野马,估计是回到同伴身边去了。”


    “那要派人去找吗?”古丽雅立刻问,“我知道马群刚开始出现的位置。”


    “不用,有缘分的话以后还能再见到的。”


    再跑还能跑到哪里去?以玩家的活动范围,早晚都能发现野马群的踪迹,到时候她再传送过来就行了。


    事实上玩家也很兴奋。


    之前马儿毕竟是古丽雅献给雁来的礼物,她们想喂还得偷偷的。这回变成野马了,那岂不是有缘者得之?


    葛逻禄这边的情况已经初步安定下来,后续的事情自然会有人过来处置,雁来原本就计划今天启程回龟兹,现在也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耽搁,天一亮就直接出发。


    碎叶川这一带能成为突厥人的起家之地,自然环境自然是十分优越的。


    正值夏季,出了城就能看到鲜花遍野,五彩的花朵点缀在碧绿的草地上,像是一块漂亮的地毯在眼前铺展开,而且高山草场视野开阔,可以一眼望到天际。


    行走在这样的景色之中,人的心情又怎么可能不开阔、不美好?


    随队的玩家没多久就开始玩起了赛马。


    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感觉,是住在城市里的人很难想象的一种感受,仿佛这世间任我来去。


    几天之后,队伍进入伊塞克湖盆地。在玄奘的记录中,伊塞克湖被叫做大清池,又叫热海,是当地人心目中的圣地。传说成吉思汗的遗体就埋葬在湖底。


    越往东走,气候就越湿润,植被也越茂盛,宽阔得望不到边际的湖面,远处常年积雪的冰山,以及被湖水滋养而生的植物,共同构成了一幅美丽、清幽而神秘的画面。


    队伍才刚刚在湖边停驻,远处就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轰鸣——那是许多马儿一起奔驰时,马蹄踏地发出的响声。


    众人纷纷上马,玩家连忙移动到队伍前方,将脆皮NPC们保护在后面,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然按理说,这里应该不会出现敌人,但万一呢?


    不过很快,警惕就变成了兴奋,“好像是野马群?”


    是的,前方疾驰而来的马群并没有被人掌控,马身上也看不到任何人工造物,马鬃和马尾都是乱糟糟的,一看就是未经驯服的野马。


    等到这支野马群靠得更近一些,玩家看清了那些马匹的模样,终于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是那匹白马!”


    雁来闻言,直接在马背上站了起来,遥遥望去,被上百匹野马簇拥在最中间的那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体型高大、神骏非常的马儿,正是前不久神秘从碎叶城消失,不见踪迹的“照夜”。


    它真的回到了自己的族群里。


    不过能这么快就又见到,还是很让雁来意外。


    更令人意外的是,野马群发现了他们之后也没有停下,而是一直跑到几十米远的地方。其他的马儿原地散开,照夜却是哒哒走到了队伍前方,抬起头,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长鸣。


    “什么意思,它回来找我们的吗?”玩家兴奋。


    “应该是发现遇到熟人,过来打个招呼吧?”


    但照夜显然不止是打个招呼,他又很快又发出了第二声鸣叫,让队伍里的马匹变得躁动不安,自觉地朝旁边让开。


    照夜满意地迈着步子,走到雁来面前,用鼻子冲着雁来的坐骑喷气。


    雁来能感觉到,坐骑正在变得紧张、焦躁,它一边后退,一边试图将雁来掀下马,无论怎么安抚都没有用。


    耳边还能听到玩家的议论声。


    “哦,不是来找我们的,是来找雁帅的。”


    “哈哈哈,这是看雁帅的马不顺眼吧?肯定是吧!”


    “这年头连马都在搞修罗场了?”


    雁来:“……”


    很快大家就发现,照夜并不是过来看看他们而已,好像是想带着自己的小弟加入他们的队伍。


    这大家当然是举双手双脚欢迎。


    反正现在安西军养得起,马肯定不嫌多。何况这群野马全都生得高大健壮,一看就是良驹。安西军虽然不缺马,但缺好马啊!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照夜叮嘱过小弟们,这些马虽然是野马,却并没有表现得太过不驯,反而很快就融入了队伍之中。已经有不少玩家跟看中的野马培养出感情,收获新坐骑了。


    相较而言,反倒是照夜本马迟迟没能融入。


    主要是它对雁来的坐骑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雁来一表现出要骑马的意思,它就立刻过去恐吓对方,搞得那匹马最近草料都吃不香了。


    问题是它不许雁来骑别的马,但好像也不太想让雁来骑它,雁来几次试着给它套上笼头都失败了。


    这哪里是马啊,分明就是祖宗。


    最后还是古丽雅看出了一点端倪,“要不然,雁帅你不要用马具,试试直接骑上去?”


    马具既然能被发明出来,并且得以普及,自然是有原因的。不管是从舒适度、安全性还是马战时的便利性来说,马具的存在都很有必要。


    不过在草原上,不使用马具骑马,也是一种考验一个人骑术的方式。


    雁来看了一眼自己精通级的骑术,咬咬牙爬上了马背,照夜似乎有些不舒服,踢了踢马蹄,但动作很轻,显然没有将她掀下马的意思,于是雁来倾身摸了摸它的脖子,然后抓紧马鬃,鞋尖在马腹轻轻一点,照夜就驮着她跑了起来。


    马蹄轻巧地踏过草地,先是小跑,然后越来越快,最后似乎变成了一阵风。


    ……


    湖南。


    皇帝的使者快马加鞭,已经赶到郴州,将新的诏命送到了程异手中。


    程异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整个人都傻了,还是一旁的同事提醒,才慌慌张张地领旨谢恩,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道,“除了我,可还有别人奉诏吗?”


    八司马命运相连,又都被贬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往来不算方便,但彼此还是尽力保持着联络。这时程异自己得以起复,最关心的自然是一同被贬的其他人。


    然而答案令他失望,只是朝中大臣看中他的理财能力,举荐了他,并不是皇帝赦免了他们的罪。


    但无论如何,革新派的罪臣可以起用,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哪怕诏书甚至都不允许他入京谢恩,而是要求他直接往淮南赴任,程异还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给自己的朋友们送去了书信,告知此事,然后才收拾行装,登船上路。


    永州,零陵县,龙兴寺。


    柳宗元被贬之后的官职,全名应该是叫“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也就是说,是定员名额之外的人。


    按照白居易的说法,司马本来就是用来安置“仕久资高耄昏软弱不任事而时不忍弃者”,是个没事干的闲官。但是白居易至少还有一间官厅能让他题记,而柳宗元这个员外司马,不仅不能干预政务,甚至连官舍都没有,只能寄居在寺庙中。


    龙兴寺位于零陵城郊,荒凉冷落、年久失修,自然倍添凄清。


    所以柳宗元经常出门闲游,以遣愁怀。


    今日也是如此,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回到住处。得知有自己的信件,顿时精神一震,匆匆回到房间,连衣服都顾不得换,点起油灯,拆阅信件。


    在寂寞冷清的贬官生涯之中,除了外出闲游和读书作文之外,与同伴们的书信往来,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一封数百字的短信,柳宗元反反复复看了十来遍,脸上时而喜悦,时而失落,时而惆怅,时而振奋。


    喜悦的是好友的才华终于得到了施展的机会,失落的是这一回的提拔只针对程异一人,并不代表朝廷或者说皇帝对永贞党人的态度,惆怅的是自己不知还要继续在这里蹉跎多久,才能等到跟程异一样的机会,振奋的是这或许是一个良好的信号,让他又看到了一点光明。


    放下信件,他便抽出信纸,研墨提笔,开始给自己脑海里能想到的一切或许能说得上话的人写信。


    这些人里有他旧日的同僚,有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也有其实没什么交往只是互相知晓名字的人,甚至……还有之前算得上是他的政敌的人。


    柳宗元将自己对未来的期待与希望诉诸笔尖,他承认自己的错误,批判自己过去的行事,希望能用这样的方式打动其中某一个人,能够稍微援手,让他也得以脱离这一处囚笼。


    不需要高官厚禄,不敢望回到长安,至少让他像程异那样,能够做点事情,而不是坐困愁城、蹉跎岁月。


    一灯如豆,照亮了桌前的一方天地。那微弱的火苗,似乎也如同他心底的火焰,本已即将熄灭,却因为投入了新的薪柴,又蓬勃地燃烧了起来。


    这时,他完全忘记了寄情山水时的那种潇洒与超脱,又回到了他如此热烈地爱着的尘世之中。


    一直到深夜,总算将所有的书信全部写完,装进信封里,再用蜡封起来。精神上的亢奋退去,柳宗元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身体上的疲惫与饥饿。


    他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洗漱之后躺下来,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柳宗元坐起身,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山间的夜晚安静极了,只能听到隐隐的虫鸣和风声,月光泠泠而下,笼罩着眼前的世界,他却难得没有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凄寒,反而只觉得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空终于渐渐亮起。


    第168章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时代已经变了。


    【头顶万里木兰, 想问问在长安做生意的小伙伴们,有没有遇到过来店里换银币的?】


    主楼:这几天陆续来了好几个了,进门之后就神神秘秘问我店里能不能换安西军的银币, 问题我开的不是小卖部,是武馆啊!就离谱,到底是咋回事啊, 有人知道吗?


    ——我我我, 我有遇到过,不过我没多想,直接给他们换了, 看到楼主发帖才感觉不对劲。


    ——楼上那你亏了呀, 现在很多人加价都愿意换的。


    ——啊?


    ——这……总不会是大唐还有金融人才,在炒外汇吧……?


    ——笑死,现在哪来的外汇。


    ——不在长安, 也不做生意, 这事听起来怎么那么抽象呢?


    ——管他为什么,有人换就换呗, 还可以普及一下咱们的金银币, 话说NPC不能转账真的太不方便了, 光是数钱就要数半天。


    ——啊这, 真有老实人数铜钱啊?有没有一种可能, 铜钱是可以直接称重的……


    ——纳尼?


    ——标准的一枚铜板就是重一钱啊,十钱一两, 十六两一斤,称完一算就知道了。


    ——……我说怎么每次我数钱的时候客户看我的眼神都很怪(汗流浃背.jpg


    ——话题有点扯远了, 所以在长安做生意的兄弟姐妹们,要不要在这个帖子里把汇率给统一了, 免得恶性竞争?


    ——没必要吧,还真有人赚这个钱啊?有点寒碜了哈。


    ——怎么说话的?我打开门做生意,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就寒碜了?再说也不是我叫的价,他们自己把价钱加上来的,我怎么就不能卖了?


    ——没说你不能卖啊,你想卖就卖呗。


    眼看帖子吵起来了,雁来皱了皱眉,心想回头要让郝主任跟进一下这事。


    大唐因为是铜本位,而且很多铜钱都是在安史之乱之前铸造的,所以标准还算统一,缺斤少两或者干脆混进去其他金属的情况比较少,不存在因为铜钱的成色不一而导致价值变化的情况。


    既然如此,确实没必要占这一点便宜。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加钱换银币,但这种情况是不可能持久的,反而会给真正有需要的人留下坏印象,从而抗拒使用银币。


    这么想着,雁来就准备退出帖子。不过刷帖子刷顺手了,下意识点了一下刷新。


    就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帖子里又有了许多回复,雁来跳过中间毫无营养的争吵,直接将帖子拉到底,本来只是打算随便扫一眼,结果就这一眼,她的动作突然顿住。


    ——楼主回来了!刚刚合伙人到店里来了,走开了一下。话说这楼怎么还吵起来了……刚才跟合伙人说了换银币的事,没想到她居然知道原因!好像是说这个银币用来占卜很灵,所以很多人都会想换一枚在手里。


    ——啊?占卜?银币怎么占卜?


    ——呃……就是扔硬币看正反。


    ——……这也叫占卜?


    ——反正合伙人是这么说的。


    ——好像也不是不行,大唐人还用鸡骨头占卜呢,硬币至少看起来像个道具的样子(扶额


    ——话说鸡骨头有魔力这设定也是中西通用吗?记得小时候看安徒生童话还是谁,主角路上遇到巫婆(?),请他吃了一只鸡,让他留着鸡骨头,结果他弄丢了一根。后面需要用鸡骨头搭成楼梯上阁楼去救人,他只能切下自己的手指补上……给我小小的心灵带来了大大的震撼!


    ——外国童话好多□□的(闭眼


    ——其实要是单独说鸡骨占卜的话,我感觉还是有点神秘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跟扔硬币放在一起,一下子索然无味了。


    ——关键是为什么是安西军的银币啊,人家五帝钱好歹还是古董,而且这东西长安城里就没多少吧,这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谣言?


    ——我合伙人打听到的消息是,某天晚上,有人遇到一个戴着帷帽的神秘女子在路边用银币占卜,百试百灵,被人发现之后匆匆离去,一看就是有大秘密的样子。结果刚好那时候是端午节,雁帅不是做了一批隐藏款手链吗,链坠也银币,那一阵很流行晒这个,好像NPC看到,就以为银币有什么特殊的祈福、辟邪功能。两边一结合,就传出了银币占卜祈福很灵验的消息。


    雁来:“……”


    这都可以?


    眼看帖子里已经有人凭借关键词想起了帷帽女,开始讨论了,雁来连忙连滚带爬地关闭帖子,回到首页。


    冷静,没事的。


    神秘帷帽女做的事,跟我郭雁来有什么关系?


    赶紧打开一个新帖子压压惊。


    唔……白居易总算是到洛阳了。


    速度有点慢,主要是因为队伍里有老人和孕妇,所以选择了更平稳的水路,结果没想到孕妇晕船,折腾了许久,自然就耽搁了不少工夫。


    这还多亏有玩家在,不仅帮忙跑前跑后,还紧急摇来了几个医生,才让情况稳定下来。


    如今总算是把人平平安安送到地方,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有几个玩家打算留在洛阳,帮白居易一家安顿下来,至于更多的人,却是要从这里北上,去河北。


    ……


    恒州,真定。


    在各方的默契配合之下,皇帝的使者顺利地在魏博“追”上了李鄘的队伍,将他召回长安,然后又一路北上,来到成德,将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的诏书交到了他的手里。


    拿到任命的文书,王承宗总算松了一口气。


    其实藩镇不怎么害怕朝廷,因为朝廷也管不到他,但是周围的好邻居们的态度,却不能不在意。


    能靠和平的手段获得朝廷的任命,那就最好不要打仗。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打仗是包赢的,况且打赢了朝廷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摆了酒宴,将前来宣旨的使者灌醉之后,王承宗才叫来了王廷凑和幕僚王文昌,询问这一趟入京的具体情况。


    得知带去的钱全都花完了,王承宗心疼地撮了撮牙花子,但也表示了理解。毕竟宦官都很贪婪,再说能靠花钱找到俱文珍的门路,成功促成此事,钱就不算白花。


    见他表态,王廷凑和王文昌都松了一口气。


    天地良心,他们虽然也拿了一点,但真的只有一点点,大头还是送出去的,就怕王承宗不相信。


    如今得了这句话,也就表示对方不会深究了。


    这一点揭过,剩下的话就好说了,京城的局势,朝堂的情形,关于安西军的种种传言,天兵在两京的行事……王文昌是个合格的幕僚,王庭凑的胆略见识也不差,这一路的见闻让他们都意识到,这是一股新的、能够影响天下局势的势力。


    其实之前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只是现在看得更明白透彻。


    得知皇帝其实已经跟天兵谈好了价钱,一旦自己起事,就会让他们出兵镇压,王承宗也不由道了一声好险,握住王文昌的手道,“若无先生,成德危矣!”


    王文昌忙道,“文昌受尚书大恩,敢不竭力以报?”


    又客气的几句,王承宗忍不住问,“依你们看,那些天兵战力如何?”


    至今为止,他们对天兵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传言,而传言总是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说得不清不楚。


    当然安西军的实力毋庸置疑,毕竟吐蕃人和回鹘人的反应做不得假——就算可以作假,能让吐蕃人和回鹘人替她作假,那跟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但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或者说,比成德军强了多少?


    两人一听,就知道王承宗心里估计又有想法。


    他们对视了一眼,王廷凑道,“尚书,我等回程时经过魏博,田季安对待那些护送李鄘的天兵,态度都客气得很。听说这段时日,他都是让人领着他们游山玩水,将魏博境内都转了一遍。李鄘回京时,他更是亲自送到城外,还奉上了厚礼。”


    王承宗听得皱眉。


    都是邻居,谁还不知道谁?以田季安的性子,天兵到了他的地盘上,肯定会忍不住想称量一番的。


    看他现在的态度,称量的结果如何,自不必言。


    成德的实力,总体是略逊于魏博和幽州的,要不然,他爷爷王武俊、他爹王士真也不会一直都是河北三个节度使中最恭顺的那个。


    最后王承宗叹了一口气。


    他爹刚死的时候,他心里是有点想法的,终于轮到自己大权在握,总得做出点事情来。但经过这回受封的波折之后,王承宗意识到,像之前那样的平稳安定,才是最好的。


    并不是父祖没有胆略和勇气,只是他们更看得清局势罢了。


    “罢罢罢!”他十分无趣地摆摆手,“只要那些天兵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招惹他们。”


    王文昌和王廷凑闻言,都松了一口气,这才起身告辞。


    王承宗又好生安抚了他们一番,许诺了诸多的好处,才让他们回去休整。


    然后他让人请来了负责管理成德地方事务的长史,不由分说地下达了新的命令,“今年的税要再加一些。”


    这位长史本就很苦的脸色顿时更苦了,“这……不知尚书要加多少?”


    “加五成吧。”王承宗说了一个保守的数字。


    长史面色骤变,“尚书,这太多了,未必收得上来不说,恐怕下头那些贱民吃不饱饭,会闹出事情来。”


    “哼,他们还敢造反不成?”王承宗有些不满,但还是道,“那就三成,不能再少了,而且要加在常税里,往后都是如此。”


    那一万金且不提,往后每年进奉给皇帝的两千金,总不能让他自己来出吧?他花钱买平安,买的不也是所有成德百姓的平安?这钱自然要让百姓来出。


    长史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是王家父子的心腹,也知道王承宗派人携带重金去去长安城寻找门路的事,猜到他是要设法把钱找补回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狠。


    若只是今年加三成,咬咬牙或许也就交上了,可是年年都加,这谁受得了?


    “还请尚书三思,这样肯定会闹出乱子的。”长史忙道。


    王承宗今日才得了好消息,这个成德之主的位置总算是稳当了,结果现在外面有对付不了的天兵,内部又有不那么乖顺的贱民,让他十分不痛快。


    天兵厉害,他也就忍了,难道这些贱民也要忍?


    “就是三成,一分都不能少!”他强调道,“真出了乱子,让军队去镇压便是,还能翻了天不成?”


    长史本来想说,下面的百姓是翻不了天,但这么杀下去,杀到成德没人,这税更收不上来。但看到王承宗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憋着气,也不知是在哪里受挫了,这是在迁怒呢。


    这时候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


    他只能长叹一声,先应下了,回头收不上来再说吧。


    不过心里到底不太安宁,他回到官署之后,想了想,在公文之外,又分别给各州的官员写了信,要求他们只能加这三成,不许再私自往上加,否则闹出民乱,谁都讨不了好。


    必须要叮嘱这一句,不然按照一般的规矩,上头要收三成,下面至少要加到五成——总不能让他们白忙活吧?


    除此之外,长史还交代,暂且先不要将每年都要加税的事说出去,先将今年的收上来再说。


    这也是官吏们的诡计了。


    先试试看,万一能交上来,那就说明百姓家里还是有余粮的嘛,这三成税就可以加。要是实在交不上,那再比量着交上来的分量,劝王承宗往下减一减。


    到时候有了实证,王承宗那里也会好说话一些。


    应该说,这位长史已经考虑得十分周全,但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时代已经变了。


    ……


    “章哥,好消息!”严小乙兴冲冲地从门外跑进来,大声喊道,“刚才县里的胥吏来了村里,通知说要加税!”


    章立早一惊,站起来问,“怎么会现在突然加税?”


    “不知道。”严小乙脸上的兴奋丝毫不减,“我带了村正过来,章哥你问他。”


    章立早点点头,正准备出门,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严小乙一眼,很不顺眼地问,“官府要加税是什么好事吗,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这……”严小乙脸上的笑容一僵,但还是道,“章哥,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你不是一直说,我们要搞事情得等合适的机会,不能平白无故折腾百姓。现在官府要加税,我看村正都快哭了,应该是加得有点狠,这总不是我们瞎折腾了吧?”


    “你也知道村正快哭了,你还当着人家的面笑?”


    严小乙连忙抬手搓了搓脸,将笑脸搓掉,老实低头认错。


    但这事真不能怪他不能共情,实在是这两个月受的折磨太多了!


    原以为送完了西域百姓,就能直接回去了,结果又说要在河北搞事情。搞事情玩家喜欢,问题是又说要等机会……结果除了一开始登记信息,后面就一直在河北帮忙种地!


    其实回西域也是种地,毕竟春耕还是要赶一赶的。


    但是怎么说呢?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西域种地,所有人一起出动,说说笑笑闹闹,不知不觉一天时间就过去了。在河北种地,就只剩下辛苦了。


    而且不是劳作辛苦,而是劳作之外的。


    上中学的时候,严小乙学《种树郭橐驼传》,柳宗元写胥吏天天都来催逼,“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他还以为是一种修辞手法,毕竟哪有官家管这么多的?


    现在却是真正体验到了。


    官府就是会管这么多,作为小民百姓,连地里种什么都是没有资格自己决定的。


    穿越种田文骗我!


    在古代这种体制之下,想要靠种田发家致富,做梦呢?只有家里人考中了科举,混成士绅,有免税的资格,再兼并大量土地,雇佣佃农来给自己种地,才能真正富裕起来。


    无怪两千多年来,所有人都打破脑袋想往这条路上钻。


    但最让严小乙无法接受的,还不是胥吏管头管脚的众多要求,而是他们只要一进村子,那就必定会鸡犬不宁。


    ——是真的鸡犬不宁,因为官长来了村里,是一定要杀鸡具黍招待的,走的时候也不能让人空着手。


    这日子百姓能忍,严小乙忍不了,他最近做梦都是在磨刀。


    现在官府又要加税,眼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章哥总不能再让他们忍忍了吧?


    章立早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尤其是从村正口中问出加税的原因之后。


    王承宗给皇帝送了一万金的消息早就传遍长安城了,听说还有玩家想组队进宫去偷金子,可惜失败了。


    章立早之前没有多想,现在才意识到,这笔钱最终还是要让成德的百姓来承担。但他也不会因此自责,认为是玩家给百姓带来了这种负担。毕竟打仗也一样要钱,没有玩家,成德跟朝廷打起来,百姓也还是一样要受苦。


    还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送走了村正,章立早第一时间联系了胡某人。这回对方也没说“再等等”的话,而是很干脆地答应会帮他们去雁来那里触发任务,又给了几条很有用的建议。


    ……


    按照两税法的规定,每年的税收分两次缴纳,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没错,朝廷搜刮百姓甚至都不过年的,一年要刮两次!


    之所以这么规定,自然是因为有了冬小麦,即便北方地区一年也可以种上两季作物了,一季种小麦,一季种粟、黍、豆等杂粮。


    主打一个绝对不让百姓闲着,更不会少收一粒粮食的税。


    百姓只会觉得自己更忙了、更累了,却并没有变得更富裕,不会知道,这种制度的设计,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永远都贡献出绝大多数的血液,自己只能贫瘠而困窘地维持着生存。


    所以白居易写“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对于农民来说,收获的喜悦是没有的,只有加倍的忙碌,他们忙着抢收,忙着抢种,还要抢着纳税——一旦超过规定的纳税期限,那不仅要加征,还要受刑。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有了自带干粮上门帮忙的玩家,农活虽然依旧繁重,但是百姓们多少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更重要的是,玩家主动承担了运粮交粮的工作,不仅给他们省了事,还让他们心里有了底气。


    那么多的玩家在河北地界上晃悠,官府却从来都只当作看不见,偶尔不得不跟玩家交流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百姓有眼睛,这些都能看得见,自然也知道天兵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他们在,至少不用在交粮的时候被挑剔分量不足、品相不好,然后加征。


    但眼看着已经到了五月底,交税的期限马上就要过去,天兵却还没有任何行动,村正终于忍不住,来找了章立早。


    要知道,他肩上也是担着干系的,这税交不上去,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


    少说也是一顿鞭刑,多就不好说了。


    然而章立早却是一句话将他打蒙了,“这税我们本就没打算交。”


    见村正慌得话都不利索了,章立早连忙拉着他坐下,开解道,“不交税,这么多的粮食就能留在自己家里,不好吗?”


    村正浑身都在无法自控地颤抖,“你,你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有我们在,谁能要你们的命?”章立早反问。


    村正一愣。


    他怔怔地看了章立早许久,身上那种因为无法言说的恐惧而产生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村正相信章立早能说到做到。


    这种相信,不是因为天兵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恰恰是因为他们这两个月里,一直在不辞辛劳地帮着村里人干活。


    虽然不知道这些天兵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要来帮他们,但是在长期的接触中,村正确实也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帮忙,甚至产生了“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的认知。


    每年收上来的粮食其实不少,但是交完了税,剩下的就只能勉强糊口了。将所有的粮食留下,让大家都吃得上饱饭,这诱惑力不可谓不大。只是靠他们自己,这种事想都不敢想,而现在有天兵帮忙……


    “实话跟你说吧。”章立早又往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坚持上加了一根稻草,“那三成的加税,不是今年临时加的,以后每年都是如此。”


    村正猛地睁大了眼睛,“当真?”


    “这种事,我骗你也没有意义。你有心的话,肯定有办法打听到的吧?”章立早说,“加税的原因是节度使王承宗承诺以后每年都会给皇帝送两千金的孝敬,这孝敬一年不停,你们的税就一年不会少。”


    村正沉默了,这个理由太合理,不用打听他就信了。


    而且,这位章郎君实在把人心想得太好,就算王承宗的孝敬停了,这已经加上去的税也不会少一分的,还能指望上面的人把已经吃下去的好处吐出来吗?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有诸位天兵在,这事自然是万无一失,但以后你们不在了,又当如何?”


    章立早笑了。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直白的试探,村正想要的实际上是一个承诺。


    而他也明确地给出了这个承诺,“要是我们成功了,以后到这里来的天兵只会更多,多到你想象不到。”


    要是游戏能公测,玩家人数说不定很快就能超过大唐人口了。


    这一次,村正沉默的时间更久。


    然后章立早听到他小心翼翼地问,“等天兵占了这块地盘,你们会收多少税?”


    第169章  “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章立早并不算一个很感性的人, 但年轻、热血,就更见不得这些。


    听到这句话,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张了张嘴, 想要解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 不知道该怎么让对方相信。


    在这样的时候, 语言显得太轻了。


    村正能成为村正,不仅是因为他有人脉、有能力,更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阅历, 以及由此而生的智慧。


    从安史之乱开始, 河北就没怎么太平过,能够活到今天的老人,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吃过的亏、掉过的坑自然也难以计数, 自然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处世准则。


    他相信天兵的好意,但不相信这好意是没有条件的, 更不相信这好意能够永远存在。


    不敢相信。


    可是心里又不免存着几分期望。


    明明已经吃过那么多亏, 掉过那么多坑, 下一次却还是有可能会上当, 不是因为他们傻, 只是日子太苦,太需要这一点希望了。


    人想要活着, 想要活得稍微好一点,甚至都不指望有尊严地活着, 只要能吃饱就行,有什么问题?


    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心愿, 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贪心妄想。


    用现代的话来说,底层百姓身上有一种“低配得感”,不敢相信任何好事会落到自己身上,干脆彻底杜绝了这样的念想,于是连做梦都不敢梦得太夸张。


    就像此刻,明明村正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注意到章立早因那一句话而生出的无措与伤感,村正又立刻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连忙道,“老汉没什么见识,胡言乱语,章哥儿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章立早摇了摇头,也收敛起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总不会比现在更重了。”


    再多的解释也是苍白的,他说了人家也不会轻易相信,那就不必多说,让他们以后自己去体会便是。


    这话听起来很虚,但确实有效,村正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是啊,总不会比现在更坏,那就足够了。章立早要是真说安西军不收税,他还不敢相信呢——虽然安西军是真的不收。


    想明白之后,村正也立刻有了决断,“老汉这就将村中的青壮聚集起来,听候章哥儿你吩咐。”他说着站起身,郑重地朝着章立早一拜,“我们一村人的性命,就都交到章哥儿你手里了。”


    章立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避到一边,连声道,“您别这样,您是长辈,我哪能受这种礼。村正请放心,我们既然要干,就肯定会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用村里出人,尽管交给我们便是!”


    村正却坚持道,“这是要守自己的家,怎么能都交给你们?就让他们去吧,哪怕是做些跑腿的活儿也好。”


    贵人之力,可借而不可恃。


    这个很多聪明人都不懂得的道理,老人家却深有体会。


    不能因为天兵人好,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们。何况老话也说“升米恩,斗米仇”,天兵做得太多,说不定反而要受埋怨。


    日子终究是要自己过的。


    章立早想得或许没那么深,但他是从小受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教育长大的,听村正这么说,也无从反驳,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劳烦您老人家把人聚集起来,安排些巡逻警戒、后勤保障之类的工作。”


    ……


    并没有留给玩家们更多准备的时间。


    本来税收前后,胥吏们都是要频繁下乡的。只不过今年有玩家在,他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但眼看着税期将过,他们也等不下去了。


    高适写过“公门百事皆有期”,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胥吏催逼百姓时的嘴脸固然可恶,但若是耽误了期限,他们自己回县里也是要受罚的。而县里的官员们,也同样要受长官的催逼。


    税收不上来,大家都倒霉。


    所以又过了两天,县里的胥吏就领着几个衙役来到了章立早等人落脚的王坡村。


    人还没到,被安排在路边山林里警戒的探哨就抄小路回来报了信。


    两天时间,已经足够村里人弄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这样的大事,众人自然是惴惴不安的,但想到这两天顿顿都能吃到撑的干饭,又会咬着牙下定决心。


    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吃过饱饭了,而且是没有掺树皮、草根、野菜和杂粮的干饭!


    新麦蒸出来的饼,还没出锅香味就已经弥漫得全村都能闻到。那微微发黄的颜色、宣软的触感、香甜的滋味……就算是上了年纪,经历过开元天宝盛世的老人家,也没见过尝过。


    把原本要上交的粮食都留下来,就能顿顿都这么吃,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


    再者说,这两天吃的粮都是原本要上交的,因为胥吏会挑剔,村民们都是将品相、质量最好的粮食挑选出来上交,吃掉之后,就算想补也没处找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又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再加上不敢跟天兵对着干,村民们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加入到这一次的抗税之中。


    但不管做了多少准备,听说官府的公差来了,还是会忍不住心慌害怕。


    章立早注意到了,但这回他没再让他们回避,按照胡老师的说法,斗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总要习惯的。


    “走!”他招呼众人,“到村口去迎一迎。”


    村民们虽然害怕,但因为人多,倒也没人退缩。


    一行人来到村口,正好胥吏和衙役也赶到了。


    官差这一方本来是凶神恶煞,要给这些贱民一点颜色看看的,结果迎面撞上几十个人的队伍,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别看这些村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但这可是河北!这些村民打过山贼,斗过土匪,甚至可能连溃兵乱兵都对抗过。要是没有这股彪悍之气,这村子也不可能到现在还好好的。


    这些年来,河北之地死绝荒废的村庄还少么?


    他们平日里听话,那是慑于官府的威势,不想做乱民,而且只要没有战乱,上面的盘剥也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


    可这些人一旦聚集起来,成了规模,就算是官府也要提心吊胆的。


    这个姓吕的小吏反应极快,立刻止住了衙役们的脚步,自己也换上了笑脸,问道,“王坡村的村正何在?官家有命,速来听取。”


    这一趟出的是公差,催的是官府的粮,他犯不着跟这些人起冲突。


    只要把这里的情况弄清楚,回去上报便是。


    看到章立早陪着村正从人群中走出来,吕粮吏微微吐出一口气,果然是这些天兵在折腾!要是没有他们在背后撑腰,这些贱民哪敢翻天?


    心里这么想,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和煦,只当没看到天兵,对村正道,“王村正,朝廷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眼看着这夏税的期限就快过了,你们村中的税可准备好了?”


    他心想这群人一副要抗税的样子,肯定会说没有,那他转身就走。


    结果王村正说,“已经备好了,吕粮吏请进村来验看。”


    吕粮吏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人进了村,特意叮嘱几个衙役不能离了自己左右。


    不一时众人就到了村正家的粮仓。


    看到粮仓里堆放着的麻布口袋,吕粮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数量不对,少了很多。这肯定不可能是王村正搞错了数目,一看就是故意的。


    吕粮吏也懒得跟他们打机锋,直接转身问道,“这就是王坡村的夏粮?全都在这里了?”


    村正道,“都在这里了。”


    吕粮吏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脾气,皮笑肉不笑地道,“王村正说笑了,你们村也不是头一回纳粮,怎么连数目都弄错了?”


    “哪里错了?”这回开口的是章立早。


    吕粮吏脸上的表情一僵,声音都放低了几分,“这王坡村有户三十七,田亩两千,该纳田税一百石……”


    “这里正好一百石。”章立早指了指仓库。


    吕粮吏的面皮抽了抽,“这位郎君说笑了,除了田税,还有户税,另外盐税、酒税、牲畜税、路税等等……原本这些都该纳钱,是上头体量小民不易,这才特意开恩,许他们直接纳粮。还是说,王坡村愿意纳钱?”


    最后这话,是冲着王村正说的。


    纳粮会被挑剔品相质量,纳钱的花头就更多了,官府完全可以联合城中商户,在交税期内压低粮价,用更少的钱收更多的粮,而这些钱最后又会作为税钱交上来。


    之所以没这么搞,是因为百姓的数量已经少到了一个有些危险的地步。


    河北因为地理和历史的原因,必须要屯驻重兵。成德如今就养着将近二十万的大军,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却只有不到五十万户,算来是两户人家养一个士兵,这还不算那些不事生产但生活糜费的官员及家眷亲故。


    单从数据上来看的话,这个数字实际上并不离谱,大唐境内也差不多。


    但是大唐土地广袤丰饶、商业繁盛富庶,成德却多贫瘠之地,亩产也低,民生自然更加艰难。


    目前这种情况,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现在又不打仗,万一盘剥得太厉害,说不得百姓就直接逃到其他地方去了。


    见王村正不说话,吕粮吏的声音又变高了,“差点忘了,田税的数目也不对,上头说了,今年要加收……”


    “没有。”章立早打断他的话,“加收的也好,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税也罢,统统都没有,今年的夏税就是这一百石,你们要就拿走,不要就算了。”


    “你!”吕粮吏下意识地瞪眼,对上章立早的视线,又软了下来,“郎君莫要为难小人,这规矩是朝廷定的,天下的税都是这么收,这些话,你跟我说也没有用啊!”


    “那就回去转告你的长官。”章立早说,“以后王坡村的税都这么交,等长官同意了,我们再将粮食运到县城。”


    吕粮吏听到这话,磕巴都不打一个,麻利地应道,“那小人这就回城禀报。”


    然后迅速领着人溜了。


    眼看他们有些狼狈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村民们紧张的情绪顿时都松弛下来。


    从来都是官差凶悍,对他们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乃至吃拿卡要,这还是头一回见他们仓皇逃走的,实在叫人心里痛快!


    ……


    吕粮吏回到县城时,天已经快黑了。这是因为他要催收的不只是王坡村的税,所有这条路附近的村子,都归他管。


    平时去村子里,都是又吃又拿,今天却是连水都没敢喝一口,这会儿又累又饿又渴,但吕粮吏也不敢耽误,匆匆赶到县城,要将情况禀报上去。


    但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这么着急。


    因为本县所有的粮吏,这会儿都在县衙,显然也遇到了跟吕粮吏差不多的情况。


    呃……也不是都差不多,其中还有两个鼻青脸肿、浑身都是泥污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起了冲突。吕粮吏看得心惊,暗自庆幸自己带着衙役只是为了虚张声势,没蠢到与那些村民和天兵动手。


    他们是真打人啊!


    全县没有一个村子交税,这么大的事,整个县衙从上到下都惊动了,就连县令也被人从宴席上叫了回来,商议对策。


    听说此事,县令又气又怒又怕。


    百姓一旦走到抗税这一步,距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这县令是个草包,全靠上面有人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虽然看不起那些贱民,觉得他们不识好歹,但他胆子也小,真怕那些贱民什么时候就打进县城,把他给做了。


    于是回到县衙,县令胡乱安抚了下面的属官几句,命令他们想个对策,自己就急吼吼地回到后衙,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他这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正在前面商量对策的属官们听说此事,顿时气了个倒仰,连忙赶过去将人拦住。


    县令才是主官,这种事必须要他来拿主意,他跑了,剩下的人怎么办?性命攸关,大家也不怕得罪有背景的县令了。


    见众人表情不善,县令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顿时心慌意乱。


    这时,在他身旁护卫的几个家奴之中,忽然有人开口,“诸位官长误会了,我家明公并非畏惧而逃,只是事关重大,恐怕不是县里能处理的了,必须要上报州府,必要时调遣兵马平叛。诸位切莫再耽误功夫,尽早放我家明公离去才是正理!”


    众人一听,都迟疑起来。


    县令是不是逃跑,他们自己会看,但他若是真的能请来州府的兵马,那放他走也不是不行。


    毕竟真要是出事了,留着县令也没什么用。


    县令一看,顿时也理直气壮起来,“不错,本官就是去州府求助的,还请诸位在此周旋一二,兵马不日就到。”


    属官们心下虽然还有疑虑,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开道路。


    等县令赶到州府,才发现来求助的并不只自己一人。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若是只有自己管辖的地盘有人抗税,那他这个县令肯定跑不了,但各县皆是如此,就肯定不是他的错了。


    但他松下来的这一口气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到了州刺史身上。


    消息层层上传,终于送到了长史手中,长史又连忙去找王承宗。


    听说有人抗税,王承宗顿时大怒,立刻就要发兵,被长史死死拽住,“尚书,不是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州抗税,而是整个成德所有百姓都在抗税!就连他们的口径都是一模一样,尚书以为会是巧合吗?”


    王承宗一愣,“你的意思是?”


    “必是那些天兵在背后支持,甚至暗中串联,才会有如此声势。”长史道,“尚书若是出兵,打的不是那些交税的小民,而是安西军!”


    “欺人太甚!”王承宗忍不住摔了桌上的茶盏。


    虽然看起来仍旧恼怒,但人已经冷静了很多。


    长史见状松了手,又道,“还请尚书召集下属,共议此事。”


    不一时人就都到齐了,王承宗让长史将事情详说了一遍。众人也是听得愤怒不已,几个武将更是直接破口大骂。


    王承宗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面色阴晴不定地听着他们骂人,直到众人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闭嘴,他才冷着脸问道,“谁知道如今成德地面上究竟有多少天兵?”


    这个问题却是将所有人都难住了。


    从天兵出现开始,下面对他们的态度就是放任自流,不去理会。大家想的都是相安无事,哪想到天兵会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自然没人去统计他们的数目。


    还是长史站出来道,“天兵行事不按常理,很多人根本不进城,甚至不走官道,散在各处,难以计数。只看入城的人数,至少也有数千人。”


    王承宗气得又摔了个东西,“几千人!而且都是安西军的天兵!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出现在成德的地盘,却没人管一管?”


    众人低头不语,心道今天之前,你不也没想过要管吗?


    王承宗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发泄一二,便又冷静下来,“罢了,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些天兵,或者说安西军,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是一句废话,毕竟天兵都领着百姓抗税了,要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但王承宗问的,却是他们的目的,或者说,他们打算做到哪一步。


    这就很难回答了。


    王承宗只能点名,“王文昌,你来说。”


    王文昌心内叫苦,他虽然去过长安,却没怎么跟天兵接触过,只是王承宗开了口,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天兵最是怜惜贫苦老弱,或许只是见百姓生计艰难,不堪重负,就……”


    “嗤”的一声,是有人听不下去,笑出了声,“王先生,你说的是天兵吗,这是菩萨吧!”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也都是不以为然。


    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人,更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人。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受了王文昌的启发,倒是有人产生了想法,“听说之前皇帝就想花一大笔钱,让天兵来对付咱。最后仗没打起来,他们也只能用这等下作手段了。”


    “也说不得又是皇帝的诡计。”又有人附和,“我们河朔三镇,历来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都觉得这是要对成德出手的信号,用抗税的名义将百姓聚集在一起,不过是要让成德从内部乱起来,他们好浑水摸鱼,谋取好处。


    其实是不是这样也无所谓,毕竟天兵已经动了手,成德这边也唯有接招。


    王承宗听到这里,便又问道,“依诸位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同样很难回答。


    其实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成德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出兵平叛。


    那么问题来了,打了就能赢吗?


    要是打输了,后果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这段时间,随着更多的消息传来,也足够成德上下对天兵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了。就算不考虑别的,只一条“天兵能复活”,即便一时打赢了,天兵也可以都会卷土重来,甚至来得更多。


    这还怎么打?


    所以哪怕是脾气最坏的武将,面对这个问题,也选择了缄口不言。


    王承宗气得脸色铁青,“都哑巴了?”


    “尚书,不如先派人去跟他们谈判。”长史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听下头的意思,目前应该只是各村自行抗税,并未将人都聚集起来。说不得……就是在等我们出兵。”


    最后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这时候,众人反而又热切地希望天兵真的只是像王文昌说的那样,是来救苦救难的,真的只是想帮百姓减税。


    世间没有这样的人,天上说不定就有呢?


    王承宗心里十分憋屈,但一开始没能凭着一时冲动出兵,现在自然就要衡量得失了。


    这一战的后果,他同样承担不起。


    但到底是没怎么受过挫折的年轻人,就这样妥协,王承宗又不甘心。他思量良久,才折中地道,“好,那就先跟他们谈,但我要亲自过去。”


    众人闻言不由大惊,“尚书不可!”


    成德名义上是朝廷的藩镇,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小的诸侯国,王承宗作为它的主人,岂能亲涉险境?


    “没什么不可。”王承宗道,“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要以势压人,让天兵适可而止。


    第170章  哪有谈判是这么谈的啊?


    吕粮吏领先半步走在天兵前方, 却是半侧着身,微微躬腰,做引导状, 姿态极为小心谨慎。


    游悠悠看得直皱眉头,忍不住拽了他一把,“行了, 这路也用不着引, 走后面去吧。”


    吕粮吏连忙站住脚步,等天兵都过去了,才小步缀上, 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因为章立早是天兵的领头人,他这个跟他有过接触的粮吏,就被选作了与天兵联络的中间人。


    天知道, 他跟章立早非但没有交情, 反而差点得罪了对方。


    所以天兵表现得越是和气随意,吕粮吏就越是谨小慎微。这是他混迹官场二十年, 学到最重要的一点:长官和气, 那是他的姿态, 真以为你能跟对方平起平坐, 那就是眼盲心瞎了。


    走了几步, 忽听前面传来声音,“大家好, 我是你们的小乙~”


    吕粮吏悄悄抬头看去,就见走在章立早身后的男天兵正在说话, “欢迎来到直播间,前面就是真定城了, 今天要去跟王承宗谈判,希望能有一个理想的结果。”


    这话不似对周围的同伴说的,其他人也没理会他,反倒是一个个抬头挺胸,摆出了端庄严肃的模样。


    吕粮吏也下意识地站直了一些,心头暗忖:这些天兵之前散落在各村之中,行动上却能协同一致,衙门这边早猜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联络方式,现在看来是真的。


    他再次感受到了天兵的不拘小节,这样的隐秘手段,竟大喇喇地当着自己的面用出来了。


    但转念一想,他们连王尚书都敢直呼其名,听说在两京还压得不知多少权贵不敢动弹,自己还是照样来去自如。有这样的实力,行事何必遮遮掩掩?


    严小乙并不知道自己给一位大唐原住民带来的震撼,他正在看直播间的评论。


    ——理想的结果,指的是顺利跟王承宗打起来?


    ——打起来打起来!最好王承宗一怒之下把整个代表团都噶了,我就有机会上位了,嘿嘿嘿!


    ——我还是觉得应该直接把王承宗骗出来杀掉。你别说,吐蕃人这招是真好用,又脆又爽。


    ——神特么又脆又爽,我举报楼上吃人!


    ——别瞎造谣啊,我怕会回头大唐就流传起天兵吃人的故事……


    ——想杀也得人家配合啊,王承宗又不傻,这谈判地点就是他们选的,直接放在真定城外,有什么事都能及时支援,稳健得根本不给你钻空子的机会。


    ——小王不行啊,拿出你藩镇枭雄的风采来!


    ——楼上醒醒,到现在还要头铁跟玩家作对,是有多想不开啊?王承宗要真是这种傻子,哪能坐稳现在的位置,早被他爹的老部下噶了。


    ——那岂不是打不起来了?失望离去。


    ——这回的战略目标本来也不是为了打仗吧,主要真打起来,玩家得死回长安再跑图过来,想想就萎了。


    ——还是我们的地盘扩张得太慢了!(凝重.jpg


    ——我倒觉得未必,打不打有时候也不是王承宗说了算了。


    严小乙看到这里,眼睛一亮,正准备让这位细嗦,就听一旁的同伴提醒道,“到了。”


    他抬头望去,就见前方一条浅浅的河流迤逦而过,河这一边的土地已经被平整过,临时搭起了一座土台,台前已经站了一拨人,大概二三十个。而在河的另一边……


    正陈列着一支军队,队伍乌泱乌泱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人。


    严小乙都给看愣了。


    旁边也有人感慨,“王承宗这有点稳健过头了吧?”


    仔细咂摸,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遗憾。谁家好人谈判的时候带着上万大军的啊?


    严小乙听到这话,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头,“这不算是稳健吧,我怎么感觉他有点想威逼咱们的意思?”


    他甚至都没把军队安排得远一点,而是就放在旁边虎视眈眈。


    虽然玩家是不可能感觉到威胁的,但要说他没有威胁的意思,谁信啊!


    “嘿嘿嘿!”队友闻言,却是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语气里的兴奋已经完全不掩饰,“那不是正好吗?”


    “对哦。”严小乙也反应过来,顿时释然。


    只有走在最后的吕粮吏听得冷汗直冒,这种话也是他能听的吗?


    好在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近前,土台边等候的队伍里,有人越众而出,迎了上来。


    是王文昌。


    自从去过一趟长安,顺利建功之后,他也算是从诸多幕僚之中脱颖而出,被王承宗表奏为官,正式步入仕途了。也因为去过长安,他在对大唐、对天兵的事情上,就比较的有话语权,今天这场谈判,就交给了他主持。


    王文昌其实心里也有点怵天兵,见他们只来了十几个人,还不如自己这边多,不由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摆出笑脸迎人。


    寒暄了几句,章立早视线一扫对面的队伍,不由微微挑眉,“王承宗没来?”


    站在王文昌身边的,是他的老搭档王廷凑。


    王文昌有些尴尬,但还是道,“尚书就在对面军阵之中,下官这就命人通传。”


    “好家伙。”严小乙忍不住开口,“他以为他是皇帝吗,还摆这种架子?”


    这话传出去那还了得?王文昌连忙解释是临时有事,所以才耽误了。但是玩家又不是傻白甜,当然不会相信。


    “我看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吧。”严小乙冷哼一声,“是你们提的谈判,又说王承宗会亲自到场,我们觉得他很有诚意,这才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就这?把几万大军摆在一边吓唬人也就算了,还要给我们来这种下马威?”


    王文昌忙道,“诸位息怒,尚书绝无怠慢之意,当真是有事,还请诸位见谅。”


    “见谅不了,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我看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一旁的玩家开口。


    “就是,浪费我们时间。”


    “走走走,回去了。”


    眼看他们是来真的,王文昌焦头烂额,想拦又不敢拦,只能跟在一旁,再三地赔小心。


    好在这时,对面的军阵之中走出了几骑,正朝这边过来,他忙道,“来了来了,还请诸位稍稍留步,让尚书亲自赔罪。”


    距离很近,河水很浅,说话间马儿就已经涉水而过,来到了他们面前。


    一身将军服色的王承宗从马上跳下来,大笑着走近,“对不住诸位,临时有些庶务缠身,耽误了时辰。承宗在此赔礼了,还望诸位见谅。”说着便躬身行了个揖礼,态度非常好。


    如此爽快,倒是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要是弹幕没有对着所有人的微表情分析出这是他们提前就安排好的一环的话。


    不过人既然已经到了,那就姑且谈一谈吧。


    流程总是要走的。


    ……


    土台之上,王文昌摆出各州县送来的文书,询问玩家为何要妨碍公务。


    玩家则是历数底层百姓生计之艰难,以及官府赋税之繁重,认为这样的规定不合理,应该修改。


    成德一方立刻表示,这些税也不是他们定的,都是按照朝廷法度行事。


    游悠悠叫了一个暂停,“之后每年加三成税,也是朝廷法度?”


    “这……”王承宗有些尴尬,又有些后悔。他可不知道玩家早就有了打算,还以为真是加这三成税引出的事情。早知如此,他当时肯定听长史的劝。


    与此同时,他又有种私心被人揭破的恼怒。


    毕竟天兵应该比他更清楚,这加的三成税是怎么来的。


    要不是他们跟朝廷沆瀣一气,想换掉他这个成德节度使,他又怎么会花掉那么大一笔钱,急需找补?现在反倒是他们要做好人,来替成德的百姓主持公道了。


    将他这个已经得到了朝廷任命的成德节度使置于何地?


    所以在不情不愿地表示这三成税可以不加之后,王承宗又忍不住生硬地加上了一句,“除此之外,其他的税都是朝廷定的。诸位若是能让朝廷下旨修改,成德必定全力配合。”


    虽然都知道他们收的钱没有一分上缴国库,但这些税确实都是朝廷定的。


    天兵既然这么能耐,干嘛不直接去对付皇帝,让朝廷修改税率,盯着他们这块小地方算怎么回事?


    章立早才不回跟他纠缠这个,拉偏话题,直接问,“如此说来,这些税尚书是一定要收了?”


    “不是我一定要收,而是规定如此。”王承宗道。


    章立早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能改?”


    虽然王承宗很想点头,但听章立早的语气,这头要是点了,也就算是谈崩了。他只能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本来是不能改的,只是诸位也是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我又如何能冷眼看着?便看在诸位的面上,减免一些吧。”


    这话说出来,他的心都在滴血。


    这可都是他的钱啊!


    但今天就是来割肉的,王承宗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所以面上倒也还撑得住。


    “不够。”章立早摇头。


    他甚至都没问王承宗准备减免多少。


    王承宗额头的青筋跳了跳,竭力按捺住脾气,问道,“那诸位的意思是?”


    “你说那些税都是朝廷的规定,我却只在文书上看到户税、田税两种。别的都是因为连年战事,为了筹集军费才加征的。如今天下承平,已经不打仗了,这税自然也不该加。”


    听到这话,不止是王承宗,他身后的成德属官们都绷不住了。


    王文昌忍不住问,“郎君的意思是,只收户税和田税,其他的税一应蠲免?”


    “不是蠲免,而是去掉。”不等章立早开口,旁边的严小乙就大声道,“蠲免都是临时的,你们随时能加回来吧!”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把他们当傻子,在玩文字游戏。


    可惜,他们看着只来了十几个人,但直播间里还有几十万观众呢。虽然弹幕数量多得让人眼花,但是一旦有很重要而他们没注意到的信息,复制党大军立刻就会出动,必定刷屏到有人看到为止。


    严小乙这话一说,现场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谈判的时候抠字眼,那不是常规操作吗?大家都这么干,你看出来有文字陷阱,再想办法堵住就是,怎么能直接嚷出来呢?


    但出来混,面子都是自己给的,王文昌只能道,“口误,口误……只是蠲免也好,去掉也罢,恐怕都不行。”


    “为何?”


    “这些钱粮收上来,都要如公库,用以维持整个成德数州之地的运转,养活军队。”王文昌道,“不瞒诸位说,就是现在这些钱粮,用起来还紧巴巴的呢,不然尚书也不会想到加税上面去。若是这些税都不收,只怕整个成德,顷刻间就要乱套了。”


    “正是如此。”王承宗也叹了一口气,“非是我不愿意给诸位面子,只是事关上百万人的生死,不敢轻忽。不说旁的,就是那些军汉,少了一日的口粮,就会闹出些事来。”


    好一个大公无私王承宗。


    玩家要很用力地忍住,才能不笑出声来。


    要是这些税收只能勉强维持成德上下的运转,你送给皇帝的那一万金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你老王家祖上是挖金矿的?


    章立早还在琢磨要怎么回应,就听一旁的游悠悠道,“没事,哪里出了问题,我们可以帮忙。”


    她还是眉目柔和,面上含笑,脾气很好的样子,这话却听得对面的王承宗一个激灵。


    可不敢让她们帮忙!


    虽然能免费驱使天兵给自己做事,听起来很有诱惑力,但真那么干了,成德还是他的成德吗?


    “分内之事,不敢劳烦诸位。”他连忙道,“只是这降税的事,实在是无法应承。要不是钱不够花,朝廷也不至于要加税。天下皆是如此,成德又如何能例外?”


    说明天下都是贪官啊,就该狠狠革一下他们的命。


    “那就没办法了。”章立早耸了耸肩,“这一点,我们也绝对无法妥协。”


    两税法改革之后,大唐的田税只收百分之五,听起来很不错?但别忘了,田税一年要收两次,再加上户税,就超过十分之二了。


    这个数字勉强还算在正常税收的范围内,也是玩家的底线。


    王承宗嘴上说着无法应承,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没想到章立早直接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傻眼。


    不是,哪有谈判是这么谈的啊?


    合着天兵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这一趟还真是为了让他减税来的啊?


    王承宗很生气,感觉自己被耍了。


    但是他始终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全无私心和目的,只是为了帮助别人。他转头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亲兵送上了一口小箱子,放在玩家面前。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王承宗笑道,“诸位这般奔波劳累,都是为了百姓,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咱们再商量商量?”


    随着他的话,亲兵揭开了箱盖,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条。


    还真是“政以贿成”啊……


    章立早叹息了一声,也是,连皇帝自己都带头收钱受贿,这样的风气自然只会越演越烈,到后来简直成了公理。


    要不先收下这箱金子,然后再跟王承宗说“不行”,让他知道一下人心险恶?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这一箱金子还收买不了他们。


    正想着,已经听旁边的严小乙嗤笑道,“这是瞧不起谁啊?给皇帝送了一万金,那些宦官怎么也送了有一两千金吧?轮到我们就这么一点,打发叫花子呢?”


    章立早:“……”


    王承宗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


    好在这时,章立早开口斥了严小乙一句,“别胡说。”


    然而不等王承宗面色缓和,章立早已经转过头来,看向他道,“有一个问题,我始终不能理解。王尚书宁可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换成金子到处送人,也不肯让百姓过得稍微好一些,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只要能让百姓过得好一点,他们就会为了维护这样的生活而把命卖给他。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回答他的是旁边的游悠悠,“一万金听起来很多吗?但分到成德所有的百姓身上,一个人也就是几百文钱罢了。把这几百文钱留在百姓手里,可没人会对他感恩戴德。相反,只要每个百姓拿出微不足道的几百文钱,他就有一万金了啊。”


    章立早听得皱眉,这话仔细想想,居然还挺有逻辑的,只是让人心头憋得厉害,直想问一句——


    “凭什么?!”是严小乙替他问出来了。


    凭什么已经拥有了一切的富贵者,搜刮起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来,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恬不知耻?


    原来他们不是看不到贫穷,不是看不到困苦,而是有自己的一套强盗逻辑:你都已经那么穷了,再穷一点也没关系吧?几百文留在你们手里用处也不大,但一万金对我来说很有用,能做很多事。


    于是,苦一苦百姓,就成为了世世代代颠扑不破的真理。


    ……


    王承宗脸上从容镇定的表情裂开了。


    有一瞬间,他感觉对面那十几个天兵仿佛变成了某种恐怖的野兽,随时都能扑上来撕碎他。


    好在没有人行动,只是章立早又问了一遍,“王尚书当真不打算降税了,是吗?”


    王承宗动了动唇。


    他意识到这些天兵要来真格的了,但……就像是之前某条弹幕说的那样,这并不是他能决定的。


    维持成德上下的运转或许用不了这么多钱,但在加上层层贪墨、损耗,就非得有这么多钱不可。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应得的份额让出来,一旦降了税,他这个成德之主也就当到头了。


    所以王承宗没有选择。


    章立早还是很平静,“既然如此,王尚书好自为之吧,我们这就告辞。”


    说着转过身,招呼其他玩家一起离开。


    王廷凑立刻上前几步,走到王承宗面前,手扶着腰间的刀柄,以眼神询问他,要不要把这些天兵留下来?


    都说天兵能复活,他们还没见过呢。


    王承宗微微皱眉,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虽然他已经预感到,跟天兵的这一战不可避免,但是杀了来谈判的使团,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不想彻底得罪死天兵,因为内心某处隐隐觉得,真打起来肯定是要输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再谈一次,那现在就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既然肯定会输,为什么要打?因为王承宗要给成德上下所有人的交代。


    不是我不想带着大家吃香的喝辣的,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打不过,那就只能苦一苦大家了。


    到时候,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所有人都更容易接受。


    更重要的是,王承宗也需要这样一战,来完成一次筛选。


    他年纪轻,又才刚刚上位,就面临这样复杂的局势,成德军内部自然也并不是人人服气。之前皇帝和李吉甫打算拖着王承宗的任命,就是想拖到成德有人忍不住,发动内乱,现在对手换成天兵,逻辑却还是一样的。


    王承宗正是要借天兵的手,将那些不服从他的势力除掉。


    所以他丝毫没有耽搁,等玩家一走,立刻回到河对岸的军阵之中,开始调兵遣将。


    等在这里的属官们得知谈崩了,本来还有些忧虑,但看王承宗如此干脆利落,又都打起了精神。


    没错,天兵究竟有多厉害,总要打过再说。


    另一边,脱离了NPC的视线,章立早就立刻向胡老师汇报了谈判的结果,然后又拉了个团队频道,让所有玩家打起精神,随时准备迎接成德军的进攻。


    也许普通玩家心里还会有疑虑,但是章立早他们却是一早就知道这次谈判肯定不会有结果。


    该做的战斗准备都已经做好,只等着成德这边出兵了。


    这个主要是给天下人看的,让大家知道是成德先动的手,玩家只是正当防卫,他们还是讲规矩、讲道理的——虽然能有多少效果还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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