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拥翠谷中一片死寂。
这之中,有不少人方才还自居见多识广,向师弟师妹讲述吟夜观主的通天之能。
几息之间,吟夜观主已经被穿了一剑。而出剑之人对此毫不在意,甚至,他也根本没将吟夜观主放在眼里。
——这该如何向师弟与师妹说呢?
也罢,不好说了。
方才道宗长老说,吟夜观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揣测。
但只要在仙道待得久了,就会知道谁才是行事不可以常理揣测的那个人。
师弟师妹们第一次参与如此盛大的仙道聚会,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也走入歧途。
此人剑上还滴着吟夜观主的血。
仙门百家齐聚于此,却是见血伤人,如此举动,不仅是对吟夜观主不敬,更是能明晃晃不在意上清山的颜面。
而他们宫主微生弦,竟无一丝斥责之意。
“叶二宫主,”发话似乎是道宗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吟夜观主有通晓天机之能,却也因此无法修炼,身如凡人,他身体如此病弱,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叶灼平淡看向声音方向。
剑尖最后一滴血落尽。
长剑归鞘。
刹那间春寒料峭,似有万丈寒意蓦然席卷整座山谷。
说话之人被那气势所震慑,竟是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是要做什么!
“叶二宫主!你——”
“元铮,不得无礼。”却被另一道沉稳温和的声音打断。
一阵清明至极的气息拂来,冲淡了山谷中摄人的寒意压力,令众人心中为之一清。
但听说话那人轻叹一声:“叶道友,方才场面,是我宗招待不周,还请你见谅。”
叶灼回道:“无妨。”
“说话的是谁?”
“那是道宗太上长老,太素仙人。道宗宗主元泰真人,正是他座下长徒。”
“这叶二宫主……竟要如此人物递下台阶,才肯下了么?
“倒也不算倨傲。看方才那威压,这叶二宫主,已有渡劫境界。如此人物,又无师无长,谁能呵斥他?”
“但这样未免太过……”
“其实,何尝不是吟夜观主先起的头?要我说,既然是‘前缘似海’,我等还是不要妄议,上清山也不要管了。场面难看就难看些吧。”
“那吟夜观主不下山也有二十几年了。还真没听说过微雪宫与穷通观之间有什么前缘。”
神念传音,私下议论,自然无人能够听见。
更何况,其它人多半也在如此。
只是如此闹了一场,连上清主宗三位护道真人都惊动了。
众人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三尊泰岳般的护道真人,目光深深看着此处。
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威压,笼罩着每一个人。
——他们当即敛目定神。
叶灼似乎未受任何影响。走入谷中。
离渊一直守在他身后,此时自然也跟上。
路过吟夜时,侧目静静打量他一眼。
既是凡人之躯,受叶灼一剑,即使未伤脏器,也是重伤了。
不过,只要现在没死,就不算叶灼杀了他。
他看吟夜,吟夜也平静看向他。
离渊感受到了那种目光。
一双空洞昏茫的眼,却似乎真能看清虚空中的某些事物。
吟夜身后,流光缓慢推移。
“还没问过这位阁下姓名来历。”看着离渊,吟夜唇角勾起轻轻笑意,“阁下修为非凡,气息深沉,是在下未曾知晓的人物。不知出身何处,又是叶二宫主何人?”
——如果说这话的时候,他胸口不是依然在血流如注,气氛会更加和谐。
而他所问的,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问题。
离渊:“观主既然通晓天机,为何不掐算一番?”
“有微生宫主在,在下恐怕算不了你等命数。”
“无妨,”离渊说,“我是微生宫主眼中‘其心可诛’之人。他并未护佑我,观主尽可算来。”
“那在下便真要推算了,若是道出什么隐秘,还望阁下多担待些。”
离渊欣然道:“请。”
如此对话,让叶灼不悦。
龙离渊怎么对什么人都感兴趣?
他也回身,静静看着那里。
微生弦则叹了口气,无声摇头。
望着离渊方向,吟夜抬手,五指掐算。
那双眼睛,像是要拨开云雾,看见他身上天机。
下一刻,吟夜口中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观主!”
“观主!”
惊呼之声此起彼伏。
身躯堪堪被人扶稳,又是几口鲜血吐出。
连太素都吩咐道:“快让丹宗着人去照看观主。”
早知如此一般,离渊淡淡收回目光。
能算他命格的人,万界之中,大约暂还没有。
——又对上人叶灼静静的注视。
离渊从容跟上。
一共来了三个人,现在两个人都往前走了,微生弦自然也要走。
只是路过吟夜的时候,也看向那边。
见这一幕,太寰的眼角都不由自主跳了跳。
“算尽天机,也不过害人害己。何必如此。”微生弦看着吟夜。
微生宫主素日以礼待人,总是春风化雨,很少能看到他神情如此淡漠之时。
吟夜刚吐完血,闻言却是盈盈一笑。
“你的花开了?”
“开了。”
“真好,”吟夜说,“可惜,我看不到。”
“你的花死了,我看得到。”微生弦说罢,也离开了。
丹宗擅长医理之人也匆匆到来,将吟夜观主接手过去照料了。
一番风波终于算是平息,没人再招惹微雪宫一句。
僻静处,太素轻闭双眼,似乎已开始调息。
“师弟,微雪宫多出的那人,让你去百闻阁探问,可有结果?”他神念传音太寰。
太寰:“问清了,百闻阁答复,那是苍山寒潭中一蛟精化形成人。”
太素:“你是说一条渡劫期的寒潭蛟精让穷通观主算吐了血么?那若是他们山上的鹿精蛇精山鸡精也来,岂不是该让他横死当场了?”
太寰无话。
师兄斥责,他不敢还口。
生死古槐之前,三位护道真人已踏天、地、人三才之位,准备以玄妙道法,沟通天道,开启界域。
“罢了。”太素说,“吟夜性情,近些年愈发偏激古怪。若有时机,还是好好探访一下那所谓‘前缘似海’,究竟是何事吧。”
“是,师兄。”
“叶二宫主!这边这边。”
叶灼已经被一拥而上的红尘剑派弟子环绕了。
前方已经摆开座椅软榻,邀他入座。
对于红尘剑派上下的热情,叶灼倒并未有太多抵触。
虽然话多且密,但毕竟源于修剑之心。要说问题,也是开创此剑道的红尘剑仙自己的问题。
弟子都已经把人迎进来,红尘剑仙亦是不得不招待。
招待了叶灼一个,自然也要招待接下来的离渊兄和微生兄。不知道的还以为微雪宫整个并入了他们红尘剑派。
哦,还有一个上清剑宗的小苏。
剑宗二长老愤怒的目光都快把他的后背烧穿了。但红尘剑仙只得无视,毕竟苏亦缜是自己想在这里的。
“叶二宫主,半年没见,您是渡劫了么?”
“是。”
“叶二宫主,这次你会一直和我们一起在鬼界行走么?”
“不会。”
这些回答,何其冷漠,但红尘剑派的弟子们甘愿承受。
苏亦缜只是微微笑着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仿佛只是这样,已经觉得很好。
“叶二宫主,那个吟夜观主是想做什么,以前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没见过。”
“原来见都没见过,还说什么前缘,仿佛以前被叶二宫主打过似的。”
红尘剑仙忽然正色道:“好了,别再问了。吟夜此人,你们今后若是遇到他,不要沾染。”
“他很可怕么?”
“他当年在仙道搅弄风云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红尘剑仙道,“不对,我怎么记得我和你们说过这些事?”
“……有么?掌门你好像从未提过。”
“真没有?”
“没有啊。”
“是么……”这下红尘剑仙面上也开始有疑虑了。
离渊就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的模样。
他在想,这类所谓越提起就越会忘记的故事,红尘剑仙到底给多少人讲过。
讲过这么多遍,怎么好像还记得。
想必,记忆十分深刻吧。
“算了。”红尘剑仙放弃了回忆,“你们都滚,让叶二宫主清净一下。”
弟子们终于被驱赶散去,连苏亦缜都退去一旁,和红尘剑仙的大弟子谈起了剑道。
红尘剑仙看着三位护道真人的动作,又望向穷通观弟子所在的方向。
“微生兄,我还是觉得,你们最好是不来。”红尘剑仙道,“若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微生弦:“何出此言?”
“吟夜这等人都下山了,你们根基还未稳,我不放心。”
微生弦:“根基到底稳不稳,实则只在于我们二宫主能打几个。况且,吟夜观主似乎很想我们前来。”
红尘剑仙摇头:“你年纪也轻,还没见过他当年呼风唤雨的时候吧?”
微生弦想了想:“似是不曾。”
“那时他五感未失,耳清目明。推天机,断灵脉,何等名动天下的人物。但我一直不喜欢他。”红尘剑仙道,“这些事,很少有人提起了。九天十地混沌封灵大阵,你们知不知道?那就是他画的阵法。三十多年前为施此阵,整个仙道费了多大代价,生生将东南西北四方的绝灵之地往内推移五万里,将灵气往中央收拢,使仙道灵气,浓郁两分。”
“五万里,多少土地无法耕种,多少生民流离失所,又是凡间王朝不稳,战乱最多的年头。”红尘剑仙说这话时出了神,“许是知道此事太伤天和,这些年,再没人提起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事,数不胜数。要说前缘,这天下仙道里,谁和他没有前缘?——你说,这样的人,不管是他自己要出山,还是上清山请动他再出山,难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微生弦却道:“正是如此,我才要来。”
“……心系苍生,我真是远不及你。”红尘剑仙已是无奈,“那就小心行事吧,别再惹他。”
微生弦:“已经惹了。”
似是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连红尘剑仙都微微笑了。
“好了。听我一言,只惹这一次,远远躲开他。”红尘剑仙说,“否则,他哪天起一卦,昭告天下说你微雪宫该死,到时候仙道群起而攻之,你又要如何?”
微生弦听了,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红尘剑仙说着,忽然意兴阑珊,“罢了,说了也无用。说了,你们不记得,又有何用?就像方才那些小畜生模样,倒让我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却是不期然看到叶灼旁边的离渊一副聆听模样。
想岔了,小畜生会忘,离渊兄可不会忘。
那一刹那,前尘往事,蓦然又浮现在红尘剑仙心头。
“……要说吟夜的眼睛,不是在画那混沌封灵大阵的时候瞎的。他五感尽失,最后归隐山中二十几年,是因为那一年,他起了三卦。”红尘剑仙听见自己已经开始说起。
“那时候,纵然是用了如此大阵夺天地之力造化之功,天地灵气仍是枯涸,整个仙道都无法。有人说,此是天谴。既是天谴,是否就要通天的人来出面?”
“上清主宗没出面,出面的人是他。”
“就在极东之地,穷通山上,摆下满山贯通天地的大阵,他手拈三枚铜钱踏入山巅,向天问卦。”
“第一卦说:天地有大劫,无赦。”
“第二卦说:劫起西南。”
语气逐渐有些断续,红尘剑仙的神情,也蓦地空茫。
“剑仙兄。”不知何时离渊走到他身旁,“喝茶。”
喉咙干涩,似乎是该喝茶,红尘剑仙接了茶。
离渊:“剑仙兄,若是不想记起,就不说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红尘剑仙听出了话中阻止自己再说之意。
奇怪,往事如沧海奔流,离渊兄明明是最适宜聆听的人,为何却不想要他说下去了呢。
正想着,就听见叶灼声音,淡漠清寒。
“第三卦呢?”
不知为何,红尘剑仙觉得周身有些寒冷。
不由自主地,他看向叶灼的眼睛。
那双眼与往常相比没有任何不同,仿佛不论他接下来讲出的是什么,都无法在这人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其实有时候,叶灼这样的神情会让红尘剑仙想起一个人。虽然那只是很少的时候。
红尘剑仙:“第三卦,祸起之地,幻云崖。”
终于说出这话,像是莫大压力在心中埋藏多年,终于尘埃落定。红尘剑仙长长呼出一口气。
叶灼静静看着红尘剑仙的双眼,看见他眼中有深深迷惘。
说来,红尘剑仙停留在渡劫后期已经很久了。想是往事纠缠,不能脱身的缘故。
他们身后,苏亦缜还和红尘剑派的大弟子说着剑道。
那边几位掌门宫主亦在交谈,但是落了隔音结界,听不见声音,想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只偶尔往叶灼的方向看一眼。
叶二宫主就在不远处视线可及的地方,让苏亦缜觉得安定。
只是——
苏亦缜垂下眼,手指按在心口前方。
只是,他心依然隐痛。
——叶灼依然注视着红尘剑仙的双目。
“然后呢?”他道。
“然后?说来可笑,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那卦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也不知那是吟夜自己的话,还是有人想要他说的话。只是,那一天后,他的五感六根,是真的尽去了。”
“那以后,幻云崖上,狂风骤雨,山重水复。”
第62章
“若是寻常门派,也许在那三卦现世的时候,就已经不存于世。”
“而幻云崖上的那个门派,并不是小门小派。”
“他们有剑仙,有剑圣,有无数惊才绝艳的族人弟子,还有风华绝代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的剑修。”红尘剑仙看着暮色四合的远方天际,几点疏星拱卫着西方长庚星。
“他们有那时整个仙道最为纯粹,灵气最为浓郁的一条超品灵脉。几百年剑意纵横,于那灵脉之心涵养出一条蕴含剑道至理的剑脉。剑脉名为‘无量空境’,是天下剑修心中圣地所在。”
“这样一个门派成了众矢之的,会怎样?那时我人微言轻,是天下剑修中一个最不起眼的人,因仰慕追随那个天下第一的人,一直远远看着幻云崖,看着那座门派。”
说到此处,不明所以的听者应当询问那门派的名号了。可是红尘剑仙面前只有一片静默。
神神秘秘,似乎有莫测之能的微生宫主似乎知道很多东西,他不问也不足怪。
可是,上次还偶有发问的离渊兄这次怎么也一言不发?
同是剑修,甚至同是无情道剑修的叶灼,听闻此等剑修圣地,也没有任何疑问之意。
那目光如同料峭春寒里一泓还带着浮冰的水,如此平静,如此清寒见底。
红尘剑仙下意识觉得怪异。可那些事那些名字,一经想起全都在眼前浮现,像一发不可收拾的春汛。
“那个门派,”红尘剑仙说,“叫做幻剑山庄。”
“吟夜观主那三卦没能直接覆灭它,可是后来许多事都是因此而起。我一直看着,人言纷纷汹涌而至,明枪暗箭全都铺天盖地朝山庄而来。”红尘剑仙忽然笑了笑,“你道他们说什么?说正是幻剑山庄的灵脉夺了天下灵脉的造化。说天之道,高者应抑之——这都只是开始。”
“这样风雨如晦的日子,一共过了多久,我也记不得了,也许六年,也许七年。”
“直到那一天——我记得是八月十五。”
“那一夜,幻剑山庄上下一片血海,整个门派一夕覆灭,不曾留下一个活口。等到所有人知道消息,那些事,全都已成定局了。”
“所以我才告诉你们,离那个吟夜远一点。你们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们山中也有灵脉。避世而居,尚且有事端找上你们,若是像那样举世皆敌,又如何能够保全自身?”
叶灼缓缓拭着剑,将那血迹彻底从剑上抹去。
“说了这么多,”他的声音淡淡的,“为何不曾听你说,幻剑山庄究竟是如何一夕覆灭?”
“因为我不知道。”红尘剑仙说,“所以,我说不出。”
“说不出,还是你不想说?”
叶二宫主的话语,真像他的剑,咄咄逼人。
“也许兼而有之吧。”红尘剑仙的语气,像是一声叹息。
“有些事我不想再去想,也不愿去相信,所以,二十年后,我心中已经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
说罢他对上叶灼的目光,那目光,像是看洞彻他内心一切迷惘与恐惧。
“那你还记得的是什么?”叶灼问。
红尘剑仙的眼前,像是有一片深沉的迷雾。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良久,话语才从他口中说出,如同一条即将枯涸的泉水。
“我只记得,八月十五那一天,天快亮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天上轰雷之声,而后看到西南方一片辉煌,那是有人飞升时才会有的霞彩。”
“那时候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但我知道,一定是我仰慕的那个人飞升了。他是天下第一剑,他生而金丹,二十岁渡劫,天下间无有敌手。我相信即使天底下所有人都不能飞升,他也一定能飞升。他叫云相奚,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我,还有一些同样仰慕他、追随他的人都往幻云崖去,想要向幻剑山庄道贺。仙道其他门派也都派人去了,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有人能这样飞升。”
“到了那里,我们看到的,就是整座幻云崖一片血海。所有人都死了,然后一把火,又全都烧了。我从山门找到后山,找遍了每一宫每一殿,没找到一个还活着的人。”
“也唯独没找到相奚剑,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它和云相奚一起飞升了。”
“至于幻剑山庄的灵脉,自然是仙门百家,一拥而上。”
叶灼剑已还鞘,他目光依然平静通明。
而离渊就在他们之间,静静看着红尘剑仙像是比剑之时被一剑又一剑逼至绝境,要直面自己心境最薄弱处。
其实后半段故事离渊听过。
第一次听是初来人间的那个八月十五,在幻云崖上,苏亦缜说的。
那时候苏亦缜问他,一个门派,人人都说它是不祥,是祸根,它是否就该覆灭,就该偿命?
再后来他又听红尘剑仙说过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说是那个门派全没了,而当年那个横绝当世的天下第一剑——他飞升了。
又后来,他还听到苏亦缜告诉叶灼,自己心中有小半条剑脉,那剑脉名为“无量空境”。
而要离开叶灼之时,那条剑脉,在他心中隐隐作痛。
其实这所有事都是一件事。
而这故事已经有人下过定论了。是铸剑师。
铸剑师说,金石无心,刀剑亦无罪,只是人心之中,风雨如晦。
——是谁心中风雨如晦?
无罪的是刀剑,有罪的是谁?
八月十五那一夜,会在幻云崖长鸣的怀袖到底是谁的剑,叶灼又是谁?
其实离渊想知道。
其实,他也曾在有些时候,试着将这些人口中故事,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只是他不会问叶灼。
因为他想,叶灼也许不想提起。
微雪宫中人,喜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喜欢心照不宣对面不言,他觉得自己也颇得真传。
于是,他依旧不问,亦依旧不言。
红尘剑仙疲惫般半阖双目:“我记得的,就只是这般。”
“所以,你郁结于心。”叶灼平静直视着他,“这就是你停留此境,迟迟无法到渡劫巅峰的原因?”
红尘剑仙:“是。”
“记得一些事,却不愿去想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不上仙道行事,却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它和光同尘。”叶灼说,“你既然改修了红尘剑道,为何不修到底?”
“此话何来,”红尘剑仙看着他,“我的剑道在你眼中,竟是未修到彻底么?”
“你喜欢红尘之善,却不愿想红尘之恶,如何算是修到彻底?”叶灼道,“何况人心生来混沌,红尘本无善恶,是你庸人自扰。”
“可是,那人究竟做了什么,整个仙道究竟做了什么——那些事若是真想清楚了,岂不更觉一生仙道修行,不过笑话一场?”
“你与仙门百家可有仇怨?
“无。”
“你如今剑道与云相奚剑道可有关联?”
“无。”
叶灼语声淡漠:“所以那些事说到底又与你何干?”
红尘剑仙闻言竟是怔然。
“……与我无干?”
“与你无干。”叶灼平淡说,“是笑话又如何,不是笑话又如何,你已有道,就只要行你之道。”
“可那些事萦绕于心,又如何能忘?”
叶灼想了想。
“每天向你弟子讲十遍。三天之后,想必你就忘了。”
“?”
世上竟有如此之人。红尘剑仙真想双眼一闭,干脆改修这人的道算了。
第63章
暮色四合,一天星斗。
叶灼已不再说话,目光看回本命剑鞘的纹路。
红尘剑仙眼中带一点思量神色,依旧端详着叶灼。真是越看越清明,越看越空灵。
这微雪宫,真是藏龙卧虎。
“叶二宫主,”红尘剑仙道,“我说的事,你该不会像离渊兄一样,也能记得吧?”
“我只知道天意亘古,从来不变。”叶灼道,“世上发生什么,天道不会将其抹去。会忘,只会是有人想要勾销。既是人为,你又何惧?”
红尘剑仙动容。
“听君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日。”他说,“叶兄,平心而论,那个人是飞升了,可他不如你。”
叶灼:“你连他模样都未必还记得,凭什么说他不如我?”
……不记得了么?
红尘剑仙想要记起那人的面容,最后,却只想起如雪的月光下,一道皓月般孤寒的白衣背影。
在天与地之间没有万物山川,没有人世红尘,只有他和他的剑。
风吹不起他的衣袂,万古光阴也无法在他剑中留下痕迹。
“那个人……”
话一出口,红尘剑仙就知道,那个人在自己心中仍有挥之不去的影子。
不然,为何不能像叶灼一样直呼其名,而是非要用“那个人”来代称?
“云……相奚。”红尘剑仙说,“他的人,他的道,都是一样,他自然是无情。我后来想过,其实为何非要无情方能证道?说到底,不过是畏情。”
“叶二宫主,你不一样,你无畏。所以我说,云相奚不及你。”
叶灼定定看着他。
“谬赞。”他道。
——离渊现在真对红尘剑仙刮目相看了。
不愧是掌门,夸人能达到如此精湛,不露痕迹的境界,是红尘剑派弟子们远不能及,真是其心可诛,他应该向其学习。
隐秘之事已经说尽,隔音结界自然也徐徐撤去。
外界声音潮水般涌入耳中,红尘剑仙才发觉,从头至尾,微生弦与离渊两人未接一言。
也许,离渊兄最初还有些想要阻止他提起。
唯有叶灼。
为何唯有叶灼,为何不让他提起,又为何不发一言。
红尘剑仙蓦然看向叶灼。
却见春夜里,红尘似海。
那人已阖目修炼,一眼望去,只看见寂静华美的容颜。
他身后,仙袂如云,一片熙攘梦幻。
生死古槐前,三位护道真人以玄妙身法,踏罡步斗。
天上的星辰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沉混沌,宇宙洪荒一般的道法气韵。
在四面八方,仿佛有无数深奥浩瀚的脉络展开、推移、变化。
像是墨汁一滴又一滴落入一杯清水中,凡尘俗世的一切都被浓墨般的深邃漆黑所侵蚀。
这真是凡人能看到的景象?
段大成已经被这场景震骇在当场,下意识里拉着妻女向后退,想退回他们熟悉的小小茶寮之内。却发现,连檐角的风灯都照不亮这片昏黑了。
悟性低的弟子,亦是心神为之所震,不能思考。
不过既然能来到这里,悟性不佳的只在少数,更多人痴迷般看着那些玄奥的脉络。
界域大事,有几个人能有幸参与?
界域通道即将打开,他们现在表面上是在凡间的拥翠山谷中,实际上已经站在了人界的边缘。
现在他们看见的,可是天道至理,界域规则,若能从中得到一二感悟,已经不虚此行。
甚至有不少人,看了两眼后就有所顿悟,直接在原地入定。
这些人里自然不包括离渊。
——他又不是此界人族,就算要悟,悟的也是龙界的界域,而不是人间的界域。
当然,也因为这东西他实在看不懂。
他看不懂的东西,想来叶灼也看不懂。那人已经自顾自闭目修炼去了,这就是证明。
剑宗众人看起来倒正在领悟,不知道是否是装的。
反正他们的好首徒苏亦缜没看那里,在专心看叶灼。红尘剑派的弟子和掌门亦是。
委婉一点,可以说是在感悟叶灼身上的道韵。但是说出去,难道有人会信?
离渊一一扫视过众人,最后抱剑站到叶灼旁边,也开始入定修炼。大道推移,界域变动,仿佛与他们这一片区域无关。
——直到不知多久后,阴风怒号,蓦然席卷整座山谷。
在场众人不论修为几何,全都感到一股阴森寒意侵入肌骨。
与那阴风一同袭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纸屑灰烬的幽幽沉香。
叶灼缓缓睁开双目,朝香气来源处看去。
但见生死古槐之间,一道裂隙如同竖眼张开,贯通天地。阴风惨气如同海水倒灌,从那漆黑罅隙中向外汹涌呼啸。
茶寮的招旗猎猎作响,狂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可那幽幽香气却依旧在身畔缭绕不去。
这不是山中草木清芬,而是鬼界香烛供奉之气。
裂隙之内,漆黑不可见。
一位白袍道人缓缓走至裂隙中央,面朝山谷众人。乃是道宗太上长老,太素。
“诸位道友,鬼门已开。鬼界尚未真正与人界重叠,此非两界之间天然通路,而是由我上清主宗三位护道真人,以贯通天人之能,比肩造化之功,强行在虚空中开辟的一条狭路。”
“沿此路向前行去,首先是人鬼两界之间的‘虚境’,虚境乃是两界气息交融之处,其中既有人间之造化,又有鬼界之风物,有诸多机缘。若有想要寻秘、探宝、感悟生死道理的道友,请在此间自行探索。”
“虚境尽头,乃是实境,即是鬼界真正地域。虚境辽阔,全力赶路,需要大约十日方能横渡。”
“我宗与主宗三位护道真人将在虚境尽头等待诸位道友,二十日后,与有能者一同深入鬼界,勘探界域。”
“欲入鬼界者,请在二十日之内抵达虚境尽头。”
“鬼界险恶,元婴弟子若无亲传师长庇护,不得入内。”
“此外,鬼界与人间未接,光阴流转有所不同,寻常计时法不能使用,每派可往道宗处领取浑天仪数枚,用以分辨时序。”
“界门通路狭窄,一次只得十人通过,上清剑宗、武宗将护卫一品宗门先行,其余各宗与二品宗门随后,待诸位平安进入虚境后,道宗方会护送三位护道真人进入。”
“人力有限,两界通路维持时长暂且不定。待三位真人到达鬼界,推算得知后,我宗会将时限告知诸位。请诸位道友在时限内沿通路返回人间,否则将有羁留鬼界之危。”
“诸事已告,若无他事,请诸道友依次入门。”
界域探秘时有发生,并不罕见,如此交代也算滴水不漏,无人异议。接下来便是一品宗门按资历深厚入内。
一品宗门每宗可有三十人进入。仙门百家中,一品宗门林林总总也有十几二十个。如此浩浩荡荡,且要一会。
论资排辈,第一个进入的是仅次于上清山的鸿蒙派。鸿蒙派以道修、符修主,剑修很少,叶灼和他们没打过交道,微生弦倒是有时受邀去他们那里论道。
只知道鸿蒙派昔日也有几位人仙,却未能通过飞升关卡,纷纷道消身陨了,不再是超品宗门。
仙风道骨的鸿蒙掌门带领诸位长老弟子进入鬼门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微生弦一眼。
微生弦微笑回应。
第二个便是太岳宗。太岳宗有剑修传承,亦有道修、丹修等诸多门类,加上不久前晋升渡劫的太上长老蒲玄珲,凑出五六个渡劫并非难事,但太岳宗的人仙在十年前飞升上界了,因此严格来说,也只能算是一品宗门。
“曦儿?”太上长老蒲玄珲唤了爱徒一声。
这小子被叶灼打了一顿后,险些疯魔,后来勉强算是好了,可是一提叶二宫主,就会一惊一乍,坐立不安。再后来又被剑宗的苏亦缜打了一顿,症结愈发严重了。
何况现在叶二宫主就在不远处。
“是,师父。”裴曦被师长所唤,脑中不由自主、快速推演、瞬息万变的与叶二宫主的对剑终于有些许停顿,迟钝地跟上蒲长老脚步。
真是造孽啊!
蒲长老心中长叹心病还须心药医,不由多看了叶灼一眼。
方才一番冲突,剑气激荡将道宗长老都逼退几步,明眼人自然看出,叶二宫主已是渡劫境界。
他身边那身着黑袍,一身贵气的年轻人,气息深不可测毫不收敛,亦是渡劫无疑了。
微生宫主一向神秘莫测,若是此时已经渡劫,也是可能之事。
那岂不是再来一个人仙,就可凌驾于诸宗门之上了?
也罢,也罢,反正是一品宗门无疑了。
想必进了虚境不久后,又能与叶二宫主相见。
现在道宗在旁,不好与微雪宫攀关系,等到了虚境,四下无人时,就请叶二宫主出剑,再狠狠教训裴曦一顿,看是否会让这小子的疯病有所好转。
等太岳宗诸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通道中,便是第三个,丹鼎宗。
丹鼎宗一半丹修,一半医修,灵丹妙药吃得多了,自然就有了渡劫真人。
但若是遇到危险,自保之力并不多,因此是武宗护送他们一同进入。
丹鼎宗主临行前也看了微雪宫一眼。
明眼人都能看出,微雪宫展露渡劫实力,俨然一品宗门,仙道格局赫然有变。
形形色色的目光投来,微生弦一一微笑回应。
太素将一切收入眼中,看向师弟太寰的目光,隐含怒意。
太寰深呼吸一口气。
别人不知,他们岂能不知?给微雪宫的信物,是二品宗门的。甚至在二品宗门中,都是末等。
那元婴逆徒说微生宫主恐怕已是渡劫期,他们也没放在心里。
可是现在,微雪宫的渡劫分明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现在才显山露水,恐怕等所有渡劫真人带着自己的一品宗门进鬼界去了,他微雪宫三个人还从容自若地杵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呢!
到时候丢脸的,总不是他们一门三渡劫的微雪宫,是自己上清山。
君不见,已经有人从茶寮里沏了茶水,惺惺作态地递到叶灼跟前去了么!
这是要给谁看?
真是居心叵测!真是居心叵测!
第64章
等剑宗和红尘剑派都消失在鬼门内,叶灼手里多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枚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玉牌。
苏亦缜说,鬼界情形未知,若是有需要他的地方,捏碎玉牌,他就能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另一样是一截青翠的桃枝。
红尘剑仙说,有什么用得上他们的地方,折断桃枝,他就能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一眼都不想多看,叶灼直接把它们丢进储物戒深处。
丢完,发现四周安静,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走进鬼门了。
微生弦迎面走来,他在道宗那里从容领取了两枚记录时辰用的浑天仪,几张能与道宗掌事人联系的符箓。
“你们要么?”
叶灼目光在那些东西上看了看,取走一枚浑天仪,离渊也拿了一枚。
这样一来,微生弦手中就没有此物了。
不过,无人在意。两界交接,光阴诚然混乱,但像微生宫主这种人,想必比那人造的浑天仪更能明辨时间。
“好了,走吧。”微生弦笑眯眯道,“诸位道友都看着我们呢,不好让他们久等。”
——既然已经展露渡劫实力,各个二品宗门都噤若寒蝉,等待微雪宫先行。
也不知道上清山怎么搞的,竟把微雪宫算进二品宗门的行列中,将他们置于何地?这三个人不走,他们又有谁敢动。
于是,微雪宫寥寥三人,就在诸位道友注视之中,再太寰真人阴晴不定的目光下放下茶水点心,走入了裂隙当中。
走进去,首先是铺天盖地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再往前一段才慢慢适应了此处环境,只见一片茫茫的灰黑雾气笼罩在虚幻般的天与地之间,来时之地已经成为一线模糊飘摇的亮光。
雾中,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走动。
幽幽的烛火香气卷起,一片雪白的东西飘荡荡在叶灼身前落下,他伸手接了,是枚纸钱。
抬头看,纸钱如雪,纷纷扬扬落下。其中隐隐有尘世哭声。
“天降横财,”微生弦说,“吉兆啊。”
说着伸手接了几片,欣然收下。
又走几步,遇到一堆正在燃烧的金元宝。
微生宫主亦是欣喜,从火中堂而皇之取走几锭。
只是叶灼总觉得那堆金元宝旁边有个白幽幽的影子,带着怨气注视着取走元宝的微生弦。
一路前行,纸钱火烛渐渐减少,周围场景也愈发清晰——阴风惨雾之中,大地像一片昏茫的海水,视野之中偶尔看到庙宇、道观、祖祠之类的残垣断壁,有的坍塌在地面上,有的漂浮在空中。
前方有一不知是哪座仙门的弟子喃喃自语:“生之世何其鲜妍,死之世何其空寂。”
而后开始打坐观想。
似真似幻的建筑里,不时有模糊的白色人影在其中蹒跚而行。
哭声,叹声幽幽传来,如在耳畔。
“都是新死之人。本该消散于天地间,却因阴气相召,来到此处。”微生弦说,“初进来时还能看见凡间香火,再往里就只能见到鬼魂,再深入,鬼界之物会越来越多。”
说着望向前方:“我们怎么走?一起还是分开?”
叶灼:“分开。”
各有各事,不如就各走一边。
何况还要帮风姜采药,三人三个方向,总比结伴而行采得更多。
“那就如此,”微生弦说,“我走东边。”
说完却是转向叶灼方向。
抬手绘一道符,没入叶灼额中。
然后笑眯眯递给他一张符纸:“若有危险,将其燃了,本道长感知方位,就可以即刻前来。”
叶灼无话可说。
——真是怪事。
若动真格,加起来都未必能接住他一千招,这些东西倒是送得殷勤,仿佛很想救他于水火。
他不喜欢此类物品,同样丢进储物戒深处,让它与苏亦缜的玉牌、红尘剑仙的桃枝永远作伴。
东西被收下,微生弦施施然走了。
原地就只剩下叶灼与离渊两个。
离渊没有要走的意思,上上下下打量着叶灼,像是端详什么稀罕物件。
叶灼语气不佳:“你也要感知方位,即刻前来?”
“自然不是。”离渊道,“我要仔细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他们纷纷鬼迷心窍。”
叶灼:“那你可以去看他们,而不是我。”
“不要。”离渊道,“再说了,方位而已,我时时刻刻都能感知,暂还用不着你摔玉牌、折桃枝、点符纸。”
在微雪宫待了太久,叶灼几乎忘了龙离渊还有此招。
叶灼心中忽生好奇。
“那若是我身死,你会有何感知?”
离渊蹙眉,打量着这人,又看他手中的逆鳞剑。
“自然是鳞归原主,剑中传来喜意,被我感知。”离渊说,“放心,你我如今交情不浅,我会为你好好收殓。若是想我替你报仇,也未尝不可。”
“那还真是多谢。”叶灼,“不过区区鬼界,似乎还不能使你愿望成真。”
离渊嗤笑:“祸害遗千年,谁不知道?你来鬼界弘扬佛法,我真为诸位鬼兄担忧。”
鬼界多是邪祟,第一怕庄严佛修,第二怕无情剑修。
他要是此方鬼帝,知道有须弥上界一脉的弟子兼人间界修为有成的剑修来访鬼界,会立刻八抬大轿把他请出。
不过,鬼界之行,需要提防的似乎不止是鬼。
离渊:“你觉得,上清山会不会再来杀你?”
看着龙离渊的眼睛,叶灼真诚道:“如果不是你总在微雪宫碍手碍脚,我已经去找他们,不像现在,还要等他们来杀我。”
“?”
他哪里碍手碍脚了?
没有自己,人叶灼的根骨何来提升,剑法何来精进?
指望他那寒潭里哪天真生出来一个蛟精么?
那不可能,打从自己住进去,寒潭里连泥鳅都搬家了。
算了,这人不可理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离渊倾身,凶恶地嗅了一下叶灼颈间水木润泽气息。
鬼界香火浑浊,令他不喜。真想把这人当香料点了。
嗅完,把人叶灼放开。
“随便你。”离渊说,“我去北面。”
——那留给他的就是西面了。
叶灼向西方走去。
挤兑龙离渊两句,令他心情有所好转。
第65章
阴影幢幢中,叶灼一路深入虚境。
先是到处飘荡不知何去何从的无知鬼魂,再到初具修为的怨鬼厉鬼,然后就是鬼气滋养下的诸多阴邪之物。其中有一些是风姜想要的东西。
偶尔会踏入一些奇异之地,遇到几个在其中专心感悟生死之理的仙门弟子,叶灼只是路过,并不加入其中。
他对于生死本无畏惧,也就无所感悟。
有时也会听闻打斗声,是有门派遭遇鬼物,正在恶战。
若是觉得他们能打过,叶灼就径直路过,继续往里行去,若是看他们勉力支撑,再打下去会有伤亡,就出一两剑,把那鬼物斩了。
中途还受太岳宗蒲玄珲长老之托,做了一些见不得人之事,令蒲长老满意而归。
不知不觉间已过将近十日。
先前道宗说了,若要同去鬼界,就要在二十日内到达虚境尽头。
也就是十日行路,另外十日各寻机缘。
若不想去鬼界,也可以一直停留在虚境中。
这种地方,只是人界鬼界的过渡地段,对叶灼来说已经并无太大作用,他只是在找药草。
临行前风姜给他们每人都列了一份长长的清单,对着清单上的图画习性描述,还真能在虚境中找到类似的植株。
叶灼在一棵死树上摘下一枚昙花般的苍白花朵,放入能存阴气的槐木匣中。
这花长得与图案相符,说是名为鬼婆罗,乃是一味良药,可以解阳烈之毒。
此描述也与这花给他的感觉相同,可见风姜手中那些古籍秘录,记录精准,不是空穴来风。
也就是说,千百年前,人界对这方生死之间的虚境曾有过详尽了解。有人也像他们一样,踏入此境,不知所为何来。
不过,这是微生弦应该考虑的事情。叶灼只是专心采草。
在这清单之中,风姜最想要,也交代他们一定要尽力去寻的,是一种名为“八部转轮”的奇花。
“如果能找到它,阿槐能彻底醒来也说不定。”风姜说。
聆冥也说了,“八部转轮”就在人鬼之间,虚境之内。
除此外没有其他线索。
时间暂还宽裕,再说即使他找不到,另外两个人也不是无用之人,不至于一无所获。
叶灼收起鬼婆罗,继续寻找。
既然是“奇花”,那就会生长在奇异之处,一路上,叶灼所去的,都是一些气机凶险怪异之地。
现在,他要去西北方那片幽深绵延的山脉中。
还未踏入其中,听见一声脆生生的童音。
“天道生汝,勿赴迷途,归去!”
一道金光豁然亮起,乃是有人打出一道精妙符箓。
符箓没入一道幽冥白影体内。
那白影发出无声嘶叫,随即像被投入沸腾铁水中,“嗤”地一声消散了。
叶灼看着此景。
打出符箓的乃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身着蓝衣的小道士。
仙家弟子有慧根,有灵体,若是生来就在仙门,看起来比凡间孩童长得快一些,看起来十一二岁,其实也许只有六七岁。
观其神态身姿,比微生弦身边那两个冥顽不灵的道童灵秀很多。
“无量天尊,”那小道士看着鬼魂彻底消散,自语,“贫道又积一德。”
说罢,目光又投向另一边,同样飘荡着的白影鬼魂。
“归去!”又出一符。
那鬼魂同样消散。
“你在做什么?”叶灼说。
那小道士忽然听见人声,也未受惊吓,看向他的方向,板正一揖:“见过道友,贫道正在超度亡灵。”
“果真?”叶灼回想那道符箓,怎么看,都是将其杀灭。
小道士正色:“它们新死,此时将其打散,还能化为天地元炁,回归人间天道。若是不然,它们就只能终生为鬼,贫道不忍。”
叶灼:“原来如此。”
这小孩很有慧根。
小道士说:“道友若想加入,贫道将符箓传你,我们一同将其超度。”
叶灼:“那你可会将鬼魂打回人间,令其在尸身上复生的法术?”
“扰乱生死律法,那是诡道邪术,我鸿蒙派不会用!一切正道仙门,都不会做如此行径。”
叶灼看那小道士。
蓝色道袍,的确是鸿蒙派一贯装束。
他见过这小道士,进鬼门时被鸿蒙掌门牵着。
叶灼:“你派在山内?”
小道士似有失落之色:“不在。”
既然不在,他就进去采草了。
虽然,即使在,他也会径直进去。
叶灼正要踏入山中,就见一青衣人影匆匆走来。
“心阁小道长?原来你在此处,还以为又找不见了。”那人说。
此人眉目温和秀润,长发在身后松松扎起,说起话来也语气柔和,境界虽高,但看起来无甚武力。
“蔺道友,我在超度亡灵,故而在此处。”小道士说。
“虚境中亡灵何其多,你一个一个超度要到何时?小道长,先跟我回山吧,这里怨气太重,你孤身行走,我们怎能放心。”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有游魂在此,贫道岂能袖手旁观?何况贫道不是孤身行走,”小道士示意叶灼方向,一本正经道,“这位道友与我志同道合,正在与我论道。”
被称作“蔺道友”的来者自然早就注意到叶灼。
如此光华灼目之人站在冥茫虚境,就如明珠之于暗室,看不见才是怪事。
“叶二宫主,久仰了。”他道,“我是丹鼎宗蔺祝,这是鸿蒙掌门爱徒,沈心阁小道长。他先前与鸿蒙派失散,被我遇到,故而暂时与我们同路。”
丹鼎宗宗主蔺祝,医修。
曾听风姜议论过此人,说其医术倒是很好,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不太会炼丹。
说是他曾经在界域秘境中欲炼一丹药,结果将丹炉炸碎,引来妖兽无数,最后还是鸿蒙掌门沈静真闻声赶来相救,才得以全身而退。
风四宫主身上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他会写好丹方丢给微生弦去炼。
“久仰。”叶灼道,“你宗在山内?”
“正是,我宗在山内寻药,”蔺祝犹豫道,“叶二宫主是要……”
叶灼:“我亦寻药。”
都是寻药,似乎有所冲突。
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如何。
何况叶二宫主身为剑修,必然能打,山中鬼怪妖物对丹鼎宗弟子来说是威胁,但一定不能奈叶二宫主何。
蔺祝温和一笑:“那还真是有缘,山内情况我宗已大致探明,叶二宫主不妨与我宗一同入山。”
沈心阁:“那你们且去,贫道还要继续超度亡灵。”
“你今日已经超度很多了,静真道长若是知道,一定很欣慰。”蔺祝像哄孩子一般道,“今日就先随我们回去修整,明日再继续超度如何?”
沈心阁不情不愿地应了。
往山中走去,只听沈心阁一本正经道:“今日我超度亡灵二百一十三个,为数尚少。明日,我要超度四百个方可以休息。”
“好,那就明日再说。”蔺祝无奈道。
而后看向叶灼,歉然道:“心阁小道长心智曾意外受损,寻不到缘由。多年来都无法长大,心性也一直停在孩童时,让叶二宫主见笑了。”
叶灼:“无妨。”
心性纯一反而修仙有望,是好事。
走入山谷中,黏腻的异香扑面而来。
山壁上挂满形状怪异,蜿蜒扭曲的黑色藤萝,结着密密麻麻的卵状果实,山石缝隙中渗出雪白汁液,似乎是一种可以用来炼药的蜜露,几个丹鼎宗弟子正在收集。
放眼望去,山中植物众多,的确是采药的好地方。
丹鼎宗弟子各自忙碌,其间还有身形魁梧的武宗弟子穿梭,似在巡护。
还有几位丹师在山谷中空旷处点起丹炉,正在炼制丹药。
“有些丹方所用材料太过烈性,会炸毁丹炉,在人间不能炼制。但在虚境中,材料受阴气死气压制,反而脾性温和,得以成丹。”蔺祝说。
想起风姜说过的蔺宗主炸毁丹炉的事故,叶灼不是很想在这里久待。
进山之后,感觉更为清晰,这座山里的气机的确如他所感,格外怪异,叶灼正要告别蔺宗主往深处去,就见几个青衣弟子匆匆从山脉深处腾起,往这里飞来。
落在山谷中后,连滚带爬喊着“师父”“宗主”云云。
蔺祝蹙眉,往那边疾掠过去。
叶灼到时,正看见蔺宗主手法利落,为伤势最重的几个弟子处理着伤口。
弟子浑身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不断流出漆黑的脓液。
“其他人呢?”蔺祝问。
一边问,一边手下动作利落不停,薄如蝉翼的银刀飞快剜着弟子伤口处的腐烂血肉。每每露出新鲜血肉,便化开丹药,将丹液浇于其上,以保其新鲜。
弟子实在忍耐不住,发出惨叫。
蔺祝手指连点,转瞬封其哑穴,继续冷静处理。
“几位师弟师妹还守在外围。”伤势轻的弟子回道,“逃回来的只有我们几个,师兄师姐还有武宗几位道友都失去消息了。”
“那里到底是何情况,详细道来。”
蔺祝处理完一个,解开哑穴,把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弟子放置一旁,在另一位弟子惊恐的目光下,开始对其下刀。
叶灼蹙眉,观其手法。
觉得与风姜有一二神似之处,尤其是封哑穴时。
说话的那个弟子哆哆嗦嗦交代情况。
原来是他们一行人按照宗主交代,在山中采集一种幽冥灵草,本来按照计划,采够数量就要回来,却在临回来时,在那片区域的边缘意外发现一棵奇异植株,是由他们要采的灵草异变而来,药效比原本的灵草强过数倍。
于是沿着那植株的方向往深处走了走,不仅发现更多,还采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
这片区域先前未曾探明,有生性谨慎的师姐下令他们不许再前行,先回去告知掌门,再行探索。
上清山派来护送他们的武宗弟子却认出了其中有一株毒物,是古籍中的锻体圣药,只在这个时辰才会盛开,想要深入寻找。
一番僵持后,师姐让修为低的师弟师妹全部留在外围等待,另外派人回宗门驻地报信。她带着修为最高的几个人和武宗弟子一同深入,约定再采到一株圣药就即刻回归。
这一去,却是久久未归。
回去报信的师弟师妹也未带着任何师长过来,反而彻底失去了音讯。连传讯灵符都无法使用。
往前走的人没回来,往回走的人也没消息,剩下的人心中恐惧,可想而知。
他们几个人作为留守弟子中修为较高的,决定再去一探。
——然后就在山深处遭到从未见过的怪物袭击,好在他们本来就贪生怕死,早有防备,这下连怪物的面都没看清就选了个方向拼死逃窜。
也许是误打误撞,竟然脱离了那片区域,找到了宗门所在的山谷。
蔺祝听得蹙眉。
如此境况,责备已然无用。
“本命玉牌未碎,还有机会。”蔺祝说,“你带路,其它人留下,请两位长老来,我和他们一同进山。”
然后看向叶灼方向。
“叶二宫主,你……”
叶灼:“我同去。”
蔺祝心中稍安,不由轻舒口气,朝叶灼一笑:“多谢,真是给你平添麻烦。”
倒不能算平添麻烦,有怪异之事发生,属于正中下怀。
沈心阁已经静静听了许久,此时正色道:“斩妖除魔正是贫道心中所愿,我也要同去。”
“小道长,你不能去。”蔺祝难得神色沉凝,“一旦出事,我无法向你师父交代。”
“让他去,”叶灼说,“他是合体期。”
蔺祝:“……啊?”
“叶道友!你怎么揭贫道短处!”沈心阁道,“师父说我身体与修为不符,会招人议论,这才出手遮掩我境界!你说出来,岂不是要我被人嘲笑?”
叶灼:“我直言罢了,遮掩境界,不是君子所为。”
沈心阁:“果真?”
“果真。”
“可我师父常说你们微雪宫喜欢藏拙于身,一定还有所隐瞒。”
叶灼静静凝视着沈心阁:“你走不走?”
“走。”
第66章
“此山名为‘杜’,我在宗门典籍中曾读到过。典籍上却未提及山中有格外凶险之处。”蔺祝说,“也许时移世易,此方虚境也已与千年前不同了。”
叶灼未搭话。
风姜的典籍里有虚境的药草,蔺祝的典籍里也有虚境的山川。
一千四百三十三年前人鬼两界还未曾两断,想必交接处有一个虚境。
如今人鬼两界再度交接,自然又有一个虚境。
两个虚境中风物竟然完全相同,记载可以沿用,可见此虚境就是彼虚境。
也可见,千年前的鬼界与人界,正是在同样的拥翠山谷生死槐树处相接,又在同一处断开的。
只有如此,才能交叠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中间地带。
带路弟子已经将他们带到最初出现异样灵草的地方。
“归去!归去!”沈心阁小道长一道道符打出,驱散了周围游荡的孤魂。
地面上蜿蜒蔓生着手爪状的藤蔓,若是有人踩上,那手爪会骤起抓住他腿脚,尖刺深入皮肤吸吮鲜血,同时将人往深处拖去,与同伴分食。
藤蔓主株,应有合体巅峰修为。在这种地面上行走,需要百倍小心。
叶灼拔剑。
剑气呼啸,前方大片藤蔓被绞成碎片,灰飞烟灭,彻底清净。
沈心阁睁大眼睛看着他如此行为:“叶道友,你超度妖魔鬼怪格外干脆,贫道应当效仿。”
叶灼:“那你来做剑修。”
沈心阁煞有介事:“贫道会考虑。”
蔺祝一边勘察周围情况,一边不可避免听见那一大一小两人的对话,心中异常不安。
若是走这一趟,反而将鸿蒙派掌门的亲传弟子带歪成了剑修,他该如何向沈静真交代?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心阁小道长依然在山外超度亡灵。
“是这个方向?”蔺祝问带路弟子。
“是,这里有我们采草的痕迹。”
蔺宗主持一明灯照亮前方幽冥雾气,却仍然觉得看不清前方事物,像是双眼被障。
一道冰寒剑气削出,某个方向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密密麻麻长着许多眼睛的鬼物从山壁中滚落,没了生息。
遮住目光的迷障也瞬间撤去,显现出幽深的山间狭路。
蔺祝回头看叶灼。
只见这一次,叶二宫主甚至连剑都没拔,似乎只是平平无奇催动一道剑气而已。
“雷!”沈心阁并指前推,符箓金光转瞬化现,一道紫雷轰在那怪物遗体上,使其身体与魂魄彻底消失。
接着,又路过一片漆黑泥泞的山间沼泽,里面隐隐有怨气流动。
蔺祝刚想近前查探,就见几道冰凉剑光轰然落下。
臻至化境的无情剑意直接将偌大沼泽冻成了覆盖一层白霜,不再流淌的状态。
叶灼:“去挖。”
叶二宫主的本命剑自然不是用来挖土的,其余人自觉运起各类法术,不会挖土之术的也掏出了随身的药铲。
这片沼泽里,各类鬼物甚多,但是往往一被挖出,还未来得及伤人,就被一道剑气钉死在原地,又被雷法轰击或火法烧灼,魂飞魄散尸骨无存了。
“雷!”
“火!”
“归去!”
有如此神助,自然挖得顺利,何况他们本就是经常挖灵药之人,挖起土来也得心应手。
没过多久,结着冰霜的沼泽就被翻到了底,丹鼎宗的长老从里面一个又一个刨出自己宗门的弟子,连细胳膊细腿才刚过成人腰间的沈心阁小道长都用土遁道法拎出了两个人。
弟子们大多数都昏了过去,身上全带着伤,有的人身体已经被啃食大半,有人鲜血已经被吸尽,全靠修为灵力强撑,还有气息尚存。
也有的原本没什么事,但却被剑气冻得青紫僵硬。被刨出来之后,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哭着往蔺祝怀里钻。
蔺祝耐心安慰两句,未见成效,封了哑穴交给长老。
稍稍询问,就知道这是那一批出来报信却失去音讯的弟子,他们没走出多远就被卷入此方沼泽,被鬼物一拥而上吸食血肉,再也无法挣脱。
若是宗主带人再来得晚一点,刨出来的就是他们的尸骨。
这条路为何有如此多的奇异鬼物?
起码,路是对的。
将弟子们留给一位长老照料带回,其余人继续前行。
前路一眼望去,蔺祝感受到数个散发着幽幽恶意的强大存在。
还未说出心中所感,数道剑气已瞬息轰袭而至,所谓危险气息纷纷熄灭,尸体滚落,又被雷火销毁。
刚上路时沈心阁还只能一次催动一道雷,如今,在叶道友转瞬齐发的剑气中有所领悟,他已经能同时催动七道雷,一瞬超度七个孤魂野鬼。
并且,他还学会了叶道友淡然行路,剑下尸山血海,却连眼神都不愿多给一点,似乎什么都未发生的从容神态。
可惜他的皮相不如叶道友美丽,用出来自觉有些装腔作势,效果大打折扣。
如此种种,师父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要他拜叶道友为半师。
就这样一路斩妖杀鬼,没过多久,就在山势分叉处看到了一团朝着他们方向瑟瑟发抖的青衣弟子。
看清这带着地动山摇霹雳雷鸣而来的一行人不是什么鬼王巨兽,而是自家宗主之后,又是数个弟子呜咽着扑进蔺祝怀中。
……一个接一个,蔺宗主怀中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但见他轻声细语安慰着弟子,手上却是一个接一个封了哑穴,而后从自己身上扒下,丢去一边。
让沈心阁看了摇头。
这就是师父口中秉性柔弱,温和可亲的蔺宗主么,似乎并不是这样。
不如他的叶道友,表里如一,眼神中直白流露出想把这些哭啼之人全杀了的想法。君子之行,如风清月白,不加掩饰——这也是他应该效仿的。
叶灼的确不愿听人哭叫。何况只是鬼物环伺,同门依次失踪,进退不能的境地下多等了一会而已,有何可哭?
好在蔺宗主虽然安抚弟子,但正事也没落下,不多时已问清,这是被师姐下令留在原地不得走动的那一批弟子,由于确实没有走动,并未产生伤亡。
“你们师姐带人去了哪个方向?”蔺祝问。
弟子们眨眼,迷茫地想了一会儿,都道:“东边。”
“我知晓了,蝉蜕、三七留下跟着,你们沿路回去吧。”蔺祝点了两位其中修为最高的弟子,往西边走去。
其余弟子看着回去的路,想着先前一去不复返的同门,却是有些犹豫。
“但去无妨。”蔺祝说。
看着来时一片狼藉的道路,蔺祝轻叹口气。
有叶二宫主一路杀下来,这条路现在恐怕比人间界都安全。
听弟子描述,此地必有蹊跷,他进山时其实已经做好身陷险境的准备,却不料,真正深陷险境的是山中鬼类。
同是修仙之人,怎么自己宗门的弟子都是这副风吹就倒,呼救无门的模样,叶二宫主就能刀山火海如履平地一般?
算起来,岁数也没有相差很多。
难道这丹道和医道,当真不可修?
干脆仙门百家全都转修剑道,一定不再惧怕鬼界入侵。
蔺宗主不知为何忽然神游天外,叶灼置之不理,直接走向西方山脉。
未走几步,看着山中土地,微蹙眉。
这片区域有异,比先前更加明显。
沈心阁与蔺祝也已带人跟上。
“叶兄可看出什么?”蔺祝道。
“无事,”叶灼道,“继续走,不要散开。”
继续往前,身后之人自发聚拢,唯恐落单。
一路倒是没再遇到鬼类,山中寂静无声,宛如一具死去的人身。
浑天仪走过一刻钟时间,他们又来到一个山势两分之处。
这次无人指路,要在两个方向中做出选择。
叶灼目光扫过两边。
一道剑气削落几棵沾着斑斑血迹的杂草,露出西边山石上一个血迹涂成的记号。
血已干涸,记号已经画下了不短的时间。旁边还残留一片青色丝帛,是丹鼎宗弟子服的颜色,上面有一二纹路。蔺祝俯身将其捞起。
“这是师姐的衣服!”一位弟子道。
无心斥责弟子自己弄混了衣服都认不清,为何却对师姐衣服的花纹记得如此清晰,蔺祝起身,和叶灼对视一眼,朝东边没记号的方向走去。
沈心阁无异议,跟上。
走了一半,有弟子迟疑问道:“宗主,为何要这样走?”
蔺祝说:“勿问,跟紧即可。”
没过多久,山势起伏连绵,竟然又是一个岔路处,同样有血迹符号,这次,叶灼同样走无符号处。
这片山中有迷阵。
迷阵依山势而设,范围极大,而且格外高明。
不是寻常的障眼法,在这片迷阵中,人心中认为的方向与事实上的方向相反,眼中事物亦同样有所改变。
主动走向错误的方向,才是走上正确的道路。
这样的阵法,虚境中的鬼类摆不出来,必是人间界的旷世高人。
而且迷阵之下,还有阵法。暂且不知是何。
叶灼对阵法一道并不十分了解。若是非要作比,布阵之人的造诣高过微生弦。
——视野中出现了不同寻常的事物。
走近后,乃是一具骨枯肉烂的尸体。
尸体骨骼强壮,身量高大,身上穿着的是破烂的武宗弟子服。
观其死状,浑身精气骨血都被抽干,修为也完全枯竭,不见一丝仙灵清气。
唯一还算完好的是他的面皮。
几乎变为透明的面皮上,骨骼清晰可见,眼眶中眼珠凸出,挂着一个格外喜悦的笑容。仿佛遇到人生中极为可喜之事,含笑而终。
令人觉得分外不适。
“雷!”沈心阁一声清喝,紫雷向尸体轰去。
雷光散尽,尸体完好如初,依旧以极喜之态,朝向众人。
“火!”
大火轰然烧灼,熄灭后,草木已是一片焦枯,尸身却依然含笑。
“走。”叶灼道。
继续向前,几个转弯后,山势起伏逐渐平缓,像是步于平地之上。
树渐渐多了起来。
那些树姿态各异,不是人间曾见过的任何一种,树枝回转曲折,树叶漆黑如针。
有的树枝繁叶茂,有的则零落如死。
死去的枯树上,树梢挂着颜色各异的果实。那果实很小,如水滴一般,放眼数了数,有红、金、白、橘四色。
“这是何意……?”
有弟子伸手,抚摸过枝梢的果子:“还真是果实。”
身为丹修,熟识药草灵木,见到没见过的草木果实,自然升起十分好奇。
叶灼就静静看着那名弟子目光在四种颜色的果实上扫过,最后选择了这棵枯树上为数最多的白色果实。
摘下来,放在手中,小而玲珑剔透的一颗,像是无瑕的雪珠。
“宗主,你看。”那弟子托给蔺宗主看,“你觉得有没有毒?”
蔺宗主辨识良久,道:“像是无毒。”
“我觉得也是,我来试试。”那弟子说着,抬手打算将其放入口中。
“且慢!”蔺祝断喝!
弟子的动作被他喝止,然而那雪白果实乍一触到嘴唇,却瞬间化作无形无质之物,沿着他喉口流下去了。
见到此景,叶灼不着痕迹又离这群人远了一些。
医修尝百草诚然是常见之事,可是连这种地方结出来的东西都要尝么?
又不是龙离渊,吃什么药都不会死。
丹道医道,当真不可修。
第67章
一时间,丹鼎宗上下殷切望着吃了白色果实的弟子,等他反应。
虽然宗主说了,这东西看似无毒,但也只是“看似”而已。这种地方结出来的果实,吃下去七窍流血立时死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于是每个人都目光迫切,像是等待此人毒发,好随时施救。
吃下果实的弟子却是咂了咂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目光又看向枝梢的果实。
这种反应,连沈心阁都谨慎地后退了几步,道:“我师父说,不能随便吃外面的东西。”
蔺祝道:“蝉蜕,你觉得如何?”
“回宗主,弟子觉得一股暖流经过肺腑,像是得到益处。”
“还能得到益处?”蔺祝蹙眉,“过来,让我看你经脉。”
叫蝉蜕的弟子乖乖把手递给宗主。蔺祝查探半晌。
“奇怪。”蔺宗主自语。
观其脉象,果真没什么异样。
如此诡异凶险之地,竟然能长出纯然有益的灵植?
“宗主,不若让弟子再试试。”那名为蝉蜕的弟子果然意犹未尽。
蔺宗主思忖些许:“好。但我要时刻探你经脉,一旦有事,立刻施救。三七,带师弟师妹观察他情况,不能错过一丝变化。”
叶灼就看着丹鼎宗上下,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
有师妹为他摘来数个白色果实,放在面前。
有蔺宗主时刻搭着他脉门,把握其体内变化。
其它弟子均匀散开,有远有近,全都观察着蝉蜕的脸色、瞳孔,甚至已经拿出纸笔,准备开始记录。
有的施展望气术,观察着他身上气运、灵韵。
还有的,在地面摆开一应奇怪法宝,看那样子,也是为了掌握他身上状态。
修为高深的长老则在一旁护法,防止外界有事打扰。
一切动作都如此流畅、熟稔,可以看出,他们平时也经常进行此种试药行为。
以身试药的蝉蜕吃下了第二颗果实,体会着体内变化。
“的确,是有益处。可是玄而又玄,我说不出作用在哪处,再来!”
搭着脉的蔺祝并未阻止,这说明蝉蜕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变化。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依次服下。到第六颗的时候,蝉蜕忽然眼前一亮:“宗主,我知道了!”
“——我觉得吃下它以后,寿数有所增长!”
寿数?此话一出,连长老们都目光炯炯看了过来。
延年益寿,向来也是仙道修行重中之重。
当今人界灵气稀薄,又没有破境雷劫襄助,修仙人的寿命,并不如数千年前漫长。
但是纵然如此,合体期大能也能有二百年寿命了,若是突破渡劫期,就有三四百年,若是飞升仙界,寿命绵延千年、数千年,更是指日可待。
可是仙途漫漫,境界又岂是如此好升。踏入仙门者穷尽一生百年,与天争命,能成功结丹的都寥寥无几,结丹之后,能在命终寿尽前结成元婴的,更是十中难有一二。
就算稳扎稳打一路走来能到合体境界,也有一百来岁了,余生还有几十年,再要攀爬到渡劫,又是何其难也。
因此,若想冲击渡劫境界,必得是那种仙门天骄,不足百岁就达成合体的天纵英才,才有希望。
像那叶二宫主,二十来岁的渡劫剑修,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修成的。
哦,他们微生宫主年纪轻轻,也是渡劫。
还有那个来路不明,看着贵不可言的年轻人,居然也是渡劫境界。当时见到那人,他就以神念询问别派消息灵通的好友,得到答复,说道宗早就不惜重金向百闻阁买了消息:此是一寒潭蛟精化形。真是可笑!连蛟精都摇身一变,如此衣冠楚楚,苍山要是真有如此气运,他也收拾包袱去投奔算了。
真是妖异之事,若仔细琢磨,用自己天资与其比较,会对道心有碍。
退一万步,这沈心阁小道长,说是心智出了差错一辈子都长不大,但细究其本身年纪,也就一二十岁罢了,却俨然已是个合体期道修。
还有那上清剑宗的首徒苏亦缜,不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到了合体境界么?
这世道,妖星横行,到底是怎么了?
这些事却是想得太远了。总而言之,修仙路上,寿命是格外重要之物,若真是到了快死的时候,离破境又只有临门一脚,寿数能多一年,那真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吃掉果实的人看起来身体康健,无性命之忧,若此物真是能够延长寿命的灵丹妙药,那是可以尊为“圣药”,令整个仙道趋之若鹜的宝物。
蔺祝:“可是寿数增长,无有实证。”
蝉蜕说:“冥冥之中我有所感,如同破境之时。”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
“宗主,不妨你也来一试,你境界高,必定比我感知得更准确。”
听起来真是有益无害,但蔺祝心中仍有疑虑,不知怎的,他抬头,望向了一旁冷眼旁观的叶二宫主。
奇怪,同是渡劫修为,自己阅历也并不浅薄,为何下意识里却想要这人来拿主意?
叶灼接到了蔺宗主询问的目光。
“让他继续。”叶灼道,“吃到你宗弟子记录到变化为止。”
叶二宫主开口,其它人都无异议。
蝉蜕得了令,自己也跃跃欲试,又吃了几颗。果然越吃越能感觉到寿数增长,而且身体没有任何异状,既没有中毒,也不会爆体而亡。
他这样说,长老们的目光,也愈发活络起来:“果真如此?”
叶灼不言,静静看着蝉蜕。
通天机缘世上诚然会有,他自己就拿过几个。
可是如此从天而降分文不取的机缘,他没见过。
不一会儿,蝉蜕已经又吃下三颗。
一道剑气蓦然打来,将他面前所有果实打落。
长老看向叶灼:“叶二宫主,有何不妥?”
叶灼:“测他骨龄。”
蔺祝依言行事,转而摸他骨龄。
一探之下,面色蓦然冷凝。
“蝉蜕,你觉得自己增寿几年?”
蝉蜕:“吃了九颗,似乎增寿三年。”
蔺祝松了手,轻叹一声:“可你骨龄长了六岁。”
当下一片哗然。
再看蝉蜕面孔,似乎的确比先前沉稳有棱角了几分,只是潜移默化,因为一直注意看着,反而感觉不到。
那么所有人都看不出身体问题,也能解释得通了。
长了年纪,又不是病了,谁能看出?何况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纵然长上六岁,又能有多大差别?
“寿命加了三年,我却长了六岁,那岂不是倒扣三年?”
蝉蜕瞠目结舌,想清了其中关窍,顿感心痛。
“叶二宫主及时看出,最后只损三年,也是你之幸。回山之后去宗门库房挑东西去吧。”蔺祝道。
蝉蜕顿时雀跃:“谨遵宗主令!”
他们丹鼎宗喜欢试药也是宗门传统了,常在河边走,被药毒了,自然能去宗门大库选来灵丹妙药补偿自身,算下来甚是划算。
区区三年寿命,他又不是垂死老儿,不会非常痛心。
只可惜皮相失去了三分水灵,只能向师兄师姐多讨些养颜秘方了。
弟子们的议论声隐隐传来。
“寿增三年,岁长六年,何其歹毒。”
“那岂不是三颗就能减人一年寿?这般毒物,真让人不寒而栗。”
“关键是,它让人以为是增寿圣药,等吃多了感到不对的时候,岂不是已经晚了。”
“叶二宫主真是厉害,如此短的时间就看出问题。他来修丹道岂不是得心应手?”
“感觉叶二宫主,已经到了百川归海,一通百通的境界。”
“三百颗就是一百年寿,六百颗就是二百年,拿六百颗炼一丸毒药,是否就可以毒杀合体大能?”
“此言不失道理……”
“噤声!”蔺祝道,“越说越像邪道修行,我平日就是这样教你们的?”
又转过来对叶灼郑重一礼:“叶兄,此次多亏有你。出去后,我丹鼎宗此次所采药材,请你先行挑选。”
若是叶灼不在场,这些弟子研究药材识认死理习惯了,都是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性子,等他们看出问题所在,不知道又是多少颗果实吃进去了。
蝉蜕也来向叶灼道谢。
叶灼淡淡应了。目光继续看向那棵枯树。
枯树上结四种果实,白色为寿,已经探明,还有其它三种。
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必喊人试了。
他上前,目光看着漆黑斑驳的树干。
鬼界昏黑一片,树身又虬结嶙峋,一眼看去并无什么异常。
叶灼:“灯。”
沈心阁默默燃起火符,火光照亮叶灼眼前景物。
总觉得树身之上有些深深浅浅的文字,看不分明。
叶灼提剑,剑尖一笔一划沿着那些他觉得异样的纹路划下。
一行文字逐渐显现。
博山郡,青田西乡。
郑氏明正。
无富无贵,少福。
年七十一而终。
叶灼收剑。
如此格式,仿佛是坊间传说里,阴间记人生死功德的账目。又像是人死之后,坟上所立碑文。
博山郡,是人间界王朝所辖的一个凡人郡县。
那么这位“年七十一”的“郑明正”兄,就是确有其人的死者了。
枯树上其它三色的果子甚少,唯有白色最多。恰好此人生平不富不贵,亦不是有福之人,唯独年寿七十一,在凡间算是高寿。
白色的果子,又恰好能够增人寿命。
——吃了九颗白色果实的蝉蜕忽然扶着师兄干呕起来。
师兄则不着痕迹离他远了一些。
所有同门都同情地望着蝉蜕。
在丹鼎宗,吃了不好的东西不幸中毒,是常有之事。
可是吃了死人的寿命,不仅不幸,更是不祥。
再放眼望去,黑魆魆的天幕下,看不见尽头的树木如枯骨般丛生,枝梢各色果实静静悬挂。像是生死之间一个怪诞的坟场。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人间所有死者,还有死前寿数福德,都在这里用这种形式存在么?
——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纷纷围在叶二宫主身边。
沈心阁更是伸了伸手,要去抓叶灼的衣角。
那一片鲜红漂亮的衣袂却是在即将抓住的时候飘然离去。叶道友已经越过众人继续往深处走了。
沈心阁扁了扁嘴,委屈跟上。
第68章
越往深处去,越能感到密林之下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大阵。
幽影丛生,远处黑山隐隐,一草一石都好像是依势而生,回环流转。
叶灼阵法造诣不佳,看不出这阵的用意,只是沿着脉络朝气机汇聚处去。
因为要辨认阵法方位,叶灼走得并不快,后方丹鼎宗弟子就一边走,一边采集树上的四色果实。
叶二宫主没有出言制止,想来这举动虽然晦气了一点,但也无大碍。秘境探险若是不雁过拔毛,掘地三尺,真是枉修此仙。
死人树上结的果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还可以制毒。
沈心阁则一直跟在叶灼旁边看他选择的方向和走法,目光中透露出清澈的疑惑:“叶道友,这路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静真这人微生弦颇为欣赏,为什么收了一个徒弟如此愚蠢?
叶灼:“看,就出来了。”
采果子的丹鼎宗弟子动作僵硬了一瞬,险些没能摘下。
沈心阁又扁了扁嘴,眼里像是快要出现泪光。但是他努力憋了回去,继续看叶灼行动的轨迹,又去看周围的地形树木。
最后终于看出一点规律,沈心阁眼前一亮,跟得上了。
跟上之后,又产生新的疑问。
“我师父说,阵法要有开、休、生、杜、景、死、惊、伤八门。叶道友,为什么我一个都看不出呢?”
“无事,”叶灼道,“我也看不出。”
沈心阁愉快起来,在前方安然走路。
有人带路,叶灼就落下两步,让沈心阁自己走了。
蔺祝总觉得叶宫主好像忘了什么事。
“叶兄,”走到叶灼身边,蔺祝道,“我们现在往阵法中心去,可是失踪弟子却没有这样的阵法造诣,未必在那里,该如何救人?”
叶灼:“我不是来救人的。”
蔺宗主修仙以后,已经再也没有被噎住过了。
今天他却体会到那种熟悉的感觉。
沈心阁清亮亮的嗓音插了进来:“那我们能遇到他们吗?”
叶灼:“能。”
蔺宗主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
叶二宫主惜字如金,但不知为何,他这样说了,就觉得接下来一定能遇到。
就见叶灼止步,淡淡看向前方:“遇到了。”
枯枝雾霭掩映,看不清楚他所指的地方,几个弟子提灯上前。
“这里好像有东西。”
“把树叶拨开。”
“……宗主!”
“宗主!”
蔺祝疾步上前。
——灯光穿过雾气,一具身体软垂着倒挂下来,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众人。
是个人。
弟子:“还……还有点气……”
蔺宗主伸手碰了碰那看起来滑腻与干枯并存的躯体,摇了摇头。
就见那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喉口发出几声急促的气音,彻底不动了。
然后,砰地落在地面上。
人死如灯灭,树叶一刹那全都落了。
蔺宗主半跪下去,手指颤抖,拨开树叶看那具尸身。
——穿着武宗弟子服。
蔺宗主的手不抖了,开始严谨地检查尸体。
蝉蜕紧紧皱眉:“武宗几位师兄说是保护我们,其实最冒进,这次也是他们非要去采什么锻体圣药,才害得师兄师姐都失踪了。”
“前面那具尸体也是武宗的,想来是他们路上又和蝉衣师姐起了冲突,分道扬镳了,现在果然死了。”
“叶兄,你看。”蔺祝给叶灼看那尸身,“这尸体精血也被抽干了,身上有很多小孔伤口。前一具尸体也是如此死去,但是带笑而死,这一具却面色狰狞。”
蔺祝:“四肢和颅骨都有撞痕、锐器刺伤,鬼物齿痕,七根各处骨头折断,似乎生前从高处滚落,与他人打斗,又被鬼类攻击,也许还曾经中毒。”
叶灼无言。如此多的死因汇聚在一个人身上,也算难得一见。
多亏武修铜皮铁骨,不然还撑不过这么多劫难。
枯树的树干之上,几句文字正在成形:
虚境,杜山。
李氏云鸿。
富贵俱全,薄福。
年三十二而终。
“原来是他。武宗的元婴期师兄。”
“最开始发现那棵锻体药的就是他。”
叶灼看向枯树枝梢。四色果实如露水般凝结而出。
三十二岁横死,寿数不多,白色果然寥寥。
满树几乎都是金色。
武修炼体,需要消耗诸多天材地宝,想要拜入武宗门下,出身注定富有。
三十二岁就元婴,合体有望,算是武宗核心弟子,将来也许会成长老,“贵”字也说得通。
橘色果实也有一些,红色很少。
一路看下来也见过了很多死人树,有富无贵者,树上金色多,有贵无富者,金色也多,如这位李云鸿般富贵双全者,就会更多。
“薄福,所以少红。”蔺祝:“这样看,福就是红色了。福为红,富贵为金,寿为白,橘色尚不知晓。”
大约是熟人死了,令人更觉得难以言说,没人去摘他结出的果实。
不过,交情不多,也没人提议为他收尸。
“武宗已经死了两个,且死法如此怪异。那师兄师姐……”
“你们师兄师姐的魂灯还亮着,但都光芒微弱,有一盏已经摇摇欲坠了。”
叶灼继续前行,沈心阁带路,他更多精力放在了戒备四周。
浓黑的夜雾中有隐约的窥探感。
沈心阁:“叶兄,我觉得丹鼎宗那些道友阵法平平,靠自己肯定走不了这么远。”
叶灼:“所以有东西把他们拖进来。”
“可我们自从进了树林,怎么一路上没见过东西?”
叶灼:“人太多。”
来人太多,所以潜藏的东西躲了起来,这本是寻常事。
别人这样说,似乎只是阐述事实。可叶二宫主这样说,会让人害怕他下一刻出手斩死几个。
这样,人就不多了。
丹鼎宗弟子噤若寒蝉,不由得又抱紧了些。
叶灼:“你们散开。”
弟子又如树倒猢狲散一般散开了。
如此又走几步,叶灼蓦地凝神拔剑!
冰寒剑气从最外围一个弟子身畔擦过。
那弟子吓了一跳。
叶灼:“有没有感到什么?”
“感觉到剑气。”那弟子僵硬道。
然后就看见叶二宫主显然不再想和他多费口舌的冷淡神情,心中发怵,目光不由四处漂移。
“咦?”他眼前一亮,俯身往最近的树根处刨了刨,拽住一根散发着幽幽萤光的小草。
“月魂草?”
“是月魂草。”蔺祝看过去,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月魂灵草,能温养神魂,是上好的珍稀灵药。
“继续走,”叶灼道,“别理他。”
蔺祝从叶灼的话语中领会到了他的意思:“柴草,你离我们远一些,自己走。”
一行人继续往深处去,那位叫柴草的弟子原本已在边缘,现在更是被排挤在外,捧着他的月魂草孤零零走在左侧最远处。
其它人状似将柴草孤立,但都在用余光留意他的状况。
——于是,这次所有人都看见,当柴草行至一棵树下,上方密密麻麻的树冠里,一条血红的枝桠幽灵般垂下,碰了碰他的左肩。
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被拍肩膀,柴草自然是不敢转头,看向宗主和叶灼的方向。
一道剑气蓦然浮现,斩向那段血红枝桠。
啪嗒。
枝杈落地,瞬间消散。
柴草颤巍巍转头,什么都没看见。反而在视野中注意到一点诱人的闪光。
于是,众位弟子又看着他“咦”了一声蹲下去开始刨土,这次,从土中挖出了一块光芒深邃的银色矿石。
“九幽秘铁?”柴草捧起矿石,疑惑道,“沈静真道长是不是说过,要寻它来冶炼自己的道剑?”
此等运气,来得真是突然。
——这真是天生倒霉的自己能拥有的运道吗?
叶灼直接出第二剑,将那棵大树自上而下劈成了两半。
两半树身轰然倒地,随着一声怪异的尖啸,一道被劈成两截的模糊红影从中飞速腾起,没入远处的密林中。
看不清是什么,只觉得色泽鲜红。那红色比起叶二宫主身上红衣,多了几分诡秘怪异,令人不适。
蔺祝环视四周:“这片区域,红色‘福’果实很少,却出现了红色的怪物。”
那么,这怪物也与“福”有关了,说不定就是由这许多红色果实蕴生出的。
它第一次现身,让柴草捡到了灵草,第二次,又让他挖出了秘铁。与它接触,似乎给柴草增添了福运。
柴草道:“那要是它再碰我一次……”
叶灼:“觉得自己命中福分很多,也可以再让它碰你几次。”
柴草顿时一身冷汗,连连道:“不多!不多!”
每次宗门采药,他采到的上品灵药总是比别人少一些。就连抓阄论定弟子名,都抓到了难听的柴草。
哪怕像师兄,抓到一个柴胡也好,虽然也不悦耳,好歹听着有几分药效。
——像他这样,恐怕死了也结不出几枚红果。
叶灼目光扫过周围雾霭,那红色怪物已经无影无踪,但窥探之感并未退去半分,它还在暗中观察着他们。
有人吃了白色的果子,增加三年寿元,年龄却被拔苗助长六年,算下来减寿三年。
现在没人吃红色果实,却有人被红色怪物拍了两下肩膀,陡然增长了两次运势。这运势,显然不是凭空落在他身上的,而是提前消耗了他原有的福源。
那位武宗李云鸿,也是从意外发现一棵锻体圣药开始,最后带着种种死因挂在了树上。
回想那具尸体,多灾多难。
一个人命中之“福”耗尽,余下的就只有“祸”了。
等到这人祸端缠身,无论做什么都有横祸加身,毫无反抗之力时,林中怪物即可放心汲取他全身精血,成为自身养料。
寿即是死,福即是祸,得即是失。生死之间,的确有些玄机。
但那怪物有几分灵智,不知何时会再现身。暗中有伏,这种感觉叶灼不喜。
静悄悄的环境中,响起沈心阁小道长嗓音:“师父给我带了很多隐身符。”
叶灼:“你师父不错。”
“嘿嘿。”
——最后,柴草痛苦地环视着四周。
叶宫主、宗主、宗门长老,还有心阁小道长,甚至师兄师姐们,全都看不见了。
四面八方的死人树里,一片难得的空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地上。虚境里的风何其寒冷,怀里的月魂草、九幽秘铁,也是冷冰冰毫无温暖。
柴草只能在心中数着数。
数到第四百下,一根血红的枝条忽然在他面前垂下。
第四百零一下,四面八方忽然被密密麻麻的血枝笼罩。
柴草停止计数,僵硬地回头。
一个巨大的红色怪物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它,没有半分呼吸起伏。
通身鲜红,上半的躯体是密匝匝的柔软枝条,漂浮在空中。
下半是纠缠的根系,末端在地面上漫卷着。
中间,虬结缠绕的鲜红枝条织出一张庞大的面孔。
那张面孔像是凡间一位非常有福气的老者,咧开嘴,正在朝他和蔼地微笑。
柴草的身体抖了抖,下一刻嚎出声音。
“宗主啊——”
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和李云鸿作伴啊!
第69章
柴草惨叫的一瞬间,各色光芒倏然亮起。
沈心阁迅速向前打出符咒:“定!”
两位丹鼎宗长老挥袖,一张青色长图展开,迎风而涨,将这片空地倒扣在内。
同时,一团华彩的青金色火焰自蔺宗主身前燃起,向那“福”兽轰袭而去。
蔺祝身有本命灵火,虽是医修,亦有战力。
火焰席卷,将血红枝条烧焦不少。蔺祝反手拔出腰间软剑,软剑刹那间化作一条一丈长的青藤,卷住柴草的腰,将他拽离福兽所在区域。
叶灼并未解除隐身,静悬半空,看着蔺宗主的软剑。
倒是一件不错的法器。
蔺祝已与福兽开始缠斗,中间还夹杂着沈小道长的雷火符箓,地动山摇。
福兽的枝条和根须并不坚硬,沾火就会燃烧,武器一斩即断,但是斩断之后,又会有源源不断的新枝条从那张和蔼的笑脸中生出。
空洞洞的眼窝转向蔺祝,福兽的笑容似乎又慈爱了些许,漫天红枝如同无孔不入的发丝,朝蔺祝卷去。
这东西有五六人高,体型庞大,枝条源源不断,若被那枝条接触到,后果不堪设想,打斗时有诸多掣肘。
但蔺祝很快察觉到,每次自己要被枝条趁虚而入时,都会有剑气将其削落。
几息过后,蔺祝找到机会,青色软剑直刺入福兽的眼窝之中,灵力爆发,将它半张面孔绞碎。
正要继续出剑,却见新的枝条刹那生出,像人体中的柔软血管一般纠缠着重新构成了完整的笑脸。
根须漫卷,福兽根本没受到丝毫伤害,笑呵呵地朝蔺宗主又走了几步。
只许它引动他人福运,别人却不能伤它分毫么?
人砍断它,没有丝毫影响,而它只要稍微触碰到人,就会引发变化。遇到它,岂不是只能被活活耗死?
叶灼将这一幕尽收眼中。
其实先前他出手已经将这东西削成两半,但福兽再度现身时却依然完整。
最开始时,它隐于死人树中,也完全没有气息流露。
或许这种东西并非实物,叶灼想。
正如“福”之一字,非金非石,看不见摸不着,是人心中虚无缥缈的事物。
究竟如何,还需一试。
叶灼:“你们退开。”
蔺祝闻言退出一丈,其它人亦停手。
叶灼按剑,只身站在福兽面前。
福兽和蔼地俯视着他,又缓缓转身看了看柴草的方向,似乎在两者之间犹豫不决。
福兽用诡异手段消耗人之福运,招来横祸,但最终目的还是将猎物折磨至无法反抗的境地,安心吸食其全身精血。
一行人中,柴草身上所剩的福运最少,更容易捕食。
但作为血食来说,叶灼的质量似乎更高。
最后它选择了叶灼。
众目睽睽下,福兽朝他方向缓缓移动,像是一个慈爱的老者正向喜爱的后辈伸出手。
可惜,不是要送上见面礼。
叶灼斜拔剑,万千剑气刹那朝福兽轰去,剑光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如海天之际涡旋般的风暴,刹那将福兽身体绞成漫天碎片。
身体被割裂,福兽的尖啸声再度响起,似乎是知道在这人手中无法讨到任何便宜,鲜红碎片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向外飞散逃去。
即使如此,也不死么?
丹鼎宗的图卷法器笼罩着这片区域,本意便是防止福兽逃出,但是福兽碎片往四面八方飞溅,到了图卷近前时,速度丝毫不减,下一刻竟毫无阻碍从中穿出。
丹鼎宗长老与蔺宗主同时色变。
可以镇宗的防御法器,也对这东西毫无效果?
下一刻却听图卷之外传来成千上万道凄厉的啸声。
长老收起法器,却见图卷之外,并非夜空。
一方血色结界不知何时何人落下,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其上燃烧着妖异的鲜红火光,把地面都映得鲜红,一眼看去,让人恍若置身滔天血海之中。
看着它,就让人心生惧怕。
——这绝不是他们丹鼎宗的东西,也不像是在场任何一人的手笔。
接触到结界的福兽碎片都像是被火灼烧,正在痛苦嘶叫,而其它的福兽碎片纷纷停滞在结界前方,不敢上前。
最后,碎片缓慢地落回地面,重新组成福兽的形状。
不过,那张笑脸不再和蔼,嘴角缓缓放下,福兽依旧注视着叶灼,像慈爱的长辈图穷匕见,露出皮笑肉不笑的阴森面孔。
枝条缓缓聚拢,其间凝聚着一股怪异的能量,像是在酝酿极其强大的一击。
“蔺宗主,”叶灼收剑,道,“你过来。”
蔺祝不疑有他,走到叶灼身旁。
与此同时,福兽发出一身尖利的啸叫,所有枝条拧成一股,以雷霆之势朝叶灼拍来!
叶灼反手拔出蔺宗主腰间软剑,红衣身影跃至半空,软剑剑柄握在他手中,向前甩下,竟是变成一条缠绕着无边煞焰的血色长鞭。
半空之中寒风烈烈,天上无星无月,唯有血焰照明,视野中只见那人随意握持长鞭,比拿剑时更添妖异。
看着这一幕,蔺宗主有些瞠目结舌。
——这真是一个剑修会做的事?
鞭上煞焰带着残影破空而去,与福兽正面迎上。
众人已准备好迎接短兵相接的那一瞬,强大的力量爆发。
不对,叶二宫主拿的是长鞭,福兽用的是枝条,应当说是长兵相接。
——却是听见福兽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惨叫。
一声鞭响,它整个身体被重重抽倒在地,滚了两圈,姿态极其狼狈。
不过如此,叶灼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的神念注入软剑中,软剑意志被彻底压制,被并不是主人的人完全控制,变化了长度。
福兽滚过两圈,眩晕般想要重新站起。
风声破空,再度响起。
——长鞭变为长绳,将福兽整个捆了起来。
另一端被丢回蔺宗主手中。
蔺宗主木然看了看手中剑柄,又看向对面福兽。
福兽被绳子捆了几圈,正在焦躁挣扎着,枝条四处乱甩,却是没有任何能挣脱的迹象。
此情此景,就像是他牵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了一头困兽。
最开始交手时,蔺祝也试过用软剑化为长藤,限制福兽的行动,可是不论如何,福兽枝条都会毫不受力般从束缚中脱出。
——为何叶宫主出手,就像套住一只狗般容易?
蔺宗主试着往后退了两步。
庞大的福兽竟是被扯了一个踉跄,也跟着蔺宗主走了两步。
旁观之人目瞪口呆。
血色结界已经撤去。
看着已经沦为捆兽索的软剑上燃烧着的血红煞焰,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那结界必然也是叶灼的手笔。
可他不是个剑修么?
而且,这是什么手段?为何万般法门都不起效,他如此出手却能困住福兽?
“……佛家手段?”一位长老喃喃道。
说罢蓦地一惊,当即闭嘴不再议论,这种人的事若是知道太多,会引来大恐怖。
叶灼审视着福兽,确定它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
天生万物,“福”却不在其中。
天道之下,事物运行本无好坏,是福是祸全都由人认定。说到底,都是人心中的业障。
是业障,就用业力来伏。
恰好他略通佛法,蔺宗主身上又带了绳子。
佛珠里炼着十万怨气滔天的血魔,造下业障不计其数,能动用的业力更是深重。相比起来,这只福兽实在孱弱。
“就这样牵着它吗?”蔺宗主的声音有些颤抖。
叶灼看着狂躁挣扎的福兽。
一剑杀了,是能做到。他修虚空,虚空中无生无灭,自然也就无福无祸。
但叶灼总觉得这东西身上还有什么讲究。
叶灼:“再抓一只过来。”
“……?”
最终,柴草被放在另一片空地上,再次沦为诱饵。
这次,第二只福兽一出现,还没等柴草发出惨叫,就被业火绳索捆了个结实。
两只福兽长相大同小异,先抓到的那只体型大一点,后抓到的小一点罢了。
一众丹鼎宗弟子凝视着两只躁动的福兽,若有所思。
——此情此景,不由让他们想起初入医道时,一起拆解灵兽的场景。
灵兽有伤人之危,于是每次拆解灵兽,都有长老坐镇,防止意外,而他们可以安心下刀。
福兽也有伤人之危,所以叶二宫主也在旁边。这让他们很想对福兽做点什么,譬如研究两只福兽放在一起,是否能够□□。
沈心阁则一本正经地背着双手:“叶道友,我师父曾经教我一个凡间谚语。”
叶灼解开两只福兽身上的绳子,随口敷衍:“是么。”
为什么是“是么”而不是“什么”?沈心阁觉得自己也许是听错了。
既然叶道友如此不耻下问,他当然是大方传授自己的所学:“那句话是——”
话还没出口,就见两只福兽已经被叶灼结结实实捆在了一起。
两只本就焦躁的福兽立刻开始发狂般相互攻击。枝条和根系狂暴地纠缠向对方,不分你我。
这东西上方的枝条触碰到人,就会激发人之福运,下方的根系触碰到人,就能汲取人之精血。
不知道两只福兽混在一起相互汲取、相互激发,会发生什么。
惊天动地的动静过后,小的那只福兽渐渐落入下风。
大福兽的根系牢牢地扎在它身上,代表福泽的红色越来越少,大福兽身上的红色却愈发浓郁,体型也迅速增长,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
看那面孔,真是一个福星高照之人了。
不知道,得到如此多的福泽,要付出什么代价?
当那浓郁的红色到达极点,一声极为凄厉的号叫响彻夜空。两只福兽的身体同时爆开,向外溅出无数粘稠的血污。
那一刻,大地深处传来一下微微的颤抖,笼罩山脉的氛围好像产生了某种变化。
两只福兽的身躯,已经完全不复存在。而血污之地的中央结着一个如心脏般微微搏动的黑茧。
叶灼往蔺宗主的银刀上附了一层业力,蔺宗主划开黑茧。
半透明的茧膜被分开,一团漆黑泛红,生有无数条触手的狰狞怪物静静躺在其中,似乎正在缓缓成形。
将刀拿开,那茧膜很快伸出无数条蠕动的细密丝触,愈合了自己的伤口,继续生长。
沈心阁没说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福无双至,其实是说人生之福不仅难得,而且终有限度。所以两只福兽相互吞噬,最后身上福泽超出承受,爆体而亡。
然后,转化为一团如此丑陋的生物。等它长大,破茧而出,是否就会长成一只与“福”兽相反的“祸”兽?
人生之福有尽,而人生之祸无穷,是否就是“祸不单行”?
不过,福也好,祸也好,无双至也行,不单行也罢,现在都无所谓了。
因为叶二宫主已经出剑,那是一道他们先前从未见过的剑光。
那只是很寻常的一剑,却像是落在了每个人心中。在那一剑里,人世间的一切缘起缘灭仿佛从未存在,也从未发生过。
孕育着祸兽的黑茧霎那消散于无形。
有弟子轻轻道:“咦?”
原来,在血污的边缘,不知何时开出了许多奇异的花朵。
那花朵的形状与人间昙花相似,花瓣有两色,“福”之红与“祸”之黑相互缠绕,不分彼此。
丹鼎宗弟子自然是将其摘下。
也不必让叶二宫主纡尊降贵来采,宗主早就说了,出去后所有收获让叶宫主先挑。
想来若是叶宫主觉得顺手,法器也可以让他“先挑”。
想到这般,采药手法不由更讲究了几分,连装花用的盒子都用起了上上品。
看着那色泽奇异的昙瓣,叶灼倒是想起,风姜想要的“八部转轮”,恰好也是一种花。
第70章
千年前,仙道给灵草命名的风格还不像当今一般浮夸,名为“八部转轮”,那就确有其事,共计八部。
这朵花只有福祸变化,至多算是二部。
丹鼎宗弟子将花妥善收起,他们继续往阵法中心走去。路上遇到别的福兽,就一视同仁地捉住,由柴草牵着走在最后。
失踪的丹鼎宗弟子也在林中,把游荡的怪物捉了,可以减少他们的危险。
不多时,他们已经牵了四只大小不一的福兽,福兽体型巨大,人的体型却很小,使整个队伍看起来有些荒谬。
“好像已经走出福兽活动的区域了,”蔺祝道,“现在周围树上金色果实最少。”
怪物与树上的果实有关联,红色果实最少的区域里活动着红色的福兽,说明福兽可能由果实所化,或是以红果为食。
那么金色果实寥寥无几的区域,生活着的就应当是兼有“富”与“贵”的金色怪物了。
若是就这样把它称为“富贵”,似乎与福兽的二字称呼不甚匹配。
弟子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达成一致:在人间,富者有财禄,贵者有官禄。那么这样富贵合一的怪物,也可以暂时命名为“禄兽”。
果然,踏入这片区域不久,就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怪物身体。
——这是一个仿佛由湛湛黄金与各色宝石打造而成的怪物,枝条上密密麻麻悬挂着钱串,中央则由金色枝条组成一张天庭饱满,不带笑容,看起来富贵威严的面孔。
并不像福兽隐藏在夜色中,这只禄兽堂而皇之盘踞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空旷的眼窝里似乎有居高临下的视线,打量着他们。
浑身上下如此金光闪闪,让整片树林都明亮了些许。
叶灼让柴草上前去。
福兽这种东西,柴草现在已经不怕了。但面对着禄兽,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被宗主带回宗门前,柴草生活在凡间王朝一个贫苦人家。
家中没有田地,只能给乡绅老爷做佃户谋生,他也从小就在乡绅老爷的大宅里帮工过活。
乡绅老爷总是穿着绫罗绸缎,体态富贵,性情严酷苛刻,对他们动辄打骂,拳脚相加,柴草不能反抗。
长大后,柴草成了仙门大派的弟子,行走凡间时人们都礼遇有加,但他还是忘不了少年时候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
每当看到乡绅老爷那样富贵派头的凡人,小时候的畏惧害怕就会浮上心头。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宅子、钱财、名望、官位,它们好像生来就是老爷的东西,所以,老爷生来也就可以肆意欺压他人。
因为老爷生来就有的东西,他们没有。所以,老爷的侮辱打骂,他们全都要默默忍受。若是不这样做,就连一份可以糊口的粮米都没有了。
如今,看着富贵辉煌的禄兽,柴草觉得它和乡绅大人很像。
“叶二宫主……我……”柴草说,“我害怕……”
叶灼自己站到了禄兽面前。
禄兽枝条下垂,似乎在嗅闻他身上的气息。
一根枝条抬起,卷着一块黄金递到叶灼面前,似乎要把黄金给他。
天降横财,柴草脱口而出:“叶宫主!你别接。”
富贵之物,光彩夺目,金块的盈盈光泽映着叶灼的面孔。
叶灼道:“不要这个。”
禄兽的黄金收了回去,另一根枝条伸出来,上面卷着一块成色完美的墨绿玉石。
如此品相,在人间也能值万两黄金。
叶灼:“不喜。”
禄兽又递到他面前的竟是一块极品灵石。
灵光流转,气息充盈。极品灵石只有超品灵脉可以产出,如今仙道灵气匮乏,极品灵石自然更为贵重。一枚极品灵石,足够请动器宗大长老出手锻造一件上品法器。
叶灼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太少。”
禄兽拧眉,面上隐有怒火,直接捧出十块极品灵石。
叶灼:“还有么?”
禄兽怒吼一声,直接将一个聚宝盆端到叶灼面前。
叶灼垂眼,漫不经心般拨弄着聚宝盆里的东西。
半盆极品灵石,其间夹杂着传说中来自仙界的玲珑仙玉。
十几枚上古圣丹,有的能够增强神魂力量,有的能帮人突破大境界,还有的可以增加三成渡劫成功的把握。
甚至有修仙王朝的传国玉玺,还有当今仙道代表超品门派的信物,不知道哪里来的。
弟子们围拢过来,已经看直了眼睛。如此诱惑,不知道该有多强的意志才能抵御。
叶灼将东西看过一遍,推了回去。
“东西太差,不如我宫灵宠库藏。”叶灼道,“还有别的么?”
谁家的灵宠还能有库藏?
谁家的灵宠能有如此库藏!
禄兽大怒,枝条哗哗作响,连枝条上的钱串都发出巨大的碰撞声。
不再拿出别的,看来这就是它全部身家。
叶灼:“给我一颗下品灵石。”
“……”众人静静注视着叶灼,又看向狂怒的禄兽。
若是它能够变色,此刻恐怕已经怒发冲冠,被气成和福兽一般无二的红色了。
最后,禄兽恶狠狠朝叶灼面前递去一块质量低劣的下品灵石。
叶灼伸手欲接。
“叶兄,我来吧。”蔺祝拦住他动作,接下了那块灵石,握在手中。
禄兽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下一刻,弟子惊呼出声:“宗主!”
只见蔺祝右手忽然血流如注,竟是有一截手指生生断开,滚落在地。
禄兽根须则卷起那根掉落的手指,细细地吸收了其上血肉,吃完将只剩皮和骨的手指丢在一旁。
“无妨。”蔺祝说罢吃了一颗碧绿丹药,断掉的手指逐渐生长出来,与先前无异。
“看来拿了它的东西,就要用它想要的东西来换,无法抵赖。”蔺祝说。
柴草不住点头。
乡绅老爷才不会无缘无故给人赏钱,他要是给钱,一定是有又难又重的活计要人去干,他给你钱,是因为你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收了钱,就欠了债。
欠了债,最后就要还。
一块价值最低的下品灵石就能换渡劫期修士一根手指,若是接了极品灵石会如何?真是无法想象。
蔺祝的手指已经长好,问叶灼:“叶兄,接下来如何?”
像福兽那样,再捉一只禄兽过来让它们狗咬狗么?
叶灼审视禄兽。
禄兽能够交流,似乎比福兽聪明一点。
也是,福运太好的人,脑子往往要简单一些。
与禄兽对视,叶灼想了想,拿出一块上品灵石:“要不要?”
禄兽静静凝视着他。
叶灼:“只收你一根枝条。”
禄兽迅速伸出枝条将那枚灵石卷走,递入口中,咽下去了。
一根枝条应声而断,落在叶灼面前。叶灼没接,而是递给它两块灵石:“两根。”
禄兽欣然接下。
看着叶灼像是又要拿出什么东西,蔺祝阻拦:“叶兄,此行是救我丹鼎宗弟子,若有支出就让我来吧。”
“不必,”叶灼道,“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宫灵宠的?
——蔺祝就看见叶二宫主从容拿出一枚储物戒。
这储物戒的样式……
蔺祝和长老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震惊。
——怎么好像曾经在上清武宗的某个长老手指上见过……?
那长老,似乎从去年起就已经不再露面,叫恂什么来着?恂化?
看到那储物戒指,禄兽的面孔顿时贪婪起来,叶灼还没说价格,它就迅速将其卷走吞下。
叶灼目光中似有嘲弄,又拿出两枚戒指。
这次,蔺祝眼中已经全是震悚了。
戒指一黑一白,做成鹤形——这不是上清道宗两位太上长老,太缁和太皓的东西么?
怎么会在叶灼手上?
又想起,这两位太上长老也已经许久未曾露面,鬼界开启如此大事,也没见过他们出来主事。
冷风吹过后背,感觉到一股无名寒意,蔺祝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出了细密冷汗。
蔺宗主心情如何叶灼并不在意,反正他现在心情不错。
上次武宗道宗设伏,全被杀了,留下的东西微生弦抹了印记后又还给了他,说里面灵石不少,好东西也很多,让他随意取用。
但叶灼并不想要。
那类人的东西,放在身上都觉得晦气,更不会取用。
想干脆丢了,又会被微生弦和龙离渊私下议论。
如今喂给禄兽,终于可以丢了。
连着喂了四五枚戒指进去,叶灼没再拿出新的。
禄兽迫切地注视着叶灼,像是期待他下一次投食。叶灼不给,它枝叶哗哗摇动催促。
叶灼看着他。
“还想要?”叶灼道,“我想要你死,可以么?”
话音落下,禄兽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静止了。
枝条上的钱串和宝石首先坠下,而后,枝条和根须如雨般凋零脱落。
那张富贵威严的面孔逐渐显出惊慌求饶的神情,躯干滚动,嘴唇嗫嚅,像是想要将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但在它吐出之前,身躯已然从内而外炸开。血泼了一地,零散落下的金银珠玉在血污中沉浮。
转瞬间,禄兽已不复存在。它原本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聚宝盆状的漆黑事物,其中孕育着另一个未知的,与“禄”相反的生物。
大地再度颤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又发生了。
怪物向相反一面的转化,似乎能够激发阵法中的某种结构。
“福既是祸,禄又是何?”蔺祝轻声道。
叶灼:“是债。”
如同人世间的富贵功名,没有一样可以凭空得来,要拿到,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得了禄,即是欠下债。禄越厚,债越深,有朝一日,终会尽数偿还。到头来还是水月镜花,一场空幻。
柴草注视着禄字怪物崩溃消亡的全部过程,心中似有明悟。那种自小根植于心中的恐惧竟然缓缓消散。
乡绅老爷最后怎样了?柴草想。
似乎是东窗事发,又似乎是被人状告,总之是卷入一些事,或是得罪了比他更有权势的人。最后锒铛入狱,抄家灭族了。昔日宅邸早已换了主人,乡绅老爷亦已是一抔黄土,随风飘散。
境界稍有提升,柴草安静地帮师兄师姐收拾着禄兽体内掉出来的东西。
送进去的几枚戒指已经不见踪影,里面的东西倒是散落了一些,大多数都被不知名的金色液体腐蚀朽坏,只有一些极品和上品灵石还完好。
“你们需要可以拿走。”叶灼道。
蔺宗主将赃物小心处理,而后收下。叶灼看向血污边缘,果然又开出了两色昙花。
再向前走,陆续又遇到几只金色禄兽。禄兽有大有小,大的都被叶灼斩了,掉出的东西被弟子们收着,小的没什么价值,照样捆了牵在后面。
叶灼觉得现在捉到怪物比先前容易了很多。第一只福兽,他们走了很久才遇到,现在倒像是怪物都往这里围拢,他们寥寥几人,却已经牵起了一支金红交织的长长队伍。
树上的金色果实逐渐增多之时,蔺祝忽然道:“魂灯有感应了。”
有感应,说明弟子就在不远处。魂灯微弱,但虚弱的火苗隐约指引着方向。跟随魂灯指引走过去,他们很快发现了一名蜷缩在树下的丹鼎宗弟子。
那弟子一感觉到蔺祝的气息就呜呜哭了起来。
……他们丹鼎宗的人在这上面倒是如出一辙。
那弟子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身上有许多伤口,双腿折断,右边手臂也不翼而飞。蔺祝不忍,飞快为他处理着伤口,又喂下丹药。
“其它人呢?”
弟子抬手艰难地指了个方向。
阵法混淆方向的效果依然存在,一行人朝正确的方向走去。
漆黑夜幕下,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堵雪白的墙。
再看去,不是墙,只是这雪白的怪物太高、也太大了。
它那雪白的枝条像长寿仙人的眉毛胡须一样平滑整齐地垂下,中央一张苍老而仙风道骨的面孔,半阖着双目似在养心安神,嘴角挂着平和的笑容。
白色,是为“寿”。
雪白的长枝里悬挂着几个蚕茧一般的物体,却并非蚕茧,而是被枝条层层缠绕,倒挂在其上的人形。
叶灼剑气破开蚕茧,里面的人纷纷落下,被蔺祝接住。他们身上衣衫虽然破烂,但都是生机苍郁的青色,是丹鼎宗弟子。
弟子气息微弱,不过都还活着。
——只是,俱已白发苍颜。
最后一个落下,被蔺祝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头发雪白,面容苍老的女子。
“蝉衣师姐!”有弟子急切呼喊她名字。
她抓着蔺祝衣襟,目光凄切,眼泪从眼角滚落。
“别怕,活着就好。”蔺祝道,“出去以后,我为你们炼制延寿丹、芳华丹。”
蝉衣已是气若游丝,抬手指了指那雪白的寿兽:“师父,它快……吃饱了。”
“开始……吃得很快,后来就……慢下来……慢慢吃我们的……寿命。”
蔺祝和叶灼对视一眼,心中都已经有数。
他们已经找到这地方怪物生存的规律。不论是福、禄、寿,还是其它什么,饱了,也就到大限了。
到了大限,就该消亡。
蔺祝放下蝉衣,和叶灼一起站在寿兽前方极近处。
这只寿兽原本就庞大,今日更是得到了数个年轻弟子的寿命。也许它本能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吃更多“寿”,所以只是缓慢地一丝一丝进食,等着耗尽其生命,再食其血肉。
也是因此,几个弟子才得以活到现在。
但是,明知已经接近极限,仍在进食,可以见其贪婪。
而叶灼与蔺祝同为渡劫期,身上有比弟子更漫长、更具吸引的寿命。
那寿兽微掀眼皮,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雪丝般的枝条缓缓向他们垂下,搭在他们肩上。
不祥的漆黑之色刹那间从寿兽的根系向外蔓延,寿兽大惊,撤回枝条,它庞大的身体却在转瞬间被死气沉沉的黑色吞没,所有枝条都化作飞灰。
寿尽,即为死。
最后,“寿”灰败融化为一方漆黑的坟墓,坟墓之下,代表“死”的怪物开始了它的生长。【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